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李愿是韩愈的好朋友，因对当时权贵不满而隐居于太行山南面的盘谷。韩愈在贞元十六年（800年）失官以后，多次求官不得，心情抑郁，牢骚满腹。本文写于贞元十七年。作者通过李愿的口，将入仕与退隐作了一番对比，对玩弄权势的显贵官僚和趋炎附势的庸碌小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把那些不肯追逐世俗的人称为“不遇”的大丈夫。这实际上都是在排遣自己内心怀才不遇和对当权者不满的情绪。
文章对上述三种人作了生动的描写，警句迭出，褒贬自明，文笔含蓄曲折，骈散交融，抒情意味较浓。
【原文】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竖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俊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身以徜徉。”
太行：即太行山。在今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之间。
阳：山的南面。盘谷：山谷名。
鲜（xiǎn）：少。
宅：位置，环境。
利泽：利益，恩泽。
坐于庙朝：指参与政事。
庙，这里指帝王的宗庙，是帝王举行祭祀和议事的地方。朝，朝廷。
旄（máo）：古代的一种旗，旗杆头用牦牛尾装饰。
罗：排列。
便（pián）体：体态轻盈。
惠：通“慧”，聪敏。
裾（jū）：衣服的前襟。
翳：通“曳”，拖曳。
粉白黛绿：形容女子打扮得娇艳妩媚。黛，古代女子用来画眉的颜料。绿，黑色。
列屋：屋子一间挨一间地罗列着。
负恃：依恃。这里指依恃自己的容貌和技艺。
怜：爱。
遇知：得到赏识。
濯（zhuó）：洗涤。
茹：吃。
惟适之安：安于舒适。
车服：车马和服饰。古代依官阶的高低，规定使用不同的车服。
维：约束。
刀锯：指刑罚。
理：治，天下安宁。
乱：天下动荡。
黜（chú）：贬斥。
陟（zhì）：晋升。
公卿：指显贵的官僚。
形势：指有权有势的人家。
趦趄（zījū）：踌躇难进的样子。
嗫嚅（nièrú）：要说不说的样子。
刑辟：刑法。
肖：贤。
宫：房屋。
沿：这里指沿水散步。
窈：幽远。
廓：空阔。
缭：盘绕。
如往而复：指山谷曲折，好像是走过去了，却又绕了回来。
嗟：赞叹。
央：穷尽。
膏（gào）：在车轴上涂油。
徜徉（chángyáng）：自由自在地走动。
【译文】
太行山的南面有个盘谷。盘谷中间，泉水甜美，土地肥沃，草木繁茂，人烟稀少。有人说：因为它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称作“盘”。也有人说：这个山谷，环境幽静，地势险阻，是退隐的人逗留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这里。
李愿说：“人们所说的大丈夫，我知道他们了。他们把恩惠施给别人，名声显扬于当世。在朝廷参与政事，任免百官，辅助天子发布命令。到了外面，就树起旗帜，摆开弓箭，武夫在前面吆喝开道，随从人员堵塞了道路，供给东西的仆役拿着所需物品，在路两边飞快地奔跑。他高兴时就奖赏，动怒时就处罚，身边聚集着很多才华出众的人，这些人谈古论今，赞扬他的美德，满耳都是赞誉之声，也不觉得厌烦。众多的美人，眉毛弯弯，脸颊丰满，声音清亮，体态轻盈，相貌秀丽，心灵聪敏，飘动着轻柔的衣襟，拖曳着长长的衣袖，浓妆淡抹地打扮着，闲住在一排排的房屋里。她们互相妒忌，争艳斗美，都想依恃自己的色艺讨取主人的宠爱。这就是那些得到了君主信任，在当世施展才干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并不是因为厌恶这些才要躲避它，这是命运决定的，不能侥幸取得啊。
“生活贫寒穷困，住在荒远的地方，登上高处眺望远方。坐在树荫下度过一天，沐浴在清澈的泉水里，保持着自身的净洁。山上采来的果实，甜美可食；水中钓获的鱼虾，新鲜可口。作息没有一定时间，只求安逸舒适。与其当面得到赞誉，不如背后不遭诋毁；与其身体得到安乐，不如心里没有忧虑。既不受官职的约束，也不受刑罚的惩处；既不理会天下的治乱，也不管仕途的进退。这是生不逢时的大丈夫所做的啊，我就这样去做。
“伺候在达官贵人的门下，奔走在通往权势之家的路上，想迈脚却战战兢兢，想说话又吞吞吐吐。处在污浊的地方而不觉得羞耻，触犯了刑律又会受到诛杀。这样的人，即使非常侥幸地活下来，直到老死为止，他们的为人究竟是贤还是不贤呢？”
昌黎人韩愈，听到他的话，称赞他的豪壮，给他斟上酒，并为他作一支歌：“盘谷之中，是你的屋室；盘谷的土地，可以种田；盘谷的泉水可以洗浴，又可以沿着水边散步；盘谷的地势险阻，谁来争夺你的住所？环境幽静深远，宽阔而空旷，山路回环曲折，像是走了过去，却又回到原处。好啊！盘谷的快乐，乐而无穷。虎豹远离这儿啊，蛟龙逃遁躲藏；鬼神守护着盘谷啊，驱走了灾难与祸殃。有喝有吃啊，得以长寿健康，没有不满足的事了啊，还有什么期望？给我的车辆加好油吧，喂饱我的马，跟着你到盘谷去，让我终生都漫游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