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肯当社长

本社是我和心勉创办的,过去的二周年曾经花费了四五千元,但并没有收受丝毫的酬报。编辑和发行的事务,我虽帮了一些忙,但大半都由心勉和她的同志主持。照理,女子的文化事业,应该完全由女子独立进行,用不着男子担心。但是心勉二年来的奋斗,挣扎,已经把心血用尽,变成一个面黄肌瘦,弱不胜衣了。去秋因操劳过度,竟致流产。一向有头痛的病,近来痛得更剧烈,卧床月余,迄未稍愈,加以她向来不喜交际,不善说话,而本社对外接触的机会太多,往来频繁,甚为所苦。所以日前干部会议时,心勉坚决辞职,同人不忍过拂其意,决议改组并扩大组织,新设社长一职,为对外负责之用,推名达为社长。改推心勉为副社长,对内负责。除仍请陈白冰女士为总编辑外,并添聘金光楣、孙昌树、萧柏馨、陈白凌、朱鸿禧诸位为各栏编辑,心勉、名达亦分编一栏。发行事务,则仍由张景熙君主持。以上诸位,都是本社老友,一向都很帮助我们,并非今日忽然加入,所以谈不到改组,不过是内部的充实而已。

我为什么肯当社长?原因有六:(一)心勉不肯当,社内找不着替人。她的身体既已弄成这么坏,倘使再要她负责,除非是要她的命。所以只得减少她一点职务。社内同人,又很谦虚,不肯负责。(二)经济上的责任,一向就由我担任,除了我这么傻肯每月垫款数百元外,恐怕再找不着第二个傻子了。为的是负了些债,除了自行负责筹款清偿外,还有什么法子呢?(三)为对永久社友负责应设社长。因为永久社友日益增多,社务日繁,责任日重。故应有资格较老的人,作本社的重心。(四)本刊读者对我一向就有相当的信仰和爱护。因为我们创办本刊完全不是牟利,一向不肯播一粒有毒的种子于人间,读者老早就很了解,所以对于本刊从来就很爱护。假如换了一个主持人,一定不能保持那样纯洁和精审。(五)我对于整个妇女运动和全体中国妇女,向来都极端拥护,极端帮助,至少,就两性关系一点而论,我从来不曾做过丝毫玩弄或侮辱妇女的行为,比较那些浪漫的青年和顽固的老辈,也许略高一筹。凭这点“为而不有”的精神,“为妇女作智识上的服务”,目前纵使不能使“家喻户晓”,将来也许总有一天能得本刊读者的了解吧。(六)我是有高等职业的人,并不靠本社谋生,因为生就一副能够思想的脑和能够工作的手,从来不曾闹过失业问题,而且侥幸能够从大学教授的职务拿到一个小家庭用不完的薪水,别人拿来享乐,我却不忍独乐,所以拿来贡献给我所敬爱的整个中国的妇女们,纯尽义务,为她们做一点有益的事业。因为有了这种资格,所以才敢担任社长的职务。

(原载《女子月刊》第三卷第三期,1935年3月)

黄心勉女士传

小序

心勉是我所敬爱的唯一的妻,但也是《女子月刊》数万读者所敬爱的妇女运动家,她不但是我十六年来相依为命的人,而且也是《女子月刊》和女子书店三四年来相依为命的人;她不但对家庭和我尽了相当的责任,而且对社会和国家也尽了相当的责任。所以她的死亡不仅是我和我的家庭的损失,恐怕也是社会和国家的损失;她的生存也不仅是为我和家庭的工作而生存,而是同时为社会和国家的工作而生存。因此,我和家庭不能独占她的整个人生,我也不敢把她看做仅仅是我的爱妻和四个女儿的慈母,而很庄严地尊重她为一个“努力为女子作智识上的服务”的妇女运动家。

我是研究历史的人,历史学家是应该保持客观的态度,认识真实的史迹,而不能但凭一己的主观,变更真实的史迹。我所敬爱的唯一的心勉是不幸的死了,然而她所创办的伟大事业却将永久生存,这段史迹是永久不会磨灭的。我对于我所亲目看见,相依为命的人的行为和思想,比较旁人自然应该清楚一点,我不把他记述出来,还望有谁代笔呢?但心勉既是我所敬爱的唯一的妻,古人说,“人莫知其子之恶”,说不定我也不免会言过其实,不能保全史迹的真实。然而我应该尽量避免主观,减抑悲怀,努力以理智战胜感情,以真文描写真事,决不使我心勉的庐山真面目隐晦分毫,紊乱分毫。我知道心勉是不喜欢人家恭维的,心勉也知道我是从来不肯恭维人家的,所以我决不敢说心勉所不愿闻的话。

三十三年的梗概

黄心勉女士小名瑞姑,长名邦瑞,字慕琰。民国纪元前九年六月十二日,生于江西省兴国县筲箕窝进士第。

母王太夫人,同县澄塘人,不识字,而善能教育子女,慈爱和蔼,节俭朴素,与一般富家主妇完全两样。

父黄家卫公,字道垣,是兆岷公长子,得父遗产,有田数百亩,贩运油盐,营业失败,负债不少,得肺结核,不久即病故。他死时,心勉方才十二岁,仗赖母亲辛勤教育,始得成人。

兴国僻处万山中,山道崎岖,无车马之利,溪涧四向分流,水浅可涉而过,无舟楫之利。交通既极阻塞,地点又极偏僻,有如世外桃源,无从接受世界潮流,生长在这种地方的人,女子则老死闺中,男子则终身劳作于田亩,不识不知,自足自给。尽管四方闹得天翻地覆,和这地方都似乎没有关系。

一直到辛亥革命,民国成立以后,由于教育制度的改革,方才有县立小学和县立女子小学的创设。心勉便是在这新潮中首先入学,最早在高小毕业的人。不幸当她毕业之后,她的父亲便抛了孤儿寡妇而长逝了,长姊们□已出嫁,弟妹们全仗心勉扶持教育,本县既没有中等学校,邻县虽有而又不准女子入学,整个江西省只有一个女子师范学校,又远在七百里外的南昌,心勉虽是迫切地要求升学,但她那守节抚孤,靠收田租以还老债的母亲,怎肯放十二三岁的女儿出门呢?在这十三岁至十八岁的长时期,整个心勉便这样被埋葬在深闺中,教弟妹识识字,做些女红,种种菜,烧烧饭,便度过了最可宝贵的青春!升学的热心,时时在燃烧,不但不能发泄;甚至想买些新书自修,而僻静的兴国市街竟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她那纯洁而空虚的心田,在这时已深深地种下了烦闷和抑郁的种子了!

那时我已在县立中学二年级,稍微有点好学的名声;而心勉的贤惠也渐著闻于外;双方皆有许多人络绎求婚,而我们都不肯允许。说也奇怪,当黄信三先生向双方家长分头介绍时,她和我竟然彼此互相心许,不再拒绝,一说即成。经过照例的手续,民国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便在旧式礼仪之下结婚了。

在结婚以前,对方的面貌如何,性情如何,绝对不知。直至洞房花烛夜,闲人尽去时,才见面谈话。而我们的谈话却又不是喁喁情话,而是彼此询问求学的经过和将来的计划,相处的态度是那么庄严而不涉猥亵,是那么温柔而不稍枘凿,在那时啊,彼此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暗自欢喜,恨相见之晚了!

结婚方才九日,我为了转学赣县省立第四中学的关系,便离开心勉去了。从此以后,别时长久见时少,每次相别,少则半年,多则二三年,每次相见,短则旬日,长则二月。总计我在求学时期,夫妻同居,不足一年。悠悠岁月,独守闺房,欲同升学则家资不够,欲自修则无人指导,内心的烦闷,除偶发之于家书外,惟有暗自弹泪耳。

等到我在中学毕业以后,我也陷在和心勉同样的陷阱中,欲升学则家资不够,欲自修则无人指导,困守家中,足足一年,烦闷之余,性情变成暴躁。时心勉已产一男孩,加上一层烦恼。从此以后,夫妻之间,有时因偶不如意,便背人相对哭泣,但旋即又相互安慰。喜怒无常,彼此皆易因受刺激而起反应。但从来不曾一日不和,不曾以一语相加。有所愤恨时,只怨自己不好,只怨自己无用,从来不会诋毁对方,双方的习性皆是如此。

民国十三年,我的父亲卖了田土送我升大学,次年我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渐渐有卖稿自给的能力。恰巧赣县新设省立女子师范,父亲担任教职员,心勉对此千载一时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立即丢下那一男一女,升学去了。从悠悠的长途,黝黝的黑洞,找着了一线光明,在她是如何地欣喜啊。若没有意外的阻碍,她的前途是如何地伟大啊!但是很不幸地,短期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陆续染病了,为了救护那些孽虫,不得不忍心抛弃了学业,回到兴国家里去。天是有意捉弄人的,在短短的岁月中,竟把我们那一对孽虫杀害了。心勉受了这种严重的打击,本来烦闷的内心,加上了一层悲愤,益发增加她的痛苦和抑郁,夫婿既远在北平,更向何人伸诉,结果还不是忍泪吞声,自己戕杀自己吗?

我趁暑假,从兵慌马乱中,冒暑回到家乡去安慰她,激励她再向前进,她重新贾勇考入江西省立第二女子中学,希图夺取升学的荣冠。但又不幸,在那短短的欢会期间,又种下了孽胎,为了生产,又不得请事假了。产了以后,刚要回到学校,而北伐军来了,学校停顿,一切的希望皆归于乌有之乡了。

等到北伐成功,而共党又在兴国作乱,那时我已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生活不成问题,就于十八年春天把心勉迎接到上海。临行,她的老母流着眼泪,把唯一的幼子邦俊,交付给我们,带到上海去升学,同时避乱。老母不忍抛弃家产,硬着头皮在家里死守。我们也为了苟延残喘,忍心离开亲爱的故乡和骨肉,谁知这一别啊,不是生离,竟是死别呢。

从此以后,心勉的环境,起了一种重大的变化。突然间,从极僻陋的乡村,跳入极繁华的都会,离开比较穷苦拘束的大家庭,自己建设比较优裕自由的小家庭。照一般人的习惯而论,饮食衣服起居一定会完全改变为摩登,时髦,性情一定会完全改变为奢侈,骄傲,懒惰。但心勉则不然,一切的物质生活,丝毫不改其素:布衣布鞋,不离其身;胭脂水粉,不沾其面;洗衣烧饭,不雇娘姨;育儿哺乳,不雇乳妈。夫妻间遇事相劝,她助我写稿,我助她育儿,悠然自得,颇多乐事。闺房中除书厨床桌外,别无长物,甚至梳妆台,照影镜也没有。家庭用费既少,除了买书以外,一概储蓄,谨省刻用,不浪费一文。家事既少,心勉遂有余暇读书,除补习学校的功课外,尤喜读妇女问题书籍,搜辑甚多,曾想组织一个女子图书馆,但不曾实现。

这样和平的生活,不觉过了数年,她一面读书自修一面练习写文章,起初投稿到各报副刊,有时登出,当然增加兴趣。后来《妇女杂志》社找她做文,她做了一篇长文,名叫《中国妇女的过去和将来》,发挥她的见解,说妇女的痛苦是由于智力,体力,经济力的丧失,鼓吹妇女们去取得这三大权力。这篇文章,虽然不是很成熟的思想,但也可见她在这时已注意到经济和智识的重要了。后来她所以创办女子书店和《女子月刊》,其根苗已在此时已埋伏了。

但是这样和平的生活是不能让她继续过下去的,天必欲把她压杀,那能让她快活度日呢?二十年冬从故乡传来两项恶消息,一项是我的家已被共党毁了,一件东西也没有了;一项是她的老母从匪区逃到赣县,患痢疾死了。这是使她如何地悲伤啊!毁了家犹不足惜,失了最亲爱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恢复的,怎怪她每夜偷弹泪珠,终年湿透枕巾呢?

在这悲伤过度的关头,和老母同时逃出的胞姊侥幸得到上海了。这不幸的胞姊啊,守活寡已经十年而刚从外洋回国的丈夫却要和她离婚,心勉天天陪着胞姊流泪,竟分不清那些泪是为老母流,那些泪是为胞姊流了。天之厄人,不仅如此。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兽兵突然进攻闸北,我们闻风惊避,空手出门,那宝山路祥瑞里十三号的小家庭,旋即被日本兵焚毁了。我们三四年来的心血,悉付一炬。家具,藏书,十数部手稿,连心勉的母亲遗像完全变成灰烬。我们除了几条生命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弱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是这样地没有保障,我们除了浩叹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当我们逃走的时候,沿途大半是缠过小脚的妇人携着幼孩,痛哭呼号,惨不忍闻。进了租界,情形完全两样,跳舞场,戏院,依然歌舞升平,仿佛闸北战事与租界毫无关系。我们目击心伤,始知国家不强,则贻祸人民;人民不智,则贻祸国家;如欲强国,必自充实人民的智识始。那时我们镇日无事,高谈阔论,“一心一意,总为国家社会着想:要如何才可觉醒昏迷?要如何才可开发愚鲁?要如何才可强健衰弱?要如何才可振兴国家?要如何才可安定社会?最后她和弟弟邦俊商定,要办一个女子月刊,从言论上唤醒同胞,从智识上开发女性。”后来因为没有书店,则杂志不能行销各地。所以又决定先办女子书店,就在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发起成立了。

心勉在《女子书店的第一年》文中曾经声明“我们的宗旨只是发表女子作品,供给女子读物。漂亮点说,就是辅佐女子教育,促进妇女运动,开发妇女智识,提高人类文化。详细点说,就是讨论妇女问题,研究妇女历史,发挥妇女能力,提倡妇女职业,矫正社会陋俗,改良家庭生活。简单点说,就是为妇女作智识上的服务,如此而已。我们的宗旨,千真万实,是这样的纯正,毫无别种企图。我们都另有正当职业,不靠剥削读者的利益养活自己,所以在书店服务,纯尽义务,不支薪水。我们用我们的汗血换得戋戋的金钱,旋即把这金钱为妇女作智识上的服务。我们本身是智识界的劳动者,不是资本家,深知一般民众无知识的痛苦,故欲从知识上解放民众,不欲假借名义剥削民众。所以女子书店的章程规定须将每年的盈利,做社会文化事业,先办女子图书馆,女子奖学金,女子义务函授学校等项,皆从实际上帮助女子获得智识,不欲空言骗人。”

“在最初的一周年中,不曾雇用一个人。无论什么事,自审查原稿,发出排印,校对,发行,登报,收帐,通信,会客,乃至包书,寄书,送书,任何琐事都是我们夫妻俩亲自去做。我们又素重人道主义,不肯雇娘娘,不肯畜鸦头。家里又有二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吵得要命。”同时我又兼几个学校的课,每天有五六点钟不在家。家里店里的一切事情,只好完全让心勉去办理,她的烦忙,可想而知了。

不幸的遭遇继续袭来,她那唯一的胞弟邦俊又于二十一年九月十日染伤寒死了。她那微弱的心弦怎受得这种的打击?从此以后,她几乎每天背人弹泪,什么可喜的事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觉得她没有生存的价值了,辜负了老母的托付,断绝了祖宗的血食,失去了安慰的源泉,再也没有快乐和兴奋的日子了。那时她的肌肉消瘦几尽,瘦骨如柴,住了几十天医院,方才恢复健康。我想尽方法,要把她引向积极方面,她总不高兴提起精神来。最后,我才劝她:“不如实行创办《女子月刊》,一面把精神贡献给社会,一面也可消磨自己的时间,遣散自己的悲怀。况且个人的痛苦都由社会不好所致。譬如你的母亲,若不是因为社会紊乱,怎么会逃难病死呢?又如你的胞弟,若不是悲悼母亲,日夜哭泣,怎么会把自己身体弄坏呢?若不是公共卫生不讲究,怎么会得传染病呢?我们要减少自己的痛苦,就应该努力改善社会的环境。我们要免除自己的悲伤,就应该设法使大众都快乐。你若纪念你的母亲和弟弟,莫如创办《女子月刊》。假使能把社会的某一部分改良,或者能把同胞的某一个人进步,也尽了我们的责任,不冤枉活了一生了。”她接受了我的劝慰,方才决心改变人生观,着手编印《女子月刊》了。

二十二年三月八日,《女子月刊》创刊号居然出版了。她在发刊辞里说:“我们的目的,只是想替天下女子制造一座发表言论的播音机,建筑一所获得智识的材料库,开辟一个休息精神的大公园。我们希望这小小的月刊,能无穷的,无量的,供给一切女性的需要,能够把最好的,最新的,最有趣味的思想,智识,文艺和图书贡献给读者。”又说:“历史教训我们,时势昭示我们,我们除了家庭以外尚有许多应做的事业,不应再在家中仰赖男子过活了。我们应该服务于社会,尽忠于国家,我们应该为自身生活而努力,为人类文化而努力,我们应负起唤醒同性,针砭男性的责任,把纷乱的社会安定,把贫弱的国家富强,把争斗的世界平静,最少也应该把愚鲁的自己聪明,把痛苦的自己解放,把怯弱的自己健壮。”

这堂堂正正的宣言,竟然激起了读者的热烈的同情心。四方闻风响应,投来的稿和称赞的信陆续飞来,月刊内容日益精善,她的兴趣也日益涨高,遂具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义无反顾地向前迈进”了。当《女子月刊》第三期出版的次日,她产下了第四个女儿,只休息了十天,就赶紧编辑第四期了。

从此以后,努力进行,居然能按期出版。一直到她死亡的那天,《女子月刊》已出到第三卷第五期了。这三年来,她所遭遇的困难是不可以数计,她自身的生活是劳苦到极点,她的心理是忽而兴奋,忽而悲伤。本来衰弱的身体因此更加衰弱了,本来悲观的心情因此更加悲观了。“吃的是没菜饭,穿的是破袖衫。”“把随时收入的金钱都花作印刷费了,每天都感着极度的恐慌,逼得刻苦度日,不敢浪费分文。”“自朝至暮,工作不休。”“蓬头垢面,连吃一顿饭也要停止数次去办事。”“常常在印刷校改错字,到晚上十二点钟才回家。”“还要抚养一群小孩子,管理一家琐屑。”“弄得焦头烂额,捉襟见肘,精疲力尽。”“天天在苦恼的环境中,头昏脑痛,面黄肌瘦。”亲友都说:“这是做不得的,你救得人来,却先把自己牺牲了。”她说:“我就是劳苦死了,中国之大,《女子月刊》读者之众,难道没有第二个人继我而起吗?最要紧的是:赶紧唤醒我们的女同胞,赶快复兴我们的民族,改良我们的社会,不要让社会糜烂了,不要让民族灭亡了,不要让女同胞沉沦了。这是我们最要紧的工作,不可片刻迟缓的。”

这三年来,她完全沉浸在穷忙二字之中,有时消极,有时积极,神魂颠倒,把整个身心都送给《女子月刊》和女子书店了。我为了赞助她的事业,也曾经努力帮忙,但是因为不能另谋生计,所以终日出外去授课,不能多多帮她做事。加之,遇事商议,总免不了有意见不一的地方,有时她要这样办,我要那样办,冲突失和,常常不免。记得去年十一月,我住在暨南大学,因事对书店月刊灰心,饿饭数顿,她写信给我说:“你的信前后两封都收到了,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千万不要灰心,请你回心转意,请你要吃饭。阅你的信,是这样的悲伤,我真惭愧,我没面目见你了。……你如能回心转意,请你要仍旧顾书店,联络各机关。你若爱我,应向积极方面走。你若恨我,也不要灰心。你叫我坐汽车来,我本应该来安慰你,但无奈坐车的钱也没有,加之手软脚麻,心酸肉痛,不愿再引你伤心。最后祝你恢复感情和快乐。否则我就不顾一切了。你的爱人就是冤家心勉。”这是她在勉励我。

十二月里,又有一次,却轮到她生气了。后来她写信给我说:“我那天不声不响的态度,说不出怎样的理由。我只恨死了自己太无用处。你的精力有限,又不能顾全书店,以致书店前途黑暗……近来我也没有过适意的生活,衣服仍旧不能御寒,饮食不过每天吃二碗饭而已。身边仍旧没有洋钱,甚至连铜板都没有。像这样,我们何必因为金钱闹意见呢?这层请你明白。你临去时说把两粒大衣钮子送给我做纪念,这话使我多么难受。我现在有两个小孩,也要送给你做永远的纪念,请你来领吧。”

又有一次,她受了重大的刺激,想要自杀,我在她的枕下发现两张信纸,说:“我最伤心的,最惭愧的,最苦恼的,就是太对不起女子书店及《女子月刊》了。我自己既没有高深的学识,又没有丰富的经验,所以总是办不好。我不愿徒然享受这空虚的名誉,不敢接受她们的敬仰。我时常接到读者的来信,总是不觉到就流下泪来,我真想马上离开世上,死后再生,努力成才,才可对得起人,否则没有面目可见人。……我从小的时候,就有志要自食其力,不愿依靠别人。现在我已到了中年,仍是做寄生虫,不能独立经营,不能把这些事业办好,你想怎么不会消极?请你再想一想,要命不要命?有什么办法?我始终是恨死了自己,我真想立刻自杀。但我又不愿连累你!痛啦痛啦!难过难过。”

她虽然这样自怨自艾,其实都是太过了。因为关于书店的种种计划,月刊的种种工作,她想的和做的都很不错。而有时做错却是我的过失,和她无关。记得前年十月,我在杭州,她写信给我说:“希望你以后对于书店,要精明调理,改良一切,勿过兴奋,方不致错误。少印几种不好销的书,少登几回无益的广告,少化点不应该用的钱,少慷慨一点,对于各部分,要叫他们经济一点。我有意见说的时候,少发几句牢骚。眼前没大希望,少添几个职员。否则危险万分。如果以后仍旧这样,将来你身心的痛苦更加难堪!你相信吗?我时常和你说到书店的事,总是起冲突,所以许多事明知做得不对,也只好不敢说。多说话徒染自寻烦恼。想必你也晓得……你口口声声要□,跳黄浦江,一方面又偏偏拼命办书店,不顾一切。负债能否对付?非人过的生活,身体能否支持得了?我是非常担忧,你知道吗?”总之,这三四年来,她是为了她的事业而忙碌,而贫穷,而担忧,而悲伤,整个生命就这样为事业而牺牲了。

去年六月,上海晨报社创办《现代妇女周刊》,请她尽义务主编,她起初也很努力编辑,后来因身体不健,始邀《女子月刊》一读者陈白冰女士来代她主编那周刊和月刊。但书店里的一切琐事仍旧要她做。那周刊也出至年底方才停刊。

她的身体本来就很不健康,加上生育过多,便益发衰弱了。但若没有创办女子书店和《女子月刊》,则不但不会这么劳苦,而且不会这么伤感,那么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就死亡了。

最近二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患头痛,请教医生,不是说受气压低的影响,就是说因贫血所致,总没有人注意到肺病方面。医生给她吃的药从来没有见效,甚至服用麻醉性的立止头痛粉及万金油之类,也完全无效,她因为“习惯成自然”,身体受得了,也就不以为意,索性连什么药也不服了。谁知道肺结核早已于此时埋伏呢?

今年二月初,心勉的胞姊宝姑患病住在西门妇孺医院,心勉每天去看她,镇天服侍她,家里的孩子们没有人管,第四个女儿因此伤风发热,变成肺炎,赶快送入红十字会医院。心勉爱女心切,不忍让这不到两周岁的孩子独自住院,便在医院里服侍她,每夜起床十数次,劳惫不堪,头痛加剧。阴历过年那天,我们一家四人,分在两处,甚觉凄惨,等到女儿病愈出院,心勉已不能再支持了,到这地步,心勉方才去请红十字会的医生诊治,隔数天去诊一次,服药总不见效。而店里家里的琐屑事却又不能不料理,只得勉强去办。直至二月初,医生发现她有干咳,始疑心她有肺病,用X光拍照,始知其左肺尖有流动性的结核,我们方才着急,方才劝她完全休息,不要办事。但不幸得很,这时又已怀孕三四个月了。顾寿白医生说若不取出胎儿,恐肺病进行加速。赶往妇孺医院问可否堕胎,但不幸未逢肺科产科的诊期。到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看肺科,又叫她去看产科。再往看产科,先叫用人去挂号,挂不到号,等我们到时,又已过了门诊时间。忿愤之余,折往请顾医生诊察,诊察的结果,认为肺病很轻,即不堕胎,亦或可无妨。于是决计请顾医生注射肺病针,希望同时保全母子二人了。谁知这一着便铸成大错呢?

打针一个多月,左臂忽然痛起来,改注风湿针,甚至注射静脉针,结果反使头痛加剧。顾医生每闻心勉说有头痛,总说这几天天气不好,恐怕又伤风了。没有想到这时早已成了结核性的脑膜炎啊!四月二十日,头痛欲裂,饮药即吐,终日呼痛,惨不忍闻,延医来家,仍不知何病。所给的药,丝毫不能下咽。心勉痛极之时,忽然说:“这次一定会痛死了,一定是脑膜炎,没有救的。”我还疑心她乱说,谁知果然不错呢?到二十四日,心勉实在受不了了,才肯听从医生的话,投入西门妇孺医院。该院黄医生诊察之后,私对我说:“一定是结核性脑膜炎,即世俗所谓肺痨病,这个病人一定死的!”我恍惚晴天骤闻霹雳,全身震颤,半晌不知讲话,过了一会儿始颤声哀求医生,务必设法挽救,尤其必须赶快减少她的痛苦。那医生便要我签字具结,保证死了不怨他们。我连忙打电话顾医生问是不是这种病没有救,他说是的。问要不要住在这医院,他说只有住院,没有别的办法。我因为心勉实在痛得剧烈了,只好狠心签了字,把她送到病房了。

可恨的四月廿四日啊!这天是我这生苦乐的分水岭,以后便没有快乐的日子了。明知心勉的死期已近,却又不敢告诉她,不敢请她留遗嘱。只好镇天服侍她,安慰她,故意逗她说话,伪作笑容,引她欢喜。等到她打了安眠针,唱催眠曲,央她睡着以后,我的眼泪便忍不住如泉奔涌,立刻跑到病房外恸哭一场。拭干眼泪,便雇汽车出去找医生请教或向学校借薪水。起初找了许多西医,西医都说没有办法。第三四天后,每天找几个中国名医,他们有的也说没有办法,有的不肯入医院去看,只开了些凉药,给她服过,毫无起色。医院明知这病人没有生望,也很尽心医治,无奈病菌已入脑脊髓中,非药力所能及,所以一天一天的沉重,一天一天的昏迷。起初是头痛颈强,呕吐,经医院抽去脊髓液后,头痛渐轻,呕吐渐止,能进食物。但神经渐乱,手足颤动拳曲,有如摸索,不能自主。后来常说梦话,念念不忘书店,月刊,和四个小孩子。直至五月三日临终的前夜,特别护士还听见她说了几遍:“我的工作没有做完,你们要替我干下去呀!”最后三天,眼睛已经模糊不能见人,但说话仍旧清楚。二日她教诫我道:“你的最大的毛病,是轻信人言,自己没有主张。”一会儿又劝我道:“《女子月刊》仍要办下去,书店则可办可不办。”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我还没有好,这么多的小孩子怎么办呢?”三日,忽执我的手而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独身主义真正好。”我说:“为什么这样说?”她又笑说:“你若抱独身主义,怎么会这样的麻烦和辛苦呢?”我也笑道:“你若抱独身主义,怎么生产这么多的孩子,伤害自己的身体呢?”她又笑道:“谁叫我们俩这么要好?”唉!唯其这么要好,所以才闯下这滔天大祸呀!假如我也和一般弃旧恋新的男子一样,把心勉遗弃在乡下,那会生下这么多的孩子呢?假如心勉也和一般独善其身的女子一样,不问社会国家的事;假如我也和一般重男轻女的人一样,不帮她过问妇女大众的事;怎么会创办《女子月刊》和书店,把自己劳死压死呢?

永久不敢忘记的五月四日啊!这天心勉便不再同我讲话了。镇天昏睡,加倍安静,谁知死辰已到呢?下午我还找着了一个号称治肺专家冯子钧到医院去诊看,谁知我同去取药,还未回院,便接到了告急的电话,赶去一看,护士便宣布没有希望了。我目睹心勉那种惨容,便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喊:“心勉,心肝,你的名达在你面前。你不要怕,你放心去吧,你好好的去吧。你不要挂念我们,更不要挂念月刊和小孩子。月刊一定会办下去,不会辜负你的志愿。小孩子一定会好好的教养她们,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她们一定不会吃后母的亏。我自己也会保重身体,你尽管放心去吧。人世你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你这生的痛苦也受够了,也应该去休息一会吧。我不可怜你的死,只可怜你生前太受折磨了,只可怜你这次病得太痛苦了。病在你身上,痛在我心上。我天天去找医生想法子救你,但可恨这种病是医不好的,更可恨,还害你痛了许多天。现在你受的苦也够了,安静点去吧。大姊也在你面前,恕儿也在你面前,昌树也来了,余善也来了,白冰白凌也来了,清阁也来了,大家都在这里送你。心勉,我的心肝,你知道我们哭你吗?你的手东摸西摸,是不是在找我?让我和你握紧手,带我一块儿去吧。我对这人生也深深地觉得没有多大意味,失去你更加没有生存的价值了。心勉,你死得好苦啊,是我害死你啊。你带我一块儿去吧。……”

我和《女子月刊》仝人围着她床前,从七点钟到十点钟足足哭了三小时。为得减轻她的痛苦,我抚摩她的心胸,抚摩她的手足。九点一刻还注射一针麻醉针,针入肉时,犹知呼痛。直至十点敲过,我大呼“心勉”,她的眼睛还晓得动一动。再呼,再动。十点十分,便不再动了,气也绝了,心脏也不跳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痛心哟!我唯一的爱妻,我唯一的挚友,我唯一的灵魂,我唯一的主宰,她竟撒手去了。

在她枕下,发现了三道遗嘱:其一是给《女子月刊》的读者的:

女子月刊亲爱的读者们:

我负不起社会和家庭的重任,离开你们去了!我的工作没有做完,希望你们负起责任干下去!

心勉

其二是给我名达的:

名达:

我含着痛楚去了,你不要忘记我一生受尽了一切痛苦!你虽然真纯爱我,然而不曾减免我一点痛苦!

你一生最大的毛病,就是为人太多,为己太少,太刻苦了,太忠厚了,太轻信人言了,太没有主张了!叮嘱你切记我的话,不要把自己杀害了。

我的四个女儿,你要好好教养她们!

你唯一的爱妻心勉

其三是给四个女儿的:

恕、□、惒、忞,我亲爱的女儿:

你们的妈妈,不幸被恶疾杀害了,可怜你们这么小就成了孤儿了!我真不放心!好在你们的爸爸是一个最好的人,一定会好好教养你们的!

你们要服从父亲和姑母的教训,努力求学,自立不靠人,尤其要姊妹互助,不可自相吵闹。你们若都能成大人物,我死也甘心了!

你们的母亲心勉

总计她的一生,约略可分为五个时期:

第一期,从一岁到十二岁,可谓幸福时期,做富家的娇女,也许没有什么苦恼吧。

第二期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可谓烦闷时期,被关在闺房里,辜负了天赋的聪明,虚度宝贵的光阴,一生的苦恼就在这时期播种了。

第三期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可谓痛苦时期,二次升学,都因产儿辍业。所生一子一女皆夭亡,怀第三胎时曾患牙疮,几乎死去。再加上夫妻的相思,大家庭的委屈,痛苦可想而知了。

第四期从二十七岁到二十九岁,可谓进修时期,方才拨云雾而见天日,和夫婿同居,读书作文,认识社会,增长学识。内心的烦闷一扫而空,渐有向上进取的趋势了。

第五期从三十岁到三十三岁,可谓奋斗时期,受了社会的打击,失了亲爱的母弟,二次毁家,反而促进她舍己救人,改良社会的雄心,因而创造空前未有的妇女文化事业,奠定女子书店的基础,开辟了《女子月刊》的规模。不幸因为经验不足,力量太薄,赞助的人极少,因此拼命挣扎,以致力尽而死。

盖棺论定,心勉是一个有志向上,有志救人,而环境不许她达到目的的女子。自己痛感到求得智识的不易,所以想帮助她人求得智识;自己备受社会的压迫,所以想改良社会;自己饱尝一般妇女所共有的痛苦,所以总想设法解除女性的痛苦。总之,她从内地乡村的旧社会跑入大都市的新社会,所以具有旧社会的德性,兼具有新社会的才情。但亦唯其在新旧社会交替中,所以兼受新旧社会的压迫,同时饱尝新旧式妇女的痛苦。

至于她的早死,原因很多:(一)先天已得了她的父亲的结核遗传,所以生性是那么一种易受刺激,易起反应的神经质,一生没有快活过一天。而且身体是那么单薄,疾病是那么多。(二)她的母亲是那么刻苦度日,她少时的营养不足,自在意中。我的家庭又是那么贫困,一个月没有几天食肉。后来自己主持小家庭,又因节俭成性,还是那么食无兼味,有时买点肉类食物,又一定要让给我和孩子们,自己是永久只食那二碗米饭,怎么能使身体强壮呢?(三)夫妻的恩爱是那么浓挚,节育的方法是那么茫昧,隔一年一定要生一个孩子。天生要我们替妇女做点工作,接连生产五个女孩。她既深深地自伤女子没有出息,所以每次产后一定要伤心地暗泣几天。但又那么怜惜女孩子,不愿交给乳妈带,恐怕她们沾染坏脾气。这样衰弱的身体,怎么经受得六个孩子的吸髓吮血呢?所以去年会流产,今年怀第八胎时会引起肺结核的暴露,死时还带去了一个五个多月的胎儿,真是凄惨到极点。(四)内地教育的落后,父亲的早死,家庭经济的贫穷,社会习惯的束缚,早婚和多子的阻碍,皆不容许她顺利升学,把她变成一个极端悲观,万分抑郁的伤心者。(五)更因为未受高等教育,学识和经验皆感不足,朋友又不多,所以创办事业时,到处都感觉困难。我又不能用全副精神帮助她,以致创业不能发达,更加使她觉到苦恼。(六)家事的琐屑,孩子的麻烦,文化事业的艰巨,使她终日操劳,毫无休息。以那么衰弱的身体,做那么繁重的工作,怎么不会半途跌倒呢?(七)起初因夫妻离别,相思甚苦。后来又因母弟迭亡,举目无亲。我虽爱她,而双方的个性都很强,常常因事冲突,虽然冲突之后,立即互相安慰,并不会决裂;然而究竟使她烦恼,她确实不能从我的爱情里得到深永的欢悦。天下之大,竟无一人能使她脱离悲伤烦恼的陷阱。这也许是她早死的一因吧。

无疑的,她是数万万被社会压迫的妇女的一个代表,有志抵抗而终于抵抗不了,终于失败而死了!

思想和性情的解剖

她的行事并没有显赫的功绩,不过是代笔那些有心向上而不幸失败的妇女而已;她的思想也并没有精深的成就,只是代表现代中国一般痛苦的妇女要求解放而已。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当然不会贩卖洋货以欺骗国人。然而她所说的,尽是一般妇女所要说的话,而且尽是一般妇女所愿听的话。她能暴露旧式妇女痛苦,她能抉出新式妇女的毛病,她能指示妇女的出路。她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引起读者的共鸣。

她对于妇女问题的积极主张,有好几点是值得注意的:

(一)她主张妇女们人人都要参加生产事业,先把中国救起来。她说:“中国妇女应该完全集中在生产事业的旗帜下,与男子共同努力,把中国从贫困状态中拯救出来。因为中国是产业落后经济破产的国家。好逸恶劳,吃现成饭,是中国人最大劣根性,尤其是中国妇女的最大劣根性。生之者寡,食之者众,是现代中国的致命伤。一家八口,仰给于一人,怎么不会感觉生活困难呢?四千万人生产,四万万人消费,每年流出现银数万万元往外国,七十一年来的入超共计一百一十余万万元,整个国民经济怎么不会闹恐慌呢?大家都在闹穷,怎么不会你争我夺,紊乱社会呢?所以我认为中国人的痛苦,都由本身不努力生产所致,而妇女们尤当多负这种责任。大家都好逸恶劳,吃现成饭,专门享乐,不去工作。男不乐耕,女不乐织,以致衣食必需的棉花棉纱棉布米麦面粉等物竟占进口货的半数。民穷财尽,咎由自取,莫怪他人。因此我主张,中国人,尤其是我们妇女,如欲解除本身痛苦,必须即日屏除享乐主义,参加生产工作。无论耕田,织布,做工,经商,每人一生必须做一种是生产而不是消费的工作,方才不愧是一个人。若一点工作也不做,只在家里任人玩弄,受人豢养,那是猪豕,是娼妓,不是堂堂正正的人。有智识的妇女应该洗雪被人视为娼妓猪豕的耻辱,赶紧屏除享乐主义,立刻参加生产工作。”她在另外好几篇文章都说及参加生产事业的重要,“认为要救贫弱的中国,惟有从事于生产事业,惟有努力于消费节制。所以在《女子月刊》里决不会告诉读者以怎样花钱,而只是贡献些省钱或生利的方法。”她所以创办女子书店,也就是提倡女子参加生产事业的意思,所以用的多是女职员。无奈大多数妇女在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这点,滔滔者皆享乐之徒,欲得志同道合的人是不容易的,怎么不会失败呢?

(二)她主张妇女们必先从男子手中夺回经济权力,然后才可达到男女平等的目的。她说:“经济权力的丧失,尤其是妇女一切痛苦的根源。因为男子既尽了生产的义务,便有支配的权利。女子既失了生产的能力,就不能不受男子的支配。社会状况一天一天发达,经济组织一天一天复杂,男子的权力也一天一天高涨。女子早就失了掌握经济的大权,没有运用经济的能力,(最多只做个生产事业的助手,)除了屈服于男子,相依为生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既依男子以为生,怎么不会吃男子的亏呢?”所以“我们妇女必须获得遗产继承权,必须享受职业自由权,必须把握财产管理权,尤其必须具备运用经济的能力,然后可以解除种种痛苦。妇女的财产,必不容男子代为经管,职业必不容男子妄加限制。我们要求妇女人人都有工作,我们要求我们和男子有同样的职务,即受同样的待遇。”“我们今日,不但需要财产,而且需要职业。不但需要所有权,而且需要管理权。不仅权是重要,力尤其重要。有权无力,等于无权。倘能有力,自可得权。妇女不要仅仅知道争权,而忘记培植本身的能力。我们认为妇女有了经济权力以后,不但妇女生活可以改善,就是人类生活亦必大有进步。”

(三)她主张妇女们应努力求得智识,方才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她认为“家庭制度成立以后,女子可以在家享受男子由外面得来的生活品,家里琐事又无须多大的聪明才能去料理,所以就没有机会去增长知识,培植能力,只有终老闺阃,任凭男子的支配和欺骗。久而久之,视为当然。知识既永由男子私相传授,女子的智力便因不能享受平等教育权而日益薄弱了。社会上多少事业,女子便没有机会去干了。”妇女有无数痛苦,都由智识不够所致。所以“我们妇女必须获得教育平等权,必须享受学问自由权。必须启发智识,造就智力。”所以她创办《女子月刊》,以开发妇女智识为宗旨。而她本人亦以为妇女作智识上的服务为职志。

(四)她主张妇女必须屏除装饰品及享乐主义,方才可以脱离奴隶生活。她说:“妇女的身体应该有充分的自由,不容男子来雕琢束缚。妇女的精神不应该花在服装修饰上面,须知脂粉绮纨是古代妇女谄媚男子的产物,只可以表现奴性,不是自由人所应有的。我们需要有完全的体格和强大的体力,方才可以负重致远,改变奴隶生活为独立生活。我们认为妇女欲脱离奴隶生活,必先从屏除专供男子玩弄的装饰始。”又说:“都市的摩登女郎并没有真正的解放,不但没有解放,而且是更加堕落了。她们只知道把她多余的金钱,拼命的享乐,拼命的买外国货,弄得中国的金钱都向外国流去了。而且她们为得要达到她享乐的目的,竟不惜出卖她的身体,情愿去做变相的姨太太。”所以“现代中国妇女的急务,莫过于屏除享乐主义。”不错,心勉就是一个不涂脂粉,不靠颜色以邀宠,谨省刻用,以自苦为极的女子,只可惜先天后天都不足,以致不能负重致远,这也是她的遗憾啊。

总之,她的思想是不曾十分成熟,也没有整齐的条理,有时虽偶有一二句他人所不曾说或不敢说的话,但究竟不曾组织一个伟大的系统,也不曾详细指示几条出路给妇女们。这是为学力和时间,精神所限,她自己也曾说过,“我想做的文章常常无暇做成,而做成的是随意写出的废话。”今年曾把那些曾在《女子月刊》发表的文章汇集出版,名为《心勉偶存》。前数年曾把《中国妇女的过去和将来》印成单行本。虽皆不是成功之作,而前书可以激发妇女的志气,后书可以指导妇女以方针。有志向上的妇女皆不妨一读。

至于她的性情,也很奇特。我把她分析一下,有四点是和一般人不同的:

(一)多情爱丈夫,爱儿女,爱母,爱弟,爱广大的群众,待什么人都是那么慈祥,和蔼,忠实,同情,体贴入微,使人感激,使人敬爱,使人永志不忘。甚至对那些讨厌的女孩子,虽然有时因她们吵闹而恨极了,但旋即又热爱如常。我想送一二个给亲友,她也坚执不肯。此种慈母之爱,真是伟大之至!

(二)善感有不如意的事,必泣;有极可喜的事,必泣;想起死去了的母亲,弟弟和儿女,必泣;甚至有时因为我待她太好了,也必感极而泣。但一经我的劝慰,立刻又破泣为笑了。有时劝慰之后,若仍旧不回心转意,我必自怨自艾,陪她恸哭,她便又反回来劝我慰我,甚至逗我笑了。

(三)精明她虽然读书不多,入世尚浅,但她对于人事,观察得很深到。某一个人的个性如何,应该如何对付?某一件事情的利害得失如何,应该如何办理?她的论断常常比我精明得多,准确得多。三四年来,我们对于女子书店和《女子月刊》,无形中分头负责,月刊大半归她,书店大半归我,我不大肯听她的话,结果是常常失策,至今月刊已爬上国内妇女刊物的最高地位,而书店仍沉沦于狂涛骇浪中,没有一日安稳。就这一点而论,我的才干已不如她了。只可惜,她既不曾受高等教育,又受家庭和儿女的牵制,以致不能发挥她的天才,难怪她死不瞑目呢!

(四)坚毅她“自己有自知之明,除了诚恳的志愿,耐劳的习惯,坚毅的意志以外,实在一无所长。虽然忝居文化事业发动者的地位,实在不宜长此包办一切。”所以屡次声明“《女子月刊》和女子书店是中国二万万女同胞公有的。”总希望获得大众的援助,庶几有成功的希望。然而很不幸,表同情的人多是没有余钱余力的人,有钱有力的人根本不愿赞助这种妇女文化事业,结果是使她觉到失望了。所以曾痛哭流涕的说:“亲爱的读者,我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差不多就要心灰意冷了,再不得读者的帮助,纵使不随风转舵,急流勇退,也恐就会被风浪打击,葬身鱼腹了。”亲友们也说:“这是做不得的,你们救得人来,却先把自己牺牲了!”而她“既有目标和方法,又抱着热诚和毅力,早已具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仍旧义无反顾地向前迈进。”而且说:“我就是劳苦死了,中国之大,《女子月刊》读者之众,难道没有第二个人继我而起吗?”死字常常不离她的口,常常不离她的笔。结果是成了谶语,终于劳苦而死了。心勉的躯壳是果然死了,而她的精神是永久不会磨灭的。死了的心勉是不会再“为妇女作智识上的服务”了,而她所创办的服务机关是永久不会消灭的。为了追悼心勉之受种种折磨而死,我每夜十点十分钟一定对心勉的遗像流泪,直至我死的那一天。为了纪念心勉的服务精神,我一定要维持并充实心勉所创办的《女子月刊》,直至我死的那一天。心勉已为我而死,我将为心勉而生。“心勉何在?”在我的心坎中,在数万读者的心坎中,在千百年后的历史中。悲悼心勉时,固然万分伤心;更进一步时,又不觉自相勉励呢。

黄心勉女士年表

中华民国纪元前九年六月十二日生于江西兴国。

民国三年毕业于兴国县立女子高等小学。

民国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父亲病故。

民国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与姚名达结婚。

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一日,生子汉寿。

民国十四年一月五日,生第一女春申。考入江西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十月二十三日,子汉寿病死。

民国十五年仍肄业师范,秋转学省立第二女子中学。十一月七日女春申病死。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四日生第二女孟恕,□此辍读。

民国十八年二月五日,与名达同游上海,十二月五日,生第三女仲□。

二十年四月,撰《中国妇女的过去和将来》。八月十六日生第四女叔惒。十月十七日,母死于赣县。共党毁其家。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三十日,日本兵焚其沪寓。三月二十日,创办女子书店。九月十日,弟邦俊病死。十一月,为上海《国货日报》主编《女子与社会周刊》。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八日,创办《女子月刊》。五月十六日,生第五女季忞。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二十日,为上海《晨报》主编《现代妇女周刊》。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初得病,五月四日死于上海西门妇孺医院。

(原载《女子月刊》第三卷第六期,1935年6月9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