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茅坤（1512年—1601年），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累官至大名兵备副使，后来因受同僚打击，被贬归乡。茅坤是明代散文家。在文学上，他反对“文必秦汉”的观点，主张学习唐宋古文。他和当时的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人一起，创立了明代古文运动的“唐宋派”。对后世影响甚大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就是由他编选的。茅坤在文学上的一些主张，在当时具有积极意义。
本文是作者为《青霞先生文集》所写的一篇序言。《青霞先生文集》是同时代人沈炼的诗文集。由于作者也有过政治上的失意，所以他十分同情遭遇更为不幸的沈炼，极其推崇他的人格。在文章中，作者从大处着眼，通过介绍青霞先生生平中最有代表性的片断，说明了文集的由来和作品的风貌，赞扬了青霞先生敢于直谏、嫉恶如仇和忧国忧民的可贵精神。作者采用间接描写的手法，从叙述沈炼的悲惨遭遇来衬托他的性格，从而获得了特殊的效果。
【原文】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徒之塞上。当是时，君子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子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青霞沈君：沈君，指沈炼，字纯甫，别号青霞山人，明代会稽（治所在今浙江绍兴）人。明世宗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先后出任溧阳花平知县，后又任锦衣卫经历。据明史记载，沈炼一生“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他敢于直谏，因而屡遭奸臣严嵩的打击诬陷，后被罢官流放，遭杀害。
锦衣经历：即锦衣卫的经历官。锦衣卫，官署名。原来是护卫皇宫的亲军，掌管皇帝的出入仪仗，在皇帝身边侍卫。明太祖朱元璋为加强专制统治，特授权锦衣卫兼管刑狱、巡察和辑捕。明中叶以后，由宦官统领，和东、西厂同为特务组织。
经历，官名。
宰执：宰相执国家政柄，故称宰执。本文中的宰执是指严嵩父子。
薄其谴：薄，用作动词，减轻。
谴：罪责。
会北敌数内犯：北敌，指明代居住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一带的蒙古族俺达部。明世宗嘉靖年间，俺达部多次侵入中原地区，三次威逼北京，给明朝造成了严重的威胁。
帅府：边境最高军事官署。
垒：指边疆上为防御敌人入侵所筑的军事堡垒。
馘（guó）：被杀者的左耳。古代作战割取所杀敌人的左耳，以作为奖赏战功的依据。
菅（jiān）刈：这里的意思是像割草似地随意残害百姓。菅，一种草。
呜咽：低声哭泣。
欷歔：叹息声。
什：篇。
著为：写作。
阃（kǔn）：本指外城城门的门槛。古代把军事职务也叫做阃外之事。“阃寄”就是任以阃外之事。
坐罪：触犯法律而犯罪。
报罢：古代官吏、百姓上书言事，朝廷拒不采纳，宣令退去叫作“报罢”。这里的“报罢”是罢官、撤职的委婉说法。
给谏：给事中和谏议大夫的合称，掌纠正过失及规谏。
俞君：生平不详。
裒（póu）集：搜集、编辑。裒，聚集。
孔子删《诗》：相传《诗经》原有三千余篇，经孔子删定为三百零五篇。此说不可信。
《小弁》：《诗经·小雅》中的篇名。相传西周末年周幽王娶褒姒为妃，听信其谗言，废掉了前妻申后，驱逐了申后所生的太子宜臼，立褒姒所生的儿子伯服为太子。宜臼作此诗，抒发受谗被逐，远离亲人的悲愤心情。
《巷伯》：《诗经·小雅》中的篇名。相传巷伯因受谗而遭受宫刑，愤怒之下作此诗，以抒发悲伤、孤愤的心情。
幽人：幽居之人，即隐士。
怼（duì）士：心怀怨恨的人。怼，怨恨。
风、雅：《诗经》中的“国风”和“大雅”、“小雅”。
发乎情：以下两句均引自《诗经·周南·关睢》序。
春秋：公元前770年—前476年，史称春秋。
屈原：名平，战国时代楚国人，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他曾做楚怀王的左徒，后因受谗言被放逐。在流放过程中，写下了以《离骚》为代表的许多不朽诗篇。
伍胥：即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时期吴国大夫。曾帮助吴王阖闾夺取王位，攻破楚国。吴王夫差时，因劝吴王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渐被疏远。后又受吴国太宰嚭谗毁，吴王赐剑命他自杀。
贾谊：西汉思想家、文学家，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他曾上奏疏建议削弱诸侯王势力，抵抗匈奴侵略。
叔夜：嵇康，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魏末晋初文学家。他崇尚老庄，因为对当时社会政治不满，公开发表离经叛道、菲薄“圣人”的诗文。后被司马昭所杀。
刘蕡：字玄华，唐代幽州昌平（今属北京市）人。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和政治的弊病，言辞激切，在封建士大夫中引起强烈反响。因此，遭到宦官的忌恨，不被录取。
荐绅：同搢（jìn）绅。原是古代官员的一种装束，以后遂作为官员的代称。
大夫：明代为高级官僚的称号。
《鸣剑》、《筹边》：均为《青霞先生文集》中的篇名。
塞垣：边塞的城垣。这里指边防。
采风：传说上古时，有采诗官，每年于二月或八月到各地收集民间歌谣，称为采风。
【译文】
青霞沈炼君，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皇帝，批评指责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正当宰相极力罗织他的罪名的时候，幸亏皇帝仁慈圣明，特别减轻了他的罪责，把他流放到塞外。那时，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传遍天下。不久，就满怀郁闷，带着妻子儿女，迁居塞上。正巧遇上北方的敌寇多次侵扰内地，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官员，都束手无策，紧闭城垒，任凭敌人出入骚扰，连发一支箭以抗击敌人都没有做到。更有甚者，等到敌寇退走以后，他们就割下在战争中阵亡的中原士兵和在郊野行走的无辜百姓的耳朵，以此作为邀功的凭据。而百姓当中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到处都是，他们没有地方去控诉呼吁。沈君既对上愤慨边疆防务的日益废弛，对下又痛心将士们任意残害人民，欺骗朝廷。他多次为此哭泣、感叹，于是就将他所忧虑苦恼的事情表现在诗歌文章当中，从而抒发他的郁闷的胸怀，文集中所载录的各篇就是这类作品。
沈君本来就因为敢于直谏而被当时人所敬重，而他所写作的诗歌文章，对时政又多有讥讽指责。这些诗文逐渐传播开去，从朝廷到地方都感到震惊恐慌。于是他们便开始竭力造谣、陷害，这样沈君的杀身之祸也就铸成了。沈君被害之后，那些曾身居军事要职，一同陷害沈君的人，不久也都因罪而被罢官撤职。又过了不久，过去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沈君的门人——给事中兼谏议大夫俞君，于是就收集编纂了他生前的著述若干卷，刊刻流传。他的儿子以敬，来请我写篇序言放在文集前面。
我拜读了文集之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不就是古代有高尚志向和节操的一类人吗？孔子删定《诗经》，自《小弁》篇的怨恨亲人，《巷伯》篇的讽刺谗人以下，那些忠臣、寡妇、隐居之士、愤世之人的作品，一同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的，数都数不清。难道这些都是古代的合乎音律的诗歌吗？然而孔子之所以不轻易地删掉它们，只是怜悯那些受谗被害的人们，尊重他们的志向。他还说：“这些诗歌是发自内心的，没有超越礼义”，“说话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完全可以把它作为行事的借鉴”。我曾经按着次序考察了自春秋以来的作品：屈原的《离骚》好像在发泄怨恨，伍子胥的劝谏好像在进行威胁，贾谊的奏疏好像很激切，叔夜的诗歌好像在抒发愤恨，刘蕡的对策好像表现出亢直的性格。然而按照孔子删定《诗经》的原则而收集、编辑它们，应该又未必没有值得收录的。沈君虽然已经去世，然而海内的官僚士大夫们，直到今天一谈起他，没有一个不鼻酸流泪的。唉！文集中所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假使让后代人读了，那么，它们完全可以使奸臣胆寒，使边防将士的战马腾跃，而振奋起同仇敌忾的义愤，这是一定的。有朝一日，国家的采诗官员出使各地看到这些诗篇，难道能把它们遗漏掉吗？恭敬地记在这里。
至于说到文采辞藻的精美不精美，以及是否符合古代作家的意旨，这些不是说明沈君大节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加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