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

【题解】

王守仁(1472年—1528年),字伯安,号阳明,余姚(今属浙江)人。明代著名的哲学家。弘治十二年(1499年)中进士,任刑部侍郎、兵部主事。因触犯宦官刘瑾,被谪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后以镇压农民起义、平定朱宸濠叛乱有功,封新建伯,官至南京兵部尚书

在哲学上,他继承和发展了陆九渊一派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提倡心学。认为人心是宇宙的本体,也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至于封建伦理道德,也是人心所固有的。他提出“致良知”的学说。

尊经阁,是建立在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的一座藏书阁。作者在本文中借尊经之名宣扬他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他认为六经是永恒的真理,它和人的“心”、“性”以及天命是一回事。六经只不过是心的记录。所以尊经首先要从自己的心里去认识、探求六经的精义,而不必考究传闻的是非,拘泥于“文字之末”。一句话,就是不只要人们在表面上,而且要在内心深处奉行六经中所宣扬的封建伦理道德,服服贴贴地忍受封建统治。这当然是十分反动的。

本文在结构上比较缜密,语言也比较明白流畅。比喻通俗浅近,提出如何学习文化遗产的态度问题,在今天仍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原文】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竟诡辨,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常道:经久不变的真理。

亘(gèn):连续不断,贯通。

应:应和。这里是体现的意思。

阴阳消长之行:指自然界万物的发展变化。阴阳,自然界两种对立变化的力量。消长,消歇,生长。

纪纲政事:法制和政治事务。

条理:指礼仪的一些准则。

节文:礼仪制度。

著:立,建立。

消息:同“消长”。

人极:指封建社会的道德准则。极,准则。

记籍:也写作“计籍”,登记册。这里用作动词。

特:只。

名状:名称形状。

影响:影子和反响。这里指关于六经的传闻、注疏。

文义之末:文句、字义的细枝末节。

硁硁(kēn)然:浅陋固执的样子。

窭(jù)人:贫穷的人。

丐夫:乞丐。

嚣嚣(xiāo)然:自得的样子。

训诂:指对古书字义的注释。

涂:这里是蒙蔽、迷惑的意思。

侈:过分、夸大。

淫词:夸大失实的言辞。

奸心:邪恶之心。

盗行:卑鄙的行为。

逐世:角逐于社会上。意即排斥异己。

垄断:谋取高利。

越城:在今浙江绍兴县。

郡守:一郡的长官。这里指绍兴知府。

南大吉:字元善,明武宗正德年间进士,绍兴知府,王守仁的门生。

敷政:施政。

吴君瀛:吴瀛,山阴县令。君,对人的敬称。

谂(shěn):规谏。

【译文】

经,是永恒的真理。它存在于天,就叫作“命”,依附于人,就叫作“性”,主宰于人体,就叫作“心”。心,性,命,都是同样的东西。

沟通人类与万物,遍及四面八方,充塞于天地之间,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无所变化的东西,就是永恒的真理。它反应在人的情感上,就表现为同情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和是非之心;它体现在事理上,就表现为父子间的亲爱,君臣间的忠义,夫妇间的区别,长幼间的次序和朋友间的信义。这些同情心,羞恶心,谦让心,是非心;这些父子之亲,长幼之序,夫妇之别,朋友之信,都是上面所说的心、性和命。

沟通人类和万物,遍及四面八方,充塞于天地之间,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无所变化的东西,就是永恒的真理。用它来阐述人事、自然的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动,就是《易》;阐述国家典章制度和政事的实施的,就是《书》;记述歌咏感情的抒发的,就是《诗》;谈论礼仪制度的建立的,就是《礼》;记述欣喜和平之音的生成的,就是《乐》;谈论真诚诡诈以及邪恶正直的区别的,就是《春秋》。这些阴阳变化,生长消歇,直至真诚诡诈,邪恶正直的判别,都是一样的,都是所谓的心、性和命。

沟通人类和万物,遍及四面八方,充塞于天地之间,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无所变化的东西,就叫做六经。六经不是其他什么东西,是自己心中存在的永恒的真理。所以,所谓《易》,是记述我们心中的阴阳消长的变化的;所谓《书》,是记述我们心中的纪纲政事的;所谓《诗》,是记述我们心中的歌咏性情的抒发的;所谓《礼》,是记述我们心中的礼仪制度的生成的;所谓《乐》,是记述我们心中的欣喜和平之音的;所谓《春秋》,是记述我们心中的诚伪邪正的。君子对于六经,能从自己心中探求阴阳消长,并时常地实行它,这就是尊崇《易》;能从自己的心中探求纪纲政事,并时常地施行它,这就是尊崇《书》;能从自己心中探求歌咏性情,并时常地抒发它,这就是尊崇《诗》;能从自己心中探求礼仪规范,并时常地培植它,这就是尊崇《礼》;能从自己的心中探求欣喜和平之音,并时常地促成它,这就是尊崇《乐》;能从自己的心中探求诚伪邪正,并时常地分辨它,这就是尊崇《春秋》。

从前的圣人,建立人们互相间的道德准则,为后世担忧,因而著述六经。就像富家人的父辈、祖辈,忧虑他们的产业和库藏积蓄,到后代子孙手里,有的竟至于将它们丢掉散失,以致最终贫困而无法生存,因而把家里所有的财产登记在簿籍上再传给他们,使他们能世世代代守住这些产业、库藏积蓄,并享用它,以免遭受贫穷和困苦。所以,六经就是我们心灵的“簿籍”,而六经的内容实质,则存在于我们心中。犹如产业库藏的积蓄,各种各样,都储存在他们家中,在簿籍上登记着的,只是它的名称、形状和数目而已。然而,世上的学者,不知道从自己的心中去探求六经的实质,而只在一些传闻和注疏之间思考、求索,拘泥于字义的细节之中,浅陋固执地自以为这就是六经了。这就如同富家子孙,不是想办法守住和享用他们的产业和库藏积蓄,一天天地将它们丢掉、散失,以至于成为穷人乞丐,却还仍然洋洋自得地指着他们的簿籍说:“这些是我的产业和库藏积蓄。”世上学者的做法,同这种富家子孙的行为有什么两样呢?

唉!六经的学说,在世上不被正确地理解,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追求功利,崇尚邪说,这叫作淆乱经义。专习训诂,讲求记忆和诵读,沉溺于肤浅的传闻和一孔之见,以此来蒙蔽天下人的耳目,这叫作侮辱经义。铺张辞藻,竞相诡辩,掩饰邪恶的心迹和卑鄙的品行,争逐于世上,谋取私利,还自以为精通经义,这叫作残害经义。像这种做法,是连同所说的簿籍都一起割裂毁弃了,难道还知道怎样才算是尊崇六经吗?

越城从前有稽山书院,在卧龙山西面山冈上,已经荒废很久了。郡守渭南人南大吉,在对百姓施行政教之余,痛感那种末流之学的支离破碎,想为他们引进古代的圣贤之道,于是让山阴县令吴瀛扩建书院,使它焕然一新。又在它的后面修建一座尊经阁,说:“经义一旦被正确地理解了,则百姓也就会振作向善。这样,就不会有邪恶的事情了。”阁建成后,请我写几句话来规劝众士子。既然不容我推辞,就写了这样一篇记文。唉,世上的学者,看了我的记文,从而能从自己心里探求六经的实质,那么也就算是差不多知道怎样才是尊崇六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