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豫让在春秋末年曾做过晋贵族范氏、中行氏的家臣,因不被重用而投奔智伯。智伯非常尊重他。在赵、魏、韩三家贵族合谋灭了智氏之后,他改名换姓,潜入赵襄子宫中企图行刺,未遂而被捕获。释放后,他又用漆身吞炭的办法改变了容貌和声音,再一次行刺,结果又一次被俘。于是,他要求赵襄子将衣服脱给他,他朝着衣服“三跃而击之”,然后伏剑自杀。
历来人们都称赞豫让是忠义之士。本文作者认为豫让的行为是不值得称道的。真正的忠义应该表现在诱导君主“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必要时以死进谏,促使君主悔悟。作者所提倡的做法,显然比豫让的行为高明得多,但立论的目的无非是更有效地效忠于君主。文末,对那些朝秦暮楚的政客提出的批评,也是由此而来。
【原文】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郗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蛬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名:被称为。
俾:使。
简策:指史籍。简,古代用来写字的竹片或木片。策,连编诸简而成。
眩世炫俗:欺世盗名的意思。
智伯:名瑶,也称智襄子。春秋时晋国贵族。曾联合韩、赵、魏三家贵族吞并并瓜分了范氏、中行氏两家贵族的土地。智伯后来又向韩、魏、赵索地,韩、魏两家送了部分土地给他,赵襄子却拒绝了他。于是引起了战争,赵襄子联合韩、魏吞灭了智伯,并三分其地。
赵襄子:名毋卹。春秋时晋国贵族赵简子之子。赵襄子最恨智伯,灭智伯后,曾漆智伯的头骨为饮器。
愚夫愚妇:指普通老百姓。这是古代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蔑称。
中行:复姓。春秋时,晋国大夫荀林父家族的一支。荀林父因掌管晋之中行(háng)军,后遂以官为姓。豫让曾作过中行氏的家臣。
国士:一国中才能特出的人物。
憾:不足。
段规:韩康子的谋臣。
韩康子:名虔。春秋时晋国贵族。
任章:魏献子的谋臣。
魏献子:名驹。春秋时晋国贵族。
郗疵(xīcī):智伯的家臣。
陈力就列:施展才力,根据自己之所能以就位。
谆谆然:恳切教诲的样子。
移:转移。
守其祭祀:保持祖庙的祭祀不断,也就是保持智氏的宗族不被灭亡。
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春秋时代越秦两国相距遥远,中间又隔着辽阔的楚国。因此,相互关系不多,彼此也不太关心。
悻悻(xìng):恼怒的样子。
蛬(tiǎn):厚着脸皮。
【译文】
士人君子要建立功名,侍奉主人,既然被称作知己,那就应当竭尽智谋,诚恳地加以劝告,巧妙地加以开导,在祸患还未显露时就消除它。在动乱发生之前保住社会的治安,使自己不受损害,主人没有危险。活着是著名的忠臣,死后做高尚的鬼魂,流芳百世,照耀史册,这才是完美的士人。如果遇到知己,不能拯救危难于动乱之前,而在事情失败之后才去献身自尽,沽名钓誉,迷惑世人,夸耀于社会,这在君子看来,都是不足取的。
我曾经因此评论过豫让。豫让做智伯的家臣,等到赵襄子杀了智伯,豫让为他报仇,名声显赫,即使是平民百姓,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忠臣义士的。唉!豫让的死当然可以称为忠了,可惜,在怎样死的方式上还有不忠的表现。为什么呢?看他漆身吞炭,对他朋友说:“我做的事情都特别难,我是想用这种做法使天下后世做臣子而怀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这能说他不忠吗?等看到他连续三次跳起来,用剑来刺赵襄子的衣服,赵襄子责备他不为中行氏而死,却单单为智伯而死的时候,豫让回答说:“中行氏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对待我,所以我就要像一般人那样去报答他;智伯把我当国士对待,所以我就要像国士一样报答他。”就此而论,豫让就有不足之处了。段规侍奉韩康子,任章侍奉魏献子,并没有听说待他们如同国士,可是段规、任章却尽力劝说他们的主人顺从智伯的无理要求,割给智伯土地,使他志气骄盛,从而使他更快地灭亡。郗疵侍奉智伯,智伯也没有待他如同国士,可是郗疵却能洞察韩、魏的企图来劝谏智伯。虽然智伯不采纳他的意见以至于灭亡,但是郗疵的智谋忠告,已经是无愧于心了。豫让既然自己认为智伯待他如同国士了,所谓国士,是为国家济困扶危的人。当智伯对土地贪得无厌之日,放纵情欲,荒淫暴虐之时,作为豫让,正应竭力来尽自己的职责,耐心地劝谏自己的主人说:“诸侯大夫应各自安心守着自己分内的土地,不要互相侵夺,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如今,无缘无故地向人家索取土地,人家不给,就要产生忿恨之心;人家给了,就产生骄横之心。忿恨必然会引起争斗,争斗必然会失败;骄横必然傲视一切,傲视一切必然导致灭亡。”非常耐心诚恳地劝谏,一次不听,再来第二次,第二次不听,再来第三次,第三次劝谏还不听从,再把那伏剑而死的行动安排在这个时候。这样一来,智伯虽然顽固愚昧,但受至诚之心的感动,也许会重新醒悟,从而与韩、魏讲和,解除赵国的围困,保全智氏的宗族,使他们能香火不断,延续不绝。假如这样,豫让虽死犹生,难道不胜过斩衣而死吗?但豫让在那时,竟连一句开导主人,使他醒悟的话都没说。看着智伯的危亡,就像越人远远地看秦人的肥瘦一样。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的报答竟然能像这个样子吗?直到智伯已死,才压抑不住愤怒的血气,甘心情愿地加入刺客的行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呢?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呢?
虽然,用国士的标准来评价豫让,豫让的确是不配的了。可是同那些早晨还是仇敌,晚上就变成了君臣,厚着脸皮自以为得意的人相比,他们又都是豫让的罪人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