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欧阳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出身贫寒,宋仁宗天圣年间中进士,曾参加范仲淹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直言敢谏,因而屡遭保守派的诬陷贬斥。后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政治态度逐渐趋向保守。
欧阳修是北宋中期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在散文、诗词及文学批评各方面都有很高成就。他主张写文章要切合实用,平实朴素,反对唐末五代以来浮靡晦涩的文风。
朋党,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宗派”。北宋庆历年间,范仲淹等执政,实行了一些改革措施,遭到保守派的阻挠和攻击。保守派用封建皇帝最忌讳的“朋党”罪名来诬陷打击范仲淹等人,于是欧阳修写下了这篇《朋党论》,针锋相对地进行反驳。
欧阳修在这篇文章中并不直接为妄加在范仲淹等人头上的“朋党”罪名辩护,而是先出人意料地承认“朋党”是“自古有之”的。紧接着笔锋直入,指出“朋党”有君子与小人之分,治理国家必须“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并历数不用君子之党而遭致灭亡,用君子之党而获得大治的历史事例,反复说明君主不应该害怕朋党,而在于分辨贤愚,用君子,退小人。文章写得理直气壮,使保守派强加的罪名不攻自破。气度从容不迫,逻辑清晰严密,心平气和而又颇有锋芒,这正是欧阳修说理文特有的风格。
【原文】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幸:希望。以……为幸。
君子:这里指道德高尚的人。
小人:与君子相对,这里指道德低下的人。
道:一定的政治主张或思想体系。
党引:结为私党,互相援引。
贼害:残害。
修身:按照一定的道德规范进行自我修养。
济:救助。
尧:传说中的我国父系氏族社会后期的部落联盟领袖。
共工、驩兜(huāndōu)等四人:指共工、驩兜、鲧(gǔn)、三苗部落首领,后人称为“四凶”,传说是四个被放逐的臣子。
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八元,传说是上古高辛氏的八个有德才的臣子: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高辛氏,就是帝喾,传说中的古代部落首领。八恺,传说是上古高阳氏的八个有德才的臣子:苍舒、隤敱(tuíái)、梼戭(chóuyǐn)、大临、尨(máng)降、庭坚、仲容、叔达。高阳氏,即颛顼(zhuānxū),传说中的古代部族首领。元、恺,都是善良、能干的意思。
皋(gāo)、夔(kuí)、稷(jì)、契(xiè):传说都是舜时的贤臣,分别被舜委任为管理刑法、音乐、农事和教育的长官。
书:即《尚书》,是上古时期文献的汇编。引文见《尚书·周书·泰誓》篇。原文为:“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受,即纣,亦称帝辛,商代最后一个帝王。
惟:语气词,这里表判断语气。亿万:和下文的三千,都是泛指。
用:因,因此。
汉献帝:名刘协,公元189年至220年在位。东汉最后一个皇帝。
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东汉桓帝(147年—167年在位)时,宦官专权,一些名士,如李膺、杜密、陈实等人因反对宦官而被诬为结党营私的党人,逮捕下狱。后赦免,但终身不许做官。到了灵帝(168年—189年在位)时,李膺、陈蕃等一百多人被杀,全国有六七百人受到株连,历史上称为“党锢之祸”。按:本文说是汉献帝时事,系作者误记。
黄巾贼起:公元184年,巨鹿人张角聚众数万人起义,因用黄巾裹头作为标志,故称为黄巾军。贼,是封建统治阶级对农民起义军的蔑称。
朋党之论:唐宪宗时,代表士族地主的李吉甫与代表庶族地主的牛僧儒、李宗闵,各树朋党,互相斗争,历时四十余年,史称“牛李党争”。
昭宗:唐昭宗名李晔,公元889年至904年在位。
“此辈清流,可投浊流”:唐哀帝天祐二年(905年),权臣朱温在白马驿(今河南洛阳附近)杀大臣裴枢等人,朱温手下谋士李振曾多次考进士不中,深恨官绅,因此向朱温建议:“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于是投尸黄河。文中说是昭宗时事,系作者误记。清流,清澈的流水,原指门阀制度中的士族地主官僚,后常用以称负有声望,不肯与权贵同流合污的士大夫。浊流,浑浊的水流。原指门阀制度中门第低下的庶族地主官僚,这里指品格卑污的人,是双关语。
唐遂亡矣:唐哀帝天祐四年(907年),朱温取代唐朝,立国号为“梁”。
诮(qiào):讥嘲。
厌:满足。
迹:事迹。
【译文】
我听说对于朋党的说法,自古以来就有。只是希望君主能分辨出其中有君子、小人的区别才好。君子与君子,根据相同的道义结为朋党;小人与小人,根据共同的私利结为朋党。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不过我认为:小人是没有朋党的,只有君子才有朋党。这是什么原故呢?小人喜爱的是私利和禄位,贪图的是财物,当他们私利相同时,暂时地勾结起来成为朋党,这种朋党是虚假的。当他们发现有利可图时便争先恐后,而无利可图时交往也就疏远了,并且反过来互相残害,即使是他们的兄弟亲戚,也不能互相保全。所以我说小人没有朋党,那些暂时结为朋党的,也是虚假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坚持的是道义,实行的是忠诚信用,珍惜的是名誉气节,用这些来修养个人的品德,就能志同道合,互相帮助;用这些来为国家效力,就能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从始至终都能一贯地坚持下来,这是君子的朋党。
所以作为君主,只应该斥退小人的假朋党,起用君子的真朋党,就能使天下达到大治了。
尧的时候,共工、驩兜等四个小人结为一党,八元、八恺等十六个君子结为一党,舜辅佐尧,斥退四凶的小人朋党,起用八元、八恺的君子朋党,所以尧的天下达到大治。等到舜自己做天子的时候,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廷上,互相尊敬,互相谦让,二十二人结为一党,而舜都重用他们,天下也得到大治。
《尚书》说:“纣王有亿万个臣子,就有亿万条心,周王有三千臣子,只有一条心。”商纣王时,亿万人各怀异心,可以说不是朋党了,然而纣王却因此而亡国,周武王的三千个臣子结为一个大朋党,周朝却因此而兴起。
东汉献帝时,曾把天下有名的士大夫都逮捕囚禁起来,视之为党人。直到发生了黄巾起义,汉王朝大乱,这才后悔省悟,把全部党人都释放了,但这时已经没有办法挽救汉王朝的灭亡了。
唐朝末年,逐渐发生了关于朋党的议论。到昭宗时,朱温杀光了当朝的名士,把他们扔进黄河,说:“这一批清流,可以投入浊流。”唐朝终于灭亡了。
前代的君主,能使人人各怀异心而不结为朋党的,没有谁比得上商纣王;能禁绝善良的人结为朋党的,没有谁比得上汉献帝;能残杀“清流”朋党的,没有哪个朝代比得上唐昭宗时代的。可是他们的国家也都动乱灭亡了。互相尊重谦让而不自相疑忌,没有谁比得上舜的二十二个臣子的,舜也不猜疑,并且重用他们。虽然这样,后世却没有谁讥讽舜被二十二人结成的朋党所蒙蔽,反而称赞舜是英明的圣人,这是因为舜能分辨君子和小人。周武王时代,全国的臣子三千人都是一个朋党。自古以来的朋党,其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没有比得上周武王时期的。然而周朝因此而兴起,其原因正是有德行的人越多越好。
唉,历史上兴盛衰亡、安定混乱的事迹,可以用来作为君主的借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