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录自作者编修的《新五代史·伶官传》,题目是后人加的。
唐末朱温建立了后梁,继而李存勖建立了后唐,石敬塘建立了后晋,刘暠建立了后汉,郭威建立了后周,历史上称为“五代”。这五个朝代相继更替,历时都很短暂,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二十年。其中后唐历时十四年,而李存勖只做了三年皇帝,就因为过分沉溺于酒色而在兵变中被杀死。伶官是宫廷内表演乐舞的艺人。作者通过后唐盛衰过程的分析,总结出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历史教训,从而强调了“人事”对国家兴亡所起的重要作用。文章叙事说理,紧密结合,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原文】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原:推究。
庄宗:指五代时后唐庄宗李存勖,李克用之子。后梁龙德三年(923年)称帝,建都洛阳,国号唐。同年灭后梁,同光三年(925年)兵变被杀。
晋王:指李克用,西突厥沙陀部首领。唐末因镇压黄巢农民起义有功,被唐王朝任命为河东节度使,后封为晋王。
梁:指后梁太祖朱温,公元907年至912年在位。朱温在唐乾符四年(877年)曾参加黄巢起义,后叛变降唐,被任为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唐僖宗赐名“全忠”。朱全忠又参加镇压黄巢起义,封为梁王。他长期和李克用父子交战,曾企图谋害李克用,彼此结下世仇。天祐四年(907年)代唐称帝,改名“晃”,建都汴(今河南开封),国号梁。
燕王:指刘守光。公元909年朱全忠封他为燕王。后背晋归梁。
契丹:古民族名,曾建立辽国。这里指契丹族首领耶律阿保机,即辽王朝的建立者辽太祖。李克用曾和耶律阿保机相会,握手约为兄弟,商定共同举兵击梁,但后来阿保机背约遣使和梁通好。
其:语气词,表示命令或希望的语气。
乃:你。
庙:指宗庙,祭祀祖先的地方,即下文的“太庙”。
从事:官名。原指三公及州郡长官的僚属,这里泛指一般官属。少牢:祭品,古代祭祀,牛、羊、豕各一,称太牢;只有羊、豕而无牛,称少牢。告庙:在宗庙祷告。
系燕父子以组:后梁乾化元年(911年),刘守光自称大燕皇帝。第二年,李存勖派兵攻燕,生擒刘守光及其父刘仁恭二人,并用绳索捆绑送到太庙祭灵。系,捆绑。组,原指丝带或丝绳,这里泛指绳索。
函梁君臣之首:后梁龙德三年(923年)十月,李存勖领兵攻梁,梁末帝朱友贞使其部将皇甫麟把他杀死,然后皇甫麟也自杀了。李存勖攻入汴京,把他们的头装入木盒,收藏在太庙里。函,这里用作动词,用木匣装起来。
仇雠(chóu):仇敌。
一夫:指皇甫晖。后唐同光四年(926年),李存勖妻刘皇后听信宦官诬告,杀死大臣郭崇韬,一时人心浮动。军士皇甫晖等作乱,攻入邺都(今河南安阳市)。
仓皇东出:皇甫晖等作乱后,李存勖命令元行钦进行讨伐,但久而无功,于是又派李存勖的养子李嗣源率兵讨伐,李嗣源到邺都后,也叛变了,李存勖只好从洛阳前往汴州(今河南开封一带)。
誓天断发,泣下沾襟:李存勖到汴州时,李嗣源早已进入汴京(今开封市)。李存勖眼见诸军离散,十分沮丧,面对随行臣属元行钦等人痛哭流涕。这时诸将都相顾号泣,并拔刀断发,对天发誓,表示誓死效忠后唐。
抑:或是。
本:考察。
自:由。
满招损,谦得益:语出《尚书·大禹谟》。“谦得益”,原作“谦受益”。
逸豫:安逸享乐。
忘:通“亡”。
自然:当然。
数十伶人困之:李存勖灭梁后,纵情声色,宠信乐工、宦官。公元926年伶人郭从谦指挥一部分禁卫军作乱,李存勖中流矢而死。李存勖死后,李嗣源即位称帝,国号未改,但李嗣源并不是李克用的血统后代,所以本文说李克用“身死国灭”。
忽微:忽和微,古代两个极小的度量单位名。这里是细小的意思。
所溺:所溺爱的人或事物。
【译文】
唉!国家盛衰兴亡的道理,虽然有人说是在于天命,难道不是也在于人为!考察一下后唐庄宗得到天下和失掉天下的原因,便知道这一点了。
世人相传晋王临死的时候,把三支箭赐与庄宗,并且告诉他说:“梁是我的仇敌;燕王是我立起来的;契丹曾同我约为兄弟:可是他们都背叛了晋国投靠了梁国。这三件事,是我的遗恨。现在给你三支箭,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父亲报仇雪恨的心愿!”庄宗接受了箭,并且把它们收藏在宗庙里。从此以后,每逢出兵打仗,就派遣官属用一少牢礼祷告于太庙,并请出那三支箭,装进锦囊,背在身上,一马当先,等到胜利归来,再把箭放回原处。
当庄宗用绳索捆绑燕王父子,用木匣装着梁朝君臣的头颅,献入太庙,把箭放回先王灵位之前,禀告大功告成。此时他气概轩昂,真可以说得上是雄壮得很啊!可是等到仇敌已被翦灭,天下已经平定,只是一个普通的军士在夜间一声呼唤,作乱的人便四面响应,而自己仓惶向东出奔,还没有见到叛贼,士卒就已经离散。君臣相对而视,不知投向何处,竟然对天发誓,割断头发,痛哭流涕,这个时候,他是多么悲惨啊!难道是取得天下困难,而失去天下容易吗?或者导致一个人成功或失败的事迹,都是由于人事所决定的吗?
《尚书》说:“自满招致灾祸,谦虚得到益处。”忧虑辛劳可以使国家兴盛,安逸享乐可以使自身败亡,这是当然的道理。所以正当他兴盛的时候,普天之下的英雄豪杰没有谁可以和他争锋;可是当他衰败的时候,数十个伶人围困他,就能使他身死国灭,被天下人讥笑。祸患往往是从细微小事积累起来的,而有才智勇气的人又常常被自己溺爱的人所困惑,足以败国亡身的,难道只有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