【题解】
本文与下一篇《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写给当时宰相的两封书信。当时,韩愈正处于郁郁不得志的状况,要求仕进的心情很迫切。作为一个封建知识分子,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韩愈也只有去走权贵的门路,求他们引荐和提拔。本文就表现了他希望宰相不拘一格提拔自己的心情。
全文巧妙地利用比喻、设问、反驳等手法,使仅六百字的文章跌宕曲折,富于变化,情辞恳切而不卑不亢。在同样内容的书信中,手法的确是高出一筹。
【原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二月十六日: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二月十六日。古人书信格式,多将时间、写信人姓名、收信人姓名写在信的最前面。
乡贡:唐代由州县荐举出来参加科举考试而考中进士的人,称为乡贡进士。
再拜:一拜而又拜,表示恭敬的礼节。古人用在书信中表示对收信人的尊重。
诛:责备。
毕:全部、完全。这里作动词。
左右:旧时书信中对对方的称呼。不直称某人,而称他的左右执事人以表示尊敬。
惟:因为。
将(qiāng):副词,表示意愿,希望。
介:挨近。
仁:这里作动词,指施行仁义。
濡(rú):沾湿。
惟:考虑,想。
夷:平坦,与险相对。
亟(jí):急迫。
爇(ruò):焚烧。
荐闻:向上推荐。
布衣:平民。
抽擢(zhuó):选拔,提升。
节度:官名,即节度使,是唐代各边疆地区掌管军事、民政、财务的大臣。
观察使:官名,是唐代掌管州县官吏政绩、兼管民事的长官。
防御:官名,即防御使,唐初置于西北各镇,“安史之乱”后又设于各军事要冲,专掌军事的官吏,多以刺史兼任。
营田:官名,即营田使,唐代设于边区专掌屯田的官吏。由于防御使、营田使地位低于节度、观察使,所以称为“小使”。
判官:官名,唐代是节度、观察、防御使等的属官。
间:区别。
管库:《礼记·檀弓》中记载春秋末年晋国的赵文子在管仓库的人中提拔了七十多名人才。韩愈在这里用以上两个典故比喻要不拘一格用人才。
方:比拟,相比。
隘(aì):窘迫。
蹙(cù):急促。
少:稍。
垂怜:照管,爱惜。
【译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怀着敬意向宰相阁下进言。
前些日子曾给您送呈过一封书信和我所写的文章,从那以后,恭候回音已十九天了,却一直没有得到消息。心中惶惶不安,不敢擅自离去,又不知该怎么办。于是,我宁愿遭受那意想不到的责备,再次给您写信,以求陈述完我的意见,并等候您的回音。
我听说,陷入水火之中的人在向人求救的时候,并不因为那人与自己有什么父子兄弟的慈爱之情才去呼喊他、指望他。而是希望在他左右的人,即使与自己曾有过仇怨,但只要是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死掉的,都将大声疾呼,盼望他同情和解救自己。那在他左右的人,听到这声音,看到这情景,也并不是因为出于父子兄弟的慈爱之情,然后才去救援他。即使有些仇怨,只要还不到盼望他死去的地步,就会拼命奔跑,使尽力气,为了救他即使自己沾湿手脚,烧焦毛发,也在所不辞。这样是为了什么呢?是由于他的处境的确危急,他的心情的确可怜的缘故啊!
我努力学习,身体力行已经好多年了。我不考虑道路的崎岖与平坦,前进不止,以致陷入窘迫贫困的水深火热之中,处境确实是又危险又急迫了,我也大声疾呼过了,阁下恐怕也是听到看到了吧!您是准备去援助呢,还是坐视不救呢?如果有人来向阁下说,有那么一种人,看到别人被水淹被火烧,虽有可救的办法却终于没有去救,您还认为他是仁人君子吗?如果不这样认为,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仁人君子所应该动心同情的了。
有人向我说,你的话倒是不错,宰相也是了解你的,但时势不允许,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认为,那些不明道理的人,他们的才能的确不足以得到我们贤明的宰相的推荐。至于所谓“时势”,本来只不过是在上位的人的行为罢了,并不是上天的安排。前五六年,宰相向上荐举人才,还有从平民百姓中挑选上来的人,那时与现在,“时势”又有什么不同呢?况且,现在节度使、观察使,以及各防御使、营田使等品位较低的官吏,还能自己选用判官,无须区别于有无职位这一点,更何况宰相是我们皇上所尊敬的人,难道还能说不行吗?古代向上推荐人才的人,有的能从盗贼中发现人才,有的能从管仓库的人中荐举贤良,如今,我这个平民虽地位卑下,但比起管仓库的人和盗贼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情况窘迫,言辞急切,也不知该怎么斟酌,只是希望您稍许施以爱惜之心。
韩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