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平说:
《六经》,孔子一人之书;学校,素王特立之政;所谓道冠百王,师表万世者也。刘歆以前,皆主此说,故移书以《六经》皆出于孔子,后来欲攻博士,故牵涉周公,以敌孔子,遂以《礼》、《乐》归之周公,《诗》、《书》归之帝王,《春秋》因于史文,《易传》仅注前圣。以一人之作,分隶帝王周公,如此是《六艺》不过如选文选诗。或并删正之说,亦欲驳之,则孔子碌碌无所建树矣。盖师说浸亡,学者以己律人,亦欲将孔子说成一教授老儒,不过选本多,门徒众。 〔1〕
康有为说:
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万物,无人无事无义,不范围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汉以来皆以孔子为先圣也。唐贞观乃以周公为先圣,黜孔子为先师。孔子以圣被黜,可谓极悖谬矣。然如旧说,《诗》、《书》、《礼》、《乐》、《易》,皆周公作;孔子仅在删赞之列。孔子之仅为先师而不为先圣,比于伏生、申公,岂不宜哉?然……《六经》皆孔子所作也。汉以前之说,莫不然也。学者知《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称尊者,乃可明也。知孔子为教主,《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气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 〔2〕
这是清末“今文家”的学说。孔子本来已经是一般人所承认的先圣先师,本来已经是一部分汉儒所承认的素王。清末“今文家”犹以为未足,乃于先圣、先师、素王之外,又为上一“教主”的尊号。孔子的地位,于是为最高;其风头亦于是出得最足。
然而“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孔子的厄运,也就于是渐渐开始;他的地位,也就于是一天低落一天。在以前,孔子是教主素王,制作《六经》之说,虽未必为尽人所承认,但他是先圣先师,曾删《诗》、《书》,正《礼》、《乐》,赞《易》,作《春秋》,则否认者极少。但现在多数人的意见,则不但以为孔子未曾制作《六经》,且“并删正之说,亦欲驳之”。于是孔子乃似“碌碌无所建树矣”。廖季平所反对之意见,正现在多数人所持者。由素王教主之地位,一降而为“教授老儒”,“比于伏生、申公”,真孔子之厄运也。
本篇的主要意思,在于证明孔子果然未曾制作或删正《六经》;即令有所删正,也不过如“教授老儒”之“选文选诗”;他一生果然不过是一个“选本多,门徒众”的“教授老儒”;但他却并不因此而即是“碌碌无所建树”;后人之以先圣、先师等尊号与他加上,亦并非无理由。
关于孔子未曾制作或删正《六经》的证据,前人及时人已经举过许多,现在只需附加几个。《易》及《春秋》,依传说乃孔子毕生精力之所聚。一个是他特别“作”的,一个是他特别“赞”的。他作《春秋》以上继文、武、周公;他赞《易》,作《彖》、《象》、《文言》、《系辞》等,“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现在只说这两部书是否果为孔子所“作”所“赞”。
据孟子说,孔子作《春秋》之目的及功用,在使“乱臣贼子惧”。然《左传》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年),赵穿弑晋灵公——
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曰:“予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孤,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
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崔杼弑齐庄公——
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即书矣,乃还。
据此则至少春秋时晋齐二国太史之史笔,皆能使“乱臣贼子惧”。不独《春秋》为然。赵穿弑晋灵公,而董狐却书“赵盾弑其君”,则所谓“诛心”及“君亲无将,将则必诛”等“大义”,董狐的《晋乘》中,本来亦有,《春秋》不能据为专利品。孟子说:
晋之《乘》,楚之《梼机》,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3〕
“其义”不止是《春秋》之义,实亦是《乘》及《梼机》之义,观于董狐史笔,亦可概见。孔子只“取”其义,而非“作”其义。孟子此说,与他的孔子“作《春秋》”之说不合,而却似近于事实。
但亦或因鲁是周公之后,“礼仪之邦”,所以鲁之《春秋》,对于此等书法,格外认真,所以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左传》昭公二年)他特注意于“鲁《春秋》”,或者“鲁《春秋》”果有比“晋之《乘》”、“楚之《梼机》”较特别的地方。所以在孔子以前,就有人以《春秋》为教人的教科书。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使士亹傅太子箴;士亹问于申叔时,叔时曰: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 〔4〕
可见《春秋》早已成教人的一种课本。不过这些都在孔子成年以前,所以也都与孔子无干。
《春秋》之“耸善抑恶”诛乱臣贼子,孔子完全赞成;这却是实在情形。《论语》上说: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宪同》)
观此可知孔子以乱臣贼子之当讨,为天经地义。他当然赞成晋董狐齐太史之史笔,当然赞成《春秋》的观点。孔子主张“正名”,是《论语》上说过的。不过按之事实,似乎不是孔子因主张“正名”而作《春秋》,如传说所说,似乎是孔子取《春秋》等书之义而主张“正名”,孟子所说“其义则丘窃取”者是也。不过孔子能从“晋《乘》”、“鲁《春秋》”等里面,归纳出一个“正名”之抽象的原理,这也就是他的大贡献了。
《易》之《彖》、《象》、《文言》、《系辞》等,是否果系孔子所作,此问题,我们但将《彖》、《象》等里面的哲学思想,与《论语》里面的比较,便可解决。
我们且看《论语》中所说孔子对于天之观念:
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
夫子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子曰:“文主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子曰:“吾谁欺,欺天乎?”(《子罕》)
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
据此可知《论语》中孔子所说之“天”,完全系一有意志的上帝,一个“主宰之天”。
但“主宰之天”在《易》、《彖》、《象》等中,没有地位。我们再看《易》中所说之“天”: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乾·彖》)
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豫·彖》)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彖》)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咸·嚎》)
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恒·彖》)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乾·文言》)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系辞》)
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暂不必管。不过我们读了以后,我们即觉在这些话中,有一种自然主义的哲学;在这些话中,决没有一个能受“祷”,能受“欺”,能“厌”人,能“丧斯文”之“主宰之天”。这些话里面的天或乾,不过是一种宇宙力量,至多也不过是一个“义理之天”。
一个人的思想,本来可以变动,但一个人决不能同时对于宇宙及人生真持两种极端相反的见解。如果我们承认《论语》上的话是孔子所说,又承认《易》、《彖》、《象》等是孔子所作,则我们即将孔子陷于一个矛盾的地位。因为上所引《论语》中的话,不一定都是孔子早年说的;我们也不能拿一个人早年晚年之思想不同以作解释。
或者可以说《论语》中所说,乃孔子对门弟子之言,是其学说之粗浅方面,乃“下学”之事。《易》、《彖》、《象》等中所说,乃孔子学说之精深方面,乃“上达”之事,群弟子所不得知者。所以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但《论语》中所载,孔子所说“天之将丧斯文”,“天生德于予”之言,并非对弟子讲学,而乃直述其内心之信仰。若孔子本无此信仰,而故为此说以饰智惊愚,则是王莽欺世的手段,恐非讲忠恕之孔子所出。且顾亭林已云:
延平先生答问曰:‘夫子之道,不难乎日用之间。自其尽己而言,则谓之忠;自其及物而言,则谓之恕。……曾子答门人之问,正是发其心尔,岂有二耶?若以为夫子一以贯之之旨甚精微,非门人所可告,姑以忠恕答之,恐圣人之心,不若是其支也。
又云: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是疑其有隐者也。不知夫子之文章,无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所谓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5〕
孔子所讲,本只及日用伦常之事。观《易·文言》等中,凡冠有“子曰”之言,百分之九十九皆是讲道德的,更可知矣。至其对于宇宙,他大概完全接受传统的见解。盖孔子只以人事为重,此外皆不注意研究也。所以他说: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6〕
根据以上所说,及别人所已经说过的证据,我以为孔子果然未曾制作或删正《六经》或《六艺》。
不过后人为什么以《六艺》为特别与孔子有密切的关系?这是由于孔子以《六艺》教学生之故。以《六艺》教人,并不必始于孔子,据上所引《国语》,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课表中,也即有《诗》、《礼》、《乐》、《春秋》、《战志》等。《左传》、《国语》中所载当时人物应答之辞,都常引《诗》、《书》;他们交接用《礼》,卜筮用《易》。可见当时至少一部分的贵族人物,都读过这些书,受过这等教育。不过孔子却是以《六艺》教一般人之第一人。这一点下文再提。现在我们只说,孔子之讲学,与其后别家不同。别家如道、墨等,皆注重其自家之一家言,如《庄子·天下篇》说,墨家弟子诵《墨经》。但孔子则是一个教育家。他讲学的目的,在于养成“人”,养成为国家服务的人,并不在于养成某一家的学者。所以他教学生读各种的书,学各种功课。所以颜渊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庄子·天下》篇讲及儒家,即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这六种正是儒家教人的六种功课。
唯其如此,所以孔子的学生之成就,亦不一律。《论语》上说:“德行:颜渊闵子骞;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又如子路之“可使治赋”,冉有之“可使为宰”,公西华之“可使与宾客言”,皆能为“千乘之国”办事。可见孔子教学生,完全要教他成“人”,不是要教他做一家的学者。
孔子以以前已有的成书教人,教之之时,如廖季平所谓“选诗选文”,或亦有之。教之之时,随时讲解,或亦有之。如《论语》:“‘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易·系辞》中对于诸卦爻辞之引申解释之冠以“子曰”者,虽非必果系孔子所说,但孔子讲学时可以对《易》有类此之解释。如以此等“选诗选文”,此等随时讲解,为“删正《六经》”,为“赞《易》”,则孔子实可有“删正”及“赞”之事,不过这等“删正”及“赞”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而已。后来儒家因仍旧贯,仍继续用《六艺》教人,恰又因别家只讲自家新学说,不讲旧书,因之《六艺》遂似专为儒家所有,为孔子所制作,而删正(如果有删正)亦即似有重大意义矣。
《汉书·艺文志》以为诸子皆《六艺》之“支与流裔”。《庄子·天下》篇似亦同此见解。这话亦并非毫无理由,因为所谓“六艺”本来是当时人的共同知识。自各家专讲其自己之新学说后,而《六艺》乃似为儒家之专有品,其实原本是大家共有之物也。但以为各家之学说,皆《六艺》中所已有,则不对耳。
总之孔子是一个教育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同上)正是他为他自己下的考语。
这样说起来,孔子只是一个“教授老儒”;但他却并不是“碌碌无所建树”,并不即“比于伏生、申公”。下文的主要意思就是要证明三点:
一、孔子是中国第一个使学术民众化的,以教育为职业的“教授老儒”;他开战国讲学游说之风;他创立,至少亦发扬光大,中国之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阶级。
二、孔子的行为,与希腊之“智者”相仿佛。
三、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与苏格拉底的行为及其在西洋历史上的影响相仿佛。
上文已经说过,士亹教楚太子的功课表中,已有《诗》、《礼》、《乐》、《春秋》、《战志》等。但此等教育,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受。不但当时的平民未必有机会受这等完全教育,即当时的贵族也不见得尽人皆有受此等完全教育之机会。韩宣子系晋世卿,然子到鲁办外交的时候,“观太史氏书”始得“见‘易《象》’与‘鲁《春秋》’”(《左传》昭公二年)。季札也到鲁方能听各国之诗与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可见《易》、《春秋》、《乐》、《诗》等,都是很名贵的典籍学问了。
孔子却抱定一个“有教无类”的宗旨,“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如此大招学生,不问身家,凡缴学费者即收,一律教以各种功课,教读各种名贵的典籍。这是何等的一个大解放!故以《六艺》教人或不始于孔子,但以《六艺》教一般人使《六艺》民众化则实始于孔子。
我说孔子是第一个以《六艺》教一般人者,因在孔子以前,在较可靠的书内,我们没有听说有什么人曾经大规模地招许多学生而教育之。更没有听说有什么人“有教无类”地号召学生。在孔子同时,据说有个少正卯“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荣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据说少正卯也曾大招学生,“孔子门人三盈三虚,唯颜渊不去”。庄子说:“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德充符》)不过孔子诛少正卯事,昔人已谓是假的,少正卯之果有无其人,亦不可知。庄子寓言十九,王骀之“与孔子中分鲁”,更不足信。故大规模招学生而教育之者,孔子是第一人。以后则各家蜂起,竞聚生徒,然此风气实孔子开之。
孔子又继续不断地游说于君,带领学生,各处招摇。此等举动,前亦未闻,而以后则成为风气;此风气亦孔子开之。
再说孔子以前未闻有不农不工不商不仕,而只以讲学为职业,因以谋生活之人。古时除了贵族世代以做官为生者外,我们亦尝听说有起于微贱之人物。此等人物,在未仕时,皆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商,以维持其生活。孟子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7〕
孟子的话,虽未必尽可信,但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别不事生产者,实未闻有人。《左传》中说冀缺未仕时,亦是以农为业。孔子早年,据孟子说,亦尝为贫而仕,“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但自“从大夫之后”,大收学生以来,即纯以讲学为职业,为谋生之道。不但他自己不治生产,他远不愿教弟子治生产。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论语·子路》)子贡经商,孔子说:“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他这种不治生产的办法,颇为其时人所诟病。据《论语》所说,荷蓧丈人骂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微子》)此外晏婴亦说: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 〔8〕
《庄子》亦载盗跖骂孔子云:
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盗跖》)
这些批评未必果是晏婴、盗跖所说,《庄子》里面的话,尤不可靠,但这些批评却是当时可能有的。
战国时之有学问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许行“与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仲予“身织履,妻辟 ”以自养。但孟子则不以为然。孟子自己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为“泰”,他人当更有批评矣。孟子又述子思受养的情形,说:
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 〔9〕
观此可知儒家的一种风气。唯其风气如此,于是后来即有一种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产而专待人之养己。这种士之阶级,孔子以前,似乎也没有。以前所谓士,多系大夫之士,或系男子军士之称,非后世所谓士农工商之士也。
《管子》书中《乘马第五》有《士农工商》一节,《国语·齐语》亦述管仲语云:
四民者勿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咙,其事易。……昔圣王之处士也,使就闲燕。处农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是故士之子恒为士。……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农之子恒为农。野处而不昵,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足赖也。有司见而不以告,其罪五。……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君有此士也三万人,以方行于天下。
这也是管仲的话。一卷《齐语》,只有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段事。似乎这段与《管子》书中所说,是同一来源。即令《管子》不是假的,这两个证据,也只算一个。就上引管仲一段话而言,其中也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既曰士农工商各以世及,而又说农“野处而不昵,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足赖也”。“有司”又须“以告”。“有此士也三万人”之士,似乎又以士为军士。韦昭于“士乡十五”下注云:“此士,军士也。十五乡合三万人,是谓三军。”若军士非即士农工商之士,则岂非有“五民”吗?此外又有一个反证,《左传》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随武子论楚国云:
昔岁入陈,今兹入郑,民不罢劳,君无怨讟,政有经矣。荆尸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而卒乘辑睦。
若士农工商,已是当时普通所谓“四民”,为什么随武子不说士农工商“不败其业”,而说“商农工贾”呢?孔颖达正义云:
《齐语》云:“处士就闲燕……”彼“四民”谓士农工商。此数亦四,无士而有贾者,此武子意言举兵动众,四者不败其业。发兵则士从征,不容复就闲燕。
“发兵则士从征”,可见孔颖达亦以《齐语》所说士为非以后所谓士农工商之士。
《管子》系伪书,其中所说,当系孔子以后情形。我所以以为,在孔子以前,似乎没有以后所谓士农工商之士阶级。这种阶级,只能做两种事情,即做官与讲学。直到现在,各学校的毕业生,无论是农业学校或工业学校,还只有当教员、做官两条谋生之路,这所谓: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10〕
孔子即是此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是其发扬光大者。
这种阶级为后来法家所痛恶,韩非子说:
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家何利焉? 〔11〕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 〔12〕
孔子与希腊“智者”,其行动颇相仿佛。他们都是打破以前习惯,开始正式招学生而教育之者。“智者”向学生收学费以维持其生活,此曾亦大为当时所诟病。孔子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他虽未必收定额学费,但如“贽”之类,是一定收的。孔子虽可靠国君之养,未必专靠弟子的学费维持生活,但其弟子之多,未尝不是其有受养资格之一。所以我上文说,孔子以讲学为职业,因以维持生活。这并不损害孔子的价值,因为生活总是要维持的。
孔子还有一点与“智者”最相似,“智者”都是博学多能的人,能教学生以各种功课,而主要目的,在使学生有作政治活动之能力。孔子亦博学多能,所以——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13〕
孔子教人亦有各种功课,即所谓《六艺》是也。至于政治活动,亦为孔子所注意,其弟子可在“千乘之国”“治赋”、“为宰”。季康子问仲由,赐、求,“可使从政也与”?孔子说:“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这即如现在政府各机关之向各学校校长要人,而校长即加考语荐其毕业生一样。
孔子颇似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本亦是一“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学生收学费,不卖知识。他对于宇宙问题,无有兴趣,对于神之问题,接受传统的见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说。苏格拉底自以为负有神圣的使命,以觉醒其国人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于予”,“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之言。苏格拉底以归纳法求定义(亚里士多德说),以定义为吾人行为之标准。孔子亦讲“正名”,以“名”为吾人行为之标准。苏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质。孔子亦视人之完全人格,较其“从政”之能力,尤为重。故对于子路、冉有、公西华,虽许其能在“千乘之国”“治赋”、“为宰”,“与宾客言”,而独不许其为“仁”。苏格拉底自己不著书,而后来著书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图之对话)。孔子亦不著书,而后来各书中“子曰”极多。苏格拉底死后,其宗派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发挥光大,遂为西洋哲学之正统。孔子之宗派,亦经孟子、荀子之发挥光大,遂为中国哲学之正统。
即孔子为中国苏格拉底之一端,即已占甚高之地位。况孔子又为使学术普遍化之第一人,为士之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系其发扬光大者;其建树之大,又超过苏格拉底。谓孔子不制作或删正《六艺》即为“碌碌无所建树”者,是谓古之发明帆船者不算发明,必发明潜艇飞机,始为有所建树也。
孔子为士之阶级之创造者,至少亦系其发扬光大者,而中国历代政权,向在士之手中,故尊孔子为先师、先圣。此犹木匠之拜鲁班,酒家之奉葛仙也。
192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