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小书店
近年以来,上海的书店逐渐增多,卖旧书的也有几家,我以为是一种好现象(但也适用“姑且说”三个字),一国——不,这个范围太大,应该说一地方——的文、野的区分,当作文化传布事业之一的书肆经营,也常视为重要的标准(自然是指有意义的书店而言)。依我的偏见,如果每条街上都有一二家有意义的书店和一所邮政分局,这便是国家富强的预兆了。
视为文化事业之一的书店经营,并不是“托拉斯式”(1)“百货店式”的一家大书店可以包办得了的。不幸十余年来,国内大资本的书店只有一家,于是从幼稚园的生徒(2)以至未戴“角帽”以前的少年青年的精神的粮食,一齐都被他们把持着;所有著作翻译的人都不得不仰他们的鼻息。主持“编辑生杀权”的人物,正如日本镰仓长谷的大佛一样,巍巍然端坐着,一般“善男信女”都顶礼膜拜于下,这个比喻并不算过分。
现在的情形又有不同,就是小资本的书店的增加。别的书籍我不知道,单就文艺方面的书说,大书店的销售往往不如小书店。每逢一书出世,大书店登广告是肯登的,但是他们决不肯在装帧、纸质、印刷上面讲求,因为对于所谓“血本”有关。反之,小书店常以刊行文艺书籍为他们的主要的任务。他们自己也许就是执笔著作的人,因此对于装帧等等都肯研究改善,他们的牟利心,有的较大书店好些。此外则大书店的发行所墨守成法(二十年来寄送各种杂志,都是紧紧地裹成圆筒状,举此一事,可概其余),把一切书籍高高地搁在架上,架前立着“店员”,在店员之前又深沟高垒似的造了黑漆漆的高柜台,不用说买书的人不能够纵览书的内容,连小学生去买书也像进了裁判所一样。有一次我见一个小学生去买书,手里拿着纸条,站在柜台前面叫了几声,没有人理睬,这时我的拳头真有点发痒了。对于这些地方,欧洲中古武士的气质,也不能说是不适用。
我的话有点“出轨”了,再说回来。小书店的书可以任人取阅,买者有充分端详的机会,买一本书不大会上当。因此学生们都喜欢亲近小资本的书店,过了学生时代的人也同然。
若就著作者的便利说,以书稿托付大书店,对于版税的着落,似乎可以放心。每年到了约定了的时期,他们即把销售的部数与版税通知作者,也没有隐瞒版税或以多报少的弊病,也许可以说这就是从他们的“金钱主义”的信义心而来的结果,但根本上还是区区小数,“何足挂齿”,教科书的利息已经饱满得可以了。因此之故,对于书稿的出版就非常之慢。杂志的难产已经可笑了,而书稿印刷之姗姗,更加“发松”。第一年交稿,第二年发排,第三年初校,第四年二校……第六年末校。经之营之,七年成之,于是定价四五角的书才放到发行所的高架上去。
小资本的书店似乎没有这个毛病,但是品类不齐,有的是“公子哥儿”在那里“玩票客串”,有的是“贵人智士”在那里“干着玩玩”,有的是“时代先驱”在那里“标榜主义”,为经营书店而经营的实在很少。因此著作人的血汗的版税就有点危险了。
小书店之中,也并非全是不以信义为重的,他们有时难免以多报少,排三版说只有两版,不按期算版税;实在有时现金周转不过来,所以不得不如此。如其著作者是当代的大家,当然又在例外,不特不必去催索版税,小老板们自然会送上门来的。若自问并非“闻人”的作者,则大小书店对于他们,都互有利弊。
小书店的前途如何,实在难说。总之,有信义有旨趣的老板终是有望的。在像我这种不会著作的人看来,一切小书店都是好的,我每逢走过小书店的门外,我总觉得愉快,虽然没有钱去买。
二 我的庭园
我的庭园,是一切可以称为庭园中的最小的了。
长有五尺余,宽有四尺余的一小方土。在土里我自己种下两株竹,两株栀子花,不开花的蔷薇,一列攀藤的牵牛花,C君送给我的无花的夹竹桃。我悦乐我的“低级趣味”。
竹子初种进土中,竹叶渐渐变黄了,过了两天才渐渐变了绿色。有一株从根旁怒然地长出了两三株嫩竹,葱绿得可爱,被邻家的女孩看见,就嚷着要吃“油焖笋”了。
我把麻绳缠在短木上,插进牵牛花的根旁,引上去系在楼窗上,一字儿排列了六根。牵牛花便依靠那麻绳发展它的生命,它想伸到的地方它都伸了上去,我颇惊异它的向上的生活力。现在正是季夏,藤蔓上长满了掌状的绿叶,叶与蔓交叉着,把我的窗前映上一片绿荫,妻买了两只“叫叫虫”挂在藤上,虫声便从叶底透了出来。我每天看着这一片绿荫,恢复了我工作后的疲劳。
我的庭园里的草木虫豸,如果是在乡村,本不值什么的。一旦被移植到在嚣嚷的市内,便贵得可以,已经耗去我的“财产”的一部分了。如果客官们不肯信,试看我下面的这个决算表。
竹二株 四角
栀子花二株 四角
牵牛花种子 二角
叫叫虫二只 铜元十六枚
其余蚯蚓、青蛙无费。
三 志贺直哉
日本现存的作家中,志贺直哉的作品,我很喜欢。志贺氏虽属白桦一派,可是他的作品中时常用着Realism(3)的手法。他的Realism是极自然的,毫无一点造作。《好人物的夫妇》一篇,开篇就写道:
深秋的寂静的夜,雁啼着飞过沼上。
妻把桌上的油灯移近桌端,在灯下做着针线。夫躺在旁边,伸得长长的,茫然仰视着天花板,两人之间静默着有好一会。
这简短的描写胜过二页三页的文字,使阅者立刻想起住在郊野的夫妻的单纯生活。这种手法,在那些做堆砌、獭祭(4)的小说的作家,确是一种药品。
志贺氏的《范某的犯罪》《山科之记忆》《死母与新母》,都是优美的短篇,我也喜欢看。
不单是志贺氏的作品令人钦仰,他对于艺术的忠实也是少有的。他在《大津顺吉》《和解》《暗夜行路》等作里面所描写的主人公,大半即是志贺氏自己。他生于富族,因为他从事文学生活,还有他和侍女千代发生恋爱关系的事,为他的父亲所不悦,二人间起了龃龉,后来竟至“废嫡”。但志贺氏毫不顾念世俗的所谓名位与财产,毅然离开家庭,先后住居千叶的我孙子,京都的山科、奈良等地,努力于他的著作。在现在的各作家里面,他的著作态度非常严谨,但每成一篇,辄为精心结构的作品,作品的量不多而质却美,与武者小路氏的多作正相反,更和那些作“通俗长篇”与“新闻长篇”的作家不同了。
四 集中人才
我在N地会着了某伟人,伟人和其他的一个客人谈了下面的话。
“目前这地方真的了不得,大街小巷的人家都住满了求差事的;旅馆更不用说了,我们来了几乎没有住处。”客人说。
“这倒是好现象!”伟人叹息了。
“怎见得?”客人低声下气地追寻根由。
“集中人才哟。”伟人意气洋洋地答。
五 信仰
妻的十二岁的小弟弟颇聪慧。当他在桌上弹“弹子”的时候,接连弹了三下都没有中,他便双手合掌,叫着“阿弥陀佛”,弹了第四下,也没有弹中;他再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目叫“耶稣”,仍没有弹中;他再以右手在胸前画十字,叫着“马利亚”;这回却被他弹中了。他雀跃似的叫道:“马利亚真好!”
许多人常在困难窘迫的时候或事后,呼着运命,把一切的拂意(5)事都归之运命。有时竟像孩子以及成年在疾病痛苦时叫娘似的,去哀恳或咨嗟(6)这运命。
从人生的日常琐事,每每看出信仰的真义。
六 上海报纸的社会记事
近来上海有几家报纸,据说已经改善,颇注意于社会栏(或三面记事),但仔细一看记事的材料,则不出“抢”“奸”“杀”“自杀”。七八两月内(一九二八年)常有妇女自杀的记载,尤其是投黄浦江的特别多,其中有三个是女学生。有几家报纸的社会栏,除开记载死者的家庭与遗书,致死的原因之外,更将自杀者死后的姿态照相制版,恭而且敬地印在报纸上,仿佛开什么成绩展览会。此种举动实在使阅者十二分的不快,对于死者却是最大的侮辱,老实说,这是最野蛮的办法,只有毫无人心的记者才干得出的玩意。从前“大刀队”斩了人,那些身首异地,满地殷红的照片,不是已充作最优的画报资料么?还有挂在电线柱上的,装在笼里的,不是已被外国人摄成相片,寄回国去当作中华民国的奇风异俗了么?大概现在“大刀队”已不很时髦,同时新闻记者个人的好奇心不能满足,但立即得了代替的资料,这便是那些膨胀溃裂的溺死者了。将来如其还不足以满足新闻记者的好奇心,何不打起“某报主催”,“某报后援”(7)(这里借用了两个日本的惯语,谨致歉意)的旗帜,后面跟着一大群记者,抬着溺死者的尸身,杭育杭育地游行闹市;一面高呼着,“如要知道此事真相的,火速购阅本报”,那么销路便可增加了。销路一增加,就是大大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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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托斯拉,英文trust的音译,垄断组织的一种形式。
(2) 生徒,即学生。
(3) Realism,现实主义,又称写实主义,广义的现实主义在文学中一般泛指文学艺术对自然的忠诚。
(4) 獭祭,形容文学上喜欢多用典故的现象。
(5) 拂意,不合心意,不如意。
(6) 咨嗟,叹息。
(7) 主催,主办;后援,背后的支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