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戚師友(上)
魯 同
一九〇一年
魯同表兄大人足下:
南歸十四年,音書梗阻。己亥夏,樊朗然姻伯回,帶到手書並寄惠芽菜一壜,具悉種切。屢擬奉書,一道近狀,遷延未果。轉眼二年餘,伏計姑母大人福體康寧,表兄昆玉近祺多豫,諒慰遠懷。
弟遭多故,自癸巳九月先慈見背,頻年家運備極顛連。先君數攖危疾,日就衰老,旋於庚子三月忽患中風,夏秋小愈,而家二姊竟以八月病故。九月,家大姊于歸丁氏。先君病遂日篤,延至今年三月,百醫罔效,竟於十四日卯初棄養。弟藐然一身,慘遭此變,頫仰擗踴,不如無生。幸附身附棺之具皆有備豫,壽壙亦於上年營就,今年山向尚利,大約在十一月舉葬。弟撰有先君暨先慈及二姊行述,共為一卷,頗具梗概,附呈查覽。年來家鄉情形不得可道,舍間度支日絀,貿易迄少起色,大有不省支持之勢。
未省表兄近就何業?光景裕否?有無授室?太親母尚無恙否?書中未見提及,殊以為念!姑母自必佳勝,表姊已否出閣?一一在念。有便務望詳示覼縷,以慰懸懸。信寄浙江紹興府城大路一大參號,不誤。
四姑母年已六十,人尚康健。家大姊嫁丁氏,姊夫名崇華,業儒,同邑世家,頗為浹洽,差以告慰。弟於己亥秋入學,先君已為婚娶,婦湯姓,山陰人。知姑母繫注,特附及之。南岸先墓歲蒙姑母暨八姑父母等代為展視,感非可言。石縫略開,諒無大礙。匆促握管,不能具詳。八姑父書可以取閱,較知委細也。敬請姑母大人福安,諸兄姊近祉,不盡千萬。期表弟福田敂首。四姑母及家叔均附筆請姑母安並道念。
湯 儀
一九〇一年
今當遠行,留數語為別。陳之座右,用賴良箴,勿以為老生常談也。
家道不幸,重遭大故,藐焉孤露,不如無生,所以勉延殘息者,以此身受之吾親,不容汶汶以生,泯泯以沒耳。虎視在前,蠅喙在後。跬步未蹈,荊棘已生。思之痛心,言之哽喉,此為何如時乎!疢疾方深,憂患方劇,未始非磨厲德性、激發智識之資。誦《白圭》之詩,廩冰淵之操,正唯遭際之酷,乃見學養之真。卿不須悲其遇,但植其志耳。有五大要,在所必察。湔舊改良,是在術智。述之如下:
一、持大體。吾家夙稟禮法,內外肅然,閫教以成。體統之謂何?內外大防,不可有毫髮渝越。凡處事過激切則生變,過緩順則生侮。緩順卿過之,吾但患卿緩順,不患卿激切。以後須立志改革,堅定不易,隨時隨處,盡力彌縫。萬勿一味委曲將順,自取荼苦。蓋吾在家時,有若許事礙於更張,今則凡事皆卿自為之。積重難返,要當以湔除,此不可失之機也。是為第一要。
一、慎賓祭。賓祭之職,中饋專司。吾去後,賓客當少。但遇祭祀,務須先期陳設(陳祖父母像,並陳父母像於旁),預備供品,碗盞肴饌,必潔必精。父親几筵,常日供饍,夙興夜寐,不可有失。既盡婦道,亦安姑母之心。前旨既行,為難自少。萬勿置身事外,一任率行,自貽罪疚。是為第二要。
一、敦敬睦。遭命不幸,不得事二親。二姐既卒,大姐又嫁,誼分之戚,惟有姑母。溫凊之道行焉,晨興省問,夕寢視安。居恒談話,宜隨時開陳大義,彌縫間隙。婦言亦居四德之一,苟能委曲詳盡,切於事情,亦可儆悟一二,勿徒事墨墨已也。大姐處如遣人來,必詳問起居,寄聲請候,不可疏忽。如遣人往,務須慎選諄諭,以免謑誤。是為第三要。
一、謹服物。無論何物,皆須謹密,以防盜竊。汗衣曝器,尤須審慎。巾簂中物,不但不得遺卻,亦不得輕落人眼。盜竊事小,嫌疑事大,萬勿忽視,以期繕固隄防。平時衣服,尤宜嚴整。不可晏起,致蹈疏懈之咎。是為第四要。
一、馭婢嫗。卿之待人,恒慮太寬。有極小之事,卻有絕大關係,豈可概予優容。以後隨事宜稍加辭色,用示體制,而杜弊亂。是為第五要。
一、勤學問。不能識字,比於盲瞽;不能讀書,比於冥行。近月以來,略涉書史,於古者女子立身之道,禦變之方,當已稍加梗概。以後宜時時繙檢,隨處體察,事事置身其間,而權衡之,久久自有把握。陳文恭教女遺規,及歷史中列女傳,並小學古訓纂等書,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奇女賢婦,皆基於此矣。詩能感發情性,植養倫理,所授各篇,勿可遺忘。其他卷帙,隨時閱,能解者識之,不能解者悟之,久之亦自能貫通。甘苦之語,勉旃勉旃。是為五要中之總要。
凡此諸要,皆上下、尊卑、長幼、內外、親疏、賢否、得失之分界,卿之義務,略盡於是。務宜一日三復,奉為標準。能令事事契合,自然應付有餘。墮地以來,行年二十,俯仰百感,周旋萬難,所望者勉為賢哲,不負父母教育。天降閔凶,孝養不逮,所以仰慰二親者,惟在斯耳。信能體此旨而行之,則雖不及事吾親,亦可稍釋疚恨。念哉慈訓,毋負苦心。倚裝匆匆,率書數行。庶幾別後,永如晤語。言不盡意,行矣,勉之。
光緒辛丑十月下澣,畊餘臨行贈言。
再,家存先君手澤三簏,務宜敬謹庋藏,勿令鼠子竄入。若遇非常,他物可棄,此簏必力籌保全,萬勿任令散佚,以重不孝。至屬切屬。畊餘瀕行再記。
袁思亮 馗公 蘉公
一 一九〇一年
馗公足下:
一昨見過,浮乃為俗客所嬲,弗得相與從容吐奇論,盡積極之懷。爰慊彌日。月頃從大馬路,稍稍便於往來,恨不獲相繼見。浮復以事當還紹興,有旬日之行役。盡日苦亂,念當一走別,竟不可得。稍須至月盡,復就公談耳。
無與出,獨居甚岑寂。公有暇,盍來視之?依棹寫數字,不盡千萬。浮和南。初十午。
二
浮白蘉公:
昨者伻來,直它出,未有以報。世界第二印刷退化,譌字若恒河沙,不可爬剔。弟之當改良,不復在廣智印矣。仲清已先去,浮亦迫歲暮當歸。此間由社員項偉臣、薩功實監其事。浮等以明正十五前即來此。單行本稿已約七八種,年內經濟未充分,弗能印也。明正尚須會議定憲法。使內部組織稍稍完全,乃得希望外部之膨脹。請版權事,宜如何備文,尚希有以教之。明日便發黃浦,弗能詣前,徐俟正歲繼相見。不盡萬一。敬重侍奉安隱。浮頓首。二十。
三
蘉公足下:
昨者伻來,直他出,未即報。東文速成館係友人林左髓所設。現一月卒業者已都散去。左髓亦歸溫州。章程無由得檢奉。聞左髓言,明年尚當設特別科,十日速成。玆事乃可不學而能。識虛字數十字,一日便足。暇時見過,當以文法書相餉。世界第二已付印單行本,亦須臘月乃可出。以譯員甚竭蹶也。蘉公頗能以暇隙為理董一二種否?能一枉談,不勝大願。无量、一浮敬白。廿六。
沈瓞民
一 一九〇二年
高山獨立足下:
手教具悉。清議股票尚未到滬,已往廣智查詢,購五十分僅可八折,云俟彼中股票寄到,再行關白。《算學課藝》問之廉存,云銷路不甚王,寄售處亦未可決算代價。東行之願,苦不能遂,鬱鬱居此,絕少進步。培蓀代購《哲學史》等書,訖未寄到,便中尚望代為詢及。拙存尚無信來。杭地日文學堂頗切實否?家鄉有友人欲往肄業,公暇希代往考察,一一示知,為禱。他容續詳,敬問近好,不宣。小弟制馬浮頓首。十八日。
廉存書刻已寄到數部。拙存已有信來,安抵東京。
二 一九四〇年四月十三日
流離日久,睽遠日深。前奉來音,如聞鄉語。所以闕然未答者,良以干戈覊旅,百無一安。本為避地而來,未有藏身之計。時人夢夢,難與為緣;長路迢迢,欲歸不得。此情蓋兄所未知。實恨無以慰遠望之懷,何敢侈言講學。緣起流布,妄有擬議之言,徒虛語耳。書院寒陋,無足齒數,弟子纔如出鷇之雛,先生頗類喪家之狗。微特遠慙湘綺,抑亦近愧餘杭。不然者,晦翁之迎子靜,好事能傳;橫渠之遇二程,皋比立撤。不待示諭之及,固早已行之恐後矣。肝肺之言,當蒙見察,不以為誕也。近刻二種,土梗之言,無足塵涴視聽,聊奉為笑。唯履道貞吉,不宣。庚辰三月六日。
何稚逸
一 一九〇七年
甥生稟義方,夙嗜文史。弱歲孤露,淪泊江湖,性慕幽遁,肆志玄覽,不名一藝。闇於當代之故,未嫺人間之節。內自量省,惟當繕命巖谷,韜影丘園,橡梠自充,猨鶴為群。非有魯連存趙之術,徒懷鮑焦抱木之操。材否異受,飛潛殊限。雖欲遠謁,末由自致。
竊惟王跡中邁,九州雲擾,群鹿競逐,黔首愁苦,將欲雍容決策,咄嗟樹義。卻虎狼於西土,驅狐鼠於中原。使功高泰山,國重九鼎。斯非常之烈、魁桀之事,非介夫素士所能預。若乃貫綴前典,整齊百家,蒐訪文物,思弘道藝,次獻哲之舊聞,竢來者之足徵,則中材菲學,可勉而至也。
夫仲尼周流,晚綜六藝;伯陽將隱,遂草五千。子長發憤於《史記》,揚雄默守於《太玄》;董生精思於天人,平子推象於靈憲;仲淹崛起於河汾,堯夫高步於百源;司馬萃力於涑水,濂洛紹統於尼山。此皆名世之業,甥何敢望焉。若中壘《別錄》、昭明《總集》,班、蔡通故考文,符、充抒論正俗,鄭樵博洽,端臨多識,辨物比類,述者為賢。雖非至道之契,抑亦著作之林也。今禮敝俗窳,邦獻隳闕。士行回辟,賤義漓真。睢盱喭競,罔克繇道。
甥雖不敏,竊有志於二宗。欲為儒宗,著秦漢以來學術之流派;李二曲欲作《儒鑑》未就,不詳所□;萬季野撰《儒林宗派》,但舉名號;黃梨洲纂《宋元明學案》,全謝山修補二代,斷自宋人,偏崇門戶,濫收著籍,甥嘗病之。念兩漢迄唐,通儒大師千載相嬗,闕而未錄,豈非學者之憾?因欲纂漢以來汔於近代諸儒學術,考其師承,別其流派,以補黃、全之闕。幸而成書,亦儒林之要典也。為文宗,紀羲畫以降文藝之盛衰。文章之道,歷世遞變,至於今日而敝極矣。斯直治道升降之所繫,非細故也。甥嘗歷覽前文,旁徵異國,而知文字之運與時消息。因為七序、八史、五表、六論,發揮指趣,著其得失,以待後之君子擇焉。別寫《第目》一通附覽,伏乞是正。將以匯納眾流,昭蘇群惑。懸藝海之北辰,示儒術之總龜,振斯道於陵夷,繼危言於將絕。體制草創,篇帙未具,並力綴輯,皓首為期。貯以鐵函,藏諸石匱。亦終甘樵蘇之棄,未敢希國門之懸耳。在昔長卿乘傳,文教敷鬯;德裕籌邊,經綸煥爍。伏想通山饋饟,斥徼屯田,內撫百蠻,輯安諸道。政事之暇,載崇篇翰。豈若微之坐鎮,但播聲詩,升庵遷徙,世傳《滇記》而已哉。瀘南春樹,照軫連榮,渭北浮雲,縈魂望。時竚音誨,俾有楷循。
甥所為《文宗》,論撰及半,智短力局,曠乎難成。今輒撮其大要,寫為《第目》一通,以備省覽,唯斥而正之。
二 一九〇七年
奉六月八日諭,勅甥進所譯書,將加抉擇,並以甥遊學無方,遠荷存念。
甥往歲留北美,稍習德意志文字,慕其學術之盛。嘗欲西游柏林,因歷歐土諸邦,擥其異書,歸遺國人。落落縆載,斯願竟虛。退而行遯江介,守龍蛇之訓,畢志文藝,思有所比傅,以適於道,未有獲也。見當世為西學者,獵其麤粕,矜尺寸之藝,大抵工師之事,商販所習,而謂之學。稍賢者,記律令數條,遂自儗蕭何;誦章句不敵孺子,已抗顏講道,哆口議時政。心異其矜衒,而盈國方馳騖以干要路、營世利,甥實未知其可,故寧闇然遠引,不欲以言自顯。
甥所收彼土論著百餘家,略識其流別。大概推本人生之詣,陳上治之要。玄思幽邈,出入道家。其平實者,亦與儒家為近。文章高者儗於周末諸子,下不失《呂覽》、《淮南》之列。凡此皆國人所棄不道,甥獨好之,以為符於聖人之術。知非當世所亟,未敢輒放論,取不知者疑怪。欲綜會諸家國別、代次,導源竟委,為《西方學林》,輔吾儒宗,以竢來者。又欲草《西方藝文志》,著其類略,貧不能多得書,病撢繹未廣,汔未可就。
時人盛慕歐制,曾不得其為治之跡,驚走相詫,徒以其器耳。上所以為政,下所以為教,謂能一變至道,甥不敢知也。夫上智遠察,或乖一時之策,高議違俗,易觸人上之忌,由來遠矣。今獨欲排眾忤時,輕有所短長,不亦殆哉。此甥所以默守臧密,不露文章,滅景湛身,憺然遺慮者也。
若夫文學之運,甥以為《詩》流蕩為劇曲,《春秋》窮為章回,中土之文至元而盡矣。元以後文章,其在歐洲乎?希臘古歌詩,灑然有《風》《騷》之遺,英法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制作斐備,爾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嘗欲纂《歐洲文學小史》《詩人傳》,皆未竟。國人方睢睢,未遑文藝之事,折芳草以貽傭豎,坐毳幙而進咸池,知其不能入也。然甥卒當就之,用以自娛。
積簡淩蕪,未能遠呈。明問所及,弗敢蔽匿,輒舉一二以對,幸不荒輟。及於殺青,當謹寫其稿,上之左右。甥愚不自量,妄有刪述之志,所業浩博,白首莫殫。性好幽眇閎廓之思,知不為世資,冀垂空文以自見。私其所守而不化,安於困詘而不悔。任重道遠,惻惻靡屆,惟舅氏教之。謹因申君還,附數字。臨書依戀,不具悉。
三 一九〇九年
伏讀今月十二日京邸來諭,不虞有左遷之事。知將陳情闕下,明其曲直。夫薏苡明珠之謗,自古有之,是非久而自彰,此于舅氏曾不能有秋豪之損。然邪正消長之機,實係國家治忽升降之數。青蠅塞途而賢者日遠,真天下之憂也。
來諭慨然唯欲自明侃侃之節,不以一官之得失為意,耿介之中彌見恬淡,此真古君子之量。惟西臺之訴,若其未行,甥之愚騃,竊欲舅氏緩之。嘗覽古君子出任當世之事,蓋鮮有得免於小人之嫉者。然槃根錯節,卒得伸其道於天下,彼浮雲之毀,曾何傷於日月乎?舅氏抱匡時之略,中外鉅公,豈無一二好賢之人?但得一疏入告,則復用可期,貝錦之詩,不足為詠矣。甥芻蕘之見,不知所裁,惟舅氏教之。
向以滇越路遙,未遂瞻謁。今近在輦下,舟車通利,數日可達。不勝依慕之私,擬於旬日內束裝北上,暫趨京邸,一罄積年之愫。六月初旬當可親奉啟誨,謹先此以聞。
謝无量 無量 嗇庵
一 一九〇八年
瘞影陋巷,忽荷賜詩。曜靈經天,九幽以燭。何期候蟲之鳴,仰承河嶽之應。其文則葩,其志則聖。曹劉有所未能,無論晉宋。向妄以三謝為比,吾知過矣。揚雄豈唯西道孔子,直是漢興一人,非今日无量之謂而誰謂乎!若夫季長頹老,尚媿儒宗,陽明居夷,始闡性學。浮之區區,何足望之?來□酯溢寵盛,欲約之於道,彌見循循之懷,令浮悚汗,靡所自究。雖然,曷敢不勉?索居累載,望道如霧,思退就北面,講問所業。奉令德之薰聞,竊餘光以自照。吳越千里,舟檝所通而未能朝發,但增臞想,可若何?願繼今教之。寤寐如覿。
二 一九〇八年
賜命謹至,悼其寡聞。勅進所論,思將裁之於道,幸得比狂簡之列。虛被明教,無術以自塞,惕然不知所據。至欲使共述《春秋》素王之業,伏讀汗流。信嘉讓之過隆,豈鄙野所敢竊哉。夫《春秋》廣魯於天下,司馬遷綜《史記》,監於百代。宵豎竊祀,亂政相嬗,飾征伐之號,矯一統之制,其悖久矣。瀛國競長,禹域為隘,夷夏殊準而是非異貫,將正厥失,得求北辰之歸,其事至博而難盡。唯无量躬服聖知,喟然宏制作之軌,秉天道,垂人紀,此萬世之烈。浮願得及身奉筆削、受大義,然後暝然赴清泠以終耳,敢有加乎?性樂文藝,陋不自掩。向者竊慕无量之緒言,妄意綴輯。既暌講席,失所資仰,亦遂惰放不復為。叢惑齊於丘山,集精羞於霧露,必視北面,親猶龍之儀,修嚴事之禮,乃更得論次所志。希奉朝聞,殫于白首,不敢有匿耳。
三 一九〇八年
向辱貺詩,見並畊之志。蒙致淨土諸經論,內媿鈍濁,未達斯恉,牋謝淹遲。將永斷湍流,求聞一諦。伏荷嗣問,彌重悚歎。承棲神極樂,皭然不滓。敷大慈之弘誓,變閻浮於七寶。情符曩哲,感叶群靈。夫時澆眾惑,經教淪廢,西方聖人特留是宗,垂濟行淺。浮之愚垢,猥奉啟示,有瞻妙乘,以結願睠乾城而纍息耳。令弟希安,君家子由,宿具慧解,篤意淨業。前以楊居士在南都宣大乘法,招浮往參,悔沮此行,不接蓮社諸賢之議。諦道人說經天童,蔑緣俱會。久絕人徒,並殊方外。經塗緜邈,虛願見之懷。長報德音,茂以至道。
四 一九〇九年十二月六日
向流言稱希安且為沙門,弗敢謂信。嘗以書問於左右,宜蒙垂答。聞門下學者甚盛,未審近日所以為教之旨可得聞否?往无量在都下草蜀學會敘,當時歎美,都不覺有異。及今思之,疑其稍駁,頗非醇儒之務,竊望无量有以進於前也。无量聖賢之姿,兼總百家,必歸於儒。浮私所期仰,君山之於子雲,未足為擬。伏惟任道不惑,以禮正俗,永牖斯民。使蜀士彬彬,比於鄒魯,此真天下之幸耳。吾舅氏方居益中,樂交其賢士,謂无量蜀之顏子,不可以不見,將往造左右,就忘年之雅,令浮以書先焉,輒布其區區。浮頓首。无量足下。己酉十月二十四日。
五 一九一〇年十一月六日
竊聞无量新立精舍於成都,學者麕會,兩漢之風復見。今日吾道安可久堙?是以天畀无量光纘斯文,浮之仰望夫豈有極?昨過滬上,有告以希安將襲浮屠之服者,初聞絕誡異,退而念之,有以知其不然也。夫佛之為教,古之聖人未嘗得聞,希安誦其言而悅之,為其能仁也。至於去人倫以為道,是豈仁者之心乎?矧希安以无量為之兄,寧得有是?浮即愚騃,良不敢信告者之言以疑无量兄弟。雖然,人言曷為至於斯?是不可以不察也。聖往時剝,禮廢不修,民志不能定於一,天下所以多患。詭服夷言,惟俗所適;髡首辮髮,亦何以異?然求仁之方,其不繫於是也明矣。浮誠拘瞀,域於所聞,幸賢兄弟昭其區區。伏候教勑,不宣。十月五日。
六 一九一〇年
閒居守默,契闊日深。形阻江維,思極岷昊。遠勤藻翰,眷問蓬蒿。永慰心魂,足忘悁邑。承下帷講論,遐邇宗歸。躡卿雲於漢京,擬成都於齊魯。一時談者咸謂无量天下工文,世之顯學,邵矣,茂矣。浮少歷益部,竊慕高密之鄉;晚伏稽巖,恨遠華陰之市。瞻言增慨,如何可喻。在昔獨拜下牀,謬稱同貫,及玆屏處,遂歎寡聞。雖欲蠲遺塵累,撢究天人,隱几長噓,拔山等誚。徒抱無涯之感,彌推絕倫之姿耳。近聞綜括獻典,剖判百家,播之談林,著為藝軌,號曰古學,頗已刊行。文儀留荊,始傳《謝釋》;景君返蜀,《奧集》斯成。用今方古,夫豈殊科。劉之遴從劉孝標乞《類苑》,嘗曰:足下擅此博物,宜令吾見異書。今吾子之書,高於《類苑》;區區之願,渴於之遴。瓊玖脫貽,酲憂能寫,白日在天,蒼波注海,戴盆惕夕,變燧驚時。常嗣音聲,敬勖光采。不宣。
七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三日
曩辱答詩,久不繼問,實以惰廢,無可言者。赤霞自蘇州來書云,遊於海陵黃翁之門,盛稱其賢。赤霞新更字子起,今仍稱其舊字,以相呼習久,亦不忘其朔耳。浮因往書詢其所以教人為學之方,而答書殊不能詳,但云欲浮要左右同至蘇州,可面相告語。浮期以異日,赤霞怪其濡滯,又病其不善問,遂有慍詞。念既與之交舊,不欲徑拂其意,欲遂一往視之。且未知黃翁之道果如何,亦可因見赤霞,一叩其說。不識左右亦能辱而與之偕否?如不厭往返勞涉,願即惠答,便當先詣左右,然後相將如蘇。伏俟來命,以決進止。不勝仰佇之至。與赤霞往復書數通,今並以附覽。浮之所問,誠失之直率,而赤霞之言,亦不能無病。最後一書,張皇矜奮,氣象尤似不佳。使其得近有德,為日稍久,則於出詞氣之道,將必有以易此。今其言未善,當為隱之。以其懇懇之意,亦不可沒,故不當匿之於足下之前耳。
八 一九一七年九月
經時不通音問,都無可言。昨荷惠書寄示英譯《康德論衡》,甚厚甚厚!平居雖多暇日,而艱於涉覽,深恐負此佳書,未知何日乃能卒窺其旨也。宗伯華見過,為說叔本華唯意論,多可喜。聞將取希維格及鮑生書,撰次《歐洲哲學史》,得吾子之鴻筆,資宗生之善悟,必成完書。吾生多幸,將假薰習之力,沃其愚心,庶其猶有聞乎?向見所出《中國哲學史》及《佛學大綱》,理無不融,事無不攝。劉氏之敘九流,魏生之志釋老,方之為陋。並世言學者,莫之能先也。
辱問何所致力,實慚無以對。雖嘗有志於六藝,而疏於講習。不敢幸其所乍獲,而忽其所未聞。方將深之以玩索,通之以博喻,恒苦心智薄劣。義理無窮,俟之耆艾或能略得其統類,故當就問君子,以釋所疑,今猶未敢言耳。
慧法師何乃無歸意?屬營草庵,謀之經年,猶不得當。飲峯故址,與山僧往復甚久而不肯署券,今姑置之。永福寺禪房,粗為塗葺,鑿通戶牖,安置几榻,聊可憩止。戶外有老梅數株,方華。窗對嶇嶔,松竹交暎。雖頗荒陋,差有幽邈之致。時往登覽,輒復興懷。從者亦能一來視之否?赤霞在吳江,乃欲以其學施之於事,殊無意來杭州。彭遜之近在此,好以消息說爻象,亦時有自得之義。近復撰一書曰《觀象稽年》,以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天地始終之數,以成周之盛,當乾卦,以孔子生當午會,今已在酉中。其術與邵子絕異,亦似毖緯之流裔也。方春時育,惟體道不息,常枉言教。臨書不勝依馳。
九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承丹陽舟中還訊,期以旬後俱會湖上,其為慶慰,孰有踰斯。赤霞不欲獨留杭州,云將遲吾子於滬,更與偕至,故遂以昨日行。浮未能從之俱前也。赤霞此來,語道質實,於法無礙,可謂好仁不倦,得而能捨。惜未獲晤對,共相諮決。竊願吾子不忘久要之言,赤霞亦踐重來之約,聯翩並集,辱而見教。山寺幽迥,聊可憩止,青松不凋,寒梅始發。將以貞觀天地之美,暢論仁智之樂,通千載於朝夕,攬六合於襟抱,不亦善乎。夫以融契一理,宜或感致同心,雖復緣聚不常,故謂得暫為勝耳。何日言駕,跂予望之。臨書懸馳,不一一。十一月十四。
一〇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四日
曩者相期集於永福,垂至而不果。是由其機之劣,未能感致仁賢。然相去密邇,經年不造,獨望吾子來惠,其情亦有似於嫚。祇以戀此林巖,且為賢弟和尚守之。終冀得相携手於是間,遂不知有六合之大,曷敢高言相忘於道術邪?比日春還,惟樂道安仁,和順彌積,曷勝遠慕。赤霞來書,云尚未還九華,將以開歲至滬,或能追踐昔日之言,則仰青雲、睹白日,不覺為遠矣。自違講習,惟日其邁,窈然獨望,無所用心。每見士友之間,或有緩於窮理而急於利物,恒惕以知懼,而徒滯虛玄,仍多曠失,不有吾子,孰為解蔽?是以不知其過,感已久於離群,輔仁不倦,猶印須於我友耳。彭遜之忽思紹佛種,遂將薙染。李居士叔同亦同修淨業。不謂慧師之後,復有斯人。各求其志,在彼法可謂無有增減。他日吾子若來,或視此二僧於大慈山中,亦一段因緣。鄉人有蔣再唐者,頗好義學,與共論儒佛異同,強之以筆札,因妄有戲論,至怪謬可笑。新歲多暇,聊復錄去,藉資嗢噱。又有一詩贈揚州沙門滄崖者,亦並錄以為笑。其人頗能修習禪觀,兼明天台教義,綽有玄風,亦似方外之秀也。無可為言,拉雜及此,遲誨不具。戊午正月四日。
一 一九二〇年三月
辱詩綽有逍遙之致,庶幾正始遺風。何圖颺礫博此明珠,無異披雲而睹麗日。夫隨流妙盡於無住,體物莫神於會寂。無住則遺照,會寂則忘功。照遺則有無俱遣,功忘則物我齊喪。若此者,緣應萬殊,湛合恒一,復何滯哉?吾子雖跡寄有為,豈以形勞為患?前言之戲,幸其無忤。情不遂已,復有繼和。竊謂動靜故非異趣,惑智良不並存。人亦有言,靡哲不愚,愍彼沄沄,益懷有覺。是以不辭滲漏,重納敗闕。敢希屢邀解頤,故當掩耳無憾。別奉禪語數帙,狐涎一斗,謬塵海慧,所冀通方,略其野逸,挹其玄奧。非遇上賢,未宜徑出。若在所吐棄,可貽令弟和尚。言對難期,伏增歎想。不盡。
一二 一九二〇年五月三日
再辱答詩,如兩鏡相照,無不攝之光,便當從此輟筆。而結習未忘,不覺連犿隨出,遂至十餘首,猶不可止。不知是何等野干鳴,合是大德所訶。然雖麤言俚語,頗有衲僧氣息。且以累年不詳令弟萬慧法師道況,憶之甚深,亦欲假此問訊,故不辭復呈醜拙。俟於湖還舟之日,聊一披覽,或當破顏微笑。雖不敢望復有繼和,若或猶未惡其近野,亦願因此微志,重復感得甘露施也。臨書曷勝馳想,不悉。三月望日。
一三 一九二〇年
自別經歲,都不相知,維以永懷,形於歌歎。既莫可將意,聊復致之,假為笑噱。語曰:「志之所至,詩亦至焉。」雖復未盡瑕纇,貴且寄其幽廓。若不以鄙拙見遺,幸而貺答,亦將窺妙德於音前,接玄賞於詞外耳。
一四 一九二六年三月
晉簡文云:「平叔巧,累於理;叔夜儁,傷其道。」此語題品嵇、何,或未稱實。然玄德不可以事存,希聲不可以言取。故知儁、巧與道遠也。況乃采繪虛空,吟弄風月,託之名句,抑已末矣。今此區區,聊以從吾子之好,寄一時之思,豈曰敝帚而可享哉。丙寅二月。
一五
遷流之相,已歷三時;問訊之書,乃無一字。順俗情謂將為寥闊。然溪山雖異,雲月是同;真炤無邊,曷嘗云隔。亮得意玄微,名相斯寂;應跡周流,幻化不廢。故知那伽在定,語默齊然矣。浮破有徒嗜,滯無成習;未絕言思,猶存覺觀。以吾子臨之,譬赤日之於霜雪也。宜不恡彈訶,示同依攝。自餘世諦蔑復關懷外,奉《指月錄》一部,當是久除之金屑,遺此雜毒,假以塗皷耳。
一六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
緣會靡常,遂成間闊。然平生之契,終始不渝,以吾心之拳拳,知子之不予棄也。寇亂以來,人憂塗炭。聞凡百君子,俱集巴中。想匕鬯不驚,磐石可措。雖在草野,瞻望增懷。自南都不守,不旬日而杭州亦陷。浮先徙桐廬,旋因寇偪富陽,再奔開化。不圖衰白之年,身更亂離之阨。困不失亨,徒成虛語,蹇而能濟,將俟朋來。故里已墟,欲歸不得,兵車載道,行路彌難。士友間或勸入蜀,浮以何必擇地乃為首陽。傫然一身,無所復恤。但相從患難尚有一甥及及門數人,並其婦子凡十五口。若任轉於溝壑,亦非義之所安。念今之鄒魯,唯在於蜀,絃誦未輟,猶為儒生所歸。矧有吾子知我,不虞後生見距。或容有講論之地,能以束脩自給,則吾雖衰耄,猶可力為,盡此殘年,甘於羈旅。當俟來命,以取進止。自非吾子,不發斯言,初不敢懷期必也。附五言三章,經亂所作,陋不自匿,亦欲吾子知其所懷。開化為浙邊縣,本衢州屬,頃依故人葉左文以居。惠書可寄左文轉授。如荷電復,尤所仰盼。臨書不勝神馳。不盡萬一。戊寅二月十四日。
一七 一九三九年八月四日
隔闊累年,繼以喪亂,都不相聞。每念昔遊,恍如昨夢。不圖衰白之年,輾轉流徙,遂至蜀中。逢人輒詢尊兄所在,有杜思伯者,告以九龍庽址。及來嘉州,倏已數月,有小詩奉懷,未即寄。適有友人抄示見懷一律,乃知遠荷存錄,無改平生之契。復和一章,俱錄在別紙。言雖拙劣,取足以麤述鄙懷,聊以奉正。又別寄《復性書院緣起》一文,尤卑不足道。事既從緣,義唯順應,匪云攝物,庶以行權。亦知迂陋與時俗相乖,自非素心,未邀玄鑒。思比跡方外,曲引初機,或不失處蹇之義,實望君子有以教之。淩雲山俗傳為子雲故居,何時返轍,得相從奉手於水邊林下,寤寐以之。遲教,不具。己卯六月十九。
一八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无量尊兄足下:
六月曾寄書問訊,踰兩月被郵局卻還。旋為何毅吾持去,以必為寄達相要,未知其果達否也。七月杪得電,審體中未安,迄未致問。或竟以東坡海外故事,謬相傳說,心疑其誑而懷不能已。託人馳書詢之令弟,亦久未得復。頃見答敬仲書,喜躍之情可知也。即日秋清,想餐衛早復為慰。隤疝之疾,舊醫似謂其治在肝,慎勿刳割。承有還蜀之意,浮與敬仲渴望久矣。世亂年衰,相念彌切,何期羈泊,遂來鄭鄉,近依禮門而不得一見,可乎?嘉州風物不殊江左,雖兵革之後,巖棲穴處有類峒蠻,然山川故自佳也。兄居夷已久,豈不懷歸?儻一旦相聚於水邊林下,亦可得意忘言。寤寐思之!不我遐棄,垂老之幸也。書院亦是不得已而後應,事至淺薄。且古調獨彈,每為俗耳所詫。一廛乍寄,猶無力以誅茆;半菽纔分,初何心於乞米?差欲比跡方外,暫此息陰;敢謂抗明素業,希風往哲?此其衷曲,唯吾子知之。既有違俗之嫌,亦深寡助之歎。每與敬仲從容談議,實望兄惠然肯來,示我周行,捄其闕失,或不以硜硜坐貽鄙歎。若夫敷暢玄言,閔斯淪溺,亦推不倦之懷,唯從仁者所好耳。小詩別呈。新愈,諸惟愛攝,不宣。浮再拜。己卯十月十五。
一九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八日
奉十一月十三日教,喜體中即安。兼荷賜答諸什,如飲醍醐。自流離以來,獨謠寡和,未有斯樂也。比棲遲山寺,無異鶉居。霜風入林,江流轉急,閔時念亂,益難為懷。幸依君子之邦,未睹仁賢之轍。譬之衲僧挂搭,不見主人,撥草瞻風,無從諮決。行將捐書絕學,竊比子桑,杜口藏身,尚慚摩朅,實有孤陋之歎耳。講稿數篇,乃所以詒童蒙,義至淺薄,不敢自匿,輒以奉正。望糾其違失,示我周行,無以荒率見擯,幸甚。別附小詩博笑,敬頌餐衛萬宜,不宣。敬仲兄屬筆致候。己卯十二月十日。
二〇 一九四〇年三月十七日
向曾奉書述意,欲以近作小詩乞為題序。今遂寫去一冊,伏望賜覽,並求俯為芟削,擇其略可存者,加墨見返,使可付之剞劂,記此流離。匪以自揚其陋,聊慰朋舊隔闊之懷。雖感有淺深,言有麤妙,亦自胸襟流出,差同谷響泉聲耳。想不吝裁誨,佇聞示答,不宣。弟浮再拜,謹呈无量尊兄座下。二十九年三月十七日。
二一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四日
向辱賜《避寇集》序,獨荷愛重,遂近過情。雖李綽之於元暉,微之之於少陵,不是過也。浮何敢望之,讀之增悚。比承返轍巴中,病榻蹶起,亟以電問。得復,知命駕猶需,思立往就見;會新愈,又書院將屆暑假,未容輟講,是以不果前。
今有求於兄者:書院雖事至淺薄,以浮之固陋,未足以繼先儒素業,徒為時人所訾,頗悔不遵括囊之訓。渝中一二交舊,謬見諈諉,實不相知。故若存若亡,迄無所就。明知時蹇緣劣,不復可為。然任運支持,綿此一脈,亦似今日所不容已者。諸友方議組董事會,浮意欲浼兄加入。雖李耳與韓非同傳,或非兄之所樂,然入佛入魔,智用無礙,以兄恢廓之度,能閱眾甫以應無窮,於事必有所濟。浮不以書院自私,兄所知也。為當來計,不能不望兄為法城塹,無令種智斷絕,則浮雖橫擔榔栗,直入千峯,無所憾矣。又去年曾妄思援象山白鹿洞舊事,欲屈兄臨講,使諸生得就鑪錘。其時兄留滯海南,尚親藥餌,未敢固以為請。今兄已還渝,喜占勿藥,嘉州相望,近在咫尺,飛航迅疾,半日可達,又夙有見枉之約,竊不自揆,復敢申其鄙願,冀蒙垂許。雖來學諸子根柢至淺,未有受教之資,此如父兄之於子弟,未遽棄其不才,終思有以益之。欲使親炙耆賢,獲承音旨,麤聞自淑之道。至於講說之廣略,晷刻之短長,一惟兄之所命。飛航往復,當使人專候,代執徒御之勞。下榻山寺,雖巖穴非邃,而林木翳如,空中之警,亦或暫可無虞。儻惠而見許,能在一月之內,翩然命駕,尤所忻盼。以夏至後暑熱,諸生將散歸也。若肯來山中逭暑,雖繩牀草屋,不抵炎蒸,江月溪風,亦堪晤對。未識新歸賓集,有此燕閒之晷否?老友相遇,了無俗情,故不覺言之直遂如此,兄必不以為瀆也。舊識黃巖劉百閔、及門諸暨壽毅成,二人者皆書院董事,茲函囑就近奉謁。俟其詣前,亦願俯而接之。別附小詩博笑。漸燠,唯加意珍衛。敬遲惠答,不具。
二二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九日
得電繼往一書,諒達。劉君百閔為吾鄉夏靈峯先生高弟,壽君毅成亦嘗從弟遊。二君者皆有造於書院,其慕義久矣。聞兄還渝,思得奉謁,今遂為之介,唯兄進而與之語。兄何日莅嘉,已囑毅成預為定航空坐券,俟行期決定,請隨時告之。率爾附此,幸恕其冒瀆,不宣。
二三 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得前月杪教並辱惠詩,誠餘於詞,但有歎仰,微兄吾不聞此言也。不勝渴佇之情,雖未敢敦促,然聞舊患未平,又日在警戒中,何以安處?劉、壽二君豈尚未詣邪?寇虐甚於湯鑊,雖至人夷險憺忘,魔仗自遠,不足以驚三昧,世情所怵,似亦以暫避山中為得。心之憂矣,曷云能來?輒附小詩申意,履道貞吉,亦幸有以見諭,釋此懸情。臨書神馳,不悉。
二四 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七日
廿日寄航訊,並附短詩,深慮寇虐方熾,市中不可復居,請早為之計。頃劉百閔見告,張家花園寓屋竟燬,造訪無由,未知徙居何所,聞之不勝憂念。料兄燭在幾先,定已拔宅遠舉,未致驚及徒御,亟盼有以見示,慰其懸情。若能踐山中之約,尤寤寐所求者也。率爾馳問,敬佇還答,臨書神往,不宣。
二五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日
嗇庵道兄:
前月中旬聞渝中空襲甚烈,曾寄書張家花園。旋得劉百閔書,云往訪不遇,知寓屋竟燬於寇,兄已別遷而未詳所止。又寄書監察院問訊。至月杪始見報,知兄已至成都,此二書或竟未達左右。即日未知動定何似,想薪木之災,未致驚及匕鬯,賓遊無廢,是否現已卜居成都?未晤之間,不勝馳係,所懷百端,難以言罄。亟思往就見,猶虞新歸事集,未有燕閒之頃,不如且相俟於山中。日夕引領以待,幸先以數字見及,慰其懸情,不宣。弟浮頓首。庚辰七月七日。
二六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二日
嗇庵尊兄左右:
得電懽忻,至於起舞。弟與敬仲皆相望久矣,今幸良晤近在旦夕,何快如之!山中距車站頗遙,行期確定,猶盼先二三日以快函見示,俾可迎候。臨書不勝翹跂之至。弟浮頓首。庚辰七月九日。
二七 一九四〇年八月二十七日
嗇庵道兄:
遲兄久不至,望曷已。頃晤唐君德安,獲略聞起居。知命駕猶需□,益以增懷。《避寇集》方刻成,今先致數冊。以有兄賜序,差掩其陋,恨刻工甚劣耳。既荷堅諾,故蹔不趨前,日夕徙倚,以竢清光,想有以慰其懸竚也。臨書神馳,不具。弟浮再拜。書方訖,獲廿二日教,差慰想望。所患當易平,仍盼早日快晤。
二八 一九四〇年九月十五日
嗇庵尊兄左右:
一昨敬仲兄寄簡,弟適小病,未及附問,唯日盼巾車之至。烏君還,承動定輕安,賓從方盛,猶未獲請閒,未知何日始能奉對。不勝悁望之情,輒寫俚句別呈,藉以奉速。《避寇集》方脫手,今寄去二十冊,未足以供覆瓿也。愛而不見,我勞如何。披雲睹日,定不在遠。臨書神馳,不宣。弟浮頓首。庚辰八月十四日。
二九 一九四〇年十月五日
嗇庵道兄左右:
奉前月卅日教,省體中未復,方近醫藥。慎調護,徐俟豁然,從容相即,固不為晚。山中寂寥,不勝懷念之切,遂屢形於言,亦自不能已耳。惠詩率爾更和,並前奉憶二絕及近作數首,別錄寫去,乞正。候蟲自鳴,豈足以當竽籟,貴且遣意,微遇兄亦不發也。所懷無由傾盡,欲因披晤加以蕩滌,更不留一元字腳,安復有真諦哉。來教喻以不二,輒漫及之。未晤間千萬珍衛,仍旦晚仰佇,不悉。前寄呈《孝經大義》,並求賜教。敬仲兄附筆致意。弟浮頓首。庚辰九月五日。
三〇 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五日
嗇庵道兄:
初旬寄書諒達。比日秋清,唯尊候轉勝。伏處巖穴,深以未能相即為憾。何日命駕,朝夕翹懃。壽君毅成夙願趨謁,積久未果。今遂如成都,詣前請益,特附數字為通於左右,亦使代白鄙懷。幸賜從容之間,不勝仰荷。臨書神馳,不宣。弟浮頓首。庚辰九月廿五日。
三一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八日
嗇庵道兄座下:
被初三日教並貺答諸詩,兼荷寫示近什,興寄微妙,極水流雲在之趣,山中寂寥,何幸得此!雖奉對猶虛,忻然若接光音矣。知興居猶未康復,至深懸情。頗聞成都近日又告空襲,諒徒御不驚,安能無念。竊意儻無妨於藥餌者,曷若且就巖穴蹔憩。山舍雖僅容足,亦未過慮登陟之勞,或携一侍者來,便於伺應,似無不適。然未敢堅促,仍俟從容有間,想定不我棄耳。相去咫尺而未能一趨視,亦良以為疚。賜詩難為賡和,懷不能已,復綴二律,雖病其俚淺,仍以寫呈,未足仰酬來旨也。秋高,唯超然恬養,及時動駕。臨書不勝引領。弟浮頓首。庚辰十月九日。
三二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三日
嗇庵道兄座下:
奉前月廿八日教並惠詩,歎其精絕。且喜氣力轉勝,許以月內見枉,不勝旦夕忻竚之情。比日霜清,山水泬寥,寇勢亦似稍寂,宜若可以動駕矣,但宜敬須臨貺,未應瑣瑣,更煩聽覽;懷不自已,復成短句,用答來篇,輒以寫上。別附數首,兼博莞爾。未晤間仍希善葆由頤,及時降重。臨穎神馳,不具。弟浮再拜。十一月十五日。
二二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
嗇庵道長兄座下:
濠上旬日之聚,積年未有此樂。恨丘壑過小,未足仰留玄慮。別後奉電,知踰日始達成都,徒增道路之累。比想踵息安龢,藥物可捨,茹芝青城,定適所願。何時拔宅,仍希見示。雖復暫違,猶如晤語。逮及春暄,更踐重來之約。當徐登峨眉,用孫思邈法試求一椽地為避世計,兄或不吾棄耳。講事區區,不諧於俗。既生滅從緣,亦不欲多所饒舌。自非上德,無以持世,旦暮間且蹔羈泊,恭默以竢。若能轉物,須藉龍天。誠得大智以神力攝受,舉而廓之莊嚴末劫,未始不可留此一綫光影於方外。此浮所終望於兄者,非浮所能堪任也。俗情不察,乃僅以學人粥飯為憂,斯已陋矣。微兄更誰可與語?因聊復及之。日繹餘聞,稍復留意觀象之法,殊未有得。歲宴,唯頤神養恬,益臻道妙。小詩別附博哂。敬遲繼教,不宣。弟浮再拜。舊臘十二月幾望。
三四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七日
嗇庵道兄左右:
十一日往一書,旋奉九日和詩,且喜神觀超然,不覺疲頓。得此良足慰意,然彌恨其去之速耳。比聞復有小警,飛鳥遺音,諒無足患,但未知青城之計將遂行否?深息之餘,當不廢藥餌,及春定可霍然。觀象已疾之法,宜益備矣。敬仲自渝來書,索得董會章程送覽。俗情自爾,令人少味,想不以應跡為浼。率附一詩,錄在別紙。迫舊曆歲除,景物蕭索,寄心在雪峯瓦屋問,時仰惠音,以祛沙惑,不盡。弟浮頓首。一月十七日。
三五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
嗇庵道兄坐下:
開歲奉教並辱和二詩,浣慰無已。真如曾見枉,為道建議經過。並謂兄有一電致董會,囑為代發,乃於途中亡其電稿。因語張立民致書毅成、百閔,具道所以。立民昔曾受學於真如。真如誠熱心相為,但或格於省吏,亦聽其自然,不可強也。創議諸人前恭後倨,近乃置書院補助費於施行公庫法之列,方電毅成輩爭之,亦恐未必得遂。往者謬以講貫之事欲使咨白於部員,今復以區區餼廩之資使受成於委吏,其為禮也如此,儒者之道將掃地無餘。凡今之人,難與為緣,尤非麋鹿之性所安。弟以學人一時未能遣散,當勉維半年,過此更無留理。彼時當請董會推兄主持,變更規則,別選生徒。或逕專以刻書為事,亦可使不斷絕。否則曇華一現,亦於天壤間無所增損。此事當俟兄體中輕安,徐就商略,今未宜瑣瑣瀆聽耳。青城林壑幽勝,居處便安,求藥宜易得。入春木王,所患必自已,便可更理遊事,日夕仰竚。率白,敬頌道履,不宣。弟浮再拜。辛巳人日。
三六 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九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獲書知尚未入青城,未審近日服餌何如。向醫者言入春疾當已,是必可信,即不入山,想勿藥亦宜不遠也。見和歲除二律,微兄安得有此?山中寂寥,無所託意,偶以是自遣。每得兄詩則忻然以喜,然又未嘗不自哂其拙。昨適寫得五律數章,似未失比興之旨,已別付郵。以並世唯兄為能知其志,是以數數呈似,不足為外人道也。
前書逕率,似拂兄意,來教責以息念,覽之增悚。兄夷曠之度,又方養疴遺物,誠不宜以此事勞及神慮。弟之區區,非以己所不欲加之於兄,特念斯道衰熄,俗情闇蔽,初不自揆拙劣,妄思為後人作緣。既與俗多迕,不復可為,自宜杜口。然書院存廢,繫乎眾緣,不關一身之去就。若能改弦更張,亦或有濟。是必真俗變融,方可攝機利物。私心屬望莫過於兄。且兄既俯居董事,不以為浼,此亦事之莫能外者,以與兄為忘形之交,故不覺言之逕易如此耳。真如年前一晤,弟絕罕入城,未獲繼見。後承抄示所議,乃捨事而言人,覽之殊汗顏。此事或竟留中,初無足異,以見問故及之。
刻書在今日誠不易舉,又非時人所好。其實漚生漚滅,二法本齊。道之顯晦有時,人之語默無異。樂行憂違,古之常訓。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亦儒者為世詬病之一端。今姑置之六合之外,且俟兄體中輕安,徐就山中更商游事,宜可灑然。入泥入草之談,匪特累兄洗耳,弟亦不僅漱口三日已也。若到青城,彼中景物有可喜者,幸以見告。恨道路多阻,未得追隨。面壁神遊,跂望何及。因暇時枉玄誨。漸暄,唯餐衛恬適,不宣。弟浮頂禮。二月廿二日。
三七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日
嗇庵道長兄座下:
向以一書寄成都,頗□其言之過。旋晤真如,知已入青城,比日暄和,山中定多奇趣,又宜於服食,所患必若失矣。玄遊方適,未宜數數以俗事相嬈,然書院一日猶存,弟即一日不容置而不問。今復有所瀆陳,未知其可乎。平時謬為後生稱說,每以孤陋為懼。往者欲屈兄臨講,冀豁蒙滯,未蒙垂許。以兄方近藥餌,未敢繼以為請也。去冬見枉蕭寺,諸生得瞻丰采者,益思提誨,屢以為言。弟答以謝先生方攝養青城,宜俟春和,體中益安,得踐重來之約,必力為勸請。今思得一法,隨順世諦,名號寫在別柬,附函呈上,乞兄留之。凡當世名德,不以書院為外而不吝法施者,欲依此例迎之,初非為兄一人而設。如香宋翁及真如,皆各以一柬奉延。雖無當於禮意,似可少慰諸生之望,而見許者亦無剋期講說之勞,但以時一臨莅,被以聞熏,為益已大。憲老乞言,亦猶行古之道。相知如兄,尤望略其鄙野,察其微悃,幸勿見屏。時人不察,固以儒術為可廢。而弟之短昧,不足以振之。是以動而有悔,其道益孤,揆之事勢,良不可為。故願兄之加被,勿效攢眉,使後人以為口實。如兄而猶拒我,則將何以為心,吾固將去之唯恐不速矣。言之又不覺質率如此。安服餘晷,亦幸有以見答。何日降重,並乞先示。臨書神馳,不具。弟浮頂禮。三月六日。
三八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嗇庵道長兄座下:
辱望日教,知已還成都,並示青城二詩,讀之神往,悠然若躡丹丘、凌紫煙矣。體中當益勝,比尚服藥邪?前此曾寄二書,一在二月廿二日,依來示寄成都郵局八十號信箱,別附小詩一幀。一在三月八日,用張真如言,寄青城天師洞彭當家轉。以時考之,不容不至。今來教乃未見及,似竟未達者。然塵垢之言,未宜數數相溷,棄置良不足陳。然亦欲得兄一經眼,或可遣人詢之郵局,是否已至,以一語置答足矣。
青城乃竟有雪,大峨亦不勝寒。烏尤培塿之垤,春來寒燠無定,一日乃備四時,住久亦若安之。但壁觀神遊,寂寥誰語。幸許相即,深望其在旦暮,無過淹也。學子來者益稀,講說亦自厭其拙劣,豈足更挂唇吻?然終望兄不吝法施,有以振之。飢渴之懷,乃在此而不在彼,此或非世人所瞭耳。真如力任化緣,不擇貧里,亦是古法。庵內人不知庵外事,真成衲僧風味矣。漫舉以為戲,亦以來教及之。惠詩和如別紙,殊淺率不入律。敬問餐衛佳善。臨穎神馳。弟浮再拜。三月廿五日。
前書恐遂失之,適院中諸子以所錄底本來,因以附呈。
三九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向被教,兼損青城二詩,曾以一書寄甘家碾,帀月未蒙賜答。忽忽春盡,想頤神養恬,益臻和理,更不須調藥矣。見與敬仲書,知有邛、雅之行,或前書猶未經覽,否則必是惡其言之近野也。今姑置是事,但望重莅山中,更得從容奉對,於願已足。弟不樂久覊此,將為打包行腳計,亦不可不一為別。然恨未能就見,故願兄之見枉。此忘形之言,微兄吾何敢道。臨書神馳,遲誨。不具。弟浮頓首。
四〇 一九四一年五月五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獲四月廿日雅安來教,並惠寄《吳伯朅遺書》。求之累年,何幸一旦得之。且喜就羅道人論卻病之術,其效益著,不日還成都,便可見枉。山居寂寥,忽忽春盡,仰竚久矣,恨未能立往相迓,徙倚瞻望,靡日不懃。想和理彌臻,消搖無礙,執手之期,當不在遠也。今奉戔戔,聊為傔從豪末之資。此乃書院隨俗通例,乞兄勿斥。命駕有日,仍盼先以電示。又前月遲書未至,偶成二絕,嫌其俚淺,未寄,今並附以博笑。臨書不勝翹跂之至。弟浮再拜。
四一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
嗇庵道長坐下:
山中旬日之聚,足慰枯槁,然頗憾其行之遽,又未及相送登車,累日如有所失。羈此三年,索然寡懽,惟去冬及茲兩荷存問,頓忘流離之感。亂離瘼矣,吾安適歸?又不得相從巖穴,念之殊難為懷耳。入青城後,專氣存神,必能已疾。動息仍時以相聞。嘉州江水頃漲,濠上已與岸平,過此將與魚游。餘事不足挂齒。貺詩依韻復和一首,聊以寄意。蒙山茶尚未至也。暑雨,想攝衛多宜,不宣。《地理辨證》一冊,是兄臨行時所遺,今並《知言》、《洪範約義》別寄。餘刻未就,容續呈。敬仲患差已,知念附及。弟浮頓首。六月廿一日。
四二 一九四一年七月四日
旬前奉答一書,或已經覽。比日溽暑,想入山恬愉,定可適志。昨因熱偪,坐月不寐。諷味來篇,偶成短詠,但取趁韻,聊復寫上,藉露鄙懷。補刻《避寇集》亦別往一本。逢暇時枉音教為幸。弟浮頓首。
四三 一九四一年八月五日
嗇庵道長坐下:
自從者還成都後一惠書,未得繼教者忽忽兩月。想入山已久,踵息彌深,微恙定已盡卻。靜中光景,宜有可以見告者,念之不能去懷,何寂然也?有人謂兄有宅在少城,或為諸郎所居,聞最近寇襲成都,宜未至驚及仁里。比新秋已涼,兄或將下山矣。暑中苦熱、苦潦、苦寂,無可遣日,偶得小詩,俱以寫寄。依前示寄成都信箱八十號。頗病其拙野。塵中無事不敗人意,荊公詩云:「高論久為衰俗廢。」良不虛耳。渴思得山中訊一豁愁抱,姑以此寄天師洞,敬問氣力安隱,引領還答,不具。弟浮頓首。
四四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辱和《消夏》詩及前月廿七日教,均踰旬始至。兄詩沖夷雋遠,乃覺前所進者猶為粘滯之音也。白露戒節,山中早涼,不審近日興居何似。承諭屏藥物、罷導引、廢游涉,日唯少食多睡,以觀樹為適。雖已疾之道方便多端,竊疑是疾因於沉寒錮結,法宜養陽。秋後林壑蕭森,薄寒中人,或未宜久居。宜轉就高曠處,多得陽光,仍進溫通之劑,較為有益。服食似不可闕,更擇導引法之善者輔之。不期速效,必能祛之以漸矣。成都寇警過頻,不若嘉定稍可,前月亦未災及。巖野清秋,道路無虞,甚盼重來,留止稍久,宜若可行。弟羈滯此間,祇成空過,伐樹操戈,見驅無日。方求引避而未知所適,當以歲暮為期,亦望於去蜀之前一申快晤耳。小詩奉懷,錄在別紙。順頌道履安和,不宣。弟浮百拜。新曆三十年重九。
四五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奉九月廿六日教並貺答一律,欣若暫對。弟前此亦曾寄答五言一章,或已至邪?承將於重陽後下山,許以初冬見枉,益躍然以喜,唯恐白日之不速也。來書喻以去住隨緣,誠哉是語。比山中猿鳥益復寥落,殊少拔俗之韻,令人索然。又橡栗俄空,遂將星散。人之視我,猶不得比方外,在緣固宜去耳。所恨胡塵暗天,豺虎塞路,未有以為行腳之計,此亦無足為言。若得更枉山中,一慰寥寂,雖無勝事,貴且清言,廓除塵芥,然後即路,無復憾矣。講習既廢,剞劂亦停,更百無可為。頹然杜門,時復以吟嘯自適。獨謠寡和,同之候蟲。今聊寫數篇,以資笑噱,續呈一律,俱在別紙。若還成都時,以動止見告為望。漸寒,唯充養益和。臨書神馳,不一一。弟浮頓首。十月十六日。
又尊恙積年未已,兄雖不以為意,似未可遂置之。有人言成都有鍼醫葉心清,住方正東街七號,本大邑人,頗善鍼法,能治宿疾。未知其術如何,還時似不妨問人,或有與之習者,當知其術之善否。善則試之,亦可以為藥物導引之助。但道聽之言,未必可信,姑以相告,兄必能擇之也。弟浮再白。
四六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七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辱重陽日教兼貺答一律,蒙示山中雜題諸絕,益見閑中體物之妙,羚羊絓角,未足以喻其神境也。承即日還成都,更近醫藥,入冬陽和,必日向健,徐圖相晤濠上,旦暮非遠,恨未能往即於錦里耳。時危道阻,固未能即為歸計,然俟間便行,其去必矣。荒率呻吟,意度局促,未足多呈,聊復寫去數篇,冀不虛雅貺。奉和雜題,輒變為五絕,亦避重就輕。間入俚語,以當笑謔,俱在別紙。未晤間幸加意調攝,命駕有日,仍盼電示。臨書神馳,不具。弟浮再拜。立冬前一日。
四七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
嗇庵道長兄坐下:
得九月晦成都教,喜體中益龢。辱重和五絕廿二章,何幸得此。雖尚遲瞻對,不啻已承謦欬,有如天樂之盈耳矣。率爾再酬六絕,聊寄仰佇之思,不以拙劣自掩。仍盼臨發先期電示為幸。弟浮再拜。辛巳十月上弦。
四八 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辱十二月十四日教,知方用灸法治疾。期以月初見枉,今其時矣。料剋效旬日,必可應手,旦暮間引領以俟巾車之至,恨無縮地之術也。昨得仰光友人來書,獲詳今弟慧法師近狀。劫火已遍大千,彼處亦慮非福地。雖道人行處,魔不能嬈,在俗情似當為徙避計。弟意欲勸請還蜀,而未得其道,亦欲就兄商之,以是尤渴盼早臨。霜寒,道路良苦,愧未能相即於成都,乃以仰勞徒旅。何日言駕,幸乞迅示,以慰懸馳。不一一。弟浮再拜。
四九 一九四二年二月六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比荷遠辱,暫親光霽,頗恨其去之速。獲一月卅一日成都來教,且喜動止如恒。慧法師若能遄歸,敬當除舍以待。弟勸請徒懃,迎奉禮闕,彌覺欿然。頗聞緬境兵事益亟,深望其早發耳。廖君刻工如有消息,亦盼惠示。書院拙計,至少須寫手一人,刻手四人,井研距樂山不過百里,其來尚易。工值當一視廖君之例,稍增亦可。但囑其必來樂山,若在井研則不便也。瑣瀆想不謂過。別附小詩,亦是舊習未忘,不避笑斥。入春唯攝衛益和,不宣。弟浮頓首。
五〇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一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六日往一箋。頃奉八日惠教,具示刻工近值,似此良不易舉。廖君贈書尚未至,晤時乞先為致謝。向誤以廖君所招刻工為在井研,前書所言自可置之。唯有如來諭,先寫底本,徐俟其可,暫且不擬另覓矣。昨晤真如,言有徐賢恭者,新從仰光來,曾見萬慧,似有歸意,但以路難為慮。弟亦更函所識吳生,冀助成其行,姑靜以俟之耳。比想復用灸法,入春猶寒,伏唯頤神安道,頻枉音誨為望。弟浮頓首。
嘉定文廟石刻朱子大字,不知所由來。審其筆勢,或非贋鼎。偶從故紙中得墨拓二本,磨泐太甚,輒以一本奉寄,已別付郵,他日可留取撫五題跋耳。弟浮再頓首。
五一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嗇庵道長坐下:
昨往一箋,計已澈聽。頃得吳敬生仰光來函,輒以附覽。據其發書時為前月廿五日,帀月始至。揆之事勢,今或已在撤退中。慧師既與吳有同行之約,成都匯款如能在其撤退以前到達,則益佳。以臆度之,當可成行。若吳到昆明,宜有信見告,慧師之還或不在遠也。吳函即請不必寄還。比日稍暄,想未罷灸,體中益和,動息時以相示為望。弟浮頓首。
五二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嗇庵道長坐下:
除夕惠書,旬日始至。炎洲火發,佛地不寧,萬慧法師尚無消息。昔鄧峯以飛錫解兵,投子以懸屩卻寇,道人行處,俗情難測,試從定中觀之何如?刻書亦是無憀之思,世緣不具,芥子許事亦不能就。舊日刻工雖劣,視成都稍易蓄,方擬重招數人,未必可致,且隨分俟之。便輟而不為,亦無增損。因垂念,故及之。別賡短章乞棒。雪晴,伏承尊候安隱,不宣。弟浮再拜。壬午上元。
五三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六日
嗇庵道長坐下:
次君祖蔭見枉,獲聞起居。旋李生來,復辱書存問良厚。繼又得賜和一律,歎其超絕,難為嗣音。仰光竟陷,慧法師料已先行。數日前曾電昆明詢吳敬生蹤跡,慧師若與偕發,日內當有確訊。弟處若得消息,即以奉聞。李生僦居壩上,時一過從。惜其讀書尚少,未有以益之耳。別寫俚句,並以為笑。比日暄和,唯充養益勝。不一一。弟浮頓首。
五四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八日
十四日往一箋,度已徹覽,尚未得慧法師來訊,殊深懸情。料已在途中,當不致過久也。頃有細事奉瀆,輒以逕白。曩欲刻《春秋胡氏傳》,苦無佳本。弟僅有閔齊伋刊本,又亡其首卷。曾見商務印書館所印《四部叢刊續編》目中,有宋本《胡傳》,疑出常熟瞿氏藏本,遍求未得。念成都稍稍聚書者或有之,欲求兄為轉借一本,俾得據以校錄一過,即還之,未知可否。若無從代借,亦可置之,不亟也。曾函詢成都商務分館,據答已賣罄。妄意省立圖書館當有之。此係坊本石印,宜非所重,未知肯見借否。刻工已募得數人,亦思就所能及者略出數冊,聊以解嘲。附近作數律為笑,野狐伎倆,不敢望和耳。順頌道履安和,不具。
書未發,適得吳敬生自渝來信,乃知法師竟不果行,殊失所望。原書逕以附呈,頗疑當敬生行時,兄書尚未到達也。道人雲水,隨緣無礙,不可以常情論之。向之區區,殊未能得物外之旨耳。
五五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一日
嗇庵道長坐下:
昨往一箋,以吳敬生書附呈,計徹左右。慧法師以緣阻未行,在俗諦雖不能無惜,若以無差別智觀之,良不足異。當日勸請,特游於方內者之情,亦似不可少耳。偶依前韻得一律,復以寫呈,留此一段公案,非欲鬥韻也。因暇更承音誨,不宣。弟浮再拜。
五六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日
嗇庵道長坐下:
損書及見答詩,兼旬未報。承宿疾都已,將理游車,未知何適及以何日發軔?上巳偶作一小詩奉訊,今遂寄去乞教,聊當晤語。代假《胡傳》,今尚未至,郵寄遲緩,初無足異。前蒙寄廖君書,亦經兩月始達。廖君以五運六氣說《詩》《易》,蓋京房、翼奉以後所罕覯也。續得慧法師來訊否?兵災遂及身毒,然沙門梵行自居,故當無礙耳。漸燠,唯動定勝常,時枉音教。不一一。弟浮頓首。
五七 一九四二年八月一日
嗇庵道長坐下:
向辱貺答上巳日奉懷詩,諷詠不去手。以見謂將出遊,遂未復致問,忽忽徂暑。頃獲江油來教,寫示竇圌山長篇,信是奇作。讀之灑然如置身飛仙亭,盡睹雲巖之勝,真足以忘世矣。及讀哀獨秀詩,又愀然以悲。以彼才士,天下之好,乃為眾嫉,抑塞以亡其天年,豈獨交舊之感而已。然使獨秀有知,得此詩可以不憾。更不能屬和,輒妄題短句於篇後,以志贊歎。別紙錄俟繩削,亦不以淺率而匿之也。秋近,想不日還成都,道旅清勝,因暇頻枉音誨,以慰拳拳,不具。弟浮再拜。壬午六月二十日。
比因逭暑,偶喜篆刻,既乏佳石,亦未嫻刀法,唯取自適,亦不求工。為兄刻得小印二方,體勢亦非時人所尚,聊復拓奉,以博一笑。其石則恐郵寄損壞,留俟他日面奉,且兄亦向不喜用此也。弟浮再白。
五八 一九四二年九月一日
伏中奉答一書,仍寄成都舊址,不審達未?比見八月廿六日新聞,知已還自竇圌,將就北郊白龍堰養魚,恨道阻未能相即,聊寄小詩奉訊。渴佇音教,以慰煢寂。不具。
五九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
嗇庵道長坐下:
向者書往而教適來,繼蒙貺答之什,忻若暫對。且喜宿疾良已,燕處超然。魚鳥之樂,亦古來嘉遯所尚,胡為不可?恨未能助誅茆引泉之役耳。比吳敬生來山,具道昔在仰光參承慧法師頗久,因得詳慧師道風孤峻,胡亂不足為憂。向之區區,真俗情也。弟瑣瑣羈旅,與物少緣,書院益難為計,言之徒敗人意,是以不欲有言。浙中全陷,欲歸無日,秋氣泬寥,鬱陶彌積。每得來詩,輒為神往。復漫酬一律,以當晤語,匪欲鬥韻,別紙請正。未獲即面,伏唯隨時宴息,罄無不宜,頻枉音教為望。弟浮頓首。
六〇 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再辱貺答前韻,兼蒙賜和《江村遣興》十二章,歎其精妙,難為嗣響。率爾更呈二律,取博笑斥,以代晤談。匪關好事,亦並忘其拙劣也。弟浮拜。嗇庵道兄坐下。
六一 一九四二年十月
九日奉寄一詩,不省達未?比日霜晴,唯體中佳勝。向荷來教,念及山中鹽醬,今偶憶此,戲作衲僧語奉酬,藉資詼笑,不足言詩。仍寄呈,冀發嗢噱。
六二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五日
再答近日貺酬之什,兼述懷仰,率爾不入律。過此亦欲暫止,蓋屢呈鄙拙,亦自嫌其辭費也。仍乞莞教不盡。浮皇恐再拜。嗇庵道長坐下。
六三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四日
曩蒙貺示《飛仙亭》詩,諷詠反復,使人泠然有御風之想,歎其難為嗣音。頃寒夜靜處,穆然神遊,忽思奉和。遂率爾下筆,唯取足韻,忘其蕪拙,聊復寫奉,以博一粲。浮拜呈。嗇庵道長坐下。壬午十月晦夕。
六四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五日
嗇庵道長坐下:
前書甫發而和詩適至。空山寂寥,無所托意,偶形篇什,以寄其思,重勞酬答。然微是益如槁木,莫使復陽矣。《飛仙亭》詩信是奇作,久之未能屬和,頃亦和去一篇,寫在別紙乞正,終為韻縛,無好語也。尚有俗事奉干:曩山中所招刻工,僅得四人,近去其二,每月刻字不及萬,通常一人每月可刻五千字。病其過少。雖苦乏絕,萬一猶或可繼,欲再招二三人賡續其事,而難其選。念成都當有之,但須令來山工作,供其膳宿,未審每萬字需工價若干?山中近定每萬字幣四百圓,來年恐須酌加,如刻手不甚劣,工價不甚遠,可否請因便託人為招致數人。由成都來此,亦可酌予路費。以舊俗須在陰曆年內說定也。又需寫工一人,現所刻皆舊時寫成者,寫工久缺矣。字畫端正可用者,每萬字定工價百元。寫工熟手者,約每日寫千字,月可得三萬字。供膳宿及路費,俱照刻工例,亦未知可得人否?若能與刻工同時招致,尤善。瑣事本不當奉瀆,然舍此別無他道,幸兄諒之。若竟不可得或工價過高,亦希有以見答。臨書不勝皇悚,弟浮頓首。
六五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前辱示哀弘一法師詩,未有以報。頃有人寄示法師吉祥相,又睹其本行記,因再題二律,存此方外之契。輒復寫呈,敬竢勘政。浮再拜。嗇庵道長坐下。
六六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
嗇庵道長坐下:
前有書託詢刻工,瑣事本不宜上瀆,比聞工價益高,山中舊有數人,亦已增價,而剞劂之費,來年是否可繼,殊不敢必。因擬暫不續招,前書所陳,即請寢罷。此亦隨時而異,不能不爾。但虛左右諏訪之力,良以為愧耳。比日盛寒,唯順時養藏,熙怡自適,因暇幸以數字見及。別附小詩博笑,不宣。弟浮皇恐再拜。壬午十一月廿五日。
六七 一九四三年一月六日
嗇庵道長兄坐下:
月來數寄書,皆未獲報,良念。山中奇寒,為往年所未有,未審起居如何。日月易得,李生先芳來山不覺及歲,深愧未有以益之。浮既輟講,同舍又寥寥,無可熏習,恐成坐誤。兼之苦乏學人之相依者,致無以供脫粟。李生自具膳食,亦病其費。今歲暮將歸,因其道成都,輒附數字奉白,幸告其父兄,不如且令就家讀書,兼可盡子弟之道,不煩僕僕相就,無所取義。先芳氣質尚好,自能用力,可期有進,浮非能取而與之,是乃愛之,非距之也。夏間曾為兄刻小印二方,因石質過劣,又郵寄不便,閣置未奉,今遂付先芳持呈。又近刻二種,已別郵奉,並希誨斥。臨書愧悚,敬頌道履休勝,不宣。弟浮頓首。臘月朔。
先芳未行而十一月廿二日教適至。刻工深勞咨問,前以憚於工價之昂,已於廿五日奉白,請停罷。山中舊工留數人,亦予增價,僅及廖君所示之半,後此亦恐難久耳。辱和《題弘一師本行記》詩,簡曠非弟所及。近刻皆短書,至麤率無足道,乃荷比之輔嗣,益增汗顏矣。輒更附數字奉答,不盡。弟浮再拜。嗇庵道長坐下。同日。
六八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嗇庵道長坐下:
損大寒日教並蒙和詩,不唯相憶之殷,亦感同聲之應,何厚如之。大化流行,周而復始,伏惟奉時安道,與物為春。晤對猶虛,但增懷仰。書院刻書未能斷手,而勢難為繼,不得不思方便施設,因有鬻書之想。謬學江湖,事近遊戲,良知不為時俗所憙,或免見斥於友朋。今遂以瀆聞,別呈二詩,並附通啟。如荷不鄙,幸擇其可告者而告之,不敢謂其有當也。通啟方刻成,俟刷就當再別寄。臨書皇恐,更求誨示,不具。弟浮再拜。
六九 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九日
別紙寫呈近作七頁,藉博一噱。語多近俳,慮乖雅正,伏求刪削。如荷興到俯和數章,尤慰岑寂,不敢望也。浮重復頂禮。
七〇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
前以近體諸篇奉正,自病其陋。今復附歌行二首,未知稍有近於詩人之旨否?請間仍不吝指誨為幸。弟浮重復頂禮。
七一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
嗇庵道長坐下:
比因多暇,時有謳吟。謬附同聲,遂塵視聽。匪云好事,唯以寫憂。何敢上擬《風》《騷》,但可下儕謠俗。乃辱藻鑑,報以瓊瑤。同憂樂於人天,進神明於禮樂。仰被詩人之旨,益慚勞者之歌。既靡言之不酬,亦有感而斯應。輒申鄙拙,更和來篇。媵以俳辭,將同諧笑。如承燕覽,幸賜彈訶。物候初暄,伏想玄襟彌鬯。臨書曷勝馳跂,不宣。浮再拜。春分前三日。
七二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九日
上巳惠詩精妙,思和而未屬。頃承來教,感於時令之異,兼謂張君將來山。因成短律乞正,率易殊不入格。末由奉對,為憾。漸燠,唯調御萬宜,不具。浮再拜。嗇庵道長坐下。
七三 一九四三年六月六日
嗇庵道長坐下:
頃由中央銀行送來前月廿五日手教,並附劉自乾書。捐贈刻貲二萬元,已交書院收入刻書捐款項下。劉公雅意,固所當承,若非大德緣熏,亦末由致此也。書院刻書之計,比益艱困,然舍此則無義可言,不容遽輟耳。附答劉書,仍乞飭轉為荷。入夏雨暘愆忒,興居何似,亦有出游之思否?別附小詩十二絕博笑。因暇頻枉音誨,不悉。弟浮再拜。
又,前承介張采芹,有書見及,云有人囑書,已寄潤來。而其紙久不至,或郵局遲誤,已函告張君,俟紙到即書。若遇張,希為道及。瑣瑣奉聞,增悚。弟浮再啟。
七四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四日
辱和《閑居》三首,歎其精絕。獨處幽邈,無言可喻,兼旬未報,頃以江漲,幾壞鶉居,偶涉吟咏,遂有小詩奉懷,不匿其陋,輒並近作數首寫去,藉博軒渠,不足以言詩也。前寄《春秋胡傳》,不悉已至否?方暑,唯調神養長,以道自娛,時枉音誨,以慰仰望。
七五 一九四三年八月一日
嗇庵道長坐下:
前寄伏日詩,當已至。大熱,比體中復何如?頃有細事奉白。書院俗諦也,向來不智,乃與俗漢為緣。一步不可行,一事不能舉,深悔多此一來。又謬以兄居董事,真似李耳與韓非同傳。今不唯不敢再言講習,亦不敢再言刻書,決當從此罷手。已告渝上諸賢。諸賢玄遠,每事閣置,未必以其言聞於左右。然在處俗之道,不可不使兄知之。今遂不嫌瀆聽,抄奉代電二通。暑中實不合以是相慁,故仍別寫數詩去,以當羯鼓解穢,亦自訝其不類。漚生漚滅,事本從緣,了無加損,何關忻厭。但未能打包逕去,猶待蛇蚹蜩翼,殊恨其未灑然耳。弟浮頓首。癸未七月朔。
渝上諸賢向來不析人法,每陷誤解,一若書院乃為浮而設者。兄實有助於書院,而諸賢乃獨尸其名,空言相縶。浮愚,實不敢知。蓋書院存廢,不當與浮之去就同日而語,此係兩事。浮既無能為役,義則當去。諸賢苟有善法,自可行之,不以浮去而異。今為兄一吐胸臆,如彼中猶有來告兄者,願以此意喻之。幸甚,幸甚!弟浮悚然再拜。
七六 一九四三年八月三十日
嗇庵道長坐下:
得廿四日教,並貺三詩。玄鑑瑩然,雅音彌遠,故當服膺無間。向之所呈,唯以存神松石,豈復流韻巖阿;何敢上擬希聲,猶冀不違日損耳。敬再酬短句,並錄近體二首奉正,仰答來恉,不宣。浮再拜和南謹呈。七月晦。
七七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
嗇庵道長坐下:
前辱和《杜若歌》,久而未答,以山中事多敗人意,無可言者,詩亦廢矣。比日霜寒,想動定勝常,但有馳仰。
茲有不容不瀆聞者。李生先芳之來,實因左右,今不幸而有走失之事,不敢不告。書院學人去年即已星散,講習之意無復存者,故於去臘李生之歸,即勸其不必再來,以留此無益也。今春復至,亦不能卻,仍予安置書院。平時讀書雖勤,文義猶多扞格,況無朋友夾持,弟實無術以進之。不欲久誤其學,秋冬間曾再勸其還家,無事客遊。察其應對,似頗怏怏,初不虞其有疾也。久之,覺其言動稍異,乃審其有心疾。因致書其祖父,告之以實,謂宜諭令早歸,使易於療治。書院不便敦促其行,亦不能為營醫藥。其祖若父似未之省,亦姑俟之。不圖昨日猝然病發,叫呼狂走,若見鬼神。弟親往視之,為之診脈,問其所苦,初若少安。擬遣人伴送至蓉,聞成都有精神病院,欲乞兄謀之珂里人與彼家相習者,或先送至醫院就醫,一面告其家遣人至蓉接取。渠意識忽明忽昧,聞言亦表示願行。方為準備舟車,仍以溫語慰藉,猶不敢遽以狂人目之。一時疏於防範,乃忽乘間走失。自昨午至今一晝夜,四出尋覓,竟不得其蹤跡。以有心疾之人,孤身獨邁,際此危時,深虞其有意外。若明後日仍無下落,誠恐一去不還。書院對此實無辦法,今日已電告其家。渠猶有行篋留置院中,並有法幣千餘元交存會計處。行後察其室中,諸物咸在,並未携去一物。此其出走,純屬一時病態可知。萬一竟至失蹤,其所遺諸物,自應俟其家屬來取。書院不能測其所至,即不能保其必還,只能請其家屬自行設法尋覓。但對於其家,自不能不深致疚憾。設彼竟逕還鄉里,自堪慶幸。繼此或能得其蹤跡,亦所禱祀以求。然事殊不可必耳。不幸而有此事,既不敢不告於左右,兼望轉告其家,請予諒察。
臨書倉卒,不勝悚歉。仍候賜教,不盡。弟浮頓首。十二月十日。
七八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四日
嗇庵道長坐下:
十日因李生先芳患狂疾,忽然走失,具書奉告。當時深慮其不復返,百計尋覓,幸於十一日由其同里人蔣玉梁者伴送來山。但狂疾益甚,衣服悉已棄擲,見人瞪視罵詈,近之則亂毆。此間醫院不肯留,亦無法送其還家,不得已送之軍醫院,以守衛人多,免其逸出也。昨已發急電告其祖父,速派人來嘉接取。察其病狀雖惡,尚能食能睡,但不能識人,一時或無他變。所寄醫院,人皆苦之,勢不可久。務望促其家人速來接取,萬勿延誤。草草再瀆,幸諒之,不具。弟浮頓首。十二月十四日。
七九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四日
嗇庵道長坐下:
辱教及惠詩,兼坿沈尹默兄和作,歲晏華予,為貺已厚。又荷兄與尹默同損翰墨之資,合致六萬元,以紓書院之困。自非相收相念之篤,何以及此?於義不可以辭。弟雖不問院事,不敢孤兩兄雅意,已謹為致之書院,留作專刻經籍之用。屬俟書成,敬識卷尾,以示弗諼。尹默兄處,亦即請兄轉達鄙悃,不更另函。坿一詩,分寫兩本,請以一本寄沈兄。辭雖陋,亦不敢自外也。來教述向君意甚殷,但弟既撤皋比,豈能再事講說。來年尚淹留此間,如使道路可行,亦思一至成都,聊敘契闊,然不敢必耳。往者鬻字無補於刻書,近乃資以自活。其不欲仰食書院,亦以自懲其失,各行其志之所安,於人無尤也。又從前辱賜序《避寇集》,每讀之,殊覺汗顏。追悔當時率爾之作,都無足存,有負題品。今欲取前後所為者稍事刪削,什不存一。然實未遑寫定,僅草自序一篇。其言亦恐近妄。如人疾疢,自言痛處,可使同病察其呻吟,醫者易為藥石,故不當有隱於知我。亦寄一通因以就正,另一通請為寄尹默,乞並教之。發春猶寒,唯樂道多豫。臨書神馳,不具。舊曆癸未除夕,弟浮再拜。
八〇 一九四四年一月三日
前以李生狂疾奉白,勞累書垂問。近得其父承開來此,舁之還家。其疾亦似差減,幸釋重負。因念李生狂或可已,狂有甚於李生者,滔滔皆是,何時而可已乎?書院無復存理,渝中二三子鹵莽滅裂,又不肯徑廢,遂使夷為吏屬,從前賓接之意,掃地無餘。弟唯自咎其不智,焉能咎人之不仁哉。凡今之人,難與為緣,始諒終鄙,天下事往往如此。然兄固董事也,若輩乃不以聞於左右,弟亦不欲言之。自今遂不更問,亦不食周粟,但猶借住濠上,直寄耳。道路難行,微特不能還鄉里,亦不得一至成都。天地否塞,未有甚於此時者,而時人方文致太平,亦可異也。歲暮寒切,唯體道自娛,煦然如春,頻枉音誨為望。
八一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八日
嗇庵道長坐下:
辱和諸詩,所謂「玄圃積玉,無非夜光」;向之所呈,直土梗耳。新秋漸涼,唯履候清豫,罄無不宜。睽闕日久,傾懷曷極。偶效短吟,多為近體,興寄益卑。聊寫一首為笑,不敢望屬和也。浮再拜。六月廿八日。
八二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八日
辱和《異鵲》二章,如鸞鶴唳天,然後知候蟲之細也。吟歎累日,何幸得此。比秋霖積潦,獨處寥廓,偶為絕句,聊復寫二首為報。重荷不鄙,乞糾其聲病。日損未能,猶託詠歌以自放,真無憀之思耳。
八三 一九四四年十月
秋晨思積,空山泬寥,末由言展,每懷靡及。道之多阻,我勞如何。輒復寫近作二篇奉正。此宋人之堊也,雖曰惡詩,不忘郢斵,但未可以示時人耳。浮頓首。嗇庵道長。
八四 一九四四年十月
昨寄數詩,病其鄙野。傾得五言一章,稱近莊語,因復請正。累煩聽覽,亦將廢然就默也。
八五 一九四五年五月六日
嗇庵道長坐下:
得上巳日教並辱和章,適小疾,疾已復偕敬仲游犍為清溪,遂稽答謝。拙稿零亂,多隨手散佚,偶寄一時之思,實無足存。見示宜付剞劂,深荷愛厚,今猶未暇及此。當俟亂定能還浙中,或以餘力刪訂,自合先事就正耳。書院謀傳刻故書,在今日為艱困之業,亦或哂其弇陋。諸公既欲稍集資糧,視其力所能至,小小為之,未敢遽期其廣。浮唯堪粗預校理,未能有稗微末。敬仲遂已還渝,答諸公書慮彼中或不以盡聞,茲錄一通奉左右,雖瑣瑣,不敢有隱也。游犍為得二詩,輒並寫呈一笑。入夏唯興居安勝,頻枉教誨,不具。弟浮頓首。立夏日。
八六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月初寄《秋漲》一律,旋得貺和奉懷之作,深慰仰望。比道路傳聞,寇將自退。果豺虎無虞,便思早理歸棹。何日即路,正未可知,感發於中,輒形詠歎。聊復寫去數首,以當晤言。冀神理玄通,無間山嶽,不斥其詞之陋也。秋霖殢人,唯順時觀物,自得無礙,不具。弟浮頓首。嗇庵道長坐下。七月望。
八七 一九四五年九月六日
嗇庵道長坐下:
七月十九日曾寄數詩,旋獲中元日教,並貺和《秋漲》一首,存錄甚厚。廿五日洪水驟至,濠上草屋竟傾,不可復居。因移爾雅臺避水,復作小詩數首,輒並錄奉。雖幸免為魚,又同棲鳥。世事無常,良無足異,唯旦夕渴望東歸。有致渝中諸賢一電,姑妄言之,彼中或未及聞於左右,今別寫附上。如有所教示,請以書告敬仲。弟初不為身謀,為相從避難諸子計,不容存而不論,非好事也。潦後新涼,唯履候多豫。竚望音誨,不具。弟浮頓首。
八八 一九四五年十月三日
嗇庵道長坐下:
辱貺和諸篇,何期空谷得被雲和,慰此幽獨,為惠良渥。靡言不報,輒再奉一律為謝。又寫近作數首,並乞賜正。古者友朋間篇什往復不厭其頻,今或斥為好事。哲人玄嘿,亦病言語之煩,猶恨未能屏絕。然欲假此相見,聊寄其思,或不為過,固不欲以示塗人耳。比聞干戈未戢,舟楫難通,東歸之計,尚為虛語,未知需至何時。濠上衡茅已壞,不堪復居,即暫寄山寺過冬。敬仲有來山之訊,亦尚未至,因荷存注,故及之。離索已久,真同槁木。霜寒,唯和豫勝常,不吝時誨。臨書跂仰,不具。浮再拜。
八九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九日
遠辱和章,欣若晤對。方卧荊棘,忽被璆琳。導以逍遙,慰其幽獨,為幸厚矣。還杭所遇,多敗人意。亂離斯瘼,吾安適歸?假舍西泠,殆不可久。不欲枉道徇俗,苟以取容,以是處物益乖,拂人愈甚。比講習既廢,剞劂亦停,坐嘯行吟,無所取義。雖暫猶寄跡,終當去之。不能避世,猶將避人。若邪、雲門或堪投老,藏身杜口,以畢餘年。行路悠悠,無可與語,聊為吾兄一吐之耳。奉酬小律,藉露鄙懷。近作數章,並求教削。秋涼,唯珍重,不宣。
九〇 一九五〇年七月二日
累月未奉來教,懷不能釋。近假舍蘇堤蔣氏別業。居停蔣蘇盦,雅士也,性不諧俗而喜為詩,尤慕高誼,屬為致拳拳。暮年得藉屋壁安置故書,猶勝委之道路。圖書館云者,亦為時俗所訕,一任馬牛呼耳。孝懷及毅成輩頗見將諫,出啟事一通,聞已達之左右,今亦附數紙,聊用為笑。後此若貺書,請逕寄定香橋,並希因便告真如。
九一 一九五一年七月十五日
辱五月晦日教,貺示《雨後》諸什,音旨所被,如履虛乘風,心神俱釋。浮向以鄙近之辭進,真土梗矣。浙中陰雨連月,令人邑邑。湖居雖傍蘇盦林亭,差適幽獨,然目不窺園,足不出戶,興味頓盡,神明益衰,無足復言。來篇率和二首,亦恨少新意,今寫在下方,乞正其失。盛夏唯順時養恬,不吝玄誨,遠慰馳情。相見無日,臨書神往,不具。浮再拜。嗇庵道長坐下。辛卯六月初伏日。
九二 一九五二年二月十一日
嗇庵道長坐下:
損辛卯歲除日惠書,良慰懷仰。且喜傷指已愈,無妄之眚不足為患。來篇恢奇,難為嗣響,義無虛辱,亦勉和一首,聊資拊掌而已。年運而往,入此歲來,犬馬之齒遂已七十。老而無聞,益深離索之感。故舊不遺,猶或見問,亦有小詩告謝。知我厚我,莫過於子,並以寫呈,希切繩之。湖上景物凋弊,絕少過從,掩室杜口,泯然待盡。長言永歎,乃是留惑潤生。然懼蹈非時之誡,亦不敢出也。方春猶寒,唯樂天養性,以道自娛。時枉音誨,為望。真如有書來,云將移居。比若晤及,並為道意。不宣。浮再拜。壬辰正月既望。
九三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嗇庵道長坐下:
仲秋獲惠詩,良慰懷仰。羸病,久廢筆研,經月未有以報。比日霜清,伏惟履候無爽。昨偶得二律,聊復寫呈,露其鄙拙,深望賜以繩削。目疾藥此間乃不可得,老來諸根漸壞,理之必然,亦竟置之,不復求也。燕閑仍冀不倦音誨,不宣。浮再拜上。壬辰秋九月十日。
九四 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二日
蒙惠眼藥,試之良效,欲為小詩奉謝,思久弗屬。今勉綴一律,聊以寫呈。辭理枯澀,益見衰耗,不復能達意也。歲暮寒盛,野處塊然,彌感煢寂,時望音教,如陽光之被槁木耳。唯和神凝道,不盡。浮再拜。嗇庵道長坐下。壬辰臘月八日。
九五 一九五三年六月六日
嗇庵道長侍右:
昨蒙惠寄七十攝影,乍親光相,喜溢心神。悟徧界之不藏,仰身雲之無盡。長日瞻對,若在煙霄,非俗情所能喻也。循翫嘉篇,率爾復和一首,並錄請正。夏物蕃秀,敬想成都風日和美。唯遵時養恬,神明益楙,不宣。浮再拜。癸巳四月廿五日。
九六 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七日
八月既望曾寄一簡,並為蘇盦乞書楹帖,當蒙省錄。頃偶得小詩,輒更寫奉。拙劣之語,屢瀆聽覽,亦自哂其陋。炳燭餘光,結習未捨,固知靡境不空,凡言皆戲,索居苦寂,假是以遣幽獨耳。尚冀終教之為幸。又欲驗目力,試作小字,下筆枯澀,益不成書。乃知天之所廢,不可復振。然非賴鍼藥,猶不能及此也。丹崖晤時並希致聲。秋清,唯興居休勝,餐衛咸宜,不具。癸巳九月十日。
九七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嗇庵道長左右:
辱十月十日教,並賜和諸什,詠歎無斁。兼旬未有以報,今始率成一律,用答存注之厚屬。偶游無錫,得二篇,亦並寫奉。一時興寄之言,蹇淺無足觀采,取資嗢噱而已。蘇盦亦有詩答謝,茲為附達。霜寒,墐戶不出,唯日展來篇,有如瞻對。風物不異,日月其慆,瞬及春還,何時言駕?仰唯凝神安道,頻枉音誨,以慰拳拳。丹崖均此致意,不宣。浮再拜。癸巳冬至後一日。
九八 一九五四年四月三日
嗇庵道長左右:
辱花朝賜和諸什,歎其精絕,難為嗣響。浮炳燭餘光,日就衰蕭,行與草木同腐,敢自比於金石乎?重荷見勖之厚,讀之增悚。道里悠遠,山川間之,良不能已於懷,輒復率成短章,用當晤對。此事以恐終廢,然暮年酬答,聊以寄其寂寥之思,自視亦漸覺少味矣。比春日載陽,唯純氣大和,神明益茂,臨書不勝馳仰。拙句附後,並希繩削。浮再拜上。甲午三月朔。
九九 一九五五年七月十八日
嗇庵道長左右:
獲五月廿三日教,辱示《移居》諸什,見恬養沖夷,深慰積想。浮寂處寡忻,累月不著一字,今始率爾仰和。思理枯澀,乃類語體,趁韻而已,仍錄以為笑。湖上潦後酷熱,日唯少食多卧,收視返聽,謬謂此中亦具三昧,徒戲論耳。暑中惟頤神自在,若見丹崖,並為道念,不宣。浮再拜上。乙未初伏日。
一〇〇 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一日
嗇庵道長左右:
辱和《遣熱》《暑寱》諸篇,歎為稀有。迴視鄙作,爽然自失,如聆九皋鳴鶴而後知蛩吟之細也。法不孤起,仗境方生。老不歇心,徒增語業。繼今將掃蹤滅跡,韜聲輟響。陋不自掩,輒復疣贅一上,但求發藥,不敢望垂和耳。比日秋清,唯優游熙怡,益富自得之趣。臨穎曷勝馳仰,不宣。浮再拜上。乙未秋分前三日。
一〇一 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昨日奉酬短律,率爾下筆,結句麤劣,書已發而悔之。今追改,別寫一通寄呈,並謝鹵莽之咎。積習難忘,過此當自懲輕忽。不有鈍根,何以發上哲之莞爾?或不嫌其煩數邪。乙未秋分前二日,浮再拜白。
一〇二 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嗇庵道長左右:
獲寒露前三日教,並辱和章,如飲醇醪,頓忘疾疢。故知文字般若,應感即形,瓶瀉雲興,靡不周浹,何施之厚也。浙中秋來亢旱,湖水盡涸,草木焦枯,令人意興蕭索。稍得近體數首,寄其無憀之思,輒復寫呈,乞予繩削。弗敢求和,但冀有新篇不吝示及一二,於願斯足。炳燭餘光,理無久住,微言贈答,已是希聲。唯此一事,足慰惸寂,矧各在暮年,彌復可貴。以是不嫌頻數,屢獻惡詩,所幸被以雅音,藥其鄙近,過此更無餘念耳。天寒道遠,仰望增勞,唯深根寧極,神明益茂。臨書不勝拳拳。浮再拜。乙未九月十日。
一〇三 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
嗇庵道長左右:
燕中十日之聚,足慰隔闊。惜牽於酬酢,頗乏優游,非山野所樂。歸車復勞遠送,益增悵惘。別後未知以何日言旋?且喜御風而行,瞬息即至。春後游峨眉,當可從容相見於吳、會間,此寤寐所求也。浮偃息湖上,羸頓未復,僅成短詩,聊敘鄙懷,輒寫奉一笑。春寒,唯珍重,不宣。令弟慧法師道影乞惠一幀,並以為請。浮再拜上。丙申正月十八日。
一〇四 一九五六年
嗇庵道長侍右:
前月枉書並惠長律,欣已安抵北都,積想頓釋。會暫至廣州,得晤力子,獲詳近履,益慰遠念。知都中並不苦寒,且有朋友之樂,料優遊暇豫,定多怡適。湖上寂寥,妄思出游,蘇其筋脈,然老年終不堪行旅,歸後頗憊。得五言一章,聊述所感,輒寫呈一笑,用代晤語,不敢望屬和也。來春如得相即,頗思奉約一登泰岱,兼謁孔林。未知緣會如何,任運而已。歲暮愁予,但有神往。臨書不勝仰企,不遠及。弟浮頓首。
一〇五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日
別示王君利器□□一文,所謂郭序惜過斷爛,然亦見考據之勤。其文附還,並乞致意。丁酉端午前一日。
一〇六 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日
累月未致一字,遂成疏闊。近惟目疾良已,神明益茂,深慰馳仰。浮日就昏耄,不出戶庭,分絕遊觀,末由言面。懷不能已,聊復成吟。雖宿習可嗤,或未見擯於仁賢耳。戊戌二月朔,浮再拜。
一〇七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嗇庵道長坐下:
春暮辱和詩,歎其精絕,入夏遂酷熱廢筆硯。近得惠教,亦兼旬未能答。承示周醫師論文,此間知友用羅馬尼亞鍼藥者頗多,轉相索閱,遂不復能寄還。日內近海多風,轉涼,餐衛當已復常。浮暑中亦少食多卧,尚可堪忍。自惟日近墟墓,戲為題辭豫書之,好事者勸付石刻,俗工不識隸勢筆畫,訛謬不成字,乃愈形其辭之陋。今往拓本一通,聊以為笑。又集十言篆刻一幅,亦並附覽,或不以誕妄見斥,但不可以示時人耳。奎垣屬書小幅,草草塞責。比唯頤神忘暑,益深夷曠之樂,不宣。浮再拜。
一〇八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前月賜和《濾風行》,曠未報謝。每攬瓊瑤,益慚土梗,久耽玄默,永斷呻吟,不復再進惡詩。昨遇中秋,獨對佳月,忽又破戒。陋不自掩,聊復寫呈。詞未協律,又嫌近俚,然坡乃懷邦,此則遺世,亦似不妨異撰也。蔣蘇盦久欽大德,思一瞻仰,今遂造門,幸賜垂接。因付以此紙,藉為進見之資,可乎?
一〇九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嗇庵道長坐下:
秋間承見和《水調歌頭》,歎其超絕。適患目疾,久未報謝。頃讀惠詩,益感相憶之厚。蘇盦未還湖上,來篇已寄滬,冀其北歸早得見之。星賢曾來杭相視,近或往謁,僅託其道意,亦未及致書。周醫師論羅馬尼亞鍼藥治驗,頗謂於目疾有益,經年置而未試,殊負指誨,今將求而試之。收視返聽,蓋是老年當然之則,但得免為左丘明足矣。比日霜寒,唯順時養藏,神明益茂。臨書不勝馳仰。浮再拜。戊戌小雪前二日。
一一〇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辱大寒前一日教,並賜和之作。三復詠歎,不能自已,輒題篇後奉謝。拙作旋有更定,適於大寒日寄呈。寄出後復思於篇末「科學詩人」一聯下,增「情忘始信風乘我,機發真同箭去弦」二句,似語意方足。舊時習氣未易鏟除如此,後生不復知有此事,老年捨此亦無以自娛,思之良復可笑。固不當自匿於知我,亦未欲逕示於途人。詩人託物起興,不可為典要,不知者或按劍視之,故不如其已也。來教意厚,不容不答,故申其愚懷如此。湖上沍寒,近乃轉燠,未知北地如何?仰唯煦神養愉,遠慰悁望,不悉。浮再拜上。戊戌冬十二月十八日。
一一一 一九五九年三月八日
嗇庵道長坐右:
立春前辱貺和《飛箭行》,後韻至矣,幸哉。向謂世間一切語言俱為戲論,詩乃戲之郵者。今科學雖進,思上游列星或尚早,計過門大嚼,貴且快意而已。來諭稱許溢實,殆恒順眾生,所以示教。耄期之年無可自適,不古不今,非唐非宋,適成其為「解放詩」耳。春雨閈門,復成短律,聊奉一笑。發陳方始,益唯神用超然,安樂健行。臨穎曷勝馳仰,不具。浮再拜。己亥正月上九。
一一二 一九五九年四月十二日
嗇庵道長坐右:
前荷賜和人日詩,訖今未報。一春多雨,索居寡忻,并筆劄亦廢矣。邇者龍華高會,海眾雲臻,浮以負痾絕游,遂虛良晤,念之增勞。蘇盦近在湖上,頗慰岑寂,有《南湖禊飲圖》卷子,欲乞公於引首題數字以為重。去歲北遊奉謁,恨未携此卷自隨。今因其嗣君錫夔于役還京,遂命賫呈左右。頗嫌其率瀆,又方有小疾,未及作書修敬,屬浮代為之請。錫夔亦佳士,望俯賜接見,並因暇一為題之。此雖近好事,其意甚誠,想必不拂其所欲也。仰望唯道履淳和,時望教勅,不盡。浮頓首。舊曆己亥三月五日。
一一三 一九五九年八月四日
嗇庵道長坐右:
前辱長至日和章,欣若暫對。幻軀不耐酷熱,脈見結代,遂來莫干山養疴。此山小有丘壑,竹樹交蔭,頗堪忘暑。偃卧浹旬,罕出游陟。昨始稍事登覽,偶得一詩,直抒所感。念不當匿於知我,輒以寫呈,藉資嗢噱。日與木石為侣,益病枯槁。追念曩昔從游之樂,何可復得。月內當不下山,深望來教慰其岑寂。臨穎曷勝懷仰之至。山中筆墨不具,倚石寫此,幸恕其荒率。浮再拜。己亥七月朔。
一一四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七日
嗇庵道長坐右:
辱小湯山來教,賜和《逭暑詩》,歎其精絕。少陵云:「我獨覺子神充實。」尤足慰離索之感,使疾疢遽忘矣。北都早涼,想已還精舍。浙中餘暑猶熾。浮所患由壯火食氣,心脈不振,故樂就幽陰,未敢用灸焫,目疾亦喜陰惡陽。近時藥物奇乏,服食之道亦無所施,默存日損而已。便為謝攖寧,朽質不足念也。短詩附呈,益病俚拙,取呈以當晤語,幸不吝繩削,不敢望屬和。將俟白露下山。唯道用輕安,和粹彌至,不宣。浮再拜。己亥七月下弦。
一一五 一九六〇年四月二十九日
嗇庵道長坐下:
瀕行辱書,喜眩疾差已。別又兼旬,想攝衛多適,定可除藥。浮還杭憊極,復感溫熱,入屏風山療養,頃始粗安。令弟法師塔銘,率爾下筆,不及百言,辭過簡質,深恐未當。別紙寫奉,幸正其謬失。如或可采,浴佛節前猶可寄緬。未知碑石尺寸,字尤拙劣,若用攝影法上石,似可隨意申縮耳。山中筆硯不具,草草書此,臨穎不勝神馳。浮再拜。庚子四月四日。
一一六 一九六〇年八月十五日
星賢來書,具道體中安和,神明轉勝,聞之喜慰。輒興短章,申其懷想。不欲多煩聽覽,更不敢望屬和也。山中早涼,白露後還杭,並以附聞。浮再白。
一一七 一九六〇年八月二十五日
嗇庵道長坐下:
辱閏月廿六日教,並賜答一律,喜葆光養和,流露行閒,如親睟然之容,浣慰不可言。唯好我過於知我,致有溢美之譽,伏讀增悚。《廬山新謠》續得十二章,仍付星賢,請間呈覽。率皆放恣之言,乏玄曠之趣。雖不敢自匿其鄙拙,實無當於風詩。老而不進,徒供笑噱而已。在山殊少遊陟,近已輟詠,又苦薄寒,不日將還杭矣。秋深,仍望加意頤衛,不宣。浮再拜。庚子七月二日。
一一八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嗇庵道長侍右:
前辱立冬日教,再和《高陽臺》詞,深荷累貺之厚。然高韻難酬,因而斂手,尚闕箋答。昨奉九月晦日繼示,並附靈光上坐來書,囑補作令弟慧大師塔銘序。謹依來旨寫成後記數行,別紙寄呈。力求近俗,無取詞費。雖於昔賢體製或有未符,然義在隨時,如斯已足。以序在銘前,宜加潤色,記繫銘後,不嫌簡質。若為刻石計,或刻之碑陰,或別立一石,俱可任便。如用銅製攝影上版,行款大小亦可隨意申縮。但苦目疾,下筆惝怳,幾不成書,無力更寫,未知是否可用?伏望刪正,儻尚無大謬,即請轉寄靈光,恕不另復。渠惠寄塔影,已由廬山轉到,無須更寄也。近日多雨轉寒,伏唯順時頤悅,遠慰懷仰,不宣。浮再拜。庚子小雪後三日。
一一九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八日
嗇庵道長坐前:
經時未通一字,每於星賢書中略聞起居,知去冬眩疾微作,旋已即安。比春深暄和,定占勿藥,曷勝懷仰。浮目疾近瞽,益遠筆硯,亦不欲數煩聽覽,故書問日疏。頃偶得小詩,聊復寫呈一笑,弗敢勞屬和也。如尚未親筆札,願得雪湄夫人賜答數行,不異親聞謦欬。唯調神養氣,益臻康愉,不宣。辛丑上巳後一日。浮再拜上。
一二〇 一九六二年二月
經歲未致一字,每從星賢書中知近體轉勝,仍時有小眩,不宜親筆札。恒思就問,又恐勞酬對,不如其已。然懷不能釋,輒形於言,聊復寫去,不敢望答。煩雪湄夫人略示數行,使得聞攝養之候足矣。
邵廉存
一 一九〇八年
窮居自晦,良友日疏,泊然以思,塊然以歎。伏承近訊,實慰宿心,示我周行,惜其冥往。顧君子之嘉寵,悼予生之多諐。愛則鏤膺,慚兼泚顙。足下鉛槧在手,殺青可書,萬言立就,千金不易。市人爭買,不數東陵之瓜;朝士能讀,何論柳州之集。穆伯長鬻《柳子厚集》于汴京報國寺,榜曰:「能句讀者不索值。」朝士過問甚稀。今廉存之書,求者盈門,且出自撰,賢於伯長遠矣。蓋文章之有神,亦期會之克相。浮智齊木雁,辯謝雕龍。子雲成《玄》,徒覆瓿其奚恤;伊川治《易》,須蓋棺而始傳。壞簡或以代薪,敝帚本非求醵。矧乏中郎之籍,豈貪涑水之名。所以媮存餘息,實念朝聞;言凜深淵,敢忘三益。若乃晦庵壯學,未歸劉氏之田;太沖暮年,猶仰虞山之粟。斯古人之所同悲,固今日以為甚病。恨早從避世,罔解徇人。屠沽並遊,禰衡嗟其難入;伊優取合,趙壹所為興刺。雖欲下儕卜祝,希業餅釀,翔而後集,其道蔑由。是以子輿有畫墁之譏,仲尼有執御之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昔畀縹緗,未酬縑帛。逸少之換鵝不聞,元亮之索酤能免。豈云終避,冀倖稍寬。無寤寐之或諼,庶藥石之常警。包荒有象,宜肊何辭。
二 一九〇九年
前辱三月二十九日教,知與无量飲酒甚驩,並覯王君育仁。酒間與計當世能文者,齒及鄙陋,猥欲令浮出其撰述,預郵鐸之選,且謂浮宜有以應之。承命逡巡,旬日而不報。今復繼書督責,浮於是不可以無言矣。浮山澤之人也,非能知當世之務。然于古立言之君子,其書存者,未嘗不求而讀之,擇焉而考其所歸。取今時人之論與古所謂立言者較之,詫其不類甚矣。
夫今之有報紙,比綴國聞,傅以論議,日刊布以告邦之人,非皆自託於立言者邪?使其紀事核而有體,著論詳而能擇,明於是非得失之故,本乎學術,稽乎政事,準之于義理,介然不阿,好惡無所蔽,辨民志之所鄉,使姦回者憚而弗敢恣其私,君子者確乎知正義之不亡而有所恃,則《詩》《春秋》之遺法而良史之材也,豈不信美哉。十年以來,從事於報者眾矣,大都譁然用稗販相標榜。義例則猶是猥雜,文辭則猶是蕪穢。又其甚者,以莠言溺吾民。究其始志,欲以鬨流俗人之耳,求市利而已,非真有所不得已也。及其餒敗,則相隨以籍沒於官而鬬訟於室。嗚呼,立言者固如是邪?是故苟於義利之界辨之未明,是非之察講之未素,而輕于自任,托輿論以售其欺者,非浮所敢知也。
凡今之為報者,既不入於官,則出於私。於茲有人焉,不肯為一二有力者奔走,毅然思盡力於邦人,謼天以自謈,將曰宣吾民之疾苦,正告以振拔之術,觸不測之忌而無所避,此其志足尚矣。是報者出,天下且圜視而起,以謂吾民之氣將由是而伸,士論之鬱而未發者,皆將於是有所集,以競紆其恉。民志可得而正,禍亂可得而撥矣。雖以浮之頹然自放於人外,亦曷嘗不于諸君子望之?杭州密邇上海,而郵傳甚滯。《民呼》之來者視他報獨後,試求得數紙讀之,崢崢有生氣矣。然於所謂核而有體,詳而能擇者,疑若有未盡焉。浮以為報者,實具編年記注之體而兼表志之職者也。其為論說,當有義類。若能本《春秋》之意,懲諸史之失;據所見之世,考之行事;正褒貶,章大義,刺譏必當於經;顯微闡幽,彰往察來,則可以備人倫之紀,示王道之歸。所謂屬辭比事、推見至隱者,此物此志也,誠不宜汙損曲狹,自同于邸報,俯拾於野史。而今所以為報者,則視邸報為已進,跂野史猶未及。痤詞俚語,纖碎已極,此浮所以為報館諸君子惜者也。且今日之禍,不患在朝之多小人,而患在野之無君子;不患上之無政,而患下之無學。禍之灼然切膚一國所共見者,得豪傑之士,猶可弭也。獨其中于無形發於隱微之地者,為學術人心之大憂。履霜堅冰,馴致其道,辨之不早辨,則人欲橫流,天理將廢。嗚呼,吾為此懼矣。
夫天理終不可滅,人心終不可亡,此確然可信者。然其間必賴學術以維繫之。不然者,幾何不相率以漸而入於獸也?今之炫文者去經術,尚口者盭躬行,貪功者矜貨利,騖名者賊廉恥,人人皆欲有所憑假以求逞。循此以往,人與人相食,不待異族之噬而吾屬盡矣。諸君子果欲以濟民物為己任,安可不於此加之意乎?古之君子,其立身有本末,其出言有物有序,夫而後可以行遠而信。諸君子信能以道誼自任,其中純然不雜以功利之私,使浮持三寸弱翰竭其所欲言,助諸君子張目,以盡匹夫之責,亦所固願。若未然者,未同而言,君子所病。浮寧嘿然自噤於窮山,未能囁嚅忸怩以從諸君子之後。且其所言亦來必有合于諸君子刊報之旨,恐非諸君子所樂聞也。浮讀《易》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未嘗不廢書三歎。益將刊落聲華,沈潛味道,不欲以文自顯。且恐其學未至,言之不慎,或致害道以疑亂當世,重自絕於聖者之門。以此洗心,退藏於密,非僅守括囊之訓也。率復不具。己酉四月十三日。
三 一九〇九年六月
辱初四日教,責浮前書所言,高而不切,不可施之某報。向作是書,特率意為之,其言至卑淺,無倫脊,不切誠有之,高則未也。至謂欲施之某報,則廉存誤解吾意,浮曷嘗謂將以施之某報邪?固謂廉存勿以示人,而廉存既以語毓仁,又將告之某君,抑若浮之言蓋有為而發者,此豈浮之意哉。浮生平不敢薄待天下士,亦不敢輕信天下士。其為說不苟同,亦不強人以同我。知其學之未至,不敢輕有所短長以疑世駭俗。故寧闇然自晦,將以求其所志,何敢妄自矜許以口說求勝於人乎?
來書謂其自處太高,頫視一切,尤非愚陋所敢承也。天下將亡,則民有市心。彼夫報者,固以市道為業者也。乃若浮所言,庶幾不誖於著述之旨,而與市道僢馳,宜其乖迕不入。特以廉存為知言之君子,故為略論其粗跡,豈謂遽可執今之為報者盡人而與之爭乎?《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夫浮之志,亦猶是而已。《易》曰:「言行者,君子之樞機。可不慎乎?」有文王之德而後可以演《易》,有孔子之志而後可以制《春秋》,有屈原之才而後可以作《離騷》。若夫今之君子,其忲然自許者,亦非浮所敢知也。不能終嘿,復有所云。雖近腐談,亦足與賢者之意相發,非其性與人異也。己酉五月初六。
四 一九一一年二月三日
嚮廉存以歲莫還臨浦,道杭州,宿於木場巷賈人肆,去吾門數百武而不入,然後知廉存重賄交而輕素友也。春之方至,君子居室,其樂融融。老夫垂盡之年,萬物祖於前,百憂集於後慮,不復意人間尚有改歲事。他日重經陋巷,或枉高軒,則蹔縱談諧,亦足慰此煢獨,然非所敢望耳。浮頓首。廉存老友足下。辛亥正月五日。
田程 君偉
一九〇八年
來教云:古載記后妃、列女,各以類從。總集若《全唐詩》《全唐文》,后妃、閨媛亦異部居。今以「名媛」顏書而錄后妃之作,於義為乖。謹按,古者列女之稱皆統后妃而言。劉向造《列女傳》,自有虞二妃至三代賢后,並與匹婦雜舉,寫在一簡,後世未聞以為非。永樂中,解縉等受詔纂《古今列女傳》,亦用向法。班書沿太史公特書例,以高后入《本紀》,元后別為《列傳》,自餘后妃總為《外戚傳》。范書始立《后紀》,而別出《列女傳》。然其序曰:「如馬、鄧、梁后別見《前紀》,梁嫕、李姬各附《家傳》,若斯之類,並不兼書。」由是觀之,則其意儕后妃於列女甚明也。
《詩•鄘風•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詩序》謂刺衛夫人而作。則周之詩人嘗稱其君夫人曰媛矣。《毛傳》:「美女為媛。」《鄭箋》:「媛者,邦人所依倚以為媛助。」《許書》因之。蓋「媛」、「援」以疊韻為訓,非假借字也。皇甫規《女師箴》曰:「唐媛興嬀,文母盛周。」所謂唐媛者,舜之二妃也。然則后妃亦得稱媛,於古有之。推魏制有淑媛,後周制有御媛,唐制有昭媛、修媛、充媛,位比於九嬪。名媛之稱疑與數名相緄,然媛者,固婦人之美稱。總集家有以「名賢」、「群英」名其書者,今曰「名媛」以別於男子,亦猶「名賢」「群英」云爾。名媛者,列女之殊稱。列女得該后妃,則名媛亦得該后妃也。
古之總集皆以文為別,輓近變例乃有以人為別者。以人為別,則人為主,文繫於人,故人各為類。而一人之文,又各以其文之體制為次,猶之別集也。以文為別,則文為主,人繫於文,故文各為類。而一類之文,又以其人之時代流品為次,此一定之例也。蕭《選》載帝王之作,不聞與諸文異簡。今以后妃之製,與列女同錄,似未為過也。凡斯所據,誠知偏漏駁雜,益彰其疏謬。然實未敢輕於畔古,故願君偉更有以正之。
田毅侯
一九〇九年
伏讀所為《宋遺民詩序》,有以見刪述之義,其憂患深矣。且夫君子之為書,蓋不得已而後作,豈若徒以格律、聲偶、字句之末,取貴俗嗜者哉。毅侯為是書,將以出國之脆。夫媮人於滓濁而導之清泠之淵,此其志至盛。然必求其無誖《小雅》詩人之旨,則所錄疑於少寬。
嘗謂,謂唐以後詩不古若者,妄也。詞則工而志則荒,雖古無取;苟其志正,雖詞之未至,無病焉耳。由《三百》以至於今,凡為詩者,較其詞則遠矣,乃若其志考之,蓋猶有合者焉。宋之遺民,其人大都憔悴悲思,呻吟痛苦,謼天以自舒,雖欲弗怨,其可得乎?後之人誦之,有以見亡國之酷如是,而知所以發憤自拔。此誠作者及今日撰述之微旨所寓。若必於字句焉察之,則泥矣。然而詞之過激者,可以無廢;其害義者,不可不去也。
統覽集中,鄭思肖詩收錄特多。思肖為詩頗近怪怒,若《大宋地理圖歌》云:「悖理湯武暫救時,謀篡莽操大生逆。」以湯、武下與莽、操比稱,斯言實害義之尤。雖曰憤激所出,別有寄託,然足賊矣。浮以為必宜刊之。又《續洗兵馬》云:「當知孔明杲卿輩,巍然三代古君子。呂尚磻溪釣文王,乃是漢唐人才耳。」杲卿與孔明人物不同,未可比論;以太公望為出孔明、杲卿下,即孔明、杲卿能安之乎?即曰寄託,其詞亦甚病。又趙必王象《贈黃槐谷》一首,若以懟天為詞,亦近違道之言。斯三詩者,願毅侯削而去之。夫詩不以詞害志。浮之為是,殆同高叟之固,然愚者之察,弗敢弗告,非欲詆訾古人也。他若俞德鄰《游杭口號》末首:「倘有聖賢吾欲中」;方夔《清明》:「灑向南方颺後灰」;鄭思肖《德祐元年歲旦歌》:「不變不變不不變」;周友德《錢唐懷古》:「人死海中沈玉璽」,皆於文為不詞,然不過語病,不容繩之過嚴,則雖存之可也。
又唐玉潛亦與於冬青之役,程敏政《宋遺民錄》載其《清明日》詩,其言婉以思,似可入錄。今收林霽山而遺玉潛,竊所未安。收骨事不宜專屬霽山,已別箋冊中。又鄂州梁棟隆吉,雖其祖父曾仕金,棟固身食宋祿,入元不仕,與其弟柱隱茅山以終。《遺民錄》有其詩二十首、詞二首,鮑廷博刊本復輯補詩三首。亦頗見黍離之哀,非《月洞》《梅巖》比。今集中亦遺之,竊謂宜加選補。又憶鄧牧心亦有詩,然大都放言,不甚哀怨,想所不取。又周草窗宜亦可選。外此郡縣諸志中,宜若尚有可增輯者。異日更為續編以廣之,則尤美矣。
集中間有譌字,已為鹵莽校理,箋於冊中,然懼其妄也。屬為弁言,蓋非敢僭,且於古一書不二序,謹避,為《書後》一篇。言詞疏淺,不能贊於萬一,心知其不當,愳虛明教。竊謂論遺民者,如是乃可以顯其志。若必齗齗於一姓之故,獨尊其節,猶之隘也。狂夫之見,幸賢者正其謬失。
許丹 季上
一 一九〇九年五月四日
接書,知奉太夫人居金陵,甚善。金陵才士所萃,且與楊居士為鄰,宜益富講論之樂。季上年甚少,才甚高,藝甚博,浮所仰望。自天下之為道者多歧,世用異論相勝,而道益以晦。學者往往忽於下學之旨,矜口說而不務躬行。斯世所由紛紛,惑於義理之正,不得盡其性,以日趨於槁亡,此人道之憂也。竊願季上有以采群言之賾而必衷於儒,以聖人之道為歸,斯誠今日吾黨之任,豈獨浮之私心所跂於季上者哉!他非所及。三月望日。
二 一九一〇年四月二十八日
季上足下:
枉書辭旨甚美。夫術之難齊,自古然矣。道之出於自然而不息者,不可以方,體無弗在也。言語所不載,文字所不形,思慮所不介,則其朕絕矣。水之行於地也,隨所注而成川;道之散於百家也,因所見而為名。故百川之於水,如其量而止;百家之於道,如其術而止。《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其斯之謂歟?吾儒之於二氏,其相非久矣。要貴度之吾心而確乎有以自得,斯可以無辨。浮之守其一曲而不化,亦猶足下之不返也。胡君書已別裁答,時佇音教,不宣。庚戌三月十九日。
劉雨山
一 一九〇九年九月二十九日
雨山先生坐前:
浮自放巖穴,遠跡人間,偃息衡門,不求聞達。以家舅氏辱與明公雅故,遂致草野之名為左右所知。明公披榛采蘭,不圖並收蒿艾,猥加延攬。會送舅氏還蜀,道出江州,遽勞使命要之潯上,舅氏敦迫就道,遂不能辭。候謁豫章,謬蒙垂接。既荷握髮之勤,復感懸榻之誼,雖古之名賢,勞謙下士,何以加玆?夫汲黯以長揖取重,諸葛以結毦見奇。浮之硜硜曾何足云?若乃禰生草札,疎密得宜,阮瑀典文,增損不易,亦復事殊曩哲,才謝斯選。顧慚頑薄,寔未敢自同賓末。仰惟明公延納儒雅,言辭如雲,時因休沐,得奉談議。或能少出布衣之論,藉發江海之思。是則郗生入幕,匪可等倫;郭文居園,差堪引況者耳。分當暫違麋鹿之侶,以答明公好士之誠。自還杭州,復嬰末疾,抱釁床蓐,不任舟車,雖渴於言侍,未能戒途。伏望明公昭其懸遲,寬以旬日,使積疢朝解,則屣履夕行。恐孤盛懷,兼虛惠竚,輒用陳白,匪敢有他。秋寒,惟為國素衛。不宣。浮頓首。八月既望。
二 一九〇九年
豫章旬日之留,甚荷高誼。還山抱疾,遂遲瞻謁,遠勞手畢存問。攀援古昔,辭義諄篤。循覽三復,積疢都忘。竊歎明公盛德,汎愛不遺;如浮巖野陋質,猶蒙過意。忘年折節,謙尊彌光。天下之士,有不聞聲響臻,爭欲輸誠於明公之門哉?夫當代賢豪長者所以禮下布衣,為道存也。浮之疎拙,豈足以稱?雖欲罄勗埃露,安能仰裨河嶽之量乎?虛被明命,良不自安。高秋氣肅,宿瘧稍解,暫當涉江相詣,冀奉清誨。臨書懸馳,伏維臺候禔福。
三
寢疾多暇,輒憶舊書。記向從文瀾閣得見前明劉忠愍公球《兩溪文集》二十四卷,其書似少傳本。忠愍,安福人,在明正德間以翰林侍講數上封事,皆有體要。後以忤王振下詔獄,卒被害,大節凜然。其文章溫雅有法度,頗近楊東里。明公望出安福,忠愍之事宜具載譜牒,不省家集是否流傳?伏念忠愍為令族先獻,而明公今復旬宣斯土,表章固所宜先,收藏更不可闕,未識叢架有無斯帙?若其未備,似可就文瀾閣本借抄,於令族文獻不無少裨,儻亦明公所樂聞乎?
四
數勤藻翰,睠問蓬蒿。邈矣心飛,翛然神遠。承案羅秘籍,坐有佳賓,揮麈生風,不乏清談之侣,倚筇落日,未忘物外之交,固長者之沖襟,真古人之高致也。浮匹虛自晦,學道無聞,雖復筠籜寫書,芰荷為屋,未嘗不極論空有,覃究天人,而嘔鳳難成,吞爻徒夢,只類蘇門之仰嘯,終齊南郭之長噓。每欣藏牘之榮,實念投轄之雅。來禽小帖雖一字而堪珍,山居新賦詎尺縑所能寫。盛夏唯宜奉時多豫,願因休沐,常嗣音聲。
微軍禪師
昨偕友人葉君相訪,承與明窗下安排。葉君以和尚尊候未安,未宜頻奉詶對,擬別時再來,暫且不欲棲泊,有勞和尚神用,放過不少。望資福剎竿而便回,見德山招手而即悟,故不必定留一宿耳。謹代為肅謝。伏維珍重。不宣。
洪允祥 巢林
一 一九一〇年
辱書以方造《天鐸》,徵祝頌之詞,猥及於浮。夫史失然後報興,報也者,史家之流也。《傳》曰:「《詩》亡然後《春秋》作。」使巢林之為報,能本詩人之旨,秉《春秋》之訓,文遠而義章,明乎是否得失之故,自足以風動天下。美稱之歸,猶水之赴壑,何有於野人之言。且未聞頌而可徵者也。今之報必有祝,其為用乃近於上梁文、壽詩,至怪俚非體,豈特浮所不能為,亦宜巢林所弗取爾。若比太沖取重於士安,則浮固非其人,矧祝詞者又非序之倫耶?誠固陋,未能曲徇足下之意,然甚望巢林之報有以殊異乎俗。嗟乎,巢林勉之矣,非巢林吾何敢道!惟日進醇酒,吐辭如春,自致百世之業。
二 一九一〇年
損十八日教,知夕飲百觚,日出萬言,盛哉,洋洋乎!以巢林之才,區區治一報,此如黃河瀉地,所注成川,何慮弗給?事方造始而謙讓未遑,非其義也。承為稱說馮君高義,良所慕悅。卿等翩舉於海隅,老夫棲景於巖穴,殊無相見之道耳。來書見方於懷寶,實足發吾之莞爾。吾無仲尼之聖,世有陽虎,當不予譏,巢林何為憂之?
三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來書引喻失義,非所施於老友。道無異同,亦無先後。以真諦言,公固不得異於我;以俗諦言,吾豈又得先於公乎?今夏奇熱,此方之人,莫不病暑。乃知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徒為誕語。然鑊湯鑪炭亦正生忍初門,於中正好用力。來教云:「日日憂旱,得雨而喜。」此是詩人本懷。固知憂喜雨暘本非二物,此浮所謂詩以感為體也。人心有私係則失於感通,若虛中廓然,何所不格?雨暘寒暑即是變化云為,在《易》謂之貞,在禪謂之普。故曰「天下何思何慮」,言無私也。異由計起,塗慮萬殊;貞乃本然,歸致冥一。公能會此,則即詩見道,體物不遺,然後物我頓忘,言象可泯,何事區區與古人較短長乎?殘暑猶虐,諸維珍重,不宣。丙寅七月十六日。
四 一九二六年十月九日
累書未報,良由事緣所間,亦是懶漫,欲省言語之繁,此世法所不許。然據公疑處,祇在文字邊,如試官發策問,不關要眇。若是真正學道人,必無如許閒絡索。大凡文士學佛,不能越教家圈績,所謂蝦蟆跳不出斗也。十年前若與公往復,亦當下筆不能自休。今日視之,只是秀才家活計,直須擲向他方世界始得。頃作得一短偈,奉酬如下:「文殊須按劍,彌勒祇求名。寄語洪居士,胡為止化城?聖賢如電拂,淵默是雷聲。明鏡非疲照,枯椿不可行。」祇此四十字,答來問已竟。直不敢孤負殷勤,非避繁就簡,故作如是狡獪也。若公契此,乃可以本分相見。欲從義路入,熟看肇公《維摩注》儘佳。王弼、郭象有此玄言,無此正眼。
尚有一語答公:釋迦、老子、文殊、普賢、觀音、彌勒只是一群閒漢。公且理會洪巢林是有是無,是寓言,是表法?象山謂朱濟道曰:「識得朱濟道,便是文王。」此語是好箇入處。今語公只須識得自己,更不用理會諸佛,此語決不相誑。教家亦云,如來智相之身非同色身,迭相見義。此非情識思量分別境界,待公自證。自然一見一切見,成則總成,壞則總壞,了無可疑也。亦無五陰可破,亦無五位可成。公到此時節,方信此言諦實。今日與公饒舌無益也。
來書云:「以躁競意涉希靜之途,苦其難入。」此正情識隔礙,故見有靜躁二境,取著轉深。法離二邊,中亦無住,何有躁靜,用人作麽?公若契此語,亦是小歇場也。近月以家姊有疾,日讀方書,故成閣筆。今稍寧帖,重出公書讀之,伸紙率答,紙盡便止,亦無容心。若復有疑,更盼來教,不宣。丙寅九月三日。
五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
來書目愚論為撥教,慮其為王、何之續。巢林真吾諍友也。然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機,吾自為公說,亦是一期藥病之言,不可為典要,豈以盡語途人哉。
夫教本心法,禪亦名言。心既不生,言何由立?心言既絕,則禪教雙非。舉心即差,言發成過。唯其有不生之生,是以有無說之說,此禪教之原也。今示有言,何謂撥教?但欲公悟即言玄契之教,不欲公學依他作解之禪。今乃距魚兔而守筌蹏,仰化城而疑寶所,揆之教意,夫豈云然?
賢首云:「微言滯於心首,轉為緣慮之場。實際居於目前,翻成名相之境。」執教之弊,斯言盡之。公既宗賢首,何為不信其言?五教特立頓教,以收達磨一宗。公今欲外曹溪,此豈賢首之旨耶?智者據《法華》立實教,從南岳親證三昧,得旋陀羅尼。《法華玄義》一書,真同天地日月,從來無敢致疑。公乃有取於妄人龔自珍刪訂《法華》之說,直欲廢其本經,則天台一宗根本掃地。又引近人悠謬奇誕之言,至疑馬鳴、龍樹為無其人。此乃真撥教耳。願公速懺,無墮謗般若過。至以時人不悅學為憂,欲導之以教乘,此是正念。然世間有一等鄙夫,以妄想希求為本,亦謬襲學佛法之名。此如博徒擲梟,牙郎貨絹,佛法雖弊不到此。人若此下劣,彼雖有目,不覩教乘。縱令仁者垂慈,亦不奈伊何。使吾遇之,但有合掌杜口而已。
來書云:「觀世易空,觀心尚窒。」浮愚,實所未喻。即曰權示偏小,亦殊未有斯義。夫所言世者,蓋謂三世遷流之相耳。此是自心流注所現,離心豈有世邪?公既重義學,所言空、窒,宜有楷定。將何謂空,何故名窒?詳公之意,似以無礙當空,礙故言窒。準斯以談,世若空者,心已無礙;若心有礙,世豈得空?願公先空其心,自亡世礙。今云心窒,知世故未遽空也。蓋流注想斷,心即常住,不遷之體,乃得現前。剋實言之,於諸遷流相恒見不遷,故謂之空,非撥之令空,決非莽莽蕩蕩脫空謾語可得而託也。
公謂讀書作詩,正須用情識,此實不然。讀書到怡然理順、渙然冰釋時,作詩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時,已非情識境界。此事用力到極處,亦須智訖情枯忽然轉身始得,直與參禪無異。否則愛憎取捨,終身勞擾,讀書必失之穿鑿,作詩亦墮入艱澀,豈有灑落自在分耶?公今日尚未到此田地,無怪處處打成兩截。如謂詩與禪必不可合,只緣公胸中有此兩物為礙,若雙融互奪,二境俱忘,自覺此語為賸。徐俟數年後,公見處又自當別,今且存而不論可也。今日登高,卻無詩興,歸來信筆書此,不敵湖上數刻之談。知得此書時,亦如酒味之薄,不堪一醉。然甚望報以佳詩,消此禪病耳。丙寅九月九日。
六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前日答公書,總為賸語。觸忤高賢,罪過罪過!公今日尚未堪受此鉗錘,是以大呼屈棒。今請痛築三拳,亦足為公雪屈。所謂「誣人之罪,以罪加之」,老夫合吃此棒。此亦絕好科諢,公聞之當為破顏滿引一杯否?若道湛翁學禪,真乃以儒為戲。吾禪久已擲向他方世界。「禪」之一字是甚乾矢橛?決不肯以此繫縛公也。
談禪已竟,今當說詩。「詩是吾家物」,少陵此語不是自私其祖,人人有分,故作湛翁亦得,作巢林亦得。同坑無異土,何事張乖?教家引經,每舉「無二無二分,無別無斷故」二語。《大般若經》偈也。從前讀此十字,真如西天人不會唐言,直得五年分疎不下,今日重拈,不覺啞然。若問仁者作麽生會?答云:依舊分疎不下。《法華》偈云:「佛子住此地,即是佛三昧。經行及坐卧,常在於其中。」來書坐禪與修止觀之問,請誦此語為答。總之,言談辯樹說,悉皆無益。據公此言,即見公只說到禪與止觀之義解,未嘗一日實修其事也。若公已修是事,雖未得三昧,即見作詩、上講堂、喫酒、閒話,總是止觀,總是禪,「無二無二分,無別無斷故」也。巢林莫道者老漢又寱語,此教之所由衰也。姑置是事。
今有五言二篇,別紙錄呈,奉求屬和。其一法度穩密,其一深得比興之旨,皆非苟作。公此事是當家,莫以此語為過否?以公惡聞禪語,故以是進,亦羯鼓解穢之道也。群兒方戲,未足敗吾清興。然公不肯和吾詩,何其吝也?臨書輾然。丙寅九月十九日。
七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來書未會鄙意,因知公於教意皆影響之談也。將謂仁者善能分疏,此語最毒。今不欲與公逞機鋒,實告公,愈分疏愈不是。蓋公有如許見解,蘊在胸中,皆足為病,何時得廓然去?昔人有問趙州諗:「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諗云:「曾有人問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公若會得我語,則趙州語、如來語,一時頓徹,安用費此閒氣力?亟亟分疏,轉見敗闕。此語明知觸忤不少,然吾不敢孤負公,所謂答在問處,亦是因公致得,吾未嘗有言也。
解黏去縛,亦是家常,何足驚怖?公乃以李卓吾相詫,不知卓吾之病,正坐邪見熾然。不用求真,唯須息見。卓吾邪見若息,元是聖人。公之聖見不忘,亦罵卓吾不得。公學《華嚴》,豈不聞李長者云「見在即凡,情忘即佛」邪?吾誠不忍公墜在見網,故復不辭話墮,叨忒一上,犯手傷鋒,乃非得已。公若不契,一任疑着,吾唯拱手謝過,豈有隱哉。濂洛諸賢莫不參悟,歸而求之六經,其闢禪闢佛,乃是大機大用。龍象蹴踏,非驢所堪。公情見未忘,儒佛皆成過患,禪教並是瘡疣。以藥病喻,正乃大承氣湯證候,固非盡人可與。
浮非開堂秉拂之人,亦無聚徒講學之事,豈暇導人以禪?此公不須為我憂者。即或有人見問,亦且教伊先看《語》《孟》。此一事乃差與公同。前數年有答秀水金甸丞先生一書,頗足與公今日之意相發。因錄一通附覽。供狀具在,請勘驗便知。
又有一閒事須料簡者,來書見稱以師,吾與巢林友也。禮:朋友相字。師之稱安可濫施?有之,唯俗士尊沙門曰師。自晉以來,習此不察,忘其為如來十號之一。無其德者,濫膺是稱,直類土龍芻狗耳。巢林而師我,豈欲沙門我邪?見者疑其為謔,世間名字不可矯亂,須令順理。浮於巢林,以年則相後,以學則相等夷,何師之有?願後此勿復以是見施,此亦蠲除戲論之一端也。霜寒,珍重,不宣。丙寅十月十四日。
八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
向答一書,其言直遂,有似不遜。經旬未得繼教,巢林豈慍邪?切切偲偲,亦猶行古之道,非是葱嶺帶來。如其不契,亦望以直聲報之。朋友道衰久矣,何幸得一巢林,吾言安敢不盡?禪是閒名,大可束閣;性是實德,必須親證。來書多裁量他人之言,而少向內體究之意,此是功利之餘習,亦非義學之家珍。欲斷見惑,莫先於此。又不好伊洛諸賢,亦是任情取捨,曾不一考其言。浮愚,以為公於禪教二門涉獵已久,汎汎尋求,終無把鼻。曷若歸而求之六經,取法宋賢,約而易入。欲請先看《二程遺書》,平心玩味,則舊來諸見漸可消融。如晉人聞樂彥輔談義,自覺言語之煩矣。此是承氣湯之後改進四君子,公莫謂彼自無瘡,勿傷之邪?昨遊西溪得一詩,氣韻衰颯而格調未弱。聊復寫奉,以博一粲。或邀俯和,亦足慰寂漠也。霜寒,珍重,不宣。丙寅十月。
王鍾麒 毓仁 無生
一 一九一〇年
獲揚州來教,喟然有意乎古者為己之學。忘其固陋,欲引與講習,見虛己下問之盛。夫以毓仁之才之美,歸而求之,將見聖賢可學而至。如浮焉者,安能有所增益於毓仁乎哉?
儒家之言,至二程而極其醇,至晦庵而極其密,此百世之師也。學道不師程朱,是謂出不由戶。遺書具在,世人忽焉不之讀。讀者或又挾其成心以測之,蔽惑所以日深。道之不明,豈非不善學之過與?天下無邦,民棄厥天,則日怵迫於利,以競其生,不奪不饜。此孟子所謂「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之時至矣。吾黨今日唯當反身修德,致命遂志,盡其在己,存天理,去人欲,而後患難夷狄之紛乘乃有以自主而不為所動。此非細事,所願與毓仁共勉之者也。
《二程全書》奉去一部。《易傳》最宜詳玩。吉凶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伊川說之最切。「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伊川蓋深有得於此者。尹和靖曰,伊川之學求之是書足矣,非過言也。來示欿然有求識門徑之說,此固撝謙之過。然竊謂欲求門徑,莫如先讀《朱子文集》。晦翁與友朋論學書最多,其言為學功夫、次第、品節、條目,最深切詳盡。於學者之弊,亦摘發無遺。但虛心平氣以讀之,自能時見己之病痛所在,因而用力。無以急迫之心求之,自有循循之效。此浮年來讀朱子書所親歷之言。徒以質本昏懦,未能有得。若以毓仁之明而優柔饜飫於此,必斐然有成矣。今日求所以告毓仁者,似亦無踰於此,千萬留意省察,斯道之幸也。
細玩來書,謂人生易盡,不可不早求安身立命之所。此言仍與彼教以「生死事大,無常迅速」而後學者相近,恐猶是舊時學佛病痛。儒者窮理盡性之學,須是於斯道認得端的,粹然循乎天性之自然,非有迫而為之也。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者也。聖人,人倫之至,不過能盡其性,不曾於性上加得毫末。所謂性者,亦非有渾然一物可以把捉,但隨時體認,不令此心走作嚮外,則得之矣。程子教學者「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此言最為切要,不可忽也。賣文自給,似亦無傷,須令收斂枝葉,返諸義理。是非之間,慎以出之。此亦敬肆之別。凡此之言,鮮不謂腐。感毓仁好問之切,不敢不少盡其愚。病起不能多作字,草草奉此。時望教勅,不宣。
二 一九一〇年
得初四日教,知尊恙比已向安,私心慶慰何極。燕居休養,慎保有術,當日益清佳。焦山據江心水中,殘暑環蒸,非秋爽未宜居。又飲食須過江取辦,似不若就家為適也。讀先儒書隨時劄記,亦是蓄聚之功。
見示欲用意編纂月刊一冊,志在流布。然此恐易入於急遽捃拾之弊,而少優柔饜飫之思,於人己皆未必有深益。區區竊願尊兄愛惜心力、深自斂養,俟涵泳既久而後沛然出之,未為晚也。八子叢書,取類既有未安,稱名亦覺未當。若以著學術流變,則當上起兩漢,下際近代,雖約舉亦未可卒盡。若欲示學者宗歸,則百溫與濂溪殊塗;陸王與程朱異撰。並資講明固學者所有事,若合為一冶比而同之,則非篤論矣。刻書,須先聚善本而後議刻。即刻一家之書,先後校勘考訂,所待討論者已多。觀朱子刻二程遺書,是何等勘酌。近人刻書日趨苟且,於此亦見人心之漓薄。君輩刻書不可不鑒此失。較近刻書,非浮慕虛名,即私圖市利。間有賢智之士,惄然有憂世之心,發憤著述,思易天下。然其有諸己者,未有居安資深之樂;其發乎言者,不勝偏陂掎摭之病。見理未瑩,而主張太過,其流失亦非細,大抵皆好勝欲速之念有以誤之。此足為深戒。現以自警,亦弗敢弗告也。泰州學術之病,觀黎洲所記已見大概。《心齋語錄》未見全書,其見龍之說、安心之說,皆甚害學者。山農、心隱之徒,至今餘風猶煽。此種氣習,其所由來甚遠,亦非面究,莫悉一也。
三 一九一二年
被教,知疾疢未安,深為縣情。辛鈃曰:「養神為上,養形為下。」伊川先生自言受氣甚薄,三十而始盛,四十、五十而始完。尊兄雖清羸,年方壯盛,善自攝衛,可期日強,無事鬱鬱銷損其氣也。
時人議論稱引,不出異域皮革之書,此滅學之徵也。昔之論職官者,猶知考《周禮》;講刑法者,猶知准《唐律》。今則抱日本法規以議百世之制度,執西方名學以御天下之事理。動色相矜,以為管、葛所不能窺,董、賈所不能諭。及察其研覈是非,敷陳得失,則徒連犿繳繞,非真有幽妙閎闊之思、確乎不拔之理也。以此論道經邦,日以滋亂。
吾儕當世所名為腐儒,使不自量而為之敷經術,陳古訓,違眾迕時,輕有所短長,不亦殆哉?報之為文,貴其有益於時,下匡民志而上以諷示有位,僕誠不足以與於此。哀群言之蕪穢,無術以易之,則寧嘿然以沒世耳。窮而至於賣文,則苟而已矣。是以思之累日,不得其當,更無矜慎之可言。欲為《求野錄》一書,推習俗之所由失,而稍稍傅之於《禮》,就根於人心之不可沒者以為說,冀略存坊民正俗之意,庶幾恍然於亂名改作之非。才得十餘條,須略可成卷,當以寫上。子桓極喻於享帚,亭林表質於采銅,亦非所貴也。
數年前曾為《西方藝文志要略》及《歐羅巴詩人傳》《文藝復興論》,並譯述未竟,束置累載,今當稍稍出之。恨擺字多訛舛,思倩人繕清本,然後以寄也。
四 一九一二年
手教謹至,承欲造《獨立周報》,獲覩簡章。某君邃於法理,足下長於史事,相與出其論議,必能折衷至當。末流有此,直道所由存矣。嚶鳴之求,下逮鄙拙,亦何敢過於自匿?特念今日欲移風易俗,蓋非從容論古所能取效。僕既於當世之務未嘗究心,強欲有言,無異對廟堂之士餉以黃冠,坐行陣之間忽陳俎豆。見之者非唯笑鄙說為不倫,亦將譏大報以無擇。於簡章所標幟志,所謂最新之學理者,不幾顯然相背耶?
西方藝文之屬,鄙意以為遼東之豕白頭,無足多異。譯文淩亂,頗不耐整理。或適以導民志於非僻,意良不欲出之。至舊時文字,關於考古者亦非今報所取。蓋報之職志不在是,羼入此類乃覺其蕪而非體。詩則久不作,亦病未有以應也。无量五言力追大謝,近體亦偪少陵。今風雅蕩然,出之可以振起頹俗。其存在僕處者,當舉以見餉。聞无量且來滬,別後造述必更弘多,求其相助必能增大報之光燄。僕則志焚筆硯已久,今欲以代賃舂、牧豕,強所不能,雖猶幸未隨廚俊之後塵,已覺稍失邯鄲之故步。
每覽顧寧人與潘次耕書云:自今以往,當思中才而涉末流之戒。孝標策事,無侈博聞;明遠為文,常多累句。務令聲名漸減,物緣漸疏,庶幾可免。於今之世,未嘗不歎其言之深切。《詩》曰:「不醉不臧,不醉反恥。」又曰:「民之訛言,亦莫之懲。」今足下之為是報,獨立不倚,用心甚盛。雖謗傷之來,可置不問,而月旦之間裁量品覈,必慎以出之。鳳鳴於朝陽而梟音自戢,桐生於高崗則蚍蜉不上,於足下之報深望之矣。
陳獨秀 仲甫
一 一九一一年
聞仗策渡江,戮力鄉國,見義必為,邦人所仰。金陵新拔,敵已踰淮。虜運未終,經綸匪易,公等勔之。浮山澤之氓,蔑術濟屯,分填溝壑,亦無所憾。惟靈隱之約,斯游竟虛,欲求向之摩挲蟲篆,敷論《典》《墳》,良不可得,堪為永歎。瞻望靡及,我勞如何。不有遐心,時佇音勅。不宣。
二 一九一一年二月四日
日遲見枉,久而不來,詩人固若是其難致邪?有少濁醪,聊欲速足下共酌,誠即辱駕,以為極懽,否則期以來日,亦唯足下所擇,毋使長興少陵偪仄之嘆,真成不可追攀耳。仲甫有詠鶴詩云:「偶然憩城郭,猶自絕追攀。」故以此調之也。臨書莞爾,佇候報決。浮頓首。陳隱居足下。
三
損教以皖中興學,猥承過意,欲使備講論,且以大儒之業期之,感相望之厚,彌媿鄙淺,未能庶幾於此。鄧公以耆德典學鄉邦,吾兄淹貫經術,多士模楷,必能化民成俗。使今日復見鄒魯,相從朝夕,豈非至懽?顧自審所學,實不能以及人,恐傷左右之知,以乖皖士之望,是以不敢遽承。當世不乏德行道藝之士足當師儒之任者,若以浮之下學亦冒斯選,此愚心之所疑也。語出中誠,非為虛讓,吾兄少能昭其悃愊,不以為隱耳。
越中儒雅,以浮所習,則有田子毅侯,蹈履醇實,長於詩書;葉子佐文博聞循禮,篤守洛閩。二子者,並有師儒之德。田則長住下泉,葉方深遯巖穴,嗟其不能致。既虛嚶鳴之求,亦見茝蘭之寂也。聞无量遠歸,已別致訊,末由言面為嘆。率爾奉答,不宣。
書來浮適如滬,所親以寄滬,而浮又適以是時歸,恨其不入懷袖。亟以書抵滬索返寄,遂淹多日,乃得發之。以是陳答稍遲,幸勿為過。
羅守之
一九一一年一月二十九日
還山來,不覺歲暮,竟未致一字為候,固由野性疎蕳,亦以忘言之契,不必託縑素而始申也。每憶寒夜圍鑪共話時情事,良不可忘,未知何時更得相聚耳。雨老處亦未致書,以託人寫忠愍《兩漢文集》,尚有數卷未訖。欲俟其寫成寄之,省卻一篇應酬文字。致勞牋問,亦大可咲也。桂林直無好消息。暮春湖上之約頗能踐否?俱在念中。默觀時變,全身為上,微名豈足多戀?把玩來書,頗恨其短,豈真蘇黃尺牘不肯多著字邪?開春,惟凡百佳勝,臨書莞爾。庚戌除夕。
劉雨老
一九一一年二月五日
往歲依左右奉談儀者經月,明公立分與年,獨見禮厚,真有古人風。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本與麋鹿相習,但思自遂巖穴,不樂久處庭囿,是以興言夙遲,長辭還山,卒歲優遊,曠於牋謝。比得羅守翁寄訊,謂燕見時頗垂詢山中書狀,在明公失一野客,何足為念?而惓惓至此,益以彰疎簡之咎,無所逃也。中外囂囂,未知所屆,審時進退,是在明哲。以公盛德,宜享大年,他日從容嘯歌,儻得追隨林墅,尤至願矣。忠愍遺集舊託友人募人詣文瀾閣轉寫,數月僅克蕆事。寫手不得上選,又數易其人,故楷法殊劣,且全書不能一致。閣中書例不得携出,其典守者不為人傭書。閣峙湖上,所募寫官則居城中,須每日携筆硯出城就閣中寫之。能書者不肯應募,應者亦以僕僕為苦,未幾輒辭去,復易他人,故費日甚多,而不能精寫。浮往時嘗借抄閣書,亦皆如此。卷端猶冒署「四庫全書」字樣。蓋閣中須本舊題如此,寫官不諳私家傳錄體式,遂勑去也。已寫成,不可復易。卷中謂字,舊本所不能無,亦未暇校讎。茲裝成八冊寄呈,俟以屬善書者更用佳紙寫定方稱藏本。原鐫恐不易覯耳。外媵絹素橫卷一幅,欲乞明公政事之暇,擩染大筆,用為寵畀。當裝以玉軸,襲以文錦,永為鎮山之寶。宜明公所不靳也。方春熙和,仰惟鈞候禔福。佇望還教,不宣。辛亥正月七日。
葉左文渭清 竢庵
一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夏末詹君允明來,辱致《述學》,並拜佳茗辛菜之貺,經時未能修答。每想進德之勤,望之彌遠。自惟涉學多昧,用心既雜,益以惰廢,懼遂不復有聞,或將見絕於君子。然向往之私,固不能以自已也。池州曹子赤霞,與浮為執友,其人多聞好學,篤厚愛人,竊慕尊兄高義,欲遣其子就學門下,以浮嘗獲交於左右,因使為之介。幸而見許,將以來春躬率其子千里造門,執贄以謁。若曹子之愛其子,豈不有異于常人哉。其尊德樂道,出於中心之誠,浮不敢不為之請,願無過執謙沖,惠而許之。伏候還辱,將以報書曹子,慰其仰望。霜寒,惟居密養藏,侍奉多嘏,不一一。浮再拜。左文尊兄足下。十月十八日。
二 一九一七年一月三十日
秋初詹君允明來,辱手示,承以深衣之制,先儒考之未詳,難可遵用。愧未能博證,以釋所疑,因之久而未答。自違講習,於今四年。雖不敢忘戒懼之意,每歎義理無窮,用力有間,體之於日用之間而知其所失多也。曩者惠書頗有輕許之詞,讀之實增悚汗。後此深望時加警策,乃為愛之。比日春還,伏維堂上起居多福,所以承順親心者,其道益得,和樂之效,必可臻至。尊兄求仁之事,豈復有切於此者乎?林君樂圃敦悅于學,遠見諏訪,甚愧無以益之。
今日所謂科學,大都藝成而下之事。求之異國,既勤苦難成,欲歸而施之實用,又於道尟適。即以英文言之,昔者浮亦嘗問之鞮氏。知欲考其文章流別洎乎學術之變,非多蓄書而歷年久殆不可得。且若不以經術為柢,則心無權衡、流於非僻者有之。
竊謂林君始冠之年,似不必以居夷留學為亟,且當研求義理,脩之於家。矧與尊兄近在肺胕,相從諮受,其益無方,可以不願乎其外也。質之林君,以為何如?允明見示,囑求書目。近年省中坊肆,故書益乏,除局本外,皆頗不易覯。其曹元弼《禮經校釋》一種,當託夷初為覓之都市耳。今因詹君還,聊奉旃褥一具,襪二量,不敢進之老人,或可以頒近侍。詹君行促,率爾書此,不能宣盡。願體道安仁,孝乎惟孝。臨書曷勝懷仰。丁巳十二月十八。
三 一九一八年六月一日
向者允明至,辱書及所遺硯。君子之言,炳乎若白日之炤幽谷也。離索日久,過不自省,所學不純,以為朋友之憂。何幸猶得曲被明誨,其敢不敬拜?誠日兢兢,恐遂違遠聖道,自絕於儒者之門。反之於心,求之於聖人之遺言,良不敢溺其所已習而忽其所未聞。每歎至道無方,研幾不力,將謂歸致是同,因忘塗慮之雜,耽虛玄而好名理,吾實有慚焉。若夫游履隱怪,滯情固必,雖不知擇志,將謹之,放辟之患,猶或可止。不有吾子,孰救其失哉!
舊於釋氏書不廢涉覽,以為此亦窮理之事。程子所謂大亂真者,庶由此可求而得之。及繹稍廣,乃知先儒所辟,或有似乎一往之談,蓋實有考之未晰者。彼其論心性之要,微妙玄通,校之濂洛諸師,所持未始有異,所不同者,化儀之跡耳。莊、列之書,特其近似者,未可比而齊之。要其本原,則《易》與禮樂之流裔也。此義堙鬱,欲麤為敷陳,非一時可盡。又慮非尊兄今日所樂聞,故不敢以進。
尊兄壹志三《禮》,恪守程朱。雖終身不窺釋氏書,何所欠缺?若浮者亦既讀之而略聞其義,雖以尊兄好我之深,吾平日信尊兄之篤誠,恨未能仰徇來恉,一朝而屏之。且其可得而扃閉者,卷帙而已。其義之流衍於性道、冥符於六藝者,日接於心,又惡得而寘諸?不敢自欺以欺尊兄,避其名而居其實,自陷於不誠之域,故坦然直詶,以俟異日之得間而畢其說。非敢巧自文飾,吝於改過,甘為君子之棄也。
藿食止是庶人之常。昔者朱子豆飯藜羹與學者共,非必比於飲酒不樂之訓,意其或者未至甚乖於禮邪?至於禮經名數,誠概乎未究,異日若得相從,必當退就北面,請受其義。此志未嘗一日去心。
今天下之患乃在功利,不在禪學。居恒與游者,良有一二翱翔方外之士,謂其猶能外息馳求,內安寂泊,視彼汲汲於利欲者,不猶瘉乎?尊兄憂吾容接之廣,吾方恨其人難遘耳。承屬六圃遠來相諮,自愧所學甚雜,不足為之導。以師則不敢居,以友則不敢外,姑出先儒雅言,聊共誦習。優而柔之,使自得之。若平日講論所及,或有濫入於釋氏者,如水既入海,其味無別。浮殊不能自知,是在六圃之善擇,並須尊兄之勘驗,亦不可以匿而不告也。
今因允明還里,託其携奉近刻《尚書單疏》一部,並果子糖四甌,聊佐飴蜜之奉。盛夏惟和愉盡道,順時養長,以間復承教勅。浮再拜。戊午五月廿三。
四 一九二〇年一月二十一日
每從伯敬獲詳起居,知微有癬疥之疾。想治之有宜,易就平復。又聞先公塋兆已得,未委卜於何日安厝。時物遷變,遂將及朞。君子致隆思慕,其猶駟之過隙。然祥祔有時,宜頫循中制。夫惟踐形盡性,為能達孝尊親。尊兄居賢善俗,教思無窮,將以通於神明,俟乎百世,此其所以廣孝之道,豈有涯極哉。伯敬相從累月,不忘過庭之訓,時因就問,覘其悅學。竊謂治經一以反躬為主,義理所先,文章所後。但愧荒朽無以導之。每攬示諭懃懃,令脩嚴事之禮,實增汗顏,非所敢蒙也。
外兄湯拙存有子姪迨冠,未知所以教之。欲令執贅門下而未之敢請。向者嘗屬浮為道其悃款,尊兄期以既祥之後,相即於杭。拙存欲敬除館舍以待從者,使其諸子執侍左右,親奉君子之末光,冀可牖啟其心,化其習蔽,漸摩而至於善,其意甚誠。然深懼冒昧,不見收采,不敢徑以書自通。浮亦以先公宅兆未安,未宜遽以為言。今聞既卜葬,且已及祥,故敢復為之請。伏望不以蒙穉廢教,惠而許之。豈惟拙存之幸,浮亦得以時相從諮決,庶幾得聞其過。仰望之切,良不可任。佇候還答,以為私慰。
六圃研悅義學,亦似有進於前。尊兄讀《禮》之餘,留神教觀,當有豁然之契。林文篤意淨業,尤所贊歎。以六圃等行促,未及奉書祗候,乞為代致歉私。書所不盡者,六圃與伯敬能言之。猶寒,惟順時慎衛。己未十二月朔。
五 一九二〇年四月
向辱惠教,深執謙沖。愛人之德,薰然遐被。自非淵契篤久,何緣得附同聲?徒以貞期愧於上賢,微言隔於憤悱,蘊歎輟筆,日月遂遷,竊望略其曠失而照其誠素也。先公葬日且屆,義當夙造,請比執事。而揆諸宜俗,未有助相之効,轉益賓客之累,便欲徑已,又惡其近夷。賵賻之歸,復在所卻。念時人多尚挽詞,蓋本用之於葬。雖不當禮,猶比於野,敢以是進,疑亦可乎?拙存亦以不弔為嫌,輒具一聯,屬為轉奉,皆別付郵。
伏念祥祔以後,未忍遽出,頫循禮意,根發至情,其敢有拂?然推廣孝之義,又以振民育德乃為成親,童蒙之求,非甚不可。是亦足弘先公教澤,不違孝思。況聞瘡瘍為苦,須從浴治。此於山居非適,杭醫稍似易療,往者伯敬已試之。若憂悴忘疾,懼非愛慎之道。故於疇昔之要,彌望其能早集也。拙存數來商榷,以今俗事師,咸先通尺柬名為關書,不知其所自起。此事似不可施於大賢,義當執贄往拜,無間千里。然既先許相就,而乃亟脩遠謁,亦嫌其非誠。愚謂恭敬者幣之未將,斯義或可通準,近文無實,不如其已。俟從者之至,潔己以進,然後行束脩之敬焉,猶似不失於僿。其在君子,本以遊履所止,宜有假館,因而垂接,亦無往教之嫌。若定不居師名,則貴邑小學生徒皆嘗名師矣,他少年出於兄門者,亦頗有之。有教無類,似不可存別異也。諸凡委曲,當俟面析,今不更申盡。乃若愚心所蘊,略欲傾吐者,則以平生學道之契如兄,實為罕覯,既幸不疑其所學之異,而浮亦謬冀竭此塵露,歸元海嶽,庶幾符應同然。事非常奉酬對,無由互通其志。每懼獨守一往之談,將或遺其本實,欲得親承抉擇,推見至隱,以盡窮理之效,非不可往從請益,而以兄之見就為同赴感應機。恒望先聖冥加,俾令頫提弱喪。故仰佇之情,如幽待日。所耿耿者,吾得日近善友,而使貴邑諸生曠於承事,斯實未能無疚。然講肄不定一時,示教不局一處,將使覆蔭徧天下,濡澤盡未來。迴施之功,夫豈有極?亦願同教諸君能相委悉,無以睽遠為憾也。
承已遊意大乘,探妙圓宗,日爍雲開,信其在邇。此事如牟尼珠隨方現色,如天帝釋有百千名號,亦若「皇」、「王」、「后」、「辟」並是「君」之異稱,「初」、「哉」、「首」、「基」俱為「始」之同詁。達其一義,斯於殊名無惑;了其一性,則盡異相該收。故必得意於言象之表,乃可與陳教典之博。
先儒之時,人根猶勝,隨宜逗引,易契道真。故且久秘斯要,不務速說。今時惑障轉深,非假稱理極談,無由破其情執。若論性本,古今不曾移易絲毫;若約教跡,兄弟不能同一形貌。故所欲與兄共由者,譬之行路,欲令廓然無壅,各得相見耳。豈敢輒倍先軌,別鑿幽徑以賺人哉。今滔滔之議,亦是蹔時歧路。舊日知交,陷溺不少,然亦無往不復,觸處會須有寤。所憂者乃在己惑未盡而欲為人解蔽去縛,無有是處。故且欲以般若互薰,發明心要,卻來真實行履,然後逢緣遇境,自能得主有常,捨此更有何事邪?
六圃頃來,獲聞餘緒,猶憾未能盡舉。念瘡患猶劇,又方負土,仍未輟講,心實憂其過勞。幸宜量力自愛,乃所以安先公,豈惟朋友之私區區所不能已?伯敬當能服勞。事有先於讀書者,誦數乃在所緩,亦勿剋定其日課也。葬後餘哀未畢,不敢即望作答。可令伯敬為之,略慰憂懸。若仍遣相從,自可侍厀同來,無使先發。彼於行旅非習,滋令人可念耳。未敘之前,伏願珍重,不一一。庚申三月既望。
六 一九二〇年六月
伯敬來,辱書,兼拜諸貺。君子之惠,服之無斁。承頫納微誠,許其遠應,揚帆順水,今正是時。傾遲暉采,有踰飢渴,拙存懷仰之切,亦同斯情。披雲睹日,當不在遠,能無喜乎!猶望發櫂之先,預班一信,俾可懸計水程,候於江涘。此間蘭若隨宜可憩,憑湖帶郭,唯所擇焉。六圃、伯敬止地藏庵,院宇閒敞,亦可稅駕。別有西方禪院,近浮之舍。雖景物微遜湖壖,亦無牛鳴之擾。方欲往灑掃,竢從者之至,若弗厭其陋,便可挈二子同居也。又承研幾《易》義,《易》之為書,信六藝之原,大哉至矣!竊嘗誦習,如仰蟬喙而飲溟渤。擬而後言,私以《華嚴》為稍近之,非圓宗極證,末由可測。蓄疑思問,罕遇其人。今幸旦晚可以奉對,當令玄旨朗然,鄙蘊頓豁。此之為望,尤非世情所能喻耳。方暑,唯善為道路。臨書不勝翹跂。庚申五月十八日。
七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曩者期而不至,爰逮歲寒,故知處必有與,亦愧誠之未格。六圃、伯敬今遂將歸,所以告之,豈能有異?深懼襍越,負彼遠來。如使聖賢路脈,體究無差,禪儒抑揚,將為虛號。譬諸登山見遠,涉海知深。生寤其有涯,力窮於苦卓。實望繩墨之加,庶免膏肓之蔽,亦使二子之倫無惑於多歧也。拙存欲為尊兄敬除館舍,遣子受學。其志懷之積年,未嘗改易。儻及春而駕,惠此童蒙,匪惟示教無窮,亦慰飢渴之素。浮近為先外舅撰製墓銘,私念文詞蹇陋,其失猶小,誠恐於義未協,不足俟後。欲以就正君子,疑而未敢,乃聞伯敬遂以達於聽覽,幸辱教之,摘其紕繆,因而改定,然後上石,亦令九原無憾,不惟使浮得免於過諐也。文竹本岷山產,今從海外移植,細柯密葉,置之几案,森若巖谷。聊致二本以寄淇奧之思。傾遲暉采,如望春日。諸所願言,非書能究,六圃、伯敬當能道其概耳。庚申十一月既望。
八 一九三七年前
自從者之北,知方有應接之勤、典守之重,未敢以不亟之言進。昨以事至江干,晤令親家子珪先生,談次及伯敬就學事,謂尊兄尚未有所擇。因言有書置郵,其間頗引鄙論,謂以伯敬棄舊業而就新學為非計。伯敬亦云有啟白,直謂浮不然其入學。是二者皆失之甚遠,益懲平日多言之過,而歎語經轉述,每致乖其本意有如此。先儒不欲人記錄言語,良有以也。然名理精微,一字出入,義即失準。此乃所言麤近,不關玄旨,而已有烏焉三寫之訛。是不可不直陳其實,以釋賢者之疑也。
浮雖愚蔽專錮,何心沮人入學,但平日於今之所以為教者,有所未喻,見聞所及,不敢以不安者為安,時或形於言,是則有之。若夫鼓篋之倫,各有其志,豈可執一概以相量哉。必欲捨彼之通,徇我之陋,抑人申己,非唯分所不可,亦乃事所未暇。曩者尊兄使伯敬學醫於陸君,浮固贊之,亦以醫之為術,非必限以方伎,苟精其業,亦可隨分活人。玄晏、丹溪流風斯在,未始非儒者窮居之事。至館之於舍,徒以陸君在杭,往從略便。既忝居交末,亦遂以子弟之禮待之,非謂其能教之也。今陸君既逝,事與昔殊。兄復遠出,渠亦畢婚,宦學之謀又安能已?然以君子之詔其子,宜必有道,趣舍之途,當內斷於心。若咨諏靡定,傍偟無擇,是非所以示子弟,而亦友朋之惑也。今之設科以待學子者,事極於裨販而志在於隨人。此流俗之所歆衒,固不當望之賢子。然彼善於此者,蓋有之矣。
尊兄持養有素,故當事至不惑。此不難辨,安有遣子就學而猶疑不能決者?不及而言,是亦鄙妄之過也。柱下也,亦賢者所可處,聞中秘多罕見古籍,想以暇流覽,足可慰意,然窮理之功,殊不在是。相去日遠,聞過日少,講習之效,益不可期。故舊中多守其依似之見而溺於柔道之牽,以是自勘,彌復可懼耳。北地苦寒,諸惟珍重,不宣。九月二十八日。
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
前書謂兄偏重史實,末流不能無弊。空疏之言,有近於妄。慮將見斥,必謂不信人間有古今矣。今請略申其說,無以徑直為嫌。
《語》曰:「文勝質則史。」故知史家主文,遠於情實。事必有義,然後文之。若其事信美,於文何咎?苟乖於義,則事不足稱,雖有良史,難乎為文,匪特傳聞異辭,不為典要。過文則誣,漂杵乃施於至仁;近信則野,孝慈無救於幽厲。見禮知政,聞樂知德,明事之本在心也。故《尚書》為傳心之典,《春秋》非比事之書。《通鑑》但齊於實錄,而《綱目》可坿於《春秋》,為其因事顯義,推見至隱。見者其事,隱者其心。
竊謂尊兄治史,當識其大者。明乎失得之故,廢興所由,斯可以立舉措之規模,見施行之次第。上之可紹於麟經,下之亦同於三《傳》。若夫年月後先,官職除免,斯乃掌故之任,比於朝報。知人論世,無資履歷之文;考德觀仁,不假搢紳之錄。似不必多留神慮。喻如谷量牛馬,則數畜為貧;不識孫曾,則祖父為壽。此即考訂稍疏,未足為病。過此以往,猶願兄為漁仲、貴與,不願兄為竹汀、甌北也。平日好談心性,知有蹈虛之失。雖不見契,猶望不廢其言。斯實不從蔥嶺帶來,乃是中心所發。度今日更無以斯言進者,猶辱齒在友朋,當不惡其逆耳也。
更有戲論,亦並陳之。神僊家立真靈位號,自謂膺籙受圖,世皆嗤其虛誕。及鄙夫乘時竊位,妄以名器假人,非真有受命之符、定亂之略也。彼既居之不疑,人亦信之恐後。土龍芻狗,徒有其名;谷響泉聲,豈堪把玩?猶之優伶爨演,冕服本所自加;里巷說書,君相皆由虛構。史家流裔未能遠過於斯。於彼則以為誕,於此則以為實。此之取捨,何有優劣可言?故名字為倒惑之媒,爵號乃愚民之術。要識無言之旨,始悟正名之功。惠施去尊,為無尊也;老聃去智,為無智也。若其本有,安在其能去之耶?朱子詩云:「須知三絕韋編者,不是尋行數墨人。」哀人生之長勤,獨悒鬱其誰語?遂以駁雜之論,瀆亂聽聞,或將增其罪戾。冀有一旦廓然之時,亦或相視而笑。此詹詹者,真閒言賸語耳。漸燠珍重,不宣。
附:與張立民
昨致葉先生一書,雖是因病發藥,亦不專為考據家說法,實是破名字執之要門。文辭舒緩懇摯,亦朋友講論之道應爾。今以寄覽,可別錄一通存之,並與笑春、禹澤、星賢諸子同閱。然須善會,非直謂史冊可捐、名字可廢也。惠施去尊之尊,猶今言權威。老聃去智之智,猶今言知識。此皆習氣,故可去,與本智無干。丁丑五月二十五日。
一〇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
左文尊兄足下:
辱五月六日教,以所呈《會語》辭氣抑揚太過,就其言之病而推其心之失,謂入於鄙詐慢易而有邪心。責之甚嚴而誡之甚切。浮也何幸!得聞斯言。此固積年所求之於子而不得者,今乃得之。雖以平日為學之疏,不自知其陷於大過至於如此,而猶幸子之未遽絕我也,敢不敬拜?當張之座右,如臨師保,不敢忘德。浮誠不自量,妄為後生稱說。既蒙深斥,便當立時輟講,以求寡過。然既貿然而來,忽又亟亟求去,亦無以自解於友朋。言之不臧,往者已不及救;動而有悔,來者猶或可追。今後益將辨之於微隱之中,致慎於獨知之地,冀可以答忠告之盛懷,消坊民之遠慮,不敢自文自遂以終為君子之棄也。
世固未有言妄而心不邪者。據浮今日見處,吾子所斥為邪妄,浮實未足以知之。蓋浮所持以為正理者,自吾子視之則邪也;浮所見以為實理者,自吾子視之則妄也。夫人苟非甚不肖,必不肯自安於邪妄。平生所學在體認天理,消其妄心,乃不知其竟墮於邪妄也。若夫致樂以治心,致禮以治身,亦固嘗用力焉而未能有進,不自知其不免於鄙詐慢易之入有如是也。舊時曾學禪,未嘗自諱。謂吾今日所言有不期而入於禪者,浮自承之。其言之流於慢易,初不自覺,因吾子之言而方省其果不能免於慢易也。
若鄙詐之心,則自反而求其起處,實不可得,豈其氣之昏蔽使然歟?然即自反而無鄙詐,苟或猶有一毫慢易之存,其失亦大矣。敢不外內知懼,庶幾可免於大過。懼以終始,其要無咎。吾子「謹之又謹」之誡,固悚然受之而不疑。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其引用佛書,旁及俗學,誠不免龐雜。然兼聽並觀,欲以見道體之大,非為夸也。罕譬曲喻,欲以解流俗之蔽,非為戲也。子謂其意務欲致人,此言乃非知我。浮亦言其己心之所欲言者耳,未至於徇人也。且人亦豈吾言所能致?吾雖力求通俗,尚苦未能喻之。在吾子視之,則信乎鄙倍矣。然此非著述,乃是談話。納約自牖,亦姑就其所能喻者因而導之。若著述則自須簡去此等言語。浮讀書雖寡陋昧略,尚未至並文辭而不解也。慎其所感,此自不易之理。感之為體,乃在虛中無我而後能貞。若有一毫私係,則物我間隔,將何為感?程子《咸•九四》傳曰:「以有係之私心,既主於一隅一事,豈能廓然無所不通乎?」以思慮之私心感物,所感狹矣。天下之理一也,塗雖殊而其歸則同,慮雖百而其致則一。雖物有萬殊,事有萬變,統之以一,則無能違也。平日於此亦知喫緊用力,消其私係,故遇物而發,不能自已。無所蓋藏,無所封執,而不知其非慎之之術也。
今於吾子之言,猶有疑者,不在其斥我而在稱我。斥我之言即或未中吾病,自出於愛我之誠,吾苟稍知痛癢,決無距而不受之理。況吾言實有病痛,不有吾子,孰救其失?一念知非,因而知改,豈非大幸?尤願繼今以往,益痛繩之,直諒之道固如是也。來書稱我曰:「是聖賢之用心也。」又曰:「當吾世而為聖賢之學者,舍尊兄而誰?故以聖賢之道繩之,以期至乎聖賢也。」夫既許我以「為聖賢之學」矣,有「聖賢之用心」矣,而斥之曰「此邪心也」,「此鄙詐慢易之心也」。有一於此,豈得復謂為聖賢之學乎?豈得復謂有聖賢之用心乎?言乎一人之身,而進退之不同如此,亦足使無德者惑,慮非尊兄之誠言也。又以臣事君之喻,亦非所施於朋友,如曰「君不必至於失德,而臣之痛哭流涕長太息若不能以自已者,誠懼其君之或有過失也」。朋友切切偲偲,將焉用此?即以事君言,謇謇諤諤,有犯而無隱,亦不必痛哭流涕長太息以要之也。此似引喻失義,亦非愚心之所安也。
自辱交於尊兄,每自病其言太多而憾尊兄之言太寡,今亦猶是。自知其有近於躁,然發於其中之不能已者,雖欲寡而不得,非將馳騁辯說以自掩其短,自益其過,而務以求申也。方作是書時,自省其心,實無有我之私,故坦然由之而不疑。所以仰答尊兄之厚我,其道應爾,幸勿以其言不善而又好盡,復疑其有勝心客氣存乎其間也。見處不同,不足為礙。吾自不敢匿其誠於良友,遂忘其言之不作如此。伏望垂答,更賜鞭策。弟浮頓首。
又見與星賢書,垂問前次講稿於「宗經論」、「釋經論」名義有無改定。此在開化時聞兄詔我之言,亦自疑其不妥,然實未及改定。但於其中增得辨正實齋之說一段文字,亦嫌草草。擬稍脩改,徐更錄呈。又以手頭無書,證據不足,故留以有待,非匿之也。所以未能從兄之言者,愚意以為「傳記」之名未能遠過於「論」。雖彼土以論屬三藏之一,與吾異撰,今之所判,唯統於經。《禮記》諸篇,鄭目錄每云:此於《禮經》屬通論,此於《禮經》屬制度等,是康成已用之矣。今以「宗經」當鄭目「通論」,以「釋經」當鄭目「制度」、「喪祭」諸義,似屬可通。《禮經》如此,他經亦準之。定六藝為孔子之遺書,但有六經之目,無九經、十二經、十三經、十四經增益之濫。其本六經之旨而明其義趣者,分宗、釋二門全可該收。若用傳記名而加以宗釋,亦無以異。但紹述則傳記所同,顯義則論名為勝。孔子繫《易》本名「十翼」,弟子記言則題「論語」。《十翼》實六藝之根原,而《論語》則六藝之總匯也。「翼」以輔翼為義,「論語」則示思學之宗。今若以《論語》屬傳記,則於義為不協矣。當時祇稱《詩》《書》《禮》《樂》《易》《春秋》,亦不名「經」。以脩道言,宜謂之「教」,但後人以簡策為稱,故通名為「經」,治經者亦在明其道耳。「傳記」與「論」之名,同於珠之有櫝,又何爭哉?皇侃《論語疏序》釋《論語》題曰:「論者,倫也。倫有四義:一曰次也,言事義相生;二曰理也,言蘊含萬理;三曰綸也,言經綸今古;四曰輪也,言義旨周備,圓轉無窮。」其言同於沙門義學,然依聲為訓,乃是古法。彼土「三藏」之目,亦是襲用華言,並非梵語。兄不喜佛氏,乃並其所用中土名言而亦惡之,此似稍過矣。
浮今以六藝判群籍,實受義學影響,同於彼之判教,先儒之所未言。然尋究經傳遺文,實有如是條理,非敢強為差排,私意造作。兄引朱子言,謂「道有定體,教有成法」。浮今所言,疑於變亂舊章。然判教實是義學家長處,世儒治經實不及其縝密。今雖用其判教之法,所言義理未敢悖於六藝。先儒復起,未必遂加惡絕。不敢自隱,故復陳之。言之喋喋,懼為知德者厭。如其過咎益深,更望明斥,勿以姑息為愛。字跡潦草,並望恕其不莊。弟浮再頓首。戊寅五月十六日。一一 一九三八年六月三十日
左文尊兄足下:
拜五月廿五日教,釋前書之旨加詳。浮幸得聞過,繹而改之斯可矣,於此不當更有所言。然反之愚心,猶有疑而未安者,非於兄儆戒之詞有所違距也。兄之感我甚誠,吾心之應,亦其誠之不容已者,不當蓄其餘疑而不盡其誠於吾友,是以略言之。但據來書,析其幽致。吾之粗失,亦既自承。今之所言,盡去人我,唯論其理,可乎?
夫修辭立誠,擇言篤志。言是志發,誠以辭宣,體用明矣。詞既違繆,體必有乖。故詖、邪、淫、遁乃名其言語之非,蔽、陷、離、窮是抉其心體之失。言之既出,誠不可揜,是則總是,非則全非。今曰「大體無非而詞則邪妄」,是歧心與言而二之。知言之道,固如是乎?若曰大體亦就詞言,是指文詞體段,非謂心體,此亦可通。而來書固云「此之所見,正是大體。吾所見為正理、實理者,與兄所見初無不同」。既謂正理,安得有邪?既謂實理,豈復成妄?今謂「所見大體理唯正實,而言近夸戲,斯成邪妄」。此於愚心滋惑。且鄙詐慢易固指其心,非謂詞說。心與所見,豈有二端?見者名心,所見是理。所見之理亦具吾心,鄙詐慢易斯成不見。今曰「所見正實,其心則有鄙慢」,夫以鄙詐慢易之心,安得復與正理、實理相應?此其所見,應唯邪妄。今曰「其心則有鄙慢,而所見之理不害為正實」,前既析心言為二,今乃復有二心,此何說邪?浮誠愚蒙,未曉斯旨。又謂「《記》言鄙詐慢易,細微難覺,不如今語之甚。如《大學》所言傲惰與親愛、哀矜並舉,不必即為惡德,猶異氏所言細惑」。此義迂曲,無乃失之?《大學》乃以與人好惡之偏為言,「之其所傲惰」與「之其所賤惡」一等,是施於人之稱,非謂其心之所存也。彼言細惑,即是邪妄。今若云「邪妄」字亦下得輕,不如今語之甚,其可邪?
若夫克念罔念之辨,惟微惟危之幾;遏人欲於將萌,戒堅冰之未至;道惟慎於幽獨,過有在於斯須。斯皆先聖大訓,誦服所同,固當凜之言前,守以沒齒。庶不遠而可復,即知止而不遷。譬猶談虎,因身歷而色殊;比之見獵,悟餘習之未盡。此之消息,惟在自心,不待他人勘辨而始明也。又諸惑不起,實有是事。未詣斯境,鮮不謂誕。不欺在己,豈以誑人?兄斥其言之易,不知其事之真。若如兄言,則知至、意誠永無此日。學至老大,將為何事?是不可以影響揣度鹵莽承當,亦不可以不敢承當遂謂為是。如以稱揚道大,遂目為夸;曲喻凡愚,遽斥其戲,然則孔之贊《易》彌綸天地,亦將為夸乎?孟之說性,譬及犬牛,亦將為戲乎?夫夸戲出口,鄙慢由心。信如兄之所非,此乃心志之賊,不徒言語之疵,宜為君子之所深絕。然鍼肓起廢,固所賴於醫人;載鬼負塗,亦有近於文致。譬之判堂下人曲直,貴得其情,不可逆億四罪,而天下咸服,或不如是也。
「嶢嶢者易缺,皦皦者易汙。」此老氏之旨也。來書云:「吾亦言其固有之學術已耳,何必比短絜長與人較量?」謂:「是將迕眾速咎,不保其身。」此見兄之慮遠思深,益懲吾多言之失。然所貴乎講論者,在以明是非,別同異,非求勝乎人也。殊方異譯,正今日學子所揭竿以求者。原其得失之由,欲使同歸於義理之正,非將援儒入墨也。此亦理之所固有,不為分外。此而不可以言,又何講學之有?豈必箝口結舌而後為謹嚴哉。是非折衷於聖人,毀譽俟之於百世。悠悠之口,吾何恤焉?是無乃過為身謀而不免計較利害之私乎?夫辨章學術,非有出位之思;誘導群蒙,脫彼冥行之惑。未必遂觸文網,遭人側目。若其不契,無可強同,卷而懷之,徑去則已。朱子不云乎:「語不能顯,默不能藏。」兄前書引之。此理自在天壤,自在人心。會者自得,非吾言所能增損也。
浮言語峻快,實少含蓄,此由平日持養未密。兄引東萊、南軒與朱子書,雖於朱子未曾道著,其言深中吾病。兄今所以誡我,則似未及呂、張,此何也?吾心無所蓋藏,而兄語意前書似乎嚴刻,今來復見繳繞,此其故可思也。
兄窮年勤於考據史實,而以治史之法治經。此心之虛靈不免有時而窒,故其說義理,滯在聞見,未能出自胸襟,不見親切。依兄之說,恐扶聖教不起,亦救聖人不得。凡朋友講習,貴在互通其志。救人之過,如救病然。識病既真,斯發藥不謬。若辨證未的,雖廣引經方,臚陳上藥,無益於病,不為良醫。兄今引書多矣,古聖法言,先儒正論,藥則不可勝用,慮非攻病所先。吾方求醫,豈復諱病?兄今投我之藥,未能使吾霍然,無乃於病者之情尚有未察者乎?如謂:「以六藝統群籍,理則是也,行之實難。但為學者示流別,舉宗趣,吾無間然;若欲以志藝文,其難踰於章氏。」吾之為是說者,將以明六藝之道要,非欲改《七略》之舊文。目錄之學,乃是籩豆之事,仍其舊貫,無關閎旨。兄謂其「變亂舊章,何事紛擾」,是由習熟於目錄之故而未欲深探六藝之原也。浮愚,亦甚為兄惜之。
浮實從義學、禪學中轉身來,歸而求之六經,此不須掩諱。故考據之疏,吾不以自病。所病者見雖端的,養之未熟,言語不免滲漏。若人我之私,邪妄之見,平日體驗克治用力處,或視尊兄不為過少。若尊兄以異學目我,則吾從此可以不言。故舊之情,未之有改。若猶以為於聖賢之道未至離畔,則願尊兄繼今教之。見處不同,不必回護,不須寬假,直斥其非。果有以服我之心,吾自退就北面。否則不憚往復,在猶未見屏之前,雖復其言不善,容有可以商兌之地。縱無益於尊兄,必將有益於我。
世方危亂,友朋難得。吾二人者年已踰艾,形體俱各就衰,生有盡而知無涯,於此而猶沉沒於文字之末,未明心性之本,朝聞夕死之謂何?吾與兄相識二十餘年,至今垂老,猶未見信。今此而猶不痛相提持,辜負先聖,辜負自己,其間更不容有優游坐廢之時矣。吾苟有一毫自私之心,不肯服善而但欲遂非,則拱手遜謝,其事便已,何為如是之不憚煩言,以自重其咎邪?兄試廓其舊見而少垂察焉,其亦有所動於中乎?寇患日深,死喪無日。即此書札亦恐將有不達之時,安容更以閒言語相瀆?其言徑遂,有似不遜,望兄恕其狂直,更賜針劄為幸。弟浮頓首。戊寅六月三日。
一二 一九三九年
葉左文先生鑒:
書院草創,求師為急,擬請兄任三《禮》專門講座。望不憚艱阻,共明素業。如蒙俯允,即盼電復,當立匯舟車費助行。幸勿見棄。弟浮叩。庚。
一三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二日
轉徙經年,遂成曠闕。每於允明兄處詢知近履,未嘗不神往也。自來嘉州,因有書院之議,事既從緣,義惟順應。平生所學,未敢徇人。巽以行權,非同好事。簡章陋略,已別郵呈,實望仁賢加以勘正。竊謂講習之道,無間古今,時有安危,道無變易。本非執塗而語,貴在同氣相求。朋來盍簪,庶幾無咎。不揆僭妄,庚日曾馳一電,以三《禮》講座為請,今交航空補奉關聘一函。願兄不以冒昧見斥,俯念未來學子之可矜,經術垂絕之可愳,毅然以弘道自任,而於向來持論之微有不同者,亦可因講論之益,使得終就繩墨而無失,此愚心之所望,知兄之必不吾棄也。
書院方草創,一切苟簡,規制自無足言,想兄亦或不致深責。至是否能為持久之計,或竟不免中輟之虞,此皆未可逆覩。既不得已而後應,亦盡其在己所當為者而已。講座目前僅請三人,擬請趙堯生先生講詩教,熊十力先生講哲學,至三《禮》專門,實為今日學子最亟之務,非兄莫屬,幸勿以道遠為辭。前姜君心白過渝,曾致書託其先為道意,且詢以道路所經有無間阻。心白答書云:由浙至衡陽仍取道贛中,雖南昌至長沙一段,鐵道不通,仍可由吉安取汽車道經茶陵、耒陽而至衡陽附火車達桂林,但至桂林,則乘飛機、附汽車俱可入蜀。雖道里悠遠,行者不絕。心白並云:還浙時當至開化勸駕。儻兄行計已定,可告心白,當能助兄料量行事。俟電復至,即當匯寄膏秣。草草不盡意,敬頌禫祉,立候賜答。臨書不勝神馳。
一四 一九四一年五月十五日
左文尊兄左右:
積年未通箋候,屬在流離,無可為言。方以珂里豺虎無虞,著述不輟,足以忘世。每懷曩昔依止之情,自恨不當轉徙,以至於此。乃昨見伯敬與允明書,知寇虐竟及開化城邑,潭居亦付焚如,而尊兄平日纂錄諸書,亦與之俱盡。嗟乎,何圖為阨之至於斯邪!方今戰禍之烈,古所未有。雖曰吉凶與民同患,賢人君子遭亂世而不得免於憂者,自古而然。尊兄體道醇熟,必能以義命自安,不以為戚。然在友朋聞之,將何為心邪?幸喜老幼俱安,令弟傷臂,不日平復,村居尚可寧帖。兄家世行誼,為鄉里所敬,伯敬又才賢,堂構無憂,舊業必可徐復。兄年雖艾,精力猶強,但使山巖屋壁間猶可得書,《宋史注》不難重輯。此非故為寬慰之辭,事理固當爾。夷狄之難,亦終有解時。弟久羈蜀中,百無好懷,儻殘年幸在,得還鄉里,必更就兄歡然道故,捨此更無餘願。附小詩聊以寫憂,亦病其少理。別託允明匯幣兩百,略佐杯酌。又星賢、立民亦致區區,為諸孫市餅餌。此亦出於中之不能已者,千祈勿斥。毅侯夫人及舍甥婦輩,俱堅請附筆,敬問闔第均安,並希鑒及,不宣。弟浮頓首。仲植兄均此不另。舊曆四月二十日。
陶吉生
一 一九一六年
向者足下任通志局徵訪,蒐揚耆獻,及於寒宗。承教裒集先世事狀以備采錄,既重之以面命,復申之以手書。反覆丁寧,愛厚甚至,而下懷猶疑,累月不報。揆之恒情,能無詫怪?然私衷所存,亦自有故。今當稍白其愚,以釋賢者之惑。夫為人子孫不能記述先德,使之湮沒不聞於後,此君子之所哀也。浮雖不肖,其敢忽焉?竊以尊親之道,始於修身;令名之貽,貴其不辱。義苟少有所疑,誠不敢以輕出耳。
先世自明初以來,被服儒素,世有行誼。九世祖仲霖,天啟間以明經任國子監博士,見幾隱遁。明亡,子孫三世不仕。及嘉慶間,世曾王父始通籍於蕺山劉子之學,能有所明。先王父辱在下位,見危授命。世父純孝,抗賊以殉。先考繼志述事,以吏才見稱。孝友醇備,潛德弗耀。強仕投簪,履道安素。忠能盡恕,介能盡和。生順沒寧,庶幾有焉。推其志行,不欲以聲稱耀俗。
浮幼稟庭訓,不願乎外。將求學而至於聖賢之道,以纘先人之緒。雖惇史不書其名,典錄不詳其事,蓋無憾焉,非敢隱也。每謂非皇甫士安不可以作《高士傳》,非朱子不可以作《伊洛淵源錄》。何也?非其人也。故王通之名不見於《隋書》而不為病,以其人自有足傳也;馬遷之敘自著於《史記》而不為嫌,以其文可信於後也。後之史家為人立傳,乃有逞愛憎為抑揚、責錢米為去取者,其誣穢甚矣。
若夫方志之才,亦須如常璩、賀瑒,乃堪秉筆。近世脩志之舉,多由長吏假以安置游士,博好文之名,故其成書可觀者尟。今亦豈能有異?志局諸賢雖不盡識,其中數人亦嘗與有一日之雅。觀其標榜有餘,而所託靡擇,衡以古人之義,不知其可,心實非之。且始議之日,當事者謬采虛聲,嘗以浮名儕之分纂。浮不自意亦被游士之目,力辭而免。己身則不欲入,而於祖、父之名乃以得邀編錄為重,是於義為乖。故不敢終徇足下之教,而守其硜硜之鄙也。
足下身任徵訪,恐其或遺。勤事愛人,道固應爾。然載筆之人,未能若是誠也。雖復綴進,猶當見削,故區區以為不如其已。此或非所當言,特念足下夙見愛重,其告之之意甚誠,不可以不答,又不當匿其情,故遂直言之。幸有以察其愚而恕其肆,並不堪為時人道也。霜寒,惟道履貞吉,不宣。
二 一九二二年
秋末得書,闕然未報。承以《重脩文廟記》見屬,此是極有關係文字,縣中不乏耆德而使鄙淺為之,亦有似於不遜。然正學陵夷,盡人有責。誠不敢苟辭,亦不敢苟作。會方營冢皋亭,志有所專,未遑下筆。及前月少梅兄還自里中,始知近有西河之痛。想順命抑情,不致過戚,亦竟未能趨慰也。月杪甫自山中歸,旋奉手教,再申前命。濡緩無所逃咎,不可更以空言相答。昨日始克屬草,既竭鄙思,粗具篇幅,未暇以脩飾文辭為事。但準之義理,庶免乖失,冀可上告先聖,下俟知言。別紙錄奉,乞賜勘定。其間抉擿俗學之害,頗極痛切。雖未必遽能警發於否塞之餘,然喫緊關頭不得放過。若縣中諸賢或以不合時論為病,則斯文亦可以無作也。又關於建置、改徙、脩作之跡,敘次從略。考先儒撰記,亦多如此。文章各有體制,此宜詳於志乘,非作記之本意也。
辱詢皋亭新兆徵驗,極荷關注。其地出脈不甚秀,但穴形顯然,得土頗寬,適容六槨。土色丹黃相間,中有白理,堅細而潤,相墓書所謂穴土者,意或近似。浮初無他求,但蘄免於水螘,斯亦足矣。賴友朋之助,僅乃得之。然壙雖已具,尚以力不能徙葬為憂。又志在傍墓結茆,益病未逮。來春如蒞杭有日,當更煩筇屐一為審其作法。地去拱宸橋十五里,往返尚便。近山人家多植梅,亦有野寺可憩。一邱一壑,頗足慰意。若得相從遊矚,且可暢奉清言,幸益厚矣。歲寒,諸惟珍護。不宣。
湯壽潛
一九一六年五月七日
比聞太翁起居未安,闕於候問,因得見陸君無病,告以診察之狀。咸謂太翁仁人,天賜純嘏,宜臻期頤,必協勿藥之占,可無憂也。丈人患脾泄有年,習久不覺為疾。近歲以來,竊見神明筋力俱遜於前時。每因進謁,退與拙存兄弟言之,未嘗不私以為憂。聞近亦略患足腫,嘗以詢之陸君。陸君曰:「此治在脾胃。《內經》有之:‘土不及曰卑監。’陸君校定,監,當作‘濫’。體肥碩者恒多。濕脾已困而思慮復傷之,又為肝所乘,弱而失運,故常泄。胃火熾,上干心絡,故令多昏倦。土既衰不制水,故水氣下注而為腫。胃脈絡於面,火盛,故令顏色轉如渥丹。今弗治,或致蘊而生風。足腫不已,將成脹滿,其患蓋非一端。」陸君良醫也,其察病甚精。壻略涉醫經,深信其言,是以不敢不告。伏願體聖人慎疾之道,量進藥餌,治于未然,使形神安和,疾疢不侵。所以上遂尊親,推極慈愛,其必有在於斯。又嘗聞與賓客燕談,欲屏醫藥,自同范文之使祝宗,是或丈人之戲言。夫文子身為晉卿,鄢陵之勝,憂其及難,故有云爾。今不在其位,義無取焉。矧太翁康彊逢吉,其不當引喻明矣。丈人名德既高,今方退隱,優遊林壑,謂宜以恬愉為務,不復以天下事關懷,何暇憂人之憂哉。壻之愚情,誠不勝仰望。謹因左右陳其款款,不宣。
為外舅湯蟄先先生代草誡子書
一九一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吾頃感疾,慮遂奄忽。年踰六十,順其正命,何莫非幸。所憾者,將不逮終事吾父,先以即化,斯有餘戚耳。今吾之責將貽汝躬,其善體吾意,勿之有悔。吾生平行事,人能道之,若其處心,知者或寡。今略敘吾志,用示汝曹,亦使後人識其梗概。
吾家世力農,以孝弟行誼見稱。吾父授徒鄉里,隱居好善,易直慈諒,性之自天,吾實秉之。吾少習勤苦,粗能屬文。長遊四方,以代力養。乃留心經濟,推之世務,慨然有革易時敝之志。嘗私有論列,歸於彊本節用。時猶在光緒中葉,變法之說未興。吾雖言近功利而不為仕進,視後之談富彊、心利祿者有別也。及辭官歸養二十餘年,奔走求供,不敢暇逸,而違遠晨昏,未嘗踰歲。徵命除授,皆謝不赴,非以抗節標異,誠不忍徇祿以忘親也。
當清之季,海內多故,朝野士庶,謬見推揚。吾聏調上下,禁攻寢兵,時有微效。而辨斥姦佞,失之過嚴,吐茹不節,出位蒙譴。洎革政之初,人懷種族之見,釁猜未泯,將禍及無辜。吾以邦人驅迫,假號紆難。被髮纓冠,亦猶初志。故新邦既立,潔身去之。此皆別宥之術,因時適變,不欲令後人法之也。吾嘗因眾委貲,從事鐵路,此合方所掌國政之一端,營之自下,亦何足尚。人之稱之,每以其末。吾受役鄉井,力疲津梁,中間與執政爭廢英人草約,卒不得伸。及國體既更,眾議協同,謂宜歸之於部,吾不能異也。吾生平謹於辭受之節,晚蒙國賚,乃非所期。時執政以吾嘗持正議,於國計所繫,弭患未然,因考論路績,勸以常經。然居德施勞,吾所弗欲,故陳詞累讓,不見聽納,然後受之。辭者其志,受者其權。穢跡損名,假以自免,非易介也。
吾生平恒以自苦為極,雖為人不多,自為實少,吾仲、吾季亦善得吾心。家本儉素,不求給足,而服軶累年,代耕計絀,數有稱貸,若痏在身。故命汝曹親農賈之業,冀塞其虧,而曾莫能濟。國賚方下,遂用為償。引注分流,崇朝而竭。揆之本懷,便成乖負。吾今垂盡,不復可追。所望汝曹,自安菲約,勤苦積累,務達此算。終繼吾願,公之鄉邦,助興學校,廣教化之事,明吾之不有斯賚也。
吾終之後,斂用野服,勿稱故官,毋赴於在位,毋受賻贈。在位者苟以追飾之禮見加,勿受也。喪事惟質,務同齊民,毋令踰侈,以彰吾之不德。吾生無過人之行,欲勞身以利物而未能也。獨不肯苟徇眾人之好惡,雖遭時屢遷,守之不改。人以為固,則有之矣,然與其流也寧固,汝曹其念之。吾雖不德,庶遵慈父之訓,不貽後人之羞。
嗚呼!性無有不善,成德實難。毋虧其所受,其必由學,汝曹識之,吾其寡恨矣夫。歲在丙辰六月下澣,述於病榻。
外舅蟄先先生示疾,浮敬造問。先生命之曰:「吾所患寖深,欲為書誡佶等,汝為秉筆,毋諱。」浮謹對曰:「舅疾幸少間,何遽及此?願自安養,勿勞神慮。」先生笑曰:「汝何不達邪?今吾手不能書,猶可宣之於口,慮旦暮蒼卒,或不及申其懷抱之言。且吾即無恙,豫制之何害?」浮唯唯不敢違。先生因從容自述,顧謂浮記之以進。於其詞意未達者,復詔之更定,曰:「可矣。吾意明白不謬,爾為跋之,使後有徵。」浮因記其實如此。丙辰六月晦日,婿馬浮謹識。
陸輔平 無病
一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
曩承以盛君先德碑文見屬,踰年而不能報。久遏盛君仁孝之思,並負先生申喻之篤。實病不文,又不敢以率應。屬稿累易,仍懼未當。頃乃復竭鄙思,略加刊定。終嫌拙筆未能潤色。然考之行狀亦既熟,復不敢有遺善,詞雖簡樸,庶幾無苟。別紙錄上,請寄盛君覽之。如有未愜,不妨抉示,因而改之,期於盡慎。若不可用,宜別求能文者更撰之,並乞恕其濡緩之諐。古者鐫石表德,或出子孫追慕,或因故舊歎述,皆不書撰文人名,所以昭其質實,示不欺也。唐以後文人乃以為人作碑傳、操人倫之柄,汰然自任,輕重在手,誹譽出心。世亦徒貴其文,不復考其事實。乃若一有佳文,便足傳世。不知論德之事,不可以一人之言為信。君子之澤自足垂後,豈假詞筆之麗,然後見稱。德之隆降,存乎其人,撰文者不過據實而書之,不能有所增損也。盛君仁孝,志彰先德,不求之當世名高之人,乃猥以屬之鄙陋,或以其言為不誣。若必以書名為重,則世之耆碩多矣,浮固非其任也。盛君既名族儒雅,詳所撰次先德治行,誠哉可欽。又重以足下之命,故秉筆之役所不能辭,而書名之典則不敢附。亦猶行古之道也。此意並希達之盛君。原狀及其先德手稿一卷,謹以奉繳,不宣。
二 一九二〇年
伏聞仁室仙遊,俗情嗟悼。然以先生高世之德,夫人林下之致,芝蘭玉樹,遶膝能歡。樓閣華池,舉念即現。是蓋如入三昧,不隔毫端。固當斥宗炳之已陋,卑莊生為未達。奚俟申譬,然後遣懷?既未能脩馳唁之敬,惡其近野。輒奉詩一篇,聊申慰問。雖無當於禮,庶猶不失西來之恉耳。雪寒,惟珍重,不悉。
附 詩
長者家風比律諧,況聞法喜助清齋。團圞久共無生話,安養先齊不退堦。
三界定知非去住,同心何處有張乖。遮提一語留般若,莊缶萊耕豈足懷。
三
比日奉教,慶快良深,所愧鑽研不力,雖知所示之切,未能窺其堂奧耳。友人子彭去疾患若瘢疹,恐係風熱在表,校醫投以西藥未效。今遣詣前乞診,願賜以方劑。醫王門下,病者轃湊,想不咎其瀆也。浮再拜。無病先生左右。廿二日。
蔡元培孑民 鶴卿
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七日
承欲以浮備講太學,竊攬手書申喻之篤,良不敢以虛詞遜謝。其所以不至者,蓋為平日所學,頗與時賢異撰。今學官所立,昭在令甲。師儒之守,當務適時,不貴遺世之德、虛玄之辯。若浮者,固不宜取焉。甚愧不能徇教,孤遠竚之勤。幸值自由之世,人皆獲求其志。委巷窮居,或免刑僇。亦將罄其愚慮,幽贊微言,稽之群倫,敬竢來哲。研悅方始,統類猶乏,以云博喻,實病未能。若使敷席而講,則不及終篇而詬諍至矣。謝无量淹貫眾學,理無不融,浮不能及。先生若為諸生擇師,此其人也。化民成俗,固將望諸師友;窮理盡性,亦當敕之在躬。道並行而不悖,以先生之弘達,儻不疾其固邪?方春時育,惟慎徽令典,多士嚮風,克隆肇新之化。不具。浮再拜。丙辰十二月二十四日。
沈上道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九日
去秋累辱惠問,並見示與劉子通論學書。經時不報,固由惰慢之失,亦以來書辨章諸教,其義甚博,非固陋所敢議,故慚而不能答也。子通原書,亦蒙見寄,不能不服其志願之弘,然至今無以答之。竊謂學以窮理盡性為歸,務在反躬自得,然後前聖立教之旨可以默契,不必以喻人為急,尤不可以相絀為高。子通勇於化物而機感未至,足下貴於明道而執礙隨生。是皆未免於賢智之過。《易傳》曰:「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天下何思何慮?今且當從容玩索,盡求仁之方,未可遽飾成德之言,坐致諍論,於人己皆似無所益也。夙荷謬信,故僭妄及之。子通近在何處?若與通問,亦幸為浮道其闕懷。无量去年頻返蕪湖,想必見之。其論學詳而有條,融而無滯,士友之間莫之能先也。承欲得浮書補壁,謹為書《太極圖說》《西銘》各一通以奉。方春,惟德門多祜,輝光日新,不遠及。丁巳人日。
馬敘倫夷初
一 一九一一年
家居泊然廢人事。開歲,猥荷先辱,亦遲而不答,闊略甚矣。承雅集孤山,招預清讌,所至訢願。會是日當渡江看叔父,不獲往從。負此勝遊,更虛延佇,深歉于懷。盛柬例返,少遲詣謝,尚乞撿諒為幸。方春,惟道履休和,不宣。
二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日
向承見語,欲使浮為諸郎傅,誠愧不敏,未敢奉教。頃見遜之,謂足下將以明日見招,聞之滋惑。浮既謬荷愛重,曷敢有隱?良以蒙正之始,世俗重之,須求名德著聞足為後生矜式者,浮固不足以當斯選。矧諸郎尚幼,唯俞之教,端之於免懷飲食之讓,謹之於即席,猶不必有傅也。朝夕請肄,疑若有先時之過。古者易子而教,若浮幸不為友朋所棄,至於耆艾之年,學行粗立,爾時諸郎方少,或以足下之命而來學,浮苟有可告,亦當當仁不讓,然非所論於今日也。故願足下罷之。北發尚需,更遲言晤,不悉。
三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日
既荷報書,復承先簡。愚妄之論,非謬為撝謙,實以內省所學,不足以為童蒙軌範。矧諸郎岐疑,孩提之教,稟之於賢父,畫爻陳俎,不藉師資。故謂講習親師,可以俟諸異日。今再辱來命,浮忝為父執,亦有奉手之義,明日當自至,請勿以傅禮見,可也。遲面,不具。
四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久謝人徒,遂成疏逖。邇者陳君百年以講學見招,亦既電辭。未蒙省察,乃勞手書申譬,殊愧無以堪任。夫學有諸己,豈不欲轉喻諸人?然義在應機,亦非一概。故道逢尹喜,始出五千;退老西河,乃傳六藝。感然後應,信然後從。是知教化所由興,不必盡在明堂辟雍也。今儒術方見絀於時,玄言亦非世所亟。乃欲與之揚鄒魯之風,析夷夏之致。偭規改錯,則教不由誠;稱性而談,則聞者恐卧。以是猶疑,未敢遽應。雖荷敦勉之切,慮難仰稱所期。與其不能解蔽於一時,吾寧俟懸解於千載耳。希為善謝陳君,別求濬哲,無以師儒責之固陋。不宣。己巳九月廿三日。
曹赤霞子起
一 一九一七年二月八日
來教推論天地始終之數,極於萬物各有定命,其旨深博,誠有非鄙陋所能卒窺者。浮愚,以為命者蓋聖人所罕言。凡經籍中「命」字,有純以理言者,有但以氣數言者,有兼理與氣數合言者,其分齊良不易析。邵子曰:「主宰者理,對待者數,流行者氣。」命之義蓋包是三者,偏言之則不備。
來教以《詩》「有物有則」當今科學所謂公例,意亦甚善。此詩下句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似純以理言。當仍是以理為主而氣、數在其中。然竊窺賢者耽玩所存,每流于氣、數之著,而稍略於義理之微。循是以說,恐後之學者不明其用心,遂將執氣、數為理。乃悟孔子罕言之旨意或在是。
竊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所言命者,乾道變化以後之事。惟形於變,乃有氣、數之可言;當其未形,理固常在;及其既變,理亦不息。今謂氣、數之有定者,乃正其變化之率耳。以是而語其變則可,以是而語其不變似尚非極至之論也。愚妄之見,未知賢者以為何如?
彭君所為《易象稽年》一書,亦是一時興到之作,不可為典要。浮特謂此亦緯候之遺耳。邵子之書體大,彭君之書道小,二者固不可同年而語。彭君亦自謂此書無當於經,以足下故好毖緯,聊舉以相告。浮親見其著此書,未嘗具草。立例推算,隨即筆之,不過旬日而畢。其人之敏,誠有不可及者。今以其書奉寄左右,亦直一覽。此君所長不在此,其人天性好《易》,初無多書,而致思發義迥不猶人。五年前,浮見而異之。尋以兵亂別去,流離窮困,無暇讀書。去冬始復來此,其困彌甚而所見轉進於前。時人無好之者,雖與素識亦不知重也。浮雖未能學《易》,聞其說消息與爻之情,蓋時有自得之義,實由玩索先天圓圖而來。持以通之卦爻諸辭,無復滯礙,疑亦或有可補先儒之闕者,意頗善之。彭君言其治《易》有「八要」:一曰材;二曰位;三曰德;四曰時;五曰情;(《傳》曰:「變動以利言,吉凶以情遷。是故愛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即情之謂也。)六曰象;七曰變;八曰消息。又觀其不以飢渴害志而著書不輟,亦時人之所難。善《易》者既未得遇,士友之間亦鮮有論及此者,故以告足下。意或樂見其人,可引與講論,因而輔成其學,然亦初無期必之心。蓋雖相見,持論亦恐不盡合也。彼舊嘗注《易》未成而遭亂,今以前書所見為小,因復別撰。自今年正月起,日課一卦,今已得二十餘卦,自云二月盡可以成書。其書但直徑寫出,未嘗具草,故文詞頗少修飾。今以其所注乾、坤、屯、蒙四卦奉寄,治事之暇,試一覽之。如有可與商訂之處,可別紙書示。此彭君之所甚望。彼固持此就商於浮,浮不足以知其得失,愧無以助之也。覽後望仍挂號寄還。逆計足下若以春深來杭,當可睹其全書矣。此君自信於經義能有所明,頗欲以其書印行於世。浮無資力,不能為之助。彼有致浮書一通,即言此事,今亦以坿覽。凡人自信所學則恐其遂湮,此亦人之情也。足下若以其書為尚可觀,亦能言之于士友間,容有好事者樂為印行,亦君子成人之美也。以夙相愛厚,無所不言,故遂及之。此亦泛愛之事,不可期必,待緣而成者也。
慧和尚草庵尚未得其地。今所營者,特就故寺中禪房略為葺治,所費無多。无量寄資,用之尚未及半,故不需多貲也。昔郗嘉賓為支道林買山營立館宇,當世美之。今足下所處,未能如郗生之豐而有其願。此其用心之厚,非郗生好名者所能及也。左文尚無來訊,俟其至,當馳書相告。无量近亦與通信否?近看得《通書》《正蒙》皆宗《易》與《中庸》而作,《西銘》宗《孝經》而作,此儒家宗經論中之大者。《易》《中庸》為圓教,《孝經》亦為圓教。俟足下之至,當略舉其說以就正也。餘不遠及,時盼教示。浮頓首。丁巳正月十七。
二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六日
惠片與无量答書同時俱至。无量云,將有蕪湖之行,未及赴教。今足下復有書往要,冀或尚可迂道一詣。意其得尊書,或更有以見諭,故將俟之。蓋浮初意本欲先至滬上,要與俱前也。別來兩年,荒失滋大。辱蒙警策,其敢後期?逆計相見近在數日之間,想不更責其濡緩。感足下猶齒之于故友之列,不以其言不善而遂擯之,並荷懸榻之誼,慇懃良厚,此去固當留止二三日,敬承箴誨。惟黃先生處尚不敢造次請見,鄙賤之名不足以聞於師門。將俟見足下而退,脩誠絜志然後敢請。前書謂日侍先生,不離左右,不省亦有燕居之暇,從容以展故舊之私否?晤對有日,恐勞惠竚,輒更布達。臨楮不勝神馳。丁巳四月六日。
三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前以六月祖暑,汎舟富春,覊泊釣臺,兼旬忘返。積書未答,乃耽游衍。求道不力,何說之辭。足下講習師門,所聞彌進。向乃稱其權說,玆已擇乎中庸。固資善誘之功,益見為仁之切。惟來書簡要,引而不發。既莫接於微言,實有慚於思繹。雖欲從之,將何由乎?无量亦久無書至,及秋相造,浮乃未審其期。如使河內之聚,命駕有時,則圯上之談,執鞭敢後?特恐智相之身,端由業感,法薰之被,猶媿當機耳。仍遲惠教,不悉。丁巳七月十一日。
四 一九一七年十月八日
浮平居不戒慎,傷於暑濕,秋來卧病經月,今始差起,尚不堪行旅。虛辱見招,乃未能赴,滋以為歉。无量久無書至,或云為北京大學聘主講席,未知然否。承所得益深,不見鄙棄,欲面相告語,甚厚甚厚!浮雖慕朝聞之美,但愧力不能問,又恐未之能行,故守其舊聞,猶恨不足以發,惟日兢兢求免於過咎而已。竊謂文王聖人,望道如未見;顏氏殆庶,致喟於末由,窮理盡性若是之難言也。愚智異量,故亦存乎其人。若夫凝道安仁,則亦行其所無事。每見當仁之勇,自任之重,輒愧鄙淺所難逮及,故聞命震驚,若仰雲漢。以浮所聞,《中庸》之教,人皆得與。單傳密付之說,孔孟無之。足下誠見愛厚,欲進之於道,可以宣之口義者,曷為不可見之筆札?來書簡略,蓋欲俟之面論。浮既羸頓,未能即前。若蒙以書示其概要,使得憑以思繹,固所願耳。追惟交舊,故僭妄及此,不一一。丁巳八月廿三日。
五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日
比以人事頻至富春,每一往復,恒歷月涉旬,故久不致問。頃還杭州,讀今月四日惠書,書至已踰旬日,始得見之,非敢稽於答也。來書誘進甚殷,懃懇之意溢於行墨,浮何幸得聞是言!乃復欿然自引,謂前者示教,有近於夸,益浮之惑。此實未然。足下尊信師說,以道自任。浮既欽其勇,又服其誠。但以言絕筌蹏,智窮思繹,故於來書稱述之恉有所未喻耳,曷嘗擬君子於驕吝,析大道為支離哉。若夫親師取友,固其益無方,窮理盡性,亦為仁由己。成己成物,本非二事,聞知見知,其至則一。詳來書,似乎聖賢之道,必假外求;經籍之文,無資淑艾。此浮所以仰重仞而咨嗟,望中衢而卻步者也。至若憲老乞言,其敢忘於古訓?朋友講習,尤中心之所願。人事間之,予行久沮,乖負夙期,深滋歉仄。亦思相從朝夕,冀遂請益之私。玆復鄉閭小警,戈甲竟道,不可以行。儻衡泌無虞,庶幾卒歲,比及初春,會當相即。達人齊千載於旦暮,通萬里於接席。然則言晤雖遠,不礙神交。但懼昏惰自安,所望時加警策。輔仁不倦,是賢者弘道之懷;服膺勿失,亦愚心求勉之志。書不宣意,更遲來誨。丁巳十月十八日。
六 一九一八年二月六日
仲冬旬日之聚,數年以來未有此樂。別後得書,謂將挈眷還青陽,故未致問。及奉蘇州來教,乃知歸尚需時。比日春還,想和神養氣,為道益晬,曷勝懷仰。開歲過滬,能偕无量更踐重來之約,尤所旦夕忻望者也。劉君仁航先有書至,約於臘月二十左右來杭取經,即時具答,已整齊卷帙,敬俟輦取,而至今未來。或者行化正忙,尚未暇及耳。法輪和尚記憶宿命之說,係聞之李君叔同。前曾親往叩之,但云故鄉歷歷,恍若有省,亦不肯明言。浮以此事蓋不必深問,亦遂置之。劉君仁以為己任,可謂能發大心。若以佛法言之,一切有為功德雖不可壞,當知自性不生,亦不可取我人眾生等相。若生心取境,便成有漏。自儒者言之,則雖聖神功化之極,不過日用常行之理。故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老子曰:「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讁。」今劉君蓋欲多所施設,而詞氣之間不免抑揚少過。其來書附覽。如曰「不見有發大悲心者」,及「權攝方便化生之位」、「奮發弘法護國大任」等語,似不能無病。疑若於實際理地微有未瑩。雖然,得見善人者斯可矣。若劉君者,豈不誠善人哉。吾誠愛之重之。今此所云,亦猶向日與吾子共論「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不住於相」之意,絕非有所不足于劉君也。
前者來教,有伊尹、柳下惠、伯夷三子之比,讀之深覺悚然不安。此雖前言之戲,然言固不可若是其易。君子之心,無時不敬。願共相警惕,訒而後發,不以其細而忽之,斯亦切偲之道也。因暇更望箴誨,不悉。丁巳十二月二十五日。
七 一九一八年二月二十二日
昨以彭遜之薙染於虎跑寺,因往視之,三日而後返。讀初八日來訊,約以既望俱會於滬,其何敢後?惟往歲曾請一游永福,緣闕未果。吾子固有重來之約,无量亦有偕至之言。方春熙和,雲物變麗,山梅始華,巖篠舒翠。若得集於是間,似較勝於滬上。蓋車馬誼咽,惟塵冥冥,不如林壑幽寂,可以助發玄致。吾子與无量遠邇一觀,儻不謂近慢,惠然肯來,何幸如之。劉君靈華前者見枉,相語甚洽,《藏經》即以付之。其人彊毅果銳,可與立事,難與入微;可與進趨,難與謙下:豈莊生所謂才士邪?臨書翹跂,敬遲還答,不具。戊午正月十二日。
八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來問乃是以輪迴心生輪迴見,疑寂滅為斷無,執緣起為實有,雙墮外道斷常二過。請熟讀《圓覺》,當有省發處,則所疑自釋矣。尊兄薰習大乘教義在吾之先,又常親近善知識,何意尚有此疑?不可被人換卻眼睛,聞之良為愍歎。
萬物一體,本肇公之說。然肇公則是,兄則不是。蓋兄祇認得識神邊事。兄所說之唯心,正是幻垢,何可認賊為子?前來數書猶是汎汎尋求之說,難討入處。今捉得吾兄的實病根,正要頂門一劄。望急急救取自己,不是等閒。清淨心中都無如許生死苦樂、人我眾生等見,非公境界。如公所謂生死是幻,苦樂本空,只是硬差排,不曾相應。命根不斷,人我未空,心意識熾然,如何便能離一切受?且道現前苦樂還空得也無?現前實是見有生死,不過強說是幻,不可便道已是悟也。實是太遠在。望猛著精采,勿可便休,非是細事。
向來叨辱交厚,且曾蒙貽以教典,浮常因此得緣薰之力。不敢以今日兄在海陵門下,與吾所學不同,坐視良友墮坑落塹。故言之不覺剴切,亦所以仰詶昔日之高誼也。前寄二詩,想已得達。今復奉一篇,具答來問之意,勿作世間文字會。言多去道轉遠,若緣務稍閒,幸默自體究。大乘經論、古德機語,時時玩復,冷灰當有爆時。切勿建立知見,更增繫縛,到頭祇成自謾也。此語乃是真實相為。夙信兄篤摯,能受直言,故敢傾吐愚誠,無少回隱,幸垂察焉。詩錄後。戊午三月望日。
九 一九二〇年四月二十五日
累承惠問,經時不報。固由惰廢,致斯曠闕;亦以來論深旨,難為詶對。故令韜翰結舌,遂忘日月之久。夫惟亡受而後能盡惑,盡惑而後能證智。智證非言思之境,惑盡空執取之相。故聖諦應於旋湛,凡情蔽於有立。若謂至道可以形名得,法性可以數量知,斯愚心所未喻也。今滔滔之議,張皇籌度,如泥入膠。此皆徧計所攝,用惑為本,不謂仁者而亦示同斯過。「道在邇而求諸遠」,此言或是正為今設耳。每憾所懷不獲宣究,冀以微言相感,聊復寄之詠歌。詞雖陋拙,略盡鄙蘊,聊聞舉似,亦可解頤。比及豁然,直須噦棄,將安用此盌鳴聲邪?无量居滬,優游如昔。左文期以初夏至杭,近亦深慕圓宗,不存封畛。玄言之契,玆實罕覯。言念吾子,維以永歎。緣會不常,合并難必,云如之何。庚申三月七日。
一〇 一九二一年三月十七日
屢辱來書,久而未報。實緣高問難酬,故令愚資杜口。亦且欲以嘿然為答,徐俟仁者自得之耳。然竟廢筆札,誠恐有負虛衷。今不辭話墮,聊復葛藤一上。
此事決定在己,不從人得。古來達者應機垂示,早已太煞分明。祇為情識未亡,被他舌頭瞞過。尋常拾得一言半句,蘊在八識田中,逢人拈出,將謂為得。不知總是上他閒機境,學他閒說話,出一窠窟,入一窠窟,忽遇明眼人前,直是絲毫用不着也。今不與兄說禪說道,且舉儒門舊話。昔陳貴一問伊川曰:據某甲所見,盈天地皆我之性,更不復知我身之為我。伊川笑曰:他人食飽,公無餒乎?兄前來諸書所說許多道理,莫出得貴一此言否?且道貴一之言為是為不是?若不是,何處不與教理相合?若是,伊川何故笑之?可知兄之悟處,急須拈過始得。夫說證說悟,皆是分外之言。若據本分,元自不迷,何待於悟?一切現成,誰則非證?情存有悟,轉以增迷。更若問他取證,彼此遞相鈍置,總屬人我見收,了無交涉。然本分事須是還他本分人始得,不成作得一箇性躁漢便休。鹵莽承當,全無理會。教家喚作執性廢脩,依舊打入鬼窟裏去也。若要理會,且須理會自己,莫要管他別人。曹子起祇是一個曹子起,更無第二人。今置卻自身不問,更向他人覓一子起,將從何處討也?
浮雖不曾證悟,卻稍識好惡,不可脫空杜撰,妄將實法茶糊繫縛人,自取罪過,孤負良友。若教浮說,即此便已盡情說了。更若添得些子,便不是也。但有一事不可不盡規。兄舊時嘗喜留意讖緯、術數、僊道、神通一切雜學,此皆妄想安立。絲毫餘習留滯胸中,終成過患。務令廓然蕩盡,始有相應分,卻依古人本分拈提著實體究。肇公云:「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此言決不相賺也。辛酉二月八日。
一一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四日
夏秋以來,累次奉書,曠未一答,簡忽無所逃咎。然亦以書不盡意,故彌覺其言也訒。言之不愜,徒成戲論,遂不期而安於默耳。
世人所以膠膠擾擾虛受一切身心大苦者,皆由隨順習氣,不識自性。若不將根本抉出,只在習氣上轉換,終是出一窠窟,入一窠窟,頭出頭沒,無有了期,只是在虛妄裏翻筋斗。近時談哲學、談社會經濟,各派議論皆墮此弊。以其所依者習,習即是妄,所謂「不誠無物」也。直饒伊掀天動地,一毫價值也無。如幻師以巾為兔,如弄猢猻伎倆,不久即消失,無足深憂。
人之好戰、好利、好為人上,決非其性然也,習為之也。今欲救此失而又別造一種習求以勝之,此以水濟水,以火益火,焉能勝之?古聖教人只教伊識取自性,自能斷習。性乃同然的,脫體現成,無可增損。習是互異的,展轉增上,遂有多端。若見性時,自然廓落。今所憂者,如「國家」、「社會」諸名相,皆依妄想安立,本無自性。業幻所作,報緣不同,此皆一時現象,猶如夢事。若論性體,無始無終,自空刼以前,盡未來際,何曾動得一絲毫?
兄前書斥黃老而貴墨氏,弟意殊不謂然。老氏見性,然只具一隻眼;墨氏未見性在。故老、墨不可同日而語。墨子種種主義,莊子「繩墨自矯」一言判盡。既意存於矯,即安排造作,全是習氣增上。故謂之才士則可,非聞道者也。孟子闢之最力。以孟子見性,實有把柄,故盡法不管無民,墨子直不能有轉身吐氣之餘地。兄以比之蘇俄,又為失倫。墨子雖劣,其言猶出於禮,但以不知禮樂之本而失之。若馬格〔克〕斯〔思〕、列寧之倫,只知唯物史觀之經濟說,盛言階級鬥爭。持較墨子之兼愛、尚同、非攻諸義,其淺陋何啻霄壤!略有近似者,彼亦欲矯世之弊而已。然其力攻資本主義之非,則亦可取,在今日不失為豪傑之士,未可遽躋於墨子也。若黃老之道,惟漢初用之,後世何嘗識此意?若以畏事廢務者當之,何得有如許黃老?范寧罵王、何,裴頠作《崇有論》,皆失之誣。兄前書所論亦類此,更容面究。兄平懷觀之,或不以弟言為謬。
社會無定型,只是循業發現。業幻至賾,故人事亦至紛。凡言改造社會,救國救人,皆是習氣語。社會何嘗由汝改造?人須自救,何能救國?佛言:一切眾生吾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實不見有一眾生得滅度者。賴有後語,若無「不見眾生」句,直須喫棒。「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亦是為子貢說第二門頭語。「可謂仁之方也已」,未即是仁。仁者成己而已矣。成己而成物在其中。說成物是顯智用,早是入泥入水了也。了境唯心,斯不逐於境;會物為己,斯不累於物。什公云:「玄道不可以設功得,聖智不可以有心知,真諦不可以存我會,至功不可以營事為。」真了義之言也。
十力好談東西文化之異點,弟隨順其言,謂若剋實而談,有東有西,即非文化。聖凡猶不許立,更說甚東甚西?今且就第二門頭說,聖凡心行差別,只是一由性、一由習而已。東土大哲之言,皆從性分流出。若歐洲哲學,不論古近,悉因習氣安排,故無一字道着。《世說新語》云:南人見處如牖中窺日,北人見處如顯處望月。《北史•儒林傳序》云:「南人簡要,得其菁華;北學榛蕪,窮其枝葉。」昔之所謂南北,頗似今之所謂東西。此雖戲論,頗可解頤,聊因及之,以發一笑。
又九月間有孫叔仁作詩來索和,偶因一時之感和得二詩。託物起興,稍有理趣。一言人智未遽勝於蟲倫,是絕端非戰論。一言憂喜強弱悉皆平等。國家主義至此便消。別紙寫去,客中岑寂,聊可一覽。此書之言,非兄不發,亦不必出以示人也。十力因時事憤慨太過,弟誦舊句「蘭艾風前活,魚龍定後空」一聯,欲以解之,未能平其意氣也。庚午十二月六日。
一二 一九三六年八月四日
來教所設三問,故是為實施權。然谷響泉聲,不妨遞相酬答,未必箭鋒相拄,函蓋相合耳。今依次奉答如下,卻望勘辨。臨穎自笑,大似秀才對策也。
答第一問。儒佛老莊,等是閒名;生滅真常,俱為贅說。達本則一性無虧,語用則千差競起。隨處作主,豈假安排?遇緣即宗,不妨施設。若乃得之象外,自然應乎寰中。故見立則矯亂紛陳,法空則異同俱泯矣。且置儒佛老莊,問如何是曹居士?
答第二問。死生一理,夢覺一如。真則俱真,幻則俱幻。當生即滅,乃顯真常。無去無來,以明性住。輪迴即自心之流轉,鬼神乃二氣之屈申。計妄計虛,同為有取;能見所見,皆由識變。心外無法,此復何疑!且勿撥無鬼神問,即今生人在甚麽處?
答第三問。命以理言,數由心造。知命乃盡性之異詞,懸記特讖緯之餘習,此不可同年而語也。原始要終,故不昧因果;見微知著,故遂知來物。此皆據理,不關住數。「先天而天弗違」,不言定業難回;「後天而奉天時」,亦謂居易俟命。平等本際,何有超人之稱?處順安時,不聞造命之說。若夫自作之孽,各在當人;異熟之果,不由他力。眾生心行差別無邊,聖人亦不奈他何。忽若三世十方一齊坐斷,更喚甚麽作定命?
右特就來旨奉酬,不敢分外枝蔓,所謂「問在答處,答在問處」也。謂之真諦可,謂之戲論亦可,一任後人會取。若在尊兄分上,安用如許閒絡索耶?時熱珍重,不宣。八月四日。
一三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二日
來教自答三問,真是掀倒禪牀,卷卻坐席,痛快之至!弟前所擬議,只是秀才伎倆。文字雖做得好,爭奈不中程式;又似挑柴漢子說中書門下事也。雖然如此,不妨葛藤一上。
近時有所謂行為學者,將從前心理學全部推翻,說人生本無感情、理智、意志、思想,種種觀念名詞,一掃而空。所餘知覺運動,只是神經受外界刺激而起之一種筋肉反應。因此而起一切行為,如渴則飲水、飢則取食之類。驟聽之亦似有理。但依彼說,不特儒佛老莊,及何等語言施設,都是乾矢橛,彼之為是說者,亦是一種筋肉反應。以後無論產生何種學說,亦是一種筋肉反應而已。其徒動色相矜,儼然說教態度,豈非絕大笑話!此其為說與兄所主張雖是天地懸隔,麤妙不同,而一切不由自主則一也。
主宰是理,流行是氣。「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正是理常行乎氣中。作得主宰,方為盡性至命。主人翁常惺惺着,豈可無自由分?不謂兄之結論乃墮此失也。「但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藉裹頭人。」「裹頭人」乃喻識心。息機歸寂然,諸幻成無性。言「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佛說此生滅心名為妄心,忽然捉住「裏頭人」,則知此乃是賊而非主。捉賊者乃可與以「主」名。無論是賊是主,決不干傀儡事,以傀儡乃真無自由分。裏頭人會抽牽,亦似有自由分。覷破此人黑布帷子,忽然罷弄,戲即收場,此人更無立處,即失卻自由矣。
今來教謂湯武不得不王,桀紂不得不亡,本人無絲毫自由分。自混沌初開至地球末日,皆生機鼓盪,不容自已。是以湯武、桀紂俱為傀儡,而裹頭人則生機之鼓盪是也。亦即所謂命數是也。無乃不可乎?從來法喻難齊未有如是者,此弟所不能解也。據弟所見,生機鼓盪是命,是自然之道,是主而非賊。裹頭人抽牽伎倆是識,是造作諸業力,是賊而非主。弟實不善會兄意,於兄第三答,不能無疑,其故如此。
伊耆氏之謠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草木歸其澤。」大鑑謂「葉落歸根」,橫渠謂「形潰反原」,此與兄所舉「漚生漚滅還歸水」正是一理,此自無疑。然與兄第三答參看,所謂生機鼓盪不容自已者,是水而非漚,裏頭人正是漚,不可喚他作水。既假立文字言詮,亦須還他分曉。漚是緣生法,不由自主;水是大化生機,命之本原,不可與漚同論。王與不王是漚,湯武所以為湯武者是水。孟子所謂「湯武反之」。雖不王,不失為湯武。喻如水,無漚總是水,大海水量不以漚之有無為增減。桀紂雖不亡,亦只是漚,以其失道,不可喚作水,喻如一漚,不能窮盡溟渤。人之有私己心者,不能渾然與物同體,皆失其所以為水,但守一漚耳。弟所不能與兄同者,只是不可將弄傀儡之裹頭人喻命,亦即是不可目一漚為全海水耳。言多去道轉遠,因夜熱不能入睡,信筆寫此,枝蔓上更添枝蔓。豈惟語拙,實是向來泥著文字,故不能得兄言外之旨耳。更望勘辨,不宣。八月十二日。
一四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
累奉來教,快若面論。但弟愚,仍有未能渙然者。明知浩浩商量,葛藤無已,未免迭相鈍置。然弗明弗措,亦是朋友講習之道,不妨示有言說。兄雖弗肯,未至掩耳,則弟且未須杜口也。今復略申所疑如下,更望教答。
一、來示謂學當以二氏為體,儒家為用,似謂二氏有體而無用,儒家有用而無體。體用打成兩橛,此弟所最不能喻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是這箇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亦只是這箇與物為體,故不可遺。常在日用中,故不可離。今曰佛老仁智而儒家中庸,是離仁智而別有中庸也。且仁智、中庸皆該體用而言,今曰仁智得其體,中庸得其用。是有無用之體、無體之用也,可乎?
一、來教謂萬事皆前定,由因果律所支配,絕非偶然。又曰,天地萬物本來平等,豈有主之者哉,亦自生自滅,自力自主而已。既曰前定,則因果律失其權,孰為定之,誰為之前?若謂因即前,「如是因,如是果」謂之定律,何以又言自生自滅,自力自主?自者,異他之稱。今曰因即歷史,緣即環境,此定律者既以歷史為因,環境為緣,皆他而非自也。然則自生自滅,自力自主之義,又何以成?佛氏說諸法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是故說緣生。緣生之法,無有自性,故說是空。與兄前定之說正是覿體相反。而兄自言所學以佛為體,此弟所最不能喻也。王輔嗣言「《易》以感為體」,程子善之,因謂天下只是一箇感應,有感必有應,所應復為感,其感又有應,如是則無窮。此與佛說根本不同。佛說因緣是幻法,此說感應是實理也。感應是直指心源,今所謂因果律,特麤明事相。而兄乃謂儒家所短在不能抉示宇宙真理真相。弟愚,誠不知其何說也。此非與二氏校短長,尤絕非與兄爭得失,理實如此,不得放過。望兄更詳思之,立言不可如是其易也。
一、來教謂所持定命之說,從歷史環境人情事變觀察而得,實為真理。又舉明亡之局為例證。弟按兄所言者,勢也。勢者,猶今俗言動向。勢則不無因,勢成而謂之命定、謂之真理,則不可。此義頗費分疏,然亦可略言之。世間成敗廢興存亡之跡,皆有其本。本者心也,跡者事也。孟子曰,生於其心,見於其事。本是隱微,跡則形著。司馬遷述董生言,春秋之世,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來者漸矣。」此皆原其失理之本,非僅觀其禍亂之跡也。惟存於心之隱微者理有得失,斯見於事之形著者勢有安危。故理常在勢先,不可以勢為理也。得於理者謂之正命,失於理者謂之非正命。命常與理俱,不可以勢為命也。老言禍福倚伏是明勢,《易》言吉凶得失是顯理。理得為吉,理失為凶。勢有消長,更迭相勝,故無常;理無變異,動貞夫一,故不易。老氏以自然為命,釋氏以業報為命,皆主遭命而言,未及正命。然固未嘗以勢為命也,亦未嘗以勢為理也。《易•文言》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進退存亡是勢,不失其正是理。知此而不憂,是知命。此孔子之旨異於二氏,較然明白。列子以力不勝命歸之自然,亦謂命為不可知之數。列子曰:「不知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孰能知其故?既謂之命,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此亦指遭命耳。今兄以勢為命,而又云自生自滅,自力自主。既曰定命,為可知邪,為不可知邪?既曰自生自滅,自力自主,則孰為定之?將定之亦由自矣。自主為是,則定命為非;定命為是,則自主為非。二義相違,弟實迷亂不能喻兄之旨。兄所言自校列子為廣,列主別業,兄主共業也。所能尋繹者,知兄所言是勢而以真理與定命當之。竊謂此義殊欠分晰。今更設喻以明之。譬之舟師御人之為術,其操之有度、行之有節者,理也。駛轉決驟、進退疾徐,或安焉,或危焉者,勢也。操術有慎有不慎,術既慎矣,然而猶不免於傾覆者,命也。其不慎而自即於危者,非命也。夫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乃可謂命也。孟子此言與列子「何有制之者」同義。但列子主自然,孟子則言正命,此儒道不同處。今夫勢,誰為為之,孰使致之,固有尸其責者存焉,而委之於命,不可也。故舟車者器也,操之者人也。安危之勢,傾覆之途,川陸不能專其夷險,舟車不能載其禍福,亦在人而已矣。天下亦器也,開物成務、撥亂反正者,人也;死權殉利、殘民以逞者,亦人也。治亂,跡也;其所從出,本也。率天下以正,理也;不能易其暴,勢也;來教謂孔子無救於春秋之亂。隱見行藏,時也;吉凶與民同患,命也。主理則一於道義而已矣。道雖有行有不行,皆正命也。任勢則趨於功利而已矣。功業雖就,亦倖也,非正命也。由弟言之,說得太廣了,今須簡括作結論。有正命而無定命,當循理而不貴勢,方可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事有順理而逆勢者,亦有順勢而逆理者,於此必有所擇。此其所以與兄異撰也。
言不盡意。在兄或視為理障、文字障,然快便難逢,弟亦忍俊不禁,不免郎當太過,斥為戲論可也。秋涼深盼能惠然命駕,更領痛棒。世亂時危,老之將至,此日不可多得,兄能勿念之乎?臨書神馳,不宣。八月二十日。
一五 一九三六年九月一日
向來每有饒舌,真成無風帀帀之波,總是閒言賸語。既承賜喝,便當休去。卻呈短偈,以當禮贊,一笑置之可矣。
雙林大士太恢奇,田服星冠着履綦。何似青陽曹佛子,一篇鄉黨示威儀。
無舌人教解語難,南泉鼓笛任相謾。只愁不見金鵝老,學海波濤未許乾。
大用何妨異類行,更無一法可當情。時人枉自成顛倒,錯認簷前雨滴聲。
空劫消時流注斷,法身安有去來今。要知報化非真佛,始信平常是道心。
又是一番話墮,未免太僧生,自領三十痛棒。九月一日。
二六
齊之事,《祭義》中言之最詳。古人一其精誠,致思其親,或未必讀書。若讀書,似當讀《祭禮》等書,否則似非所以為齊也。愚意若此,未知當否。午後更當携書求教。浮頓首。赤霞尊兄。
一七
足下至性所發,忌日哀慕,至於泫然。僮僕相告,咸為動容。《記》曰:「先王制禮,弗敢過也。」賢者俯而拾之,亦望勉遵其節。竊覽《朱子語類》,忌日有相慰之義,故復敢白其區區。浮頓首。赤霞尊兄足下。廿一夕。
彭俞 遜之 安忍 安仁
一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日
昨荷見枉,聞教實多,坐忘夜寒,未能沽飲,良歉於懷。頃得手書,以《易注》不傳為慮,讀之喟然。消息之蘊,先儒之所未詳,吾子奮於千載之下,獨發其奧,天固以是任之賢者,豈復終聽堙鬱?方今經籍道熄,好之者鮮,此亦無傷。揚子雲草《太玄》時,人莫之識,獨桓君山歎為絕世未有。今吾子之書即未見重於世,浮雖不敏,猶欲竊比君山,當退就北面,親受其義。自忘其陋,以為猶能知子。若乃刊行之事,雖於力則乏,而亦不敢忘。就令謀之士友未可期必,節衣縮食,猶當圖之。不惟朋友之私其義應爾,亦冀以明聖人之道,用貽後之學者。推君子之用心,固亦以經義不明為惜,而非以為一身計也。至寫副之資,或當易謀,否則敬為手寫,亦堪自任,幸無過憂。君子身為《易》道所寄,用能成此不朽之作,浮方慶之無窮,而來書惜其一時未傳,謂當相弔,此或吾子之戲言。孔言忘憂,顏稱不改,困而不失其所亨,賢者體道安仁,又何怨焉?
元儒以黃楚望為最醇,其門人東山趙汸為撰行狀曰:「先生慎重其學,未嘗輕與人言,以為其人學不足以明聖人之心志,不以六經明晦為己任,雖與之言終日,無益也。或謂先生,幸經道已明於己,而又閟於人如此,豈無不傳之懼乎?先生曰:‘聖經興廢,上關天運,子以為區區人力所致乎?’德化令楚望故居九江王子翼請刊先生所為《六經補注》藏於家,非其人不授薦。經寇亂,書竟亡佚。汸謂先生寧使其學不傳於後世,終不宜自枉以授諸人,故能以數十年之勤,盡究諸經於闕塞之餘,而不能使聖人之心大明於天下。蓋其道若是也,豈非天乎?」以今論之,楚望雖窮困,有人請刻其書,所遭似為勝矣,而卒猶不傳。固知道之明於己者,可得而勉,其傳於人者,不可得而必也。
浮區區願足下但以明之者任之於己,而以傳之者俟之於天,斯其可乎?恨無以相慰,故聊述斯言,以廣賢者之意。蒙示《易注》稿本,誠愧荒惰。久留几案,猶未能盡心玩索,今謹先以首二冊齎還,其中義指固已無所不悅,豈能有異?惟一、二處文字小有未安者,妄以私意籤之。惟懼其無當,然重以申喻之篤,不容匿其鄙淺,其實無關體要也。其中說義尤精處,輒加圈識,當不斥其僭否?餘俟卒讀,敬當躬致不盡之懷,遲之奉手,不悉。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丁巳正月廿九夕。
二 一九一七年二月三日
來示謂《姤》卦四、五兩爻象詞難曉。依先天圓圖,《姤》息為大過,上九陽當消而不言凶。於尊注消息之義為不可通,因欲以《稽年》之說附之。浮愚,竊以為未可。義有未得,當從容致思,求之過急,必至強經就我。此前人說經所以不免有武斷之過。今日所見為無當者,無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浮於尊注,誠期之以千載之業,故謂不可不慎。
此卦以虞仲翔義說之,似亦可通。遠民之民,指初六甚明,不須更求異義。九五一爻,虞義謂巽木為杞,乾圜稱瓜。四變體巽,故以杞苞瓜。五欲使初、四易位,以陰含陽,己得乘之,故曰含章。初之四,體兌口,故稱含。四隕之初,初上承五,故有隕自天。巽為命,欲初之四承己,故象詞言「志不舍命」。按《彖傳》,柔遇剛,指初二;剛遇中正,即指初、四易位。當姤之時,初、二相比,不正。五陽之中,惟九五之德宜為姤主。初、四易位,則遇得正矣。以爻之情與變言之,似有此義。未知賢者之意以為尚可採否?若以志為周公之志,疑稍枝曼矣。上九無咎,虞氏謂動而得正,其義未安。以陽當消言之,誠不能強為之說。如此之類,似暫可闕疑。若必遽傅以《稽年》之說,此書宜在緯候,不可與經相亂。懼非說經之體,有失潔淨精微之旨。
謬承下問,不敢以阿順為美也。《易林》刻本,坊間不乏,求之甚易。獨其取象之法,蓋未見有專書明其義者,留為賢者他日致思之地,必有豁然之一日耳。率答不具。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二月三日亥初。
三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書來,知致思之苦,亦以見得解之樂。虞仲翔言消息本與先天之學不同。其說六爻,發揮旁通、升降上下,亦自有其義例,知足下固無取爾。《稽年》推孔子生當鼎初,此固當存之緯候。今以說爻詞「得妾以其子」,謂象中有此義則可,若遂以叔梁紇、徵在之事實之,竊所未安。《家語•本姓解》具載其事,今以檢奉。求婚之文、合葬之禮,其非妾甚明。今乃被以妾號,聞者或致駴異。就令《家語》不足信,足下之言為不可易,然先聖之母,終不當輕議其名分也。《稽年》謹先奉還,《明義》四冊尚未卒讀,容當面奉,不宣。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二月初七日。
自「國人」至「蠱」,今日草草讀一過,並以奉上。
四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二日
見授《易注》,才讀得《上經》粗畢。性既濡緩,益以怠忽,不能如賢者之精勤,承問甚愧。擬日讀一卷,尚須五日乃能奉返。章潢明隆萬間人《周易象義》十卷,《四庫》錄在附存,其書傳本蓋鮮,舊刊恐不易覯。誠恨寡陋,未能為足下得之。今據折中所錄者引之可矣。苦雨,未能言面為悵。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十九日。
五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六日
初晴,極思趨晤而未果。大注至今未能卒讀,怠惰無以自解。《下經》才讀至《夬》卦,今並《上經》二冊先以齎還。自《臨》卦以後,皆不復妄加圈識。以注義精審,草草讀過,圈之不能盡,且恐未能得賢者之意,故敬俟足下自加,免致有遺義也。所籤出處,僅文字之末小須商搉者,於大旨無關。至於消息之義,夫何間然?特愚淺疑其說。愛惡相攻之情,微似務於求盡,或未免小小失之黏實。聖人本隱以至顯,意其或者於陰陽之慝,未欲如是顯言之。朱子曰,「潔靜精微」是不犯手,不惹着事說《易》。初未有物,聖人祇見得箇自然底道理耳。因畫出來,天下無窮無盡之事理都包羅得在內。程子亦言,若一爻做一事,則三百八十四爻,祇做得三百八十四事用也。朱子謂程子此說甚好,然其作《易傳》,依舊是祇做得三百八十四事用,此見說《易》之難。愚意說六爻之恉,雖不得不託事以表之,言語宜以渾融為妙。若剋定此為何人、此為何事,似不免稍沾滯也。高明以為何如?僭妄及此,甚覺皇悚,然固深服尊注之精。惟其推服之至,故不敢有隱耳。草草代面,不具。浮頓首。遜之先生左右。二月廿三日。
六 一九一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向日往候,從者乃為酤飲,意良不安,客中更不須費此耳。《易注》精當,自足垂後。道之所寄,豈能終鬱?莊生有言,「雖千歲遇之,猶旦暮也」。故謂刊行或姑以俟之異日,今謀先為油印。寫工已託人募之,紙價亦已詢得。欲遂購印機一具,排日寫之。雖恨棉薄,懼未足辦此,或猶可乞助於士友間,終當竭慮以圖之。暇日見過,商定行款,便可先以《上經》付抄。全書葉數約得其大概,則紙價亦可計而知矣。沈君屬題其先人畫幅,率綴一絕,別紙奉去。又前有一老僕乞書,今亦為書數行,乞並付之,都不欲拂其欲耳。遲比面罄,不悉。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閏月四日。
七 一九一七年四月一日
曩夕之飲,有違濡首之誡,過不獨在賢者,浮以礙於主人興豪,不能止之以節,亦當負咎也。此雖細故,終累大德,後此各宜謹之。金叟處既寄詩自白,或可望其釋然。浮昨亦有書為足下先容,深自引諐,俟其見答,然後往謝,不亦可乎?惟詩中推譽及浮,實不克當。後半仍作豪語,詞雖灑落,未盡斂抑。詩不必工,事亦既往,此皆不足深病,特足下既負高明之資,遂若微有賢智之過,發義出言,或失則易。謂宜從涵養主敬上吃緊用力,無幸其所已至,而忽其所未聞。言常謹其有餘,知常求其不足。務有之於己,不亟以喻人;務虛己以受眾,無執一以疑萬。然後日新可幾,道德可弘也。高明柔克,幸不以言之卑邇而遺之。《記》曰:「其志殷以深,其氣寬以柔,其色儉而不諂,其禮先人,其言後人,見其所不足,曰日益者也;如臨人以色,高人以氣,賢人以言,防其不足,伐其所能,曰日損者也。」敬肆之別,損益之效,由此可睹矣。故曰:醉之以酒,以觀其恭,恭而無失,乃見其養。足下平日奉手耆艾,曷嘗不盡禮?而一旦被酒,不能無失。雖曰酒之為害,疑若養之未純。失在一時,其事則小;養在平日,其事則大。以明道之賢,猶復見獵而喜。此見心習所成,伏除難盡,君子恐懼,修省不容或間。竊謂後此亦宜稍遠杯酌,亦敬慎威儀之道也。辱齒交遊之末,愧無以相輔於仁,雖知其言之贅,亦不敢不盡其誠。足下或不以為牾邪?浮再拜。遜之先生足下。閏月十日。
八 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九日
昨歸,適有故舊遠來,不能不有一日之周旋,金叟處將不克詣。以明日往,不嫌其緩邪。渠已先施,吾輩良不可後。或足下先之,其亦可乎?面時並乞道及未能同詣之故。否則,明日決行,不敢更後耳。惟擇而行之。失約為歉。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閏月廿八日。
九 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手教並諸書總至。謄寫版已為購得一具,毛筆、鋼筆二種均可用,已試印五十葉,尚不漫漶。亟盼過我,並請將《上經》携來,甸老處恐尚未還來,前兩冊可先抄也。便可付抄。首卷容更詳讀,陸續寫出,計須兩月可成。寫書已得一人,非俟與足下面洽,浮不敢專之耳。草草即付來使,遲枉教,不具。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初七日。
一〇 一九一七年五月
前者一日而再勞虛辱,深用為歉。比患濕病,頭痛如裹,故不克趨候。詹生云明日當來,《上經》下卷已脫手。俟其送來,便當送校。《下經》恐金叟尚未還。擬先將《序要》上卷付抄,而因循惰廢,訖未詳讀。頃乃草草讀一過,小有籤識,皆係文字之末者。僭約,原序寫成一篇,乞更詳定,仍望以明午見授,俾可付寫人也。數日不見,想《外傳》又以裒然成帙矣。倚枕率爾,不具。遜之尊兄。浮頓首。
一一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明義》首卷已寫成,今並原稿二冊齎奉,乞校其誤字。《否》卦九四,原稿脫注《象傳》一條,寫者已將傳文補入。如須加注,祇可存之勘誤表中矣。消息卦畫較本卦略短,係浮擅主,欲使經、注有別耳。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初二日。
一二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序要》上卷及《明義》卷二勘誤表,昨託同莊代致。頃《序要》下卷亦已寫成,並原稿一冊奉去,乞勘其脫誤。甸老今日下山,得見之,詢知《下經》尚未暇閱。寫事祇可暫停數日,未便催促。或由足下一往謁之,先請其一、二冊,可徑送陸軍測量局,在舊藩署。交詹允明收,以便續寫。浮明日將如蘇州視曹子起,約四五日可返。匆匆未及趨晤,屬詢五緯之次,當面詢之,恐亦未能辨識耳。遲日面罄,不悉。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四月七日夕。
一三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昨使來,適有客在坐,未及作答。大著《易外傳》稿本,已於前數日交詹君繕寫,以渠欲於望前回里,因與商,度及此旬日內期可竣事,故徑付之。今若尚有校改處,可遣人索之詹君。改定後,可並序、例及圖付之。昨示雨止當見過,頃略有人事,須它出,不獲敬須,恐勞虛辱,輒以奉白,托隙或可詣前耳。浮頓首。遜之先生足下。五月三日。
一四 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得書甚感相為之切,但於見示所悟之理,實恨未能契合。從上祖師言句,大都解黏去縛,隨機逗引,不可強生知見,致成逐塊。宗門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若如來書所言,是直指人身見命成佛也。瞎堂遠公四句偈,即以義解求之,上二句不過破斥心意識相,下二句乃明本體不動耳。偈云:「拗折秤硾,掀翻露布;突出機先,鴉飛不度。」日中三足烏之喻,乃是從前訓釋易象餘習。儒生說經,往往類此。若在宗門,實一毫用不得也。中夜起坐,遮止睡眠,是修不放逸行,此亦沙門本分,何嘗不善?但不可傅會入《慧命經》一類見解。執此便為成佛秘要,不二法門,遂謂自餘一切皆非佛法,此則恐墮謗法過。經言:「文殊忽起佛見法見,便貶向二鐵圍山。」今仁者我法二執如此堅固,縱饒智慧如文殊,猶恐不免遭譴,慎之慎之!一入魔宮,動經塵劫。不可背先佛之誠言,信時師之誤說。此非小失也。奉勸仁者亟須讀誦大乘,深明義解,虛心參學,親近善友。務使二執俱盡,方可頓悟無生,速成佛道。若如來書之言,正《楞嚴》所謂譬如蒸沙終不成飯,甚為仁者懼之。浮與仁者夙生有緣,故不憚苦口以逆耳之言進。此事須直心直說,無諸委曲相。雖遭瞋喝,亦所甘受。幸垂察焉。戊午二月十七日。
一五 一九一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仁者仗佛力冥加,發心猛利,欲遂掩室,專修觀行,非宿植深因,何以及此?詳諸經觀法,開立多途,行者就其根性樂欲,任擇一門,如實而修,滿足方便,皆能取證。但從初發心所宜先辨者,即不可「以生滅心為本修因」是也。因地不真,果招紆曲。前與仁者往復料揀,實遵諸佛誠言。今喜舊見蠲除,自云已悟人空,而猶病瞋習難斷,乃有誓求速證,令外絕輕毀,內斷餘瞋之言。竊恐此語正是生滅根本。菩薩修一切觀行,皆以菩提心為本因,不求世間恭敬。伏斷煩惱,全在自心,不依緣境。妄心若歇,豈復更有敬慢諸境?須知諸境界相,全由自心妄現,計我我所,執取而有,當體本空,真如性中本無人我等法,亦無凡聖之相,孰能為智愚,孰能施敬慢邪?取境即是取心,除心不待除境。妄心頓歇,真性自顯。如是觀行,決定相應。若帶惑而修,恐招魔業,切更審諦,不可放過。從上古德修習觀行者,莫不先資於教,深明義相,巖淨毗尼,勤行懺悔。凡此皆以助發觀行,令速得相應。竊願仁者於茲數事勿生高下想,掩室習觀之時,兼而行之,必得速證。譬如仁者向時治《易》,觀象玩辭決不偏廢。令欲習觀,加持密咒而廢教典,可乎?夫教觀一也。蕅益云:「觀非教不正,教非觀不傳;有教無觀則罔,有觀無教則殆。」經咒亦一也。經是顯說之咒,咒是密印之經。擬之於《易》,咒是卦、爻,經則彖、象、文言也。李居士見示蕅益《占察經義疏》,上卷明占察法,下卷明習觀法。浮以仁者夙好占筮;可試準此法行之。如苦疏文繁重,但閱經文,一粥飯時可畢矣。又蕅益《法海觀瀾》二冊,纂錄精要,亦甚簡易易覽,幸乞一經目。又託李居士奉去《天親菩薩發菩提心論》一冊,《刪定止觀》一冊,《教觀綱宗》一冊,《楞嚴懺法》、《大悲心咒行法》各一冊,亦俱乞瀏覽。《楞嚴文句》寺中有之,幸乞瀏覽一過,勿苦其繁。其中《發菩提心論》一種,最宜詳味。依此起修,乃為正修行法。諸懺法則可擇而行之。本欲與李居士同諧,適以人事不果,塵中真無自由分。諸所欲言,李居士能道之。草此代面,不復一一。俟寺中水陸事畢,再當相候耳。浮和南。安忍師座下。四月十五日。
一六
連日以俗事牽率,未暇從容談義,至為耿耿。見示《說禮》諸文,皆獨到之見,發先儒所未發,他日當謀傳刻。尊稿今以納還,雜賓沓來,置之案頭,恐致遺失也。坐脫立亡者,世多有之,未必盡關聞道。念劫圓融,死生無礙,是大自在人境界,與一期業報無關也。容稍暇請益,不宣。安仁道兄先生坐下。弟浮頓首。舊曆四月二日晨。
一七
久闕參承,分成乖隔。賢徒再至,自陳與某山長老不幸而有齟齬之事,仁者意不能平。夫修慈忍辱,梵行所先。鬬諍瞋恚,惡法宜絕。故先聖刀割香塗,等心無異。不存順逆,豈有冤親。昔雲居簡初繼膺公法席,聞主事僧不悅,立時遠引。黃龍南以寺災陷獄,備受楚毒,沒齒不言。此真上德風規,人天歎仰。蓋三毒淨除,八風不擾,馳求已息,釁咎何來?今賢徒之事,或是先業所招,故令魔得其便。正宜從緣省發,痛剗人我,懸崖撒手,萬事冰消,即轉煩惱成解脫道;安可推波助瀾,驅使墮坑落塹增其結業邪?是非不繫人口而在自心,果其內省不愆,則誣罔之來,有如把火燒天,無所施作,奚必皇皇求諒道路?況法道果隆,自有龍天擁護。今眾緣未附,強之何益?身是白衣,豈能橫預僧事?公等師資既方外之雋,固宜清淨自處,亦當以禮處人。干請之不可為,寧有待於掩耳?已竭愚戇,切喻賢徒;若具善根,合當信受。與公交舊,何能不以道相期?亦推是心施之上足。慮公或猶未釋然,故復粗申鄙懷。外致禪林寶訓一部,可授賢徒,助發道意。攻取之議,無使復聞。遲日展晤,不具。
一八 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
承示新著《天命說》,兼以相從講諭見勖。公所謂道,雖非浮之所及知,然以朋友之愛言之,可謂至篤矣。浮不慎抱疾,一卧兩月,始能出戶。公惜其幻質之早衰,閔其朝聞之不逮,此誠是也。然以其不好公之道為罪,則不亦過乎?人之契理,各有所會,續鳧截鶴,未可強齊。公之諄諄屢以為言者,豈不以實見有生死可出、佛道可成乎?乃若浮,則無得無證,不見有生死可出、佛道可成,與公今日見處正別。若今執吝幻色,而修如公所示法門,此皆風力所轉,終成敗壞。公即作佛,浮亦甘處大闡提。豈不聞大集魔王臨危不變,雖瞿曇不奈伊何。雖然如此,朋友之舊決不因是而改。公雖盡力訶斥,浮亦決不謗公。願泯然平懷,勿存憤怒,此於公之道無損也。所以未能過從者,因比來家姊患脹,日日求醫量藥,未遑他及。裁答稽遲,亦由於此,願恕之。稍閒仍當詣前相視。安仁大士尊兄足下。浮頓首。五月九日。
一九
聞有還杭之意,甚慰願望。雖在昔持論未能符合,愛重之心不以是而改也。末法緇流,難與為伍,實非賢者棲泊之地。連日與同莊諸友躊躇此事,咸謂兄既欲適俗同塵,不如徑返初服。若道之不行,是乃有命,居夷浮海,皆非其時。昔者李叟嘗謂浮,言兄以急於立功,故致緩於證道。言次未嘗不相與太息。兄一生尊信此老,獨未能服膺是言耳。滬地不可久留,今以味辛往速,聊附數字。相見伊邇,不盡所懷。引領言晤,不勝神馳。浮頓首。遜之尊兄足下。二月廿四日。
二〇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一日
安仁大士慧鑒:
自移湖上,經月未晤。累蒙示教,皆絕有關係文字。然《春秋》用夏正之說,先儒疑之。此唯善推長曆方可取證,浮不明曆法,未敢有所論斷也。聖人如天,不可得而量度,故程度之擬議,愚意未敢贊同。至今之所謂僧寶,乃昔之所謂俗師,則願大德勿輕信之。不敢匿其誠於故人,輒以簡語奉答,幸恕其慢。方暑,唯攝衛輕安,不具。浮和南。丙戌六月廿三日。
金蓉鏡 潛廬 香嚴
一 一九一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昨蒙賜飲,彭君被酒,吐詞乖失,深違長者之愛。方其進謁,由浮介引。平日與遊,未見其醉。不慮酒能亂志,遂蹈斯愆,此浮之過也。愧未能輔之于前,猶欲規之于後。先生於人,何所不容,幸恕其狂醉,不遽絕之。彼當懲其儳言之非,益懍濡首之誡。因而自反,庶幾能改。夫一斛不亂,惟康成能之。仲翔之徒,不免酒失,醉而益恭,亦或可偽。誕謾之入,良由沈湎。若使受之以節,殆不至斯。竊望先生大不倦之仁,泯一物之啎;蓋其瑕眚,納之軌儀。豈惟可捄斯人之過,亦所以示教於無窮也。謗佛眾生,猶云得度。平等大慈,憎愛俱盡。先生圓滿法身,豈復尚留昨夢?然則浮之斯請,直賸語耳。臨書增竦,伏佇誨勅,不宣。丁巳閏月九日。
二 一九二一年三月十二日
示所論撰,伏詳仁抱,將以混融夷夏,納諸軌物。事義宏達,非小智所窺。雖復《易》尚隨時,佛言順俗,誠恐上哲雅訓未堪被此劣機耳。夫民治蓋貴公之餘談,科學特藝成之曲事。殊方累譯,義每失倫。滔滔者匪唯求璞得鼠,亦乃以矛陷盾。名實無當,展轉增惑。學校雖設道德之科,猶不得比梵誦。議會雖託民選之制,孰則不由貨取?即今歐美談者,風動一世。考其持說,乍稱去尊,又以尚勢。方陳均富,復羨貨殖。樊然雜出,罔有攸準。稷下遜其迂怪,六師無其矯亂。至若本之惻怛,傅於經術,蓋或有之,憾未得見。先生獨欲示以周官之典,進以明堂之教,令大隆三本,肅共群神。言則信美,豈彼聾俗之任哉。《記》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若被猩猩以冕服,責鸚鵡以昭事,亦明神所不享,昊天所弗眷也。竊謂道不為堯桀而存亡,性不以聖凡而增損。一期治亂,固彼業幻所成;百家異論,亦由情識所計。平懷觀之,泯然俱盡。篤恭惟在乎一心,神化不竭於來際。任群物之自虛,不宰執以求應。如是則榷履三界,無適而非逍遙矣。辛酉二月初三日。
三 一九二四年一月
前誦來教,言為物軌,方勤贊仰,何有異同。以夙聞將以東坡生日重集湖上,念可從容奉對,更畢餘誨。既情存瞻望,遂成曠答。惠問繼至,然以惕。重荷提激,敢不敬承?但智謝啟予,學慙非助。欲窮真際則辭喪慮亡,仰叩玄微則雲興瓶瀉。斯實擬議之所不及,倡酬之所難盡者也。先生快說禪病,勘辨已詳,何須復加料簡。順逆之喻,尤見深心。良以逆有工夫,順無欛柄。防非塞濫,無逾斯言。從來達道者,皆由真實行履,久久精純,一旦廓落,習惑都盡。故能坐斷千差,於法自在。此與守文字、滯見聞固了無干涉;尤非鼓動業識、作弄精魂、祇成野狐見解者所能依託。金鍮之判,毫釐之隔,自非洞澈,豈免聱訛。浮雖嘗遊意斯宗,實不敢冒作家居士之目。若云有禪可會,真乃雜毒入心,無繩自縛。先生玄鑑邁俗,自性宗通,豈復尚有餘疑,頫勞商搉。今之曲示,蓋是隱其極則而顯其對治者耳。
竊以儒佛禪教等是閒名,古聖為人,唯有指歸自己一路是真血脈。雖其門庭施設,各應機宜,達者知歸,元無多子。人法已盡,取捨自忘。不假分疏,自然冥契。祇因諸見繁興,故有抑揚立破。話不辭墮,意不求伸,皆是曲順來機,奪彼麤識。從緣發證,唯在當人。是知毗邪杜口,實是伎倆無多;曹溪話月,大似無風起浪。一千七百儘是葛藤窠,江西湖南皆為寱語漢。然拂跡跡生,轉復成礙;旋扶旋奪,無有了期。剋實而談,並違本分。是以諸聖不得已而垂言,終乃寄之於默也。濂洛諸儒澈骨勘透,知自性元無欠少。非但佛祖西來,不能增得些子,即堯舜禹湯不生中土,亦不曾減得毫髮。故我行我法,絕無依倚。先或借路經過,從門而入。卒乃反求諸己,周匝無餘。其貶剝禪教,皆是教人求己,不從他得,非是以矛陷盾,有一毫勝心存乎其間也。若非實到此地,則徒增人我,翻成礙塞。達磨一宗亦只有這箇消息。大抵立教之初,言皆簡要樸質。法久弊生,後來旋添得如許閒絡索。非特先生不喜,彼宗亦自少之。此性不落迷悟,無有高下。故執悟者成迷,好高者見下,說禪者是俗,真見道者一切平常,不驚不怖。初無奇特玄妙可言,豈有索隱行怪而可以為道者乎?杜撰禪和,妄逞機鋒,胡喝亂棒者,如稻麻竹葦,願且倚閣,不足多留神慮也。誠感示教之切,不可以虛言相詶,故不覺僭易至此。癸亥十二月。
四 一九二四年三月
睽違日久,學無所進。疾病憂患,紛然並乘。講習既疏,候問亦闕。辱書猶荷存錄,但有愧悚。高論亹亹,是真法語,肅容起誦,疢苦都忘。譬猶雜毒盈前,忽逢上藥;伊蘭徧野,乍植旃檀:喜可知也。浮平居不慎,寢疾兩月,始能出戶。形神羸頓,遂遜昔時。感幻質之易衰,懼朝聞之不逮。益仰松柏之姿,實由天篤,非後生所及也。示諭直內方外、先行後言之旨,固是千聖同符,萬世一軌。然知言之哲,自古難之。今時噂口沓,每涉隱怪,但可以欺下劣,不足以誘中人。得一法吏,便可遏絕,不必待名世而後息也。君子之憂,乃不在聾俗之誣,而在士習之陋。人之契理,因藉其習。心習未化,理智不冥,往往執吝所知,自以為極。情存有立,則封蔀隨生。從來諸家異計所以沄沄不已者,見病累之也。若夫日月合明,天德無首,其必滌除玄覽,廓爾忘身。乃知窮理盡性,實本分之事;加民及遠,皆自然之符。非有矜得之心、期豫之計,然後能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矣。見大忘小,則萬境本齊;虛中無我,則有感斯應。此乃先儒雅言,非同衲僧伎倆。先生為時坊表,耳順無餘,豈假虛談,仰酬神解。所以不匿蒙滯,亦是摭其賸義耳。參承尚隔,懷仰彌懃,何日蒞杭,重得奉手?盛夏唯充養深密,道履淳和,不宣。甲子二月。
五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
辱問近況,因錄此詩,略見所懷。睽違日久,亂離日深,索然意盡,無復可言。承患手風,喜見字跡遒逸如故,知不為憂也。未知奉手當在何時?如以鄙什為不苟作,或垂賜和,亦使荒寒乍見煦澤。霜晴,伏惟道履貞和,不宣。浮再拜。香嚴先生坐下。丙寅十月二日。
六 一九二七年七月
每憶范蔚宗語云:「事苦則矜全之意薄,生厚故安存之慮深。」先生所謂省事之效,至今日而彌驗。然滔滔者方偭是而舛馳,齊冠帶於毛倫,同寒暑於一瘧。乃歎顏李之說,實為濫觴;東原導慾,尤啟夷行。
先生不喜陸王,深非禪學。浮愚,竊謂今世本無是學,亦無是人。若其有之,或當在得見斯可之例。來教重重料簡,自是藥狂起廢之言。末法亂統,實有斯弊。若以格量古德,竊疑未可同科。古德於徧參之前,多周歷講肆,廣習經論,必俟三學賅練,密行成就,始能發悟。未有不明義學,不淨毘尼,而可鹵莽承當者。其有言下神解,不歷聞修,自非久植德本,乘願再來,不能與於此數。後人不從因地考之,乃徒詫舉悟緣,侈陳機辯,遂致承虛接響,漸即支離,起模畫樣,益增繫縛。如實言之,豈特悟不足矜,行亦了無足異。本分事上,無悟可立,即無禪可名。六度萬行皆日用尋常,不容贊歎。程子言:堯舜事業如一點浮雲過太虛。朱子釋《易傳》「行其典禮」,謂典禮猶言常事。如堯舜揖讓、湯武征誅,皆家常茶飯,即典禮是也。教立多門,實皆順此劣機,馴其粗識。凡夫每墮轉計,故立破紛然。《中論》「八不」,破外道情計略盡。如今歐羅巴人言哲學,或主心物二元,或主心物一元,皆計異不得,轉而計一。餘若常斷等轉計,今日尤盛。乃知凡夫情計,總不出此二途。菩薩聞法不驚,故息言冥契。棒喝臨機,亦非得已。棒喝令乃直下截斷葛藤,所謂「千斤之弩不為鼷鼠發機」。陳君言為廣場說法辨淆訛者,恐未明棒喝下事。
且自天童密雲悟後,三百年來,亦無人更行此令。今時沙門乃是師子身中蟲,何足與議?譬彼射侯既徹,弓矢斯藏。士夫之間,亦少深入,直無所用其彈訶耳。竺土靈文,有同詞賦,剖析名理,語並華贍,故常失於奢,未若中土聖人言皆簡實。洛閩諸儒所以遊意既久,終乃求之六經。若達磨一宗,跡同高士。每謂王倪、齧缺、林類、榮期並宜抗顏祖錄,何必南能北秀區區爭一伽黎為哉?
《易》有象,《詩》有比,彼其機語雖有小大險易,雅俗萬殊,以吾觀之,則亦象耳、比耳,皆《詩》、《易》之支與流裔。禮失求野,亦猶披沙簡金,往往見寶,秘為獨得,其陋可嗤。必屏諸四夷,亦似未廣。浮年來於此事已不絓脣吻,其書亦久束閣。尚欲以有生之年,專研六藝,拾先聖之墜緒,答師友之深期。雖劫火洞然,不敢自沮。先生誓願無盡,或未遽斥其狂。所憾緣會難必,空有諮決之心,復憚間關之役。矧積雨之後,繼以毒熱,殊未能即途,但有馳仰。鑠石流金,伏維那伽在定,不吝餘誨。不宣。丁卯六月。
七
西溪山水幽勝,足以發先生之詩。近雖蒹葭已蒼,而霜林野水,彌復清遠。欲以廿九日敬肅杖履,聊續清遊,並約陸居士、張山人與偕,願以清晨集於陋巷。此處須溪行十餘里,至松木場放櫂。始見佳勝,故往必以早。屆日當炊鬻以待,幸過敝齋早食。能在八鐘前最佳。謹先以白於左右,不宣。潛廬先生。浮再拜。廿七日。
八
承招預清遊,耆舊並集,良以得奉餘談為幸,敢不趨承?盛柬所不敢當。又喻公尚未通謁,並乞先為道候。不具。浮再拜。香嚴先生左右。廿七日。
九
昨奉燕談,娓娓竟日。法界之觀,中道之諦,非黎眉望氣之所得預也。命題魏造象卷子,輒敬錄靈運《佛影銘》於後方,似其倫猶稱。良以粗言假說,不如前哲善巧,資彼先製,避此妄作,不亦可乎?甚雨,未能摳衣陟嶺,謹以遣呈。杖履即還,將更承誨,不宣。浮再拜。香嚴先生左右。五月二日。
一〇
向者數接餘教,歎仰滋深。故知已證法身,善作初心方便。雖復智局於窺牖,亦將悟漸於聞熏。請退倉遽,乃忘所携陳蘭浦《聲律通攷》二冊,遺在賓几,敢煩小史以付山僮。偶綴短句,聊復寫上,乞鐫其瑕讁。浮拜啟。香嚴先生左右。二月廿一日。
曹居士寄詩見訊,頗憶西溪山水之美,夙約於是中共結淨居,因書此答之,速其重來,兼報謝子嗇庵
掌上山禽靜不翩,詩來蜜味徹中邊。猶餘肥遯棲人域,且喜安禪出義天。自注:曹子近修禪觀,力趣大乘。
萬壑千巖斯地迥,青林翠竹四時妍。沙洲徙住須君久,祇愧劉虯語入玄。
《史記•禮書》:「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於是中焉旁皇周浹,曲得其次序,聖人也。」按《荀子•禮論》篇,闕「人域是域」句。竊疑聖人是佛境界,君子是菩薩境界,民是二乘境界。菩薩示現一切剎土,而非流浪,所謂「人域是域」者,非邪?用此不嫌生硬否?乞教。
一一
平居不戒慎,致傷暑濕,卧病七日。陸子藥之,今始能起。先生書來尚伏枕而讀,未能答也。曩蒙見示手批《思辯錄輯要》,今謹以齎還。垂詢《漳浦遺書》,浮乃求之久而未得。至《誠齋禮詋》,向所得者亦即孫氏本,已寄葉左文,恨別無善本可進,以佐校錄,甚皇愧。病起力羸,未蹋懸崖足心已澀,仰先生之居如在雲日間矣。少可即當自前,不一一。浮再拜。潛廬先生左右。八月二日。
更有請者,尊處如有建德縣志或嚴州府志,乞命小史暫以見假。二者得一斯可,得縣志尤佳。浮再啟。
一二
昨聞人言,先生有贏博之戚,未敢遽信。因託同莊詢之志局,何意遂已徵實,為歎惋者久之。先生以耆年閔育,失此寧馨,何以為懷?伏念世兄齒未比於童烏,慧已齊於金鹿,苗而不秀,亡之命夫?或者師子不住人間,麒麟復歸天上。先生集諸福德,徧是兒孫。異日作轉輪王,固有千子圍繞,是如來種,亦可從法化生。然則世兄於昔未嘗來,於今未嘗去。彼夫彭殤等壽,哀樂一觀,猶是世流布語,未足以稱於長者之前耳。未能馳慰,謹奉書申意,惟釋情安道為望。
一三
辱示失子詩,見止慈之德。菩薩視眾生如一子地,願先生因而大之,即入慈行三昧矣。憶《史記正義》引張君相釋老子名號云:「老子者,是號非名。老者,考也;子者,孳也。言考校眾理,達成聖;孳乃孳生萬物善化濟物無遺也。」按:考校眾理之謂,義實曲鑿。「考」、「攷」舊雖同音通假,不可以「攷」徑釋於「老」。老考子孳,實是古訓。蓋考表性具,孳表新成。老即本覺,子即始覺,性修合舉,始本不二,故號老子。老言壽量難知,子言妙用繁殖。老是德相,子是業用。依此廣釋,即同如來。老以會寂,子以明照。故洞上立王子,內紹外紹,皆在偏位,是知正位惟屬於考。父南面,子北面,亦此義也。體用一源,理行一致,福智一身,故父子一性矣。張氏得一失一,蓋猶未詳夫此耳。蓋古義乃與洞上宗石霜五位王子之說,若出一轍。求之內外經籍,義盡冥符,蓋子孫眾多云者,實表福德之聚,故王者廣繼嗣,即顯示廣修福德。《孝經》說「續莫大焉」乃同於內紹,此純明法性邊事,非情識所到。然則先生今日失子,依世諦則不無,依真諦則不有。若證法身,眷屬無量,異日兒孫遍天下。在此乃誠諦之言,非是聊為譬遣。因本此意率成一詩奉答。雅厚大似偈頌,不由常軌。俟滬上還轅之日,忽若賜鑒,悲忻之情,或可頓易。漸熱,伏維清涼自在為祝。
李叔同 俶同 弘一 演音
一 一九一七年四月八日
壁上琴弊,向者足下欲取而彈之,因命工修理,久之始就。曾告徐君,便欲遣童齎往。未辱其答,恐足下或如金陵。比還杭州,願以暇日枉過草庵,安絃審律,或猶可備君子之御耳。浮頓首。叔同先生足下。閏月十七日。
二 一九一七年
昨游殊有勝緣,今晨入大慈山,入晚始歸。獲餐所饋上饌,微妙香潔,不啻淨土之供也。長水大師《起信論筆削記》,善申賢首之義,謹以奉覽。故人彭君遜之,耽玩羲《易》有年,今初發心修習禪觀,已為請於法輪長老。蒙假閒寮,將以明日移入。他日得與仁者並成法侣,亦一段因緣耳。俶同先生足下。馬浮和南。法輪長老屬為道念。廿八日。
二 一九一七年
昨復過地藏庵,與楚禪師語甚久。其人深於天台教義,綽有玄風,不易得也。幻和尚因眾啟請,將以佛成道日往主海潮寺,遂於今夕解七,明日之約蓋可罷已。海潮梵宇宏廣,幻和尚主之,可因以建立道場。亦其本願之力,故感得是緣。月法師聞於今日荼毘,惜未偕仁者往觀耳。浮和南。叔同居士足下。初六日。
四 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二日
所奉《三藏法數》,其第四冊遺而未奉,頃乃覺之,特以遣呈。《天親菩薩發菩提心論》頃已寄到,謹奉去二冊。又有省庵法師《勸發菩提心文》,語亦警切,可導初機,並往二部,仰助行化。《淨土論》浮尚有副本可以借人,前所見還一本,茲亦並往,即可留覽,可不須別求也。音公居士坐下。浮和南。五月五日。
五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別遂經歲,俗中擾擾不可言。伏惟道體安穩,少病少惱。前累蒙惠寄法書,時出展對,如仰身雲,暫可慰念。去月李榮祥居士見寄尊撰《五戒相經箋要》卅部,已分贈所知,並感垂誘之切,敬謝無量。曩時奉對,曾謂欲得《清涼疏鈔》一部。今嘉興陸序玆願以其父无病居士遺書奉贈。謹託同莊為致之,至時希命侍者賜答。有人言師近入大羅山,誅茆宴坐,未審然否。何時復還錫杭州,兼望示及,不具。論月大師坐下。馬浮和南。戊辰五月十日。
宗白華 伯華
一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三日
比游富春,淹泊甚久,昨始返杭。足下書來,踰旬乃得見之。承力學好問,勵志進修,甚善甚善!至以求道之切,乃於浮有見師之意,此非鄙陋所敢任也。《學記》曰:「君子知至學之難易而知其美惡,然後能博喻。能博喻,然後能為師。」《論語》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二者浮皆不能有之。平日於記問之學,猶有所不及,曷敢抗顏而為足下之師乎?且師者非徒以多聞博識而已,必其道德已立,言行皆儀法,然後學者心悅誠服,嚴事而不倍焉。如浮者何足以擬於是?苟如來書之言,不惟遺浮以近妄之失,亦使足下蒙不擇之嫌,故期期不敢奉命。
若夫先聖之教,備在經籍;德性之本,具於一心。為仁由己,不假外求;讀書窮理,實有餘師。樂取於人,咸資淑艾。深之以思繹,益之以講貫,謹之於微隱,篤之於踐履,其日進於道也夫孰禦之?如浮焉者,豈能有所增益於足下乎哉?
別示所識方外友某君欲以山居之事見商,甚愧未能為謀。武林山中禪房,故為萬慧師所借。向以慧師未返,室中悉未嚴飾,尚不可居。又其地荒僻,一狂僧守之,無左右給侍,炊爨薪汲皆須自力,於事良多不便,恐非所以處某君也。詳來書云,某君擬三年後歸省父母,今其父母尚未知其出家,並蹤跡亦不以告。斯言也,竊聞之而不安。某君既舍從軍而出家,此亦大事,須告之父母。即父母不欲而某君志不可奪,亦須善為慰解以安其親,何以出家日久,猶不欲令父母知之?三年而後歸省,不亦已緩而傷父母之心乎?足下既與之游,宜以是勸之。無論世間法、出世間法,皆以是為根本也。僭妄及此,想不為過,此亦學問之事也。率答不具。丁巳十月十九日。
二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巴渝快晤,倏忽經時,遠跡嘉州,曠於書札。頃奉惠教,足慰闊懷。書院經始,百無足稱,哲匠風規,徒存虛願。僅假山寺數椽,聊作棲止。水邊林下,日與僧侣為緣,講學云乎哉。一瓢初挂,半菽纔分,弟子方如出鷇之雛,先生不飽五升之飯。其為苟簡,匪夷所思。承介虞君早習因明,飛聲講肆,堪以分坐接物,固不當失之交臂,深合禮延。惜生徒既無受教之資,精舍亦闕束脩之奉,不敢以屈高賢。量分待時,請以俟諸異日可乎?老友熊子真來此未及一月,樂山全城煨燼,子真既歎焚巢,復憂傷足,跛而能履,已同絕後再蘇。現亦避難山中,共數晨夕。乃知據亂之世,初無堯桀可分,遭命不辰,亦復蘭艾無擇。因來問,故及之,想有同喟也。率復,順頌撰安,不具。
莫伯恒
一九一七年
累枉不一答,久習疏簡,遂忘其慢,亦恃公不我責也。昨晤貞長,知公將橫江而漁。雖復事近虞衡,亦乃跡同樵牧。在今日官制中,特為風雅。戲謂江海之大,以公為之,當令魚鼈咸若,不可勝食,但宜以數罟為戒耳。或云今仕宦非美事。吾謂上蔡大儒,亦監竹木;季鷹高士,實念蒪鱸。以此為公解嘲,不亦可乎?都勻田君偉,廉謹士也,昔嘗為公屬,使主清湖徵稅。繼公後,唯張稻孫頗器之,後遂不復見錄。君偉益落落恥干謁,閑居有年矣。母老無以為養,義不擇祿,猶欲得賢者而事之,如公者固其所願託者也。使其仰活於屠沽,曷若從公投竿而釣乎?公既以魚為事,將有濠梁之招,宜可以君偉為煙波之侶。昔伊川語韓持國:居位者奈何不求士而令士自求?持國悚謝。今君偉非自求者,吾雖未能比德伊川,公何遽不若持國?事雖不同,其義一也。吾既與公與君偉皆故交,疑有可言之道。微公固無所容吾言,吾亦決不肯及。今使公為不失人,吾亦不失言,不亦善乎?賓暇宜有以見報,不宣。
蔣再唐
一九一八年三月
蔣君撰《華嚴劄記》見示,意主和會儒佛,多取《中庸》、《大學》以證《華嚴》之理,並準賢首《義海百門》,一一比傅。其豁然處亦若可喜,微憾教相未晰,條理不舉。故麤述愚計,聊與商搉。但取解頤,不可為典要也。戊午春二月,浮記。
詳所綜會,並臻玄解。齊收五味,直剖衣珠。可以羽翼深經,扶揚大教,前此所未聞也。良由宿因薰發,遇緣而現,浮也何幸,得覩斯篇。
原夫聖教所興,同依性具。但以化儀異應,聲句殊施,故六藝之文顯於此土,三藏之奧演自彼天。法界一如,心源無二,推其宗極,豈不冥符?果情執已亡,則儒佛俱泯。然詮表所寄,義相實繁。苟欲一一比而合之,二教廣略靡定,隱顯時別,分齊有所難析,塗慮患其不周。故忘筌之旨既得,則拂跡之談可捨。察乎此者,交參互入,並行不礙。前賢以異端屏釋,古德以外道判儒,遂若體物有遺,廣大不備,其猶考之未盡密耶?
嘗以西來眾典,義啟多門;鄒魯所乘,道唯一貫。彼則一乘是實,此乃易道至神。今欲觀其會通,要在求其統類。若定以儒攝佛,亦聽以佛攝儒。須以本跡二門辨其同異。蓋跡異故緣起有殊,本同故歸致是一。就跡則不奪二宗,依本則不害一味。若跡同者,二俱不成。若本異者,一亦不立。今雙立儒佛,正以同本異跡。故存跡以明非即,舉本以明非離,則不失於二,不違於一。是以儒佛得並成也。二家互攝,彼依五教,則圓及終、頓為近;義學諸師判教不同,賢首後出為勝,故今用之。簡去前二者,以小乘不了法源,始教但明空義,偏權非實,體用未彰,不與儒相應,故不得攝此也。法相宗立真如,不許隨緣,有成佛,有不成佛,但為接引一類之機。慈恩判為中道了義,未可依準。此與無相宗校之儒理,皆為闕而不具。此依六藝,則易與禮、樂為如。六藝俱得攝彼。但《詩》、《書》、《春秋》多表事,為跡異;《易》、《禮》、《樂》,多顯理,為本同。舉本而言,該理則盡。前義以竢彼教之哲,後義則是君子今日之志也。使廣為辨釋,窮刼猶病。但標舉大義,亦可得而略言。
如《詩》次《風》、《雅》、《頌》,正變得失各繫其德。自彼教言之,即是彰依正之勝劣也。鄭氏《詩譜序》明此義最詳。《書》敘帝、王、霸,虞、夏、商、周各以其人。自彼教言之,即是示行位之分圓也。如峻德為天子、九德為三公、六德為諸侯、三德為大夫;帝者天稱、王者美稱之類,即是其義。漢師多明之。《春秋》實兼《詩》、《書》二教,推見至隱,撥亂反正,因行事加王心。自彼教言之,即是攝末歸本,破邪顯正,即俗明真,舉事成理也。終、頓之義亦可略攝於此。然此是跡異門。跡中有本,本同故可攝。唯以其跡,則不見有攝義也。若《易》與《禮》、《樂》則是本同門,本中亦有跡,本同故跡泯。唯以其本,故不見有不攝義也。《樂記》曰:「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情謂其本,文謂其跡。樂之聲律,禮之名物,皆跡也。今主略跡明本,故不取侈陳三五之異。略舉其例。如樂主和同,即是平等一心;禮主別異,即是差別萬行。萬行不出一心,一心不違萬行,故有禮不可無樂,有樂不可無禮。禮樂皆得,謂之有德。此即攝圓教義。孔子假杞、宋以求徵,寄《韶》、《武》以發歎,明禮樂之至,存乎其人。彼教歎大褒圓,何以異是。樂由中出故靜,不動真常湛寂之本也。禮自外作故文,不壞功德業用之相也。樂者天地之和,禮者天地之序。和,故百物皆化,剎土塵毛,身悉充徧,無量世界海,佛身悉充徧。所謂化也。序,故群物皆別,行布圓融,重重無盡,一塵一毛端,各各現剎土。所謂別也。此皆圓教義也。《大學》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先後有序,是禮教義;依性說相,即性之相也。《中庸》大本、達道,一於至誠,天人合言,是樂教義;會相歸性,即相之性也。《大學》攝終,《中庸》兼頓,合即成圓。故先儒雙提二篇以顯聖道也。
樂由天作,禮以地制。明於天地,然後能興禮樂。天地者,法象之本。乾知大始,即表心真如,所謂一大總相法門體也。坤作成物,即表心生滅,出生一切法,能攝一切法也。乾元即真如門,真如;坤元即生滅門,覺義。《樂記》云:「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聖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又曰:「樂著大始而禮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聖人曰禮樂云。」是知禮樂之義本諸乾坤矣。終、頓、圓三教並用此義。乾坤成列而《易》行乎其中,性相交融而覺周於無際。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故聖道可得而立,佛法由是而現。天道、地道、人道一也,苦身、法身、煩惱、般若、結業、解脫一也。彼教謂之「翻三染成三德」。此圓教義也。《禮》、《樂》統於《易》,猶終、頓該於圓。《禮》、《樂》以人道合天地之道,猶以一心開二門。終、頓準之。背塵合覺是終,離幻即覺是頓。克己復禮是禮,天下歸仁是樂。《易》以天地之道冒人道,猶以一法界總收一切法。圓改準之。「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謂眾生身中悉有如來智慧也。「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所謂「十住初心便成正覺」也。「繼之者善」,是有修有證;「成之者性」,是無修無證。《易》無方無體,無思無為,而盛德大業,開物成務,原始反終,窮神知化,寂而常感,感而常寂,以言乎遠則不禦,以言乎邇則靜而正。孔子歎《易》之德曰:非天下之至精至變至神,其孰能與於此!此猶《華嚴》之稱大方廣矣。精言其不雜,是體大;變言其不窮,是相大;神言其不測,是用大。《通書》立誠、神、幾。誠即至精,幾即至變。故謂圓融具德,緣起無礙,無盡法界,相即相入。如來不思議境界者,正是《易》教所攝也。
愚計所及,略見於斯。未盡兩端,何論一諦?竊謂欲融攝二宗,須令教相歷然,義無掍濫,如量而說,稱法而止。唯當依義,無取隨文,庶諍難可消,醍醐不失。否則易墮相違,旋成戲論。程子致誡於亂真,清涼取譬於盜牛。二教之師,由來交讓,欲使一朝渙然,誠未可期也。以上所陳,大抵摭彼教之卮言,證儒家之孤義。麤為比傅,慮不中倫。如其條理,以竢智者。戊午春二月。
劉靈華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浮和南,敬問靈華大士少患少惱,安樂行不?眾生易度不?別後三得書,並示諸偈,未即訓答。龐道玄云:「若問日用事,即無開口處。」仁者終日言未嘗言,浮終日不言未嘗不言。故欲謬託忘言之契,如實而說,卻被龐居士道破,真開口不得也。
寄來書目,當隨緣分送。近頃接見數人,皆因讀仁者書習靜坐法,轉而學佛者。楊葉止啼,豈非仁者善權方便?諸法無決定相,祇是隨感赴機,應時施設。無少法可得,始與授記,不起諸見,名坐道場。此是諸佛誠言,向上一路。時人讀仁者書,多起法見。卻後似須照顧,勿令初機誤執抑揚之教,墮入情量分別中不得出離也。藏經成帙第十四冊,想是當時遺漏,不曾收還,容當查之。向于求借者初不記錄,以是未能決定為何人所借。此亦疏闊之過。幸諸借書人為數不多,或可考詢而得。然若無人承認,即便無法追繳,浮實不能辭其咎耳。有永嘉徐叟者,沒於海,投在鬼神道中,現形留照,其事不誣。今聊往一楨,以便示人,證輪迴之說。赤霞已還青陽,嘗通問否?行化有暇,乃希不吝誨示為幸。戊午三月十八日。
某某
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二日
某君汲汲功利,或以心性為空談,至少亦當謂迂闊而遠於事情。莊生云:「天下皆得一察焉以自好,人皆為其所欲以自為方。」此無足異也。戊午八月八日。
羅少秋
一 約一九二〇年
前荷惠臨,深蒙矜愛,銜感無已。今屬彭生訪前,乞借皮尺一卷,並希示知工部營造尺每弓合英尺若干尺,即請面告彭生,為禱!少秋先生左右。浮頓首。十月十九日。程莘翁均此致候致謝,不另。
二 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
少秋先生左右:
得昆明惠書,獲詳近履,深慰闊懷。秉承治事之餘,留意《易》象,甚善,甚善!世事變易無常,唯知《易》者,雖與民同患而可以無悶。先儒說《易》切近人事而可以為處憂患之道者,莫過於《伊川易傳》。承問故及之。書院已罷講習,近年唯稍事刻書。某已休假,不復問事。今囑院友附奉書目一紙,聊備采擇。率復,順頌佳勝,不宣。浮頓首。甲申四月九日。
三 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三日
少秋仁兄先生左右:
向荷滇中惠詩,曠答經年。幸寇亂麤定,懷仰彌積。近得杭訊,聞已返斾任市府要職,為之欣慰。弟覊蜀九年,亦亟思旋里。書院謀東遷於杭,董事會函請省府指撥院舍,並推鍾鍾山先生赴杭商洽。頃得來訊,已承省府撥予西湖蔣莊屋宇,但尚駐有少數軍隊,未即遷讓。又書院請撥基地,預備自行建築,聞前清藩署舊址可望指撥。關於接收及劃地定界諸事,須經市府洽助,深望左右為力言於周市長,予以惠愛。扶持文化亦是美政之施,將來書院或能小立規模,其有賴於仁賢者甚大,諒君子之用心,必不以此為妄瀆也。此書即託鍾山先生轉奉。順頌嘉祉,不具。弟馬浮拜啟。
王育春 植坤
一九二五年
遠承寄示尊撰《周易周義》,千里之外,如親音誨,何幸今日尚有此事!所以久而未報者,書苑同人雖以未能代任剞劂之役為媿,猶欲錄副,傳之士友,相與贊仰著述之勤。亦思疏記所疑,貢其愚淺,竊附講論之末。會遭時多虞,州里之間,時有寇警。同人多不遑寧處,往往開卷未終,輟翰興歎。乃知橫經講道之業,固未可期之兵革之世也。原稿不敢復留,懼或者有一散失於同人之手,其為疚滋大,今謹以付郵奉還左右。書至之日,切望賜復,以慰懸繫。既不獲從容研討,因略舉所疑數端,用答足下求友之意。
一、標題「周義」,自以直接文周,蓋謂漢、宋諸儒無所取裁,疑於自任太過。漢自京、孟迄於虞、荀,雖拘於象數,皆有所明,各有所通。自王輔嗣創忘象之說,後儒或譏其流入老氏。然專主義理,實由王氏啟之。故後之說《易》者,雖流派萬殊,不越義理、象數二家,而宋之程、邵實為其宗。竊謂過此以往,雖有作者,不能廢已。朱子雖主卜筮,其言象數實本邵氏,義理則祖伊川。今謂諸儒皆於四聖之旨一無所當,雖以毛奇齡、惠棟之嫥,固猶有所不敢。夫《易》道廣大,學者天下之公,非一代一人之私也。自來漢、宋分流,已陷「同人於宗」之吝。今欲以一廢百,無乃不可乎?且「周」雖斷代為名,實具「普徧」之義。此康成舊說之可從者。竊謂賢者宜取其後義,而勿齗齗於三《易》之稱。雖復當仁不讓,未可遂絀漢、宋以申己說。凡著書立言,不可存纖毫勝心。注經尤宜致謹。若抑揚太過,就使立義無失,亦非所以為教也。
一、畫卦緣起,《繫辭》中「包犧氏之王天下也」至「於是始作八卦」一節,其文甚備,所取非止一端明矣。今乃專取以男女之交為說,其詞近媟。即謂近取諸身,事義亦廣,夫豈如斯而已哉。又以鳥獸之文屬之牝牡,則未審於天文、人文又名何等?竊謂此類斷宜刊落,望必有以易之。不然,恐深為全書之累。
一、圖書之說,向來聚訟。然諸儒不用圖書者,特不信劉牧所傳之圖耳,非並其數而不信之也。其數固明載《繫辭傳》「大衍之數」一節。自鄭康成、虞仲翔皆為之說,揚子雲作《太玄》,劉子駿說《洪範》五行,亦皆本之,不待陳搏、阮逸也。即謂古無是圖,圖之傳實由方外,然既本數而作,其理無違,雖晚出,何害?竊謂《顧命》之東序河圖,與《易》、《論語》所云「河出圖」者,本係兩事。黃梨洲謂河圖為九丘之類,此以說《顧命》之河圖則可,以說《易》、《論語》之河圖則不可。今賢者之說,視梨洲又過之。謂文王居羑,河洛諸侯競獻其版圖以歸之,上書請文王為天子。是乃以河圖為職方之名,洛書為勸進之表。其事不特無徵於古史,抑且難信於稗官。無乃與東坡對策所云「瞽瞍殺人,皋陶曰殺之三,舜曰宥之三」者相類耶?此皆愚陋所不敢苟同。仰荷不鄙之盛懷,亦不敢有匿於君子。故不避僭易而妄言之。至若覃思所得,深有明於寒暑變易之理,而務以行其典禮為歸。此固百世可俟之義,足裨先儒闕遺,豈獨同人所共歎仰?序言中深非時制,尤見賢者憂患之遠。然康成以漢制說經,後儒猶或議之。妄謂有關時制之言,不妨別存文集,不必係之《易》序。蓋注經自有體例,其立言初不為一時而發也。讀卷後世德記,深敬賢者一門行誼之美。然附之經注,古來罕見其例。竊謂此卷亦宜別行。凡此之言,直抒胸臆。所見雖淺,誠以足下以道自處,故不敢失之。如曰未當,則各從所好。昔伊川作《易傳》,六十後始下筆,自謂「逐旋修改,期以七十其書可出」,蓋其慎重如此。又嘗語學者曰,某於《易》亦祇道得七成耳。黃楚望,元之醇儒也。於六經皆行補注,未嘗輕與人言。以為其人學不足以明聖人之心志,不以六經明晦為己任者,雖與之言終日無益也。或謂之曰:「先生幸經道已明於己,而又閟之於人,豈無不傳之懼乎?」楚望曰:「聖經興廢,上關天運,子以為區區人力所致邪?」後經寇亂,其書亦竟散闕。晚得趙東山,始傳其《春秋》之學,於《易》則僅存《易學濫觴》一卷而已。同人區區所望於賢者,願以伊川、楚望之志事為法,不患其書之不傳,而憂其說之容有未至。度士友之間,或未有以此言進者。惟其愛重足下,不勝拳拳,故不敢不盡其誠,非謂其言之足采也。裁答稽遲,幸勿為罪。時方蹇難,伏維履道貞吉,不宣。
肇安
一 一九二五年
承和蘭亭詩,理致高絕,故是奇作,而運詞稍樸,微似有憾。師之所存,豈在區區文字之末,正復以此彌見真味耳。詠歎反復,觸動宿習不能自休,遂忘其僭謬,為竄易一二處,風旨未失而句格較諧,欲使後來讀者豁然意解,或亦師之所許乎?晉簡文謂「何平叔巧累於理,嵇叔夜儁傷其道」,僕嘗笑之。以為嵇、何去道理尚遠,儁巧亦未許渠。今此弄筆,雖似撮鹽益海,舉乳糝酥,賴倖免嵇、何之誚耳。若謂「解不謝子,文當相揖」,則吾豈敢?
二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昨談為不怡者久之。誣罔乃是小人恒態。夫縱象觸途,繫盆指腹,自如來在世,猶所不免。把火燒天,庸何傷乎?黃龍南在獄中,橫被榜掠而證遊戲三昧。建隆慶受謗於惡徒,端師子見辱於邏卒,皆以諧笑處之。公風格不讓古人,豈屑與狐狼野干之屬校其是非邪?頃丁群孚居士來云,買寮之舉,須俟旬日後繖師還杭面洽。世情莫測如此,若輩蓋不知尊禮耆德為何事,亦無足怪詫。固知虛己相延,卓庵供養,絕不可期之於今人也。此事有同賃廡,彼以市道來,吾以直道應。何往不是旅泊,又奚擇焉?以無心遇之可矣。遲之旬日,想亦無礙。所耿耿者,坐視法道陵夷,仁賢困阨。大德將無寄恫於祖庭,吾儕亦不能不致嘅於聾俗耳。臨書喟然,仰唯珍重,不宣。戊辰十月十一日。
三
來詩未欲剿絕,不免更和一轉。幸自無事,儘得逍遙。和尚信手拈來,湛翁信口謅去。口悉唎囌嚕,直教七花八裂,祇成得箇餖飣禪耳,有甚用處!然雖如此乾打哄,忽若遇着箇漢,眼裏有耳,觸着磕着,從此悟去,也未可知。承索照海明珠,祇得撒手呈。似若云依稀似曲,真是滿面慚惶。三十棒湛翁自甘,和尚亦須點檢始得。
四
來書真實相為,可謂及時及節。湛翁小出大遇,亦幸不負所期。向來不顧危亡,也要和尚委悉。豈敢點胸自許,未免妄傳消息。如今雙放雙收,始成正信條直。古云相續大難,吾亦常於此切。眼正行履自端,白足何嘗膿滴?為伊俗人亂走,和尚故示足疾。彼此照顧腳下,自來全得他力。料應藥病兩亡,終日不妨提挈。但可隨緣好去,敢保步步踏着。靈雲雖是諦當,玄沙道箇未徹。龐老遇着馬師,猶然弄巧成拙。半肯須半不肯,一擡更與一搦。願師承當箇事,臨機不避截舌。雖然唱拍相隨,折合歸來無得。湛翁重復頂禮,肇菴大善知識。
馬君武
一 一九一二年七月
君武南都解紱,輪蓋還鄉,而浮方偃息蓬蒿,遂成間闊。昨枉手教,承已蒞滬,書辭惓惓,不忘布衣昆弟之舊,恍然如在西京坐板屋中席地共話時矣。然淡墨斜飛,字大如拳,亦以知君武之劇忙也。誡以杭州非可安居,欲令相從滬上,此誠君武懃懃之厚。天下滔滔,豈有樂土?委巷之民,何暇擇地?杭州雖惡,自浮視之,不異巖穴耳。雖有室廬,如在露處。雖有人民,如適曠野。臘丁語曰Mayru cioitao Mayn nsolitu do亦猶此意耳。主持文學,自是當世賢豪之事,君武以此見勗,益非闇陋所能庶幾,且未審將何藉以為主持之術。矧革新之初,未遑此事,天下囂然喪其樂生之心,道德仁義,猶將摧滅,安在區區之文學?此殆自然之勢,亦何所容忻戚於其間乎?Cpemcting Nutnou on Hu henldnhich ne dmell mis is Mgueokly nessl.方糟糠不饜,居杭日用儉約,三旬九食,猶得奉其長老。若至滬濱,便當立槁,何從苟得以為游衍之資邪?聞无量且來,為之喜而不寐。惜君武身在廚俊之列,賓客輻輳,恐乏餘閒。若能俟无量之至,聯翩見過,則雖樵蘇不爨,坐對山水亦可得意忘言。南山洞壑之奇,不讓桂林,君武惜未經遊,不可不一窮其勝。每携命獨上,頫瞰諸天,不知世人何為依依而不知息也。君武豈能來乎?書字之惠,何如空谷之足音。浮頓首。七月。
二 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
向者君武來杭州,三日而始一過於吾門,其所言,皆戲也。又三日而後去,謂將再過而忘之,知此言亦戲也。吾與君武疏闊久矣,見君武之好戲,蓋有甚於前。以是施我,吾無憾焉;以是而施天下之人,無乃不可乎?吾猶自以與君武為故人,曠十年不致一字之問,雖其所可言者,未嘗一以為言,是亦吾過也。今欲有言於君武,可乎?
慈谿洪巢林,詩人也。涉學既博,善駢文,性又和易,安靜退。年踰五十,始為教授於北京大學。既數載,遭亂而歸。其父耄矣,不欲更北,而又方賴束脯以為養。浙中主教事者,皆新學後生,又未有大學之制,無以待之。君武方主大夏大學於上海,夫既號為大學,必有文科,文科宜有詩教,如欲為諸生擇師,此其人也。洪君在北學主講史書,愚謂不如使以詩教。雖君武未嘗求師於我,吾於君武,疑有可言之道焉。寧使吾言不用,不欲使君武失此佳士,故遂言之。洪君故與无量同學相善,无量知之深。吾言儻未足以信於君武,盍以書諮无量?君武而猶以浮為故人也,其必有以報我。
林大同 同莊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
拙存見謂公欲為吾蹇脩,此誠友朋之好,過以相與;然向時晤對,乃無一語及之,何也?浮德非虞鰥,生無立錐之地;才謝孔父,已鄰衰白之年。分當枯木寒巖,自同方外。此而猶議婚娶,私亦訝其不倫。況日昃行歌,人間何世?朝飛動操,無感予心。公輩雖欲以孫明復、邵堯夫處我,又安可同日而語乎?願迴誤愛,終諒愚懷,幸謝良遊,別求佳士,不宣。浮頓首。同莊尊兄足下。
鄧伯成 鄧叔存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離索以來,瞬逾十載。雖在宗邦,而有居夷之感。盛夏忽枉手書存問,慇懃念舊,情溢於言。兼承動定勝常,德業並進,何慰如之!出入懷袖,欣若蹔接。然累月經時,未報一字,簡忽棄禮,無所逃罪。亦以人事乖謬,都無好懷,因成杜口,徑廢筆硯。賴在忘言之契,或不以是見絕耳。
平生所好唯有二端,一為友朋,一為山水。承招北遊,豈不深愜素願?既慰契闊,亦快登臨。且兩兄持論,並號談宗,亦欲因此餘年,藉聞勝義。然憂患所迫,遂至早衰。羸病日增,興味頓減。但有神往,發足無期。雖息慮忘緣猶慙古德,而寒巖枯木久謝時人。是以空勞投轄之思,遂沮臨河之轍。望遠增歎,歉然何極?陳君百年曩曾枉書,近復致電,以講學見屬。蓋重兩兄之言,遂忘迂陋之過。其書久置未答。律以世諦,已為不情。得電之日,不容不復。電語簡略,意恐未宣。旋得夷初來書,復相慫慂,備道陳君意旨,責以立答。因復去一簡,粗述鄙懷,別紙錄奉,亦欲使兩兄知之,非浮之必欲自遠也。蓋隨緣赴感,須辨來機。語若非時,翻成過咎。君子之道,或默或語,其致一也。若陳君見詢,並希代謝前者不答之愆,釋今日未往之故。佛法所謂教起因緣,儒者謂之有命,誠未可以成心處之也。
赤霞今夏曾過杭州,談論浹月。无量亦嘗邂逅滬上,唯萬慧久絕消息,季上聞居天津,亦時通問否?垂老無朋,發言莫賞,能無寂寥之感?然非世人所喻也。比日秋高,唯餐衛咸宜,與道俱適,不宣。己巳九月廿五日。
陳大齊
百年 伯年
一 一九三〇年八月十二日
烏君來,奉惠書。不遺鄙遠,以大學方拓研究院,欲使備員導師。但有牖啟之責,初無講論之勞,是所以待名儒顯學,浮愚,何以當之?方今學子,務求多聞,則義理非所尚;急於世用,則心性非所先。平生粗究終始,未盡玄微。恥為一往之談,貴通天下之志。亦知語默道同,物我無間,酬機赴感,教所由興。但恐無裨仁賢厲學之心,不副髦俊研幾之望,是以未敢遂承,匪欲自隱其陋也。若謂孟、荀亦預稷下之遊,生、肇並集逍遙之肆。備鴻都之禮樂,四裔猶願來同;萃觀聽於橋門,巖谷不容自遠。處以學職,則余病未能;暫接清言,則猶或可逮。亦須干戈載戢,弦誦無虞。雖不設於皋比,將無辭於遊履,但今殊未可必耳。此乃誠言,非為虛讓。率爾奉答,諸維朗照,不宣。庚午六月十八日。
二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函、電均悉,承促北遊。非欲自遠,徒以衰年久習疏放,倦於行旅,終覺此意鼓舞不起。教人不由其誠,教之所由廢也。即使勉徇尊意,強為一行,己既未能鼓舞,何以鼓舞學者?今請薦賢以自代,可乎?黃岡熊君十力,昔嘗教於大學,公所知也。或徒以其善唯識,實未足以盡熊君。近方養疴西湖,數與往復論義,知其所學,不惟直湊單微,亦能旁通曲暢。雖與浮持論未能盡同,浮自以為弗如。觀其與學者筆語,皆剴切沈摯,足使感發興起,此真導師之選也。公若能禮致熊君,必能為諸生造益弘多,勝浮遠矣。夫公之見招,豈不以其言為可信耶?願公即以信浮者信熊君之善教,勿失此賢。浮誠思之甚稔,所以答公虛己勤求之雅,慰諸才儁親師樂道之心,其道在是,不必其自至也,故坦然言之而不疑。望公裁擇,並弛其不至之責為幸。聘書仍合奉繳外,往熊君近出語錄一冊,並希察入,不宣。庚午十一月九日。
王子餘
一 一九三〇年九月十日
惠書具道竺君藕舫見期之意,久而未答。良以今時學校所以為教,非弟所知。而弟平日所講,不在學校之科,亦非初學所能喻,誠恐扞隔不入,未必有益,不如其已,非以距人自高也。今竺君復再三挽人來說,弟亦不敢輕量天下士,不復堅持初見。因謂若果有學生向學真切,在學校科目系統之外,自願研究,到門請業,亦未嘗不可。此實勉徇來教,不欲過拂竺君之意。
昨竺君復枉過面談,申述一切,欲改來學為往教。為體恤學生計,此層尚可通融。但竺君所望於弟者,謂但期指導學生,使略知國學門徑。弟謂欲明學術流別,須導之以義理,始有繩墨可循,然後乃可求通天下之志。否則無星之秤,尟有不差忒者。群言淆亂而無所折衷,實今日學子之大患也。若祇汎言國學,譬之萬寶全書、百貨商店,雖多,亦奚以為?且非弟之所能及也。此意竺君如以為然,能喻之學生,使有相當瞭解,然後乃可與議。否則圓鑿方枘,不能收斅學相長之效。
與竺君相見兩次,所談未能盡意。在竺君或以為弟已肯定,然弟實疑而未敢自任。不欲令種子斷絕,此天下學者所同;然雖有嘉穀,投之石田,亦不能發榮滋長。故講即不辭,實恐解人難得。昔沈寐叟有言,今時少年未曾讀過《四書》者,與吾輩言語不能相通。此言殊有意味。弟每與人言,引經語不能喻,則多方為之繙譯。日日學大眾語,亦是苦事,故在祖國而有居夷之感。處今日而講學,其難實倍於古人。「師嚴而後道尊,道尊而後民知敬學」,亦難責之於今。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吾行吾素而已。
竺君不以弟為迂闊,欲使諸生於學校科目之外更從弟學,大似教外別傳,實為特殊辦法。弟之所言,或恐未足副竺君之望,饜諸生之求。其能相契,亦未始非弟素願。若無悅學用力之人,則語之而不知,雖舍之可也。此當視諸生之資質如何,是否可與共學,非弟所能預必,非如普通教授有一定程式可計日而畢也。故講論欲極自由,久暫亦無限制,乃可奉命,否則敬謝不敏。此意當先聲明,並希代致竺君諒詧為荷。以左右與竺君相望之意甚誠,故坦直奉答,不敢有隱。當暑而涼,敬想餐衛多勝,不宣。庚午七月十八日。
二 一九三〇年九月二十三日
前荷惠書,尚未具答。初意且俟竺君之來,再與面論,察其所見是否與愚拙相同,然後從違之情一言可決。蓋博士之業,漢之博士,即今之大學教授。非弟所知。當世不乏名教授,且竺君所延納已盡一時之選,弟固無能為役。必欲相求,須在學校中所有科目之外,純粹以講學意味出之,使知有修己之學,不關干祿之具,然後乃可進而語之以道。
今日學生皆為畢業求出路來,所謂利祿之途然也,不知此外更有何事。荀卿云:「古之學者以美其身,今之學者以為禽犢。」開宗明義,須令學生瞭解此意,方可商量。因恐竺君事繁,或未暇計及,輒不避越俎,為代擬設立國學講習會之旨趣及辦法。力求淺顯,麤具厓略,留俟討論。偶為張君聖徵言之。
昨竺君復托他友致語,以講習會之名恐引起干涉,非學校所宜。大學規程弟所未諳,然未聞政府有講學之禁也。此項名義亦與他種集會性質不同,此而須受干涉,則學校各系講堂上課亦須受干涉邪?既於學校無益而有妨,何為多此一舉?
今將所擬講習會旨趣附呈一覽,即便毀棄,不必更轉竺君。竺君雖有尊師重道之心,弟實無化民成俗之德。今其言既無可採,是猶未能取信,前議自合取消。此事本於學校為駢枝,於學生為分外。且選拔生徒,尤感困難。為竺君計,不如其已也。樂行憂違,或默或語,於弟毫無加損。幸為代謝竺君,勿以弟之直遂為怪責也。當暑,唯眠食勝常,不具。庚午八月二日。
□□大學特設國學講習會之旨趣及辦法
一、本校為引導學生對於吾國固有學術之認識,兼欲啟示學生使知注重內心之修養,特設國學講習會。
一、國學講習會設特別講座,由本校延聘主講大師,自由講論。每星期一次,其時間另定之。但主講大師有故不能到會時,得由本校商請派遣高足弟子出席代講,或許學生造門請業,仍以每星期一次為限。
一、國學講習會純粹為養成國學基本知識,使學生離校後可進而為深切之研究,發揮本具之知能,闡揚固有之文化,故超然立於本校所有各院、各系科目範圍之外。不列學分,不規定畢業期限。但每屆一年終了時,由主講大師考詢其領受之深淺,另定甲乙。其學業優異者,經校長之特許,得酌予嘉獎。
一、本校各院各系學生中,不論年級,於所修科目之外,有志研究國學,曾讀四書及五經中一經以上者,由校長選拔,令自行填具志願書,得入國學講習會聽講。其未讀四書者不與。
一、國學講習會暫分經術研究、義理研究二門。俟學生領解力增進時,得增學術流別(即哲學評判)、文章流別(即文學評判)二門,或其他門類。由主講大師察看學生能力自由酌定之。
一、學生既入國學講習會聽講,不得無故中途廢輟。其有領解力薄弱或不守規則者,由主講大師隨時告知校長,令其退席。
一、國內通儒顯學遇有緣會,由主講大師介紹,經校長之同意,得臨時特開講座,延請講論,示學者以多聞廣益之道。
三
子餘、馥生先生同鑒:
昨儆廬與張君聖徵見過,持示手書,深荷存注。並云湖塘有李氏宅可賃,如先往相度,將為具舟楫見遲於柯橋。衰白之年值此亂離,猶幸不為鄉里所棄,何厚如之。頃寇氛益偪,飛鳶蔽天而下,杭市連日頻遭轟炸。即欲伺隙渡江,勢且不可。儆廬本約同行,今亦未之敢請。雖曰南邨卜宅,樂與素心;誠恐赤甲移居,空餘高詠。少俟警報略疏,徐圖相就,時日卻不敢預期。甚負跂佇之雅,但有愧謝。先此奉白,順頌道安。諸惟亮照,不宣。弟浮頓首。十月十五日。
王仲奇
仲奇先生惠鑒:
久未通候,跂想增勞。比日秋清,唯道履貞吉為頌。茲有瀆者,友人何雨生素患咯血。近游閩中,觸發舊疾,頗見羸頓,因欲就閒養痾,道經滬上。夙仰先生神術,將詣前乞診,囑以數字為之先容。願賜以須臾之閒,詳為診察,俾得祛其沈痼,不勝大幸。門前病者接踵,並望無使久竢為感。臨書無任懇禱之至。弟馬浮頓首。八月十九日。
熊十力
子真 逸翁
一 一九三〇年一月十五日
得書,知所患漸差,甚慰。今晤立民云,昨日移寓西泠時,精神尚佳,益可喜。因恐詶對勞神,故未及趨視。致越園一箋,已由立民送去。聞渠新居在菩提寺路萱壽里一號,弟亦尚未去過也。來書云「前日覺有頭眩」,因念蔥白恐未宜過服,以其太辛散也。水腫既消,諸藥似可酌量暫停,一意靜養為上。弟浮頓首十力尊兄足下。一月十五日。
二 一九三〇年九月一日
前日復書去後,又託高野侯作一書致丁輔之,適立民來,遂交其轉奉,想已收到。尊稿如決計用仿宋印,自以在滬就中華付印為便。有高野侯為介,高在中華頗有資格。或能出版較快也。昨夜又得來電,詢杭地普通印刷能否一氣印成云云,似又尚未決定。弟意勸兄,既決定,則勿再更變。如此展轉,益費時日。印局自不能專印此一書。但與彼約,能排日出若干板,勿閣置,勿中輟,便已足矣。杭地印刷業自不如上海,非特仿宋無有,如用普通字,祇能用四號字作本文,以六號字作注亦略如《因明刪注》行款。若欲用二號字作本文,如《尊聞錄》款式,則杭地諸印局皆辦不到。以普通印刷用二號字者少,故諸印局多不備二號字模。即有之,亦僅供排作題目大字之用,若全書用二號字,則缺乏矣。去年沈君印《周易易解》,亦本擬用二號字作本文,後卒改用四號字。印局不能為印一書添備二號字模也。故尊稿決以在滬用仿宋字付印為宜。若照《尊聞錄》或用普通二號字,亦須在滬印。印局出版不能如我輩所豫期,亦祇好稍稍遷就,不能過責。數數更換,轉益勞攘。連日大雨驟涼,旅中諸宜珍護,不宣。頌天均候。弟浮頓首。九月一日。功能章附識與胡君論習氣一段,宜存。
三 一九三〇年九月五日
前日來書,具詳印書曲折。立民適至,遂囑立民將此書送與越園閱看,並請越園作一書徑致丁輔之,促其趕印。以高、丁二君俱是越園東皋畫會中人,其言當有效也。昨又連得二書,知中華已送書樣來,價已讓步。如此便可決定,勿再改計。印資一層,更不須疑。諺云:「一客不煩二主。」此之謂矣。唯來教欲使再託高、丁諸人,囑其製紙板,此意弟勸兄罷之。通常製紙板另須算費,製成後又須有安頓處,第二次鑄板但省排工、校對,而鑄費自比排版為貴。雖一勞永逸,在費用上並不能減省。今若囑其製紙板,非特彼必另外加價,而每版排就後不能立即付印,則兩月之限又須延長,此甚非計也。不如俟再版時更議。想兄必以弟言為然也。聞有從子之戚,良為黯然。歸思自不容已,在印書期間且宜寬以居之耳。漸涼,諸唯珍護,不宣。弟浮頓首。九月五日晨。
頌天均此。
四 一九三〇年九月八日
連得三書,言皆深切,微尊兄不聞此言。非不感動,所以未及答者,初以書辭往復不如面談易盡曲折。適有方外友肇安,病目甚劇,須日往視之,恐旬日內尚不能入山相晤。遲久不答,則近於怠緩,故先以簡語奉報。語有未詳,意有未達,他日更乞面教。
陳君已移居楊梅塢,借寮之議可罷。《乾鑿度》已檢出,俟張君隨時來取。群經諸註,以弟所好者:《易》則《伊川易傳》,《詩》則嚴氏粲《詩緝》,《書》則《東萊書說》,《春秋》則《胡氏傳》,義理最精要。唯《禮》,則鄭氏後似未有過之者。無已,則葉氏《禮經會元》、衛氏湜《禮記集說》、江氏《禮經綱目》廣雅書局重刊本,皆有可取。弟意,說經必以義理為主,清代兩經解,實可束之高閣。漢人以博士所說為俗學,清人乃以是自矜,思之直是可笑。此語尊兄或不以為然,然弟今日所見祇如此也。學以講而益明,誠然。
來書以弟頗持異同,似以議論不合為憾,而又病其問難之寡為不肯盡其誠,此或有所未察。弟於唯識實未用力,未敢率爾下語,此則有之,繼此當更讀《瑜伽》諸論,以為異日發問之資。今欲奉詶來教,直舉弟所未安處,望兄勿遂目為攻難,且留待商量,可乎?然弟言語甚略,不欲多所徵引,以省簡札之煩。此意亦望兄亮之。
第一,來教謂:「熊某馬某都是天地間公共物事,不須揜諱。」弟謂直是揜諱不得,不容著「不須」字。「潛雖伏矣,亦孔之昭」,豈有揜諱處?古德云:「遍界不曾藏。」此語尤顯。兄此語不如象山答學者云:「公以為天地間有一陸子靜、朱元晦,是否道理便增得些子不成?少得二人,天地間道理便減些?」大意如此,未暇檢語錄。
第二,來教云:「吾儕今日須作一番犧牲自己功夫。」弟謂著「犧牲」字不得。以成己成物本是一事,成物即是成己,何云犧牲?若云犧牲,是損己以成物,物我間隔,成義亦不成矣。兄勿謂此乃用通行語。文字小疵,實害根本義,似不得放過。
又來教所舉四問題:
一、論轉變。弟意體上不能說變易,儒佛皆然。流行者方是其德,主宰正是以體言。於變易中見不易,是以德顯體。如言「乾,元亨利貞」,乾是體,元亨利貞是德。彖辭言「乾道變化」,「道」字須著眼。「至誠無息」,至誠是體,無息是德。欲翻尊語「此變動不居之體,有其不變不易之德」為「變動不居之德,有其不變不易之體」,二字互易,亦頗分曉。此說與兄恰恰相反,兄或目為故作矯辭,然弟所見實如此,不能仰同尊說。寧受訶斥,不能附和。
二、論輪廻義。尊兄說:「涅槃是非人生的,儒家終是人生的。」弟愚,亦所未喻。經明云「一切眾生即涅槃相」,「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所謂超人生的即在此人生之中。世出世間,等無差異。現前法法皆涅槃,不是別有一箇境界來換卻這一箇。因亡果喪,更何有取證之者?真的生命卻是公共的,無個別的。如來智相之身,豈同色身迭相見?故此猶是以報身言,況法身邪?此說若一一具答,頗覺詞費。知兄今日決不以為然,然勿遽斥為儱侗矯辭。留俟他日更商量,或有相契之時亦未可知。
三、論體用。今舉馬祖下禪德三平一頌為答。頌云:「即此見聞非見聞,無餘聲色可呈君;箇中若了全無事,體用何妨分不分。」
四、三善根論仁。弟極所贊歎。教人先識三毒行相,最切要,於學者有深益,夫何間然?
五、論染淨。《易》繫辭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弟嘗舉《壇經》「修證即不無,汙染即不得」二語,以為與《易》大傳二語絕相似。來教二層生命之說,示學者亦極警切。然究極言之,生命只是一層,不得有二,所謂「汙染即不得」也。此語與兄「法相宗要活看」之說,不知亦略有相似處否?
尊兄信《華嚴》,而不信華嚴宗諸師,此論亦稍過。若謂諸師儱侗,尚待一一簡出,甚願尊兄節省精力,暫且置之。弟意終不欲輕誹古人,以為若論學地,自有深淺;若論性分,豈唯今日勝他不得,盡未來際,後後亦不能勝於前前。與兄講論之日雖尚淺,深服兄為學強毅縝密,與人言切摯猛利,但微似稍有急迫之意。固由悲心之厚,卻非病體所宜。甚願體「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之旨,使從容涵泳,有怡然渙然之樂,似較有受用。吾人一心之禮樂,亦不可須臾離。工夫是禮,受用是樂。敬是工夫,和即是受用。先儒云:「敬則自然和。」敬不是拘迫,只是勿忘勿助,無作意無膠。此真體道有得之言,敢以此語奉獻,未知當蒙首肯否?秋熱,諸惟珍重。弟浮頓首十力尊兄先生。九月八日夜。
日中不免人事,竟未能作書,夜來下筆,不覺目眵,字跡潦草也。
五 一九三〇年十月七日
兩書均至。售書事,前聞朱惠清欲商中華一家代售,此實較好辦法,後聞與總局接洽未妥。今為兄計,莫如與神州商之,由神州任總代售處。書印成後,除自己留存若干部外,悉數交與總代售處,由彼保存及分寄各埠分售處,各分售處售得之款,亦彙交總代售處,如此可以省卻許多麻煩手續。
所以擬定神州者,以兄於彼局熟人較多,或易於浹洽也。廣告必須登,即由總代售處出名,連登一星期,或隔日一登亦可。後此每星期登一日,以一二月為度。若神州肯代登固佳,否則由自己出資,由彼代交報館,指定一二種報即可。彼等廣告費照例有折扣也。既有一總代售處,則責任可專,不必自己零零碎碎與小書店交涉。但肯任總代售處者,第一,必須有交情面子;第二,亦須與以一種權利。如定價若干,總代售處照幾成歸價。彼寄與外埠分售處,可加寄費一成。假定定價一元,總代售處以六角或七角歸價;彼寄與外埠分售處假定為八角歸價,分售處又可加寄費一成。如此,總售處與分售處皆有剩餘價值,彼必欲為矣。此輩市賈,豈知書之價值!彼固視書為商品也。吾輩不能自己賣書,其勢不能不聽其剝削。然若無交情面子,即欲聽其剝削,彼尚掉頭不顧也。此亦未足深異耳!
杭州分售處,中華,可責之惠清;圖書館發行所,可責之毅成,有此兩處便足。廣告中,外埠分售處可列入。先寄若干部,將來可開單與總代售處,令其照寄。毅成昨來,已當面囑其與圖書館館長接洽矣。書端及封面題字,別紙寫就附去。
來書附致王邈達一紙,容晤時與之。越園、俶仁昨日在一劉氏宅共飯,真是閒言送日。心粲、毅成雖尚有嚮學之意,終不能立志,無所入,末梢恐入流俗去。稍能用力者,獨立民耳。
兄去後,發言莫賞,能無寂寥之感乎?弟浮頓首。十月七日。
六 一九三〇年十月十三日
廣告略為酌數字,原稿附還。書尾似不必具列代售處。定價一元五恰好。浙圖書館寄存辦法,當囑立民、毅成商之。別紙寄少翁、越園,容交笑春轉去。舊疾復動,節勞為要。書成恐尚需時耳。頌天俟兄回鄂後作何行止?念念。弟浮。十三日。
七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笑春送《尊聞錄》來,得兄片簡,知近日體中復小不適,極念。弟略涉醫家言,察兄形色脈證,決定無妨,幸勿過憂,轉致耗損真氣。
答北大陳百年書已發出,決舉兄自代。此事未曾預白,然推吾兄素志,當不咎其鹵莽也。陳書發後,乃復得手書,教督之意直諒深切,對之滋愧。然弟所以不往者,亦非自安頹放,實自審教人力量不及吾兄。吾亦祇有減法,扶今日學子不起。所以舉兄,正欲不負先聖,不負後學。
陳君信得及否,弟雖不敢知,然弟盡其所欲言,乃是與人忠之道。今將去年答馬夷初一書及今年答陳百年二書抄奉一覽。兄於弟對此事之態度,當可瞭然。當時未識兄,故其言如此。今既知兄之善教,故亟言之。吾何敢先焉?亦知兄體不勝朔寒,然徐俟春和,病體少蘇,亦何為不可?梁何胤講學於秦望山,梁武特遣太學生詣山中受學,此事不可期之今日。即或不能往,亦可令諸生疏記所聞,郵請批答。兄既以道自任,必不憚勞也。
本體之說,兄似以弟言未契為憾。「流行之妙,何莫非體!」弟於此非有異也。但謂當體即寂,即流行是不遷,即變易是不易,不必以不易言德而定以變易言體耳。兄言「如理思維,各捨主觀」;弟則謂一理齊平,慮忘詞喪,更無主觀可捨也。此事且置。
《尊聞錄》極有精采。成能、明智二義,是兄獨得處。「智即是體」一言,尤為直截。但此「智」須有料簡。其間一二小節目,略須商搉。然大體醇實,行文尤極閎肆。以教學者,的是一等救衰起廢之藥。敬服!敬服!天氣轉佳,欲趨晤,復恐久談非宜,因草此代面。諸惟珍重,不悉。浮頓首。庚午十一月十二日。
八 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八日
五日之約,遂不果集,乃知區區緣會亦不可豫期也。比日祁寒,郊居頗能堪之否?唯少病少惱,氣力佳否?致叔仁書叔仁如滬未還,此書尚留弟處。云欲移居嘉興或上柏,恐不及筧橋之適,又相去益遠,殊不願兄數數移居,且於尊體亦似非宜。
致曹子起書一通奉還,其一通容轉致。曹書故失之,亦其思之未審,但兄言亦疑少過。「作語話會瞎卻人眼」等語,乃禪宗常談。意謂義解多塗,學者以意識領會,遂謂能事已畢,不免塞自悟門耳。彼欲令學者致思,近於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之旨,未為差謬,非譏兄之發揮盡致也。
師資之道,有不可不發揮盡致者,亦有不能不令其涵泳自得者。曹君於兄之發揮盡致處似甚折服,但欲以涵泳自得之說進。弟以為其意無他,但其語太拙耳。引衲僧語殊不類,宜兄之怪責。但兄謂「曹君眼殊不明,豈由吾瞎之?」此語氣度未佳,有傷切偲之益。來書特屬弟於此書氣度有未然者,可直說,故不敢隱。
兄常稱魏晉人氣度好。弟竊謂辨論之文,如《弘明集》所載,雖義理未能遂精而詞氣和緩,藹然可悅。如謝靈運《辨宗論》等,書札問答之際,賓主之情,務盡其理,而無有矜躁之容。此實可法。兄明快人,不欲為迂緩之詞,弟誠知之。或初交相知未深者,以是施之,彼將裹足結舌,非所以攝受群倫之道也。兄意以為如何?筆硯俱凍,不能多及。未晤間,諸惟珍重,不具。辛未一月十二日。
九 一九三一年
意識不為境縛,須是灑落始得。灑落乃是情不坿物,始成解脫,有自由分。若云展拓,似是將行擴大,如何得轉化去?儒家祇說誠意是著一毫虛妄不得,所謂「復則無妄」,「不習無不利」,非同「五位無心」。蓋意識雖現起而無礙,乃是舉妄全真,諸心所法盡成妙用。堯舜性之,湯武反之,顏子性其情,皆是這箇消息。其初須是刊落一番,故慈湖提持絕四之教,濂溪說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更不必立心心所法。大抵儒家簡要,學者難於湊泊;釋氏詳密,末流又費分疏。聖凡心行差別,只是一由性、一由習而已。今尊論固是別出手眼,料簡習氣,正是喫緊為人處,破習即以顯性,此點弟於兄固無間然也。
一〇 一九三三年
今之市醫,猶未足語於方伎,何足深責?伯敬沉潛,蓋秉其父教,向固以後來之秀期之。自其始學醫時,弟即告以不可以方伎自小。凡方伎之精者,亦必心通於道而後可至。伯敬所事二師,曰陸無病,曰王仲奇,弟皆習知之。無病儒雅通博,惜其早沒。仲奇亦能讀古書,知方理。伯敬雖年少,頗能得其師法,但其立方用藥稍輕,或不及病。此失之過謹,然與鹵莽自用者固有別矣。
家姊年垂六十,今患跗腫及膝,若入腹則不可治,故心甚憂之。居宅誠卑濕,然家姊所患非由濕氣。蓋以血氣衰耗,不能運行,故致此耳。弟雖略窺醫書,粗能辨證,然未敢輕自處方,祇能就所識諸醫中擇其善者用之。今亦服伯敬方,尚未能責其速效也。兄前書所示曲折,深荷關垂。所以為吾計者,周摯可感。以吾父輩交情,豈復尚存硜硜之見?但目前藥餌之資尚未至乏絕。若移居,則事勢未能遽行者,以非吾姊丈息園所願,吾姊亦弗欲也。息園為人愿而介,弟與之同處卅年,深知其性行。若徑以兄意告之,彼必言無可受之道,弟無以易其志也。然兄意良摯,亦不可過拂,所饋之資,今姑留之,可返則返,在弟固可坦然處之而不疑。息園於兄交淺,又甚拘於辭受之節,故擬且弗告也。我生不辰,二親早世。昔有一姑,相依卅年,年踰八十,視我猶子。今唯一姊,見吾孩提以至衰老。凡人年既蓍艾,老日苦多,則友因心,彌覺可貴。乃令常在疾苦之中而不能安之,此誠可危心深慮,能不自傷其薄劣乎?感兄之言,怵惕於中,不覺喟然及此。遲更奉教,不悉。弟浮頓首。
一一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六日
笑春來,知論學語將印成,屬為題籤。今別紙寫上。弟意用《輯要》名,似有未協,古人著述尟有自著自輯之例。若題《輯要》,則須出輯者名氏,不如徑題《熊氏論學箋》,或用《語要》,較妥。若板心已排定「輯要」字樣,書面題「語要」以為省稱,亦無不可,不必定改也。籤題若嫌過大,製鋅板時可縮小。印成後先以數部見寄,當快讀,如親承晤談也。弟自移居後,舍甥劇病,兩月來始稍寧帖。近游黃山,得近體數篇,并游天台過智者塔、高明寺二律,一併寫奉,聊存一時感興。此雖小文字,亦是索解人難得耳。夷狄之禍日深,心性之學益晦,如何,如何!霜寒,諸惟珍重,不宣。弟浮頓首十力尊兄足下。十月十六日。
一二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前承見示跋張孟劬與人書一文,弟適在病中,久未作答。頃笑春來,復得讀近著答人問玄學與科學真理,不覺喜躍,頓忘疾苦,可謂顯微闡幽,六通四闢,天地間有數文字也。
時人所標真理,只是心外有物,自生計較,是以求真反妄。科學家可以語小,難與入微。哲學家可與析名,難與見性。獨有自號歷史派者,以誣詞為創見,以侮聖為奇功,嚮壁虛造,而自矜考據。此曹直是不可救藥,但當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而乃猶欲詔以六藝之旨,責其炫亂之私,此何異執夏蟲以語冰,而斥跖犬之吠堯也。
弟意此文不如秘之,蹔可不發表。承引與商搉其義,則言之甚長,弟病後思力衰退,憚於作長篇文字,實愧不能相助。原稿已屬笑春錄副奉還。以文字論,不及答真理問之縝密也。頌天前月來,留十餘日,與之言,亦有領會處,但不能用力。此是學人通病,祇向人討言語,而不自思繹。但記言語何益,況其未能盡記?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此是無舌人解語,難可期初機。但求其憤悱易啟發者,亦殊難值。如頌天者,尚有憤悱意思,亦尚可喜也。
兵禍又作,何處得安居?弟病醫者言是胃癌,祇得數年活,委心任運而已。寂寥之感,亘古如斯,亦不足置念。老而安死,理之常也。頌天勸吾作六藝論,適兄寄此文來,亦頗意動,終以無此氣力,廢然輟筆。然作與不作,於此理何增減哉。每攬兄文,輒喜兄精力尚健,可以著書,非弟所能及也。偶作小詩遣興,今屬笑春錄去數首,一笑,聊見近懷。南中梅雨蒸濕,北望增念,料餐衛多宜為慰。弟浮啟。丙子六月十二日。
一三 一九三七年五月三十一日
見示答意人馬格里尼問《老子》義一書,料簡西洋哲學之失,抉發中土聖言之要,極有精采。彼皆以習心為主,所言惟是識情分別,安解體認自性?兄言正是當頭一棒。但恐今日治西洋哲學者多是死漢,一棒打不回頭耳。
老氏言有無,釋氏言空有,儒家言微顯,皆以不二為宗趣。「有生於無之生,是顯現義。」此語下得最好。說不皦不昧是心平等相,及靜之徐清,動之徐生,歸根、復命、知常諸義,皆極精審,於學者有益。據《老子》本書,乃是觀緣而覺;今西洋哲學則是觀緣而不覺,靜躁之途異也。
緣會故名有,性空故名無。常無以觀妙,常有以觀徼,即是般若觀空、漚和涉有之義。徼,猶言邊際也,二邊既盡,中道自顯。今以「徼求」為解,義似稍曲。三乘等觀性空而得道。老氏之恉,頗與般若冥符。但其言簡約,未及《中觀》「八不」義之曲暢旁通、《華嚴》「六相」義之該攝無餘耳。西洋哲學只是執有,不解觀空。所以聖凡迥別。彼之所謂聖智,正老子所謂眾人計著多端,祇成倒見而已。
晚周哲匠,孔、老為尊。孔唯顯性,老則破相。邵堯夫謂孟子得《易》之體,老子得《易》之用,斯言良然。顯性故道中庸,破相故非仁義。語體則日用不知,談用則深密難識。《漢志》以「君人南面之術」為言,亦淺之乎測老子。莊子贊其博大,正以其神用無方。但其言有險易,義有純駁,頗疑六國時人坿益,不盡出其本書。如謂「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愚人之心也哉」,其言嶢奇自喜,長於運智而絀於興悲。「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莊子益之以「堅則毀,銳則挫」。皆觀物之變以制用。「人皆取先,己獨取後」,「人皆取實,己獨取虛」,實為陰謀家之所從出。亦其立言之初偏重於用,故末流之失如此。若孔子則無是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何其與老子之言不類也!
弟意為學者說老子義,須將此等處令其對勘。今為西洋哲學家說,故未遑及此耳。此書篇帙不多,似可告彭君增入《熊氏叢書》。屬題內外簽,別紙寫奉。外簽但用大題,不須更寫別目。如此款式稍大方,非媮嬾欲省字也。春假南遊之說未果,殊增遠懷。且喜近體轉勝。弟雖衰相日加,幸無大病。舍表弟遠來相就,足慰遲暮之感。惜其少更患難,不免失學。但氣質甚佳,與之語亦頗能領會少分。吾外家世世有文,弟於彼屬望頗深。但為生事所累,未能一力於學耳。荷兄關懷,故及之。猶寒珍重,不悉。丁丑四月二十二日。
一四 一九三八年一月九日
十力尊兄鑒:
得十一月二十六日黃岡來書,憂生念亂,見惻怛之深,為之嗟歎不已。然兄深悟無常,觀此業幻,益當增其悲智,拯彼群迷。遇物逢緣,亦堪施設。唯慈可以勝瞋,唯仁可以勝不仁。眾業雖狂,斯理不易。物不可以終難,故受之以解。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吾曹雖顛沛流離,但令此種智不斷,此道終有明行之時。至一期之報,固未足深恤耳。講學在今日,豈復有定所?弟謂無時無地無人皆可隨宜為說。若避地之計,直是徒然。我能往,寇亦能往。弟自徙桐廬,甫及一月而嘉、湖淪陷,杭州幾不守。沿江諸縣,寇未至而兵已來騷亂,不可復居。因留立民為守舍,而與舍甥輩及星賢一家暫徙鄉間。此後能否不遭波及,亦殊難料。資斧有限,力亦不能再徙,但有俟命而已。立民、星賢平日教學之兩校,復徙淳安,生徒零落,已瀕解散。二子因決然舍去,相從患難,不廢講論,其志可嘉。所恨者,弟未能有以益之耳。餘子皆散歸鄉里,此亦各有因緣,不能強也。險難中可以自慰者,唯此一事,故以奉告。休戰即未可冀,但令郵訊尚通,亦時盼音教,以慰岑寂。霜寒珍重,不宣。弟浮啟。丁丑十二月八日。
一五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五日
十力尊兄:
九日寄團風一書,宜若可至。頃聞金陵圍甚急,而杭州勢似少紓。久戰,民不堪命,敵即不至,亦苦兵、苦饑,無地可以安處。弟既羸困,不能再轉徙。亦知轉徙則其困彌甚。共業已成,佛來亦救不得,坦然俟之而已。不能轉物,即為物轉。吾曹所學,不以治亂而易。世雖極亂,吾心當極其治。每以是自勘。以告學者,似皆未足以及之。乃歎獨立不懼,遯世無悶,真大人相,非有大過人之行未易言也。立民頃欲還鄂,詣團風就謁,輒坿數字奉問。儻戰禍少戢,郵信無阻,盼時惠教,以慰煢寂。臨書神馳,不宣。弟浮頓首。丁丑十二月十四日。
一六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三日
十力尊兄:
得璧山五月卅日書,快若晤語。古德云:「門庭施設,不如入理深談。」弟今所言,但求契理,不必契機。佛說《華嚴》,聲聞在座,如聾如啞。孔子言:「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此雖聖人復起,直是不奈伊何。吾縱不惜眉毛拖地,入泥入草,曲垂方便,彼自輳泊不上,非吾咎也。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吾亦稱性而談斯已耳。且喜尊兄證明,言固不為一時而發。承告以方便善巧、曲順來機之道,固亦將勉焉,冀饒益稍廣。然此是弟所短也。弟在此大似生公聚石頭說法,翠巖青禪師坐下無一人,每日自擊鐘鼓上堂一次。人笑之曰:「公說與誰聽?」青曰:「豈無天龍八部,汝自不見耳。」弟每赴講,學生來聽者不過十餘人,諸教授來聽者數亦相等,察其在坐時,亦頗凝神諦聽,然講過便了,無機會勘辨其領會深淺如何,以云興趣,殊無可言。其間或竟無一個半個,吾講亦自若。
今人以散亂心求知識,並心外營,不知自己心性為何事。忽有人教伊向內體究,真似風馬牛不相及。弟意總與提持向上,欲使其自知習氣陷溺之非,而思自拔於流俗,方可與適道。此須熏習稍久,或漸有入處。今一暴十寒,一齊眾楚,焉能為功?然彼不肯立志,是伊辜負自己。吾今所與言者,卻不辜負大眾,盡其在己而已。
六藝要指,向後自當分說。譬如築室,先立一架構,譬如作畫,先畫一輪廓,差別相自不可壞。似須先教伊識箇大體,然後再與分疏,庶幾處處不失理一分殊之旨。會語續有數葉,今並坿去。其間若有未當,望兄不吝彈訶,此學不辨不明也。「社會科學亦是道名分」一條,兄來示分析得最好。當時講此,亦不謀而與兄言相合,但未寫入講稿內。駁實齋一段,證據不足,實苦手頭無書翻檢,俟有書可引時,當別草一專篇說之。
聽眾機劣,吾又緣淺,在此未必能久羈。虜勢復大張,既決河以灌吾軍,又於安慶上陸舒城一路,似將竄入黃梅,有沿江以攻武昌側面之勢。若其欲破壞粵漢路,恐將由贛以犯長沙。萬一武漢不守,則將不可為國。聞贛省府擬遷吉安,爾時泰和便不可住。學校當軸有遷桂之計,但事事須秉承教部意旨,舉動遲緩,未必能見幾。弟本居客體,去住可以自由,不必與校方一致行動。然轉徙之資殊感乏絕,又道路難行,桐廬一部份殘書,收之於煨燼之餘,近方運之來贛,費時一月餘,猶在樟樹吉安間上水船中,尚未抵泰和。一旦再徙,亦無處安頓。自漢口疏散人口之訊出,聞上遊船位擁擠,絕不能帶行李。南昌、九江亦俱紛紛遷避。自廣州大轟炸後,內地都市在在可危,深山窮谷又不可得,即有之,又為遊擊隊出沒之所,真無地可以容身。
弟有一簡單原則:但令其地不陷於虜,則隨處可居。然獸蹄鳥跡交於中國,吾將何之邪?物不可以終難。自佛眼觀之,共業所感,決不專係一方。「知進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喪」,「盈不可久」,彼之謂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上慢下暴,盜思伐之」;「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我之謂也。虛憍之氣,如何可久?必勝之說,乃近自欺。定業難廻,又誰咎也?泰和雜詩十首附呈,兄覽之可以知其所懷,困不失亨,此尚非亡國之音耳。炎熱不可耐,下筆不能自休,言亦終不可盡,在一二月內尚盼繼教,不一一。戊寅六月十六日。
一七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弟到桂後,因行役勞頓,尚未致書。曾晤陳真如,詢知近履安勝,且云形體較前豐碩,深以為慰。念令弟有田宅在德安,今已為戰區,想必先時遷徙矣。舉世皆危,豈能獨安?聞見所及,有同幽夜。群迷不寤,祇增悲心。墮坑落塹,未足為喻,如何如何!
前月二十四日來電,踰八日始至。可知軍電壅遏,殊非佳象。書院動議,前由毅成、百閔來電,具道教部之意,有「名義章制俱候尊裁」語。禮無不答,故臨行倉猝草一簡章與之。逆料此時斷無實現可能,事後亦遂置之。及前月二十八日得立民二十日航空信,乃云毅成諸子已著手籌備,並請吾兄為創議人,草緣起書即送教部,並屬早日赴渝。其所示辦法與弟簡章所擬,頗有不符。因於廿九日答以一長函付航空,並拍一電屬蹔緩,容函商,不知此電已到否?航空信約旬日,想亦可到。今接兄電敦促,已立即復電交毅成轉達。電詞簡略,其為答立民書中所已及者,今可不贅。
弟意為山假就於始簣,修塗託至於初步。雖諸法皆從緣生,造端不容不審慎。六朝、唐、宋佛寺至今猶有存者,當時出入之盛,儒家實有遜色。叢林制度,實可取法。古德分化一方,學者一任徧參,故禪林尤勝講寺。今雖衰歇,視儒生之徬徨靡託,猶或過之。妄意欲以此法寓之於書院。其初規制不妨簡陋,學子寧少毋濫,必須真為道器,方堪負荷。此類機在今實未易得。書院無出路,且不許參加政治運動,流俗必望而卻步,尤違反青年心理。至講舍以擇地營構為宜,務令可大可久。此指規制言,非指屋宇言。圖書必須多貯。即此數項,已非有相當基金不能舉。在此時即有能瞭解肯贊助之人,恐財力匱乏,難以集事。況第一困難即在選擇地點。須不受軍事影響,交通不致間阻,供給不致缺乏,尤以地方治安可以保證為要。在今日恐難得此一片土,至於山水形勝,尚在其次也。若因人家園林別墅為之,加以葺治,或較易成。但須隙地寬曠,樹木多,水泉潔,去城市不可過近。此數條件亦未易具足。因歎古時僧家,實能選勝。且其檀施自然而集,此有福德因緣,不可強也。
電示創議人列名問題,此須切實際,不可務虛名、近標榜。前與立民書中已言之。至書院如何產生,由創議人告之政府,政府加以贊助,如為佛法外護即可。但出以何種形式,大須斟酌。如立民前書所云,弟認為不妥。如用文字請求,彼可加以准駁。補助經費,在彼亦當列入預算,經會議通過,且有權可以削減或停止。此則明係隸屬於教部,與弟初意相違,愚意決不能贊同也。妄意或可由創議人徑呈國民政府,政府以明令嘉獎,交教部備案,一切不予干涉,在名義上較為正大,在事實上亦較有保障。但此皆世緣,且為衰世不得已之事,或亦可引起一部分人之譏訕。且其所謂保障嘉許者,亦等於空華。
若云隨順眾生,今日眾生實有不可以隨順者。使聖人復生,如來出現,應機示教,必異常情。聾俗之人,難可曉喻,諸佛亦不奈何。不如闇然無聞,杜門自講。徒侶不多,尚不為人所注目,尚有一分自由也。
總之,弟對於此事,初無成心,語默動靜,本無異致。若審之義理而可安,弟亦不惜一行,為先聖留一脈法乳,為後來賢哲作前驅。苟其有濟,何為自匿?如其稍涉徇人,義同枉尺,則非惟弟不能往,亦願兄諦審諦觀。毅成諸子慮所未及者,望兄有以釋之。此推心置腹之言,不是定要作開山祖師也。簡章所未備者,望兄斟酌損益,留為後法。至弟之成行與否,此時尚談不到。盼兄詳示,再加商略。自贛來桂途中,作得小詩聊寄所感,今附去一粲。餘俟續教,再行申答。不具。戊寅十月三日。
一八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八日
十力尊兄左右:
十月三日復一電,致經濟部壽毅成轉。同日交航空寄一書,寄求精中學交立民轉。想次弟得達。頃奉六日重慶來教,據封面郵印係六日,書中則作十月一日。知此電尚未至。然九月二十八日致立民一電一書,來教均未提及,豈皆未至邪?航空信自渝至桂約旬日,不為慢。唯電報至踰七八日猶未送達,壓擱至此,紛亂之情可想矣。
前書所言,雖逞臆而談,義理實爾。立民及毅成輩或恐未喻吾意,以為冷水噀面,不堪受此鉗錘。然此等處正不得放過,非拂人之情也。來教引墨子、蘇格拉底為喻,勸弟勿堅卧。且謂部中一切聽弟自主,在今日固已難能。但事實上緣尚未具,與其有始無終,有頭無尾,不如其已。孔子之窮老刪述,遠不如釋迦法會之盛。孟、荀之在稷下,亦較闕里為尊。今日欲求一魏文侯、齊宣王、姚興、梁武,似尚無其人。弟妄意欲以書院比叢林,實太理想,遠於事實。以今人無此魄力也。自真諦言之,又何加損?性自常存,願自無盡,不在湧現樓閣,廣聚人天也。戰後文物摧殘略盡,應為之事良多。僧如紫柏,俗如楊仁山,儒家尚無其人。以後學者求書不能得,故印行典籍,尤為迫切需要。然今人唯知有抗戰文藝,其誰信之邪?弟前書謂書院不必期其實現,但簡章可留為後法。望兄相助,損益盡善。此意似可加入,垂之空文亦同見之行事,無二致也。武漢方危而粵禍日亟,西南一隅,未易成偏安之局。何地可以容身,亦唯有致命遂志而已。
星賢就桂林師範教席,日內即徙鄉間。距桂林數十里,地名兩江。舍甥已令往貴陽,有一事可就。弟月內或將徙宜山,仍暫依浙大,蓬飄梗轉,亦祇隨緣。所携書籍僅存十分之二,其由桐廬燼後運出者,交浙大代運,今尚在贛州。粵戰一起,恐舟楫不通,終成委棄矣。有哀曹子起一詩,今以附覽。鍾山在南嶽貽書見告,始知子起已逝也。餘俟續教至日再答。諸唯珍重,不宣。立民、以風、振聲諸子均此。弟浮頓首。戊寅十月十七日。
一九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
十七日奉答一書,交航空寄立民,旋得本月六日航空示,並立民附書。凡兄見教之言,皆極有分量。與百閔一席談,傾肝吐肺,更無蓋藏,非兄不能為此言。
吾儕今日講學,志事亦與古人稍別,不僅是為遺民圖恢復而止。其欲明明德於天下,百世以俟聖人則同;不以一國家、一民族、一時代為限則別。此義非時人所驟能瞭解,將謂無救於危亡。其效不可得而覩,其不可合也明矣。至入泥入草,固非所恤。資糧之不具,參學之難求,猶其小者。弟終疑此事不能實現,非故為逡巡自卻也。欲就一深山窮谷,把茅蓋頭,但得三數學者,相與講明此事,令血脈不斷。然羶腥滿地,並此亦不可得,是有命焉。杜口以歿世,亦何所憾?自來亂亡之世,骨肉不能相保者有之,但不如今時塗炭之烈。兄諸弟姪在黃岡、德安者,未能援之早出,此非唯兄之憂,亦友朋之責也。然避地亦未必即安,雖處危地而能自全者,其例亦甚眾,兄似不須過憂。此非故為寬慰之詞。弟姊丈丁息園居杭不肯出,弟憂其身陷虜中,存亡莫卜,乃在江西時得上海親友書,知曾與通訊,竟安然無所苦,但不能出耳。日來消息大惡,廣州已陷,武漢益岌岌旦暮間。或傳已有行成之說,更復何言?書院事益可束閣矣。遲教更答,不具。戊寅十月廿三日。
二〇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日
見示學生津貼太觳,此乃稱家有無。今經常費祇有此數,若增之則可容之人數益少。至學生出路,書院無權規定,此政府之事。書院既在現行學制系統之外,亦不能援大學文科研究院為例。弟意學生若為出路來,則不是為學問而學問,乃與一般學校無別,仍是利祿之途,何必有此書院?若使其人於學能略有成就,所謂「不患無位,患所以立」,「雖欲無用,山川其舍諸?」似不必預為之計,啟其干進之心,且非書院所能為謀也。必如兄言,則弟前此主張,一概用不著,無異全盤推翻矣。自昭才自可愛,然彼於西洋哲學已自名家,且身任教授,在大學地位已優,書院淡泊,或非所好。將來自當請其居講友之列,但使延居講席,則戔戔之帛恐無以待之。且書院講習所重,在經術義理,又非西洋哲學也。兄意以為如何?至選取學生,自當稍寬,如兄所教。時局如此,恐來者寥寥耳。己卯五月十六日。
二一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日
十六及廿日惠書,同時並到。唯交百閔轉示一函,未見轉來,未知其中所言何若。關於書院未來作計,二十日教言之甚詳,非兄不聞是言。令弟不善處變,頓違兄意,聞之亦為兄不怡。然門內之事恩掩義,祇可徐俟其悟。兄以是憂憤太過,亦足以損胸中之和,願兄之能釋然也。
渝災後,毅成諸人忙劇不堪,書院進行受此影響,不免停頓。然此間方開始部署,不能住手,一切未能就緒。緣生之法,勝劣從緣,祇好因物付物,任運為之。兄來書舉般若言種種不可得,因戲謂用人不可得。剋實言之,安有一法可得邪?書院方萌芽,能否引蔓抽枝,不被摧折,殊難逆料。欲使遽成大樹,覆蔭天下人,實太早計。弟總思為眾竭力,不為身謀。然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水淺則船膠。但有法財而無世財,亦徒虛願。事緣如此,莫可如何。
頌天、子琴欲來,弟豈不願?若經常費不致無着,以都講待之,不帶職務,津貼祇能倍於學生,亦恐渠等不彀生活,都講名義比助教為雅,弟意使之領導學生。倍其膏火,僅可支六十元。其帶職務者,視其事之繁簡,量與增加。然開始時亦無多職務可安立也。未知兄意以為可否?若依參學人例,則無津貼。勞彼遠來求此不可得之法,或者兄又以為不近人情也。子琴若能於嘉定中學得一教席,因暇來居參學之例,自較住書院為勝。頌天在南充所入若干,弟未悉,若來書院,恐顧家稍難,使其常患不給,亦非所以安之也。周淦生當以講友處之。書院若規模稍宏,弟意延攬人才,唯恐其不盡。今乃寒儉若此,未足以語於斯耳。
至關於學生出路一事,弟亦非有成見,必令其與世絕緣。但無論古制時制,凡規定一種資格,比於銓選,此乃當官之事,書院實無此權。若令有之,則必須政府授與,如中正之以九品論人而後可,否則為侵越。未聞先儒講學,其弟子有比於進士出身者。若回之問為邦,雍之使南面,此如佛之授記,祖師門下之印可,純為德性成就而言,非同吏部之注選。西洋之有學位,亦同於中國舊時之舉貢,何足為貴?昔之翰林,今之博士,車載斗量,何益於人?昔有古德,人問之曰:「公門下成就得何事?」答曰:「個個使伊成佛作祖去。」程子兄弟少時見周茂叔,便有為聖賢之志。弟意學者若不能自拔於流俗,終不可以入德,不可以聞道。書院宗旨本為謀道,不為謀食。若必懸一出路以為之招,則其來時已志趣卑陋,所向既乖,安望其能有造詣邪?君子之道,出處語默一也。弟非欲教人作枯僧高士,但欲使先立乎其大者,必須將利欲染汙習氣淨除一番,方可還其廓然虛明之體。若入手便夾雜,非所以示教之方也。
今時人病痛,只是習於陋,安於小;欲使決去凡近,所謂「以此清波,濯彼穢心」,知天下復有勝遠,令心術正大,見處不謬,則有體不患無用。然後出而涉世,庶幾有以自立,不致隨波逐流,與之俱靡。祇養得此一段意味,亦不孤負伊一生。不能煦煦孑孑為伊兒女子作活計也。
兄意固無他,只是愛人之過,世情太深。弟所以未能苟同者,一則不能自語相違,二則亦非今日書院地位所許。料兄必能深察此意,知弟非固執己見,好與兄持異議也。
學熙之去,實是可惜,各有因緣,亦不能強。兄以是減興,殊令人繫懷。今日實無處可安居,兄暑假前既不欲動,弟亦不敢促,但兄若不來,在書院便空虛無精采。趙老、葉兄未必能至,且渝方諸事停頓,弟亦未接正式聘書,故於延聘講座之舉,亦倚閣未發。書院至今日,實尚未成立也。僅有一籌備會名義而已。嘉定生活較成、渝並不為甚高,借地烏尤亦是不得已,捨此幾無立錐之地。兄他日蒞嘉,乃知弟言非妄也。朋初先德墓文,迄未暇屬筆,幸稍寬假。時盼繼教,不宣。
又徵選肄業生細則,係賀昌群兄代定。弟意初不欲限資格,但憑知友介紹。賀君以為太廣,雖不必重視大學畢業,亦須加以攝受,故設為四項。古人求道心切,不辭千里裹糧,且有棄官而為之者。董蘿石年已六七十,尚就學於陽明。此皆自至,何待於招?今書院設為徵選及津貼之法,本是衰世之事,隨順劣機。衡以古人風概,已如天壤懸隔。
來書謂「如全不養無用漢,烏可盡得人才?世法還他世法,豈可盡得天上人?」此誠嘅乎言之。人才固難,養得一群無用漢,又何所取義?兄謂「生平不為過高之論,國家教育明定出路,世法不得不爾;若無出路,學子失業,將詭遇以求活」。今書院雖受國家資給,然非現行學制所有。即欲要求政府明定出路,亦須俟辦有成效,從書院出來人物成就如何,政府自動予以出路,然後可,不能由書院逕自規定。若慮學生失業將為詭遇,則書院無寧不辦之為愈。且今取得大學、研究院資格亦如麻似粟,誰能保其不失業、不詭遇乎?弟之不談出路,實是事義合如此,不是過高。兄謂對書院少興趣,誠少興也。然不可以少興而不為,是亦「知其不可而為之」之一端耳。前意未盡,故又申答如此。言常患多,今姑置之矣。已卯五月廿四日。
二二 一九三九年七月一日
昨自峨眉還,讀十六日惠書。方欲促兄早來,乃立民、公純以兄書見示,知已允聯大之約,將棄書院而就聯大,為悵惘者久之。
此次文六、百閔來嘉,因相約至峨眉。弟非好遊也,亦欲假此機會,與其商書院未來之計,欲其多盡力。毅成方居憂,亦不忍數以此事責之。今基金通知已下,實撥當無問題。唯經常費全年一期撥予一層,據文六、百閔皆云,恐難辦到,然允到渝向教部申說。是否有效,固難取必。此皆有待於外之事,祇好從緣。吾輩所可盡之在己者,亦祇能隨分,做得一分是一分,支得一日是一日。觀未來事如雲,幻起幻滅,孰能保證其必可恃邪?
至關於講習之道,兄以弟偏重向內,將致遺棄事物,同於寺僧,謂雖聖人復生,亦不能不采現行學校制,因有資格出路之議,不如此將不足以得人。弟愚,所以未能盡同於兄者,良以本末始終自有先後,不可陵節而施。若必用今之所以為教之道,又何事於學校之外增設此書院?「先立乎其大者,而其小者從之」;精義入神,所以致用,未有義理不明而可以言功業者。若其有之,亦是管仲器小之類,非所貴也。性分內事即宇宙內事,體物而不可遺。古德言,但患自心不作佛,不患佛不會說法。今亦可言,但患人不能為成德之儒,不患儒不能致用。必謂滌生賢於陽明,是或兄一時權說,非篤論也。
「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此乃順應,不可安排,故曰「功業見乎變」。所謂變者,即是緣生,儒者亦謂時命,故言精義則用在其中。若專談用,而以義理為玄虛,則必失之於卑陋無疑也。
兄嘗揭「窮神知化」、「盡性至命」二語為宗旨,今所言何其與前者不類也?且兄固言「人而不仁,其於科學何!」弟於此言曾深致贊歎。今欲對治時人病痛,亦在教其識仁、求仁、體仁而已。任何哲學、科學,任何事功,若不至於仁,只是無物,只是習氣。兄固日日言以見性為極,其所以詔來學者,固當提持向上,不可更令增上習氣,埋沒其本具之性也。今兄欲棄書院而就聯大,固由書院根基未固,亦或因弟持論微有不同,故恝然置之。平生相知之深,莫如兄者,兄猶棄之,吾復何望?此蓋弟之不德有以致之。
弟之用心,初不敢求諒於道路,所以未能苟同於兄者,亦以義之所在,不容徑默,絕無一毫勝心私意存乎其間,此當為兄所深信者。若兄意猶可迴者,願仍如前約,溯江早來。渝嘉間輪船已可直達。此間居處雖未必安適,若以長途汽車入滇,恐亦不勝勞頓。即乘飛機空行,亦不免震盪。恐皆非兄體所宜,幸深察之。現方開始徵選學生,其有以文字來者,皆劣機無可錄。乃知俯順群機,實是難事,亦望兄來共相勘辨。昨電想達,書到立盼飛答,不具。己卯年七月一日。
二三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四日惠教至。弟適在病中,氣力頓乏,故未能即復。兄之所教皆是也。然君子作事謀始,永終知敝,亦皆就理言之。至事變無常,世緣難測,誰能逆料?吾輩亦盡其在己而已。
兄之來與不來,但當問理,不須問勢。今曰「於理則可,於勢則疑」,則弟之惑也滋甚。居今日而欲講習,斯事亦明知其不可而為之,至將來發生如何影響,本不可豫期。言契機,言致用,皆可,但皆不能取必。陽明、滌生往矣。彼其及身所成就,身後所流衍,皆遇緣而興,豈假安排?雖當人亦不自知也。君子語默出處,其致一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所當辨者在幾而已,豈曰要其必用,責其必成哉!書院為講習之事,有是非而無成敗。今兄乃以成敗為憂喜,此非弟之所喻也。
且兄既閔弟之陷於泥淖,以理則當振而拔之,而兄乃以翱翔事外為得,此亦非朋友相愛之道也。兄見教之言,弟即有不契者,未嘗不反復思繹,知兄相厚之意,實餘於詞,何敢負吾諍友?但望兄於弟言,亦稍措意焉。察其推心置腹,無或少隱,猶不當在棄絕之科。如是,則兄意可迴,必不吝此一行矣。
陰陽方位之說,使人拘而多忌。東看成西,南觀成北,豈有定體?世俗命書,弟亦曾瀏覽及之。兄甲木曰元,木曰曲直,就金方,乃成梁棟之用,非不吉也。若弟為丙火日元,日之西沈,以俗言乃真不利,然弟不以為憂。日之西沈,非真沈也,明日復生於東矣。日無出沒,世人見有出沒耳,此何足計哉。朋初美才,而偏嗜日者之說,使利害之念日膠擾於胸次,亦願兄能廓而清之,於朋初將來治學方有益也。
附奉關聘一通,依俗例為之,幸勿見擯。又匯寄重慶中國銀行轉奉國幣百圓,聊佐舟車之費。聞宜賓尚須換船,由宜賓則可直達,至多亦不出四日。由重慶起算。兄行期既定,盼先以電示,俾便至江濱迎候,且可先為預備館舍。日前方徵選生徒,雖應徵者人數不多,審查文字可入選者,旬日之間,纔得六人。繼今以往,一月內當續有至者,或尚不至相戒裹足。未來學子亦可念,弟縱不能啟發人,有兄在此,則不患奄奄無生氣。寺院式之流弊,請兄無憂也。
弟病瘧良已,但苦中氣稍乏。向來土木形骸,不重服食,然因略知脈證,自以為尚無足為患也。言不盡意,書到即盼立復,不勝神馳。己卯年七月十二日。
二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日往一書,諒已得達。昨得兄十一日來教,詳哉其言之,微兄吾不聞斯言。雖然,兄之所繩於弟者,似於弟言未加深考。
「尊德性而道問學」,豈有遺棄事物而馳心杳冥,自以為尊德性之理?但本末先後,不容不有次弟,對治時人淺薄混亂之失,尤不能不提持向上。若謂此言有弊,則顏、李真勝於程、朱。晚清以來,人人言致用,其效亦可覩矣。即兄所舉如曾滌生之影響及人,亦由彼於體上稍有合處,雖未能得其體,初非專言用也。世間事雖至賾,理實簡易。若必以隨順習氣為契機,偏曲之知為致用,則現時學校之教亦足矣,何必立書院講六藝邪?
兄必謂弟欲造成寺院式,在今日決行不通。弟往日誠有是言,意謂書院經濟當為社會性,政府與人民同為檀越,同為護法,不受干涉,庶幾可以永久,乃專指此點言之;無可比擬,乃比之於叢林耳,非欲教學生坐禪入定也。宋初四大書院,實有近於此。蓋用半官款,而用在下之學者主之,不命於學官。其後私人自主者,如象山之象山精舍,朱子之武夷精舍,乃與禪師家住山結庵無別。所以不能久者,亦由於經濟條件缺乏之故。今人艷稱英之牛津大學,彼亦由中世紀教會之力所植養而來。儒者專以明道為事,不言檀度,故以規制言之,實於彼有遜色。然道之顯晦,初不在是。侈言湧現樓閣廣聚人天,末了亦只是以廣廈養閒漢,何益於事?若今書院之寒儉,乃猶不得比於茅庵,何有於寺院?
弟以為教人若能由其誠,庶可使人能盡其才,雖成就千萬人亦不為多,即使祇成就得一二人亦不為少,擴大到極處,亦絲毫無足矜異。兄意必期擴大而後乃肯至,以弟為安於狹隘;弟雖陋,或不自知其陷於狹隘,然謂自始即以狹隘為心,此言乃非知我。謂吾智小不可以謀大,力小不可以任重,弟當自承其短。若謂弟以狹隘之心量距人,兄此言或稍過矣。擴大之計,第一即要經濟條件,泥多佛大,水漲船高,俚語有之。弟既無福德,亦無神通,所謂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創議籌備諸人,對書院無認識;即對弟個人,亦何嘗有認識?弟不能強其認識也。未嘗不言,而輒置不報,尚可數數言之乎?故今日書院只是行權處變,不得已而應之。願力之弘,固在自心;人心之知與不知,不足為病。若因緣之廣,須得人助,未能取信,何由自然而集?是不可以強也。
議者或疑當軸以書院私我,弟決不致以書院自私,此可不置辨。但以目前經濟毫無基礎,欲言擴大,其道末由。兄意欲使變為國立,此亦無從提出。縱使或有可能,則當隸屬於現行學制之下,而弟前此所提之三原則,全成廢話。欲不受干涉,必不可得矣。此書院立場,不可改易。欲求擴大,須得社會助力而後可,此豈望空祈告所能致者?或者能支持數年之後,漸為人所信,亦須時局不發生劇變,庶幾足以及之,此時焉能驟幾?若遽大吹大擂,所持者寡而所望者奢,豈非近夸而少實邪?兄謂弟始意即不欲擴大,不唯無此理,亦無此情。但此是事實所限,非空言願力所能濟。兄若有實在辦法,弟雖至愚極陋,豈有距而不納之理?但今即日言擴大,亦是空言。蔡孑民之兼容並包,弟亦深服其度,但其失在無擇。彼之所憑藉者北大也,以今書院比之,其經費乃不逮十之一,而兄乃以蔡孑民期我,吾實有慚德。非不能為蔡孑民,乃愧無呂洞賓之點金術耳。此是笑談,兄勿嗤其近鄙。譬如貧家請客,但有藜藿,坐無多人,今乃責其何不為長筵廣坐,玉食萬方,使賓客裹足,為富人所笑,此得謂之近情否?今日之事,無乃有類於是?
兄以狹隘見斥,今事實實如此,弟亦無詞。但謂弟意志即係狹隘,不肯開拓,則兄不免於誤。弟即不肖,未致如此。兄若因是而不來,則十餘年來以兄為能相知,亦是弟之誤。兄猶如此,何況他人?弟從此亦將藏身杜口,不敢更言學問,更言交友矣。
至兄來後欲專繙《新論》,不欲多所講說以耗精神,此皆可悉如兄意。但居處飲食,未必能盡適,此亦弟之力所未能及者,亦不能不先聲明也。不延張真如事,昌群深致不悅。昌群謂書院可不花一錢而致名講座。弟意以為,如此因利乘便,在事實上為不可能;書院必假此以為望,亦非義理。昌群因默然不悅而罷。然弟非不敬張真如,不重黑格爾也。彼之講座脩金,乃由庚款委員會供給,指定國立大學由彼自擇。承彼垂青於書院,但據蒙文通與昌群書,亦寥寥數行。但書院既非國立大學之比,須先請教部轉詢庚款委員會,得其承認方可。弟意由書院請求教部,已覺不揆其地位如何;若更欲得庚款委員會同意,此殆必不可能之事,以庚款委員會決不承認書院地位也。冒冒然求之,忽然碰壁,則書院與張真如皆難下場。故欲延張真如,非由書院自請不可,須先置庚款不談。然庚款會指定講座脩金甚優,決非今日書院力所能及。若張真如獨優而其餘講座太觳,亦非敬師之道。若其有以待之,則又何不延賀自昭?且兄前書欲召周淦卿講英文,招牟宗三為都講,若能多加延攬,豈非佳事,豈患人多?無如蹄涔之水易竭,不能供養十方羅漢僧何!且書院力不能購西方參考書,學生並未注重外國文字,使聽黑格爾哲學,亦毫無憑藉,無受教之資,則講者必乏興。張真如及昌群均未顧慮及此。兄以是責弟之隘,似亦未之思也。固言以俟異日,俟學生稍有資藉,然後具禮以請,昌群怫然以弟為距人之辭,弟亦不與深辯。昌群與張初未相識,但重其為牛津博士耳。此真未免於陋,弟亦不能救之也。乃兄今亦以是責之。弟誠不能無過,過不在距人,乃在不肯因利乘便而求人耳。
大凡處事,但問義理之當不當,安能盡人而悅之哉?且書院所講當自有先後輕重,並非拒西洋哲學不講,以西洋哲學學生當以餘力治之,亦非所亟也。凡前書所已及者,今亦不更分疏。總括言之,兄之所諍者,皆出於愛書院與愛弟之厚,即有未能苟同者,何能不接受兄之善意?乃若以狹隘為弟之意志,因而棄之不肯來,則弟實不能承此過。然擴大之辦法,究宜如何,弟之智力,今日實思之未得其道,必待兄來從容討論,決非一二日所能一蹴而幾,責之創議籌備諸人皆無益也。兄必以弟為不足與議,遂終棄之,弟亦無可如何,但終望兄能相諒,攻我之病,當攻其實。弟非不能識病者,斷無距藥之理也。言多去道轉遠,仍盼决定明誨,不具。
此書寫畢,意猶未盡,言語實不免重復。今更欲有言者,海若忘大,所以能成其大。今兄似猶有大之見存,必曰擴大,亦在此心能充擴得去耳。所謂充擴得去,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擴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此皆於規制無關,豈圖門庭熱鬧而後為大哉。玄理且置,但論事實。吾輩所遇之緣,實太劣下,不必遠引,以舊時尊經廣雅言之,彼皆省吏自為,中央未嘗過問。曾滌生於兵後設書局刻書,未聞須經通過或審計也。今之從政者尚未足以及此,一般社會其不能於書院有認識,亦無足怪也。此豈可以口舌爭者?「呼牛則應之以牛,呼馬則應之以馬」,兄固嘗言之矣。巽以行權之時,亦不宜大張旗鼓,遭人側目,況空言邪?此其志亦不能不隱。故擴大之事,祇可待時,此乃切於事情,非安陋也。己卯七月十七日。
二五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
十七日奉答一函,因兄開諭之切,弟亦不可不掬誠以告,其中言語或過於逕直,非出辭氣之道,慮或滋兄之不懌。然吾輩相交,固當推心置腹,何事不可盡言?即兄認為不當,因而指斥,乃是朋友切切偲偲之意。弟雖不德,何致不能服善?知兄之決不吾棄也。書院充擴之議,弟意志決無與兄不同之處。但目前為事實所限,不能驟幾,此亦當為兄之所諒。但得兄來,凡事皆可商略,亦省筆札之煩。弟所望於兄之輔益者良多,兄豈能恝然置之乎?昨晚得兄飛示,允於舊曆六月望前首塗,為之喜而不寐。館舍一切,已囑二三子速為預備。日來水漲,舟行益利,願速駕,勿再淹留。瀕行盼以電告,須示船名。俾可迎候。相見在邇,不勝引領佇望之情。先此馳達,惟善為道路,不宣。嫂夫人均此候問,世兄亦同來否?並念。
二六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日
送上王守素《易學目錄附圖》一冊及《易象講錄》六紙,請兄勘驗。此人極有思致,似可與深造,望兄閱後略與批答,許其參學,庶有以進之。想兄當不以為煩也。
二七 一九三九年九月九日
昨飯後趨送兄稍遲,兄已下山,意至歉歉。初移戴家屋,諸事未能預備妥帖,自感不便,又不免寂寞,無可與言。弟亦深覺未能為兄安排,有多少不盡分處。頃讀來示,不勝皇悚。書院事不待追論,皆由弟無福德智慧,不能取信於人,故令寒儉至此。然兄之來,自是為學術、為道義,與後生作饒益;不獨為朋友之私,補弟之闕失而已也。不意遭此鉅變,弟不能慎防慮之道於事先,又不能盡調護之責於事後,咎無可辭,兄之見責,宜也。諸子事忙,遂或於承事之際有忽。此亦由弟思慮不周之故。向後兄有所需要,徑請直說,苟為弟力所能及者,必當為兄謀之。亦屬諸子善為承事。但望兄切勿萌去志,勿再言去,使弟難為心。剋實而言,今日無往而非危地,其又何擇邪?少閒即趨視,先此敬問痊安,不具。
二八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十日
昨日講論過久,慮兄太費精神,講後但覺微倦,乃知兄精神畢竟亦是過人,此非獨私心喜慰而已。兄之勤誨如此,其益人者廣矣。見示所以待郭某者未得其道,此誠弟之失。當時以其人言談氣貌一無足取,心惡其妄,遂未與言。「乾餱之愆,尚非所恤,但少含弘之度,非所以處小人。彼之怨謗,可以不計,拒不與言,未免絕物,實非盡己之道。」兄言是也,惜昨日不聞此言,已不及救,固當謹之於將來耳。沈兄今日大好,曾偕弟下山,行至烏尤壩,遷徙之計,殊不易言,容當熟商。杭書未寄,黃離明曾有信與立民,此事在目前現勢恐未能亟圖也。聘黃為講友,弟曾有是意。立民與黃如何言之,弟卻未知。弟意彼此僅一面,並未深談,遽下聘函,未免太驟。俟稍往復相契,乃以為言,未為晚也。梁兄今之顏李,請其來院作短期講說,固是佳事。俟其到渝,當具書邀之。但渠是否能來,亦似未可必耳。率答,不具。
二九 一九三九年十月九日
立民持示來教,今作簡語相報。兄所責弟之言皆是也。即或辭氣稍過,弟何致與兄校及此等細故?所引為憾者,弟之處事處人,既皆未得其當,猶不自知其失,而腆顏以教人,何以自安,自宜為老友所棄。書院既不能驟謀改革,兄言已盡,去就之道決於改革與否,此意難迴。今祇能維持現狀,弟亦無詞以留兄,姑俟百閔來時,當可就兄與昌群商量。弟既無能為役,一切章制可聽籌委會修改。兄行似不須如是其亟也。相見無詞,何貴僕僕造謁,虛作周旋?但望兄遲遲其行耳。至與兄相愛之厚,未嘗有改,決不因持論小有不同,而遽有介於胸也。草草不能宣意,臨穎黯然。諸唯諒照,不具。
三十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五日
方兄之行,未及下山送別,又時以道路為念。及奉獅子場來書,且喜行李安止,豺虎無虞,差慰懸繫。所憾者,弟德不足以領眾,學不足以教人,守不足以治事,遂使兄意不樂,去我如此其速。然自返於心,實未嘗敢有負於兄也。悵惘之懷,靡言可喻,不知所以為答,故闕然未致問。頃復奉前月廿七日惠教,知卜居將定,可得園亭之美,足以忘憂,是亦一適也。書院氣象,無可為言。百閔屢言當來,而至今未至。匪特基金久懸,即十月份經費亦未撥。平生厭言阿堵,今為大眾粥飯,乃不能不形之簡札。日日飛書乞米,猶充耳不聞,每自憎其近鄙。今之君子,難與為緣。然弟之所處,不為身謀,若可打包逕去,不接淅而行矣。以是益慕兄之自由,非弟今日所能及也。見諭聯大恢復故物,此亦差強人意,兄所責於書院者雖甚微,今尚來能如命。一則款尚未來,一則籌委會所製預算,會計年度係以陽曆年底為期,來年則須更製。書院年終報告,不能以其未制定者自為增損。兄亦籌委會之一人也,弟何所容心焉。兄來教用心甚恕,或不以未能卒應為罪。承將聘書卻還,亦不敢更以奉瀆。兄去後空山寂寥,幸有敬兄可與共語。霜寒風急,益令人難為懷也。
三一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七日
十二月一日來書,乃知獲罪於兄者甚大。凡兄所以見詬者,皆弟之疏愚所不及察,是固由弟不德有以致之,初不料朋友之道至於如此。人之相與,其難乎為信也。兄被災之後,弟未能盡調護之力,此過前已自承。至兄誤聽流言,以為弟於兄妄有所訾議,使兄不能不亟去,此則弟所萬萬夢想不到者。上堂教學生善聽兄言,初不知此語亦成罪戾。真是轉喉觸諱矣。睽之上九曰:「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兄之多疑,無乃有似於此。今亦不須申辨,久之,兄當有自悟之時。然念兄雜毒入心,弟之誠不足以格之,亦深引以為戚。今兄雖見惡絕,弟卻未改其初心也。兄所責於書院者,為通訊脩金三箇月。前以書院方虞匱乏,而兄來教亦多恕詞,稍遲未寄。今依命奉去法幣三百元,匯重慶中國銀行周鵷鶵轉交,至希詧收賜復。遲緩之咎,並希原諒。至前擲還之百元,此區區者,本無足罫懷,而兄一再堅卻,今亦不敢更以為言,轉以觸兄之怒。病後率復,不能多及。臨書悵然,敬祝安隱。
三二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讀來書,讅兄病後所懷及惓念友朋之切,甚厚,甚厚!吾儕耄及之年,若乘化歸盡,亦可謂順受其正。矧兄著述已成,更無餘事攖心,至傳世久遠,似無須措意。死生晝夜之理,既已洞明,及今形壽未盡,正可灑然忘懷,頤養自適,時至即行,復何憂哉。聖賢所同於人者形體;所異於人者神明。形體之病,不足為患。仲尼寢疾,釋迦背痛,無損於道也。形過勞則敝,神過用則竭,唯葆光養和,善吾生以全其天年,斯已耳。尊書已交公純。弟亦方病,草草奉答,不盡。浮頓首。舊曆辛丑正月初七日。
三三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
辱教,深荷存注。知泛應眾緣,廣作饒益,且喜已損勞慮,甚善,甚善。弟四大將離,諸根先壞,神明日敝,形骸日羸,無復可藥。自知餘年向盡,安以俟之而已。秋深,唯加意珍衛,不具。浮頓首。舊曆九月四日。
余銕山
惠書過執謙沖,非所施於儕輩。以學以年,浮皆後於公,乃施以先進之稱,將無長其倨嫚之失邪?後此請勿以是見稱,若猶齒在末交,字之可矣。蔣綏靖以書見及,禮無不答,既因左右而致,輒附報書,亦煩代為陳達。至來教謂欲以其先德墓文見屬,既體蔣公仁孝之思,重以足下申喻之篤,秉筆之役,不敢固辭。但論德考跡,貴乎質實,不因文詞工拙而遂有所增損。浮於此類文字不苟作,期於辭不溢濫,稱其德而止,亦不敢有遺善。故每有諾之甚久而不能就者,誠欲其盡慎也。蔣公誠愛其親而有取於鄙言,將以信後。或以其言為不誣,必欲使之為之,請以狀來,而無責以速,無惡其簡,斯可也。若或苟以潤色鴻業為名高,則當世顯學能文章者亦多矣,何必浮?以公為能相知,故不避不遜之嫌,直抒其胸肊如此。書來曠答踰月,幸勿咎其濡緩。比日浙中雪寒,闻漳州春暖,敬想幕府丰暇,順時泽物,曷胜馳仰。不宣。
蔣鼎文 銘三
惠書辭旨甚美而推許過量,非愚陋所敢蒙也。承饋印泥,光彩煥發,凍石亦晶潤可喜。武夷、南平二志,足資卧遊。甚荷投贈之雅,愧謝愧謝。閣下以民勞板蕩之秋,當方叔、召虎之任。聞宣勞之暇,留意文史,人皆歸美,以為難能。今覽來翰,深見虛衷,憂勤之言,流于簡札,此實斯民之幸也。自來濟蹇難者,必資於剛大;勝殘暴者,必成于豈弟。措施之宜,功業之著,亦視其所存者而已。若使干羽可格,何有於孌髳?豚魚可孚,何憂乎虎兕?遠辱下問,靡言不酬,亦不敢以迂闊而有隱也。愛民則民懷,民懷則寇懾。唯益懋遠猷,以副人望。不宣。
陳子韶
承示為子豪代草《象山祠記》,以文詞言,已甚修潔,豈可復議?但來教懃懃,必欲使貢其所疑。不敢有負虛衷,謹以義理推之。謬謂此文但宜敘述祠之創始、沿革及今所以葺治之意。言先賢祠宇所在,繫民觀感,不可任其隤圮,是有司之責,邦人之志。而於象山學術政事,則可略而不述,以其有如日月之明,不待稱頌而顯,且亦難於為詞。果欲為之,則必於象山之學深能發揮乃有關係,似不可汎然下語。如荷不以為謬,便請再加詳定,並可以此意告之子豪。此文但取記事而足,不嫌簡短樸質,無事鋪張,乃為得體。尊稿有須改易者二處。如末段曰「伯雄忝竊一命,亦求庶幾乎荊門之政身體力行」數語,此似近夸,謂或非子豪所安。又首段敘修葺緣起中「祠毀于風,先生裔孫某方欲來告,伯雄適至祠下,遇諸塗,一時聞者以為靈爽,實式憑焉」數語。但云一時聞者以為異,則可,不必言靈爽之憑。蓋以聖賢之靈,與天地合其體,無乎不在,不關祠祀興廢。象山大賢也,此言乃有似乎小之。若作山川雜祀神祠之記,則無害也。中段敘祠之創始及徙建,可移置篇首。其下即繼敘重脩因緣及尊祀先賢之意,而芟其近夸近飾之詞。如是則于義理不失謹嚴,而文章體制亦易入古。僭妄之說,不敢有隱于君子,不知其有當否?
附 為陳子韶改定代周子豪撰《貴溪縣重修陸象山先生祠堂記》末段
竊謂先生道學之隆,與日月比曜,夫豈繫於一鄉一邑之祀。而袁劉諸君子所以區區託報于瞽宗者,豈不以先賢過化所及,濡澤無窮,欲使後之生斯土踐斯邑者,瞻仰興起,庶有以漸復其本心之善而無倍先生之教也邪?相承至於今日,使任其隤廢而弗修,將何以遠昭典型之寄,近收觀德之效?是固邦人士所皇然弗安,而亦當官者一日之責也。伯雄竊用是懼,既幸得與於斯役,亦願與邑之父老子弟勉思所以對越先生者,而不徒以駿奔庶事為遂能盡其職焉爾。
周伯雄子豪
去臘得惠書,知為政甚優,時以及物為念。用見賢者本志,豈惟朋友之私慰而已?辱以象山祠堂碑文見屬,此乃絕有關係文字,自非明道君子,直是無下手處,夫豈淺鄙所任?且當世不乏老師宿儒,而以末學謬希鴻筆,亦似有近於僭。故承命逡巡,久而未知所答。方欲具書申辭,並謝曠闕之咎,適子韶先生以為左右代草記文見示,其言甚有體要。竊謂賢者方宰是邑,修舉先賢祠祀,正是當官之責,誠不可無言以示民下。有此一記便足,不必贅刻,反類鋪張。蓋象山之學有如日月,無待汎汎稱述。如欲盡理發揮以待後之學者,是先覺之任,非浮今日所能及也。曾具以鄙意告之子韶,謂記文亦但當取記事而止,不必講學。想賢者亦當然之,故今不復更綴,非是巧為避免。實以言之一或不當,亦足以貽左右知言之累。幸亮察之,勿遽責耳。令祖八十壽辰,知將開尊稱祝。鄉里交舊莫不為左右慶者。道遠無可將意,輒手書一聯為敬。少梅亦具一聯,今並致去。以郵寄未及付裱,書亦拙劣,取其達意,亦不敢以菲惡而廢之也。敬頌重侍曼福,少梅坿筆致候致賀,乞恕不另肅。
江易園
承示欲新碧雲禪寺,以舊有像設不合法,去之則疑於毀像,仍之又嫌雜濫,屬為諮詢叢林耆宿,決其可否。因憶得古德軼事一則,可以釋仁者之疑。昔雲居祐禪師,黃龍南之高弟也。謝師直守潭州,欲改道林律居為禪院,致祐主其事。道林像設之多,冠於湘西。蠭房螘穴,間見層出。祐悉夷廓之,以處四方之學者。役夫不敢壞像,祐輒自鋤棄于江,曰:「本自不成,今何有壞?」此事載之僧史,然須是祐公始得,非凡流造次所能藉口。今碧雲舊像既是非法妄增,去之宜若無過。率肊直酬,愧未能徧扣諸方耳。惟仰事多福,淨業日進,不宣。
王邈達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七日
邈達尊兄閣下:
前以敵機肆虐,不堪其擾,遂決計暫遷桐廬。臨行匆匆,未及往別,至以為歉。九國會議既開,妄意東南戰禍,或可望其稍戢;乃昨又聞進窺杭州灣甚急,且已有登陸之說,未知確訊如何。如此曠日持久,內地幾無一處可以安居,蒿目時艱,杞憂何極!桐廬僻縣,得信較遲,上海報須隔三四日始到;公如有確實消息,深盼有暇不吝以數字見告,既慰岑寂,兼釋懸情。此地山水清佳,在平時卜居,似乎不惡;今避亂人多,已失閒靜意味,且將來是否不受軍事影響,亦殊難必也。杭垣近日情形如何,並希示及。
霜寒,諸惟珍重。草草不具悉。弟浮頓首。十一月七日。
湯孝佶 拙存 兼山 天樂
一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家叔父之喪,遠辱臨弔。荒江短櫂,風雨連晨,敗屋孤村,淒涼滿目。自非矜恤之深,推仁無盡,何有慰問之及,誼篤如斯者乎?寒家門衰祚薄,今遂遘此閔憂。浮本狂迂,不勤牧;弟又童騃,不辨菽麥。雖旋葬謂禮,量分則然。而問費頻勞,於心滋戚。夙以長貧見累,乃復喪亂相周。言之增傷,思之隕涕。固知無詞可謝,竭海墨而難書;然有動於中,盡塵劫而靡報。聊因申答,尚遲晤對。臨楮汎瀾,曷其有極。浮稽首,再拜拙存足下。十一月二十三日。
二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
饑來驅我,遂至分張。夙賴匡扶,更勞饋贐。既悲離索,益感飄零。轉徙以來,倏已旬日。所幸江山舊識,風物宜秋,得以稍遠寇氛,頓便野性。板屋數椽,臨江百步,松竹罨靄,盡可入窗,風帆上下,時堪寓目。寇能沼我都市,不能夷我山川。雖復腥膻滿地,或有蕩滌之時,自惟羸老無能,尚竊優遊之暇。約而為泰,平生之疚實多;困不失亨,先聖之言可踐。縱無漁樵是侣,將與麋鹿為群。所以處災變之禮,行患難之道,而今而後,庶或無違。可以相告者,如是而已。
三 一九三八年
四月八日惠書,昨由左文轉到,深慰闊懷。弟亦於七日有一書寄王家閘,計此書到日,當已在兄行後。日來想已奉太夫人抵滬矣。半年以來,展轉流徙,亦自知其非計。然皆非可已而不已者,非好為是僕僕也。兄為我畫入山之計甚周,惜其稍曉,不克相就。所以來泰和之故,已具前書,又於答韋存書中亦詳言之。左文亦頗以弟為不智,謂今日豈復尚有講學之事。
弟以為鈞是人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其見接也猶若以禮,是可與也;若逆計其不可與而遂絕之,非所以待人之道。其詞曰:可以避地,可以講學。吾方行乎患難,是二者固其所由之道也。非以徇人而求食,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不居學職,則去住在我;不列諸科,則講論自由。覊旅之費取足而止,義可受也。彼中諸友以前年曾一度相要,頗能瞭解弟意,故待之以客禮,略如象山白鹿洞故事。來此匝月,亦頗相安。觀變待時,暫可棲息;委心任運,無假安排。若鯨鯢之勢少衰,或蘭艾之焚可免。松楸未遠,載營魄以知歸;薪木已傷,抱琴書而誰托。言念及此,能無黯然?所以不避聽覽之煩而覼縷陳之者,實慮相見無日,故不覺其言之難盡如此。亦欲兄委悉吾之素懷,有如晤語也。
此邦地處贛南,氣候已同嶺表,雖凋敝之後,風物尚佳。明時儒學最盛,義理則有羅整庵、歐陽南野;政事則有楊文貞、王文端,而陽明曾一宰廬陵,後撫南贛,大弘良知之教。雖流風已泯,足繫人思。贛江上游山水險隘,盤錯至此而平,郊原曠闊,形勢寬舒,老樟、古柏、長楓、高槐隨處而有。所居一小樓,綠樹環之,窗牖虛明,可以遠眺。日月出沒,煙雲變異,清暉娛人,心目為豁。雖家徒壁立,仰覩天宇之寬。陽山坂雖幽曠,不及此之開拓。視開化之山川偪仄,閭巷狹隘,士卒喧囂,令人邑邑者,迥乎不侔矣。滬上近況可得而言者,望不吝見示。惟仰事多福、闔府俱安為祝。臨書神馳,不具。
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四日
去冬在宜山,曾託蔣甥彥士携奉一函,爾後遂曠繼問。入春輾轉來川,席不暇煖。忽忽半年,竟未致一字,然無時不念也。比惟侍奉曼福,闔第佳善。滬寓想仍未徙?前諭有還里之意,嗣聞浙東亦患不寧,時變正未知所屆。相去益遠,我勞如何?渝中諸公一時動念,因有書院之議。事既從緣,理唯順應,遂牽率老夫,以至於此。當此蹇難之會,凡百困敝,倡議者又於斯事非能認識,實無可為。今之後生,亦難與語。徒以行乎患難,不敢自逸,明知無所裨益,亦當盡其在己。處困行權,未能有當。事之曲折,未足盡言。其為簡陋,無可比數。別奉《緣起簡章》,如荷賜覽,亦可知其概略也。茲有一事奉商,舊印《四書纂疏》,尚餘百數十部,亂後未知是否猶存。若其尚存,能否由杭運滬?今書院初立,欲使學生治經術,當先從此書入手,需要甚切,願兄慨然以此見施。儻得致之滬上,便可設法轉運來川。如嫌卷帙過重,但取五六十部,亦足以饋貧。全書八冊,以六十部計,不到五百冊。裝一小箱,交船運,經由香港、海防而至昆明,再轉入川。恐近時上海業轉運者,未必肯承運,最好能有便人從滬至滇者,託其帶至昆明,於事較易。運費當由書院出之。如其可行,望以飛函見復,至為禱切。韋存已否還滬,抑尚留新嘉坡?滬上舊友如樸岑、叔仁輩,曾否知其住址?息園嘗有書來,知其居杭無恙。安期近在湘東,視前稍知自奮。此間舊友來相共處者,頗不乏人,此堪告慰。率爾不盡所懷,諸惟珍重千萬。
五 一九四一年十月八日
拙存尊兄左右:
春間得書,半年未答,真覺太遠人情,然固無時不念也。蜀中無事不敗人意,自去冬即欲決去,所以至今未果者,非有人繫維之,實無以為道路之計也。初意欲俟亂定後順流而下,今知決不可能。使陸路不梗,迂折以赴,猶若可行。會且圄之,然至早亦須在明年春夏間耳。比想太夫人康強,闔第清安。吾兄亦宜曠懷自適,世事無足挂慮,蓋從古如此。今所異者,特物質耳。弟謬學先儒之用心,以今觀之,乃是愚妄。然先儒不以是自沮,道在則然,弟亦無憾。先儒之所遭,其困阨有甚於今日者,弟何敢有他望?得全身還鄉里,重與親戚故舊相處,足矣。年衰鄉思益切,其餘無足告語。少梅竟物故,厚勞賻贈,何以為懷?頃得松生書,知兄念之深,聊作短簡慰意。別附二詩,一望轉與松生,可察其近懷也。時寒,千萬珍重,不宣。令弟均此。滬上諾故舊相見時並為道意。弟浮頓首。辛巳舊曆八月十八日。
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
兼山尊兄左右:
十一月十二日惠書及匯款均至。兄見望之殷,相愛之厚,非言可謝。弟歸思雖切,恨不能奮飛。講舍自夏間即遣散生徒,但至今未能結束了當,在勢不能委之而去。相從親友,難為安置,猶屬第二義。得兄書,並聞太夫人感疾初愈,尤亟思一圖省視。兄望七之年,猶萊衣繞膝,日潔晨餐,此世間稀有之福。弟亦已及耆齡,於斯世都無所繫念,其視兄猶同氣也。欲得時相聚晤,以慰衰遲,百事皆可放捨。乃未及促裝,海上風雲驟變,滬、港間一時阻絕,渝、港飛航亦停,相見之期,須俟時可,今遂未能作行計矣。所望書問猶可住還,差足慰意。頑軀幸健,苟一日可行,決不留也。敬叩侍福,並頌潭安。書到盼賜復。弟浮再拜。令弟想同在滬,松生兄晤時並為道念。
七 一九四二年八月八日
道阻,欲歸未得,無時不縈念。羈旅之況,無足為言,唯祝侍奉萬福、闔第平安而已。猶幸書札可通,時盼以數行見慰。小詩聊寄微感,伏希教示,不宣。壬午立秋日,弟浮頓首。
八 一九四三年一月五日
天樂尊兄侍右:
月來凡兩寄詩,未知達否?頃附懷人詩四絕,欲煩分致鍾、鄧、孫、謝四君。因皆不知其住處,末由寄與,故以相瀆,鄧為兄所未識,可並與鍾。可致則致之,不可則已。存此區區之意,不必定求其達也。時寒,唯端居多祜,不悉。弟浮再拜。舊曆壬午臘月朔。
九
釋藏數部,聊以相奉。足下方苦緣累,吾乃進以微言。亦知名理虛玄,不裨事實,然從上哲人,冥契無為,不繫於物,故能泛應而神不虧,欲使憂樂齊觀,違順並忘,無法當情,湛然恒寂。自心受用,道在於斯。
仁者處動不擾,實由天篤。中庸之擇,所以成其智用。雖復吾言劣近,敢疑倦於聽覽而遂匿之?凡人相厚,意所嗜好,猶欲與共,而況大乘法味,可不遺之知德?
《起信》直抉性相,賢首疏、長水記會本最善。三論推明法空。足下般若氣分甚深,必可由此證入。《楞嚴》原始反終,窮神知化,精義出入,直同《易大傳》,必披雲霧而覩白日,幸留省諦觀,有不豁然意解者乎?中惟密咒力用,凡情莫測,不妨暫置,但莫生謗。
憨山《性相通說》,簡而易畢,亦不以詞樸見菲。餘書方便,取導初機,隨宜薰習,咸有資益。此雖巨溟一滴,鹹味是同。譬華屋當前,要因門入。食少金剛,終竟不消。故雖一句經目,半偈過耳,皆不虛棄。若未暇肆覽,寧置束閣。願勿存異同,致墮疑網耳。達面不具。浮頓首。拙存足下。
豐子愷
一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星賢代述尊意,深荷關注。吾與子患難之交,凡事皆可推心置腹,無不可盡之言。遠行不易,吾不能餽贐則已矣,而反勞子留貲以遺我,是義所不當受也。且吾所有,如不遭意外,不他徙,尚足支五六月。死生有命,首陽之志,吾固甘之,亦不需此也。但即今遠別,不無黯然。明晨若早發,或不及相送。今囑星賢代詣,並還尊券,幸察其區區。行矣,自愛。浮頓首。子愷仁兄足下。
二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日
子愷仁兄惠鑒:
別來經月,想已安抵長沙。每念陽山阪村舍聚首時景況,實為患難中至難得之遇,亦為一期幻化中最堪追憶之事。讀臨歧與王星賢書,相勸甚力,鄙意亦為感動,遂決計離去桐廬。不謂後足下行三日,杭州淪陷,十二月二十四。桐嚴間交通遽斷,車船俱絕。橫村埠嚴陣以待,吴山湖頭一帶四無居人,祇得奔船形嶺十二月二十六就黃生賓鴻家暫避。半月後始聞桐嚴間恢復交通,有快船可附。是時富陽已遭焚殺,幸猶未犯新登。桐廬逼近戰區,不可再留,乃歎賢者見機之早。然吾年老力衰,舍甥及王星賢兩家相從,係累太重。又慮行路艱難,資斧乏絕,終不能為遠徙之計。因於一月十五日附船至建德,時船舶悉被統制,民間不得私雇。由星賢託人設法,向船舶管理處乞撥與一船,僅乃得之。一行十五人十七日自建德解纜,廿二日過衢州,正值轟炸,投彈六、七十枚。幸而免。廿四次華埠換船,廿五日行抵開化,依故人葉左文,覓得容膝之地暫居。途中風霜雨雪,備嘗諸苦,幸葉君念舊甚篤,已預為之地。慰問饋遺無虛日,雖曰流離,尚未失所,此則差堪告慰者耳。寇之所向殊難測,開化處浙之極邊,東南接常山、遂安,北界休寧、婺源,西通玉山、德興,在軍事上亦非甌脫之地。過往軍隊之多,亦不亞於桐廬。但以距前方較遠,形勢較為和緩而已。有及門李笑春,衡州耒陽人,去夏還湘,在平浪宮育群中學任教。賢如在長沙,可往訪之,即以此書示渠,告以浮之近狀,且為問訊熊先生。賢近懷如何,生事想易為計。愚意此後撰述,務望盡力發揮非戰文學,為世界人道留一線生機。目覩戰禍之烈,身經亂離之苦,發為文字,必益加親切,易感動人。在陽山阪之所談,實是誠諦之言,幸勿忘懷。今民力竭矣,而難猶未解。一身不足恤,怵惕惻隱實民之秉彝,終不可以絕也。深盼惠書詳告近狀,以慰離懷,臨書不勝神馳。敬祝安隱,不具。浮頓首。戊寅二月九日。
三 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
子愷仁兄足下:
前在開化,得醴陵舟次惠書,諗將卜居湘潭,深慰遠念。開化雖有老友葉君關愛真切,但以其地山水峭急狹隘,又為師行必經之路,不可久居。浙大亦有少數友人相招頗殷,不欲絕物太甚,遂以三月底來。泰和瀕江,地頗曠遠,林木蓊翳,老樟皆數人合抱,隨處有之。村舍賃屋,可以樓居眺望。目前並無軍隊,似較開化為勝。若虜騎不犯廣州、不侵武漢,則此地可暫免播遷。且喜與賢者相去略近,通訊較捷。湘中大局情形如何,並湘潭鄉居生活狀況如何,俱望不吝寫示,直寄泰和縣大街、蕭信泰號轉交。因此間距城三里,郵差向不送信,須遣人往取也。星賢同來樟樹,自往南昌,欲經九江赴宿松,挈其子還開化。若永嘉、上海可通航,則欲還威海衛,否則或來泰和相聚亦未可知。知念附聞。臨書神馳,佇望來教,不具。浮頓首。
四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二日
子愷仁兄足下:
三月十八日、四月一日長沙兩次惠書,先後轉到,讀之快慰。《高射炮打敵機》一首,篇法甚佳,音節亦似古樂府,似較《東鄰有小國》一首為勝。聲音之道,入人最深。此類歌曲能多作甚善。遣詞雖取易曉,不欲過文,但亦不可過俚;用韻及音節尤不可忽。若能如古樂府歌辭,斐然可誦,則尤善矣。頃來泰和為浙大諸生講橫渠四句教,頗覺此語偉大,與佛氏四弘誓願相等。因讀新製諸歌,意謂此語天然,似可譜之成曲。今寫呈如下: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右四語試緩聲吟詠,自成音節。第三句將聲音提高拖長,第四句須放平而極和緩,乃是和平中正之音。其意義光明俊偉,真先聖精神之所託,未知是否可以譜入今樂製成歌曲,但不得增損一字。深望賢者與蕭而化君相商搉,製成曲譜見寄。欲令此間學生歌之,以資振作。吾國固有特殊之文化,為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今後生祇習於現代淺薄之理論,無有向上精神,如何可望復興?來示引陶詩「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二語,甚有味。衣食固其一端,抗戰亦其一端。若欲其歸有道,則必於吾先哲之道理有深切之認識而後可。惜與賢相去遠,不得如在陽山阪時,可於竹間敷坐暢談此義也。弟來此完全居於客體,去住自由,不受任何拘束。且喜此地景物尚佳,老樹當門,平疇彌望,鄉村風味亦頗不惡。若戰局好轉,暫時或可免他徙。得暇多惠書以當面論,此為唯一之安慰也。珍重不具。浮頓首。戊寅四月十三日。
五 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子愷仁兄足下:
到泰和後曾寄兩書,一寄長沙,一寄漢口,想不致付洪喬。閱報知漢口時有空襲,習久亦不足懼。虜雖狂虐,吾國廣土眾民,不能囊括席捲。此猶蛇之吞象,今後或勢將漸衰。然戰勝不足矜。今國人所以為圖存之道者,全是虛憍客氣,此殊無以植其本。賢輩作文字鼓吹,宜多為鞭辟近裏之言,庶使青年知所警惕,不徒逞一時血氣,方有饒益也。前書以橫渠四句偈請為製譜,播之樂章,不識可行否,暇望見示。頃以在此間講論所出筆語奉寄數頁,油印模糊訛誤,幾不堪屬目。因恐欲知之,故寄此以當面談。然有一語奉懇,切勿輕以示人,或付任何刊物流布。以迂拙之見但為對治學者病痛而發,本不可為典要。又文字太草草,不暇思索。又未携一書,其間引書,但憑記憶,不免滲漏。於賢則不敢自匿,未欲令他人見之,或致召諍難也。承見寄近刊三種,竟未得見。寄到開化時已在行後。聞漢口議論甚囂,如瀏覽所及,認為可看,或其中有大著者,幸不吝寄示為盼。得閒多寄書以慰岑寂。浮頓首。戊寅五月三日。
六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
子愷仁兄足下:
前承惠大樹畫並蕭而化君製橫渠四句教曲,深荷不以老朽之言為迂闊。續得五月九日教,詳告以所見漢口軍民情緒之激烈,俱非在報紙所得聞者。又承寄示諸刊物,得讀《論抗戰歌曲》及《一飯之恩》等篇。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在近時作家淺薄思想中,忽有此等樸實沉著文字,此真是最後勝利之福音也。續有新撰,仍盼寄示。鄉僻間除早晚看雲樹外,無可遣意。炎熱異常,得讀佳文,便如喫冰麒麟矣。
抄示弘一師來書,因此得知此老為法忘身,真有古德風範,不愧為吾老友。通信時,希代為問訊。桂林辦學事,接洽條件如何?如有行意,亦希早日見告。時局變幻莫測,瞋龍醉象,魔燄方高。眾生塗炭之苦,似尚未滿,奈何,奈何!若以佛眼觀之,俱是業力所感,未能專咎一方。敗固不堪,勝亦可憫。在國家民族立場上,不壞世間法說,須有真實無妄精神方可。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也。「信」是實在之稱。
今所以為救亡圖存之道,多門面語,殊少實際,近於自欺,而猶謂孰敢侮予,其誰信之?歐洲諸強,亦是一轍。人類生命乃悉操諸軍火商人之手,視陵暴為當然,不知將同歸於毀滅。無論理智情感,似乎在此一群中俱已失其存在。將來文藝界如有覺悟,當有益深刻之作品發現,方足喚醒人類真正之感情,啟發其真正之理智。賢如不以吾言為繆,深望本此意多作文字。此不獨一民族一時代之關係而已也。
《泰和會語》今續奉數頁,古調獨彈,誰為賞音?吾直如生公對石頭說法耳。賢披覽後望加批評,不然則是束置高閣,未嘗一賜覽也。若廣州不穩,泰和便不可居。近遣舍甥往桐廬稍取衣服書籍,到衢交通發生阻礙,客車尚有,書不能運。尚未知何日能來長沙。休夏有閒,多惠書為慰。浮啟。戊寅六月六日。
七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九日
子愷尊兄足下:
得長沙十三日片,知將赴桂林任教,為之欣喜不置。近來虜勢大張,並力以向武漢,湘中將為軍事重心。移桂自係善計,有佳山水可賞,一也;陽朔尤佳,未知其地可居否。久聞人言,桂省政治已上軌道,地方秩序當較他處為安,二也;省府派車至長沙來迓,似甚有禮賢之意,三也。教廳係何人,與仁者有無雅故?暑期之後是否別有任務?前者聞聘仁者辦中等學校,方議條件,來書未詳,想已議妥。稅駕之後,深盼繼示。桂中生活情形盼多見示及。
寇勢似將由皖侵贛,以趨湘鄂,又閩、粵終恐不免發動,贛南將被封鎖,實不可久羈。獸蹄鳥跡交於中國,吾將何之?吾本作客,所講乃係教外別傳,隨時可去。但親故相隨,人數不少,行李不能過分簡單,上路不易。且羈旅之計亦不能不顧及,舍甥安期及王星賢各有繫累,亦須覓工作,不能長此家食,問題猶多。如公在桂林辦中學,望邀星賢相助。浙大於吾雖頗見尊禮,實際束脩所入,僅供旅費猶不足。吾雖不計較及此,然一旦欲為轉徙之計,殊感困難。桂省人士頗少相識,但有馬君武則係舊交,未知君武是否在桂林,便中試為詢問見告,因亦欲與通訊也。近見報端其名亦在國民參政會之列,然吾意彼或尚在桂林也。
《會語》續有數紙坿去,有暇賜覽,幸加批評。在泰和所作詩亦寄一紙奉正。古調獨彈,實少賞音。此學將來恐成《廣陵散》。現在實無人能注意體會,視為迂遠不切。然天下最近者,莫近於自己身心。今人祇知向外馳求,徇物忘己。孟子云:「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古今人病痛亦相似,但證候有寒熱輕重耳。將來若使異國人講中國學,謬種流傳,不堪設想。吾今所言雖約,自信契理,不必契機,言初不為一時說也。橫渠四句教譜自用石印摹出二百份,以一百份與浙大,今以五十份奉寄,或可俵散學子,但未知摹寫有無錯處耳。此間天氣炎蒸異常,中夜不能寐,起而作此。燈昏目眵,蚊蚋競集,因想所謂戰士,與此蚊蚋亦無分別也。附及以發一笑。臨書神馳,不具。浮頓首。戊寅六月二十二日。
八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一日
子愷尊兄、敬生仁弟同鑒:
七月九日同時得一日、二日惠復,所以告我者甚詳。流離患難中何幸得一二友朋愛護慰安,頓忘所苦。人生意義今日尚未完全消失者,賴有此耳。君武前月沁日來電,屬有書寄漢口璇宮飯店。卅日已逕往一書,渠以二日首途,計其到漢時,吾書亦可同時到達。然至今未得復書,恐參政會議正忙,或已有復尚在途也。自湖口失陷,贛中情勢頓形緊張,料虜志必據南昌,將沿湘贛路以窺長沙,為截斷粵漢路之計。將來戰局如何演變,殊不可測,但目前樟樹兵車雜沓,客票已不可得,故僕之行計,附火車已不可能,唯有取道蓮花,經茶陵以趨衡陽一路,但聞蓮花、茶陵間一段公路尚未完成,並有幾處橋樑方在趕築。昨已派舍甥先往實地調查,俟其還時乃可決定行期。愚意此間到蓮花欲取水道,若茶陵有船可到衡陽,亦欲用船。但蓮花到茶陵一段,舟楫不通,且須越嶺,若無汽車,殊感困難。所以欲用船者,明知暑天坐船甚苦,且費時日,與汽車至少為一與十之比例。但一則人多,舍甥一家、王星賢一家,合計共十七人。二則書多。到泰和後,友朋中力勸將桐廬殘書移來。吾所蓄雖乏精刊善本,然將來戰後書史蕩然,況在邊境益為難得。因於五月中派安期往取,直至六月底方運到,花運費五百餘元。尚有七八十箱。念此收之於煨燼之餘,亦是中國文化所寄,不忍捨棄,欲携以俱行。明知深為道路之累,然吾用意不為敝帚自珍,欲為邊省苟全之地,稍留文化種子,俟吾身後,或及身有可付者,便當公之於眾。此事若公家稍知注重文化者,理合幫忙,至少亦當於運輸時予以便利,然非所望於今之君子,唯有自為謀耳。唐現之所辦中學,如能為星賢留一席,無論英文、國文皆可。唐曾為梁漱溟編教育論文,想必與梁先生有淵源,星賢在北大時,亦出梁先生門下,晤時可試為道及。舍甥則俟到桂時再商。吾若決行,必當電告,且欲託敬生預為覓屋。又有雲南人李星槎,曾託敬生致函滇中,代為詢其蹤跡。後曾逕電昆明省府轉問,近得復電,知其在蔴栗坡。蒙自以東,六詔舊地。昆明省府覆電,稱以督辦,疑或是督辦礦務也。此人頗熱情可交,僕意如桂省或不可居者,則將更西入滇。羈旅飄泊,安有定所?莫我肯穀,亦將無以為計耳。浙大雖頗見尊禮,然吾本居客體,去住可以自由。且國立諸學,恐已根本動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其生命亦不可知。故遷徙之計,久而不決,令人太息而已。饋贐萬不敢當,請子愷兄函長沙止匯。相見或非甚遠,先此奉達,臨行再告。合作一書,亦遵節約運動之旨也,一笑。諸唯珍重,不遠及。浮頓首啟。
僕已函告他處友人,如有書寄桂林農行,託敬生轉交。如有此項函件,希為暫留。並及。
九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四日
十六日寄答一書,當已達覽。十二日遣安期往蓮花茶陵公路實際調查,至今未迴。但得蓮花來信,知書籍水運困難甚多,車運則無車可得。如此則由此到衡陽一段已屬難行,第一步便蹭蹬矣。樟樹火車聞擁擠不堪,幾無立足之地,決不容帶大批行李。有人勸走贛州過大庾嶺一路,據云廣州有小輪可到平樂。此路似太迂回,且費用益大,故今行計尚不能決。今夜炎熱,不能入睡。因念賢者不置,遂起作書。人生實太幽默了。賢到桂後興趣如何,工作不過忙否?由藝術觀點看來,任何現象剪取一部分,皆可令人藝術,實無入而不自得也。賢前云,在漢時見民眾抗戰情緒是一幅美麗圖畫,實則做難民流離顛沛亦可作如是觀。許多不可磨滅之文藝,即由此產生。此吾所謂詩以感為體也。然藝術普遍化,實係難事。因最高之藝術,最高之情緒,往往不能人人了解也。然藝術之作用在能喚起人生內蘊之情緒,使與藝術融合為一,斯即移風易俗之功用矣。現代政治與人生在藝術上之表現,或尚係幼稚,未知唐現之所主張之教育藝術化,其理論如何。吾今頗發奇想,所謂奇想者,乃因書籍無法轉運,欲舉而沉之於江,與其被人處置,不如自動消滅之。煨燼與清流雖等同一相,畢竟水稍柔和耳。然後實際做難民,似乎比較藝術化。嘗憶顧亭林當明亡時,由南徙北,所至皆載十三經、廿一史以行。彼時工具,但用騾馬,亦無鐵路、公路,乃不覺其笨,亦不聞有何等危險。在彼時亦似藝術化,今則不然。顧亭林使生於今日,或亦毀棄其經史而加入民眾運動。戲言聊以遣暑,不可為典要也。浮頓首。戊寅七月十九日夜。
十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四日
七月十七日、二十日連往二書,想次弟達覽。長沙開明書店匯來法幣百元,同在流離困頓中,吾固和錐也無,賢亦非有立錐者,乃勞饋贐之施,有同推食之惠,何以克當?俟到桂林,理合奉璧,盛意不敢忘也。十九日惠書昨已奉到,承預為星賢安頓地甚周。吾非不知速行為上,而遷延至今,大半為書所累。因欲隨身携帶一部分,板本較佳、平日常看者。約三十箱。其餘不能帶者,共裝三十餘大箱,擬交浙大暫為安置,託為附運。然即此少量書箱,加兩家衣箱行李,合計已在七八十件,非滿裝一卡車不可。大小老弱十七人,搭車決不能一次擠上,亦非包一全車不可。火車帶行李已不可能,前日樟樹大炸,死千餘人。唯有用汽車。無論蓮花到衡陽公路未全,且不能得一車,江西公路已不許包車,且車輛亦甚缺乏。聞湖南車輛較多,然多調往軍用,亦不可得。祇有望而興歎。因決計雇船往贛州,擬包車過大庾嶺到韶關,贛至韶尚有車可包,價亦奇昂。或附汽船,或雇民船,由北江經三水入西江,以達梧州,再謀趨桂林。如此約計時間,少則二旬,多須一月,從泰和到贛州,船行便須十日。路費亦多一兩倍。此計畫如能實現,雖迂迴,終有可到之期。然至今欲覓一船,尚不可得。此間船舶本少,又因軍事統制,船皆被封。展轉設法,竟尚未得,祇有坐困。由泰至贛雖有公共車,不能附,因不能帶行李。未知何日始能成行,真無可如何也。自九江陷後,景象日非,難民麕集,傷兵滿路,萬無再留之理。每感國土危脆,人命無常,吾輩區區填於溝壑,在天地間真是細事。尚有關心如賢者在,吾已為稀有之倖運,可以無憾矣。人言廣西徵兵制極嚴,雖客籍,仍有被徵之義務。星賢若能任教,當可免;安期若不得一事,非所以安之。渠雖無專長,於普通簡牘文字尚能應付,未知尚有可為設法之處否?人生需要熱情,在今日人類或用之不得其當,豐於彼者嗇於此,亦是社會病態之表現。古來悟達之士,逃人絕世,甘於隱遯生活,乃今無處可逃,無地可隱,大概祇有涅槃解脫一路為安隱法門耳。瑣瑣瀆聽,今當收場,未晤以前,諸惟少惱多樂為祝。浮頓首。
十一 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子愷尊兄足下:
桂林小聚,自謂勝緣。慶遠西奔,翻縈別緒。同在羈旅,何以為懷?況怵危亡,未知所屆。每憶高文法畫,不禁感嘅係之。途中唯塵冥冥,昔聞素衣化緇,今乃緇衣成黃。幸舍館麤定,喘息略舒。偶作小詩奉贈,錄在別紙,聊代晤語,不足示人。談藝餘閒,時盼音教,不宣。浮頓首。
十二 一九三九年二月八日
得廿二、三十兩書,所以告我者甚詳,快若暫對。地靈而人不傑,殆不獨廣西為然,全中國如此,恐全世界亦如此。有情不若無情,侈言征服者常是被征服。將來可以入公之畫者,或只是山水樹石而無人也。人生至此,地道寧論?天道隱,人道亡,故言「地道」。若深入現實,真令人廢然而返、索然意盡。然理想中自有純美境界超現實而存在,不離現實而亦存在,非現實所能奪。或因現實愈惡,而其反映可使理想愈美。在此惡現象中不被禁遏,此真美者忽然透露迸出,與他人內在之理想相接,可引起不可思議之感,廓然頓忘現實,此藝術最高之真諦也,亦藝術所以和調萬物、澤潤人生之大用也。公以為然否?
今人類普遍現象,自佛眼觀之,只是愚癡之表現。此一幕戲劇、一幅圖畫,直是下劣,不堪屬目。乃是非藝術的,無欣賞評判之價值,吾儕無端參加觀眾之列,早是不唧也。非公無以發吾之狂言,但搏一粲,不足為外人道耳。黔滇皆在虜窺伺之中,無論於蜀兩家,俱是屎棋,卻無猧兒出來覆卻秤,乃知楊太真真可人也,一笑。戊寅十二月十五日。
十三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
子愷吾友足下:遵來諭不稱兄。
連得兩書,且喜命駕有日,為浙大諸生慶。所惜者,吾不及待仁者之至而遂行矣。在桂林時,曾荷相勸以某某不可與為緣,不如且隨分依其鄉學。微仁者愛厚之至,何以及此?至今未敢或忘。今非倍之。某兒時生長蜀中,且先人邱墓猶在蜀,先祖墓在慶符。蜀中親故猶有存者,所歷山川猶能記憶。忽忽五十年,身已衰老,吾猶昔人非昔人也。每思以餘年重過其處,無異復返兒時。故入蜀之念,蓄之已久,吾自欲了吾夙願,非因某氏之召而往也。但書院事如能完全獨立,不受任何干涉,則吾亦為之。不稍假借,亦自有其立場,若有纖毫未安,決不徇人以喪己。此在士友中當可見信,故今遂往耳。重慶過而不留,擬即取水道至嘉定,覓屋暫憩。某雖去,星賢在此,賢來時不患寂寞。賀君昌群、王君駕吾其人皆溫厚可交。但能免於空襲,則宜山亦為善地。人生聚散靡定,他日必可重逢。若能亂定返浙,真「漫捲詩書喜欲狂」矣。臨行草草,留此為別。千萬珍重,不宣。浮頓首。(茆屋如賢欲住,便可往住,但恐上課稍遠,到宜時請與星賢、昌群商之。)己卯一月十五日。
十四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子愷仁兄足下:
前星賢告仁者有出遊之說,冀重得相晤於山顛水涯。今被來書,似猶有待。附來音公諸上足所草音公事略,欲使衰朽為之傳。鄙意音公道成,更無餘事,此類世諦文字,或正是大德所訶,何所用之?輒寫一詩去,希為善謝。又錄老友謝嗇庵及拙詩如別紙,皆為音公而作者。如謂須傳,有此數詩,實作傳已竟,無須蛇足矣。《紀念刊》簽寫去,性常二書並附還。時寒珍重,不悉。浮頓首。舊曆壬午十二月廿一日。
十五 一九四三年五月九日
子愷仁兄左右:
得書並惠詩,良厚。春去夏來,勞人草草,亦偶成絕句二章,玆以奉寄。有人餉以湖南雞狼豪,因試之,恨其纖弱,安得兔豪繭紙,作快意書?雖不能似《蘭亭》,亦頗有倪雲林風格,然詩則不遜漁洋也。香煙供養如何敢當,別後始知之。欲屬星賢匯還,又以盛意難卻,擬請移作刻書特捐。此則以道理供養天下人,勝以煙雲供養老夫,其功德何止百倍邪?
舍甥安期久欲命其來川,而緣會多慳,承關念之殷,已將尊書附去,令其思審。或乘夏間江水漲時有輪船可附,能作歸計,亦未敢必。又駕吾與星賢書,謂鄙藏書篋留彼處者,尚有一部分完好,將覓便寄我。此議想由仁者發之。如遵義站長能予以方便,似不妨先運至渝,暫寄存尊處,容有機會再行運嘉。至一切運輸雜費,自當由老朽自出。但得周旋之力,為助已多矣。為費若干,應匯何處,並希便中示及為感。尊居諒已擇定,若因舊屋加以修葺,似較新築為易就。雅人所居,何陋之有?鼠竊到處有之,虎豹往來九關,亦何以異於此輩?老氏所謂,誠使兵無所容其刃,兕無所投其角,則亦未足憂也。暑假能因往遊青城、峨眉之便,重至濠上,誠不勝欣佇。老杜詩云:「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僕今垂暮,始覺「有限」之言彌切,恨其不能飲耳。信筆不覺累紙。漸熱,唯闔第清佳,不具。浮頓首。
十六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子愷仁兄先生左右:
立夏日奉寄二絕句,想已入覽,比惟畫趣益復超越。自來世俗愈下,藝術愈高,固非現實所能限也。浮有殘書數篋在遵義,前荷函詢駕吾,已寄書目來。其中有好書,即壞者亦今日不可復得,故決計運之來川。承告遵義車站站長與公雅故,可囑幫忙。唯此項書籍重量,未知確數,運費如何計算,亦無從懸揣。現已函浙大許紹光君,駕吾因往南嶽,有書關照,以此事託許。並匯少款,託其裝箱備運。寄許之款係一千圓,除修理木箱及包紮紙張與運送至車站腳力,至少恐二三百元,所餘不過六七百圓。恐不足敷遵義至渝車運費。可否即懇作一書致遵義站長,託其推愛,允為盡速運渝。即請公代收。其書似可暫寄渝市熟人處,便於交水運。運費若干,自應照付。此書即請寄浙大許紹光君,面交遵義站長。但請於書中附帶聲明,恐所寄許君款項預付運費或有不敷,除向許君先收一部份外,不足之數,俟該書運到渝市,補行付還。應補若干,亦無從懸揣,可否仰勞暫為墊付,即將其數目示知,立當匯奉。不情之請,想仁者或不憚其麻煩,為天下人保存一部份舊書,亦是功德,非獨以厚於浮也。舍甥安期深荷關念,現已決計命其辭職來川。目下宜賓至樂山輪船已通,日前已將川費匯去,囑務於六月內成行。即陰曆五月內。彼若到渝,當令就沙坪壩奉謁。最好所運遵義之書,能先彼到渝,便可囑其携帶附輪來樂。然此係理想,未必能得此恰好緣會,如其先後參差,仍煩隨時相機託便帶樂。種種安排,費神不少。預料善巧方便,無不具足,必能成就此功德也。聞梓生將為公在樂山開畫展,俟有定期,亦當一往瞻仰耳。率瀆,順頌潭安,不具。浮頓首。
一七 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子愷仁兄先生左右:
前辱舊曆端午惠書,於安期來樂及遵義運書兩事,俱極荷周旋,甚厚甚厚!運書事許君尚無來信,駕吾不在彼,許或亦有未暇,今姑俟之。安期俗務羈牽,不能享左圖右書之樂,殊負雅意,兼辜朱、張二君熱情,誠不知所以為詞。當時曾將尊書寄去,切諭宜舍彼就此,猶冀其能早來,故遲未作復。今得其來訊,謂急切不能首途,必俟秋以為期。則武大圖書一席,斷不能久懸,失此良會,豈所謂飲啄有定者邪。既恨彼之未能脫俗,益愧仁者垂手之殷。自來解黏去縛,等於超凡入聖,眾生根器不等,菩薩亦無可如何也。見與星賢書,知新居不日落成,為之助喜,小聯紙到即書。若能略示尊構四圍景物,或出語較為帖切耳。涼燠不時,諸唯安樂,不具。浮頓首。
一八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子愷尊兄左右:
前得十月廿一日惠書,知舊存遵義殘篋,已承徐君運渝,且不取運費。此事深倚大力。亦感徐君雅意,通書時務乞代為致謝。別寄拙書一幅,聊贈徐君,至時並乞轉奉為幸。昨得吴敬生書,知此書篋尚在南岸,遲早總可設法運嘉。人事不常,相見緣阻,祇有遠望,無可為言。達人大觀,物無不可,想飲酒作畫,自有真趣耳。順頌潭祉,不悉。浮頓首。
一九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九日
子愷仁兄先生道席:
昨公純持示手書並廣洽師來訊,始知公純謀印拙書,致勞仁者與廣洽師往復商略,深感不安。衰年唯希省事,不欲擾人。矧拙書了無藝術價值,何足邀人鑒賞,故本無流布之意。公純初未見告,輒欲為我宣傳,未免好事之過。非特今時印刷困難,且欲煩廣洽師醵貲海外,尤非所宜。春蚓秋蛇,豈足比數。何可使人出資為此無益之事。已囑公純將此意徹底取消,勿再饒舌。君子愛人以德,請即置而不論可矣。雙目近瞽,強自作書奉達,唯照不宣。浮白。五月十九日。
再有瀆者,廣洽師惠寄藥物,兩次均收到。此項藥物納稅頗重,前後共納四十餘元,實屬不堪負擔。洽師好意可感,但彼此俱不免煩費,不如其已。故前致洽師書已請停寄。仁者若便中通訊時,懇再為婉辭謝之。至禱。浮再白。
二〇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子愷仁兄先生:
十五日惠書至,適又值卧病,未能即復為歉。見示廣洽師來函,具見雅意。日前承其惠藥,本宜致謝。今見此書,因並答之。拙復及洽師原函並附上。拙復欲請俟與洽師通訊時附致之,病目更不能寫外文封面也。鄙意已略具答洽師書中,恕不贅。病起瞑目作此,真成空中鳥跡。方暑,唯珍衛不悉。浮白。六月廿二日。
前承惠《護生畫集》,已囑公純代為函謝。又及。
二一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
子愷仁兄先生道席:
惠書敬悉。前由女公子一吟寄來廣洽師匯還稅款,不知所以為答。此款既未便寄還,因贈以拙書《信心銘》一本,於前月二十日逕寄新嘉坡。聊為不言之表。今承示洽師囑寄幻影,附上一頁,即煩代為寄贈。知新自井岡山還,定多佳興。浮曾到上海就醫,留五日即返,諸友皆未及往晤。衰朽,諒不以疎簡見責也。唯順時珍衛,不具。浮白。十月十三日。
二二 一九六二年二月三日
子愷仁兄先生左右:
得惠書,知廣洽師復有食物見贈。今託周君啟人杭州畫家。詣前面取,請即付之。瑣瑣煩瀆,愧荷愧荷!衰病畏寒,仍就寓華僑,住二四〇室取暖。周君行促,草草附此,順頌春祺,不宜。浮白。六二年二月三日。
二三
衰朽卧病三月,頃始強起。囑為廣洽上坐作書,久而未應,今率寫一紙附奉。因患白內障,下筆惝怳,真成塗鴉矣。春雨猶寒,唯餐衛多宜,不具。浮白。子愷仁兄先生。三月十九日。
竺可楨 藕舫
一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二日
藕舫仁兄先生左右:
在杭承枉教,忽忽踰年。野性踈簡,往還禮廢,幸未見責。每懷雅量,歎仰實深。自寇亂以來,鄉邦塗炭。聞貴校早徙吉安,絃誦不輟。益見應變有餘,示教無倦,彌復可欽。弟於秋間初徙桐廬,嗣因寇逼富陽,再遷開化。年衰力憊,瑣尾流離,不堪其苦。平生所蓄,但有故書,展轉棄置,俱已蕩析。即不為劫灰,亦膏鼠吻,念之能無惘然?非徒士友同嗟,直是經籍之阨也。現所居雖稍遠鋒鏑,然寇之所向,殊不可知,萬一或有壓境之虞,不能不預為轉徙之計。舍入贛外,別無他途。然向於贛中人士,尟有交舊,一旦棲皇羈旅,託足無由。因念貴校所在,師儒駢集,敷茵假館,必與當地款接,相習能安。儻遵道載馳,瞻烏爰止,可否借重鼎言,代謀椽寄,使免失所之歎,得遂相依之情?雖過計私憂,初不敢存期必,然推己及物,實所望於仁賢。幸荷不遺,願賜還答,並以贛中情勢,及道路所經,有無舟車可附,需費若干,不吝詳告。又相隨患難者,有舍甥丁安期、及門王星賢兩家,婦孺並僮僕共計十五人。旅中簡單生活,每月約需若干,亦望一併示及,以便量力籌措。惠而好我,示我周行,不有君子,吾安適歸?幸託鄉里之愛,猶蒙見齒,當不厭其瀆耳。專此,敬頌道安,鵠候回玉,不宣。
二 一九三八年三月六日
迥日復電,計已早達。惠書昨至,期待良殷,兼見君子教思無窮之旨。在浮本以求遠兵革,非圖附於皋比,何期過見存錄,欲使遂預講筵。念方行乎患難,猶得從諸君子後,相與究論,綿鄒魯遺化於垂絕之交,亦若可以申其素懷,不孤疋望。但恐衰朽之言,無裨後學,若其可得而說者,固亦不敢有隱。
竊推賢智之用心,在使多士敦厲氣節,仁為己任。是必求之經術,講明義理,無囿習俗之陋,而克踐性德之全,乃可濟蹇持危,開物成務。向者每見時論噂口沓,何止詆孟氏為迂闊,甚或撥堯舜為虛無。足使馬、鄭捐書,程、朱杜口。今承高論,迥異恒流,或者天牖斯民,不致終淪異族。故謂欲蕩羶腥,先須信古。教人必由其誠,斯好善優於天下,庶幾匡復不遠,丕變可期。既昭感應之同符,復何語默之異致?然則浮之至與不至,於仁者設教之方,固無所加損也。
浮雖浙人,生長於蜀,蜀中尚有丘墓,親故不乏。故入蜀之志,懷之已久,終以年衰,憚於遠涉,因思就近入贛,或可相依。但令不陷寇窟,別無餘望。身本煢獨,而有親故相從,義不可棄,間關轉徙,益感其艱。承示由玉山附火車可達樟樹鎮,然開化僅有船可通常山,過此則無水道。開化雖亦有公共汽車至衢縣,經過常山,然以人多、行李多,必不可附,故祇能取水道。常山至玉山雖有公共汽車,每日僅開一次,擁擠不堪,又時為軍用。若携行李,兼有婦孺,則困礙難行,欲專雇一車,又不可得。且聞途中軍隊雜沓,或有陵暴,若無證明文件,亦慮不免於擾,以是躊躇未能就道。今欲奉商,可否由貴校函知常玉段路局,設法撥與客車一輛,行李連人,所占空間已多,非大客車不能容,小包車不適用。並附證明文件,以免軍隊中途扣用。若能直放開化,由開化出發,徑駛玉山,如此則經常山可免起卸,為途不過兩站,華里百六十,公路取徑或有申縮,未知折合若干。其費浮自任之。若此層能辦到,行日當先電告。附火車至樟樹鎮之日,可否遣人至車站照料,兼為雇船,使羸老無行路之嗟,而有安車之適。此似所望過奢,近於不情。忘其僭妄,徑率姑以為言。若是人情所難,自合寢罷。亦望直告以不可,無以為嫌。是於公之見厚,初無所歉也。所以不避聽覽之煩,而瑣瑣及此者,亦明非不欲往,實以道阻且長,若或尼之。使有其他可以取道之計,自能為謀,固不欲勞及隸人矣。於世情則非所宜,然推與人忠之道,所以自處,所以處人,皆不當有不盡之情,故直言之,而不覺其近於野也。
專復,敬候道祉,仍盼賜答,不具。迪生先生前有電見速,深荷不鄙,均此致候,不另申答,並乞諒其疏簡,為幸。
三 一九三九年九月五日
承介蔣君逸雪,欲以參學名義通訊問學,並承寄示蔣君所著《國學概論》、《陸秀夫年譜》等書。蔣君績學之士,著述斐然可觀,不以自足,不恥下問,是誠賢智之用心,尤堪嘉尚。但書院所講求者,一以義理為主,務在反躬體認,不徒以博問多識、辨析批評為能事。蔣君如本此旨來相諮決,亦自不敢有隱,否則汎汎詶答,恐未必能有深益。且院中師友講習,唯日不足,更無餘力以待問,書札往復,實不暇給,殊愧未能仰副來意,尚希轉致蔣君,諒察為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