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日本妇女》序
无疑的,日本是我国当前最大的敌国,抵抗敌国的侵略是我们当前最大的任务。但抵抗虽比不抵抗好些,究竟是弱小民族的方略而决不是泱泱大国应有的唯一手段。
日昨会见九四老人马相伯先生,他一见面就大骂日本小子胡闹,我们非惩创他不可,报仇雪耻犹其余事。他老先生说,我们必须振作大国的气象,应以世界公理前提,为伸张公理而去惩创那破坏公理的凶手日本;我们不但要抵抗日本,而且要打到他,教训他。决不可拘于目前的形势,怕他的威力而只说抵抗抵抗。
这是老前辈眼光远大的说话,我们应当共同敬佩的。
但我以为决胜疆场不全在战时的轰炸冲杀,而半在于平时的研究调查。试看日本未入朝鲜及东北之先,不是先事调查与研究吗?到今日,我们对于自身的底细,反不如日本人所知道的清楚,那能怪他们的野心勃勃呢?他们那样地了解我们的底细,我们这样地茫昧他们的底细,我们要报仇也无从报起,更何能打到他?
况且从国际关系讲,没有那两国像日本那样和我国一样地密切的。日本的古代文化纯粹是我国的文化,他若没有我们的教导,决不会有这样悠久的生命。而我现代中国所以衰弱至此,亦纯粹由于日本的永续侵略。我们若没有他的剥削和压迫,决不会有这样痛苦的命运。岂但这次夺我东北?他抽我筋髓,吸我精血,割我手足,已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我们若不去研究,怎能明白?不去调查,怎能知道?所以我敢规劝我武人,不可徒言抵抗,应该回手攻击。文人不可闻贼胆寒,应该奋起研究。这才是正轨。
出乎我的意外,在暨南大学诸生中竟有好学能文的朱鸿禧君能够符合我的意志做出一部叙述现代日本妇女的书来。当初我要他们各撰一篇研究日本的论文,朱君就开始研究这个题目。学期终了,他的论文也脱稿了。我看了真欢喜,觉得以前还没有这样丰富而有条理的书能够满足我们认识日本妇女生活情形的要求,而这部书却似乎足以胜任而无憾。所以把他印刷出来了。同时我又自己觉得惭愧,自从“一二八”之夜,被倭寇毁了等身著作之后,虽然发誓研究日本,消灭日本;而因人事忙碌,竟未做出一点事业来。而且对于朱君这部著作,除了供给一些材料和指正一些小疵,充补一些事实外,亦未能多所供献。朱君要我做序,我也延宕了好久,直到书已印好了才着手写。虽已写了,也没有充分的时间去写,只好把我的旧稿抄下一部分,或可读做这部书的先导亦未可知吧。
“日本是许多孤岛合成的国家,当我国的正东方,遥对朝鲜半岛,东濒太平洋。最初,他们只有三个大岛,最大的名本州,余为九州,四国。只这是他们先民活动的所在,此外都是侵略来的。九州之南,有列岛名琉球,再南有大岛曰台湾,古皆属于我国。本州之北,有大岛今名北海道,古为蝦夷所据,近代始归日本。北海道之北,有长岛曰库页,古属于我;有列岛曰千岛,尝属于我。本州正南有小笠原群岛,再南有国际联盟委任统治的加罗林群岛。这些都是明治维新以后用武力取得的。
他们被囚于海已数千年,近代始爬上大陆。但大陆都是我中国的领土或属国,所以他们举国都以侵略中国为一切活动的目标,标榜所谓大陆政策。他第一步便把朝鲜半岛从中国手里抢过去,先美其名独立国,旋即吞下去了。次便伸一足到辽东半岛,夺一血管曰南满铁路,后又伸一足到登莱半岛,夺一血管曰胶济铁路。最近更轻轻的从不抵抗主义者手上把东北三省占据了,并且做傀儡弄出一个‘满洲国’以来,他们的大陆梦快要实现了,两栖动物已在大陆上建筑起宫室炮垒了。我们的四万万睡狮呢,依旧在打鼾,不曾完全醒来!
我们试纵览地图上的日本,还敢藐视他吗?他的土地面积虽只二十六万余方哩,比我国不过十六分之一,但他的领海却比我们大得多了。论他的纬度,他的领土领海,北自北纬五十余度,南至赤道,足足五十余度,比我们——只有四十度——长得多了。论他的经度,他的领土领海,东自东经一百七十度,西至东经一百一十九度二十分,差不多快到六十度,比我们——六十三四度——不相上下。我们的领土虽然比他大,比他成块,但是我们的领海比较他的,实在是小巫见了大巫,惭愧得很。何况我们的海军万无保护领海之力,他们的海军不但占据了我们的良港,还能够深入我们的长江。又何况他最近又强夺我们的东北,他是如猛虎傅翼,我们是如折臂剜心,我们还能够自恃地大物博吗?我们若把东北蒙藏除外,他们若把东北吞并,我们还能够说我比他大吗?
我们再看地理上的形势,我们的领土好像是一块沃土,好是很好,可惜不在马路——航路——旁边,古代虽可耕种生利,但在现代却因不宜于运输和交易而致价值减低了。他——日本列岛有如一扇极长的屏风——或照壁,或围墙——横卧在我们的面前,阻梗我们的出路。北自千岛库页,南至台湾澎湖,连环紧锁,使得我们要出一口气也不能。只这一点,他已足制我们的死命。我们不可不明白,不可不觉悟——也就是因为这点形势的关系,日本在古代是不怕外来的侵略,在近代是容易吸收外来的文化,所以他们虽没有创造力而能生存,虽和中国同时接受西洋文化而能先进步。我们不可不了解这点因果关系。
土地人民主权是国家的三大要素。日本的土地,既如上所述,并不算小,他的人民也不算少,我们更宜明白。据去年国势调查,纯粹的日本人将近七千万,连朝鲜台湾人将近九千万。若加上东北三省三四千万人,岂不是有一万三千万人吗?一万万多的人口还可轻视吗?我国人动不动自恃人口众多,为世界冠,不怕亡国灭种。殊不知四万万的统计是绝对不确的约估,连年灾乱已不知多死了几千万乃至万万,生产率又一定减低了许多,加上东北蒙藏都被略夺,只剩下本部十八省,这点点地方,恐怕连三万万人口也不足。何况他们是万众一心,蛇想吞象,我们是年年内乱,家家内讧,我们还能够自恃人众吗?
关于日本民族的起原,至今从人类学古物学上去研究都未曾得到真实的结论。但日本的日本主义历史家已经武断他们的先民是从朝鲜搬过去的,最近并且高唱鲜蒙一元论,竟说他们和朝鲜人满洲人在昔都是一家了。我们不要上他的当,要晓得这是由日本军国主义的大陆政策发动的一种历史政策。他们的历史家都直接受国家的豢养,所以不惜违悖史学的真理,伪造这种毫无根据的史迹来。他们最近有一种口号,是‘我们从前从大陆来,现在要回到大陆去。’他的意义是‘我们的岛不够用了,煤也没有,铁也没有,石油也没有,米又不足,棉又不足,不能不向大陆进取了。我们不但要朝鲜,而且要满蒙了。满蒙是我们的生命腺,兴安岭是我们国防的第一线。’其实呢,他们有朝鲜半岛本就够了。朝鲜有八万五千多方哩的面积,却只有一千七百万多的人口,还不够日本人繁殖吗?他们何以还不满足?这是要怪我们东北三省太好了。这里不但有最优良的军港商港,还有最丰富的钢铁煤矿;不但农产品可以取之不竭,就以土地的肥沃而论,世界上便没有第二个地方比这里更肥,怎怪日本会伪造史迹,说他们的老祖宗是从满洲经过朝鲜去的呢?其实,日本人就是在日本岛发生的,不必是外来的,他们多少有点像马来人种,但亦不一定是马来人的子孙。我们的反证是原始人类赤然一身,一无所有,一定没有造船渡海的本领。孤岛上的人就是孤岛上生的。世界上既有人类产生,那么,在同一时代,同一气候,任何地方都可产生人类。不必说人类出于一元,由甲地分布乙丙各地啊。
再次讲主权,名义上,日本的统治权一向就在万世一系的天皇手上,但事实上则除三五天皇偶尔揽大权外,其余的天皇却不曾亲揽政权,大权照例在太政大臣或关白或大将军手上。政权的争夺只限于大将军为止,没有人觊觎天皇的位置。所以天皇能万世一系,不曾易姓。但因此讲日本史不能用天皇分别时代,而多用主政权者分时代。他们的政体,一向是君主政权,但与其说是君主,不如说是军主。不但古代是军主,就是现代的日本政权又何尝不是在军阀的掌握呢?我们要看清这点,才可以了解日本的历史。”(以上是《日本史》讲义)
说起日本天皇,有一段和这部书有点关系。在一百二十四代天皇中,有十代是女人。但虽说十代,实只八人。她们的名称和在位年代如下:
推古天皇西历五九二至六二八年间
皇极天皇西历六四二至六四四年间
即齐明天皇西历六五五至六六一年间
持统天皇西历六八七至六九七年间
元明天皇西历七〇七至七一五年间
元正天皇西历七一五至七二四年间
孝谦天皇西历七四九至七五八年间
即称德天皇西历七六四至七七〇年间
明正天皇西历一六二九至一六四三年间
后樱町天皇西历一七六二至一七七〇年间
比较起来,女皇也占了百分之八。还有,天皇的皇女封内亲王,皇子封亲王。由此可见日本古代皇室对于男女并不歧视。而那些女皇也并不弱似男皇,她们反而能够做种种有益于文化的事业来。例如推古天皇遣使入隋,实在是大化改新的胎胚。元明天皇实行大宝律令,实在是奈良文化的母亲。其余各女皇亦莫不做了一番事业,神功皇后的武功尤其震烁日本史上,足见她们的能力并不差了。
在没有接受中国文化以前,日本是不但同姓为婚,而且是兄妹为婚,内亲王不能下嫁外族的。例如推古天皇是钦明天皇的第三女,她的丈夫敏达天皇是钦明天皇的第二子。但自唐代文化输入日本,藤原氏得势专权后,天皇的皇后从此不一定是内亲王而大半是藤原氏,小半是源氏平氏了。虽说源平也是皇族,但总比前此的血亲为婚比较好点了。直至明治维新,接受西洋文化,明白同姓为婚的不合生理以后,方才禁止同姓结婚。这椿事体自然是日本人口盛衰的最大关键。试看明治初年人口只三千余万,至今不过六十年,人口激增至七千万,我们就可以知道日本古代人口所以不发达的原因了。
再看日本文学史,几乎全是女子活动的园地。一部代表奈良文化的《万叶集》,几乎全是女子的诗歌。她们的天才如此的丰富,倘使能够参加社会的事业定然可以有一番改进,不致像现在那样让那般男子胡闹了。前二三年,参议院已通过了准许女子有参政权,而贵族院竟加以否决,使得她们至今仍屈伏于绝对男权之下,无由发展她们的能力,这是何等可惜的事情啊。
时势所趋,沉睡的日本女子终有觉醒的一天,我们在这里热诚地期待着。也许再过几年,她们的生活会大变样式亦未可料。本书的著者既有兴趣研究现代日本妇女,何不索性把古代日本妇女也研究一番,写一部《日本妇女史》,指示她们的出路?我想,这不但是我们中国人所期待的,也是日本妇女所愿看见的吧。
大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七日
姚名达序于史斋
(原载朱鸿禧著《现代日本妇女》,女子书店女子生活丛书,1933年)
荀卿也和史学史有关系吗?
时代到了战国末年,人们大约以为那是没有什么历史学可言的。但我却在那时代找着一个很有历史眼光,很懂史学方法的人。
这人是谁呢?是一般人所推为哲学家的荀卿。荀卿性恶之说,最为后人所称道或攻击;但他所以有如是的主张,至今未有人能解释。据我的考察,他是一个历史知识和社会知识都很丰富的人;他对于历史和社会下了很深彻的观察,才得到“人性恶”的结论。这是属于哲学史的范围的话,不必详讲。现在单说他在史学史上的地位。
一、他熟于历史,熟于当代人事。
二、他能够解释历史构成的原因。
三、他发明了几条史学方法。
关于第一点,我们可以举几个例:
A荀卿熟于各家学说,于《非十二子篇》把近代学术分为六派,把当代陋儒分为三派。这是极有历史眼光的表现。《不苟篇》《正论篇》都有关于各家的述评,可见他对于各家学说都很用心研究。
B荀卿熟于历代掌故、古代传说,在《仲尼》、《劝学》、《不苟》、《臣道》、《儒效》,《非相》、《强国》、《宥坐》、《王霸》、《成相》、《大略》各篇都引证了许多古事,且有许多出乎现存史料之外的。
C荀卿熟于社会情形。别篇不必详提,即在《非相篇》记的当代男子好美丽妖冶奇衣妇饰的风气,《王制篇》记的四海与中国交通贸易的情形,《富国篇》记的当代暴政,《议兵篇》记的楚分为三四,《君道篇》记的今国数十,《强国篇》记的秦国疆界,就已非别书可得的史料。可想他对于当代各种情事都很注意。
综合上文ABC三证,可断定荀卿是曾经客观的考察全个社会、整部历史。他在这上面发生了种种推究,才提出人性恶的结论,才提出隆师隆礼的主张。这个我们现在虽然可撇开不论,但他所以能在史学上有点地位,也是因为有这个。
关于第二点,他怎样的解释历史构成的原因呢?他相信人类是进化的,他的理念有四:
A人类能群
B人能适应环境
C人能利用万物
D人能教化后辈
《王制篇》说: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
这是人类能群的说明。
《正论篇》说:
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故鲁人以榶,卫人用柯,齐人用一革。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
这是人能适应环境的说明。
《劝学篇》说: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这是人能利用万物的说明。
《儒效篇》说: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斫削而为工匠,积贩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工匠之子,莫不继事。而都国之民,安习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
《劝学篇》说:
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性恶篇》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
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疾……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礼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千言万语,只是说人类所以有进步,全因先知能觉后知,以人为的力量把人性改良,而制定人群中应守的礼法。并不是天生如此,并不是永运如此,这是关于人能教化后辈的说明。
综合上文ABCD这四点,荀卿对于人类得了一个“必有进步”的总概念。所以他的政治学说主张“法后王”。这个在这里虽不可说;但因此之故,他提出了一个使人类更加进化,历史更加扩展的主张。这主张可以叫做“人类必须宰制天行”。这主张是在《天论篇》发表的:
天行有常。
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傥现,是无世而不常有之。
云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云而雨也。
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云,卜巫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这是何等大胆!在那巫祝横行,祥是信的世界(见刘向《序》),子夏孟子尚且早已“造说五行”,惟有荀卿能够这样的明于历史进化,这样的相信人力可胜天然。这实在是可宝的学说,在史学史上解释历史构成的原因这一部分里,实在是不可轻弃的史料。
关于第三点,荀卿似乎懂得点史学。我可以举出三个证据出来。
A《儒效篇》有这样一段话:
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应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负扆而坐,诸侯趋走堂下。当是时也,夫又谁为恭矣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焉。周之子孙苟不狂惑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孰谓周公俭哉?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至氾而汎,至怀而坏。霍叔惧曰:‘出三日而五灾至,无乃不可乎?’周公曰:‘刳比干而囚箕子,飞廉恶来知政,夫又恶有不可焉?’遂选马而进。朝食于戚,暮宿于百泉,厌旦于牧之野。鼓之而纣卒易乡,遂乘殷人而诛纣。盖杀者非周人,因殷人也。故无首虏之获,无蹈难之赏;反而定三革,偃五兵。合天下,立声乐。于是武象起,而韶护废矣。四海之内,莫不变心易虑,以化顺之。故外阖不闭,跨天下而无蕲。当是时也,夫又谁为戒矣哉?”
他能从史传上找证据,去反驳人家,可见他已有辨伪的能力。辨伪是史学的一种重要工作。
又《性恶篇》说:
凡论者贵其有辩合有符验。
可见他很看重证据。证据是辨伪的唯一重要东西。《正论篇》辨“治古无肉形而有象形”之说为伪,亦用同样的方法。
B《非十二子篇》有这样两句话: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
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由此可知他很尊重怀疑:凡可疑的必须疑,才可求得可信,凡不可知的必须默,才可求得真知,这是史家最重要的信条。而早已被荀卿发明了。
C《非相篇》有段话更合做史的原则:
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详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他不但已经解释古事难详和古史易灭的原因,而且明明白白的指示了详近略远的原则。这是非极精史学的人不能说出这种话来的。
因此,荀卿在史学史上可以占一小位置是确定了。他在先秦诸子中,是最能尊重客观的事实者,多识古事,深明历史是进化的,略解史学的方法,虽然不曾做过史书。
(原载《中庸》半月刊第一卷创刊号,1933年3月)
《刘宗周年谱》·跋
此书告成,藏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之铁箱中,忽遘一二八之难,举馆皆成灰烬,窃意此书亦已同付一炬矣。不料异箱皆被熔化,此箱独如鲁殿灵光,巍然独存,此书竟幸免浩劫,得葆其四分之三,不可谓非奇事也。——其四分之一在抄书胥之桌,则已被毁——倘已发排,则必与印刷所诸书同付劫灰;幸而郑君贞森谓原稿潦草,不便排印,故请于江君伯训,另录清本,无意中竟出此书于大难。余于是乃不能不感激江郑二君。
大难以还,余之习性大变,昔也好静而今也好动,昔也专治一事,短期中必有小成,今也同时兼办多事,结果乃顾此失彼,一无所成。此书既出于颓垣残壁之中,该馆宝而刊之,终乃觉其残缺,命余补苴。计自去冬受命于傅纬平先生迄今半载,寸阴累积,乃克粗定。然劫后重修之塑像,纵出一手,终觉不如原型之完善无憾。盖东方图书馆既焚,余之史斋藏书数万卷亦片楮不存,难后虽又置书数千卷,但多属普通史籍,至于专门著作,迄无尽购之力,其于研究专门问题损害甚大,可想而知。
刘宗周先生,固粹然一唯心论者,其与今日之唯物史观固背道而驰,宜为时代之所不齿。然余考察明亡之因,实无法以唯物史观作解释。试思,苟明万历帝若非四十年不视朝之君,则国事岂致于坏?天启帝若不宠用宦官魏忠贤,则内乱岂致于起?崇祯帝若不猜疑一切臣民,则外患岂致于亟?此皆属于心理方面,而不属于物质方面者也。昆宣与东林之分党,积恨使然,非有所争于利。流寇之蜂起,由于食粮之不足,生活之困难,宜可用唯物史观释之;然何以横行天下之李自成,竟不堪满洲铁骑之一击?何以到处蠢动之土匪,明室所无法消灭者,清室竟能于数年间扫数削平之?此与经济有何关系?岂非实力之强弱悬殊,心理之勇怯,有以使然乎?
余为此言,非偏袒唯心论之谓,余固非绝对信仰刘宗周先生之学说者。余作此书,只系一种客观的研究,为《中国史学史》作一片段的史料耳。独有见于明末之烂局,先生之卓见,与今日吾人所见所遇极有关系,故不惜辞费而为此言,所冀读者有所感触而起而为时局之匡救耳。
大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八日,姚名达跋于上海新史斋
(原载姚名达著《刘宗周年谱》,商务印书馆中国史学丛书,1934年)
《目录学》自序
这小册子是“一二八”商务印书馆被毁后,重新写的;作者是同时同地同样“为国难而牺牲,为文化而努力”的一分子。
商务印书馆不因倭寇一炬而歇业关门,作者亦不因倭寇一炬而灰心丧气。吾家虽毁,吾身尚存;敌人虽强,怎能禁止我们另起炉灶呢?
但是,亲爱的读者!全国藏书最多的东方图书馆也同时同地同样的“化为焦土”了,作者特为写这小册子而搜集的二百多种参考书也跟着“悉付劫灰”了,这小册子已经做成了的原稿也“片楮不存”了;追忆影写的人像总有点不大像,擦去重画的图画总有点不美观吧!
读者啊!他们毁灭了我们的文化,我们应该怎样地发扬我们的文化,给他们瞧瞧,使他们知道我们是打不到灭不掉的呢!
这是专门研究目录学的著作,给一般图书馆的馆员和读者做一只开门的钥匙用的,所以对于目录的任何方面都简略地讲到了。
但是这又是“万有文库国学小丛书”的一部,而我们又是中华民国的国民,所以不能不着重本国,切合本国来说话了。
丛书而以“小”名,自然不能够过于详细。所以作者把已经做成而觉得“尾大不掉”的《目录学史》,《目录学年表》抽出独立了。但是,讲目录学而不讲他的历史,亦不成话,所以又把那逾十万言的历史和年表“提要钩玄”,缩写入这小册子,成一简明的《历史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把著作时间的延长了许多岁月。
回忆开首著作的日期是民国十八年十一月十日,时间过得真快,不觉就是四五年了。不但学问没有进步,连做学问的时间也不充分了。想到这里,未免寒心!
最使我永久痛心的,我写这书的稿纸是“万有文库专用稿纸”,这稿纸乃是我的内弟黄邦俊君代我钞写《刘宗周年谱》所余剩的,我那好学刻苦的内弟不幸已去世了,而这稿纸竟在劫后和我重逢,我看见了纸如同看见了他,笔尖划纸如同刀尖刺心!
谢谢鲍祖宣先生!他给我拾遗补阙,联缀校订,这部书才得化零为整,点铁成金。
再谢谢陈叔谅先生!他让我遍读浙江图书馆珍藏的数百种目录,使得我完成了五年来的心愿。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五日,姚名达识于杭州浙江图
(原载姚名达著《目录学》,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1933年)
姚名达紧要启事
名达不度德,不量力,徒秉一点同情心,欲为女子作智识上的服务,贸贸然与拙荆心勉创办《女子月刊》与女子书店,原冀竭智尽能,领导妇女运动,开发妇女智慧,为沉沦深渊之中国妇女界开辟一条生路。初无丝毫牟利发财之企图。家本清贫,两遭大难,一二八之后,四壁萧然,一无所有,其不填沟壑也几希。徒恃一枝秃笔,三寸拙舌,授课于国立暨南大学,售稿于商务印书馆,自奉既薄,遂有盈余,故尽其所有,每月印书三四种,印月刊数千册,积少成多,由小而大。不知者乃以为营业发达,一本万利,健羡不置!岂知吾人生活之艰难,精神之痛苦,有非外人所能想象者乎?今敢略述个中底蕴,奉答垂爱关切之读者!
(一)吾人所入既已尽用于印刷,身无余钱,家庭生活当然困难,故每日买菜,仅用小洋二角,夫妻儿女六人每月火食仅须十三四元,连零用不过二十元。物质享受,菲薄已极!以致营养不足,面黄肌瘦。较之店员可享食每月八元每餐七碗之包饭者,已属不如。有时因分文无存,则数日不能买菜,只嚼店员食余之宿饭以度日。饕腹从公,亦所习见。此种丑事,真不堪为外人言!
(二)吾人每日六点即起,终日工作,每夜十二点始睡,晚间三个小孩,轮流吵闹,彻夜不安,睡眠不足,遂致永久头痛!百病环生。较之店中店员,八九点始起,九十点即睡,劳逸已有天渊之别。
(三)吾人终日为书店及月刊服务,例至夜深,即进餐亦从未从容下口,每须投箸而起,以接待宾客,照料琐事。公事桌上,积案如山,愈办愈多,如扫落叶。以一二人而兼管数十人之职务,无论精粗巨细,皆须躬亲料理。其工作之紧张,头绪之纷繁,直非常人所能梦见。又因自己创办,不能支薪,不供火食,故劳而无功,日力等于虚掷。所为何来,自己亦莫明其妙!
(四)资本既小,信而相助者,寥寥仅有数人,股本早已用空,全恃个人收入及营业收入以资维持。月刊定价既极低廉,批发与各分销处,折扣又极大,且售出帐款,一时不能收清,故销数愈多,垫本愈大。若非个人意志坚强,忍痛牺牲,则数月前早已将月刊停刊。只以数万读者,爱护方殷,不忍恝然相弃,所以忍死须臾,挺身前进,牵萝补屋,以应急需。因此之故,一面既时有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之患,一面则又牺牲个人及儿女幸福,节省金钱,挹彼注此;例如今秋欲送两女孩入幼稚园,竟以无钱缴费而罢;又如今春新产一女,欲雇一乳妈或娘姨,亦以所费太大,无力支付而罢!
(五)名达若不教书著书,则不但《女子月刊》不能维持,即家人亦将饿毙,然既须出外授课,又须主持书店全局,一日竟有十七八小时之工作。故习知鄙况者,皆谓如此劳作,不二三年,必然不能支持。纵使目前年轻,足以支持,一届中年,定然衰弱,寿命短促,可以断言。名达闻言,虽觉悚然,但内迫于丰富之同情心,外感于读者之奖励信,竟鼓舞忘倦,不肯自馁。每顾影自怜,不知身死何日,但愿当《女子月刊》未停办时,一命呜呼,犹或可得一二知己者下几滴同情之泪也。
(六)名达既多在江湖少在家,《女子月刊》之责乃全系于心勉一身。心勉个人之悲伤与惶惑,态度与希望,曾屡宣之于月刊中。读者试思:以一个身为家庭妇女,三孩母亲,二十余岁的女人,一面既无力雇娘姨乳妈相助,一面又无力请编辑校对帮忙,如何能胜任此任重道远之工作。而且既无政治背景,又无团体帮助,思想上既不能偏畸,经济上又毫无倚靠,全恃一股服务之勇气,吸收读者之同情。而同情者多属同病相怜之贫苦女性,女性向无管掌田产之权,自无投赀相助之力。心勉除忍住眼泪,咬紧牙根,拼命奋斗,日与死神恶战外,尚有何法?此种同时做编辑,做经理,做主妇,做母亲,做娘姨,做乳妈的生活,直非人的生活!非特不敢望摩登小姐,富贵太太之项背,即较之村妇女工丫鬟娼妓亦相差千里!牛马虽劳,晚间尚可休息。吾人此种生涯,直牛马不如耳。
——名达生平最同情于妇女运动,每见幼孩缠足,小婢挨打,野鸡拉客,少女受愚,愚妇被弃,辄如利刃刺心,惋痛不已!每谓一切痛苦,皆由不识不知始,故欲解放妇女,必先自开发妇女智慧始。女子书店与《女子月刊》之创立,全从此一点同情心出发。自信若能继续进行,于中国妇女定有极大贡献。试办以来,成绩已属不恶。《女子月刊》至少有二万读者,读者中至少有二千得到良好之影响。此从读者来函伸谢之数目可以知之。名达每读读者来函,辄潸然泪下,感澈五中。盖此中有嘉奖仝人者,有贡献意见者,有请求援救者,热情好意,无不跃然纸上。赖此千里知音,遥遥以同情相系,故虽备受难苦,历尽险阻,犹有续贾余勇,百折不回之慨。
然吾人人微言轻,信用未著,既不受政治上之津贴,又未能得资本家之青睐,以如许些微之资本,作如许巨大之事业,蚊负泰山,其艰苦危急可知。眼看远大前途,虽有风驰电掣之质车,而汽油将竭,如何能达到目的地?吾人虽能刻苦度日,下车步行,然迟速既已迥殊,舍弃汽车,尤可痛惜。中国妇女运动之前途,有赖于《女子月刊》之存在与发展,有如行长途之必用汽车。而时至今日,吾人力量已尽,倘再不得同情而有力者出而扶助,则恐只能出至本卷第十期,便无力续出第二卷。名达忝负发行人之责任,以男性而作女性之事,在袖手旁观者已觉讥其为无意义。当此艰局,不难以一走了之。然名达意志坚强,兴趣浓厚,绝不忍眼见由我培植,且有达民命之稻麦以缺水源肥料而枯死,一息尚存,当竭尽口涎眼泪乃至心血以灌溉之,而苟延其生命。万一天下之大,竟无一同情相助之人,则宁愿先自杀而后让月刊停刊,不愿见月刊先停刊而后死也。
在此《女子月刊》与名达个人之生死关头,苟不一言,而黯然自经于沟壑,则不知者或以为另有隐衷,甚至加以毁谤污蔑,亦在意中。是以破例撰为此文,沾污月刊篇幅,谨掬心腹,剖肝胆以示读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见仁见智,或笑或哭,是在读者。
二十二年十一月九日深夜即十日午前四点钟写毕
(原载《女子月刊》第一卷第九期,193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