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

【题解】

曾巩(1019年—1083年),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少年便有才名,以文章见赏于欧阳修。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考中进士,长期任州府通判和刺史。宋神宗时回到京师,最后官至中书舍人。曾巩在政治上比较保守。在文学方面以散文见长,风格冲和平淡,注重布局的完整和谨严,议论萦纡曲折。本文就是一篇代表作。

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欧阳修为曾巩的祖父写了一篇墓碑铭文,曾巩因此写了这封信表示感谢。舍人,一般泛指近侍属官,欧阳修做过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所以曾巩这样称呼他。本文既着力赞颂了欧阳修的文章功力,又注意到不致因此抹杀先祖功德。在写作上环环系联,层层推进,节奏从容舒缓,议论曲尽其致,别具一格。

【原文】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壮,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先大父:去世的祖父。指曾致尧。致尧字正臣,南丰(今属江西)人。南唐时不肯出来做官,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中进士,官至吏部郎中。后因与当政者政见不合,多次直言指陈,屡遭贬黜而死。先,对去世者的尊称。大父,祖父。

铭:指墓碑碑文最后的赞颂文字,一般用韵。

志:记事的书或文章,这里指记述死者生前事迹的墓志。

见:通“现”,显现。

严:尊敬。

善人:指有道德的人。

见传:被传诵。

恶人:与“善人”相对,指道德低下者。

纪:通“记”。

勒:刻。

人情之所不得:等于说不合人情。得,符合,相称。

苟:如果。

非人:不适当的人。

公卿大夫:指各级官员。

里巷之士:指平民百姓。

盖:大概。

畜道德:指道德修养很高。畜,通“蓄”,积聚。

淑:美。

善恶相悬:指善恶悬殊。

侈:超过。

恶(wū):怎么。

徇:曲从,徇私。

卓卓:杰出,卓越。

所可感:感人之处。

衋(xì)然:伤痛的样子。

晞(xī):仰慕,企望。

推一赐:给予一次恩赐。

三世:指祖、父、己三辈。

屯(zhūn)蹶否(pǐ)塞:不得志,不顺利。屯、否都是《易经》上的卦名。屯卦表示艰难,否卦表示困顿。蹶,跌倒。塞,阻塞。

魁闳(hóng):俊伟。

豪杰:指德才出众的人。

不世出:世上不常有。

潜遁:隐居山野。

幽抑:不显达。

辱:对人表示尊敬的谦词。意思是,这对对方说是屈辱,对自己说则是荣幸。

所论世族之次:指欧阳修在《与曾巩论氏族书》中对曾氏族系次第的考辨。

加详:进行审核考究。

【译文】

去年秋天,有人回来,承蒙您赐予书信并为先祖父撰写了墓碑铭文,我反复地阅览、诵读,真是又感激又惭愧。

墓志铭所以著称于世,意义与史传相近,而又有所不同。因为史传对于人的善恶都加以记载,而墓志铭,大概是由于古代那些有显著功德,才能操行出众、志气道义高尚的人,怕后人不知道,所以一定要作铭文使之显扬于世。有的藏入家庙,有的放置在坟墓中,其用意是一致的。如果这个人是一个恶人,那么,在铭文上又有什么好记载的呢?这就是铭文与史传不同的地方。写作铭文,是为了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而让活着的人可以借此表达自己的尊敬的心情。善人喜好使自己的事迹留传后世,就会勇于有所作为;恶人没有可载入铭文的事迹,就会因此感到惭愧和惶恐。至于博学多才,识见通达之人,忠贞英烈之辈,节操高尚之士,他们的美好言论和事迹都出现在铭文里,这就足以成为后人的楷模。铭文警戒勉励的作用,不和史传相近,又和什么相近呢?

到了世道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一心要赞颂自己的亲人,而不根据事理。所以即使是恶人,也必定镌刻碑铭向后世夸耀。而写铭文的人,既然无法推辞不写,又因为受了死者子孙的请托,如果写下死者恶劣的品行,那是不合人情的,于是铭文内容就开始出现不真实的情况了。后代想给死者作碑铭的人,应当观察作者的为人。如果所托付的是个不适当的人,那么,写的铭文就不公正而且不符合事实,就不能流传于后世。所以千百年来,公卿大夫以至于里巷小民,没有谁没有碑铭,可是流传下来的却不多,这不是别的原因,正是由于所托付的人不适当,写的铭文不公正,不符合事实的缘故!

既然如此,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完全做到公正而又符合事实呢?如果不是道德修养很高并且文章出众的人,是不能做到的。因为具有道德修养的人对于恶人,就不会接受请托去为他们写铭文;而对于一般的人,也能分辨得很清楚。可是人的品行,有的人内心善良而事迹不好;有的人心怀奸诈却貌似贤淑;有的人的行为善恶虽然悬殊,但并不易确切地指明哪是善,哪是恶;有的人的行为高于名望;又有的人却名过其实。就像用人,如果不是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又怎么能明辨善恶而不迷惑,评论是非而不徇私情呢?不受迷惑,不徇私情,这就能做到公正而又符合事实了。但如果言辞不美,依然不能传世,于是,又要求同时具备擅长文章的才能。所以说,不是同时具备高尚道德和擅长文章的才能的人,是不能做这样事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擅长文章的人,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一些,但也往往要数十年或一二百年才有一个。铭文的流传已经是这样困难了,而遇到适当的人来写铭文又是这样的困难。像先生的道德和文章,确实是所谓数百年间才有的。我先祖的言论行为非常高尚,又幸运地遇到先生写成这样公正而符合事实的铭文,它能流传于后世是毫无疑问的了。世上的学者,每当阅览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看到感人之处,往往伤感痛惜,不觉落泪,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又何况是我呢!我追怀仰慕先祖的德行,并且寻思所以能传于后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赐给我碑铭,而恩泽实遍及我们祖孙三代。我应该怎样来表示感激和报答之情呢?但是我又想,像我这样知识浅薄、迟钝笨拙的人,都能受到先生提拔;先祖穷愁潦倒而死,先生却能使得他显扬于后世;那么,那些俊伟豪杰、世不多见之士,谁不愿意来到您的门下?那些遁迹山野、默默无闻的人,谁不期望在世上有所作为?好事谁人不做?而丑恶之事谁能不感到羞愧和恐惧?做父亲、祖父的,谁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孙?做子孙的,谁不想使自己的父亲、祖父荣耀显扬呢?这种种美德,全都应归功于先生。

我已经荣幸地承受了您的恩赐,又冒昧地禀述了所以感激的原因。您所论及的我的家族世系,一定遵照您的教诲详加审核。惭愧万分,书不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