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景色,我最爱九溪十八涧。今春重游,忽然想起那一带地方,总该存一二脱尽俗气的和尚,在那里结茅庵,消受自然的恩惠的。但纵目所至,并未见半点踪影,转念一想,这也难怪,山上的蕨薇吃光了时,伯夷、叔齐也难免要走下首阳。在现世要看看和尚,除非走进建有洋楼,形同旅舍的庙宇里去不可,再不然,就得到时轮金刚法会去瞻仰。有人说,湖畔的和尚俗恶势利,我却以为“非其罪也”。
这几年,和尚与尼姑,已被视为不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传闻有某教授者,星期日将赴友人家中打牌,行至中途,忽然折回,人问其故,教授说,在路上遇见尼姑,如往打牌,必遭覆没。由此看来,凡作诗作文,应避免“出家”“和尚”一类的辞句,然后可以不受非难。我这篇文章的题目已经写好了“良宽和尚”,等于明知故犯。但我要声明,良宽和尚,并非国产,那些主张“写小品文不如介绍海外文化”的人们,也许能见谅。我以为小品这种文体,如有人能以之打倒Araki(荒木)(1)、Hayashi(林)(2),固然很好,但用来谈谈良宽和尚之类,也属不妨。
良宽(1758—1831)并非什么“高僧”,只是一个托钵的和尚,日人称为“大愚良宽”,足见有被骂为“马鹿”(3)的资格的。当每年农忙时,良宽绘农人辛勤耕种之状,挂于壁上,长跽诵经。他作的短歌(三十音)中有这样的一首:
Kono goro wa, sanae tourasi;wagaio wa,
Kata wo eni kaki, tamuke kososure.
(农家分秧忙碌的时节,我将它绘成画幅,挂在庵里,顶礼膜拜。)
秋夜月色甚明,有一偷儿忽访良宽的草庵,见室内空空,无物可取。这时良宽假装入睡,身上盖有棉被一条,偷儿持棉被去,良宽寒甚,不能安眠,起坐见月色清朗,满照屋内,遂作了下面的俳句(十七音)。
Nusubi o ni, torino kosaresi, madonotsuki.
(偷儿留下的,窗上的月色。)
良宽喜与儿童嬉游,在托钵的途中,常与儿童拍球或捉迷藏。其所作汉诗中有云:
乞食
十字街头乞食了
八幡宫边方徘徊
儿童相见共相语
去年痴僧今又来
斗草
也与儿童斗百草
斗去斗来转风流
日暮寥寥人归后
一轮明月凌素秋
球
袖里绣球值千金
谓言好手无等匹
个中意旨若相问
一二三四五六七
良宽生于日本越后出云崎的桔屋,现桔屋遗址,建有良宽堂,堂临海,与佐渡岛遥峙。堂中有石碑,刻有良宽生前所作的短歌——
Inishieni, Kawaranumonowa, Arisomito,
mukonimiuru, Sadonoshimarari.
(年年岁岁不变的,惟有这海和海那边的佐渡岛。)
良宽殁后葬于越后岛崎村的隆泉寺。墓旁植有樱花,春日落英缤纷,遍散墓上。殁前四五日,有短歌贻其弟子——
Katamite, Nani okosamu, haruwahana,
Natsu hototogisu, Akiwa momi jiba.
(死后无以赠君,惟有春日的花,夏日的子规鸟,秋日的红叶。)
良宽是一个寒山、拾得的崇拜者,看下列汉诗可知:
终日乞食罢
归来掩柴扉
炉烧带叶柴
静读寒山诗
西风吹夜雨
飒飒洒茅茨
时伸双脚卧
何思又何疑
最近沪报载,有某国人来华皈依佛门,法名照空者,欧战时曾为间谍,事之真伪,不可得知;但必为一稀奇古怪的和尚。凡和尚须如良宽,然后才有在九溪十八涧结茅的缘分罢!
二十三年五月八日
* * *
(1) 荒木,或指荒木贞夫(1877—1966),日本陆军大将,“皇道派”领袖,极力推动日军扩大对华侵略。
(2) 林,或指林铣十郎(1876—1943),日本陆军大将,“九一八”事变时擅自出动军队,发动对中国东北的进攻,后任陆相、首相。
(3) 马鹿,日语中笨蛋、傻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