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

【题解】

张益州,即张方平(1006年—1091年),字道安。北宋南京(今河南商丘)人。官至太子太保(辅导太子的官)。曾在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成功地处理了益州(北宋四川路治所,即今成都)的混乱局面,得到了当地人民的爱戴,为他建立殿堂画像。古人常以某人统辖过的地名代替他的名字,所以张方平又称为张益州。

作者在本文中追述了张方平治理益州的功绩,描写了益州人民怀念他的感情,赞扬了他爱护百姓的精神,使一个封建社会的循吏形象跃然纸上。文末又以拟古的四言诗对他唱出了热情的颂歌。但作者对一个官吏过分夸大的称颂,甚至加以神化,则表现了较为浓厚的封建主义色彩。

【原文】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唯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攲,未坠于地。唯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至和:北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54年—1056年)。

野:郊外,这里指乡村。

京师:指北宋的京城汴梁,即今开封。

朋:一齐。

朔:指阴历初一。

眉阳:当指眉州眉山县(在今四川)。

弛:松懈。

攲(qī):倾侧,不平稳。

牧民:治民。古代统治阶级蔑视劳动人民,把统治人民比做牧养牲畜。

繄(yī)以生:等于说因此能够生活下来。繄,是,相当于“这”、“此”。

绳:用作动词,这里是“约束”的意思。

重(chóng)足:叠足而立,不敢迈步,形容非常恐惧的样子。

屏(bǐng)息:由于注意或恐惧而不敢出气。

砧(zhēn)斧:砧板和刀斧,古代用来行刑的工具。砧,通“椹”。

齐鲁:春秋战国时期在今山东省的两个诸侯国。这里泛指山东一带。鲁为孔子家乡,被封建统治者视作礼乐之邦。

齐民:平民。齐,相等,无贵贱之别,都是平民。

拜:这里是打恭作揖的意思。

释:放下,这里是安心的意思。

诘(jié):问。

祚(zuò):这里指皇位。

西人:指蜀人,因为四川在我国西部。

垣:墙,城墙。这里指边境。

嘻:赞叹声。

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舒舒:伸展飘扬的样子。

既既:果敢刚毅的样子。

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

或:语助词,无义。

条:修剪枝条。

骈骈:茂盛的样子。

渊渊:鼓声。

娟娟:美好的样子。

闺闼:这里指内室,旧时指女子的卧室。

闲闲:娴静从容的样子。

期:预定。

芃芃(péng):茂密丛杂的样子。

庾:露天的谷仓。

崇崇:高耸的样子。

股肱(gōng):比喻帝王左右的得力大臣。股,大腿;肱,指手臂从肘到肩的部分。

严严:严肃庄重的样子。

庑(wǔ):厅堂四周的廊屋。

【译文】

至和元年秋天,蜀地的人传说敌寇侵犯边界。守边的军队夜里慌乱惊叫,城外也没有人敢居住了。谣言流传,京都的人大为震惊。正要准备命令选派将帅时,天子说:“不要酿成乱子,也不要助成变故。即使谣言四起,我自己的意志是坚定的。外患不足以使我们惊慌,内乱倒要从中兴起。这事既不能用文的方式责令他们守法,又不能用武力同他们较量,只需要我的一二个大臣去妥善处理。谁能够处理这种文事和武备之间的事情,就派他去安抚我的军队。”于是大家推荐说:“张公方平就是那样的人。”天子说:“可以。”张公以奉侍双亲为理由表示推辞,但没有得到允许,于是出发了。冬十一月,他到了蜀地。到达的这一天,就让屯守的军队回去,撤除了防备的军队,派人去告谕各郡县说:“敌寇来了由我负责,不需要劳累你们。”第二年正月初一的早晨,蜀人就像往年一样互相庆贺。这样一直平安无事。又过了一年,正月,人们相互商量要把张公的像画在净众寺里。张公也禁止不了。

眉阳人苏洵对人们说:“没有酿成变乱之前,容易治理,已经发生变乱了,也容易治理。有了变乱的萌芽,还没有变乱的表现,这叫做将要变乱,将要变乱的状况是难以治理的。不能因为有发生变乱的趋势,处理就操之过急,也不能因为还没有乱起来就放松警惕。当至和元年的秋天,局势就像是器物倾斜了,但还没有掉到地上。只有你们的张公,才能安然坐在旁边,脸色不变,缓缓地站起来,扶正了它。扶正了之后,又从容地退下去了,没有一点骄矜的神色。帮助天子治理百姓而不知疲倦的,只有你们的张公。你们因此而能够生存下来,他就是你们的父母。而且张公曾经对我说过:‘百姓没有固定的性情,只在于上面如何对待他们。人们都说,蜀人常发生变乱,于是就用对待盗贼的态度去对待他们,用管束盗贼的法律去管束他们。对本来已经小心翼翼的百姓,还要用残酷的刑法来管束他们,于是百姓便忍心将父母妻儿所依赖的身体投入盗贼的行列,所以常常发生大乱。如果用礼来约束他们,用法令来驱使他们,只有蜀人是最容易治理的。至于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因而发生变乱,即使是在礼乐之乡的齐鲁地方也会这样。我拿对待齐鲁地方的百姓那套办法来对待蜀人,而蜀人也会把自己看作是齐鲁之地的人。至于不按法律而为所欲为,用权势胁迫平民百姓,我是不忍这样做的。’唉!对蜀人爱得那样深,对蜀人那样宽厚,在张公以前,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是这样的。”

苏洵又说道:“张公的恩德铭记在你们心里,你们死了,记在你们子孙的心里。他的功业将由史官记载,用不着画像了。而且张公自己也不同意。怎么样?”人们都说:“张公哪里会关心这些事呢?虽然这样,我们心里却是不安的。现在,就是平时在家里听说有人做了一件好事,都必定要问一问那人的姓名和他住的地方,以至于他身材的高矮、年岁的大小、容貌的美丑等情况,甚至有的还问他平生的嗜好,以便想见他的为人。而史官也将这些写在他的传记里,目的是使天下的人,不仅心里都记着他,而且眼里也能看见他。眼里看得见,所以心里也就记得更真切。由此看来,画像也并不是没有帮助的。”苏洵再没有什么可诘难的了,于是就替他们写了这篇画像记。

张公是南京人,为人胸怀正气,节操高尚,以度量宏大而闻名于天下。国家有大事,张公是可以委任的。用诗记述他的事迹,就是:皇帝在位后,这年正是甲午岁。西人纷纷传谣言,说有敌寇侵边陲。朝廷里面有武将,谋夫策士多如云。天子却说,委派我们的张公。张公自东来到西,大旗飘扬高高举。西人围拢争观看,大街小巷人拥挤。张公神态刚毅,到达这里镇静从容。他对西人宣布道:“安顿好你们的家室,不要再去传谣言。谣言总是不吉祥,料理生活,恢复正常。春天修剪桑枝,秋天清扫谷场。”西人行礼叩头,称他是我们的父兄。张公在蜀地的园林里,园林的草木繁密又茂盛。张公宴请僚属,击鼓作乐响咚咚。西人纷纷来探望,祝愿张公寿万年。姑娘们长得多娇美,居闺楼神态悠闲;哇哇哭闹的小婴儿,如今已经会说话。当初张公没有来,打算把你们丢弃。如今庄稼多茂盛,粮仓高高立起。我们的妇女和儿童,都为丰年而欢娱。张公往昔在朝廷,本是天子的辅佐大臣。天子召他回朝去,张公怎敢不从命?这里兴建起庄严的殿堂,有廊房又有庭院。张公画像就在殿堂正中,穿着朝服系冠带。西人互相来劝勉,从此不再懒惰和放荡。张公回到京城去,画像永留在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