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养一匹猫,本是用来捕鼠的,此义人人尽晓,不必多讲。

诸君可曾看见贵妇人抱在怀中玩弄的“白毛金眼猫”(大概取名为“拿破仑”或“华盛顿”罢),不但不能够捕鼠,它看见老鼠反而要吓得逃走。依据生物学家达尔文的学说,猫的祖先应该是老虎(确否待考),如“白毛金眼猫”之类,不免有愧于乃祖乃宗了。

于是有人对于猫的本能开始怀疑,俄国文豪柴霍甫就有一个短篇,描写拉丁文教授(他的姓名是彼得·台米耶尼兹基,以下略称教授)将赴学校授课,发现自己的《拉丁语文法》被老鼠啮破了,这期间他的用人早就弄了一匹小猫来养在屋里,猫的年龄不到两个月,大概还没有捕鼠的能力。教授说,总得要叫它捉老鼠才是办法。他从学校回来,在路上买了一只捕鼠笼,那天夜里就捕获了一只小老鼠。于是教授叫用人把猫(老虎的子孙)抱来,他要实施“教育”了。不料小猫在捕鼠笼外嗅了几下,大约看见屋内的灯光明亮,人影往来,吓得只想溜走。教授捉它回来,放在捕鼠笼前面,掀起笼盖,让小老鼠出来。小猫看见小老鼠,追赶是追赶的,但是有气无力。这可把教授气坏了。从第二天起,小猫看见捕鼠笼就害怕,看见小老鼠就却步,教授恨得用脚去踢它。

这种小猫我是见过的,所以我读柴霍甫的作品时,觉得更有意思。

日本的批评家长谷川(姓)如是闲(他写文章用这个名字,本名是万次郎,1875年生于东京)也是一位猫的本能的怀疑论者,他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名作《彼得的猫和我的猫》,文中曾引用柴霍甫的这篇作品。他谈起他所养的猫,也是一只不肯捉老鼠的。他把老鼠和猫关在一间屋子里,起首猫逐老鼠,然而等于嬉戏,老鼠逃开几步,猫也追上几步,或者绕着柱子追逐,追了一阵,双方都坐下来休息,老鼠看看猫,猫又看看老鼠,这时苦了旁边的“人”,变成“丈二和尚”了。

长谷川说:“我打算唤醒猫的本能,叫猫唤醒它的本能,如同叫人唤醒‘人性’一样,在猫应是切要的教养。”他称他的猫为“道德家”,因为他把老鼠送到猫的鼻子前面,猫就后退,很是客气。所以他又说:“为了它(指猫)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终于为它打杀一只老鼠,作了下手人了,但为的是要教育它的缘故。这是奇妙的教育思想,也是奇妙的教育手段,教育的目的,在使猫能够唤醒它的本能,然而教育的手段,则是由人来行使残忍,结果反使猫变作人道主义者了。”

长谷川的猫不仅不吃老鼠,甚至连“食物”和“动作”都和猫的本能离得天差地远。他说那匹猫每天早上要吃面包牛奶,菜汁咸萝卜。连主人嚼橡皮糖,含咳嗽糖,它在一旁也要分润一些了。主人到什么地方去,它也要跟着去。有时爬上高处,如树上或者屋上,竟至于没有法子下来,咪咪地叫几声,意思是要人去帮助它,扶它下来。

他的结语是:“猫的本能渐次忘却了,是谁之咎欤?”

长谷川的散文属于机智谐谑一类,有几篇对于现代文明下了恶辣的批评(可见他的散文集《犬,猫,人》等作)。他的思想似应归入自由主义者,他从前发表的小说戏曲,可说是对个人主义与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他的《布尔乔亚的新闻事业》一文,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闻有极深刻的批评,这里不能详论。

他于1905年毕业于东京法学院(就是现在的中央大学),曾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为记者,参加社会运动,创办《我等》杂志,后改名为《批判》,现仍出版。他的著作还有《现代国家批判》《现代社会批判》《如是闲创作集》等书。

据报载他将偕菊池宽(1)来华,“推动”中日文化。是则“如是闲”将不免暂作“如是忙”了。

以一个散文家和批评家的身份来华,我们自无异辞。可是长谷川君来华以后,我们希望他能够认识中国的“猫”,不尽是不肯“捉老鼠”的。

(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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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菊池宽(1888—1948),日本小说家,戏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