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适函之六

适之先生:

商务印书馆总厂被日本飞机一顿工夫便炸毁了,东方图书馆隔两日亦被延烧完了!这不仅是该馆的致命伤,亦是我国文化的莫大的损失:敝馆五千仝人同时失业,同时毁家颠沛流离,莫可言状。名达仓皇避寇,幸保八口,衣被文稿,仅带一半,虽吃尽艰苦,而精神尚能振作,毫不灰颓;誓必自强灭敌,决不畏难苟安。一俟胜负分明,必可判定将来国运。我军若败,不容我们再作纸上工夫,我打算从事政治和社会运动。我军若胜,外交必有转机,百业当可逐渐发达,我打算仍旧作史学的研究。请先生切实教训且指示我,使得我能够循着正轨活动,以免错误。如有适当的职业,量我的才学能够胜任的,敬请先生介绍给我使得我的智力有机会发挥,免得辜负光阴。恳切陈情,佇候明教。

敬请近安。不宣。

后学姚名达上

二月八日写于无桌无椅之时

致胡适函之七

适之先生:

听说先生病好了,欢喜的很!

近日曾寄二信,有所干渎,不知先生已收览否。

先生若长北大,可否让名达到您跟前做点有关于史学的职务,使得名达不致抛弃夙业,坠入俗流?照近来的趋势,若先生再不援引我,指导我,我怕不能再和恶势力挣扎了,誓必合流同污,前功尽弃!从前得先生和任公先生的扶掖,刚刚得到一线正路,不幸遭受东寇绝大的打击,几乎送了性命,现在一无所有,穷无所归,非先生孰能援我于几席?这点敬请先生注意!

章衣萍兄创办新世纪函授学社,邀我合作。我想添设历史一科,拟了一个课程表,寄上请教。名达私愿作普及历史知识于一般民众之运动,冀有所贡献于国家。如果先生不以为谬妄,拟请先生担任一个名义。或以为非,亦祈示阻。北平若能得职业,此事亦可不办。总之,全依尊命。

匆上敬请

痊安,伏希珍摄!

后学姚名达上

致胡适函之八

适之先生史席:

敬启者,久违雅教,弥切神驰,近际国难,谅多警省。名达惨遭倭寇,失业毁家,动心忍性,谋所以报仇兴国之道,乃归结于唤起国民之自觉;而自学之端,自明瞭国破家亡之原因始,则历史知识之普及,实为当今之急务。各级学校既素轻视历史,历史课本又颇轻视现代报纸。报纸所载既有忌讳,杂志所论又颇支离,故一般国民欲明瞭其时代之形势及其境遇之由来,实无法可致访问;出版虽多而毫无系统,读者有莫知所择之叹!且读史有疑,授史有惑,学者亦苦无从质疑问难。此吾史学界所应亟谋,有以慰我同胞者也。名达不揣冒昧,曩在北京即曾联合同志组织史学会,以谋历史知识之普及,及史学界之团结。近遭国难,默察民众之隐情,深觉缺乏历史知识之结果,将致国家于灭亡,而欲发挥吾人之所长,以贡献于国家,莫若于函授历史知识于一般民众。适有方人创办新世纪函授学社于上海圆明园路二十九号,民众函询史事者甚众。名达乃发宏愿负此启发民众注意历史之责任,邀集同志,组织上海历史研究会,商请该社添办历史学系,草创经营,粗有眉目,大约拟分初、中、高三级及研究班。初级注重现代本国悲遇之由来,中级注重一般通史,高级注重文化专门史,研究班注重史学及作史方法。每级各开功课一二十种,每课各编讲义一二万字,每章节皆发问题,令学生解答,随时寄与教授,批改发还。学生如有所疑,亦可函问教授。每级课程读完,各作毕业论文一篇,积分合计如能及格,即各授与证书。行政今言并重,深浅皆备,学者随意所欲,名得有成,非惟历史知识得以普及,即史学专家亦可有所造就,于国于民莫不大有裨益,较诸学校教育,成效似更伟大。吾人舍身为之亦有价值。惟是名达浅识寡闻,虽有良朋竭智相助,而不得名高望重、博学多闻如先生者加入指导,则其成绩难保优胜,可断言也。

素仰先生素喜史学,尤擅场于哲学史,拟祈稍拨烦冗,出其心得,撰写此种讲义,随时脱稿,随时寄下,以便印成复本陆续分发学生,以广播历史知识于民间。函授性质既与面授不同,故讲义行文务求浅显;讲义性质又与著作有异,故每讲必发问题,尤注重于引导学生循径自修,俾成学业。先生著作如林,只须择要简述,即可成优良无比之讲义,化专门为普及,藉文字代语言,报国有愿,人同此心。叨在知交,谅蒙赞助。兹敬寄呈课程目录,即祈鉴定,或有所缺,烦赐加添;或有赘疣,烦赐除削。尊意如愿另编何种,请即赐书示知;友人如有夙长何史,请即代为介绍。总蕲每课皆有关实用,各家皆大展长才。至于劳心之代价,自当称心而无吝,或按版税之比率,或按学生之比率而致相当之报酬。倘其不然,敢乞明教。专肃奉恳,无任主臣。敬颂

史安,不宣。

姚名达敬启

(致胡适八通信,原载耿云志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1册,黄山书社,1994年)

《浙江歌谣第一集浦江歌谣》·跋

我对于歌谣没有用心考察过,但觉得有几种意见要发表。

第一,我想:文字未发生以前,歌谣早已发生了。人类最初没有用文字表现情意的本领,却已有用歌声发抒情感的技能。不过歌谣虽比文字发生更早,但文字发生以后,歌谣仍旧自成一系,口耳相传,一时不曾写成文字。这是因为上古书契文字刻在甲骨上,很不容易,文字只是不得已而用之的东西。字数较多的歌谣是在竹简发明以后才写成文字的,推其时代大约在西周中年。

第二,我想:《诗经》就是最初的歌谣集,并不是圣人编辑的经书。那些成文的诗的原形只是有声的歌,有由平民冲口而出的,亦有贵族雕琢而成的,有合乎音乐的,亦有不合音乐的。它——《诗经》——只是许多歌集中偶然保存的一种,并不是孔子苦心孤诣编成的。二千年来不知枉费了多少腐儒的心思,可怜他们始终不曾寻出半点道理。

第三,我想:冲口而出的歌才含蓄着真实的情感,写成文字的诗却不免带虚伪性了。古今的诗集,滔滔皆是,但真能表现作者的真情的恐不多有。惟有最古的歌集——《诗经》——和最近的歌集——如《吴歌》,《浙歌》——始可窥见赤裸了的内心。

第四,我想:歌谣是劳苦和烦闷的民众,尤其是被压迫被束缚的妇女的呼声,不比诗词是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无病而呻吟。过去的文学史只知道研究诗词的艳丽,却忽略了歌谣的真挚。

第五,根据上述各理由,我想:从歌谣可以窥见真实的民情民俗,比研究现实生活还要格外容易明显。写文学史者,与其研究高文典册,不如搜寻方志俗书。研究社会问题者,与其调查呆板的风俗,不如搜集流动的歌谣。

洪亮先生辑写《浦江歌谣》,并将扩之为《浙江歌集》。我不禁为之一喜。古来的民歌,因无人辑写而湮没的,真不知几万千。若一向有人注意保存,从事民情的研究,我民族也许不致像现在一样的虚伪,浮夸,敷衍,怯弱。如今好了,《吴歌》有集,《浙歌》有集,将来各省齐全,民情大显,政治社会之一变亦未可知。近时内政部下令搜集民歌,可谓难得。各地学者闻风兴起,想在意中。那么,洪先生的一番苦心不致辜负了。

二十一年十月三日,姚名达

昨晚随便写了上面几句话,今天才看到本书的各篇序文,又觉得那些平庸的意见没有发表的必要了。但是,究竟写已写了,受了洪君的嘱托又难于失信,只好摆在后面吧。

十四日,达。

(原载洪亮著《浙江歌谣第一集浦江歌谣》,女子书店,1932年)

《苦闷的大学生》跋

提起笔来,心已酸了,一字未成,泪已满纸了!

我恨,我悔,我恨我先前不曾看见这本日记,我悔我先前不曾翻过这本日记!

我没有想到这本日记的作者是这么一个痛苦而烦闷的大学生。

这位大学生现在是不幸死了,这死,在他是早已自知的;在这本日记,他明明白白的记载他的思想和行为,而且确确实实的断定他的结果。我悔恨,就是悔恨没有知道他有这样一本日记,而且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作者的身体是僵死了!但在这本日记中,他的精神是栩栩如生,永远不朽的。

他是现代中国有志向上而被环境压迫致死的大学生的代表,而且是最适宜的总代表。

他是我最亲最爱的,又是我一手教育维护以至长成的内弟。但这上面所说的不是过情之誉而是合理的论断。

他今年——一九三二——才二十岁,实际上只十九岁。生于一九一三年旧历正月初四日,死于今年新历九月初十日。

这本日记是从一九二九年记起的,那时他在吴淞中国公学预科,记得很简略,我们叫它《海角天涯》。一九三〇年他考入上海光华大学,思想和文章都大大的进步了,《苦闷的大学生》便是一九三一年二月到今年二月的生活实录。诗集《寒灰》和那几封残留的信也都是这几年间写的。

他记日记是奉我的命令,但我的日记没有他的真挚,没有他的流丽。

他的生活纯粹随我而转变,他的思想纯粹因我而异动。他的文章自幼是我教他做的,但是这里的文章比我好多了。

他先前是一个再蛮没有的公子少爷,他爱怎样就怎样,谁亦教他不下。他虽入学而不肯读书,喜食糖果而不肯食饭。但十一岁那年只受我七个月的教育,竟致变成完全两样的好孩子!他一气学完了六年小学的完全课程,没有一种不懂了。他把一切坏习惯——如骂人,撒娇,发气,怕生,好吃等——统通改除了。先前不曾和母亲分睡过,次年竟能独自入学,寄宿校内。先前总是顽皮躲懒的,以后居然循循好学了。

他进小学,进中学,都是我送他去的。中学毕业了,家乡正遭匪患,他的母亲忍泪托我带他出门,到上海求学。想起那时珍重叮咛,临别依依,而今母子先后去世,有负付托,谁无人情,能不恸哭?

这次相别是一九二九的春天,亦即是他一生苦乐的分界。

他家原是有钱的,但自此以后,便变成四壁萧然,一无所有了。于是他便开始忧愁,既挂念母亲,又顾虑身世,神魂颠倒,思想矛盾,终于成功了一个苦闷的大学生。

资本主义的社会,进大学原不是贫穷人的本分。然而破产离家的他居然能进大学,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二个姊夫——奉謜和我。起初是我一个人担负他的生活费和学费,后来奉謜由美回国了,便合力扶持他,鼓励他。

但他虽然进了大学,虽然有人扶持,而混乱的社会终不许他乐观,他终于悲观以死了!

起初是因为母亲陷在匪区,没有法子出来,所以日夜忧虑,不曾稍微快活过。我们识透了他的内心,竭力设法迎接他的母亲出来,不知费了多少笔墨,花了多少盘缠;而他的母亲老是念着家不肯出门,直到去年,自己觉得苦受够了,生命太危险了,方才逃到赣州,投奔家兄,却又不幸在路上受了暑热,一到即生痢疾,虽经家兄延医诊治,终于不起!这不幸的大故便是他的致命伤,我们的心血因这大故而完全枉费了!

他的母亲,逃,病,医,死,敛,葬的用费,完全是我一人担任,我只希望救出岳母,使他欢喜,那知天不佑我,不但不能,反而把他从我怀抱中夺去了!

在这本日记,他充分的表现着思母的热情:他听到母亲平安的消息,便开心,发奋,努力;只要隔几天不接音信,便又忧愁,烦恼,悲观。像这样多血多情的人,一旦失了慈爱的母亲,怎样不会伤心致命呢?

我如今想起,悔也迟了!我因为受了岳母的重托,怕他在旅途上受危险,所以他屡次要冒险回乡,我们都不曾依允他。早知人生必有一死,悔不让他回去尚可母子一面呢?

他一向努力,因我们的鼓励而努力;他有时灰心,也因为我们的疏忽而灰心。他想译书,得我的赞助便高兴,见我不批评便丧气。他的母亲死了,他以为世间没有人爱他了,便说失掉了生活力,不要生命了。但一经我的抚慰,勉励,一念我的热情,殷望,便又立刻改变心情,立志努力。总之,他一喜,一愠,一奋,一悲,莫不以我为中心,因我而变动。在这本日记中,充分的表现着。

我如今才晓得他是这样的信仰我,悔也迟了!我因为他自己知道努力了,所以不愿事事教训他,让他自由的发展。早知他是这样的服从我,悔不时时嘉奖他,指导他,纠正他了。

尤使我悔恨的,就是我竟不知他会手淫!我们平常总说他面黄肌瘦,总认为先天不足,所以常常买补药给他吃。那知这样纯洁的青年,亦会被手淫弄坏了身体,竟因此丧失了生命呢?

这不能不怪提倡看小说的和专写诲淫书的混帐王八蛋,他们竟把许多好好的,活活的青年暗杀了!

我悔不曾看见这本日记,这也是一个缘故。他不是明明白白喜自手淫吗?我若早知道他有此事,我自信能禁止他。

我曾经告他:如有可爱的女人,你尽管爱她;你不要怕你没有钱,钱是可由我给你的。然而他生平似不曾有过爱人,竟以手淫自戕其身!

我没有能力描写出我那可爱的大学生,是怎样一个发奋好学而且志诚有为的人物,我只知道现代政治社会的混乱把他的家毁掉了,把他的母亲夺去了,又把他自己也弄死了。

在这日记中,我不知有多少悲痛的字眼,我只知排字房把所有的悲字统通用完了,新刻了许多个才把空白填满!我们那可爱的大学生竟被这悲字弄死了。

他是患伤寒病死的,但病不是死的主因,而悲观与手淫是死的主因。不是社会不好,他不会悲观与手淫。所以他的死是社会促成的。我们在同一社会里的人看了这本日记,铁石心肠亦会表同情,亦不禁要伤心吧!

他死了便等于我也死了!他是我的手足,我没有了他了,至少也像断了一手一足了!他是我一手培植成人的,他死了便枉费了我十年的心血,至少至少我的历史失败了一半了!

我悔,我恨,我若早见了这本日记,他也许不至于死,我悔恨,悔恨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九三二年十月卅一夜

姚名达写于上海霞飞路铭德里北衖八号

(原载黄邦俊《苦闷的大学生》,女子书店,19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