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适函之五

适之先生:

《章实斋年谱》增补本,现在正在印单行本。我已把实斋遗像加进去了,文章上不敢稍加变动。还想把内藤湖南《研几小录》所附实斋墨迹摄影加入,但不知有没有妨碍。

今年春天,我在绍兴遇见了一位章天觉先生,他说藏有实斋信札许多件,正在上海糊裱制成卷轴。我问他可否摄影给我,他说可以;但至今不曾寄来,我已写信去催他了。将来得到时,当复印好寄给先生。

现在距先生作《章谱》时已经很久了,先生对于实斋的观念也许有多少变更,可否把他的哲学、史学的思想理出个系统来,加以正确的批评,作篇长序,使得读者得着明瞭的了解?我是惭愧的很,数年来精力分散,不能集中在一点,所以对于实斋不敢下一句批评!只有诚恳的希望先生给我一个启发。我料想先生能有一天把考证小说的精神来论评史学,使得社会上好读小说的风气分一部分去读历史。

我最近有游美的企图,目的是美京国会图书馆。因为那图书馆华文部长Mr.Hummel在四年前就曾经请我去代他们编书目、撰提要,现在又来信微露这点希望,所以我想用一年的时间作预备工夫,到明年此时,就到美京去。

先生若有信给Mr.Hummel,请您顺便谈起我,使得这个计画早日实现,感谢的很。

我对于史学史的研究,早已确定计画,认为终身事业。研究的程序和下手的路径,都已切实规定了。先生若不嫌厌的话,我想写出来,请先生指教。

天热,身体如何?念念不忘。

姚名达上二十年八月四

《刘宗周年谱》序

一、刘宗周须有年谱之故

“余惟谱历之学,仿于《周官》,所以奠系属,分经纬;太史公集《尚书世纪》为《三代世表》,其遗法也。魏、晋以还,家谱图牒与状述传志相为经纬,盖亦史部支流,用备一家之书而已。宋人崇尚家学,程、朱弟子次第师说,每用生平月日以为经纬;而前代文人如韩、柳、李、杜诸家,一时皆为之谱。于是即人为谱,而儒杂二家之言,往往见之谱牒矣。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以谱证人,则必阅乎一代风教而后可以为藉。盖学者能读前人之书,不能设身处境而论前人之得失,则其说未易得当也。好古之士,谱次前代文人岁月,将以考镜文章得失,用功先后而已。儒家弟子,谱其师说,所以验其进德始终,学问变化。然而知者窥其全书,按其端末,则其事易竟;则谱之所系,犹未重也。惟先生之学与先生之行,则不可以不谱。盖先生之学,在良知诚意绝续之交;而先生之行,则先历清流,后遭易代,为常变并涉之境。惟学在绝续之交,故自西湖会讲①,证人社约②,达乎诚意章句③,大学参疑④之订,可以考其始业之勤,中信之笃,晚得之化,而非恍惚虚无,自讬良知宗旨所可希几。惟其行在常变并涉之境,故发端正学淑心之疏⑤,其后至于忤奄寺⑥,申宪纲⑦,再起再蹶,至于身殉国变⑧,可以见其先识之远,爱君之忠,临大节之正而不可以夺。盖其学之本末,行之终始,天启崇祯间之风俗人心,与东南鼎革间之时事得失,皆于先生之谱可以推见其余。先生故以《人谱教》学者,而学者又即先生之谱可以想见其人。故曰以谱证人,必有关于一代风教而后可以作谱。”此章学诚序刘宗周旧谱之说也⑨,言之成理,余可无事乎赘陈矣。

二、刘宗周年谱须改作之故

宗周先生之哲嗣汋尝纂次先生生平为年谱,董瑞生称其“字摹句绘,几于无可增改,”⑩邵廷采称其“详慎有体,实能见先生之学所以发先儒所未发者,”⑪吾人似可无须改作矣。然其书于汋殁之后即有二本:“一曰《先君子蕺山先生年谱》,中多窜抹,传自学人不会诚意宗旨者为之,至不可认;一曰《刘忠正公年谱》,与前本大同小异。”⑫章学诚且称其“子孙家自为书,详略异同,未能画一。”⑬则歧文误解之不可不论定,一也。其书又“间有一二隐而未揭,散而无纪者,”⑭瑞生已“小为订之,”⑮而未及纠正者犹多,二也。其体裁严整,纲举目张,虽大端已具,而全豹难窥。此生平底细,学术迁流之宜详加补充,三也。“官阶地域,宜从当时,”⑯而其书于名公巨儒,或称地望谥号,后人骤视不解所谓,此尊称异呼之宜正名,四也。原书附集而行,故于作文年月,未尽著录;然瑞生已谓“文有宜登大略者,有宜止载题者,宜酌择”⑰;欲知先生思想之变化,文题及其内容诚不可不录,五也⑱。原书纪事止于谱主之殁,读者无从得知先生身后影响之大;此则时限使然,而非改作无以善其事者,六也。时代背景,学术潮流,无往而不牵涉学者之思想;先生思想之成立,所感受于时事尤多;旧谱有昧于此,所纪多略⑲;此宜用新史学之眼光,作科学的探究与纪载者,七也。先生遭逢国难,舍身殉节,其所仇敌者满清,而其子孙与门人生长后朝,纪述遗事,自有忌讳曲笔;遗书奏进,复经清廷删改⑳,无复真面目矣;洗刷考订,暴露真相,则后学之责,八也。遗书刊布甚迟[21],流传不广[22],版本杂出,遍读为难;居今之日,欲读古人书而深解其学,尤非易易;而先生之学,又实有其不朽者在,于今日时势,适如切症之药石,著者不敏,窃欲化专门为普及,变艰深为浅易,治文集为传记,使先生之学得广播于天下,而天下仰其赐,则著者之心愿偿矣;此年谱之所以须要改作,九也。综此九端,始敢命笔。如非然者,则妄作之罪,余焉敢辞!

三、刘宗周生平之大概

其子汋已略言之矣,曰:“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诚由敬入。诚之者人之道也。意也者,至善棲真之地;物在此,知亦在此。意诚则止于至善,物格而知至矣。意诚而后心定其心焉,而后人定其人焉。是故可以扶皇纲,植人纪,参天地而为三才也。其修于身也:目不视邪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戏言,四体不设怠惰之仪;威仪容止,一范于礼;非其义,一介不取;非其道,一人不苟同也。其刑于家也:事亲极其孝,抚下极其庄;闺门之内,肃若朝庙;妻孥之对,有同大宾;以至接朋友,虚而能受;驭臧获,严而有恩;入其门,翼翼如;登其堂,雍雍如也。其待戚里也:事外祖如其祖,事姊如其母,抚甥孙如其孙;其他若母族,若外家,若婿家,贫者助,弱者植,美者教训,务使恩谊周洽,不以亲疏而间焉。其待宗族也:祖免以内,子不娶娶之,女不嫁嫁之;上祀祖宗,置祀田百亩,以供祭;下逮族姓,置义田百亩,以赡之。其自奉,则衣取蔽体,食取充腹,居止取足以障风雨,而处之裕如也。其待乡邑也:地方风教,力为表扬;民生利弊,力为兴革;连年洊饥,则图积贮,以施赈济;所在告警,则讲乡约,以正人心;而设施见于一方矣。其进而立于朝也:致主期于尧舜,非天德不以入告;敷治本于三王,非王道不以开陈;而尤惓惓于进君子,退小人,为幹济时艰之要;然谨难进易退之节,道合则从,不合则去,未尝终年淹者;天下仰其出处,如祥麟瑞凤,以之卜世道之兴衰焉。其退而居于野也:横经论道,讲学淑人;上自《四书》《六籍》,一一厘正之;下至濂洛关闽以及有明诸儒,人人折衷之;阐往圣之微言,黜异端之讹谬,存天理于几微,留民彝于一线;其见于著述者,愈弘且伟焉。盖自作止语默,以至进退辞受,无非一诚之所流行。自家庭日用,以至乡国天下,无非一诚之所贯彻。而至于临难一节,从容就义;全而生之,全而归之;不亏体,不辱身;忠孝两慊,仁义兼尽;合夷齐首阳,曾子易箦,而兼有之;信乎可以扶皇纲,植人纪,历千载而不朽也。先君子盛年用功,过于严毅;平日齐庄端肃,见之者不寒而慄;及晚年,造履益醇,涵养益粹;又如坐春风中,不觉浃于肌肤之深也。窃尝论之:道统之传,自孔孟以来,晦蚀者千五百年。有宋诸儒,起而承之。濂溪明道,独契圣真。其言道也,合内外动静而统一之。至晦庵象山而始分。阳明子言良知,谓即心即理,两收朱陆,毕竟偏内而遗外,其分弥甚。至先君子而复合。先君子之学,以诚意为宗,而摄格致于中。曰:‘知本斯知诚意之为本而本之,本之斯止之矣;知止斯知诚意之为止而止之,止之斯至之矣。’[23]即内而即外,即动而即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盖自濂溪明道以后,一人而已。其余诸子,不能及也。若夫恢复心体之量,学者所让弃于佛氏者,一朝还之吾儒;廓清之功,不在禹下。而即其辟邪教,距跛行,放淫辞,扫榛芜而开正路者,其功又岂在孟子距杨墨下哉?”[24]

四、刘宗周在史学上之地位

请征诸当代史学大师何柏丞先生而可知也,其言曰:“吾国学术思想至北宋末造经一番融贯之后,大起变化。儒释道三家思想,至此皆面目为之一新,各成为极有条理之派别。释家思想经儒家之陶冶,成为陆王一派之心学;道家思想经儒家之陶冶,成为朱子一派之道学;而儒家本身则因程颐主张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之故,蔚成浙东之史学。故吾国学术至南宋而后成为三大宗门,吾国史学亦至南宋而后始独树一帜,南宋之世,实为吾国文化史上最灿烂之时期也。……初辟浙东史学之蚕丛者,实以程颐为先导。程氏学说本以无妄与怀疑为主,此与史学之根本原理为相近。加以程氏教人多读古书,多识前言往行,并实行所知,此实由经入史之枢纽。传其学者多为浙东人。故程氏虽非浙人,而浙学实渊源于程氏。浙东人之传程学者有永嘉之周行己、郑伯熊及金华之吕祖谦、陈亮等,实创浙东永嘉金华两派之史学,即朱熹所目为功利之学者也。金华一派,又由吕祖谦传入宁波而有王应麟胡三省等史家之辈出,金华本支则曾因史而文,现中衰之象,至明初宋濂王祎方孝孺诸人出,一时乃为之复振。惟浙学之初兴也,盖由经入史,及其衰也,又往往由史入文。故浙东史学自南宋以至明初,即因经史文之转变而日就衰落。此为浙东史学发展之第一个时期。迨明代末年,浙东绍兴又有刘宗周其人者出,‘左袒非朱,右袒非陆’,其学说一以慎独为宗,实远绍程氏之无妄,遂开浙东史学中兴之新局。故刘宗周在吾国史学上之地位实与程颐同为由经入史之开山。其门人黄宗羲承其衣钵而加以发挥,遂蔚成清代宁波万斯同全祖望及绍兴邵廷采章学诚等之两大史学系;前者有学术史之创作,后者有新通史之主张,其态度之谨严与立论之精当,方之现代西洋新史学家之识解,实足竞爽。此为浙东史学发展之第二个时期。”[25]自来谈浙东史学,未有若柏丞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其所给予宗周先生之位置,尤确定而不可易。观乎宗周先生祀尹焞于证人社[26],目为程颐之正传,拳拳服膺,备致推崇,可以知其思想渊源之所自矣。观乎清代浙东诸史学家莫不师承梨洲[27],以推本蕺山[28],可以知其学术影响之所届矣。

五、本书著述之经过及著者之态度

著者籍隶赣南,于浙东之学,初无所知。其始觉也,盖自髫龄读《人谱杂记》与《王学渊源录》始。迨夫耽思史学,致力古书,气味相投,竟以《史学史》为其专门事业,宏纲细目,确定分施,而浙东史学之探讨遂为近年来之一大程课。始于章学诚,上及邵廷采,黄宗羲,以至刘宗周,功力所届,颇有成书;要而言之,实《史学史》之分段长编也。自揣思想未凝,深恐批评有误,故于诸家,案而不断,力求表暴学者之实事心得而未尝稍肆是非之见解。非不能也,以俟异日论定耳。是书也,草创于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写定于二十年八月十七日。搜遗文于沪肆,异本备罗;访古迹于越城,芳徽深挹。细读深思,不厌早起;析疑著笔,每致晏眠。历挥汗与围炉,遂积分以成寸。昔黄宗羲有云:“每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所取之意云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先师著述虽多,其大概具是,学者可以无未见之恨矣。”著者不敏,窃有取于斯言。至于采集之勤,稽考之苦,笔削之审,可无庸一一道也。

①事见本年谱万历三十九年六月。

②见崇祯四年三月。

③见崇祯十六年十一月。

④见崇祯十七年三月。

⑤见万历四十一年十月。

⑥见天启元年十月。

⑦见崇祯十五年十一月。

⑧见弘光元年闰六月。

⑨见刘刻《章氏遗书》卷二十一《刘忠介公年谱序》。

⑩见《刘子全书钞述》页十七。后简称《刘子全书》为《全书》。

⑪见《复思堂文集》卷一《明儒刘子蕺山先生传》。以后简称邵撰《传》。

⑫见《全书钞述》页十七。

⑬见刘刻《章氏遗书》卷二十一《刘忠介公年谱序》。

⑭见《全书钞述》页十七。

⑮见《全书钞述》页十七。

⑯见《全书钞述》页二十二。

⑰见《全书钞述》页二十二。

⑱据《刘蕺山先生集》卷首上论。以后简称《刘蕺山先生集》为《全集》。

⑲见本年谱卒后四十年。

⑳据《全集》吴杰序。

[21]见《大学参疑》。

[22]见先生子汋所撰《先君子蕺山先生年谱》。以后简称为《旧谱》。

[23]见《通史新义》页一四〇。

[24]见本年谱崇祯五年六月。

[25]即黄宗羲。

[26]即刘宗周。

[27]见《明儒学案发凡》。

[28]见《明儒学案》卷六十二。

中华民国二十年八月十七日著者姚名达写于上海史斋

(原载姚名达著《刘宗周年谱》,商务印书馆中国史学丛书,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