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学校毕业女生的前进路线
一正是吃苦的时候
二十世纪上半纪是帝国主义即国际资本主义统治一切的时代,弱国受强国侵略,穷人受富人剥削,已成为天经地义,不容(不是不应该)反抗的正常事态。受各帝国主义者侵略已有九十六年的中国,国防尽撤,军事上固绝无反抗的力量;而重要资源大半已被强占,经济壁垒大半已被毁灭,交通命脉大半已被控制,生产机关亦半被据有,半被支配,非但新兴的民族机械工业不能发展,即固有的农业,手工业,及贩卖土货的商业亦已尽被破坏,趋向完全崩溃的路途,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民,除了极少数被帝国主义者豢养的买办阶级,以及偶然占得统治权的官僚军阀,谁不叫苦连天,深切地感觉生活的困难?对外既无力反抗,不能夺回已失的权利,惟有对内自相争夺。中国社会所以不能安定,乃是帝国主义大力侵略的必然结果,无从避免的。血气方刚,头脑清醒的青年,谁不痛恨那些争权夺利、误国害民的官僚军阀?谁不痛恨那些为虎作伥、重利盘剥的买办奸商?可是一到中年,为了谋生,依旧不能不向他们屈服,合流同污。“雨落檐前水,点点照旧行!”谁都只知道自己的名利着想,纵使妨碍他人的幸福,断送国家的命脉,扰乱社会的安宁,亦不之顾。“人到中年万事休”,中国被那些中年人弄坏了!
他们——那些高踞社会上层的中年人,紧握着对外屈服,对内斗争的政策,争权夺利,此仆彼起。政治方面,酿成长时期的内乱!经济方面,酿成即将崩溃的局面;思想方面更坚执着顽固的封建思想,给予青年人以莫大的痛苦。生活在这时代的青年,外受帝国主义的侵凌,内受封建思想的压迫,忍受既有所不甘,反抗又没有力量,物质上和精神上的痛苦是比较任何人剧烈得多。十余年前,我曾说过:“在中国千千万万的人里头最烦恼的、最痛苦的,恐怕没有比中学毕业生更甚的吧!”的确,中学毕业生的思想比任何阶段的人都来得尖锐:他们对现实的社会感到万分的不满意,可是又没有方法改造它;想用自己的力量供给自己的生活,可是所学的知识却不够谋生之用,社会上又没有现成的职业期待他。有些想升学,可是家庭的经济力量担负不起。在每年数万的中学毕业生中,能顺利地如意前进的,究竟有多少人?大多数人还不是天天在苦闷中过活吗?
不过,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里,男子的出路毕竟比女子远大得多,无论是升学,是谋生,男子都占有优先权或握有胜利的希望;即使回到家庭去,他也比他的姊妹和妻子享有大的幸福。最痛苦的还是女青年。她们想向前进,社会与家庭都不让她向自由前进。藉口经济关系,婚姻关系,或礼教关系,家长常常禁止她升学或谋生。纵使是有钱升学,或有能力谋生,她们也不能如意地达到目的。大多数的女青年,在中等学校毕业之后(有些是未到毕业之前)便被迫出嫁,“以嫁人为职业”。“回到家庭去”,或做供人驱使的牛马,或做供人玩弄的小鸟,或做受人豢养的猪狗。不能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能舒展自己的意志。另外有一部分,虽侥幸得升大学或谋得职业,亦不能如意发展,有时为个人享乐主义所迷,有时为万恶社会所阻,常常中途折回,仍旧投到男子的怀中,不能超然独立。只要是头脑稍微清醒的人,谁不觉感到女子经济独立不易,妇女解放运动的未成?她们内心的痛苦,是比男子都来得加深的!
正是吃苦的时候!数万万的劳苦大众都在啼饥号寒,最后的一滴血快给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势力榨取完了,谁不叫苦呢?
二站在三条歧路的当口
中国现有中等学校学生四十万名,每年有十余万名毕业,这十余万人的出路对于整个民族的前途委实有重大的影响。假定其中有十分之一是女子,这一万余女学生趋向到何处,也是判定妇女解放运动的命运。她们和他们在这六月里头已站在三叉路口:一条路是升学,一条路是找事,一条路是回家。歧路中还有歧路:升学的人,进普通科好呢,还是进专门科好?文理科好呢?工商科好?找事的人,进教育界好呢,还是进商业界好?回家的人,立即结婚好呢,还是养晦待时好?一大堆的问题,陈列在每一毕业生面前,萦迴于每一毕业生脑中。
初级中学毕业的学生,如果要升学,一般都喜欢进高中普通科,这有种种原因:普通科名额最多,学校亦最多,录取较易;普通科科目较齐备,便于升大学,其实假如高中毕业后有力量能够再升大学,那也是应该的。只可惜初中升高中和高中升大学的比例仅仅为十与二之比,大半的高中毕业生还不是不能升入大学?等到那无力升大学时,再忏悔早不曾学习专科,以致身无一技之长,却已来不及了!不过这也难怪他们:请看全国职业高中和师范后期校数的寥寥可数,便可以知道他们不得不入普通科的不得已了。况且投考高中的人亦十九不能考取,因为每一省中不过几个高中,偏远的省份也许只有一个,即在教育号称发达的浙江省在前也仅有三四个省立高中,直至本年度才决定再添四个。人口多至六十万的杭州,除杭高、女高、杭职高及之江附中,再也找不有一个高中了!职业科吗?那更可怜!女生想入职高吗?那不要做梦!在上海,也许有好几十个高中,因为那是全国学生的最后一条出路,凡是想求更好的学问的,投考本省不取的,想享受物质繁华的,统通跑到上海来了!职业科也比任何地方多些,因为买一二部中英文打字机,一个悬挂算盘,就可以挂商科的招牌了!切实的,学了有用的,究不多见!
升学是人人梦求的光明之路,可是十个中有九个都失望了!不得已而思其次,只有找职业一个办法。那么找什么职业好呢?耕田,田是多数人现成有着的,可是受不了风吹日晒的苦楚。做工,手工是没有饭吃的苦童才有来投师傅学习的,中学毕业还值得去做吗?机械工业轻便些,可是没有学过,有机械也不会用,况且中国内地绝对没有工厂,有些大都市有几个工厂也只收容着饥饿线上的一些贫苦无告之男妇,最多不过有几位留学生在做着工程师罢了,中学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经商吗?那还可以将就将就的,因为也可以着长衫、着西装呀!可是新式商业机关也要资格、学识等等才可以插入,旧式商店未免有点琐屑龌龊也受不了吗?综合看来除了特殊关系,有极少的中学生转入商界外,大多数是没有机会从事实业的,最大的出路只不过在小学教书,不过这条路早给后期师范毕业生占据了,满满的,很少有空位置。再退一步,那只在地方上当土豪劣绅愚乡愚,骗点钱用,这不是正当职业,而且也有许多前辈很有经验地独占了!最后或者投考什么机关做一名书记或干事,那也要看人情和靠山啊!算来算去,找职业在中学毕业生实在是一桩极难的事情。
最后一条路只有在家安享了!安享却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一须有钱,二须是男子,那才行。女子却不行了,须得出嫁。男子还有家可归,女子却必须卖身投靠了!而且大多必须受家长的支配,不一定能自行选择。在都会中,那是碰运气,靠着姿色,靠着手段,也许可以自由找得一位如意郎君,多财多情,那真一生食着不尽了,谁不羡慕?可是一旦,“强中还有强中手”,你漂亮还有比你更漂亮的,那你就倒霉了!那也不要紧,也许还可以捞一笔赡养费呢!那真是好职业!只可惜这种职业只限于少数大都会中的少数大官大贾!运气最不好的是“男子有进步”、“女子没有进步”的内地女子,眼看着从前可靠的男子后来都靠不住了!一个个陷落于痛苦的深渊中。即使丈夫是永久可靠的。假如不是地主或官商之家,谁不在叫苦连天?有几个能优裕快乐?这样看来,究竟“以嫁人为职业也不是一桩很稳的职业了”!
三条歧路陈列在你面前,而前途却一样并不平坦,你将走那一条路呢?
三最可靠的前进路线
那么,你便可以不前进吗,那不行的!人生一点钟不呼吸空气就要死的,假如要生活,便得要活动啊!
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代你们解决难题,也没有那么多的知识给你们指示出路。不过我尽可以凭自己的经验提出几件随身法宝奉献给诸位。
第一件,以进为退,以攻为守——诸位有的也许会下象棋,便知道二句话算是斗棋的秘诀。人生就是棋局,社会就是你的敌手。你如果想生活,便得进攻。假如你恃着家有田产,尽够自守,那结局不是失败便是痛苦!假如你安于小成,不求上进,你的知识是会落伍到不能生存。所以,无论升学也好,求职业也好,在家安享也好,你必须保持一种进攻的精神,不要偷闲,不要疏懈。无论对于任何事件你必须留意他对你发生的影响,你必须预防他对你的进攻。再充分点说,你必须前进,不可后退。在这个原则下,在家安享已是不应该的了!纵使家里有饭吃,也应该去找职业。假如想找更好的职业,更应该升入更好的职业学校。
第二件,充实自己,依靠自己——世间没有什么,比自己更可靠的!你千万不要依赖任何人!纵使父母爱你,纵使家有万金,纵使夫妻恩爱,纵使一切都很顺利,你切不可自满,切不可大意。因为人生是像行云流水一样,顷刻万变,绝对不能保障将来一定如意的。你在幸福的当儿,应该预料想到贫苦时是怎样的痛苦!你当恩爱的当儿,应该设想到失爱时是怎样的痛苦!可是,无论怎样,你自己的能力总是不灭的,最可靠的!一旦你没有了家产,你还有自己的能力可以换取你自己生存,一旦你没有了快乐,他也可以用你自己的能力觅取你的生趣。再说,不但如此,向前进攻时,更加靠自己的力量,他人的帮助是不可完全倚仗的。你不可凭借父兄亲友的情面和势力去求得所欲,必须习惯了用自己的力量,然后能开拓出自己的前途。有个比喻,假如你乘船时忽然船破了,他人只顾救自己了,你还靠谁呢?倘使你会游泳,自己便可以救自己了。所以我奉劝诸位,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你不要忘记充实自己的能力,无论是智识,体力,道德,你必须把他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地充实起来。纵使不能升学,无职业可找,难道你不能在家进修吗?
第三件,利用环境,改造环境——可是,自己的力量究竟有限,人类所以能发展到占有这个世界,便是因为善于利用环境和改造环境。自己有了力量应该用在这个目的上。环境的力量大极了,他能使你生,使你死,使你笑,使你哭:你一味去反抗他是没有用的,你应该利用他,改造他,使他为你所用,使你不为他所困。比喻说:升学是不成功了,那困人的家庭啊,比牢狱还要讨厌!假如你天天愁眉不展,那真糟了,你不应该如此,你必须利用这个空闲的机会,努力自修。不可以烦闷的心情度过这难得的光阴。再说,家是这么地穷,还有什么方法改造它呢?那不是这样说:你不能升学难道不能入函授学校吗?难道不能向有学问的亲友请教吗?难道不能向图书馆或朋友借书看吗?这是就退一步讲。若是向前进,更必须应用这个道理。你不能一味委屈自已去适应那个环境,必须去改造它才是。比喻说:在学校里,同寝室的同学都很吵闹,弄得大家不能安心读书,你不可仅仅讨厌他们或避离他们。你必须用最巧妙的方法引诱他们也用功,改变他们吵闹的习惯,组织自治的规则,这不是不久就可以改造你这小环境吗?小之于一室,大之于社会国家,我们都应该用这种态度。
四三个前提
可是话虽如是说,如果不树立我们的共同目标,先解决那些前提,则我们的前进也没有意义,而且也不会有任何成功。
我可以说:在现世纪的中国人,尤其是女子,应该建立起三项目标:
一、打倒帝国主义。
二、打倒封建思想。
三、打倒个人主义。
第一点如不办到,则国家不能复兴,人人皆无出路。第二点如不办到,则妇女地位不能与男子平等,痛苦仍是不免的。第三点如不办到,则人吃人的社会依然存立,安宁与幸福是不会达到的。
最痛苦的中学毕业生,实际上是最有希望的人才,“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此吃紧的关头,保持前进的勇气,充实自己的能力,固定不变的目标,成功是必然的,纵使因人而有迟早的不同!
此文起草于去年五月,廿六年六月二日始完成之。
(《女子月刊》第5卷笫6期,1937年6月15日出版)
《中国目录学史》·自序
书恒有序,以自炫也;而美其义曰:述著作之旨!自《庄子·天下篇》、《太史公·自序》已不能无过实之辞;其他复何论哉?名达三十二载之生程,印满汗血与泪之污迹:智不足以免饥寒,仁不足以救妻子,勇不足以雪耻辱,其有忝于达德也甚矣!方且贻讥学阀,见笑高明,招架不住,落荒而走;允宜效金人之三缄其口,法董子之下帷三年;岂敢妄弄丹铅,嫁灾梨枣,自欺之不足,复以欺世乎?虽然,吾之著作,非以猎取功名,亦非为博得升斗;正因学力孱弱,窃欲藉此多读专门之书以自营养耳。忆昔清华园中,涵芬楼下,优游修习,其乐何极?而不幸一遭倭燹,再罹乱离,内增家室之忧,外乏图书之豢;犹复妄据讲坛,漫刊空论;驯致荏苒五年,学无寸进。其不合流同污,与狗争骨也几希!及乎妻死家残,故交乖戾,然后恍然于傲骨之不容于媚世而实学又不足以称其虚名也,乃有折节读书之志。
先是二十四年冬,商务印书馆以《中国目录学史》相属。名达自维业愧专门,学无创获,旧著《目录学》舛漏百出,方滋内疚,故受命之后,忧心忡忡!每趁课暇,辄走京、杭各图书馆借读,累月弥年,丛料愈积而组织愈难,乃力辞复旦讲席,移居杭州,专心研求,又历八月,始克告成。其始原欲博搜精考,撰成毫无遗漏之文献史,故逐书考察其内容,逐事确定其年代,逐人记述其生平,依时代之先后叙成系统。佛教目录即其残迹。著作过半,始知其规模太大,非克期出版之预约书所宜;亟毁已成之稿,改用主题分篇之法,撷取大纲,混合编制,几经改造,遂为今式。
是书绝非成熟之作。如能假以岁月,或可保持最初彻底研究之精神,求得明确详备之知识。惜因汗青期迫,致有虎头鼠尾之弊,不能一一如意探寻,私衷深以为憾。书中论断,多出心裁;近人新作,未克遍窥。姑举数端,聊示一斑:对于史事之考察,如谓《别录》无辑略,《诗》、《书》皆丛书,《隋志》四部为《七略》、《七录》之嫡裔,而非荀勖、李充四部之后身,《佛经》之《旧录》及《别录》即支敏度之《经论都录》及《别录》,马怀素之续《七志》与褚无量之整比四部并不同功,此类皆一反古今成说,不惮立异之讥。对于编制之体裁,杂用多样之笔法,不拘守一例,亦不特重一家。务综合大势,为有条理之叙述。亦一般不习见者。对于研究之结论,间有创说,如谓目录必兼解题与引得而有之,丛书必须拆散,不应合入总类,文集如不作分析目录则宜改入总类,皆昔人未出之言也。然统较全书得失,则其创获远少于过谬。如详究佛经目录而抹杀藏书目录,讲述分类而忽略编目,甚至同于特种目录篇中,亦各有详略,每无理由之可陈。此其剪裁之失均,大病一也。有时专读一书,兼旬弥月,有时片刻之间,涉猎数部,初则每书必目击心知,后竟望名生义。此其精懈之不等,大病二也。其他挂一漏万,知古昧今,荒谬之处,诚不堪专家之一击。且丛稿盈箱,每有已知而未用;私见所及,临时反忘而不录。他年如有余兴,尚拟痛改而重造之,不敢隐恶拒善,自画于不知妄作之列耳。
当名达之写此稿也,如独入古墓,如长征沙漠,趱程愈远而痛苦愈深,废然思返者数矣。况又箪觚屡空,典质俱尽。而又不愿苟且,初未因腹馁而漫剪报纸法令以充篇幅而图速成。当斯时也,有人焉济以干粮,煦以慈爱,俾其精神复振,有进无退,乃克有成,斯诚不可以不纪。今日何日?非吾父母六旬诞辰耶?非巴雪楼翁许吾与漱泉订婚之良辰耶?谨以此曾经用功而成绩极劣之著作呈献于父、母、雪翁暨漱泉之前,尚祈继续扶助而勉励之,俾于崎岖行尽之后,终能步入学域而有所树立,则尤幸事也。
最后,更以至诚感谢陈叔谅先生暨浙江省立图书馆诸君子,赖其恩惠,享有最大之自由,始得丰厚之养料以喂此弱不胜衣之婴儿。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一日
(原载姚名达著《中国目录学史》,商务印书馆,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