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樊氏便蒙兩等小學記
一九一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於古教莫先於州黨,故大夫坐於左閭,士坐於右閭。鄉遂之子,以時入學。習六甲五方書計之事,知長幼之節,然後漸於禮樂,以厲其行能,教化所繇興。漢之時,猶置《孝經》師於鄉聚,後乃不復聞。有國家者,教民之術寖以闊疏,徒飾辟雍四門之號,置郡縣之學,而鄉校廢不舉。至於科舉末流,學官雖在猶不設。戶自為教,塾自名師,學校之意盡矣。近今邦人,乃知型於鄰國,僴然以興學為務。朝著為令,士趨成俗,官私所造立橫舍滋廣,而小學尤眾。雖視古為略,庶幾其猶鄉校之遺邪?
鎮海樊君慕興學之烈,喟然深念小學為宜先。始於光緒二十九年,出己貲於邑中立便蒙小學。更六年,力以恢彉,序室既完,器用惟飭,貯金課息,歲出有常,有生徒百人。稱循時制,列兩等之目。凡前後所輸,為銀圓三萬四千有奇。鎮海有小學自樊氏,於是海隅嚮風,比閭繼軌,童子執業者翔進伍退,蔚其如林矣。
邑人賢之,謀上其事當路。樊君恂恂不以自假,介吾友求為記。因推樊君之志,略論鄉校遺法。明今之小學當古州黨之教,不徒以型於鄰國為美,俾來學者以覽觀焉。
新嘉坡道南學堂記
一九一二年
自明以來,閩嶠間習海賈者,多萃於南洋。所至闢榛莽,通市易,擅貨殖之利,與島夷狎處而能不忘故俗。愿慤好義,其勤身愛國,天性然也。諸島既入英、荷,遇僑人往往非禮禁止。僑人感憤國勢之不張,喟然思興於學。斥私財,立黌舍,以教其子弟,所在而有,可謂能知本矣。
新嘉坡道南學堂者,閩人之所建也。名於其鄉先生陳君寶琛,始歲丁未,假地設之,醵歛帷講而已。歷四年,黃君仲涵,獨任貲盈萬以市地,諸閩商爭共輸集,乃以辛亥春,興作室序,修起樓觀,以待學者,容六百人以上。堂以釋奠,齋以布席,逮於宴食游藝之所,飭然咸具。費四萬有奇,踰年乃成。而予適以是時來游斯土。董其事者,礱石請為記。
予惟今國家初改政,典教育者方議絀儒術,廢六藝,而玆堂之稱,乃有取於洛學之傳。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者非歟?夫道之精微,通貫乎天人,散周乎萬物,未嘗一日而息也。思慮殽錯,名言殊施,夷夏相暌,古今不相準,是以學者樊然而靡鄉。然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非人之所能去也。故曰:「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五常之德根於性,古之教者,在循而復之,非能有加焉。不務隆禮而以知徇物,則學以為禽犢。物誘於前,志滑於中,日以賊其秉彝。億兆之心,交騖於利,天下紛紜,所由多爭攘之禍也。治國家者欲定民志,侸邦本,拒並兼而扞危亡,舍禮何由哉。伊川之學,謹於禮者也。龜山得之,歸教於閩,而閩學弘於天下。今諸生居蠻貊之邦,不安禁佅之俗,構精廬以誦習,資龜山以為號,仰而思其所則,頫而察其所蹈,庶幾拾閩學之墜緒,究孔氏之遺禮。澤善蓄美,遠於鄙倍。本諸身,見諸用,亦將有以化民而成俗。雖使九夷之風進於齊魯,奚為而不可。彼夫操鴂舌之語,抱羊革之書,矜一曲以為得者,安足以勸哉?
重修紹興縣文廟記
一九二三年
古之立學者,必嚴先聖之祀,所以明教化大原,使民敬學知嚮。雖行師伐罪,亦受成於學,示有尊也。漢人祀孔子闕里,魏始祠於辟雍,合廟學為一。唐貞觀中,詔州縣學皆作孔子廟,復定大學從祀。爾後規制寖廣,代有崇飾,廟學遍國中,雖至無道,莫之敢廢。逮清季世,儒學之官名存實亡,然貢舉者猶出於是。自新法行,益務變置,學校尚功利,絀儒術,雖尊孔子為大祀,教士不以六經,由是廟學異制。國步旋改,兵革不息。用故州縣學宮為卒舍者有之,上丁之祭弗絕而已。
民國元年,廢紹興府,並山陰、會稽為紹興縣,舊有三學,僅存其一。今紹興縣文廟,故會稽儒學也。十年六月,大風,殿廡盡圮。縣人馮學書、王述曾等請於省吏,發銀三千圓,用地方公款二千圓,私出財四千六百餘圓,以其年十月興修,踰年八月工畢。於是壞者復完,敝者更新,宮牆弈弈,籩豆有守。乃以書屬浮為記。
浮惟魯僖公能修泮宮,詩人美之。謂明德崇化,遂服淮夷,匪以頌其興作也。至先儒雅訓,勒文庠序者,並宣綜道要,因告師儒弟子,不獨繫一州一邑之觀聽而已。今橋門之設,等於宮觀,饗射不舉,弦誦不聞。言化則未遑,語教則異施,此先聖所恫而後學之懼也。我縣之耆舊髦俊,既閔聖祀墜闕,是究是度,以成斯構。尚推是心,求所以對越陟降之靈,而修之在己者,則庶乎弘聖道、保民極,皆將有在於是,而廟堂之復為不虛矣。夫俗有升降,性無古今;時有消息,道無加損;性外無事,人外無道。聖人之教人,因其所固有而已,非能取而與之也。自學者不以盡心知性為務,外理以求知。舍其秉彝,奮其私智,物誘益勝,習蔽益深。故見小執下,往而不反,遂以性為不可知而道為不足由。其愿者,守依似之解而無明善復禮之實。偽而辟者,竊以誑燿,啟亂德侮聖之漸。馴至悍然欲捐經籍,廢仁義,日以戕賊人之本心,誣惑之言盈天下。今天下生民之憂,固不在國之易政而在士之滅學也。故欲定民志,塞人患,莫先於敬肆、義利之辨已。體信達順,成於敬也;悖德亂常,出於肆也。循理處善,以存義也;陵暴爭奪,以徇利也。吉凶違應,治亂存亡之驗,皆於是乎決之。根於心者至微而見於事者至著,不可掩也。古之教人以敬,今之教人以肆。古之學者為義,今之學者為利。此其異趣也。然人之冒利而求肆者,非性也,其所漸漬陷溺者然也。導之以敬,而暴慢之心無入也。示之以義,而鄙詐之心無入也。敬義立而德不孤,亦在所養而已。
君子學以化民成俗。夫曰化民,則非化於民也。曰成俗,則不為俗所成也。學者苟能審夫此,亦可以知所擇矣。道之垂在六經者,如日月之貞明,其具於吾心者,若原泉之不竭,未嘗須臾息也。知性而後能率性,識仁而後能體仁。自唐虞以至伊洛之傳,未有不由修己以成者也。故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吾願縣之耆舊髦俊,若凡百君子,其有與於駿奔之列者,觀於廟而知聖教之尚存,則夫皮弁釋菜以端其始,升歌樂舞以成其終,而敬義之道行焉。致慤而慤,致信而信,必有發於中而不容偽者。由此而充之,將有以得夫心之所同然,放諸四海而皆準,建諸天地而不誖,然後性道可明,禮樂可興矣。若是,雖舉中國為廟堂,進會稽於鄒魯,可也,又豈俗學功利所能奪者。縣人馬浮撰。
報春亭記
一九三五年
《曲禮》曰:「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理得於心之謂德,事應於理之謂報。仁則無怨,親則不倍。為德者無怨,仁也;為報者無倍,親也。德者盡其愛而無求報,君子於此見天地生物之心焉。報者以順承親而不敢有其善,君子於此見天地成物之義焉。父母之於子,為德而已矣。子之於父母,為報而已矣。夫孝弟之心,發於其中而不能已者,其設心以為不如是則欿然不能以自安。苟可以申其志,雖跬步無敢忘,雖片言無敢遺。蹙然如恐傷之,皇皇然求所以安之之術,極智盡能而自視若弗及。曰:吾何以厚之哉,斯報之事也。報之事始於事親,終於安人。故可以事親,乃可以蒞眾立事。充是心以達於天下,天下親仁,斯怨恫不生,謀詐不作,矜伐無所施,而悖亂無自起。體信達順,盡天下皆有德而無怨,務報而不倍。然後知老氏之以德報怨,佛氏之怨親平等,為過中之行,衰世之言也。
奉化朱君善事其繼母,既營梅園以居之,復取孟郊詩,構報春亭以明其志。因鄞童次布來乞文。為述報德之義,進之於道。若徒稱其堂宇之美、卉木之盛,則吾弗暇爾。
舅父黔中來書追記
二舅父何幼逸君,黔中書一函。自南歸,與諸舅闊絕十餘年始獲此書,則吾母已卒,吾父亦衰病矣。又數年得三舅父藏邊訊,乃知二舅父已歸道山,此書竟為絕筆矣。浮記。
先父絕筆追記
吾父病中所作字一紙。當時手已木彊,不復成書,蓋此為絕筆矣。不忍復視,韜襲藏護之,每對此韜,不知涕泗之橫集也。浮記。
會稽馬氏皋亭山先塋記
一九四七年三月
馬氏之先出於伯益,六國時趙奢為趙將,號馬服君,子孫因以為氏。在漢居扶風茂陵,世次緜邈,譜牒散闕。自五代時,諱維昇者避梁唐之亂,實始居嵊,為大族。後徙會稽,初居吳融。明洪武間,諱思德者,復由吳融徙東墅,別為東墅馬氏,世世以儒學著。明亡,三世不應舉,至清乾、嘉時始預鄉會試。先高祖諱俊生,贈中憲大夫。先曾祖諱人驥,贈朝議大夫。道光元年,先曾伯祖諱步蟾,官御史,特疏請以先儒劉宗周從祀文廟。明儒得從祀者始此。先祖蘭舫公諱楚材,先本生祖厚山公諱尚坤,並居敬慎獨,服膺劉子。厚山公以經術教授鄉里,早卒。蘭舫公尤長吏事,屈在簿尉。咸豐十一年,滇寇藍大順略四川,連陷十餘縣。公距守仁壽,死事甚烈,清廷褒異,縣人祠之。先考冠臣公諱廷培,以序宜為後,入川佐幕,遂從祿養。大吏重其才行,光緒初署潼川府通判、仁壽縣知縣。豈弟勤民,民親之如師保。先是,本生祖妣倪太恭人卒於鄉里,窀穸未安。及十四年戊子夏,遭祖庶妣饒太君喪,乞假歸葬,遂絕意仕進。是時先考年四十四。蓋達生守約,深觀損益,有恬退之操,足以激貪厲競矣。十七年辛卯,葬倪太恭人、饒太君於會稽之湖邨,自營生壙墓側。十九年癸巳秋,先妣何恭人卒,亦就窆於此。恭人沔縣世望,外王父新逸公諱焜,與諸舅並擅文學。二十七年辛丑春,先考卒,啟視生壙有水,不可以窆,乃權葬於墓地之右,仲姊明珪附焉。越民國十年辛酉秋,戴氏姑卒。姑為饒太君出,早喪所天,禮宜從祔。復因啟壙水盈,乃不得不謀遷葬。
越中塚墓多,求地難得,就杭縣北皋亭山,買地十畝有奇。以十二年癸亥冬,奉遷倪太恭人、饒太君、先考、先妣之柩,安於玆兆,戴氏姑及仲姊並祔焉。西向為塋,並列六壙,其三自北而南,首本生祖妣倪,次祖庶妣饒,次戴氏姑;其三自南而北,首先考,次先妣,次仲姊,合為一大塚。仰遵薄葬之義,覆土而已,未納壙石,然不可無識,久思樹碑墓下,未果也。二十六年丁丑,遭日寇之亂,浮避地轉徙蜀中,違遠松楸,遂歷十載。三十五年丙戌,始還杭展覲,墓木盡為盜伐,昔之鬱然以蒼、窈然以藏者,今乃童而露。拊膺流涕,自傷無德,不克長守丘壟,而使陵夷至此。既嘅虞衡闕官,塚墓無制,雖舊有防護之律,廢為道路者有之。念先人形魄翳此尺土,私願不為樵牧所及,冀逢有道,仁及幽壤,幸勿壞其封,勿翦其樹。民俗歸厚,其在茲乎。浮雖不肖,篤志經術,實秉庭訓,其稍解詩旨,則孩提受之母氏,獨不逮事祖母。若戴氏姑習禪安節,仲姊純孝玄通,自丱角所聞,一門並有高行。浮雖老而無成,其倖免流俗之歸者,父兄之教也。夫好賢者式其廬,愛人者懷其樹。浮也幸猶未見屏儒雅,獨憾千載之下,吾親墳墓所託,無以給灑掃。爰略敘家世,敬告行路,庶後之君子,長存哀矜,不以幽顯異情,不以遠近殊感。其有過此者曰:「斯馬氏之墓也。其人履道貞素,縱無胤冑,尚其敬之,毋俾侵壞。」斯仁過掩骼,澤踰增戶,誠所蘄于盛德之世者矣。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丁亥春二月,馬浮謹記。
玄亭記
一九四八年八月
王輔嗣注《老子》:「不可得而謂之然曰玄。」然,猶言如是也。玄者,無言而默成,無心而冥契,強謂之然。故取有者不知玄,執名者亦不知玄。至人之於名言,特寄焉而已,胡可得哉?故人子湯彥森,營小築於西湖錢王祠畔,別構一亭延吾居之,吾名以「玄亭」,明其非吾有也,強謂之云爾。
在昔弟子為先生築室者有之,世之名德不買山而隱,與之遊者擇山水勝處為營立館宇以處之,亦符安老之義。此好事者能為之,其事至平常,然不可期之於衰俗。吾與彥森之尊甫為昆弟交,彥森之為此,善繼其父志,其女兄俶方助之尤力,誠衰俗所難能。吾德業至薄,其託於斯世,恒比跡方外,無術以芘其身。老而惸獨,餘年向盡,益不暇弊弊焉以自營居處為事。矧吾身尚非吾有,更何有於宅舍。彥森、俶方不惜其勞以謀安我,吾未能得之於他人也。流俗不察,或謬指此為吾廬,則謹謝之曰:「否,湯氏館我於此,非吾之居也。」且湯氏之客,湯氏亦弗能盡館之。吾雖適館,其為時亦暫耳。蓋暫止名客,常住名主,吾於斯世已為將去之客,又非獨於湯氏為客而已,安能假人之宅以為己有,不量己德濫膺供養,居之而不疑乎?因有一言以告平日與吾習者,使知此為湯氏之宅,勿得徑目為吾之居。及吾之去,則此亭者猶空中鳥跡,不可追而摹,今姑如是號之云爾。是為「不可得而謂之然」,吾故有取於王輔嗣之說。使吾一日息影於此,非論文談義之士,則弗至也;遺世超俗之言,則弗言也;非全生養性之道,則弗由也。一樹一石,一几一榻,欲皆令遠於俗而邇於天,斯不失為吾玄,而亦所以答築室者之雅。後之人尚勿擬吾於揚雄之守哉?戊子秋七月,蠲戲老人識。
旭光室記
一九二〇年
弘一上座專心淨業,遠稟蕅益大師,近承印光長老,以為師範。屬顏其宴坐之所曰「旭光」,示於四威儀中不違本志。予既隨喜贊歎,因謂初時後日,並照高山,海印森羅,同歸本曜。故赤日杲杲,乃知夜半正明,迥爍乾坤,亦是天曉不露。這一絡索,也要上座委悉。然則二老只是一光,西方不離當處。旭光即是上座,上座即是旭光,豈復更有光相可尋,名字可得?雖然如是,也不得草草入此室來,急著眼看古德與汝相見了也。
永嘉徐班侯先生靈影記
先生委順洪波,降神故第,因乩示現,遺影儼然。州里競傳,莫不嗟異。夫伍君揚靈於吴越,屈子受祭於沅湘,感應之符,見稱在昔。未有精爽憑依、目擊可存、顯著如斯者也。乃知禮家迎精之義、釋氏報身之理,昭然不誣,如今益驗。非察於幽明之故,知鬼神之情狀者,其孰能測之?世方好為阮、范之論,觀於此亦可以祛其執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