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苏轼及第后写给梅尧臣的信。梅尧臣(1002年—1060年)是北宋著名的诗人,官至国子监直讲。苏轼的试文《刑赏忠厚之至论》深受主张诗文革新的主考官欧阳修和参评官梅尧臣的赞赏,认为能“不为世俗之文”,录取为第二名。对此,苏轼非常感激。他在这封信中,用周公、孔子比喻欧、梅,极其热烈地推崇他们,真切地表现出旧时代文人为人了解和赏识之后的思想感情。同时,作者又自比于圣门之徒,暗示自己有很高的抱负。
本文纵论古今,直抒胸臆,有气魄,有词采,写出了作者的感恩之心和得意之情,而文章的意境又很深远。
【原文】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诗》:《诗经》。
鸱鸮(chīxiāo):《诗经·豳风》中的篇名。据旧注说,因周成王对周公东征武庚、管叔、蔡叔的叛乱不理解,周公作了这首诗给周成王,以明心志。
《书》:《尚书》。
《君奭(shì)》:《尚书》中的篇名。君,尊称。奭,召(shào)公姓姬,名奭,是周文王的庶子,和周公共同辅佐成王。他曾怀疑周公有政治野心,周公作《君奭》,以明心志。
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西周初年著名的政治家。
陈、蔡:都是春秋时国名。
弦歌:弹琴诵诗。
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学生。
仲由:字子路。孔子的学生。
夫子:孔子的学生对孔子的尊称。
“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语出《诗经·何草不黄》篇。匪,通“非”。兕,古代称犀牛一类的兽。率,这里指来往奔波。
病:担忧。
油然:自然而然的样子。
宰:这里指家臣。
管、蔡:即管叔和蔡叔。管叔名鲜,蔡叔名度,都是周公之弟。
欧阳公:指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著名文学家。
孟轲(kē):即孟子,字子舆,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韩愈:字退之,唐代著名文学家。
梅公:指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
飘然:高超的样子。
对偶声律之文:指诗赋。
升斗之禄:指小官吏。禄,古代官吏的俸给。
窥其门:登门拜访的意思。
礼部:官署名,掌管礼教和学校贡举等事。
执事:原指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旧时书信里,不直称对方,而以执事指代,表示尊敬。
左右:指欧阳修、梅圣俞身边亲近的人。先容:事先致意或介绍推荐。
属:通“嘱”。托付。
向:往昔。
尤:归咎。引文见《论语·宪问》篇。
优游:悠闲自得的样子。引文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原句为:“《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温然:温和的样子。
【译文】
每当我读《诗经》读至《鸱鸮》篇,读《尚书》读至《君奭》篇时,常常暗自悲叹周公那样不为人所了解。直到阅读了史书,知道孔子在陈、蔡两国交界处遭受围困,而弹琴唱诵的声音仍旧不断,与颜渊、仲由这些学生相互问答。孔子问:“‘不是犀牛,不是老虎,却要在空旷的原野上奔波。’是我要实行的理想不对吗?我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呢?”颜渊回答说:“老师的理想非常远大,因而天下不能容纳。虽然这样,不能容纳又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不能容纳才更能看出您是君子。”孔子轻松愉快地笑着说:“颜回,如果你有许多财产,我给你做管家。”天下虽然不能容纳,然而孔子和他的学生却能够自感满足,相处如此快乐。我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富贵有比不上孔子的贫贱的地方。凭召公的贤能,凭管叔、蔡叔的亲近,却不理解周公的心思,那么,周公和谁一起分享他那富贵的快乐呢?而和孔子共贫贱的人,都是天下的贤才,那么,单凭这一点也就足够快乐的了。
我七八岁时,才知道读书,听说当今天下有个欧阳公,他为人像古时候的孟轲、韩愈那些人。而又有一位梅公,随欧阳公交游,并且和欧阳公共同议论文章。从那时起,我日益成长,才能读先生们的文章词赋,想象出先生们的为人,领会到先生们潇洒地摆脱世俗的快乐、而陶醉在自己的快乐之中。因为我刚刚学着作诗赋,希望谋求一官半职,思量自己没有什么才能可以进见诸公,所以来京师一年多了,未曾登门拜访。今年春天,天下的读书人聚集在礼部,您和欧阳公亲自主持考试,我意想不到自己会考取第二名。随后听说,您喜爱我的文章,认为有孟轲的风格,而欧阳公也认为那篇文章不同于世俗的文章,予以录取。所以我能在及第的行列里,并不是左右的人事先替我推荐,也不是亲戚旧友为我请托,而过去十多年间听到名声而不能见到的人,现在忽然成为知己。闲暇时思考这件事,觉得人不可以苟且富贵,也不可以白白地处于贫贱的境遇中。有大贤人在世而作为他的学生,那也很值得自负了。假如凭一时的侥幸而得意,身后跟有车骑随从几十人,使里巷的小百姓围观而发出赞叹,又怎么能代替这样的快乐呢!古书上说:“不怨恨天,不责怪人”,“从容自得,可以一年一年地度过时光”。您誉满天下,官位不过五品,但脸色温和而不恼怒,文章宽厚敦朴而没有怨言。这一定有乐于此道的原因,我很希望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