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题解】

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苏轼调任密州知州。次年,他修复了一座残破的楼台,经常同宾客们在上面饮酒赋诗,抒发情怀。其弟苏辙为此台取名“超然”。他便作了这篇《超然台记》,以说明其超然物外,无往不乐的思想。

苏轼这种思想是由于政治上的失意而引起的。神宗在位时,新旧党的政治斗争很激烈。苏轼由于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某些措施,数次被贬。仕途上的坎坷使他产生了一种逃避现实的处世思想。他自称超然物外便能悠然自乐,但这种“乐”实际上包含了一种消极的情绪和无可奈何的辛酸。

本文始终紧扣“超然”二字。无论在说理叙事,还是在写景状物上,作者都力图烘托出一种洒脱、深沉而又旷达的心情。行文流畅自然,情理交融,毫无斧凿的痕迹。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大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餔(bǔ):食。

糟:酒渣。

啜(chuò):饮。

醨(lí):淡酒。

中:指内心。

盖:遮蔽。

乌:何。

钱塘:县名,宋时为两浙路治所。即今杭州市。

胶西:指山东胶河以西的地区。这里指密州,治所在山东诸城县。

采椽:指简陋的房屋。采伐的木椽,不加雕饰。

观:这里指景色。

比:屡屡。

登:庄稼成熟。

狱讼(sòng):指诉讼案件。

斋厨:指厨房。

杞(qǐ)菊:两种植物,这里泛指野菜。杞,落叶小灌木,嫩茎叶可食。

期(jī)年:一周年。

拙:笨拙。这里是作者自谦之词,指处理政事而言。

安邱、高密:二县名,都属于当时的密州。

葺(qì):修理。

马耳、常山:二山名,在密州城南。

见:通“现”,显现。

庶几(jī):可能。

庐山:山名,在密州城东。

卢敖:秦朝博士。为秦始皇求仙药不得,逃避到密州东部的庐山。

穆陵:关名,故址在今山东临朐东南大岘山上。春秋时为齐国南境,山谷峻狭,称为齐南天险。

师尚父:吕尚,即姜太公。商末周初人。曾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后封于齐国(今山东北部)。

齐威公:即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

潍水:即今潍河。汉将韩信破齐,楚使龙且来救。信在潍水两岸破龙且军二十万。

大息:太息,叹息。

淮阴:指西汉时淮阴侯韩信。公元前196年,因谋反罪被杀。

吊:这里是怜悯、伤痛的意思。

撷(xié):采摘。

疏:通“蔬”。

秫(shú)酒:黄米酒。

瀹(yuè):这里是煮的意思。

脱粟:指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糙米。

游:这里是逍遥的意思。

子由:苏辙,字子由。苏轼之弟。当时在齐州(今济南)做官。

【译文】

万物都有值得观赏之处。只要值得观赏,就都可以使人快乐,不必是奇异瑰丽的东西。食酒糟,饮淡酒,都能使人醉倒。吃瓜果蔬菜,也都能让人充腹。以此类推,我到哪里去不感到快乐呢!

那些追求福禄而躲避祸患的人,认为福禄使人高兴,祸患使人悲哀。但人的欲望是没完没了的,而能够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如果心里总存在着美与丑的斗争,眼前老是进行着取和舍的选择,那么,使人快乐的事就往往很少,而令人悲哀的事却常常很多。这实际上是追求祸患而抛弃福禄。求祸辞福,哪里是人之常情呢?这是由于受了外物遮蔽的缘故。那些人活动在“物”的里面,而不是活动在“物”的外面。物并没有大小的分别,从它的内部来观察,就会觉得没有不高大的。那些倚仗它们的高大气派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就使我们头昏目眩,难辨是非,恰如通过小小的缝隙来观战,又怎能知道胜败在哪一方呢?因此,美好和邪恶交错地产生,欢喜和忧愁之情也就出现了,这不是很可悲吗!

我从钱塘调任密州知州后,失去了江河乘船的安逸,忍受着骑马坐车的辛劳;离开了华丽的庭堂,栖身于简陋的房舍;离开了赏心悦目的湖光山色,奔走于充满桑麻的荒郊僻野。刚到的时候,庄稼连年歉收,盗贼遍地,诉讼案件多得很。厨房里也是空荡荡的,每天只吃些野菜。人们一定猜想我的心情会抑郁不乐。但是我在这里住了一年,面容却更加丰腴,头上的白发也一天天地重新变黑。我已经很喜爱这里淳朴的风土人情,这里的官属和百姓对于我的拙劣的能力也习以为常了。于是我修建了园囿,整理了房舍院落,砍伐安邱和高密山上的树木来修补破损之处,做暂时修治的计划。在园子的北面,有一个在城墙上建筑的高台已经破旧不堪,我就略加修理,使它焕然一新。

我时常和人们一起登台远眺,在那里纵情欢娱。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山、常山在云雾中忽隐忽现,时远时近,那里大概有隐居的君子吧?高台东面的庐山,是秦朝的卢敖到这里逃隐的地方。向西望去,隐约可见的穆陵关宛若一座城堡。姜太公和齐桓公的赫赫功业,还有在这里保存着的。向北俯瞰潍水,不禁慨然叹息,追思淮阴侯当年的战功,哀叹他竟然没有得到善终。台子高大而坚实,深广而明亮,冬暖夏凉。无论是雨洒雪飘的清晨,还是月白风清的夜晚,我没有不来的时候,宾客们也总是在这里陪伴着。我们摘采园中的蔬菜,捕捞池里的鲜鱼,酿造米酒,煮些粗米饭,边品尝边说:“在这里游玩多么快乐啊!”

我的弟弟子由,正在济南做官,听说这件事便作了一篇赋,并给这个台取名为“超然台”。以此来表现我到任何地方都是非常快乐的,其原因就是我能超然于物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