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考馬公行狀
一九〇一年五月
府君馬氏，諱廷培，字冠臣，浙江紹興府會稽縣東墅里人。其先蓋出於漢會稽太守馬稜，明初始由嵊遷會稽之吳融，繼遷東墅。明以上世系不可考，自府君溯始遷東墅，凡十六世，代有清德。我高祖俊生公，累贈通奉大夫、江南徽州府知府。我曾祖人驥公，以府君貴，貤封朝議大夫。我大父楚材公，追贈鹽運使知事，與我本生大父丙鑫公，均誥封朝議大夫。府君幼敦敏，有異稟，強識過人。八歲即丁本生考朝議公憂。朝議公奇貧績學，隱居而終。府君孤露發憤，得續厥家。會咸豐十一年，知事公尉仁壽，戰滇賊藍大順，亡於陳。四川總督駱文忠公以聞，得旨優恤，馳書求嗣者。府君以序宜為後，弱冠遂入四川。得保舉，以從九品留省儘先補用。不就，遊重慶。究心經濟學，凡法制條例、刑名、錢穀、掌故、民物、吏事之要，罔不撢索，洞見宛奧。
當是時，同縣朱公潮，以御史出守敘州，風聲甚峻。調成都，幕寮數更，悉不當，乃禮致府君。終其任，案無留牘。由是府君名藉甚，先後佐順慶府、緜州、直隸州、灌、遂寧縣治。詳慎庶獄，於水利、農田、賦稅、鹽政、驛務諸端，剔窳改良，多所劻益，民以隱賴。幕游十載，府君以本生妣倪太恭人年七十矣，道遠未能就養，念古人有祿養而仕者，於光緒七年，援例引見，以通判發四川。試用期滿甄別，留省補用。時今尚書定興鹿公傳霖方任布政使，為治尚綜覈名實，委府君解藏餉三萬，馳詣打箭鑪。札查其臺庫款目之舛者。初，打箭鑪例供臺費歲八萬兩；兵興，庫款絀，解不能時，則令抽收邛、天、雅、榮、名五州縣茶引稅羨以為供，而以臺費常項互抵，歲報之司，由五州縣呈其稅羨數目於鹽茶道，移司請撥。既久，任其事者或縿縒而出入之。同治元年汔光緒六年，鹽茶道請撥已百四十餘萬，而建昌道臺費奏銷案止百三十萬有奇。其鑪臺各庫之支撥騰挪者，官更十五任，年閱二十，轇轕不可爬梳。檄幹員理董之，五委無以應。及府君至，會打箭鑪同知周儕亮，悉出檔冊簿錄，竟晝夜伏案檢校，三月盡之。得其情，縷剖杪分，條纂別，冊記以報。定興歎其神速。已復檄辦通省捐輸文案。四川按糧捐輸，創自同治初，歲入近百萬。舊別設局，以兩道、兩府同知、通判四舉其事。定興以為糜，詳總督裁之，並歸司署，以八人者責成府君一人。府君手定章程，斠其咨報獎敘之宜，務愜於民，不少格遏。察其地之肥瘠災害，以時請於上官而減免之。歷五年而官與民無不便之者。方是時，軍興久，各省庫款借墊撥抵，錯迕歧出。或因緣為姦，濫支朦扣，弊混不可詰。大吏多逡巡苟安，置不理。獨今湖廣總督南皮張公之洞，方撫山西，因葆亨案，首請清查山西庫款。御史梁俊以為言，八年九月，奉上諭，飭各直省一律倣照山西章程，勒限清釐藩庫。定興奉咨，不竢設局，以府君辦事仭真，熟諳句稽，首檄為總辦。未幾，倪太恭人赴至，府君哀痛幾不欲生，堅請回籍治喪。定興方倚重府君，查庫事甫草創，遽易人不可，慰喻甚力，詳請改幕寮。固卻不獲，不得已墨衰從事。不接見寮友，以星出，以星入。四川庫儲，自道光末清查後，幾四十年，款逾數千百萬，文牘累邱山。比腠節理，顜若畫一，其勞復倍於查鑪庫。時府君以母喪未奔，悲念湮鬱，兩鬢漸有白者，由是遂無久宦意。查庫之役，府君實總其成。及告竣，共事者皆登薦牘，得優調，府君以憂謝，不與。服闋，仍辦捐輸，更委算打箭鑪交代，而布政使至是已四易人。定興始升去，代之者為江夏張公凱嵩，其後滿洲如山公龍陽、易公佩紳，皆雅重府君。資勞列上上，然汔不得調。最後易公遷去，以屬後任新化游公智開。視事三日，令府君署潼川府通判，駐太和鎮。缺苦瘠甲通省，同寅以位不副勞，咸為不平，勸勿往。府君受命夷然，單騎之官。鎮故川屬孔道，商賈輻輳。判掌督捕，例不理詞訟。府君白大府，有民事稍稍為理，不得以侵越論。既至，整市法，嚴煙禁，考其吏士以地方之利害。終日坐聽事，召父老商民與語。有爭者來告，片言遣散，不呈辭，不費一錢。或布衣徒行，視城市列肆鱗萃，無隙地，多火患，為備置救火具，掘地聚水，置石其上，不害為市，有事則起石而水在焉，自是鎮地不患火。城外有大榆渡，山水驟至，則溢為患。居民渡河避，操舟者每據渡婪索。府君定水則，縣厲禁，勒之石。偶暴溢，府君立渡口督渡，痛杖要索者。令曰：「敢例外索勿肯渡者殺，渡多者賞。」於是頃刻而渡數百人。水淹城且及雉，府君夜半為文告河神，徒步行大雨中，跪城頭曰：「水至死此！」讀文訖，雨止。少間，水退一尺；少間，又退一尺；天明而盡。民神其事，歌思之。居三月，偶疾。民日以果蓏來問安否，踵於門，薄賞之。繼而民恐其賞也，率置果蓏逃去。調署仁壽縣，去官之日，留詩為別。萬家爇香拜送，擁輿加赤帛數帀，有感泣者。及其去仁壽，仁壽之民刻石頌其德，送之一如太和時。然仁壽之勤悴，視太和有加焉。仁壽幅員八百，里戶二十五萬，治稱繁劇。府君諗知豪猾為地方害，不痛薙無以安善良，陰咨訪其姓名而籍記之。下車禮其鄉士大夫之賢者，諏問以利弊。榜其豪猾數十人，戒能改革者，貸其罪；有敢犯，必盡法無赦。群猾大驚，相率讋伏引去，或更為良民。戒門者毋得聞公事；任吏考以律，使不得為奸。尤以保甲團練，本《周禮》「比閭族黨」、《孟子》「守望相助」之遺意，自奉行不力，遂湮其實。更定條規，切實行之，以時校之，令棚於隘，更替為巡守，左右會而遞休焉。或夜分躬至棚，勞以酒食。未數月，里無藏奸，境內肅然。嘗獲盜，已論死，盜有老母，日來哭監門。公憫之，為減等。已而又獲盜，復有嫗來哭，公曰：「是偽也。」卒致之法。有聚博者，誘良家子及過客博。魑魅狐蜮，靡毒不至。其頭目多帽頂，勾結匪盜，為虎倀。爪牙概密，積久不可捕。府君詗知之，飾僕為商也者，使從之博，盡得其奸。他日出，戒從者詭言查保甲，迂道抵其巢。群帽頂方據高座握算，意豪甚，遽械以歸，窮治之，剗洗一淨，居者、行者爭快，若割鉅痏，由是無患博者。
然府君皆以為末，其為治，尤厚致意於本原之地。見其民，無貴賤、老幼、賢否，懇懇作家人語。以暇至其鄉，問民疾苦，考其田事，視童子塾，察其教育之法，多所獎誘。賓接庶士，餉以張南皮《輶軒語》及他有用書，士多厲於古學。與民講聖諭，勸毋訟，演說豈弟慈祥、懲忿息爭之道。意氣慇懃，民或忘其為官。及其行法，莫敢不畏服。仁壽故知事公殉難地，恩旨建專祠，久未立。及是，府君稟上官，捐廉構祠，游公為之記。落成，來拜奠者數百餘人，高年及見知事公死烈者，猶涕於列，當世美之。
府君懼霣先德，刻意勵精，事無鉅纖，必親裁判牘，不假手幕友，無論吏胥，府君之勞可知也。嘗以大局之壞，由居官者無學無恥，故無上下內外，無一以實心行實政者，砥䃚薄俗，為政益務平實。十三年，既受代，將乞假歸葬。大吏復以歷年臺費奏銷之不符者屬之，力辭不可，勉入局。念倪太恭人窀穸未安，居恒瘀悒不自得。十四年，遭庶妣饒宜人喪，肝疾大作，昏於視瀝。以病狀乞歸，大吏必欲竟其事，稟三入不報。府君不待咨遂行，是時府君年四十四。時流方猱升魚貫以進，而府君則以痛不得事倪太恭人，且喪葬後時，茹恨終其身，故投紱若浼，可謂萬物皆流，金石獨止已。府君天性純厚，孝友光備。既歸，與季父從事君相愛甚，推甘讓善，老而彌篤。服御有或過，蹙然必令齊一。在四川時，事繼妣孫太恭人如事倪太恭人者，未幾奉諱。其事庶妣饒二十年，亦如事倪太恭人者。推其愛親之心，以愛其諸姊妹及其群從晜弟，又推以愛其族姻、故舊，下至僕御、傭保，皆遇之有恩。早更多難，年十七，嘗陷賊中，將加害，不屈。舍之走山谷中，三日不食，目漆黑。有老媼餽焦飯如掌大，食之竟乃能視。歲饑，與倪太恭人煮糜不足，至搏糠以餐。方去之四川時，僅得從所戚借五百錢留家。雖貴，與人言貧賤時事，弗忘，亦無弗報也。平生篤於風義，貸於人，約信必歸。及人之用其財，雖多未嘗責償。故人死逆旅，為摒擋歸其喪萬里，厚賻其家。有所戚客四川，貧不能歸，為償其逋負，資送之。葬其族姻之不能葬者九櫬。苦乏者，月致金焉。歲旱，出粟與鄰，為平糶，手自操量。歸里後不善治生，又苦疾疢，蓋終其身無一日安。然秉性澹泊，初未以否鈍攖其慮。晚取宋李繹五知先生之義，自稱五知老人。嘗曰：「吾不能為巧宦，事上官爭覗候意恉。吾為吏，奉上以禮，辦事以誠，交寮友以忠，自持以嚴，無一言一事計其私，而亦未嘗窮焉。」又曰：「吾平生苦憂患獨，在太和，雖至無以具饌，以為樂也。」又曰：「人須肯喫虧，方有學問。」又與人書曰：「某比惟自信無媿，覺此心坦白無蔕芥。雖處困，頗有佳境。」府君之在灌也，有提督李某，負戰功，多結交賢士大夫，以自引重。數禮敬府君，謀為舉於上游，府君峻卻之。亡何，東鄉民亂獄起，李竟坐罪，人以府君為知幾。府君自言，平生之學實師法明呂坤《呻吟語》。四川老儒戴次高為宋五子學，府君與言，往往窮日夜。府君以風俗由薦紳出，居鄉尤敦崇禮法。鄉後輩為不善，見之未有不媿縮者。教弟子修飭行誼，一本孝弟。戒福田勿為章句學，使讀史。曰：「不讀史無以見事變之幾、立身之鵠也。」當鹿定興帥蜀，人謂公盍出。謝曰：「吾自計衰苶，弗能事矣。」及巡撫江蘇，相距帶水，亦未嘗有一紙之候。杜門絕酬應，不以事面其鄉之官吏。曰：「與為陽鱎，寧為寒蟬。」識者於此，可以見府君之操也。
府君機識鏡亮，判削公牘捷如流。老於其學者，或反復不能易一字。存公私牋札尚四篋，其論多深切著明，然里居未嘗一道其吏時事。其佐順慶隣水，有民教相搆，府君為諭。文曰：「守令子民，民亦父母守令。教士傳教有約，民或師事，例許之。今子弟為非法，豈有匿之師而父母遂弗能束者？民訟，官問法曲直，不問教不教。」右其守善馭教士，開誠佈公，教馴而民服，卒以輯和。遂寧有逋賦戶甚眾，令將役催。府君力爭以為不可，追還成命，更為文諭之。未幾，輸者溢於額，免累數千家，人尤多焉。既卧痾，傷時多艱，或至搤腕輟食。庚子北亂亟，病中聞變，太息曰：「吾生遭亂離，今飾巾待期，當不復見戍煙，汝曹勉之矣。」
府君歸十三年，以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三月庚辰卒，年五十七。病不能言者凡一載。配吾母何恭人，令德莊儉，治家曲有儀則，另詳事述。前府君八年卒，葬縣東湖村先塋。子男一福田，縣附學生。女子三，長嫁同縣丁崇華；次前卒；次上殤。
府君制行不苟，本身諴民，不媿循吏。獨以例格，未得上其事史館，邀編錄。其孤子福田痛其父之不可見重，懼清風純德將隨泯沒。輒就扶牀所辟咡者，哀述一二，不敢有一字增飾，以厚誣其親。
福田既不幸早失吾母，今吾父又即世矣。年歲至淺，於其先人懿行，不獲備悉。其能述者，廑廑止於此。橫睨青天，平視白日，光晶如故。獨吾父母，不知竟歸何所！煢煢鮮民，世方阽危，詎易言盡大事邪？烏乎，其可哀也已。日月有時，將葬，不敢以其言之無次弟為病，謹狀如右，以質之知公之平生者。或哀而賜之銘志碑誄，使其孤子得碣之墓、勒之廟，冀萬一不朽，則其為惠，豈唯藐孤之幸，於世教不無埤焉。不肖男福田泣血稽顙，謹狀。
先妣何恭人事述
一九〇一年
先妣何恭人，諱定珠。世籍陝西沔縣，代多膴仕。考諱焜，附貢生，知州用四川通判。妣毛宜人。恭人嬪於我先考冠臣府君二十一年，以疾卒，年三十九。有子男一人福田，女子三人，其一殤。
恭人生長世族，幼嫻內訓。既來歸，祖妣孫太恭人早卒，本生祖妣倪太恭人在鄉里。先君方處館成都，汲汲謀所以養者，屢請迎，倪太恭人憚道遠不出。恭人以未得侍倪太恭人晨昏，嘗謂先君：「南方甘旨之奉必時寄。」或不足，必以為言，縮其舍寓之供以厚之。又不足，則使貸之友，必多寄乃安。逮光緒七年，先君入都，歸覲，將奉倪太恭人來蜀，未果而聞赴，恭人終身以為大憾。恭人溫恭純惠，事祖庶妣盡婦道。其處吾姑母、叔母及他尊卑長幼，一準於禮。即或以非禮相責讓，未嘗有言。恭人自幼隨宦，未嘗習勞苦，及先君挂冠歸，經紀家政，乃躬操作、親勞苦之事。督諸女紡績，恒至夜分。檢校鹽米薪膏，井井其理。自堂及竈下，敦、鬴、甖、鏏、簋、觛、桮、盎，庋寘羅設，莫不嚴飭。肅賓承祭，必躬必親。漿菹靜絜，饙饎飶嘉。婢嫗皆有常職，司其司，無敢廢；流雜人概不得入中門。內外肅然，先君以為祥。乃未幾而恭人病矣。恭人卒，家運大否，盜賊災害相繼，而先君亦衰。方是時，先君嘗手竹筐入村市，歸擷園蔬，恭人至廚下烹之，召家人聚食，竟一室怡然。先君每歎以為田園骨肉之樂，遠勝於穹官鉅家之縣鐘列鼎，而懼其不可久也。恭人以光緒癸巳九月十五日卒。其疾也，以壬辰九月。後八年先君卒。先君之疾以庚子三月，其卒亦以三月。
烏呼！天其以福田不孝，而降之閔凶，不使其親少待其成立，以一日申其心也。而恭人棄子女尤早。恭人之卒，福田才十一歲，大姊明璧二十歲，二姊明珪十五歲。先君纍然撫之喪次，煢煢相向泣，思之痛猶在膺。及福田入學為弟子，取婦，先君意稍釋。曾不一稘而先君病甚，二姊死，大姊嫁。逾年遂遭先君喪。子女三人，唯福田一人在焉，可謂酷也已。恭人稟質殊異，讀書過男子，教兩姊有法。福田雖幼，告以某人富貴勿羨，某人行誼賢者汝學焉。福田或弄錢為戲，戒之曰：「兒幼，宜勿弄此。他日成人，須嚴立風骨，齪齪事此，將鄙夫之歸矣。」福田汔今追憶此事此語，未嘗不赬發項頸間也。時為兩姊及福田說古豪傑孝義事，期有以自拔於流俗。謂先君教以應對進退之節甚詳，曰：「禮基於此。」矯然大儒言也。卒之前日，福田效陶淵明為菊花詩，恭人覽之喜。夜半，疾遽作。先一年瀕危，與家人訣，以外祖墓遠在嘉定，有圮者，令致百金葺焉，寄聲諸舅各努力。至是遂無言。先君之卒也，亦無言焉。一瞑孤往，長作鮮民，福田之痛，宜如何也。
辛丑，不孝居先君喪，乃追慕遺事而有述。其不能述者，又可以言為乎。孤露之哀，鬻子之閔，知言之君子擇焉。不肖男福田泣血稽顙，謹述。
二姊事述
一九〇一年
先考妣有女子子三。長大姊明璧，適丁氏者也。幼三姊蕙芳，八歲殤者也。其中者為二姊明珪。
姊字冰輝，自幼有奇氣。讀《列女傳》，多所不滿，獨慨焉慕曹娥、媞縈之為人。尤不喜孟光事，謂女子何為卑詘若此。十二歲告先妣曰：「女願得事父母以終矣，不能事人。」先妣斥其妄，姊持之特堅甚，竟不可易。先妣故有肝疾，時患厥逆。姊與大姊奉晨夕，益求所以侍疾之道。聽於無聲，視於無形，必謹必周。壬辰九月先妣疾亟，求姊不得。跽小閤中，引帛自勒垂絕。蓋痛急，乞以身代也。解其勒得蘇，自是分秒不離左右。家貧不使婢嫗，大姊職藥飲，姊職起居。踰年而先妣卒。先妣之卒也，二姊僵在牀焉，氣絕矣。歷時始復，必欲殉。先君責以父在不得爾，乃已。其居喪也，毀瘠有過禮，是時姊年才十五耳。先是，姊十一歲，先妣疾，姊嘗糞以為無害；十三歲又疾，嘗糞則大驚，刲臂入藥而先妣遂瘉。及是大姊以告先君，無知者。而姊以為陳陳蹈前跡，意悔其無足為。先君既衰多病，姊初志益弗可撼，時時思得終殉先君。丁酉，先君大病，自是不解衣帶四年。庚子，先君病風，蹇於言，姊每先老人意之所嚮而委折以赴之。先君且劇，醫者謂福田：「血肉最補形氣，盍烹鶩？」福田以語姊，姊念身受之親，曩慮無益，故勿為，苟益，何愛焉？更割臂肉糝藥進之，先君果小瘥。月餘，尋篤。然自此每變則創必痛。先君疾竟以不起，而二姊先先君卒矣。姊始積勞得疾，遂嘔血不食月餘矣。猶強起，溫凊無少闕。先君㤛其支離，心知其疾，顧視涕落。姊恐傷老人懷，益自持，務為未嘗有疾焉者。庚子八月病甚，遂卒，年二十二。卒之前日，先君偃蹇視之。尚曰：「兒病良已，幸大人勿憂也。」可痛也哉！屬纊帶解，金镮在焉，蓋以備不測也。語福田葬遺蛻先妣墓右，喪勿用俗禮。是豈巾幗所能見及者。
姊至性過人，痛先妣早世，終身不嘗甘腴。友愛其姊弟，自少至於長，未有一言之弗者也。方先君未疾，歲時膢臘，家人悉聚，姊及大姊、福田侍，先君每歎息，言安得歲歲若此。姊退而獨悲，謂福田慮其不可再，已而竟然。當爾時，雞初鳴，先君將興，三人者皆在牀下，福田跽倚在後，姊理巾襟，大姊治糜飲，奉槃匜，請沃盥，乃進糜飲。及餐，大姊設籑，姊奉匕挾侍右，福田自左侑之。及寢，姊眠衾簟，寒熏暑揮，溫涼必令合度。屏息以竢，熟寢乃敢寐，宵恒數起以為常。一動一息，不失分寸，久之能察其呼吸以知安否。及疾病，夜篝火檢方書，惕息聽帳外。與其姊弟泣，恒旁皇徹曙，不令先君知也。
姊幼孤傲，不可輩儕。十四歲讀《陸宣公集》「以自異為不群，以沮議為出眾」二語，痛以為戒。生平寡言笑，廩廩然有清霜之色。好讀莊、列書，深探其指。又嗜袁隨園詩，其佳者能默識不遺一字。為詩古文，拔俗可喜，然姊勿善也。有所作，輒燔其草。嘗曰：「二千年來女子傳者幾人？半以文章鳴，半以節烈著，無大殊異者，而文章多可鄙。」以為女子之無用，實弱中國。見上海女塾章程，訢然曰：「女學其興乎！但未審理董得人焉否耳？」姊識遠而性警，行安而節和。其確然之概，尤不可及。戊戌秋，先君及福田他出。盜夜入室，蒼卒踏戶牖，舉白刃嚇。姊奮曰：「予我刀，吾自殺，不煩爾！」神色不少動，盜為卻。三䣊咸歎異之。庚子聞北亂，與大姊及吾婦計所以待變者。大姊及吾婦曰：「誓死易處耳。」姊曰：「不然。多死無益，要當有以禦變為難，獨不聞荀灌事邪？」蓋其振奇之氣，惜不為男子以大其詣，而又促其齡，以奄然死也。
福田既哀其志，因先君之請銘也，為次其事附焉，以諗當世之君子。
亡妻湯孝愍哀辭
一九〇二年
馬浮二十年壬寅七月，其妻孝愍湯君死。君之事吾親可謂孝矣，其以憂而死也可謂愍矣。君之者，正其位，立其名，平等之義也。馬浮不具脯奠，為辭以哭之。嗚呼孝愍，而今死矣。浮即有言，孝愍之靈魂得聞之否，未可知也。浮亦病且不久，其言也多謬亂而失其次，不能發表其肺肝，孝愍即聞之，又何以知浮之悲邪？嗚呼孝愍，而今死矣。孝愍之生也，吾未有以字之。今死，吾乃誄而諡之曰孝愍，孝愍其鑒之。孝愍之歸於浮也，當浮之十七年九月，吾母已前卒，吾父方病。孝愍自傷不幸，與吾兩姐求所以事吾父者。明年三月，吾父且大劇，浮與兩姐及孝愍日夜涕泣以待，孝愍之痛可知也。已而，二姐病死，大姐嫁，自是吾父左右僅浮與孝愍在。吾父病益篤，孝愍卒能繼兩姐之孝。又逾年，遂遭大故。浮以哀痛，先得奇疾。時責備孝愍之不能事吾親，病發輒死，歷時乃蘇。孝愍益自痛，不敢毫髮怨浮。其哭也至於無聲，蓋吾孝愍之疾固於是中焉矣。浮既葬吾父，遂奔走遊學江海。今年正月歸，相對而泣。念家道之酷，終不能相保，計不知誰先死者。孝愍聞吾言，而悲獨甚。孝愍自吾行後，遂病，夜怔忡，魂魄不寧。不食月餘矣，猶強起自支持，事吾姑母無間。以浮旅人之多憂也，戒勿以告。三月，吾父小祥，浮歸。孝愍語吶吶不能出，其氣弱如風中之絲。浮心知不祥，忍淚慰之。孝愍堅不欲服藥，意以求速死。會當歸寧母家，而浮亦遠行，草草遂別，不能寄書相問。五月，孝愍之父來上海，道孝愍且愈矣，浮固聞而疑之。六月，吾姑母病，召孝愍歸。浮為書致孝愍，以寄大姐，屬俟孝愍之歸也出而示之。苦語累牘，方計孝愍之見吾書，必且泫然以泣，又烏知孝愍之遂不能見吾書也？悲哉！孝愍之歸寧也，拜吾父之像於堂，拜吾二姐之位於樓下，然後辭姑母。以目視余，欲有所言而弗能出，淚熒熒沾眥。浮故促之行，未嘗一語道珍重，又烏知孝愍之遂不能以生見我也？七月十二，孝愍病革，吾叔父乃電召浮。浮以十五渡江，夜抵紹興，則孝愍已於是日十一鐘死矣。浮乘月以行，其心昧昧，若無所覺者。十六五更到家，悲風動帷幕，陳尸在堂，悄無哭聲，只一婢子守側。視孝愍貌猶生，獨唇齒間有血已成殼，蓋死時所噴出者。痛哉！聞孝愍之病也，其母遣婢子送之歸，孝愍在舟中猶能飲食瞻顧，及望見所居宅，忽瞠目不知人，蓋孝愍之痛深矣。孝愍自知不能見我，其死也未嘗一語及浮。蓋孝愍臨死，在前者僅婢子數人，吾姑母方卧疾，弗能起視，孝愍即欲有言，又誰與語者。
張君榕軒別傳
一九一二年
方世之衰，棄道任術，偽夫巧人，交踵於國。日馳其誇辭虛說，誑耀眾庶，乘時以徼功名、獵權勢。己則不免於菑害，安能使人蒙其利哉？求其勤身愛物，以能有利於國家者，必在忠信慤實之人。若張君榕軒者，蓋其人歟？
君名煜南，其先世自閩徙廣東之嘉應州，遂為嘉應人。州人固多習為海估，君年十七已涉歷南洋諸島，學賈於巴達維亞，因嫻荷蘭及馬來語。為人謹厚有繩尺，善心計，果於任事，用是以商業起家。闢日麗棉蘭市，所居成聚，久之益擴其業，敷設遍檳榔海嶼諸步。荷人始以君為棉蘭理事，累遷甲必丹授馬要。甲必丹馬要者，荷人所置吏，以轄華民，用華人為之。諸豪滑或假以諂附荷人，陵侮己族。自君居職，幾二十年，流惠及眾，鬬囂以戢。先是華人輸作者，多粥身為奴，號曰苦力，主者鞭朴驅迫無人理。君為甲必丹，乃與荷人定律，聽得自贖。為置郵匯，量其庸率之羨，儲而歸之，使居有所贍；立醫院，使疾苦者有所療；買塚地，使歿有所藏；拓園囿，使倦有所息；建橫舍，使幼有所習。僑人德之。君既致饒衍，以義自任。國有饑饉、水旱、興作之役，莫不輸金以助。及舉要政需財用，事體大者輸益力。先後捐數十萬，略無恡色。國之富人，莫能先也。由是君名稱藉甚，傾動朝野。清廷待以殊禮，酬以高官。自試用同知署檳榔嶼領事，累諧至侍郎銜，以三品京堂候補，考察南洋商務。而是時始有諮議局之制，粵人並舉君為諮議局議員。初商部新設，尤倚重君。君乃悉力營潮汕鐵路以利運輸；設日麗銀行，分置廣州、香港、澳門、石叻、小呂宋諸要會，以通泉貨。規畫宏遠，能舉其大。國之有商辦鐵路，自潮汕始。路初成，入貲者退而觀望，有悔言。君慨然獨出百四十餘萬盡收之，返其本貲，論者以為難。江南之開勸業會也，君以實業會會長，任貲三十萬為之倡。當清之末運，國人漸知趨重工商業者，蓋君左右之力為多云。君孝友任卹，出於天性。與人恂恂，平居被服若寒素。知君者，咸謂君忠信慤實人也。自以失學，晚而喜讀書，好文藝，有儒雅之風。撰《海國錄》若干卷、《梅水詩傳》若干卷。以民國紀元前一歲卒，年七十四。有子五人，某，某，皆能世其家。
贊曰：予讀《明史•成祖紀》，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方永樂全盛，南洋種夷數入貢，求內附。不以斯時分遣重臣，輯和諸番，移民興殖，為萬世之計，而乃貪其寶貨，以拊循之責委之閹尹，宴然自足。雖復專力漠北，無救後世之邊禍。嗚呼，何其疏也。使其慮足以及此，則諸華之聲威，且踰印度洋而陵轢歐洲。馬來群島豈英、荷諸邦所得而有乎。前清雍正時，禁閩、廣人與諸番交易，至焚其船，漳浦藍鼎元有論南洋事宜，極言其害，且建殖民之策。惜其不用，今人亦尠能道之。其智乃更出鄭和下。曷怪季世喪權失地，日以削弱。民國起而承其極弊，將何以振之耶？予嘗歷諸島，考其民俗，察其物宜，芊芊乎美哉國也。吾有庭戶之利而令他人守之，豈不惜哉？獨喜僑人多富而好禮，達於時勢，赴公義如鷙，其有裨於國者大，而歎政府所以善之者未盡其術也。若張君奮乎商旅，外平市政，內暢實業，雖屈身蠻貊之廷，奉命顓制之世，其所興舉，賴之者眾矣，不亦足多乎哉。
邵君家傳
一九一九年五月
君諱伯棠，字廉存，浙江山陰人也。民國初元，省並山陰、會稽為紹興縣，今宜曰紹興縣人。祖曰萬楓，父曰昭貴，所生父曰昭聖，以君後其兄。家習農賈，君獨力學，弱冠試為縣學生，有文譽，以舉業教授鄉里。清德既衰，政乖俗敝。君喟然棄其佔畢，旁求鞮譯，思以廣聞通天下之志。時國論初變，橫議之士聚於上海，標榜功利，馳說取稱，情偽間雜，浮華交會，夸鄙自遂者多有。君雖翱翔其間而能辨其依似，不為苟同。比義處物，無忮求之心，量己安分，無不足之色，可以觀其守矣。嘗歷諸學肆，庶事畢舉，生徒翕然。校讐群籍，行之坊市，人皆樂購。所撰雜筆，為小學師者至資以為教。君恒憤日本人狙詐，著論攘之。已而日本人得其書，訟於國之執政，下所司遏禁。君以身沒得免禍，其文竟遭刊削，然君矯奮之志於是見焉。君內稟愿慤，率履有常，受事果任，發言勁質。勤不遺暇，約不踰節。與君習者僉曰：友直友諒，君之謂也。年四十一以疾卒，州里交遊，莫不惜之。君娶於孔，再娶於朱。有子男二，人模、人範，孤而就學，庶其能繼君業。
人模以浮為能知君，請次其志事，載之家譜。予惟天之生才甚難，以君之姿，假以耆艾，其可書者宜不盡於斯。然自君沒而生民之患益烈，忠信之道日乖。君雖不幸早世，庸詎知非天之所以厚君邪？至於今日友朋之愛君者，追君言行，歷久而思不衰。然則君之無年，其不幸乃不在君而在友朋也。嗟夫！己未夏四月，友人馬浮謹撰。
先姑戴節孝孺人馬氏事略
一九二一年
先姑馬氏，浙江會稽人，先王父贈朝議大夫蘭舫府君第四女，江蘇元和縣例襲雲騎尉縣學生戴君秀夫之元室也。生於清道光壬寅年十月，歿於中華民國十年辛酉八月，享年八十。
清道、咸間，先王父仕四川最久。咸豐辛酉，滇寇藍大順犯資州仁壽縣，先王父死難，世父明齋府君亦殉焉。先王母恭人孫氏偕庶祖母饒及諸姑流寓敘州。先君子自浙奔赴，雖奉朝旨褒卹，而寇難之後，茹苦食貧，備極艱阻。先是，先姑之翁四川知府元和戴公，本與先王父有同官之雅，遂相約為婚姻。及是時，戴公亦歿於王事。兩家難裔，流離轉徙，幾不相聞。及同治癸酉，先君子始訪得姑丈秀夫所在，遂來贅於家。未及一年，姑丈遽卒。戴氏近支無可為後者，又蘇、蜀遠阻。先姑謂庶祖母饒曰：「吾為戴氏婦，未嘗見夫黨一人，吾終於母家，其可也。」時先王母孫已前卒，先姑事祖庶母饒四十年，未嘗一日違遠，曲盡孝道。及先君子辭官歸浙，為本生祖母倪及祖庶母饒營葬。先姑曰：「吾他日遺體得祔於先塋足矣。」先姑屏絕華飾，生平頮盥惟用皂莢，未嘗用海外製品。衣服布素，無有副貳，常所服者，皆舊布浣濯連綴而成。寸布尺線，未有棄者，至三十年不易一帳。然見鄉里老婦貧無衣者，每手自縫紉、厚實絮纊，隨所遇而施之。自浮有知，逮事先姑三十餘年，衣服器用之類有敝者，請易之，恒不許。嘗諭之曰：「世間苦人多矣，吾何心自厚，物力當惜，且吾知汝貧也。」晚歲念佛，日有常課，甚虔，坐必面西。臨歿前僅三時不能言，猶動唇若平時念佛者，從容移身向西而歿。面色瑩潤，頂暖經日，意其淨業成就之徵邪？
自浮在繈褓，先母劇病，遂以浮授之姑，姑撫之如母。浮生十一歲而遭先母之喪，十九而遭先君之喪。自二親既逝，生為鮮民，復遠適異國，違遠姑氏者五年。先姑盡出簪珥以資之學。既歿之後，奩無餘物。前歿數年，有從子奉鏡奩為壽，命以賜族子婦。嘗顧謂大姊曰：「吾四十年不用此物矣。」先姑雖婦人而有丈夫之氣，一生清節，卓絕艱苦，人所不能堪忍者，先姑順受其正。一切平常，未嘗有自多之意。慈幼惠下，常若有餘。其在儒家倫常之理，可謂體受歸全者矣。於佛法不尚知見，專力行持，亦庶幾老實念佛者。
浮方在哀戚之中，於先姑平生言行之大者，未能盡舉，特粗記一二事而已。惟知德君子，由此而推之，亦可以識其平生之大概。詞之不屬，伏乞矜諒。期服姪馬浮謹狀。辛酉秋。
香積佛智禪師傳
一九二四年二月
佛智禪師湖北人，莫詳其姓氏。清咸、同間，住終南山十餘年。拾薪種芋，不受人施。或陰以銀百兩委置戶外，師出庵汲水，蹴去之如踐瓦礫，略不顧視，人莫測也。光緒初，歷清涼、陟補陁，始至杭州。時寇亂甫靖，瘡痍未復，浙中諸名藍多夷為榛莽。師行抵湖墅，無地挂搭，露坐達旦，檢囊中舊錄雲水日程，知湖墅故有香積寺，昔之行腳者多憇焉。尋得其處，但餘二石幢出深草間。因嘅然息足，縛茆數椽其下。晝則乞食，夕則安禪。久之，里人欽其高行，為創立堂宇，參徒漸集。饘粥不繼，乃赴眾請受經以給食。如是者有年，積施，構禪堂，結制坐香，齋庫廚寮，次弟悉舉，儼然叢林矣。獨佛殿以工鉅未就，師不樂唱募，里中善信，屬諸商肆，日輸數文或數十文，又累年而事始集。光緒二十三年殿成，師力亦瘁，遂以其年十二月朔，示疾坐化，閱世五十有七，夏臘不記。門人未有任付屬者。師同參慧明長老，繼師主法席。踵遠錄公為大陽延求嗣法故事，得上座肇安，妙契其旨，謂足紹師宗，遂使開堂嗣師。肇師親撰師行實，屬為之傳。因摭而次之如此。
贊曰：予觀臨濟下古尊宿，如風穴神鼎，率草屋敝食，枯淡若霜槁，極恒情所不堪。及播揚大教，則如那吒忿怒，人天失色。若而人者，非孤危峭絕、一法不留，何能與於斯邪？師居終南，不挂纖毫，不涉唇吻，庶幾本色道人行履。及其至浙，檀信歸仰，為眾建剎，艱難締構，竭力忘身，亦緣會則然耳。如鳥飛空，豈有朕跡。雖座下不得一人，於師之法道無損也。何在機語流布然後為重哉！予與肇師習，因肇師得聞師行事。肇師精嚴峻特，能於誶諑之外邈得師真，可謂一子親得，祖道之寄，其在斯人乎。然則謂師之順世為已久者，固未足以知師也。甲子孟春，湛翁書。
湯蟄先先生家傳 代南通張季直先生作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湯君蟄先歿近十年，其族人議修家譜而屬予為之傳。予惟家譜之作與國史異制。史官所掌在題別人流，考跡論世，以昭示法誡。故一人之事恒繫一國之政，雖詳委必書。若撰次家傳，乃使後世子孫不逮事其先祖者，數典念德，教以善繼，自非立身大節，苟為一端之美，可弗及也。世俗為之，每侈陳功閥以相誇耀，高仕宦而遺行義，甚非所以為教。夫當官施政，利澤及民，宜載之國史，非家乘之任也。予獲交於君垂三十年，粗能詳其志事。方是時，朝野詾詾爭欲致力革新之業。予與君亦各樹識立事，國人每並稱之曰「張湯」。及今追省，俗變而彌厲，吾耄而益，在昔與君所共研慮，以為濟時之計者，晚而知其非要也。雖然，君之所以立名於當時，可式於後人，固自有本，其見於事為者，末也，又不盡其所蓄。今獨發其志義，貽厥後賢。明夫達孝者，先志而後事，其於義也，庶或近之。
君諱壽潛，字蟄先。其先世有諱鵬舉者，宋高宗時致位兩府，始自河南徙於浙。歷九世而居山陰之天樂鄉，逮君之身為三十三世。民國初建，省並山陰、會稽為紹興縣，今為紹興人。曾祖欽文。祖甸源。父沛恩，有子三人，君其冢也。早歲穎異，以文學見稱，閎敏有器識。未第時，以家貧求力養，客山東巡撫張曜幕中，與烏程施補華同見倚任。君於是益習聞國政之得失，喟然論列時敝，損益所宜，造《危言》四十篇，期可見諸施行。時人以比唐甄、馮桂芬，有疏通知遠之目。光緒十八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散館，以知縣歸部銓選，授安徽青陽縣知縣。到官三月，以親老不樂就養，遂乞歸。而君名益為中外所重，歷聘諸省，於推行新政未嘗不預論贊，而遠於仕進，其自處泊如也。及庚子拳亂，召八國之師。國之不亡者，僅君往說兩江總督劉坤一、兩湖總督張之洞，定東南互保之約，所全者甚大，其謀實發於君。光緒二十九年，擢署兩淮鹽運使，仍以親老辭。三十一年給四品卿銜，總理浙江全省鐵路，成滬杭間鐵路三百餘里，商旅騰頌。未幾，以爭廢英人借款草約，忤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宣統元年授雲南按察使，實以遠之也。累辭不允，請入對，力陳在下之義，思得宣達民隱，裨益上治，不必以一官自效。攝政使盡所欲言。因頓首曰：「願朝廷勿再用袁世凱。」攝政默然。退，上封事數萬言，大旨在通上下之志，弭亂於未形，詞甚切至。疏入不省，改授江西提學使，以言不見納，仍辭不赴官。復痛劾盛宣懷媚外誤國，使朝廷失信於民，不可令久處朝列。觸樞臣怒，指為好訐，嚴旨革職，不許干預路事。由是在上之惡君益甚，而君之孚於民益深。無何，遂有辛亥革命之役，自武昌發難，踰月，浙人亦逐巡撫增韞而擁君為都督。始君未知，方避之上海，而文告四馳，已用君名。聞者相慶曰：「湯先生果出，吾屬無憂矣。」杭州故有駐防旗人，聲言願受湯先生撫，否則力抗。時擁君者麕附，君曰：「卿等欲革命，徑行之耳，奈何以強人？吾雖弗善顓制，與卿等異趣，以若所為，亦不與也。」說者謂君：「杭民六十萬戶，使闔門而戰，一朝可燼，公獨能不捄之邪？」君不忍，乃卒徇眾請蒞杭。滿人聞君至，遽委械請降，全境帖然以定。黨人之桀驚者，皆懾於君望，頫首聽約束。時張勳猶據守江寧，遣師會攻，不月而下，遂以軍事付蔣尊簋。臨時政府初建，以辛亥十一月為中華民國元年，設官分職，欲選宿望以收眾心，用君為交通部總長。君報書謂於義有不可者：士所以不恤一身者，為拯民不為取位；國步新移，宜崇廉讓，抑貪競，毋蹈清之覆轍，某唯一去以明志。遂去之南洋，周歷群島。僑人爭以不得識君為憾。既還，聞政歸袁氏，君曰：「是必以易號稱帝而敗。」久之竟如其言。蓋君自是益以優遊自晦，不欲復問世事矣。民國五年有疾，自製遺誡，其辭曰文另錄。君文字多不具錄，錄此以見其志。民國六年五月，以疾卒於家，年六十二。生平觳己而厚人，忘身而為眾。其嫉惡若不能容，而好善或溢其量。彊忍赴事，有似任氣，見利必卻，疑於近名。然天懷勁質，內行醇慤，世之論君者或遺之。夙以時務見稱，晚以鐵路見賢，皆君之末也。撰有《爾雅小辨》二十卷、《說文貫》二卷、《危言》四卷、《理財百策》二卷、《三通考輯要》若干卷，《文集》若干卷，獨《危言》《三通考輯要》行世，餘並藏於家。
贊曰：綜君之用心，蓋有墨翟、宋鈃之仁；其發為文章，則王符、仲長統之選也。德信足以撫眾，智通足以慮物，果任足以成務。使其得位善世，則子產、西門豹之績宜若可幾。然君遭逢屯難，徒以適變一時，才業不竟，惜哉！淺俗以君名顯當世，乃不知其阨也。君有賢子，矯然不群，器能總達，實秉君之遺教。將阨於君者必亨於其後。夫所謂亨者，履信思順而天人交與之謂。《記》曰：「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君之子若孫其勉之矣。中華民國十四年十二月，南通張謇。
鄭氏母洪太夫人家傳
一九四七年八月
子夏作《喪服傳》，明尊親一體之義，而《祭義》所為作，在不忘其所生。故立愛自親始，立敬自長始。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其所以不能忘者，性也。明乎一體，順乎天性，而後可與言喪祭之禮。故喪祭之禮廢，則倍死忘生者眾，蔽於物而失其性也。宰予欲短喪，孔子曰：「子生三年而後免於父母之懷，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痛哉斯言！夫父母之愛其子，豈直三年而已哉，固終身以之。子之於父母，及其長則愛衰矣。故曰：「大孝終身慕父母。」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推愛敬之心於天下，惡慢無自而生，天下安有不平者乎。「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此聖人贊《易》之言也。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未有恩義不行於門內，而可仁及天下者也。今舉世苦爭戰，人倫之道或幾乎息，有能不忘其所生者，聖人亟與之。觀於吾友鄭君玉書之思其母，乃知孝慈之風未泯，而鄭母之賢，所以植其家者尤厚也。
按狀，太夫人洪氏，福建南安人。祖江淮，父致敬，富厚甲其邑。年十九，歸永春鄭君淵如。鄭故儒素，太夫人安之如履富厚。事舅姑以孝聞，治家恭儉有則，屏諸珍御，勤於中饋。凡歲時伏臘祭祀，賓客問遺存恤，疾病死喪之大，澣衣滌器之細，慮無不周，事無不洽，而未嘗有勞苦之色，族䣊咸嗟異之。生子三人，玉書，玉麟，祥麟；女一人，鐉，殤。清光緒二十一年以疾卒，年僅三十有五。時玉書方成童，及終喪，為縣學諸生，人稱其才。入民國，官廈門道尹，其諸弟亦皆有聲於時，至今蔚然為鉅望矣。玉書既乞陳君寶琛表太夫人之墓，傅君增湘為壙志，而猶以家乘列傳相屬，因約其事而論次之如此。凡已詳於陳、傅之文者，今不著。
玉書年已六十，距太夫人之歿，踰四十年矣，每稱其母氏之德，悲感有餘。藏太夫人手緝之履，數十年不去身，以為手澤存焉，見履如見母也。嗟乎，母子一體也。為人母者之愛其子，與為人子者之愛其母，天下之所同也。然其不忘也若此，則薄俗之所難遇也。玉書之言曰：「幼時母督之誦甚嚴，一日讀少懈，則扑之，以是受王母譴責。玉書見母之受譴責也僅此。玉書今日能粗有立者，母之教也。今且老，思如兒時受母之扑，其可得乎？」此惻然仁孝之言也。予既嘉玉書能不忘其親，足以為天下之為人子者勸，而洪太夫人雖不壽，所以愛其子者深且久，足以為天下之為人母者勸，故樂為之書。昔之重婦德者，言不出乎帷帟，事不越乎庭戶，庸言庸行之所繫，近而彌遠，家興於孝慈而風俗成焉。及世之衰，乃好非常奇偉之行，薄庸德為不足稱，而民俗日漓。害於而家，凶於而國，將不知所終極。聞鄭氏母之風者，盍亦及其本矣。民國三十六年八月。
蔣君抑巵家傳
一九五九年
君諱鴻林，字抑巵，浙江杭縣人。曾祖諱思聰，祖諱德山，考諱廷貴，詳在譜牒。君考以善治生，富厚甲一郡。享年九十，五世同堂，鄉里美之，君其仲子也。少有文譽，弱不勝衣，而勇於任事。及壯，交游益廣，聞望益進。慨然有用世之志，入貲為民政部特用郎中。然嘗居上海，官卒不顯。方清之季世，歐美諸邦挾其機械工業擅市易之利，所至兼弱攻昧，號為殖民，而英人為之魁。中國自庚子和約之後，清廷益無能為，國人憤懣，群起扼腕，思自奮於工商，以拯貧弱、禦外侮。時則有爭廢蘇杭甬鐵路借款之役，於是有浙江鐵路公司與興業銀行之成立，及漢口既濟水電公司之創置，皆君之贊畫為多。其後清廷卒以鐵路國有致傾仆。自辛亥革命，民國雖建，政柄屢易，阢隉不安，實業救國之論盛行於時。君既留意當世之務，求所以匡益之，或出貲力，或豫謀慮，咸隱有所裨，而君不以自多也。會遭日寇之變，益鬱鬱不自得，年六十有六，民國二十九年十月，以疾卒於家。元配孔氏，側室某某氏。有子男五人，世俊、世迪、世適、世顯、世承，並能繼君之志。女六人，俱適望族。孫男女若干人，例得備書。
贊曰：凡能為任恤之行者，必有利於民物。故立人達人，為仁之方。如有以猗頓之富，而有墨翟之志，不私其財，而能及物，充其類，大同之道可幾也。蔣君之為人，將有近於是與。在清光緒甲辰，予游江戶，始識君於逆旅。時君方就醫日本，多聞而好善，同舍覊旅之困者，多賴君而紓。雅與周君樹人相得，周君方倡譯東歐文學，撰《域外小說集》，君亟出貲印之。其後周君名大起，今所謂魯迅先生者是也。一時文藝之士，皆以君為有遠識。生平好蓄故書，多善本。晚歲盡出所藏，畀之合眾圖書館，其用心之公類此。君夙秉孝行，篤於天倫，治家有則。凡祠墓祭祀之事，皆手定規制，詳而有義。遇友朋尤厚。有故人別二十餘年，一旦造訪，驚喜至相持而泣，久之乃釋。以此見君性情之摯，不獨其才智為可稱也。近百餘年，世之有國者，俱以殖產為急，其制度不能不變者，勢也。然所以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者，裁成輔相之功，亦賴眾庶而後集。在昔國異政，家殊俗，通識之士，其力所能為者，如其分而止。雖或有濟於一時，而終不得竟其用者，時俗限之也。如君之才，使生於今日，其見之行事、發於事業者，當不止此。未及耄耋而逝，惜哉。余既因君諸子之請，摭其志行之大者著於篇，使載之家乘，以諗後之知言者。
施節母孺人俞氏家傳
孺人俞氏，浙江上虞人，施國榮之繼室也。孝慈秉於彝德，端惠漸於恒訓。年二十四作嬪施氏，中饋祗飭，內言靡間。遭命不辰，三載夫喪，姑老而傳子在繈褓。仰潔晨飱，頫勤顧復。衣無近采，嘗無旨味。安節彌順，家道以立。撫前室子，不異所生。姑喪既終，子婚再舉。餘蠶周里，滯穗恤鄰。宗族鄉黨，僉曰賢哉。齒不逮德，以清光緒十八年七月，遘疾奄化，春秋三十有六。光緒三十二年，得旌節孝，追加命服。前室子觀政，所生子觀德，念閔育之恩，求綴述其事，列之譜乘，永垂後昆。嘉其淑問，故為之書。
贊曰：有齊漢娥，流淳江水。孰飲於此，溉被於里。惟施是範，不愆不毀。述此貞風，媿彼琱綺。
湯石泉先生家傳 代蔡元培撰
吾鄉有碩望曰湯蟄先先生，先生之父曰石泉先生，耆德君子也。元培年差後於蟄先先生，而辱交最久。知其志行誼，多本之庭訓。信乎教化之原，自家而國。其加民及遠，往往默成而冥應，不必期之一身一時，而未有不臻其效者也。
按狀，先生諱沛恩，其先河南人。宋紹興間，知樞密院事鵬舉，始遷杭州，三徙而居山陰之天樂鄉。今以山陰、會稽並為紹興縣，遂為紹興人。曾祖惟方。祖欽文。考甸源，有子三，先生其仲也。家世力農，而以行誼著稱。伯治壟畝，叔主賈鬻，先生獨以經書教授鄉里。篤學勤誨，孝友肫至。幼侍母疾，嘗刲臂和藥。及居喪，哀毀有過禮。雖至衰白，語及於親，未嘗不泫然以涕也。自其教授，三十年束脩之入，悉以奉兄，不有於己。會遭咸豐洪楊兵起，鄉井多墟，携生徒聚講叢祠，躬自執爨，恒苦乏米。有從子某某，少依以為業。每飯必先令從子得飽，己則以水調釜中焦粒嚥之。同治中，有同姓官陝西，聘佐縣幕。歷武功、盩厔等縣，見繫獄者眾，疾痛謼謈，惻然憫之。曰：「民之罹刑網，由上之失教，非其罪也。」為具醫藥，量其可矜者陰恤之。旋謝歸，盡散其所贐於道。及抵家，襆被僅完，夷然不以為意也。洎光緒中，令子蟄先負盛名，朝野交重，累被徵召，皆以親老辭不赴。先生曰：「進退有義，汝宜自審，吾不汝必也。」辛亥鼎革，浙人爭擁蟄先為都督，蟄先疑不可。時滿、漢猜嫉久，杭州故有駐防，幾釀大釁，非蟄先莫能解。先生聞之曰：「損己名而可以救人者，則為之，弗居而已矣。」蟄先卒紓浙難而避位遠蹈，蓋先生之為教，其大者如此。俗屆七八十生辰，恒張宴樂為壽，先生以為非禮。年八十，詔諸子以所置田五十餘畝分助三黨之祠，曰：「以此為吾壽可矣。」里有匱者，以時周之。嘗曰：「仁者不居惠，雖少猶施。若以薄而廢之，猶之吝也。」遇人恂恂如不及，無貴賤少長一於敬。下逮廝養，皆有恩義。少工書法，喜為詩，不尚雕繪，有沖淡之音，得邵堯夫、劉靜修遺意。興寄所存，取自怡適，不欲示人也。蟄先之歿，先生年已踰髦，順命過情，亦不過戚。年八十七，無疾而終。殆可謂生順歿寧者矣。配夫人葛氏，先先生卒。子三，長壽潛蟄先，次壽崈農先，次壽銘滌先，並承榘矱，知名於時。女一，適同縣沈秉謙。諸孫九人，孝佶、孝僡，孝僾早卒，孝偓、孝祜、孝佼、天祚、天祺、孝伊。曾孫八人，彥頤、彥修、彥耄、彥彬、彥鈞、彥華、彥耆、彥森。葬縣之天樂鄉下顏邨。
贊曰：於傳有之，仁者愛人。惻隱之發根於心，著於行為孝弟，睦姻任恤。遠以育萬物，保四海，近以善一國或鄉里，等仁也。事無顯晦而用無大小，故曰「體仁足以長人」。如先生者，豈不誠仁人哉。得蟄先為之子，而先生之仁益顯，蓋其所以成之者大也。恒俗矜奇行而忽庸德，尊名位而賤處素，夫安足以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