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墓志铭是一种悼念死者的文体,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志”是用散文写出死者的姓名、籍贯、生平,“铭”则以韵文安慰、赞颂死者,统括全篇。柳宗元字子厚,是中唐杰出的文学家、哲学家和进步政治家,参与过王叔文革新运动,失败后屡遭贬谪,死于元和十四年(819年)。柳宗元死后,韩愈为他写下了这篇墓志铭,赞扬他的才华及文学上的成就,称颂他关心人民疾苦、为人民做好事,以及对朋友重信义、舍己为人的美德,表达了自己对柳宗元的惋惜和哀悼。
从政治上说来,韩柳二人的见解有很大的分歧,所以韩愈在这里也委婉地批评了柳宗元不能“自持其身”。这种批评当然是不妥当的。但是,韩愈并没有因为政治见解不同而对柳宗元采取不公正的态度,也不像那些专事歌颂的人那样一味颂扬。文章自然流畅,感情真挚,有一种感人的力量。
【原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讳:避讳,古人尊敬死者,不直呼其名,故在死者的名前加一“讳”字。
七世祖庆一句:据史书载,柳庆曾任北魏侍中,到北周时,他的儿子柳旦为北周中书侍郎,封为济阴公。这里说柳庆被封为济阴公,是作者误记。
拓跋魏:即北魏,南北朝时北方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政权。
侍中:官名。初时侍从皇帝,出入宫廷,伺应杂事。南北朝时始掌机要,地位日贵,北魏时呼为“小宰相”。
曾伯祖奭(shì):柳奭在唐初曾当过中书令,后因得罪武后被贬官,又遭到武则天重用的许敬宗的诬陷,被杀。按: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祖,作者在这里误为曾伯祖。
褚遂良:唐代高宗时官侍中、大书法家,官至尚书右仆射,因反对立武则天为后,屡被贬职。
韩瑗:唐代,曾劝阻高宗废王皇后。褚遂良被贬职后他竭力营救。后亦被贬职。
武后:名曌(zhaò),唐代女皇帝,杰出政治家。高宗时参预国政,中宗即位后她临朝称制,后来又自称帝,在位十六年(690年—705年),实际把持朝政四十余年,她重视选拔人才,但也重用酷吏。中宗复位后上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
皇考:古人称已死的父亲叫考,也叫皇考。皇,大。
镇:柳镇,是柳宗元的父亲。
太常博士:唐太常寺置博士四人,必须由有学识的人担任,主要职务是讨论谥法。
县令:县的行政长官。
不能媚权贵:柳镇后升任殿中侍御史,因为不肯与宰相窦参等诬陷别人,被窦参借故贬职,后窦参因罪被德宗赐死,柳镇又任侍御史。侍御史,官名。负责纠劾百官、督察郡县及处理御史台内部的事情。
逮:到。
崭然见(xiàn)头角:比喻青年人显露才华。崭然,突出的样子。见,显露。
博学宏词:唐代科举设博学宏词科。
集贤殿正字:官名。掌刊刻经籍,搜求佚书,校正文字等职务。
俊杰:才智出众。
经史百子:儒家经典著作、史书和先秦百家著作。
踔(chuō)厉风发:精神奋发,议论纵横。
出我门下:做我的学生、门人,是被我推荐任职的意思。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贞元,唐德宗年号。
蓝田尉:蓝田县尉。蓝田治所在今陕西蓝田县。县尉,官名,辅佐县令的军事官员。
监察御史:官名,属御史台,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复审刑狱,整肃朝仪等职务。
顺宗:名李诵,公元805年在位。
礼部员外郎:官名,掌管礼仪。
遇用事者得罪:顺宗时,王叔文力图改革政治。宪宗即位后,贬黜王叔文。柳宗元等也被株连贬官。用事者,当权的人,指王叔文。
例出:一道被遣出。这是指永贞元年(805年)柳宗元被贬为邵州(治所在今湖南邵阳市)刺史一事。例,一概。刺史,官名,一州的行政长官。
州司马:即指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司马。司马,官名,刺史的属官,在当时实际上是个闲官。
务:勉力从事。
涯涘(sì):水的边际。
肆:任意放纵。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公元806年至820年。
柳州:地名。治所在今广西柳州市。
因:顺着。
教禁:教化和禁令。
质:抵押。
子:利息。
本:本钱。
侔(móu):相等。
佣:这里指劳动该得的报酬。
观察使:官名。掌考察州县官吏政绩。
比:将近。
衡湘:指衡山和湘水,均在今湖南省。
中山刘梦得禹锡:刘禹锡,字梦得,中山无极(今属河北省)人,当时著名的文学家,也因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改革而被贬职。
播州:治所在今贵州遵义县。
穷:困窘。
拜疏:向皇帝上疏。
连州:治所在今广东连县。
征逐:朋友互相邀请过从晏饮。
诩诩(xǔ):融洽地集合在一起的样子。
夷狄:泛指少数民族。这里把禽兽与夷狄并称,表现了作者思想的局限性。
少:稍微。
顾藉:爱惜。
坐废退:因获罪被贬黜。坐,因罪或受牵连。
推挽:推举提拔。挽,拉。
卒:终于。
穷裔:穷困的边远地方。
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元和,唐宪宗年号。
万年:县名,在今陕西长安县境内。
河东裴君行立:裴行立,元和十二年为桂管观察使。河东,郡名,治所在今山西永济蒲州镇。
重然诺:重信用。然和诺都是答应的声音。
舅弟:表弟。柳宗元的母亲姓卢。涿郡人。卢遵是柳宗元舅舅的儿子,故称舅弟。
涿:今河北涿县。
经纪:安排料理。
室:这里指坟墓。
嗣人:指后代子孙。
【译文】
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当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曾伯祖父柳奭,是唐朝宰相,和褚遂良、韩瑗一道,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死去。父亲名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职位,请求做江南的一个县令。后来又因为不能谀媚权贵,丢了御史的职务。直到那个权贵死后,才重新被任命为侍御史。他以刚强正直著称,跟他来往的,都是当时的知名人士。
子厚小时候就非常聪敏,通晓百事。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还年轻,但已经成才,能考取进士,出色地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了。以后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任为集贤殿正字。他才智出众,方正刚勇,发表议论时旁征博引,精通古史今事和诸子百家,言辞锋利,见识高远,常常使在座的人为之折服。于是他的名声哄动一时,人们都希望与他交往。显贵们也都争着要收他做自己的门生,同声推荐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他由蓝田尉升为监察御史,顺宗继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遇到当权的人获罪,他也被一起遣出做刺史,还未到任,又一道被贬为州司马。处于闲散的职位,他更加刻苦用功,专心致志地读书和写作。他作的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风格雄厚凝炼,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他自己则恣意寄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曾经将他和同他一起贬官的人一律召到京城,又一起被遣放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感叹地说:“这里难道就不能施行政教了吗?”他依据当地的风俗,推行教化和政令,柳州民众都顺从信服。当地有个风俗,把子女当作抵押来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取,等到利息与本钱一样多的时候,债主就把人质收为奴婢。子厚为此想方设法,让他们都能被赎回去。那些特别贫穷实在无能为力的,就让债主记下人质的劳动应得的报酬,等到与抵押的钱相等了,就让债主归还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行到其他州,到了一年,免去奴婢身份得以回到自己家中的有近千人。衡山、湘江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作老师,他们之中经过子厚亲自讲解指点而作文章的人,所作文章的章法和技巧都有很多可取之处。
他被召回京城并且再次被派做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放之列,应当到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况且刘梦得的母亲还在,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如此,以至没法对母亲说,而且也万万没有母子一同去的道理。”将要向朝廷上疏请求,愿意拿柳州换播州,即使因此再次获罪,至死也不遗憾。正好有人把刘梦得的情况报告了皇帝,梦得于是改任连州刺史。啊!人们在困窘的时候才能显出气节道义,现在有些人安居无事的时候,相爱友好,经常相约宴饮游戏,来来往往,很融洽地在一起,强作笑语,装出谦恭的样子,握手言欢时似乎肝胆相照,指着天日流泪赌咒,发誓不论生死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然而一旦碰上小小的利害冲突,哪怕只有毛发般大小,就翻脸不认人,朋友掉下陷阱,竟至不伸手去搭救,反而趁势推挤,往下丢石头,这种人到处都是啊!这些事情连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德行,也该有点惭愧了吧。
子厚当初年轻,勇于帮助人,不知道珍重爱惜自己,以为功名业绩唾手可得,因此受牵连而遭贬斥。贬斥后,又没有知心的、有力量有地位的人帮助,因此最终死在穷困的边地。才能不能在当世发挥,抱负不得在当时施展。假使子厚当时在尚书省、御史台任职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像在做司马、刺史时一样,也自然不会遭贬斥了。被贬斥后,如果有有能力的人推举他,也必然会再被任用而不至于潦倒一生。可是,如果子厚被排斥的时间不长,困厄不深重,即使才能比别人高,可他在文学著作方面就必然不会下苦功夫,以致达到像现在这样必定会流传于后世的成就,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便让子厚实现了心愿,一时为将为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人们对它一定能够做出判断的。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的七月十日,葬于万年县祖先的墓旁。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周六,才四岁,小的名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子厚的遗骨能回乡安葬,费用全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出的。行立为人有节操,讲信用,跟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最后还是依靠了他的力量。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上去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为人谨慎,做学问永远不感到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后,卢遵就跟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家属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位有始有终的人。
铭文是:这里是子厚安息的地方,既稳固又安逸,让他的后代能享受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