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题解】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杰出的文学家。苏轼生活在北宋积弱积贫的局势逐渐形成、社会危机急剧发展的时代。他在政治上比较保守,反对王安石变法;但他和司马光等旧党的态度又有所区别。这样他就遭到新旧两党的猜忌和排挤,几次被贬官,最后贬到琼州(今海南岛)。后遇赦北归,死在常州。

苏轼的思想比较复杂,一方面受儒家忠君爱国、积极入世思想的支配,又在长期的地方官任上,对人民的疾苦有所了解,所以能为人民做一些好事,如兴修水利,救赈灾荒等;另一方面又受佛老思想的影响,常常流露出一些消极出世的思想。

苏轼是北宋成就最高的文学家,是继欧阳修而起的文坛领袖。他在诗、词、文章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的散文在唐宋八大家中独树一帜,文理自然而又恣肆纵横,气势流畅而又富于曲折变化。

本文是苏轼早年应举时所作的试文,曾受到当时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认为它毫无五代宋初以来浮靡艰涩的风气,能“不为世俗之文”,给予很高的评价。所谓“刑赏忠厚之至论”,就是论述刑罚和奖赏怎样才能够达到忠厚的极致。苏轼认为,刑、赏都要以仁爱为出发点,要用“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立法贵严,责人贵宽,这样,天下就可以安定,就能达到“忠厚之至”。

本文语言平易晓畅,构思精巧,在写作上有一定特点,但内容比较空泛。

【原文】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己。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尧、舜、禹:唐尧、虞舜、夏禹,传说中原始社会末期部落联盟的首领。禹也是夏朝的第一个君主。

汤:商朝的开国君主。

文、武、成、康:指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周文王时即积极从事灭商的活动,至其子武王时灭商,建立周朝。

君子长者之道:指仁爱宽恕的品德。

吁:惊叹声,表示不以为然。

俞(yú):表示应允。

休:喜悦。

戚:悲戚。

虞夏商周之书:指《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献和后人追述古代史事的著作的汇编,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

穆王:周朝的第五个帝王。

吕侯:周穆王之臣,相传任司寇之职。据《尚书·吕刑》,周穆王曾采纳他的建议,从轻制定了刑法。

祥刑:即详刑,谨慎用刑。

恻然:伤痛悯恻的样子。

皋陶(gāoyáo):传说是尧的大臣。

士:官名,掌刑狱。

四岳:传说为当时的四方部落首领。也有人认为是氏族社会后期掌管祭祀和历法的官职。

鲧(gǔn):传说为禹的父亲,由四岳推举,奉尧的命令治水,后因治水无功,被舜杀死于羽山。

方:违抗。

圮(pǐ):毁坏。引文见《尚书·尧典》。方命,亦作“放命”,违命。

宁失不经:宁愿犯不按成法办案的错误。失,失职。经,成规。这四句引文见《尚书·大诰》。

祉(zhǐ):福。引申为喜悦。这里指对贤人的进谏而感到高兴。下文的“怒”,指对谗言而发怒。这四句引文见《诗·小雅·巧言》。

遄(chuán):快速。

《春秋》:鲁国编年史,相传曾经孔子修订,文中寓有褒善贬恶之义。

【译文】

唐尧、虞舜、夏禹、商汤,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时候,他们爱民的心情是多么深厚,忧民的心情是多么亲切,并且用多么忠厚的君子长者的态度去治理天下啊!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随即奖赏他,接着又歌颂赞美他,为的是用这种办法来表彰他的开端,以勉励他坚持到底。一个人做了一件坏事,随即处罚他,接着又怜惜惩戒他,为的是使他抛弃前非而开始新的生活。因此,那些惊叹应答的声音,欢乐喜悦、哀愁悲戚的感情,都反映在虞、夏、商、周的书上。成王康王死了以后,穆王即位,周朝的政治才开始衰落。但是穆王还训导他的大臣吕侯,告诉他审慎用刑。他的话忧虑而不哀伤,威严而不愤怒,慈爱而又果断,有哀怜无罪者的同情心,所以孔子对它也还有所肯定。

书上说:“赏赐与否难以确定时就赏予,这是用来推广恩德的做法。惩罚与否难以确定时就不罚,这是慎用刑罚的做法。”在尧的时候,皋陶当刑狱官,准备要处死一个人。皋陶多次说杀,尧多次下令赦免。因此天下的人都畏惧皋陶执法坚定,而喜欢尧量刑宽大。四岳说:“鲧可以任用。”尧说:“不可,鲧违抗命令,坑害族类。”后来又说:“可以试用。”为什么尧不听皋陶杀人的意见,却听从四岳任用鲧的意见呢?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圣人的用意了。《尚书》说:“罪行轻重不易确定时,量刑从轻;功劳大小难于确定时,论功从厚。与其杀掉无罪的人,宁可不杀而犯不守成法的错误。”唉,说得透彻极了!可以奖赏,也可以不奖赏,赏他就是越过了仁;可以惩罚,也可以不惩罚,罚他就是越过了义。越过了仁,仍然是一个君子;越过了义,就会变成残忍的人了。所以仁可以越过,而义不能越过。

古时候,奖赏不用爵位和俸禄,刑罚不用刀锯。用爵位和俸禄来奖赏功劳,这样奖赏的效用只给予得到爵位和俸禄的人身上,而不能给予得不到爵位和俸禄的人身上。刑罚用刀锯,这样刑罚的威力只能施加在可以受刀锯的人身上,而不能施加在不可以受刀锯的人身上。古代帝王知道对天下的善事是赏不胜赏的,而爵位和俸禄也不足以起到勉励的作用;知道对天下的恶事是罚不胜罚的,而刀锯也不足以实现制裁的作用。因此,赏罚不能确定的时候,就根据仁的原则来处理,用君子长者的忠厚之道对待天下的人,使天下的人统统归向于君子长者的忠厚之道,所以说这是忠厚的极致了。

诗经》上说:“君子如果喜于纳谏,变乱差不多就快结束了。君子如果听到谗言就发怒,变乱也差不多就快终止了。”君子平息变乱,难道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吗?使自己的一喜一怒都不违背仁罢了。《春秋》的本义是:建立法度以严厉为贵,而要求人民则以宽恕为贵。根据《春秋》的褒贬原则,来规定奖赏和刑罚的办法,这也是忠厚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