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题解】

贾谊(前200年—前168年),洛阳人,是西汉初年年轻有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曾向汉文帝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政治、加强中央集权的主张,很受汉文帝的赏识。但由于受到当时当权大臣周勃、灌婴等人的排斥,只得出任诸侯王吴芮的太傅,三十三岁便抑郁死去。

司马迁以来,历代的评论家都对贾谊的怀才不遇、抱恨终生的遭遇,寄予同情。但苏轼在这篇文章里却批评贾谊不能自用其才,操之过急,气量狭小,并借此提出了一个颇有启发意义的观点:政治家要实现其远大理想,就应当善于等待时机;要从事其宏大事业,就必须能经受得住逆境的折磨。作者认为,一个人要做到这点是很难的。不过,苏轼并没有找到贾谊不得志的真正原因,即他的建议不利于当时的王侯贵族。

文章先借所谓圣贤孔、孟的行动作正面发挥,然后再用贾谊的事迹作反衬,正反结合,辨析详明,说理透辟。文章最后又赞扬了苻坚重用王猛的事例,对未能重用贾谊的汉文帝也给予委婉的批评。

【原文】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自用:发挥自己的才能。

贾生:指贾谊,古代称儒者为“生”。

佐:辅助的人。

致:指成就功业。

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汉文:指汉文帝刘恒,公元前179年至前157年在位。他采取了一些较进步的措施,旧史家都尊他为明君。

勉强:勉力去做。

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

将之荆三句:语出《礼记·檀公上》,原文是“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引文与原文有出入。荆,楚国。冉有、子夏,都是孔子的弟子。

去:离开。

三宿而后出昼:事见《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在齐为卿,由于自己的政治主张不为齐王采纳,便辞官而去,但在昼停留了三天,想等齐王重新召他入朝。昼,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县西北。

公孙丑问曰:根据今本《孟子·公孙丑下》,问话的人是孟子弟子充虞。所引充虞的问话,在文字和口气上也与原文有出入。

豫:高兴,快乐。

绛侯:西汉初年的大臣周勃。秦代末年,他从刘邦起事,多有军功,封为绛侯。刘邦死后,吕后掌权,大力培植吕家势力。吕后一死,诸吕企图夺取刘氏政权,以周勃、陈平、灌婴为首的老臣平定了诸吕叛乱,立代王刘恒为帝,这就是汉文帝。周勃在刘恒回京途中曾向他献上天子印玺。

灌婴:西汉初年大臣。曾随刘邦转战各地,封为颍阴侯。诸吕作乱,齐哀王举兵讨伐,吕禄派灌婴迎击。灌婴率兵到荥阳后,与周勃等共谋,与齐联合,平定诸吕,拥立文帝。

分(fèn):情分。

特:只。

尽弃其旧而谋其新:贾谊为太中大夫时,曾向文帝提出更定法令、易服色、改正朔、定官名、兴礼乐、列侯就国等意见,文帝曾打算让贾谊担任公卿的职位。

优游:从容不迫的样子。

浸渍:渐渐渗透。

举:全。

唯:只有。

遽:急,突然。

痛哭:贾谊《治安策》中有这样的话:“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作者在这里批评贾谊操之过急。

吊屈原:贾谊因被朝中大臣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水,作《吊屈原赋》。

萦纡(yíngyū):曲折缠绕。这里指赋中反映出的感情委婉而复杂。

趯(tì)然:形容心情激荡的样子。

远举:原指高飞,这里指退隐。贾谊《吊屈原赋》中有这样的话:“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

处穷:处于困窘的环境。

遗:弃,脱离。

俗:世俗。

累(lèi):带累。

睿(ruì)智:英明,卓越。

全:保全。

苻坚:南北朝时前秦的皇帝,公元338年至385年在位。

王猛:字景略。年轻时贩卖畚箕,隐居华山,后受苻坚征召,与苻坚一见如故,屡有升迁,权倾内外。宗戚旧臣大为不满,尚书仇腾,丞相席宝几次说王猛的坏话,苻坚大怒,贬黜二人,于是上下皆服。

草茅:比喻草野、民间。

匹夫:平凡的人,这里指苻坚。

略:夺取,引申为占据。

狷(juàn)介: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

沮:沮丧。

所发:所作所为,引申为处世。

【译文】

一个人有才能并不难,怎样使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却实在难。可惜呀!贾谊是辅佐帝王的人才,却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君子想要达到长远的目标,就必须有所等待;想要完成伟大的事业,就必须有所忍耐。古代的贤人,都有建立功业的才能,可是有的人最终却不能施展自己才能的万分之一,其原因未必都是当时君主的过错,也许是由他们自己造成的。

我看贾谊的议论,如果像他所说的那样,即使是夏商周三代,又怎能远远地超过他的设想呢?贾谊遇到像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尚且因为不能受到重用而抑郁死去,那么,如果天下没有尧、舜那样圣明的君主,就终生不能有所作为了吗?孔子是位圣人,曾走遍天下,试图实行自己的主张,只要不是过于无道的国家,都想尽力扶助它,希望有朝一日能实行自己的主张。他打算到楚国去,先派冉有去表明自己的想法,接着又让子夏去重申这个意思。君子为了能遇到了解自己的君主,是这样的勤劳!孟子离开齐国的时候,在昼地停留了三天,然后才走。他还说:“齐王也许还会召见我。”君子不忍心离开他的君主,感情是这样的深厚。公孙丑问他:“先生为什么不高兴?”孟子回答说:“当今的天下,如果想平治天下,除了我还能有谁呢?我又怎么会不高兴呢?”君子爱惜自己,考虑得是这样周到!如果做到了这一步还不被任用,那就可以知道天下确实没有足以一起有所作为的君主,因而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至于像贾谊这样的人,不是汉文帝不能重用他,而是他自己不能效力于汉文帝。

周勃曾亲自捧着皇帝的印玺交给文帝,灌婴曾联合数十万军队,决定了刘、吕二家较量的胜负,他们又都是汉高祖的旧将。他们君臣投合的深厚关系,哪里只是父子兄弟之间的骨肉关系所能比拟的呢?贾谊不过是洛阳的一个年轻人,想让文帝在一个早上的时间,就全部废去旧政而改用新政,这也太难了。为贾谊着想,如果能上得君主的信任,下得大臣的支持,对周勃、灌婴这样一些人,能从容地、逐渐地和他们建立深厚的交谊,使天子不怀疑,大臣不妒忌,这样做了以后,整个天下就能够按照自己的主张去治理了。不出十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哪里有在短暂的交谈后,就急于对人“痛哭”的道理呢?看他路过湘水时作赋吊屈原,心中蕴结着忧郁苦闷,很有远走退隐的意愿。这以后就时常因感伤而哭泣,以至于过早地死去,可见这也是个不善于处逆境的人。谋略一次没有被采用,怎么知道就永远不会被采用了呢?不知道默默等待着形势的变化,却这样地自我摧残!唉,贾谊真是个志向远大而气量狭小,才能有余而见识不足的人!

古代的人,如果有出类拔萃的才能,就必然会鄙弃世俗,因而给自己招来祸害。所以如果不是非常英明卓越、不受蒙蔽的君主,就不能使他们充分发挥作用。古今的人们都称道苻坚从平民中发现了王猛,就立即贬黜原来的旧臣,而和他商谈国家大事。像苻坚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当时能够占据半个天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为贾谊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而深感惋惜,因而对此事详尽地加以评论。同时,也想使君主明白,假如得到像贾谊这样的臣子,就应该知道他们有孤高自爱的操守,一旦不被重用,就会忧郁伤感,沮丧颓废,再也不能振作起来。而对贾生这一类人来说,也应该慎重地对待自己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