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

【题解】

王安石变法在北宋历史上起过积极的作用。但由于它触犯了大地主阶层的利益,所以遭到保守派的极端仇视。据前人考证,《辨奸论》即是南宋初年道学家邵伯温为攻击王安石而假托苏洵之名写作的。

文章列举了王安石的一系列所谓“不近人情”的行为,咒骂他是“祸人家国”的奸臣,并把北宋末年的社会动乱和亡国之祸都委过于王安石。作者为达到在政治上反对他人的目的而进行人身攻击,这种态度和手法是十分卑劣的。前人对此已有过许多批评。

【原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理:情理。

静:清净,冷静。即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不受外界事物和表面现象的干扰、迷惑。道学家崇尚“静”,认为这是最高的道德修养。静者,即指达到了这种修养的人。

月晕(yùn):月亮周围的光环。

础:柱子下面的石礅。

疏阔:宽大广阔。这里有渺茫难以捉摸的意思。

天地阴阳之事:指自然界的一切现象。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指自然界两种对立和互为消长的物质势力,并以此解释一切现象的变化。

夺:干扰,牵制。

山巨源:名涛,晋初人,曾任吏部尚书、太子少傅等官职。当时选用人员,他都亲作评论。当时的士大夫认为他善于识别人才。

王衍:字夷甫,与山涛同时,年辈较晚。据《晋书·王衍传》记载,王衍少时秀美,去见山涛。山涛很称赏他的神情风度,但又说:“将来贻误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这个人!”晋惠帝时王衍任宰相,终日清谈,不理国事,后被石勒所杀。

郭汾阳:即郭子仪,唐中期著名大将,以平定安史之乱有功,被封为汾阳郡王。

卢杞:字子良,唐德宗时任宰相。在职期间,陷害忠良,搜刮百姓,后被贬职。据《旧唐书·卢杞传》记载,郭子仪病,卢杞来看望他,郭氏让姬妾都回避,独自等候。事后家人问他为什么不让姬妾见客,郭子仪说:“卢杞容貌丑陋,心地险恶,姬妾见了他必定会发笑,这样他怀恨在心,必定要报复,将来他掌权,我的子孙就要被他铲除净尽了。”

忮(zhì):忌恨。

惠帝:指晋惠帝司马衷,公元290年至306年在位。以昏庸愚蠢出名。在位期间,由其妻贾后专权,酿成“八王之乱”。相传公元306年被东海王司马越毒死。

中主:中等才能的皇帝。

德宗:指唐德宗李适(kuò),公元780年至805年在位。在位期间曾采取过一些改革措施,企图加强中央集权,增加财政收入。对藩镇割据势力开始想采取抑制政策,但又猜忌有功大臣,信任卢杞等人,因此朝政混乱,没有什么成效。藩镇反叛时,唐德宗一再逃命,对藩镇采取姑息迁就政策。

容:或许。

有人:指王安石。

履:实践。夷:伯夷。

齐:叔齐。两人都是商朝末年孤竹国(今河北卢龙县)国君的儿子,相传孤竹国国君死后,兄弟互相推让,都不肯继位,一同逃往周地。后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而谏,商亡后他们足不踏周地,口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他们的行为为后代儒家所推崇。

颜渊:孔子的得意学生。

孟轲:即孟子,战国中期儒家的代表人物。

垢(gòu):肮脏。

浣(huàn):洗濯。

臣虏:奴仆。

彘(zhì):猪。

囚首丧面:形容不注意修饰。囚首,指头发散乱,如同囚犯。丧面,好像居丧的人的面孔。

鲜:少。

奸慝(tè):奸邪。

竖刁、易牙、开方:春秋时齐桓公的三个宠臣。据《史记·齐世家》记载,齐桓公问管仲,三人中谁可接他的相位,管仲逐一回答说:“易牙烹自己的儿子给国君吃;开方本是卫国贵公子,背离父母来齐国侍奉国君,其父死了也不归国;竖刁甘当太监,入宫侍奉国君。这三人的行为都是不近人情的,不可亲信。”齐桓公没有听管仲的话,反而信任他们,使他们专权。齐桓公死后,三人果然作乱。

孙子:名武,齐国人。战国时杰出的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

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此二句不见于今本《孙子兵法》。《孙子兵法·形篇》:“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曹操注:“敌兵形未成,胜之,无赫赫之功也。”古代论战功,根据斩首多少来评定。孙子以为,善于用兵的人往往退敌于未临,所以从表面上看没有显著的战功。

【译文】

事情有必然发展到这一步的原因,情理有必定如此的根源。只有那天下最有修养的人,才能从细微的变化中预知事情的明显后果。月亮周围出现了光辉,预示着要刮风,柱石返潮,预示着要下雨,这是尽人皆知的。人世间的事情发展变化,道理情势的相互因循,哪里比得上天地阴阳变幻的渺茫难知?可是贤能的人却有所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喜好或厌恶的感情搅乱了他们的内心,而利害得失的考虑又影响了他们的行为。

从前,山巨源见了王衍,说:“将来使天下百姓遭殃的,一定是这个人。”郭汾阳见了卢杞,说:“此人一旦得志,我的子孙后代将会一个也留不下。”就今天的事情说来,的确有可以预见的道理。不过依我看来,王衍的为人,他的容貌言语,确实有欺世盗名的地方,但是他既不忌恨别人,也不过分贪求,只是随波逐流。假使晋朝当时没有惠帝,而只是一个一般的君主当政,即使有千百个像王衍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使天下大乱呢?卢杞的奸险,固然足以使国家衰败,但是他不学无术,容貌既不足以动人,言谈也不足以欺世。如果不是碰上唐德宗这样的鄙陋昏庸的君主,又怎么会得到重用呢?由此说来,山、郭二公对王、卢二人的预言,或许未必一定如此。

现在有个人,嘴上讲的是孔子、老子的话,亲身实践的是伯夷、叔齐的行为,收罗了一些沽名钓誉的士人和一些不得志的人,他们在一起制造舆论,自我标榜,自以为是颜渊、孟轲再生于今世。可是内心却阴险狠毒,志趣和一般人大不一样。这真是合王衍、卢杞于一身了,他所造成的灾难,难道可以用语言形容吗?脸脏了不忘洗净,衣服脏了不忘洗涤,这是人之常情。现在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穿的是奴仆的衣服,吃的是猪狗的食物,头发蓬乱,像囚犯一样,满面尘垢像居丧者一般,可是却大谈诗书,这难道合乎情理吗?凡是做事不近人情的人,很少不是大奸贼的,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类人。以盖世的名望来助成他潜在的祸患,这样,虽然有想要励精图治的君主,以及喜爱贤才的宰相,也还是要提拔并重用他的。那么,这种给天下带来祸患,那种必然而无疑的情况,就不是王衍、卢杞所能比拟的了。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没有显赫的战功。”假使这个人不被重用,那么,人们就会认为我的话是错的,而这个人就会有怀才不遇之感叹。如果这样,又有谁能知道他所造成的祸患将会达到这种严重地步呢?如果不是这样,天下就将遭受他的灾难,而我个人则会获得远见卓识的美名,那就太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