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目录学年表》·导言
一年表之渊源及其功用
年表之作,始见于《太史公书》十二诸侯年表。盖当时学者研究《春秋》,用意各异:“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牒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睹诸要,难。”司马迁“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见《史记》卷十四)表字原有外表、显明之义,谱字则有簿录、布列之义。布列诸侯史事以表显盛衰大指,而用年岁贯串之,故号曰年表。观其体例,以经纬线条,区分类别,各有所明。循上而下,则同年之中,各国大事,朗如眉目。循右而左,则一国之事,逐年序记,畅如江河。理纷纭为条贯,使学者得以“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文赋》之语)岂不快哉!故历代史书,颇遵其法。例如《宋史》宰辅表序即谓“国家世祚,人事岁月,散于纪传世家,先后始终,遽难考见,此表之不可无,而编年不容于尽变也。”(卷百二十)刘知几《史通》表历篇虽甚诋表为无用,亦谓“列国年表,或可存焉。”实则繁杂之事物,为辞句所不能明或不易明者,一列于表,则莫不显若丹青,凡表皆然,不独年表而已,此则知几所不及知,故妄肆抨弹耳。
“刘向以谱与历合为一家,归于术数。而司马迁之称《周谱》,则非术数之书也。”故章学诚“疑古人于累计之法,多用谱体。”“《周谱》经纬之凡例,恐不尽为星历一家之用也。”(见《章氏遗书》外编卷七《永清县志职官表序》)《汉书》艺文志历谱类中以谱名者仅有《帝王诸侯世谱》、《古来帝王年谱》二种,未有自注,故其著作年代不明;然其分量多至二十卷,或五卷,且书之以卷计者必为布帛所成,当非古籍可知。而《周谱》却不见于著录中。刘知几则谓“盖谱之建名,起于周代;表之所作,因谱象形。故桓君山(桓谭《新论》)有云:‘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并效《周谱》。’”(见《史通》表历篇。《史记索隐》引刘杳之言,亦与桓同。)郑樵亦谓“古者纪年别系之书,谓之谱。太史公改而为表。”今观司马迁所述:“余读《牒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然“稽其历、谱、牒,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故“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并见《史记》卷十三)司马迁既“读春秋历谱牒”,故能著《十二诸侯年表》耳。证以上文所引,则历、谱、牒为三种体裁不同之书,各有所偏,迁始综合改制为年表。纵使三代世表确仿《周谱》而成,亦不可谓各种年表皆然。故年表之体例,非特以《太史公书》各表为今存之最古者,且可推定司马迁为创造人焉。
二学术史与年表
政治史之在我国,畸形发展;政治年表独立成书,所在多有。学术史则向无专书,及佛教输入始有《释迦谱》《高僧传》一类之著作问世。《释迦谱》乃梁僧祐之创作,已具学术年表之规模,而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则有帝年三卷,自佛逝后,历年佛事,莫不择要记述,一目了然!返顾各科,则迟至北宋,始有《韩柳年谱》附集而行。而上下千载,通述古今者,迟至数十年前始有吴荣光之《历代名人年谱》。且其所述,多属个人之行动及诗文,殊未能表显学术史之大势!较之佛家谱纪,自有惭色!
自西洋通史体例传入我国后,无论政治史、各科学术史、综合文化史,大都分裂史事为若干集团,各命题目,自具始末,其法颇善!然自一章一节言之,固能答复指定之问题,终述史事之大势;自全局全书言之,则同时之事,分纳数处,或后起而先述,或先发而后言,或一人而裂付三章,或一举而复陈四次;审其流弊,何可胜言!读者苟非先具充分之历史常识,鲜有不迷惑者!此由固执唯一之体例,未知参用年表以明先后,传记以叙生平,且不知扩充本纪之意,综合各章大势,指陈各项史事之交互关系,岂不陋哉!
年表之用,在学术史中为尤显!盖同时并存,则彼此之交光互影,一望而知;先后顺序,则古今之渊源流派,参考可得。且各章之所不及详或无类可归之事,亦莫不有其归宿。举凡著作之成毁,学者之生平,与学术有关之时事,莫不可按年月而序列之。小之则可考一人一书之出没,大之则可悟一时一代之大势。学术史之有年表,其犹簿记之有日记帐欤!
忆昔治《中国史学史》,即有《史学年表》之创作,每年分栏,除详列当代年号年数,折合民国纪元年前若干年,相当于西历若干年外,以一栏记朝廷或社会对于史学之举措,以一栏记史书之著作或刊行,史料之发现或湮没,以一栏记史学家之经历,其生卒年岁则特辟一小栏以醒眉目,而时事之有关于史学者亦另有以安排之。使读者循读考据,莫不如意。十余年来,随时增益,已成钜帙。当拟刊行,而因每栏文字之有无多寡不一,殊不便于排版。何柏丞先生建议改为本纪体裁,每年依月日次序,混合编排,以省篇幅而便排印。然不分栏则同年之事太多,各种并陈,不易寻检,且重写一遍,亦非有长时期不可;以是踌躇,迄今犹未出版。
三目录学史及年表
一二八之难,垂成之旧稿《目录学》,《中国目录学史》,及《中国目录学年表》并毁于宝山路祥瑞里十三号之寓庐。(另有《宋濂年谱》《黄宗羲年谱》则与商务印书馆印刷厂同归于烬)劫后重撰,以二十二年十一月五日完成《目录学》,其历史篇仅撷述少数特别目录学家,亦有年表,并嫌漏略。然其年表之体例等于不分栏者,即因惩于《史学年表》之不易排版也。二十五六年间,第三次研究目录学史,其搜罗之久,考索之烦,组织之艰,莫不十倍于曩昔,既已尽辞兼职,用心自较专精,故其见解或有不苟同于俗论者。创业之始,亦件系史事为编年,扩大疆域,遍寻史传,尽收目录,其费力耗时,较著作正文为尤多。然时代则愈考而愈明,大势则愈综而愈显,有造于论述者亦殊非浅鲜。且各种目录之零星出现,既不能尽入史文,自应按年月以记载;而各篇分种,系统多端,读者无由知悉一时之大势,及某事某人之年代,则有年表以补其憾,实大佳事。遂将此种编年史料改编为《通纪篇》,位于《溯源篇》与《分类篇》之间,使读者于渊源具悉之后,先后全史梗概,然后逐篇研究,可无支离灭裂之弊。然因此篇字数数万,条数数千,每条各占一行,则篇幅或与史文全部相等,殊有枝大于干之嫌。故又抽出独立,恢复原名,单行问世。名虽年表,实似本纪。问其体例,读文可知,无庸一一赘陈也。
史与年表,交互为用,若论实际,诚所谓“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盖有史无表,则年代不明,要事多漏。有表无史,则概念虽得,枯燥无味。今既不得已而分印各行,则允宜综合全史,指陈大势,庶不致如宋人之读《资治通鉴》,未及终卷而昏昏然欲睡耳。
四目录学史之全貌
拙著《中国目录学史》已刊列于《中国文化史丛书》中。《叙论》、《溯源》、《分类》、《体质》、《校雠》、《史志》、《宗教目录》、《专科目录》、《特种目录》、《结论》等十篇,约二十万言。《叙论篇》考定目录二字之意义,谓“编辨其名之谓目,详定其次之谓录,有多数之名目且有一定之次序之谓目录。”又重述目录学之夙定意义曰:“目录学者,将群书部次甲乙,条分异同,推阐大义,疏通伦类,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之专门学术也。”“故其所谓目录不限于书名”,而篇目引得解题皆包括焉。其所谓目录学,“亦不限于分类编目”,其职务“不特使书籍有一定之位置,且能介绍其内容于学者,使学者了然依南针以前趋,”故凡解释内容,订正讹误,考索存佚,研究版本,批评是非,叙述源流之学,凡有关于目录者皆兼而有之,然全史组织,实未能遍及此种专科,所偏重者仍为书目。《溯源篇》“拈取《别录》、《七略》为追求之出发点,先领略其本身之一切。然后遍查古书,从字里行间,拔识有关于典籍与目录之记载,”“综合比较”“用追问溯寻法向上循察,”“以解答所欲寻索之问题,”“举凡书籍之产生、传述、整理校勘、写定、分类、编目、以至插架,莫不推寻其原始状态,混合叙述。”此种追问法“有已知之史事为向导,循其脉络,钩沉显微,”似不失为研究古史之一良法焉。
《录》、《略》以后,史事较繁,而其“时代之精神殆无特别之差异”,故全史各篇,皆不用断代法,“而特取若干主题,通古今而直述,使其源流毕具,一览无余。”分类与编目为目录学之两大巨轮,故首及之。然编目之法,变化无多。故兼包“构成目录之质料,目录构成之体质,”而改名曰《体质篇》。“以统摄编目、解题、引得、小序、总序等质料,与活页、辞典、类书、年表、散文等体式。”然其搜集未广,论证未详,盖非著者所重。故虽以解题之为著者所亟欲提倡,亦只茕茕一纸即已了之,在全书中,此篇殆其最陋劣者。《分类篇》则探讨最深,分析最精。论分量则占全史四分之一,论内容则尽收古今目录之分类纲要而余蕴无几。论其要旨则“以为自荀勖经李充至梁、陈之四部目录,仅为以甲乙丙丁部次书名之分类法,确可谓之单纯四分法,最多仅可认为四部目录之第一时期,与后来《隋书经籍志》以下迄《四库全书总目》之四部绝对不同,《隋志》之四部四十种,貌似荀、李而质实刘、阮,远承《七略》之三十八种,近继《七录》之四十六部,嫡脉相传,间世一现。治目录学者绝不可谬认《七略》、《七录》之学已失传,而妄谓《隋志》为荀、李四部之血嗣也。”“此项第二时期之四部分类法,实为中国目录学史之主要潮流,亦即分类史中之正统派。”“一千二三百年来,官簿私录,十九沿袭。”“偶有二三贤哲颇能闯出藩篱,自创新法,”亦已另辟专章,详加表阐。然花样虽多,善法未见,“如蚊撼泰山,终未能淘汰《隋志》,代之而兴。”故又有修正与补充《隋志》之类目者,亦已逐一论述。最后则于上述四部正统派,四部修正派,四部反对派之外,略述近代新分类法之尝试及杜威十进法之采用。论锋所及,对于幼稚鄙陋之作,抨击颇厉,实则全史中迄无一种合理合用之分类法,不独《七略》、《四部》不能专美于前,即十进诸法,亦无庸夸口于后。若推著者之意,则竟主张文集宜归总类,日报、年鉴宜入史类,诸多变动,骇人听闻,诚未便一一提出,以自戾于史裁也。此二篇“皆所以勘同辨异,明变求因,上下古今,分别学派,合数十家为一段,不复胪列条别,所用体例,盖如正史之书志,以事为主,不以人或书为主,重在大势而不重在个体。”凡古今公私总目录之演变,无不尽摄其中矣。然总目录之成,多先经校雠之手续。“校雠之义,近乎整理,非只校勘字句。”“校雠在目录之先,目录为校雠之果”,故另作《校雠篇》,以述历代朝廷校书著录之事,其所考索,亦多一般所不及知者。计汉代校书七次,魏、吴两晋校书六次,南北朝校书十余次,唐代校书四次,宋代校书五次,元明两代不校书,清代则以校写《四库全书》著闻于世,至于私家校雠,“则有异于秘阁,其功不在于整理,而在于搜罗与比勘。”故亦择述其最精者略述十数家,牵于体裁,不能详也。
每一时代之书籍,辄有正史艺文志述其名目,虽“并据前代秘书目录,随意转誊,既非尽收古来一切书目,又非当代确实保藏之物。”然亦我目录史之一特色也。故作《史志篇》,“以时代为主,凡正史艺文志之来源,后世补志之纷起,莫不加以评骘。”使研究古籍者,有所问津焉。“正统派之目录学家,既自局于四部之范围,坚拒异端,高自标置,而佛、道之徒,亦别自门户,不复寄人篱下,抄集结藏,著录成目,其造诣转有胜于正统派者。”故作《宗教目录篇》,详述向来不齿及之《佛经目录》,而以各教书目附之。由于原料之集中,考索极便,“故逐书考察其内容,逐事确定其年代,逐人记述其生平,依时代之先后,叙成系统”,几于每录一段,有录必述。古代佛录之不为通人所知者,几尽罗列。于其优劣,亦肆论评。全篇分量,竟亦恰占全史四分之一。此由佛录确有其特长,确为目录史之精彩,可资后人模范者不一而足,故不惮辞费若此也。
“百科竞出,群籍充栋。”“学者欲通晓古今,洞识所学,乃不得不各自就其本科目录作彻底之研究。”“此专科目录所以先乎藏书目录而产生,迄乎现代而尤盛”也。“溯自汉初韩信、张良即已序次《兵法》”,汉末始有《佛经录》,晋初始有《文章篇目》,宋、齐始有《书画录》。他如《史目》起于李唐,《金石》原于赵宋,时代愈晚而专科目录愈多。其始多就现存之书专门深入,明清以来,则上穷往古,遍考存佚,及乎现代,更横越东西,分支百学。数量之富,实质之精,迥非一般藏书目录所能望其项背矣。故特作《专科目录篇》,以学术分段,举凡经解、译书、哲理、宗教、文字、教育、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应用技术、艺术、文学创作、地理、金石、历史、国学论文等目录或引得,莫不逐一叙述,溯古详今,侧意提倡。各科学者,如欲知本科书目,一索即得,便利极矣。
然专科目录,必自成系统之学科始得而有之。尚有许多性质特别而又不限于一科者,其所贡献于学术者,并不下于专科目录。其最著者为丛书、个人著作、地方著作、禁书、刻书、阙书、版本、善本、敦煌写本、举要、解题、辨伪十二种。此外则妇女著作、家族著作、学派著作、日报要闻、杂志论文、杂志名称、参考书、书评、外族书籍,亦莫不有撰为目录或引得者,概括述之,名曰《特种目录篇》。
最后则殿以《结论篇》,稍抒著者对于古今目录学之感想,及对于将来目录学之希望。略谓古录“之最大特色为重分类而轻编目,有解题而无引得。分类之纲目始终不能超出《七略》与《七录》之矩矱,纵有改易,未能远胜。除史部性质较近专门外,经、子与集颇近丛书,大纲已误,细目自难准确。故类名多非学术之名而为体裁之名,其不能统摄一种专科之学术也必矣。”而现代目录“不校异同多寡,不辨真伪是非,删解题之叙录而古录之优点尽失。知经书之为丛书而不知子集亦然,则分类仍不能尽革古人之弊。知书目不足而不知扩而及篇目,则编目亦不能补救古人之穷。”故著者主张“最重要之转变,实在插架目录与寻常目录之分家。窃谓插架不妨略依学术而排列,而寻书必循事物以追求。非但丛书文集之俦,必有分析目录以便寻书,即科学历史之书亦非撷出其所叙事物之主题以为目录不可。”其他似此之怪论,颇散见于各篇章中;然亦不敢过于高谈阔论,以陷于不知妄作之讥。故非迫不得已,则从未穿插主张也。
五目录学史之缺憾
今观全史,则缺憾弥多:“一则同一事件而分散于各题之中,不能识其全貌。盖有经无纬,则组织不能周密也。”故势宜另加一篇总括全史大势,依时代而略陈之,俾各篇能相联络,而学者亦得以易生概念。然书既出版,追补不易矣。“一则文气所至,不便琐陈,以致时代不明,后先倒乱。盖既分题各篇,则不能依时代为先后。故忽今忽古,使读者迷乱莫明,尤其大患。”故亟须有年表以备列全史所不及详,顺序全史所不及理。此本年表所由刊行也。一则偏重各科目录而忽略最多数之藏书目录,除于《分类篇》已将类目特别之藏书目录一一收入外,余概不著一字。初拟仿《宗教目录篇》之《中国历代佛教目录所知表》,作《中国藏书目录所知表》,《读书题跋所知表》,俾古今目录,尽收无遗。然以见闻不广,甚至无力以北赴幽燕,诚恐举一漏万,见笑大家,故不复为之。他年有暇,尚思有以弥此一憾也。此外,则对于最重要之目录学家亦无传记,以资表扬。(除佛教目录间述一二外)对于讨论目录学原理之各家学说,亦未辟一篇综述,虽间尝征引各说,亦未能慎审详判。(例如郑樵、章学诚之说,竟未加以一字抨弹。)其他疏忽遗漏,更不一而足。甚至陷于自相矛盾而不自觉,例如第七六页第一〇行,谓荀勖之《中经簿》,“于四部之下固犹有小类之分,”“固”字乃“似”字之误,且应再加下列数句:“著者则以《隋志》既述荀朂‘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而又接言某部有某某书者,只谓某部中‘有’某某书,非谓某部中‘分’某某等类也。”必加此句乃可与上文“四部之内,不更分类”一语不相冲突耳。其他排版之偶误与原稿之偶忘,俱所不免。兹为避免误会起见,补一勘误表于此:
六目录学年表之补订
《中国目录学年表》之作,原为全史之一篇,曾用功三次,已如上述。然费力虽多,而遗误均所不免。原稿既远在香港,著者又僻在赣南,每欲订补,迄不能遂。凭记忆所触,见闻所及,觉犹有须增加者。例如宋绍兴十九年,应加“郑樵上其所著书于行在。”元至正二十七年,应加“立兴文署。召工刻经史子版,自《资治通鉴》为始。”(见《元史百官志》)清嘉庆十年,史文不误而年表有误,自应声明改正。然其他不及修补之处,如朱彝尊《经义考》成书之年月,何等重要,而迄无暇以考索真相。自抗战以来,图籍之散失焚毁者何只千万册,即以著者弃于杭州者记之,亦逾万册之数。《目录学史》及本《年表》所取之材料,以浙江图书馆,国学图书馆为多。今则咸成灰烬,无复再见之缘。著者逃荒肥遁,学殖日落。睹《目录学史》之出版,已如死者之再生。今闻年表刊行有日,其喜殆如寡妇之遗腹产子,良可深思也。行箧所存,尚有《中国史学史年表》,《中外大事年表》,犹冀继续添修,有观成之一日。愿我师友,有以教之!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二日
姚名达自序于赣县濂溪书院廉泉之上
(原载姚名达著《中国目录学年表》,商务印书馆国学小丛书,1940年)
秦始皇统一战国的政略和战略(遗稿)
一、绪论
在秦始皇帝以前,中国没有真正统一过。周王虽号称诸侯共戴的天子,但不过是许多小国里的一个顶大的王国,他的统治权并不曾直接加到各小国的诸侯和百姓。而且尊周攘夷的也只限于黄河流域一些小国,长江流域的楚、吴、越、蜀等国的统治者都自称为王,和周王并肩,在名分上也不肯相让。坊间印行的《历代分合图》把唐、虞、夏、商、周等代都画成统一的颜色,那是缺乏史事常识的人才有这么厚的脸画出来献丑。
中央集权的统一局面,在中华民族史里第一次出现,是秦始皇帝和他的祖宗、将、相、兵、民的丰功伟烈。这一段削平六国的战史,在中国战史里可以说是最伟大、最悠久的第一个节目。无论在政略的远大,战略的正确,兵员的众多,将士的智勇,组织的严密,准备的充实,乃至战斗区域的寥廓,屠杀兵民的残酷,任何方面都不愧为首屈一指,无可伦比。即使放到世界战史里,也很难得到此例,除了一九一四——八年的欧洲大战。
研究这一段战史,当然不能划定秦始皇帝在位的三十余年为范围,最远应自秦初立国写起,近点应自秦孝公用商鞅变法写起。我们要明了为什么单独秦国能够统一战国,自然要追溯到立国以来的内政和外交,不过单是这样还不够,必须更仔细的考察秦国的地理环境和民族特质,方才可以切实了解一切因素。再把六国和他一一比较,兴亡的大原理,当可自然的显示出来。
政略是战略的目标,战略是政略的手段。如果不是早确定了一定的政略,自然不会有优胜的战绩。仅有政略而不能运用奇巧的战略,则政略也不能完成。我们研究秦之统一,必须关照到这两种策略的相互为用。
二、秦国的地理环境
一国文化的盛衰,武功的强弱,和他的地理环境大有关系。小平原有山、有河、有耕地,往往是新文化产生的区域。因为河水既可灌溉农田,又可运输商品,山里蕴藏着矿物和燃料,供给住民以铜铁制成的工具和武器。大平原因平地多而山少,往往留滞于畜牧或渔猎生活,无从进入农工界,所以进化总较小平原为迟。举例来说,尧都平阳,是在汾河流域,东有太岳山,西有吕梁山。舜都蒲坂,是在涑水流域,又当黄河转弯处,在中条山与稷山之间。夏禹不论是在阳城或安邑,都在小河流域上面。周呢?和秦一样,都兴起于泾、渭二河之间,在现代陕西省中央带的西部,在北纬三十四度和三十五度的中间,东经一〇五度和一一〇度的中间,古代叫关中。
《史记·货殖列传》有一段描写关中地理状况的话,很可以让我们明了周、秦的地理环境:
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风,好稼樯,殖五谷,地重,重为邪。及秦文、孝、缪居雍,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献、孝公徙栎邑,栎邑北却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武、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而事末也。
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饶巵、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
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
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史记》所说的虽参杂了西汉情形,但距秦不远,必有一部分能合秦的真况。据他所列,关中多农业,巴蜀多林矿,陇西各郡多畜牧,而陇、蜀的商品因交通的关系都集中于关中。这大约秦时亦是如此。秦的根据地是在关中,但自得到陇、蜀之后方才强盛起来。《史记》的记载固然很能够显示这些地方资源的丰富,却并不见得完备。我认为秦的强盛,除了粮食充足一个原因之外,最要紧的有二点,第一项是《史记》同一篇里提到过的,陇西各郡盛产牛、马: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赏,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
牛是耕田的动力,马是作战的动力。乌氏是地名,在现代的甘肃省平凉县。秦国骑兵的骁猛,得力于西戎的畜牧最多。秦始皇帝尊重这个“鄙人牧长”,大约是酬赏他增加马匹的功劳。
第二项在《汉书·地理志》的自注里偶然露出一点消息,《史记》却不曾特别提醒我们。汉制在产盐或产铁的县份设置盐官或铁官,《地理志》里也分别注明了。京兆尹的郑县,左冯翊的夏阳县,右扶风的雍县和漆县,都有铁官。据《史记·秦本纪》:“德公元年,初居雍城”,至献公二年始“徙治栎阳”,雍县做了恰巧三百年的国都。除了雍水流域是适宜于耕田以外,铁矿的出产对于农具工具和武器的制造,尽量供给原料,实在是造成一个国都的主要条件。也就是凭着这个理由,秦都附近即有铁矿,秦的国力才发展得很快。等到他占有了漆县、郑县、夏阳以后,平添了三个铁矿,农具工业和武器工业的兴旺自然加上几倍。这四个地方都在关中,即现代陕西省的中央带。雍在凤翔南,漆在邠县治,郑在华县北,夏阳在韩城南。这些都是秦缪公以前逐渐占领的土地。往后向南拓殖到南郑,在沔阳又得到一个铁矿。再拓殖到蜀,在临邛(今邛崃县治),武阳(今彭山县东)又得到二个铁矿,一共有了七个,如虎添翼,自然更加富强了。
以上是就资源的丰富而言。还有地形的险固,也是战略上最占胜着的所在。据《史记·苏秦传》:
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
还有写得更详细的,如《战国策》: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范雎也说:
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以下三段皆见《史记》)
娄敬劝汉高帝建都关中,也说: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夫与人斗,不扼其肮,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肮而拊起背也。
张良也说:
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专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试一看关中地形图,以泾、渭合流处为中心点,东至黄河滨约二百里,西至宝鸡将近四百里,渭河的二岸,尽是拔海七百公尺以下的平原,南北开拓自数十里至二百里不等。这便是数百万农民生活的耕地。它的南面,有至低一千五百公尺的秦岭山系连绵亘列着,其中包括四千公尺的太白山和二千二百公尺的华山。到山南去,只有五条栈道。若在武关、蓝关、子午镇、斜峪关、大散关那些山口驻兵防守,就可阻止南方深入的敌军。西面有六盘山系,北面有桥山山系,高度也在一千五百公尺以上,都是相当险厄的。惟独东面留一缺口,自郃阳到潼关一段,有一百里是七百公尺以下的平地。所以关中如有外寇侵入,多数是从这个缺口进来。而关中民族如果向外发展,也是从这个缺口出去。
从地理环境的种种条件看来,关中是很适合于一个民族的发育和繁殖的。
三、秦的民族特质
这里住的民族是由畜牧进化到农业的周民族和秦民族。不过周民族经过了七八百年的种植生活,已经失去了勇猛、团结的特性。而汧山以北,六盘山以西的戎狄,却又相反的被山地和草原滞留在畜牧生活的阶段,不能得到严密的政治组织。惟有介在戎狄和周族中间的秦族,他是生长六盘山下的谷口,刚巧踏上进化的路途,既保存着畜牧民族的勇猛团结,又吸收了农业民族的生产教训,在经济上、政治上,都形成了崭新的组织,磅礴扬厉的朝气鼓动他们向外发展。“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成了他们的特质。
据司马迁《史记·六国表序》:
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
《战国策》卷二十四,朱己说:
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戻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仪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史记·魏世家》作无忌之语)
《史记·李斯传》写秦人的欢歌,更加可以表现其真性:
夫击瓮叩缻、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又在《商君传记》他说:
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
李斯也说过: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
商鞅的法是怎样呢?
令民为什五,而相收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者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作为筑冀阙宫廷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居五年,秦人富彊。(并见《史记》)
到了惠王的时候,苏秦便肯定的说:
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见《战国策》)
到了昭王的时候,范雎也肯定的说:
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上文已引)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驰韩庐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亦见《史记》)
像这样一个民族,拿来和当时别的民族相比较,就可以知道谁优谁劣了。据《史记·货殖传》:
夫三河在天下之中,……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
这是东周的所在,和韩魏二国的一部分。
“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剽悍,而赵武灵王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
这是赵国的一部分。还有另一部分则又不同:
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治,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
中山后为赵所灭,故这里是谈赵的风俗。附近的郑、卫、燕等国大致和赵相近:
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
燕……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有鱼、盐、枣、粟之饶。……
惟有齐在极东,距秦最远,富而不强: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
他们的勇怯,恰巧和秦人相反。此外还有:
邹鲁……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
梁宋……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畜藏。
西楚……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则清刻,矜已诺。
东楚……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浙江南则越。……吴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
南楚……俗大类西楚。……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于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陏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患,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并见《史记》)
照上文所引,各地的富力和民性已很了然。《史记》虽是写汉初的情态,但战国末年距离不远,大致相似。拿来和秦族的特性较量一下,显然是拙劣怯弱得多,怎怪秦族会统治他们呢?
四、秦民族的根据地
秦族的最初根据地在哪里?据《史记·秦本记》:
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分土为附庸,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
可见秦的祖先是畜牧民族,非子封在犬丘附近的秦那个地方。秦邑又在哪里呢?据《史记集解》引:
徐广曰:今天水陇西县秦亭也。
《史记正义》则引:
《括地志》云:秦州清水县,本名秦,嬴姓邑。《十三州志》云:秦亭,秦谷是也。
《后汉书·郡国志》则说:
陇县有秦亭。
按汉制陇县在今甘肃清水县之北,不是现代陕西的陇县。陇西县是隋代新置,徐广是晋宋间人,那时还没有这县,西字想是衍文。这样,三说都肯定秦亭是在清水县了。《水经注》也说:
秦水出东北大陇山秦谷,西南注清水。
清水上下,咸谓之秦川。
依从这些考据家的意见,秦邑是在现代甘肃省的清水县北不远的地方。但是犬丘又在哪里呢?《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
犬丘故城一名槐里,亦曰废丘,在雍州始平县东南十里。
又引《地理志》云:
扶风槐里县,周曰犬丘,懿王都之,秦更名废丘,高祖三年更名槐里也。
“懿王自镐徙都犬丘”是宋衷的话。(《史记集解》引)也许是确有其事。但始平是现代的兴平,距离清水很远,不大符合《史记·秦本记》的原文。第一,周孝王召非子,“使主马于汧渭之间。”汧渭之间在兴平以西。假使非子是兴平人,孝王不应该叫他跑到距镐京更远的地方去。第二,孝王想把非子立为他的父亲大骆的嫡子,因为有人反对,才分土给他为附庸,立邑于秦的地方。大骆的嫡子的住所即是犬丘,《史记》下文有“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于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这二句和中间一段非子子孙伐西戎的话,可以证明非子封的秦邑距离犬丘必极相近。还有一句很好的证据:
庄公居其故西犬丘。
这所谓西犬丘必是在秦邑附近的犬丘,不是懿王所徙的犬丘。《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不知征引何书的结论说,犬丘一个在甘肃天水县西南,这是很合秦的最初的史事的。因为秦邑的秦川,即现代清水县的牛头河,下流在天水县东部合入渭河。清水县城到天水县城不及一百里。我们假定非子的祖宗一向住在天水县的籍水流域,到了非子由周孝王分封他到数十里外的清水县的牛头河流域去,这是很合地理的条件的。后来嫡派的子孙被西戎灭掉了,本派的领土也失去了。周宣王叫非子的本派子孙庄公兄弟去恢复失地,连嫡派的领土也一并给予他们,这也是很合政治的条件的。我们考究秦民族的根据地,不妨确定它在清水天水二县。(根据地图)
这两个地方的位置是在北纬三十四度三十分到三十五度,东经一百〇五度二十分到一〇六度之间。气候是温暖的,它的地形是河谷,拔海在一千公尺到一千五百之间。水利是丰裕的。牛头河古名秦川,自陇山西山麓发源,由五个小源合成一条河,流向西南流入渭河。渭河自西向东,下流二百里即到七百公尺以下的平原。这关中平原老早已进化到农业生产时代。而一千公尺以上的地方尚由畜牧民族盘踞着。渭河的两个源头各有三百里的河谷,成千成万的牛马在这里供住民的利用。秦民族住在这个畜牧民族的东境,距离农业区域很近,自然容易吸收两种生活不同的民族的优质,而造成本身的伟大性质。
至于《史记》所说,秦的祖先是柏翳的后裔,和由造父传下的赵氏是同一系统,这些悠昧的传说,我们不必去理会它。各种野蛮民族照例有夸耀祖宗的习惯,本来未可相信。我们只问他们的最确实的祖宗是住在什么地方,不问那些悠远的祖宗又是什么人的子孙。换句话说:地理背景比较祖宗血统重要得多。
五、秦民族的第一步发展
秦民族大约是西戎开化较早的一支,他的发展是从征服和开化西戎各族开始。《史记·秦本纪》记申侯对周孝王说:
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生适子成,申骆重婚,西戎皆服。
申侯常与周王连婚,是周民族的一支。照他说话的语气看来,西戎和大骆是同一个民族。不过西戎不只一支,有的和周亲近,改号秦嬴,已经开化;有的保存旧俗,仍称西戎,有时与周秦为敌。所以到周厉王时:
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宣王乃召(其子)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庄公居其故西犬丘。(见《史记·秦本纪》)
立定基础的是庄公兄弟。他的长子世父与戎人苦战,次子襄公徙都汧。(据《帝王世纪》)据《括地志》“故汧城在陇州汧源县东南三里。”现代是陕西的陇县。陇县和清水县恰巧分背在陇山的东西两麓。秦民族是由陇山西麓徙到东麓来了。这时适值:
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十二年,伐戎而至岐。
襄公的子文公营邑于汧渭之会。《史记正义》引《括地志》,及毛苌的话,说是在郿县东北十五里,这很不合。郿县在渭水之阴,汧水在渭水之阳,是一不合。汧、渭会流之处,到郿县将近百里,是二不合。郿县在岐山之东,是三不合。文公顺汧水向下流发展,营邑于合流渭水处,是在今宝鸡县东三十里,即非子养马之地。
文功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
岐是现代的岐山县,在汧渭之会以东三四十里。岐山县和邻县凤翔的北方,便是犬戎盘踞之所。文公把戎逐走了,才能安居在汧水和雍水二流域。到了宁公徙居平阳。平阳即今阳平镇的平阳聚,在岐山县南,汧渭之会东三十里,濒渭水之阳。
以这些地方为根据地,迭次征服周围许多不大开化的民族,那些史事可以罗列出来:
宁公二年,……遣兵伐荡社。三年与毫战,毫王奔戎,遂灭荡社。……十二年,伐荡氏,取之。
武公元年,伐彭戏氏,至于华山下。……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十一年初县杜、郑,灭小虢。
这些小民族究竟确在什么地方,古人没有考查出来。比较靠得住的,是小虢在岐山附近。不过彭戏氏既在华山下,秦的兵力也就很可观了。最少我们可以说:秦武公时,领土已越渭水而南,远到华阴了。自缪公以前,史书不大详细,一定有许多伐国占地的史事不曾记载下来。我们不妨假定的说:自襄公到成公经过一百二十二年的努力,渭水流域西自天水起,东至华阴止,大体都归秦国占有了。这是秦氏民族的第一步发展。到德公元年定都雍城的时候,秦民族雄踞着这拔海七八百公尺的都会,西面牵着畜牧民族的马,东面吃着农业民族的粟,真是左右逢源,立好富强之基了。
六、秦缪公的称霸
向来和秦族斗争的,只限于关中各民族,大概是戎人居多。首先遇到秦族攻击的中原各民族,是晋。晋虽立国于河东,在今山西省;但河西也有很广大的领土,现代陕西省的北部和中部濒河一带都是。秦族的发展,既沿渭水而下,很快的就到河渭合流的地点,这些地点正是晋的祖业。秦宣公四年,便“与晋战河阳,胜之”。再传到次弟缪公时,晋有内乱,给他一个过问晋政的绝妙机会:
元年,自将伐茅津,胜之。……四年,迎妇于晋。……五年秋,缪公自将伐晋,战于河曲。……九年……晋(内乱),夷吾使人请秦求入晋,于是……使百里徯送夷吾。夷吾谓曰:“诚得立,请割晋之河西八城与秦。”及至,已立,而……背约,不与河西城。……十五年九月壬戍,与晋惠公夷吾合战于韩地……虏晋君以归。……十一月,归晋君夷吾。夷吾献其河西地。……是时秦地东至河。……二十年,秦灭梁、芮。……二十四年春……使人送重耳,……立为晋君。是为文公。……二十五年,……缪公将兵助晋文公入(周)襄王,杀王弟带。
这一段史事是秦缪公得意的成绩,二次立晋君,一次纳周王,声威是很烜赫的。扩充领土到了黄河西岸,即关中平原的东面缺口,但不久即遇到了晋的反噬。缪公三十三年,发兵袭郑,东过晋地和周都,至滑,为郑贾人弦高所欺,不敢前进,灭滑而还。晋襄公怒,发兵遮截秦军于殽,没有一个得脱的。次年又伐晋,战于彭衙,也不利。直至三十六年,才“渡河焚船,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以报殽之役。晋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而还。这样便和东方的晋国保持着均势,晋也没有西侵的力量。次年,秦便“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大约自秦岭山系以北,黄河和陕西的洛河以西,六盘山系以东,到缪公晚年,已完全归入秦国的版图了。(河曲图)
七、秦中衰的一段
往后二百三十五年间,秦势稍衰,晋兵西侵河西,渭北、泾东的一块领土常成战场。一次是秦康公元年,以兵送晋公子雍至令狐,想再来一趟立君的妙策,不料为晋师所败。次年又伐晋于武城。二次是“四年晋伐秦,取少梁。”“六年,秦伐晋,取羁马,战于河曲,大败晋军。”三次是秦桓公二十六年,“晋率诸侯伐秦,秦军败走,追至泾而还。”四次是秦景公十五年,救郑,虽“败晋兵于枥”,但“是时晋悼公为盟主。十八年晋悼公强,数会诸侯,率以伐秦,败秦军,秦军走晋兵追之,遂渡泾,至棫林而还”。五次是厉共公十年“拔魏城”。六次是厉共公二十一年“晋取武城。”七次是“灵公六年,魏城少梁,秦击之。”八次是简公二年“与晋战,败郑下。”九次是简公六年,魏“伐秦,筑临晋之里。”七年,又“伐秦至郑,还筑洛阳。”十次是简公十四年,魏“伐秦至阳狐。”十一次是惠公九年“伐韩宜阳,取六邑。”十年“与晋战武城,县陕。”到出子时止“秦以往者数易君,君臣乖乱,故晋复强,夺秦河西地。”这所谓晋自灵公以后,是指魏国。秦对于晋、魏的威胁是很恐慌的。所以厉共公“十六年,堑河旁,以兵二万伐大荔,取其王城。”“补龙戏城。”“二十一年,初县频阳。”灵公八年,“城堑河濑”。十年“补庞城,城籍姑。”简公六年“堑洛城重泉。”这都是对晋采取戒备的手段。(见《六国表》及《秦本纪》)堑是挖掘一条战壕,城是建筑一座城堡。这些国防工事是在东方的国境建设起来了。
在这个积弱时期还有三件大事可记。第一是义渠的崛起与秦为敌。厉共公三十三年虽然“伐义渠,虏其王,”但不久又有躁公十三年“义渠伐秦,侵至渭阳”的事实。(据《六国表》,《秦本纪》误作渭南。)义渠是在今甘肃的泾县庆阳一带,即泾水的上流,当秦国的北方。这时秦国东北两方都有外患,形势是很危急的。第二是秦哀公三十一年,曾发兵“五百乘,救楚,败吴师。吴师归,楚昭王乃得复入郢。”这次战役可说是秦军首次的远征,空前的胜利。但也因为吴军不善陆战,他的占领地距离根据地又太寥远所致。秦虽助楚复国,也不闻有乘机取利的行为,想必因破吴的功不是秦军一手所成,楚军的威力一定相当的强大,所以秦国不曾要求报偿。第三件大事是秦国和南方各民族渐渐发生关系。历共公二十六年,“左庶长城南郑。”(见《六国年表》)躁公二年,“南郑反。”惠公十三年,“伐蜀,取南郑。”(见《秦本纪》)南郑在秦岭南麓,既入秦国,为将来向蜀、楚进取建立起一个前进根据地,是秦民族超越天然国界的第一次。但最后一条,《六国表》作“蜀取我南郑,”似乎是文字错误。蜀是弱国,似乎没有侵秦的力量。况且南郑是反了再取回来的。如果这次被蜀取去了,何以后来不见夺回的记载呢?《六国表》很多错误,比较的不大可靠。
八、复兴的开始
当这秦国积弱二百余年之后,如果晋国不分裂为韩、赵、魏三国,也许有灭亡秦国的可能。因为晋国的领土广大,资源丰富,人口众多,兵马很强,在春秋时代,东方的齐、南方的楚和西方的秦都不是他的敌手。可惜因为军阀专权,各占一隅,到秦简公十二年竟分别立国,势力当然就分散了。加以这三国的疆界分划得很不方整。(三晋地图)韩国割裂为南北二部:南部在现代平汉铁路以西,黄河以南,伏牛山系以北,华山以东,可是中央还有雒阳附近若干城由周王保守着,被挖去一块,东西两头较大,中央只有一线走廊相通,这已够不便了。北部在黄河以北,现代山西省的东南部,当时叫做上党。它和南部的联络,似乎被魏周的领土隔绝了。魏国呢,也和韩国一样的散碎,而其长瘦更甚。西部在黄河以西,与秦国的渭北毗连,现代陕西省的北部都是,甚至中部的潼关、朝邑、大荔那些咽喉似的城也被魏据守着,这对于秦国是最大的威胁,等于胸前的炸弹,喉里的骨梗。魏都初在中部的安邑,它的附近即现代山西省的西南部,黄河转弯处。后来迁都大梁,是在国境的东部,约当现代河南省平汉铁路以东,开封附近,山东、河北二省毗连的几县也属于他。这东部和中部的联络是在黄河北岸温、汲等县,也似走廊,两头大而中央小。赵国呢,也是长条似的,西北直至绥远和山西的北部,东南则占有河北的西南部和河南的最北部。论起这三国领土的劣点,最大的是交通的不便:赵国的东西两部被太行山阻隔着,南北二部被恒山阻隔着。魏国的东部和中部被王屋山阻隔着,中部和西部被黄河阻隔着。韩国的东西二部被嵩山阻隔着,南北二部被黄河阻隔着。一个国家的各部分如果不能密切联络,在政治上自然不容易团结,在军事上则不容易呼应,都是很不利的。反观秦国则渭水不似黄河,对于灌溉和运输都尽了最大的贡献。又是自西流向东,正导秦民族顺流向东发展。所以一俟晋国分裂,压力减轻,秦国的力量立即复兴起来。
担任这复兴的责任的是秦献公。他在位二十四年,有左列五事可述:
二年,城栎阳,
十一年,县栎阳。
六年,初县蒲、蓝田、善、明氏。
十九年,败韩、魏于洛阳。(并见《六国表》)
二十一年,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
二十三年,与魏、晋战少梁,虏其将公孙痤。(并见《秦本纪》)
栎阳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新丰镇,北濒渭水,西距雍邑三百五十里。秦孝公说:“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可见他离弃三百年的故都,向东推进,是很有作用的。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努力,才能得到三战三胜的结果。这里的洛阳是陕西洛水之北,少梁也在洛北不远韩城县南,秦魏的正面冲突正在这洛北、河西的三角地区。石门则据《括地志》说是在三原县西北三十三里。距离渭北太近,距离洛南很远,当时应该是秦的腹地,魏军未必能渡洛深入到这里。查栒邑东六十里有石门关,在三原北百余里。秦魏大战似乎是在此地。因为陕西的北部当时尚属魏,魏军由陕北南侵,石门关正是一条要径。这三战的胜利,舒缓了韩、魏的压迫,树立了复兴的基础。
九、秦孝公和卫鞅的侵魏政策
献公的太子孝公即位的时候,战国的局势是这样的:(七国地图)
河山以东,强国六。与齐威、楚宣、魏惠、燕悼、韩哀、赵成候并。淮泗之间,小国十余。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见《秦本纪》)
这里的郑即今华阴县,洛应该是陕西的洛水。《史记正义》说“洛即漆沮水”,似乎不合。漆沮水是泾水的支流,在今邠县东部。这时泾东渭北的平原,已归秦国。魏的西界,应自华阴向北至大荔,然后以洛水为天然国境,向北不远,大约自宜君、洛川等县以北,整个陕西北部都属魏国,叫做上郡。秦国则占有白水、同官、栒邑、邠县以南,蒲城、渭南以西。东北两方都是与魏为邻,所以秦献公和孝公的政略都以魏国为敌手。这时秦都栎阳东距魏边郑县不过百余里,可见献公的迁都是一种进取的攻势。楚国的汉中即陕西的南部,在秦岭以南,有高山阻隔,不足为害。所以秦的兵锋专指着魏国。
当时的魏国正由惠王当政,好大喜功,与东方的齐、宋,北方的赵,西南方的韩,都取着敌对的态度。它因为赵、韩的国势稍薄弱些,常常侵略他们。他们便求救于齐,三国同盟,从东、北和西南三方面攻击魏国。这样的国际局势当然是秦国复兴的好机会。所以秦献公开始的侵魏政策,到孝公更加确定为不变的国策了。
秦孝公的第一步是“布惠,赈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并下令募“能出奇计强秦者。”第二步是“出兵东围陕城,西斩戎之獂王。”第三步是信用卫鞅“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这些法令上文已征引过了。结果是“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以后,便出兵侵略魏国:
八年,与魏战元里,斩首七千。取少梁。(见《六国表》)
十年,卫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见《秦本纪》)
十一年,城商塞,卫鞅围固阳,降之。(见《六国表》)
二十二年,卫鞅击魏,虏魏公子邛。(见《秦本纪》)
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白,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见《商君传》)
二十四年,与晋战雁门,虏其将魏错。(见《秦本纪》。但《六国表》作“二十三年与晋战岸门。”较确。)
秦大荔围合阳。(见《六国表》)
终孝公之世,一心一意以征略魏境为目的,这是地理条件所赋予的必然结果,所以卫鞅的政略是很正确的。他对孝公说:
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叛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商君传》)
这里应该注意的是“独擅山东之利”一句话。魏都安邑在解池之北。解池是产盐的所在。不但附近的三晋和周要仰给于解池的盐,就是西方的秦也别无他处可以获得盐的供给。魏国若懂得现代经济封锁的办法,断绝对秦的交通和贸易,即可制秦的死命。因为不只食盐一项,一切秦所需要而不出产的商品,都靠魏国的商人转运进口。魏国堵塞了秦国的大门,从汾水的上流和黄河的下流吸收山东各国的商品,以供给秦人的需要。秦国多余的商品也靠魏人转销给各国。这些经济的武器,魏国不曾好好的运用。加以外交上的失策,魏惠王妄想开疆辟土,和比邻的韩、赵、齐、宋四国都不和睦,弄得四面楚歌,到处受敌,结果是损兵失地,割让了三分之二的领土给秦国,一变而成贫弱不堪的小国了。魏国的失败即秦国的成功。卫鞅不但为秦国收复了河西八县的失地(洛北的少梁和渭南的郑县等),敞开了东面的大门;而且从[重]新获得了河东的安邑等县,利锥似的,建立了向山东列国进攻的前哨据点。从此秦的领土,东境在河南到了潼关以东,在河东到了中条山麓。无怪乎有“天子致伯”,“诸侯毕贺”的荣耀了。
卫鞅的侵魏政策所以成功,除以内政的改革很增强秦的武力以外,战略的合理亦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因为魏国的领土自西北部到东南部很长而很狭,如带、如蛇。卫鞅的战略是用快剑斩蛇的毒计,集中全力以攻击黄河以西,渭水和洛水南北岸各城,更进而直捣河东的魏都安邑。魏兵分守各地,不能集中防御,秦兵结合全力,攻击一点,自然容易达到中央突破的战果;魏军首尾不能兼顾,自然防不胜防。我们查考秦孝公时代从魏国得到的城邑,元里在今陕西澄城县南,少梁在今陕西韩城县南,安邑在今山西安邑县。可见秦兵是由蒲城渡洛,破魏兵于澄城南,进取韩城南的少梁。少梁是河西洛东的要镇,秦兵占据了便可隔断魏军的联络,从此陕西北部的魏军不能援救山西西南部的首都,所以秦军很快就围降安邑了。岸门在今山西河津县南,即汾水入河处。固阳不是绥远五原附近的固阳,大约在洛东河西。这时秦、魏交争的要点,完全集中于汾、洛、渭三水入河之处。秦孝公和卫鞅对魏的胜利,只是战略的胜利,占地并不很多,可是极其重要。无论在战略上、政略上,秦占有了河东、河西,都是莫大的成功。不过秦的铁骑踏到了河东以后,魏国的首都竟被迫迁徙,这件大事不免震动天下的人心,所以不久便有苏秦起来提倡合纵之说,想联合六国攻击秦国。
十、六国分立的形势
这时除了魏国四面受攻,国土大削以外,战国列强都保有强大的兵力,并不弱于秦国。我们若把苏秦和张仪二个政敌所称道的各国国势概况列举出来,比较一下,当可窥见一点真情。不过我们先要知道,苏秦的话是秦惠文君四、五年说的,张仪的话却迟了好多年,而且不是一时说的。现在请看苏秦口里的韩国大势:
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摘弇心。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涧、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斩坚甲铁幕。革抉芮,莫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见《史记·苏秦传》)
若据张仪说来,韩国的情势是这样的:
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饭菽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糠糟。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见《史记·张仪传》)
韩国的东北方是魏国,据苏秦对魏襄王说:
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颖、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殷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二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
那时河西上郡尚属于魏,国势尚强,苏秦的话,相当可靠。但过了十六年后,即周慎靓王四年,张仪对魏哀王说话的时候,魏的国势已被秦国削弱得不成样子了:
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
魏国的东北方是赵国,赵的国势是很强盛的,据苏秦说: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
二十二年后,即周赧王四年,张仪也还承认赵是秦的劲敌,他对赵肃侯说:
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
这便是合纵的功效,让下文再说。且看赵国东北方的燕国怎样:
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嘑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粟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粟矣。此所谓天府也。
这是苏秦的话,但燕的国势是很弱的,苏代已明白指出:
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见《战国策·燕一》)
燕的南方,赵、魏的东方是齐国,他的富盛是当时第一。苏秦说:
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踏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张仪也说:
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
这也近乎事实。不过齐在六国中,强倒不是最强,只有国富确是第一。论兵精则不如赵,论地广则不如楚。楚国在齐、魏、韩、秦四国的南方。据苏秦说:
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张仪也说: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
本来楚秦接境的地方并不多,但自苏秦合纵之后,秦兵不敢出函谷关,他便一意南征,先灭蜀国,后取汉中。从此对楚国的西北两方,取一种两面包围之势。
统观秦惠王时代——即苏秦、张仪时代,战国七雄的国势,以秦、赵、齐、楚为较强,分据在西、北、东、南四隅。韩、魏居中,其势较弱;与赵、楚都时受秦军的侵略。因此有人起来联合六国,一致团结,抵抗秦国,这就叫做合纵。秦国要打破他们的联合阵线,就派人去离间挑拨他们割地事秦,以便逐渐蚕食,这就叫做连横。这些纵横家的钩心斗角,也没有多大的成就。倒是便宜了秦国乘机取利罢了。
十一、合纵同盟的失败
当苏秦合纵的时候,秦军虽已占河西,进据河东,但还不能确实的占领。只看合纵失败后三年,才有“魏入少梁河西地于秦”的记载,又二年才有“魏纳上郡于秦”的记载,就可以知道:如果六国能够真诚团结,一致抗秦,则秦的武力未必便能蚕食六国,以致于统一。
受秦侵略最早的是魏国,在周显王三十六年即秦惠文君五年以前,魏已吃过很大的亏,失掉了战意。据苏秦说魏襄王的话:
衡人怵王,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熟察之!
这种因怕秦而想事秦的愚蠢政策,不仅兵败的魏国有它,就是韩国亦是一样。据苏秦说韩宣惠王的话:
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熟计之!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
又对赵肃侯说:
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瑟之音,前有楼阙轩辕,后有长姣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
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熟计之也。
对楚威王则说: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彊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
楚威王也很明白的,对苏秦说:
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悬旌,而无所终薄!
像楚王这样的担忧,当时韩、魏二国的当局都有的。不过因为秦国早放出了许多说客,即所谓衡人到各国去劝他割地事秦,各国迷而不悟。等到苏秦一出来提倡,六国才愿意结合起来。苏秦对于直接受秦威胁的韩、魏、楚三国则说:“事秦则须割地,不事秦则受蚕食,不如合纵以孤秦。”对于国境不连秦界的赵、燕、齐三国,则说:“若没有韩、魏阻隔,秦兵必然侵境。要预防秦的侵略,必须合纵,协助韩、魏以拒秦。”请看他说燕文侯的话: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于东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
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纵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说齐宣王的话差不多同一意思: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
对赵肃侯亦说:
……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向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于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苏秦的见解一点也不错。为当时六国计,自然首先要团结一致,保护韩、魏。照苏秦的计划,秦是不足畏惧的: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向而攻秦,秦破必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见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见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纵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刳百马而盟。要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以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博阙,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纵亲以摈秦,则秦甲必不敢出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肃侯听信他的话,果然赠他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去约会诸侯。六国居然完全同意,共推苏秦为纵约长,并相六国。
这种六国同盟,反抗秦国的局面,如果能持久不变,当然是秦国的大害。可是第一因六国本身有许多利害冲突的所在,第二因秦国当时只侵略了魏国,其余五国并未受过秦的直接侵略,自然不能够长久的一致团结。所以秦国一派犀首去鼓动齐、魏,联军伐赵,苏秦受不了赵王的责难,自请到燕国去疏通,他刚离开赵境,纵约就解散了。苏秦合纵,开始说燕是在周显王三十五年,次年六国成立纵约,又次年纵约瓦解,真正发生效力的时间不过一周年。《史记·苏秦列传》据《战国策》说:“乃投纵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这一句大话吹得太大了,和事实距离太远。从显王三十六年往后十五年之内,秦兵攻魏六七次,占魏七城,而且明明出过函谷关攻取陕县。最后一年还取了韩国的*。这可见秦兵并未得到因畏惧六国合纵而缩头不出。相反的,魏国并未得到五国的援助,除了被秦占领七城以外,另外还被迫割让了广大的领土给秦国。秦国的战略仍旧着重攻击魏国,轻易不肯撩犯其他各国。直至纵约瓦解后第十五年,才因进攻韩国的*,引起五国联军共击秦这一幕悲壮剧。
“五国共击秦,不胜而还”这件大事,《史记·六国表》明白记在周慎靓王三年,即秦惠王后七年。各国世家都不曾详细记载这件事,只有《楚世家》记楚怀王“十一年苏秦约纵,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纵长。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最末一句不是说齐兵独较后撤退,乃是说齐国出兵独较后,所以《六国表》在齐国那一栏独没有“击秦不胜”的字样,而其余各栏都有。这时苏秦还不曾死亡,须再过七年才死,虽然《史记》在他的列传不曾记载这第二次合纵的事,但我们也不妨相信《楚世家》这一个孤证,姑且承认这第二次的合纵是苏秦所主动。
这次六国联军的失败,使整个局面激剧变化。从这时以前,秦国还有所忌惮,不敢侵略赵、楚二国,就是韩国也只侵犯过一次,他的凶锋只指着魏国,对于其他五国概用连横的政策去离间他们。从这时以后,秦兵北向攻赵,南向攻楚,东向攻韩、魏,有时还公然与两三国的联军为敌,也能取胜。六国的君臣有时反而接受秦国的勾结,助纣为虐。主张合纵的苏秦终于不得志而被人暗杀死了。
十二、秦国对付合纵的政策
秦惠文君即位不久,即遇着苏秦合纵的威胁,虽然一时不曾受着什么损害,但也不能不慎重警戒。肤浅的史家也许只知道他曾用连横的方法去离间六国,破坏合纵;但不知张仪连横并没有成功。秦所以不曾受六国连合的攻击,是由于遵守卫鞅的攻魏政策,不轻易侵犯第三国,这是第一点。暂时不向东急进,先扩充南方和北方的领土,使实力加厚,又使六国误信他专心西顾,无暇东进。这是第二点。连横当然也不是没有帮助,但不过是第三种手段罢了。
侵魏政策的继续推行,是秦惠文君前二十年所一贯遵守的。列举这类史事,便有一大串。第一件是雕阴之战。雕阴在今陕西的鄜县北,当秦国向北侵略魏国上郡的孔道。这一战关系上郡的存亡。《史记》有四处记载这件事:
《六国表》魏襄王二年:
秦败我雕阴。
《秦本纪》:
惠文君七年,公子邛与魏战,虏其将龙贾,斩首八万。
《苏秦传》:
秦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
《魏世家》:
襄王五年,秦败我龙贾军四万五千于雕阴。
据《六国年表》,魏襄王二年即秦惠文君五年,秦惠文君七年即魏襄王四年,魏襄王五年即秦惠文王八年。右四条记事的年份有三种的差异。究竟确是三次的事呢?还是记事的偶然差误呢?若论三次都在雕阴作战,都是龙贾为魏将,似乎是一次的事。若论斩首数目的不同,又似是二次;但不同的原因也许是秦国虚报说多些,魏国隐讳说少些,关系倒不大。苏秦开始说燕合纵,在秦惠文君四年。其次说赵,即闻魏有龙贾雕阴之败,才加紧进行。这样看来,似乎确是秦惠文君五年的事。这是秦惠文君侵魏的第一次,其目的在得上郡。但魏一时尚不愿割让上郡,只于次年“割阴晋”给秦国做和平的条件。大约秦还不满足,所以二年后又围魏的焦和、曲沃二城,魏又割少梁、河西地与秦。(据《魏世家》)可是次年秦又渡河取魏的汾阴、皮氏、焦,次年又取魏的蒲阳,逼迫魏国把上郡十五县完全让给秦国,(据《六国表》)秦却把焦与曲沃交还给魏,伪装没有东进的意思。这时他的武力却转移到义渠方面去了。过了二年,却又回师东向,攻取魏的陕县。再过二年又取曲沃,这些地方都在函谷关东,再东进便是周的雒阳。从此秦有问九鼎的野心,而魏则已尽失河南与河西的领土了。
秦的北境,东北面与魏的上郡河西比邻,现已收入版图;西北面有一戎翟的国,叫做义渠,在现代甘肃省的东部庆阳,泾川、宁县一带。泾水从他境内发源,流入秦国,在秦都咸阳的北面合入渭水。义渠是半开化的民族,他循着泾水向南发展,与秦民族冲突是不可免的。秦厉共公三十三年曾“伐义渠,虏其王。”大约这次把义渠的实力削弱了,所以《秦本纪》好久没有与他交涉的记载,到秦惠文君七年,即苏秦合纵后二年,“义渠内乱,庶长操将兵定之。”(见《六国表》)秦的威力能够过问义渠的内政,可见义渠早已成为秦的保护国了。再过四年,又“县义渠。义渠君为臣。”(见《秦本纪》)却进一步降低国君的地位,直接统治他的地方了。这一年的前一年,得到魏的上郡。在二年中,北方的国境开拓千方里,这是秦国加强的新力量。因为这些地方是产马的畜牧地带,马匹的加多使秦的骑兵更无敌于天下。后来义渠曾经反叛多次。惠王后七年,五国共伐秦,秦以文绣千纯、妇女百人,送义渠君。义渠君料定秦有外患,起兵袭秦,大败秦兵于李伯之下。(见《犀首传》)十年,秦伐义渠,取二十五城。(见《秦本纪》,《六国表》作十一年。)秦武王元年“伐义渠”,据《六国表》)直至昭王时代才完全消灭义渠王的统治权,合并他的领土为郡县。
秦国的南境,最初以秦岭山系为界,后来曾越秦岭取南郑,已见上文。到秦惠王时,南郑南面的苴、蜀两国互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王欲伐蜀,因道路险狭,不易达到,而韩国又正来攻秦,不知应该先伐韩呢,还是先伐蜀好。张仪是主张伐韩的。他说:
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荣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
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
另有一个司马错是主张伐蜀的,他说:
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四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
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论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
不如伐蜀完。(并见《张仪传》)
秦惠王听信司马错的,果然出兵伐蜀,把它灭了,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因此更加富强,更加看轻诸侯了。这件大事,《秦本纪》和《六国表》都列在惠王后九年。但张仪独列在前十年之前,似乎是前九年的事。查后九年那一年有攻赵之役,前一年有打败韩、赵、魏的大战,再前一年有五国共击秦的危急局面,似乎那样紧张的年代很难有余力去伐蜀。如果是前九年或十年的时候,秦的敌国只有一魏,魏正在尽纳上郡与秦,秦没有东顾之忧,自然尽可出兵南征了。
所以我认为秦的北服义渠,南灭蜀,目的固然是开疆辟土,实际也避免合纵同盟的联合攻击。两件大事似乎是在相近的数年发生的,甚至采用的政略也是相同。义渠与蜀被秦灭国后,仍有傀儡式的君或侯,但国政的统治权,则操在秦国特派的“相”的手上。经济上各种权利,当然完全由秦人控制着,以便榨削。这种帝国主义者侵略殖民地的方法,和现代相差不远。所以亡国的民众常有反动。义渠后来的余波,上文已载。蜀呢?秦惠王后十一年,封公子通于蜀。十四年,“蜀相壮杀蜀侯来降。”(据《秦本纪》,但《六国表》无“来降”二字)秦武王三年,“诛蜀相壮。”昭王六年,“蜀侯辉反,司马错定蜀。”(据《秦本纪》,但《六国表》末条作“蜀反,司马错往诛蜀守辉。”)大约过了很久,秦的统治权才十分稳固。蜀是资源丰富的地方,对于秦的统一六国出了很大的力量。不过因为蜀的东方就是楚国的黔中、巫郡,联络秦蜀的南郑的东方就是楚国的汉中。秦国要想保障蜀的资源和通蜀的交通线,对于楚国是从[重]新起了敌意。继魏、赵之后,受秦兵祸最烈的便是楚国了。
当苏秦合纵的时候,并没有解消六国相互的矛盾,因此秦国得派所谓“衡人”——即主张连横的人到六国去挑动战争。齐、魏首先被秦挑动,联军攻赵,赵决河水去浸联军,合纵的盟约因此瓦解。上文已述过了。后来秦又派张仪去挑拨楚、魏的国交,魏败楚于陉山,楚败魏于襄陵。秦的攻击对象是魏,所以用种种欺骗的手段去推动他和邻国争斗。魏兵曾败韩举赵护的联军。这时的魏和从前一样,依然处在四面包围之中,还没有觉悟,甚至有时反而被迫用最凶恶的敌人张仪为相,真是可笑到极点了。我们可以说:在苏秦第一次合纵以后,第二次合纵以前,这十五年间,秦国并没有吃到合纵的亏,吃亏的反而是魏国。河西、上郡的广大领土是在这一段时期让给秦国的,受列国联合攻击的也是魏而不是秦。这可见秦国对付合纵的政策是很适宜的,连横也不失为妙策之一,不过不是惟一的手段罢了。
十三、各个击破的战略
为六国计,自然是依照合纵的政略,联合攻击秦国,以防阻他的蚕食。相反的,为秦国计,最好是拆散他们的合纵,然后集中武力,在一定的时期攻击一国,以达到各个击破的战果。我们可以把几次的攻秦联军做时代的界线,依次观察秦国的战略。第一期,自秦惠王后七年,五国共击秦一役以前,献公、孝公、惠王三代的一贯战略是全力侵魏,并鼓动赵、齐、韩、楚一起去支解他。这年以后可算第二期,直至昭王九年孟尝君率六国联军攻秦一役止。秦国用的是联甲倒乙,各个攻破的战略,这期又可分四段:首段攻赵,次段攻楚,三段攻韩,末段又攻楚。首段凡五年,秦军全力侵赵,迫韩、魏同他和亲,利用齐国去扰乱魏、赵、燕等国。因为后七年那一役,据《楚世家》说:“苏秦约纵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纵长,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根本两军并未交锋,未战即退,可见六国的战意并不坚固。而且联军不分途并进,南攻武关,北攻河曲,却只屯兵于车不并轨、骑不并行的函谷关下,在战略上已大失策了。(《秦本纪》说:“韩赵、魏、燕、齐帅匈奴共攻秦”,有齐无楚,一定错了。应照《楚世家》为是。)秦看破了联军的胆怯,次年便进攻在修鱼(今河南省原武县)守土未退的韩、赵联军:“秦使庶长疾与战修鱼,虏其将申差,败赵公子渴、韩太子奂,斩首八万二千。”(见《秦本纪》)同时,齐军从东方攻击赵、魏联军,在观泽大胜。这时的局势,以赵国为最孤。据《赵世家》记当时赵武灵王说:“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兵之救。”所以这几年内秦便以赵为侵略的主要对象。“伐取赵中都西阳”,“伐败赵将泥”,又“攻赵虏赵庄”,“拔蔺”。虽然也曾“伐取韩石章”,“攻魏焦降之”,又拔曲沃“败韩岸门,斩首万。”但韩、魏实已畏服,韩派太子入质,魏王屡与秦王会盟,战意丧失已尽。所以这时秦的目的,实在是开拓汾河中流的领土,并扼守吕梁山石楼山中间的要道,以防阻赵军南下。秦惠文君十年已经攻赵,杀赵疵于河西,取赵的蔺、离石。这两县都在现代山西的离石县。这时又由离石进取中阳和西都(今孝义),好象插一短剑到人腰似的,对赵国北部的威胁是很严重的。这时倘使不是楚国对秦国发生纠纷,秦军也许有进取晋阳上党之势。这才激动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
秦国的威力既能支配韩、魏,东方已无忧虑,惟有南方因楚的北境逼近商於,西境逼近巴蜀,很感到威胁。加以魏国被秦屈服之后,很怕他步步进逼,便极力鼓动他去进攻楚国。《战国策》卷二十五记有人为魏献书与秦王说:
梁(魏又名梁)者,山东之腰也。有蛇于此,击其尾,其首救。击其首,其尾救。击其中身,首尾皆救。今梁王,天下之中身也。秦攻梁者,是示天下腰断山东之脊也,是山东首尾皆救中身之时也。山东见亡必恐,恐必大合。山东尚强,臣见秦之必大忧,可立而待也。
臣窃为大王计,不如南出,事于南方。其兵弱,天下不能救。地可广,国可富,兵可强,主可尊。
楚自这时以前,似乎没有受过秦军侵略的记载。只有一点影痕可以推断,昔时秦曾夺楚的商於一带。据张仪劝楚怀王的话有“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则商於原是楚的领土(城在今河南的淅川县),似乎是秦孝公时代夺去了,所以曾封卫鞅为商君。秦在秦岭以南,有两个根据地,东面是商於,西面是南郑。楚国的汉中上庸恰巧在这两地的中间,无怪乎秦国想侵夺过去。不过这时楚和齐很要好,秦怕他们联合抵抗,一面叫张仪去欺骗楚王,用割让土地去诱惑他,果然达到了楚齐绝交的目的。一面出兵助魏韩去攻齐,虏声子于濮,又助魏攻燕。赵国则派赵何攻魏。当那五国各有问题的时候,秦便拒绝楚的要求,不肯割让商於。楚王大怒,出兵攻秦,大战于丹阳(今河南省西南角荆紫关附近)。秦庶长章大破楚军,虏楚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斩首八万,占取汉中郡(今陕西东南角安康一带)方六百里。楚王再尽调国兵,深入秦地去袭击秦都,大战于蓝田,又大败。韩魏闻这消息,又得秦兵来助,即联合向南进攻,到了邓县,围景座军,楚在前方的大军方才引退。这是秦惠王后十三年的事。秦在汉水流域的领土已到了上庸。上庸是现代湖北的竹山县,在汉水之南,房山之北,距离楚的郢都约有五百里。楚都已在秦军的控制中了。
这时秦对六国的威势是显然很雄壮的:正面的大军雄据着函谷关,虎视雒阳,对周、韩、魏取一种搏噬的姿势。北面左翼极远已至西都,窥伺赵、韩的北境。南面右翼占有商於和上庸,东临韩、魏,南瞰郢。六国对于这种武力的威胁,自然是很恐慌的。所以张仪游说六国诱胁他们奉事秦国,经过二十三年不能成功,到了楚兵大败之后,再去一说,六国居然信服了。请看张仪口里的秦国:
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者先亡。
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鸟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鸟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秦楚的形势是这样的: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今四川茂县),浮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扞关(今四川奉节东),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
这时的楚国确已在秦国两面包围之中,无怪楚王被迫要对秦和亲,换得了十年的安谧。这一段的灾难该移到韩国的身上去了。
这时秦的东境像蟹的双螯张开着,韩的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五十里)上地被夹钳在当中。请看宜阳地图(附图):它的北面是函谷关,南面是商於,西面是武关,显然是在秦军三面保卫之中。所以范雎说:“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犹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疾也。”张仪老早就警告韩襄王说: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以上并见《张仪传》)
其实韩事秦不可说不谨,但究竟不能遏止秦的侵略。虽说张仪的连横因秦惠王死了而不曾实现,但纵使实现了也不能长久和平。秦武王一即位,便采用甘茂的战略,一意攻取宜阳了。甘茂把取宜阳的利益和计划献给武王,武王用他为相,派他和甘寿去魏国,要求魏勿助韩。魏已允许了,甘茂却叫甘寿先回秦叫武王勿攻宜阳。武王亲到息壤迎接甘茂,问他什么缘故。甘茂说:“宜阳是大县,上党和南阳两郡的粮食和武器积蓄得久了,名虽为县,其实同郡一样坚固。现在我们要越过数重险厄,行走千里去攻陷它,确是很难的事。我恐怕大王不能坚决听从我的话,会中途变化呢!”武王说:“我是信任你的,请和你立誓吧。”随时在息壤立下盟誓,出兵攻宜阳。攻了五个月还不能陷落,楚国违反秦国的和约,出兵救韩,武王有点动摇,叫甘茂回来问计。甘茂说:“息壤的盟约还在,大王不能翻悔。楚军虽来救韩,他决不会替韩先战。韩亦恐战而楚又捣乱他的后方。韩楚必定互相观望,不必骇怕。”武王再加兵去攻宜阳,到第二年才攻下来,斩首六万。秦军又渡河,筑城于武遂。(有人说是今山西临汾西南,不对。《战国策》卷三十有“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可见平阳和武遂都在宜阳附近。)韩国虽失了宜阳,仍旧不敢怨秦,因先王的墓在平阳,距离秦的武遂只有七十里,所以更怕惧秦国。(此事见《楚世家》)
次年秦昭王即位,暂时收敛凶锋,把围魏皮氏(今山西河津县西)的秦军撤回,把武遂送还韩国。(见《秦本纪》)后来又迎娶楚女为妇,与楚怀王约会于黄棘(今河南新野东北),把上庸还给楚国。齐、韩、魏联军伐楚,楚求救于秦,秦出兵救楚。(见《楚世家》)另一军攻魏取蒲坂(今山西永济县北三十里虞都镇)、阳晋(今山西虞乡县西)、封陵(今山西封陵渡)。一军攻韩再取武遂。但不久又与韩魏会盟于临晋(今陕西大荔县),把蒲坂还给魏。昭王六年,竟又派庶长奂(见《秦本纪》)连合齐韩魏,四国联军攻楚,杀楚将唐昧,取重丘而去。(见《楚世家》)斩首凡二万。(见《秦本纪》)次年楚围韩的雍氏(今河南禹县东北),韩求救于秦,(见《韩世家》)秦复攻楚,大破楚军,斩首三万,杀楚将景缺。(见《楚世家》)拔新城。(据《秦本纪》,但《六国表》作襄城)次年秦军又攻楚,夺取新市。齐、魏、韩三国也联军,共攻楚方城。(据《秦本纪》,但称“取唐味”)秦又派奂伐楚,取八城,杀其将景快。(见《秦本纪》,但《六国表·楚世家》迟一年)秦王又弄个诡计,骗楚王入武关会盟,却把他虏到咸阳去,要求他割巫郡和黔中。楚王不许,便被囚禁,死在秦国。楚另立王,拒绝割地。秦兵又出武关,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今河南内乡县西北)十五城而去。这四年内,楚国又吃了很大的亏。
秦兵为什么不向韩魏赵而只侵略楚国呢?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以后,国势突然强盛,是一个重大的原因。据《赵世家》载:武灵王“西略胡地,至榆中”。“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灭中山”。国威之盛,在赵史中为第一。武灵王甚至伪装使者入秦去窥察它的地形。《战国策》卷十八有一段话很可以表现秦惧韩魏赵联合的心理,及秦这时所用的政略:
谓赵王曰:“三晋合而秦弱,三晋离而秦强,此天下之所明也。”秦之有燕而伐赵,有赵而伐燕,有梁而伐赵,有赵而伐梁,有楚而伐韩,有韩而伐楚,此天下之所明见也。……
今事有可急者,秦之欲伐韩梁,东窥于周室甚,惟寐忘之。今南攻楚者,恶三晋之大合也。今攻楚,休而复之,已五年矣,攘地千余里。今谓楚王苟来,举玉趾而见寡人,必与楚为兄弟之国,必为楚攻韩梁,反楚之故地。楚王美秦之语,怒韩梁之不救己,必入于秦。……楚王入秦,秦楚为一,东面而攻韩。韩南无楚,北无赵,韩不待伐割,挈马兔而西走。秦与韩为上交,秦祸案移梁矣。以秦之强,有楚韩之用,梁不待伐矣,挈马兔而西走。秦与梁为上交,秦祸案攘于赵矣。以强秦之有韩梁,楚与燕之怒,割必深矣。……臣故曰:事有急为者,及楚王之未入也,三晋相亲相坚,出锐师以戍韩梁西边。楚王闻之,必不入秦,秦必怒而循攻楚。是秦祸不离楚也,便于三晋。若楚王入秦,见三晋之大合而坚也,必不出楚王,即多割,是秦祸不离楚也,有利于三晋。愿王之熟计之也急。
赵王因起兵南戍韩梁之西边。秦见三晋之坚也,果不出楚王昂而多求地。
这段说辞和最末的记事,很合这时的局势。不过自楚怀王死于秦境以后,楚人怜悯他,如悲亲戚,因此更加痛恨秦国,坚定战意了。一方面因孟尝君率五国兵攻秦,而激起秦国继续侵略韩、魏。所以秦、楚绝交六年之久,秦又来楚议和,一经楚顷襄王迎妇于秦以后,秦楚间的和平又维持了十年。
十四、大兵团的灵巧运用
从政略和战略的运用分析起来,秦昭王九年孟尝君合纵攻秦这一役是一个分水岭。这役以前,政略上只有侵略疆土,没有一气灭亡大国的骇闻。以后不久,即有瓜分中山,瓜分宋,瓜分齐的激烈变态。战略上,过去虽有数国联军共伐一国或一国独抗数国的现象,但兵员的数量没有后来那么多,杀人斩首的数字更没有后来那么大,最高的记录是八万,但后来竟增至四十余万之多。这种过度的屠杀固然是我们所痛恨的,但从战略的研究而论,一个将领能够运用成百万的兵士在掌上,进退如意,有条不紊,这不能不说是军事学的伟大进步。我们研究这一大进步,对于秦国的兵制和名将如白起的战略,不能不表示惊异。
自秦昭王九年到五十一年这一段,我想叫它大兵团的运用时期。从侵魏期,各个击破期算下来,已是第三期了。这期从孟尝君攻秦起,至信陵君攻秦止,它的特色只是大兵团运用的灵巧。在政略上,范雎的远交近攻政策并不见得是秦国制胜的唯一原因。因为昭王时代虽然间或用过远交近攻的政策,而大多数时代都遵循着联甲乙攻丙的战略,并不违反远交近攻的意义。而且自范雎秉政以后,秦国也不曾收到远交近攻政策的巨大利益。秦国得意的政略不外乎拆散六国的合纵,挑动他们相互争斗,想要攻击某一国时,就联合他的邻国一同去攻击,这样自然可以获得胜利,原不必拘守一定的远交近攻政策。
当孟尝君攻秦的时代,六国的武力依然强盛,曾受过秦军打击的不过四国。齐燕距离最远,金瓯无恙。魏国受害最深,失去三分之一的领土,韩国失去伊洛上流,楚国失去汉丹上流,赵国受害最轻,只失去西部中阳、祁、蔺、离石五县。若把秦国的东境划出界线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最东北自祁县起,大约与赵国以吕梁山为界。汾水的上流属赵,中流属韩,下流属魏。汾县河东一大块土地如安邑、皮氏、蒲坂还属于魏。安邑虽曾降归秦,但这时以后又有“魏纳安邑”的记载,似乎中间曾经魏军收复,只封陵河岸一小带属秦。自黄河以南则河岸函谷关一带已属秦,东界止于渑池。向南拉一直线,经伊洛上流的宜阳到丹水上流的商於,向汉水上流的汉中南郑,也早已属秦。再向南拉一直线,线东的巫郡、黔中属楚,线西的蜀属秦。(附图)
六国的领土、资源、人口、兵力,合计起来,都比秦国超过数倍。所欠缺的只是一致的利害关系,不能认识秦国的最后目的,又没有精明能干的领袖出来团结六国为一条阵线,纵使偶然结合也不能持久不散。而且每一次合纵攻秦之后不久,秦军必来一次猛烈的反攻,韩魏所受的害必更大。这一次,齐的孟尝君田文为得要雪入秦被囚的耻辱(据《孟尝君》传),连合韩、魏、赵、宋、中山五国的兵,共败秦军于函谷,河渭绝一日,至盐氏而还。(据《秦本纪》,《六国表》)秦国有点畏惧,割河外的领土,再加封陵给魏,武遂给韩,以求和平。这二件事,《秦本纪》仝在昭王十一年,不大准确。《六国表》和《齐·韩·魏世家》都记伐秦事于九年,记秦割地于十一年。这个时候,赵正与燕、齐联军共灭中山国,韩、魏都听命于齐,楚又因怀王被虏,对秦绝交,六国没有一国对秦和亲的。倘使孟尝君或赵武灵王有领导六国的能力,结成坚固的反侵略阵线,秦国势必被他们防阻,暂时敛手。可惜孟尝君不愿“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令楚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见《本传》)动机既不纯洁,结果自然很苟且了。赵武灵王又恰巧在这时(这后一年),因内乱饿死,六国失去了这个英勇的领袖,形势只有一天一天的不利了。
自此以后的四十年中,秦的兵制已扩大到百万员的组织,随时有应付二三国的力量。他的一贯战略是歼灭韩、赵、魏的主力军,虽然也曾一度联合攻齐,一度突然袭破楚都,但这四十年精力特别消耗在三晋的争斗中,而且最着重于赵国的打击。因为赵国在前二期只受到秦军些微的教训,损伤不大,必较屡受摧残的韩、魏确是不同。所以这一期的秦军差不多专门以歼灭赵军主力为目的。只要最强的赵军被打败了,统一六国也就不难了。
在首段十年中,因为齐、赵刚灭中山,不久齐又灭宋,秦的外交政策俨然是远交近攻——注意这时范雎尚未出现于秦国——一心一意专以攻击韩、魏为职志,轻易不侵犯赵、楚两国。在屡破韩、魏之后,竟于十九年与齐湣王相约,互立为帝,秦称西帝,齐称东帝。这一段的战役凡十八次:
第一役,秦昭王十二年,秦尉错攻赵,拔襄城(今河南的县)。
第二役,次年,魏与秦战于解(今山西的县),不利。
第三役,同年,秦向寿伐韩,取武始。(古人说在邯郸西南,不对。)左更白起攻新城(今河南密县东南或山西闻喜东)。
第四役,十四年,韩使公孙喜率周魏攻秦。秦左更白起攻韩魏于伊阙(今河南洛阳南),斩首二十四万,虏喜,拔五城。
第五役,次年,秦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今山西垣县西二十里),复予之。
第六役,秦攻楚,取宛(今河南南阳)。
第七役,次年秦拔韩宛城。
第八役,同年,秦左更错取轵(今日南阳附近)及邓(今河南的县)。秦封公子市于宛,公子悝于邓,魏冉于陶,为诸侯。
第九役,赵、齐合军攻韩,至鲁关下。
第十役,魏予秦以河东地方四百里。韩予秦以武遂地二百里。秦以垣易蒲坂、皮氏。
第十一役,十八年,秦客卿错击魏,至轵(今河南济源县东南),取城大小六十一。又攻垣、河雍、决桥,取之。
第十二役,次年,赵与魏伐宋,得河阳于魏。
第十三役,秦拔赵梗阳(今清源县)。
第十四役,次年,赵攻齐。
第十五役,同年,秦拔魏新垣、曲阳之城。
第十六役,二十一年,秦败韩师于夏山。
第十七役,秦错攻魏河内。魏纳安邑及河内予秦。秦出其人,募徙河东者赐爵,赦罪人迁之。
第十八役,齐灭宋。(据《六国表·魏·齐世家》。《秦本纪》独提前二年。)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于齐。
这十年内的特殊现象,一望而知是秦攻韩、魏,次数多至十二,最激烈的一次竟至杀死敌兵二十四万。战场上的斗杀,往往是死伤相当。纵使秦兵较勇,大约也有半数的死亡。韩、魏的大军不见得全部覆没,假定生死各半,初出阵时即将有五十万之众。秦军能够战胜,人数谅必相差不远。我们猜测这一役双方的兵员合计将达百万人,似乎不算估计太高。
这时秦国的态度是很慎重的。昭王十九年虽曾称帝,一遇列国反对,第三个月即复称王。而同时称帝的齐湣王则于灭宋之后,过于骄横,惹起列国的恶感。先前燕国曾被齐军破灭,复兴已二十七年。这时正给他一个联合六国的机会。
据《战国策》卷三十记苏代的话,齐破宋,六国破齐,都是秦国所主动: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此破宋为齐罪。秦欲攻齐,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无齐有秦。必伐之,必亡之。”
这条史料是很重要的。虽然《燕世家》有“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一语。《乐毅传》有:“王若欲攻之利,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魏必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这些话只可解释四国攻齐的动机,而不曾指出秦为什么亦参加攻齐之役。我们试看左列这些史事发生于燕兵攻齐的前一年,便可知秦实为攻齐的主动者。
昭王二十二年,蒙武伐齐,河东,为九县。与楚王会宛,与赵王会中阳。(见《秦本纪》,《齐世家》、《六国表》皆有。)
秦王为什么要会楚王、赵王?次年为什么又要“与魏王会宜阳,与韩王会新城?”不外是订立攻齐的同盟罢了。《韩世家》记“韩釐王十二年与秦昭王会西周而佐秦攻齐”,佐字便是一个显明的证据。秦、齐国境被中间的韩、魏、赵、楚隔绝,不得各国的同意秦兵便无法假道攻齐。秦兵既已首先攻入齐境,燕国自然可以放胆出兵了。
二十三年,尉斯离与三晋、燕伐齐,破之济西。(见《秦本纪》)齐兵败,湣王出亡于外。燕兵独追北,入至临淄。……齐城之不下者,独唯聊、莒、即墨;其余皆属燕。”(见《燕世家》)
这里最末一句不大可靠。据《赵世家》,次年,“秦复与赵数击齐,齐人患之。苏历为秦遗赵王书,……于是赵乃辍,谢秦不击秦。王与燕王遇。廉颇将攻齐昔阳,取之。”次年“而秦怨赵不与己击齐,伐赵,拔我两城。”后二年,赵又派“赵奢将攻齐麦丘,取之”。次年又派“廉颇将攻齐”。可见齐地被占的六年内,秦赵等国各占若干城,并不是只由燕国独占。还有楚将淖齿,以救齐为名,杀了湣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得了淮北一带。(见《齐世家》)
齐国后来虽赖田单之力,得以恢复燕军占领地。如果攻齐的五国同盟不瓦解,齐的复兴是不易的。复兴之后,秦、赵、楚等国的占领地曾否收回,史无明文。证以秦昭王三十六年,秦“客卿灶攻齐,取刚寿予穰侯。”刚寿在穰侯的陶国附近,可见秦前所取齐的九城,也许不曾归还齐国。穰侯魏冉是昭王的母舅,秦国的相,攻齐正所以扩充陶国的领土,自然不肯轻易放弃的。不过这一种劳师攻远的政策,大为范雎所反对。从范睢秉秦政以后,齐国不再有外患。秦齐和好,列国亦不侵齐,一直至秦灭六国的最后一着,才加兵于齐,也毫不费力的,很和平地便解决了。
秦国参加攻齐的兵,于破齐济西的次年,即“取魏安城(今河南原武县东南),至大梁(今开封)。燕、赵救之,乃去。”这不过示威的性质,所以次年秦王即与韩釐王会新城,与魏昭王会于新明邑,胁迫他们对秦和好,以后有七八年不曾侵犯韩、魏。《战国策》卷三十,有一段苏代的话,很可以表现韩、魏畏秦的形势: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大约在今山西垣曲县附近),一日而断太行,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太岳山上),韩氏太原卷;我下枳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铦戈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济阳;决宿骨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韩魏既已服事秦国,赵的国势又正当强盛,时时侵略魏国:这八年间,曾夺取魏的伯阳、几、房子、安阳等城,还决过河水。秦国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最初藉口赵不合作击齐,出兵攻赵,拔取两城。次年又拔取石城。(今河南林县西南八十五里)次年又派白起攻赵,取代光狼城(今山西高平县西强营村),斩首三万。要不是这时楚顷襄王想合纵攻秦,秦军必继续攻赵。秦昭王二十八年所以肯和赵惠文王会盟于渑池,就是为得要集中全力攻击楚国。(见《秦本纪》,《赵世家》,《六国表》)
楚自怀王困死秦境以后,被迫事秦已有十七年之久。《战国策》卷三十,苏代的话可以为证。
秦之行暴于天下,正告楚曰:“蜀地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知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之故,十七年事秦。
到秦昭王二十七年,顷襄王忍无可忍,遣使往各国,欲合纵以伐秦。(见《楚世家》)秦一得讯,即发兵攻楚。(见《秦本纪》)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见《楚世家》)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兵,由蜀攻楚的黔中,拔取其城。(见《秦本纪》)次年,秦又派大良造白起攻楚,取*(今湖北宜阳)、邓(今湖北襄阳东北)、西陵(今湖北宜昌西北),赦罪人,迁往这些占领地。(见《本记》、《世家表》)次年即秦昭王二十九年,白起的大军进取楚的郢都(今湖北江陵县),烧其先王在夷陵的墓(今宜昌东)。楚王的大军被击散了,不敢再战,向东北逃走,直至陈城(今河南淮阳县)才站定脚步。(见《本纪世家》)秦的占领地向东推广,直至竟陵(今湖北天门县),改组这些地方为南郡。(见《六国表》)封白起为武安君。次年秦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改为黔中郡。(见《秦本纪》)次年,楚顷襄王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向西恢复秦所攻拔的江旁十五邑,设一郡以拒秦。(见《楚世家》。即《秦本纪》所谓“楚人反我江南。”并非如《正义》所谓“黔中郡反归楚。”)秦军亦无意东进,改向北方的魏攻击。楚国得以保持残局,直至五十年后始有亡国之祸。(附地图)
这时秦国因楚的主力军队已经歼灭,无向东开拓领土的必要。而北方的赵、魏失和,正可乘机进取。所以破楚后即移师北上,派白起伐魏,取得两城。次年又派穰侯攻魏,又拔两城,驻军大梁城下(今开封)。韩使暴鸢救魏,为秦所破,死者四万,鸢走开封(今县南五十里)。魏以温县(今河南昌县西)等三县与秦,请和。次年,秦又派客卿胡伤攻魏,拔卷(今河南原武县西北)、蔡阳(蔡河即贾鲁河,在郑县中牟)、长社(今长葛县西)等四城,斩首四万。次年即秦昭王三十四年,秦将白起击魏、韩、赵联军于华阳(今河南新郑县),杀十五万人。魏将芒卯逃走,魏割南阳(今获嘉北)以和。(据《魏·赵世家》、《秦本纪》及《六国表》。但《韩世家》说:“赵、魏攻我华阳,韩告急于秦……秦……败赵、魏于华阳之下”,似不确。)次年因燕将成安君公孙操弑其王,(见《赵世家》但误作明年之事。)秦军佐韩、魏、赵、楚伐燕,(见《秦本纪》)似无所得。次年又与赵攻齐,赵取平邑(今河北南乐县北),秦取刚寿(今山东东平县西南)。次年,赵请秦交换土地,已收回了蔺、离石、祁,却不肯交出焦黎、牛狐,秦兵攻赵围阏与。(我以为在今山西陵山县东北的平城镇,古人说是武安或和顺皆误。)赵使赵奢将兵救阏与,大破秦军。这役战史,本书另有一篇专述。秦军败退后,三四年不敢侵赵,只夺去了魏的怀(今河南武陟县西南)和郪丘(或作廪丘,或作邢丘。今温县平皋故城)。从此魏国的地位降低到属国似的,对秦自称东藩,受冠带,祠春秋。有一次齐楚相约而攻魏,魏竟赖秦的救援而免祸。魏王因秦肯相救,很想借力伐韩以求故地。公子无忌极力反对,曾指出这时的秦军的战略:
今王与秦共伐韩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秦非无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将更事。更事必就易与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绝韩上党而攻强赵,是复阏与之事,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信邺朝歌,绝漳釜水,与赵兵决于邯郸之郊,是智伯之祸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山谷,行三千里,而攻冥厄之塞,所行甚远,所攻甚难,秦又不为也。若道河外,倍大梁,右蔡左召陵,与楚兵决于陈郊,秦又不敢。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夫韩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无攻已。秦固有怀茅邢丘,城垝津以临河内,河内共汲必危。有郑地,得垣雍,决荥泽水,灌大梁,大梁必亡。
王之使者出过而恶安陵氏于秦,秦之欲诛之久矣。秦叶阳、昆阳与武阳邻,听使者之恶之,随安陵氏而亡之,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南国必危。……
异日者,秦在河西晋国,去梁千里,有河山以阑之,有周、韩以间之,从林乡军以至于今,秦七攻魏,五入囿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平盐。所亡与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十,名都数百。秦乃在河西、晋,去梁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亡韩,有郑地,无河山而阑之,无周、韩而间之,去大梁百里,祸必由此矣。(见《魏世家》,《战国策》作朱己的话。)
无忌这一篇话,是在韩国受秦攻击三年之后说的。他指出韩的本部是魏大梁的保障,韩的上党是赵邯郸的保障。所以劝魏王“速受楚、赵之约,……以存韩而求故地,……其功多于与秦共伐韩而又与强秦邻之祸也。”他又指出二点:
……皆识秦之欲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休矣。……
今不存韩,二周安陵必危。楚、赵大破,卫齐甚畏。天下西乡而驰秦,入朝而为臣,不久矣!
不幸魏安釐王畏秦过度,竟听凭秦去姿意蚕食韩国:
秦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今山西曲沃县西北),拔汾旁九城,斩首五万。(见《白起传》,《六国表》,《秦本纪》,《韩世家》,但传作五城)
次年,白起攻韩南阳太行道,绝之,(据《白起传》)取韩南郡。(据《秦本纪》)
次年,白起攻韩之野王(今河南沁阳县),野王降秦。(据《白起传》)五大夫贲攻韩,取叶阳(今河南叶县南三十里)等十城。(见《秦本纪》)
除了叶阳是在河南之外,韩国这些地方都在黄河北岸,是联络南北二部的重要据点,自被秦占领后,北部上党郡与南方本部的交通断绝了。所以上党郡守冯亭才把上党城市邑十七降赵,他以为:
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见《白起传》,这是四十五年的事。《韩世家》误作前一年。《秦本纪》作后二年)
赵孝成王把这个严重的问题征求群臣的意见,赵豹说:
圣人甚祸无故之利!……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于强大乎?岂可谓非无故之利哉?
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粮,蚕食上乘,倍战者裂上国之地,其政行,不与为难,必勿受也。赵禹的意见则完全相反:
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岁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并见《赵世家》)
赵王竟采用赵禹的意见,即发兵取上党,使廉颇将军屯驻上党南部的长平(今山西高平县西北二十里王报村)。这一着粗看似乎赵是失策,其实也有不得不进占上党的必要。因为上党即今山西省的东南部,正太行山盘亘之处,这一带山岳地,易守难攻。它的东方不远,便是赵都邯郸(今河北邯郸西南十里赵王城)。如果赵军不进驻上党,邯郸必感受秦军的极大威胁。请看苏厉口里的秦赵形势:
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此指边界而言,郡治则不只百里)……秦之上郡(今陕西省北部),近挺关,至于榆中(今榆林)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今山西中央西部),羊肠(今交城县东北,太原县西北)之西勾注(今代县西北)之南,非王有已。
注,斩常山(关名,今河北飞狐口)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见《赵世家》)
苏秦很早也已预料到: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秦由渡河逾漳,据番吾(今河北平山县),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见《本传》)
一看上党地图,(附图)便可知道上党是邯郸的屏藩,关系赵国的存亡异常重大。他的进军上党,决不是失策,实在是战略上必要的机警的处置。
上党降赵之后,秦兵不曾即刻进攻,却另攻取韩的侯氏(今河南偃师南)、蔺(今地不详)。这一着的作用是控制着韩守成皋、巩的大军,不让他渡河进攻秦军后路以救上党。到第三年,才使左庶长王龁进攻上党,上党的民众逃往赵国。赵军进军驻长平,以保障上党民众。四月,王龁开始攻赵。赵使廉颇统率全军,前哨开始冲突。秦的哨兵斩了赵裨将茄。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据守,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壁垒。廉颇坚壁以待秦;秦屡次挑战,赵兵不出。(见《白起传》)
廉颇这种战略是不错的。上党边界距邯郸百里,长平距邯郸亦不过三百里。赵的大军很容易得到后方的接济。秦军则距后方的国都有七八百里之远,水运既有砥柱之险,陆行又有崤阪之隘。为赵国计,自然以旷日持久为宜。上党是山岳地带,长平在山谷的出口。秦军由南攻北,是自下流向上仰攻。赵军扼守山谷,凭险而守,俯瞰山下,形势较便。若依廉颇的战略,谁胜谁负,尚未可料。
秦军挟其坚甲利兵,铁骑长戟,宜于速战。且知赵国的主力军队大部集中在长平,很想诱引赵军出战,以便捉得歼灭主力的机会,于是派遣间谍到赵都去扬言道:“秦国所怕的只是马服君的子赵括做大将呢!廉颇是容易解决的,而且他就要投降秦国了。”赵孝成王本来有点怨怒,恨廉颇常打败仗,损失了不少兵士,又反而坚守壁垒,不敢出战。现在一听得这种谣言,便决定要罢免廉颇,改派赵括为将。赵相蔺相如抗议道:“王因赵括的名誉好而叫他带兵,这很象胶着柱来鼓瑟一般。括徒然能读其父的书传,不知道变化运用。”赵王不听,竟派赵括去统率四十万的大军。
赵括自少时即学兵法,谈兵事,自以为天下莫能当。曾和他的父亲赵奢辩论,奢不能驳难他,然总不赞成他的意见。括的母亲问是什么理由,奢说:“兵是死地,而括谈得太容易了。假使赵国不用括为将也罢了,若必用他,破灭赵军的人必是他了。”这时赵奢已死,括将上前线去,他的母亲上书给赵王,说他不可当大将。王问何故?她说:“从前他的父亲为将的时候,亲自奉饭饮而进食的人在十个左右,当做好友看待的在百个左右。大王和宗室所赏赐的金钱物品,他完全分散给军吏和士大夫。受命的那一天,不再问家事。现在我的括儿平空做起大将来,东向而坐,军吏没有敢仰视他的。王所赐的金帛,拿回藏在家里,天天留意那一处有便利的田宅,可买的便买下来。大王想想,他那里比得上他的父亲?父子的心显然不同,愿王不要派他出去。”赵王说:“你不要管吧,我已决定了。”赵母道:“大王既是一定要派他去,即使有什么不合王意的恶果发生,我可以不跟他受罪吗?”赵王许诺。赵括即抱着大志,到了长平。把廉颇的一切约束完全改易,另派许多军吏,预备出战。(见《史记》卷八十一《赵奢传》)
秦国闻得赵已易将,知道机会已到,不可错过。即秘密派白起为上将军,改派原来的主将王龁为尉裨将。还怕赵括震畏白起的威名,会改取慎重的战术,所以下令军中,有敢泄露武安君白起为将的消息的人必须斩首。这时还是秦昭王四十七年的秋天。赵括一到即出兵击秦军,白起令秦军诈败而走,另派出二支奇兵绕到赵军的后方去。赵军追逐秦军,直逼秦的壁垒。壁垒很坚固,秦军抵抗得又很猛烈,赵军无法冲进去。秦的奇兵一支二万五千人深入赵军壁垒的后方,截断由邯郸来的接济。又一支五千骑直逼赵军的壁垒,阻隔赵军,分为两部。赵军的粮道被隔绝了。秦军才出轻兵迎击,赵军前队苦战不利,赶筑临时壁垒,坚守以待救兵到来。在这紧急的关头,而秦昭王闻得赵军的粮道已绝,即亲身来到河内,赐人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的壮丁完全到长平去,听白起的指挥,加厚在赵军四围和后方的兵力,遮断赵国救兵粮食的通路。相持到九月,赵军已有四十六天不曾得到后方的救济,粮食不足,都觉饥饿,有些竟暗暗的互相屠杀,割肉充饥。最后分成四队,四向冲击,想打破秦军的壁垒,冲出重围去。但冲了四五次都不能冲出去。赵的将军赵括亲身率锐卒冲锋,正在搏战的时候,忽被秦军射杀。赵军大败,全体投戈愿降。四十万大军的战斗力,竟因饥饿而在一天中消灭了。(见《白起传》及《赵奢传》)
这一幕生擒四十万俘虏的大战,在战略上和战术上都有最伟大的贡献。这和西洋史上汉尼拔的卡内战争,无论从兵员的多少,战略的优劣,和战果的大小比较起来,都卓越若干倍。我国谈兵法的只知道有卡内兵法是歼灭战的典型,却不知自己的战史上早有这一幕惊天动地的长平大战!若不是后来坑杀降卒,白起的战略是很值得佩服的!
很可惜的是白起对付俘虏很不得法,他们担心着“赵卒反复,非尽杀之,恐为乱”。竟“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统计这役大战,秦军前后所斩首虏,竟有四十五万之多。(见《白起传》及《赵奢传》)这实在残忍过度,毫无人道,打破了一切罪恶纪录。
照白起的主张,应该趁这赵国人心震惧的机会,进军邯郸,以灭赵国。(见《战国策》卷三十三最后一段)所以于大破尽歼长平赵军的次月,即昭王四十八年十月,即进而平定上党郡。分军为二,派王龁率一军攻拔武安、皮牢,派司马梗率一军定太原,尽占韩的上党。(见《白起传》、《秦本纪》)白起则归秦,(见《秦本纪》)请增加军粮以灭赵。(见《战国策》)韩、赵二国更加恐慌,派苏代去汾说秦相范雎道:“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的已有七十余城,南定*郢、汉中,北擒赵括的大军。虽周召吕望的功勋也不比他多了。假使赵国灭亡了,武安君必为三公,你能够做他的属官吗?……不如乘这次大胜,割取韩赵一些地方,不要留给武安君立功吧!”范雎便把秦兵劳苦做藉口,请秦王许韩、赵割地以和,使士卒得以休息。(见《白起传》)秦王因国虚民饥,(见《战国策》最后一段)也就乐得听从他,割取韩的垣雍(今河南原武西北),赵的六个城,便订了和约。到正月,双方都停止军事行动。秦军退守上党。白起闻得是范雎的主张,从此和他不和。
秦昭王既息民缮兵,复欲伐赵。问计于白起,白起却又不赞成。王说:“前年国虚民饥,你不估量百姓的力,要求增加军粮以灭赵。现在我息民以养士,蓄积粮食。三军的俸,比从前加了一倍。而你说不可伐赵,有什么理由呢?”白起说:“长平的战事,秦军大胜,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秦民战死了的有厚葬,劳役的互以饮食铺馈相飨,这样是消耗很多财富了。赵人死了得不到收葬,伤了的得不到医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产他们的财富。在这样的局势下,大王虽征发较前增加一倍的军队,我料赵国守备的力量也已增加十倍了。赵自长平以来,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卑辞重弊,四面出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以防备秦军为急务。他的国内很充实,他的外交已成熟。当现在这个时候,赵国在实在未可去征伐呢。”昭王不听,只淡淡的说:“我已经兴师了。”(见《战国策》最后一段)
这是四十八年九月,即最后一月,(见《白起传》,《秦本纪》误作其十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都邯郸。次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更发兵佐陵。陵兵亡五校。(见《白起传》)昭王欲使白起去代王陵,白起说:“邯郸实在还不容易攻陷呢。而且诸侯的救兵天天都有到达,他们怨恨秦国已很久了。我军虽然打破了长平的赵军,而我军的士卒战死了的也过半数,国内已很空虚。现在远绝河山而去争人家的国都,赵在城内响应,诸侯自外围向里攻击,我军夹在当中,必定会被击破,我不愿去。”(见《白起传》)
秦王自己命他去,不肯去,又叫范雎去请他,(见《白起传》)责备他道:“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你前次率数众的兵入楚,拔*、郢,焚其庙,东至竟陵。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韩、魏联合,兴兵很多。你所带的不及他们的半数。伊阙一战,大破两国的军,流血漂卤,斩首二十四万。韩、魏因为这个缘故,到现在还自称为秦的东藩。这些都是你的大功,天下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赵卒死在长平的已有十分之七八,他的国内虚弱已极。所以我们大发军人,比赵国的人数多上数倍,愿派你去带领这支大军,我想一定会消灭赵国了。你曾经以寡击众,取胜如神。何况以强击弱,以众击寡吗?”
白起对答道:“那个时候,楚王自恃他的国土广大,不好好的修明政治。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所以我才能够引兵深入,经过很多城池也不去攻陷,沿途拆毁桥梁,焚弃舟船,以阻滞他的援军。抢掠楚国郊野的粮以足军食。当这个时候,秦国的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所以我才能建立功勋呢!”
“伊阙那一次,虽遇两国联军。但韩军很孤,依赖魏军,不愿先用其众。魏恃韩军很锐,想推以为先锋。两军争占便宜,不能合力。所以我才能够设置疑兵以待韩阵;专军并锐,触魏军的不意。魏军既败,韩军自然会溃散。乘胜逐此,所以才能立这样功勋。这都是计较利害形势,很合自然的道理,有什么神奇奥妙呢?”
“我们前二年已在长平破灭了赵军的主力,不在那时乘他们震惧的机会去灭亡他的国家,反而畏他,竟至释放他,使他得耕稼以益其蓄积,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他们的君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体以下其士,乃至平原君一流都叫他的妻妾在行伍之间补缝士卒的衣服。臣人一心,上下同力。这很像勾践困在会稽的时候呢。我们若想结合长围去攻击他,他必固守。若想挑引他的军队决战,他必不肯出。只包围他的国都,必不可剋。攻他的列城,必未可拔。掠他的郊野,必无所得。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我只见这次攻赵是很多损害,没有看出有什么利益。况且我的病未愈,也不能出去带兵呀!”(见《战国策》最末一段)
这段话,大旨着重政略,从政治、经济的良否,民意、兵意的坚否,来判断战役的胜败,实是抉原探本的真理,可做一切战略的根本条件。白起善能把握各种有利的条件,所以才百战百胜,从未失败过。可惜范雎不能了解这种正确的理论,反而误会他有意讽刺前次主和的失策,很惭愧的退去了。
昭王知道白起一定不肯去,便发怒道:“没有白起,我就不能灭赵吗?”更加多发军队,叫王龁去代替王陵。王龁的大军围邯郸八九月,死伤甚多而城终不破。(见《战国策》)楚、魏的援军数十万来攻秦军,(见《白起传》)赵王又出轻锐的卒以扰秦军的后方。秦军屡战都失守,亡伤很多。白起听得了,便说:“不听我的计策,现在究竟怎样了呢?”昭王知道了,发怒,即去见白起,强迫他坐起来,说道:“你虽病了,勉强为我去睡下来带兵吧!若有功,很合我的志愿,将更看重你。如果你仍不去,我真恨你了。”白起顿首答道:“我也知道去了虽没有功也可以免罪。若不去,虽没有罪,也不免被诛。但我惟愿大王能鉴我的愚计,释赵的罪,休养兵民以待诸侯的变化。若抚其恐惧,伐其慢,诛灭无道,以令诸侯,天下也可以完全平定,何必一定要从赵国开始呢?这可说是被一个臣子屈服而能胜天下了。大王若不察我的愚计,必欲快心于赵,以罗致我的罪,这也可说是胜了一个臣子而被天下屈服的了。试想:胜一臣的尊严,那可比得上胜天下的威风那么大呢?我闻古人说过:‘明主爱其国,忠臣爱其名。破国不可复完,死卒不可复生。’我宁愿伏受重诛而死,也不忍为辱军的将。愿大王再省察一下吧!”秦王愤愤不平,不答而去。(见《战国策》)这才免去白起的官爵,降他为士伍,迁到阴密去。白起因病未能即行。又过了三个月,因诸侯进攻秦军很急,秦军屡次退却,天天派人回秦求救。秦王气极了,派人勒令白起不得留住咸阳城中。白起走出咸阳西门刚才十里,到了杜邮地方,即得到秦昭王的命令,逼他自杀。这时是五十年十一月,他临死时才忏悔不应该坑杀数十万的赵国降卒。(见《白起传》,《秦本纪》作十二月)
白起的计策不被采纳,是秦国的巨大损失。长平之战,已歼灭赵军的主力,秦王不能把握这良好机会,加紧追击,扩大战果,已很失策。后来却因赵不肯割让六城,(见《战国策》卷二十二)再起兵去围邯郸,在战略上又患了劳师攻远的错误。从大局着眼,这时秦国最要紧的是想巩固后方,应该残灭周、韩,打通从崤阪、函谷到成皋、荥阳的要道;灭赵本非急务;即使要削弱赵国,也应该从上党直捣井陉,截断太原、代郡、云中与邯郸的通路,分裂赵国为二部,然后循汾水向上流进攻略取太原,甚至再到代郡云中,使赵国得不到北部的巨大资源和人力,则邯郸自然变成孤城,不能持久了。秦王和范雎当时没有筹算到这里,竟屯兵于邯郸坚城之下,坐受诸侯救兵与城内赵军的夹攻,以致失败。甚至老羞成怒,逼杀百战百胜的大将白起。这一失着,使秦国统一六国的伟业,迟了三十六年完成。若依照白起的计策,则不必待秦始皇帝,也许老迈的秦昭王也能亲眼看见六国的君臣都变成咸阳的俘虏。
邯郸被围,自秦昭王四十八年九月开始,至五十年十二月或正月才解除,足足在危险艰苦中度过了十五六个月。这一段时期含蓄着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和纵横捭阖的议论,很有记载的必要。第一件是围城中兵民的痛苦。据李同对平原君赵胜的话:
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余梁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钟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见《平原君传》)
赵胜听从这种劝导,果然得到敢死之士三千人,出攻秦军,秦军被他们打退三十里。这很合前文白起所说:“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无怪乎秦国虽久“围其国都,必不可剋”了。
第二件是鲁仲连打消尊秦王为帝的谬说。魏王畏秦,使新垣衍游说赵王道:
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原文衍湣王二字)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原文衍昭字)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鲁仲连和他对辩很久,最后拿出切身的利害关系来说: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因此说: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并见《战国策》卷二十)
赵国从此坚决抵抗秦军,不肯求和了。
第三件是毛遂劫盟楚王,得到救兵的一幕活剧。赵胜率毛遂等到楚国求救,向楚考烈王指陈利害,谈到日中还没有得到楚王的首肯。毛遂按剑历阶而上,故作声色向赵胜质问。楚王叱逐毛遂,遂按剑而前,痛骂楚王忘百世之怨,说合纵是为楚国着想,胁迫他歃血为盟。(见《平原君传》)楚王方才遣将军景阳救赵。次年开到新中(今河南安阳县),秦军已解邯郸之围,闻风先逃了。(见《楚世家》)
第四件是信陵君无忌夺军救赵。这支生力军的开到,方才击退秦军。起初是赵求救于魏,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派人警告魏,说谁敢救赵的,破赵后必先移兵攻击他。魏王恐慌,叫晋鄙留驻邺城(今河南临漳西四十里),阴持两端,观望形势。秦攻赵益急,赵胜屡次催促无忌,无忌再三请求魏王,王终不许。无忌得到侯嬴的秘策,叫如姬窃取虎符,带着力士朱亥往邺,矫发魏王的命令,要晋鄙交出军权给无忌。晋鄙合符,仍有疑惑,给朱亥一铁椎打死了。无忌既得军权,即令军中:有父子俱在的,父可回去;兄弟俱在的,兄可回去;独子无兄弟的,也可回来供养父母。选得精兵八万,直向邯郸,进击秦军。秦军不利,解围而去。(见《信陵君传》)
当秦将王龁围赵之时,别派张唐攻取郑(今河南郑县)。五十年十二月,因魏、楚救兵将到,秦王益发兵驻汾城旁(此汾城不是今山西汾城,必在邯郸南方不远)以为后援。不久即将围赵的大军撤回汾城。二月,余攻晋军,斩首六千。晋军走流死河中的有二万人之多。攻汾城即从唐(不是今山西冀城)拔宁新中。更名宁新中曰安阳。初作河桥(似在阴晋到永济的黄河中),以便交通。次年秦将军摎攻韩,取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三十五里)、负黍(今河南登封县西南黄城),斩首四万。攻赵,取二十余县,首虏九万。西周君背秦,与诸侯约纵,想联军出伊阙,使秦无路通阳城。秦使将军摎攻西周,西周无抵抗而降,尽献其邑三十六城,口三万,传国八百六十七年的周室,从此灭亡。秦昭王五十余年攻城陷阵的事业,也从此收束,敛回云卷波涌的攻势,以休息其兵力。自五十二年至五十六年,及孝文王元年,六载之间,只用过一次兵攻魏取吴城(今河南舞阳东三十里)。在五十三年的时候,天下各国都来秦贡献。韩王则亲身入朝,魏王则委国听令。秦昭王也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见《秦本纪》)
十五、统一大业的完成
严格而论,自长平战后,秦国统一六国的趋势即已确定。因为六国兵力最强的首推赵军。他有骁勇的骑兵,过去又不曾受过重大的损失,战斗力是很坚强的。《史记·燕世家》记乐间的话:“赵四战之国,其民习兵。”《廉颇传》记他晚年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这句话是老将含着血泪说的,足以证明赵兵很善战。长平一战,赵的主力消灭,其他各国再也没有能单独与秦军对抗的兵力。兴亡的局面早已确定,所差的只是时间而已。六国不曾受到秦害的只有齐、燕两国。这两国在三十年前的互相攻击,已使他们的实力削弱,迄未恢复元气。秦国自采取范雎的远交近攻政策以后,再也不去攻击燕、齐了。齐国也乐得安享太平;燕国则不安本分,当秦昭王晚年息兵养民的时候,误信栗腹的计策,曾经出兵分二路袭击赵国。却不料赵军虽少,反而大破燕军于鄗(今河北高邑)及代(今河北蔚县),杀得燕军狼狈而逃。廉颇率领赵军追逐五百余里,竟围其国都,割取五城,始允和解。以后廉颇又继续夺去繁阳(今□□□□),再过二年,赵又派李牧夺去燕的武遂(□□□□)、方城(□□□)。还有一次赵将庞煖又大破燕将剧辛,斩首二万。(见《燕·赵世家》,《廉颇·李牧传》)像这样兵连祸结,毫不觉悟,自然是秦国之利。至于韩、魏两国,一向受秦军的残害最大,国土已缩小到不及原有的十分之二三。楚国也不及原有的半数。在地理的形势上,这三国已陷入秦军三面包围的状态,特别是韩、魏更加觉得危急万分,朝不保夕。这些,一看当时的疆界地图便可明白。(附地图)
秦始皇帝在名义上是昭王的曾孙,但他即位这年距昭王老死只隔四五年。我们记述他统一六国的史事,不妨把他的前一代庄襄王也包括在一块儿,因为那只有三年。从庄襄王元年以后,只经过二十九年的时间即统一了六国。秦军对于这些残破的国家,无论是蚕食或鲸吞都不曾遇到强劲的敌手,除了楚国曾经得过一次胜利。我们从此以后,只须分国记述,即可了然。不过在分述之前,应该总述一些秦国所用的的政略和战略。
当时六国的人心有两种现象,平民很怕受秦人虐待,游士很怕失去富贵,所以大家明知各国大势已去,也还在各为其主,运筹帷幄,捨舍疆场。秦国对付这些游士的政略是用金钱收买。范雎、顿弱、姚贾、尉缭都曾献此计。《战国策》卷五载:
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秦相应侯曰:“王勿忧也,请令废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贵耳。王见大王之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于是唐雎载音乐,予之五十金,居武安,高会,相与饮谓:邯郸人谁来取者?于是其谋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与者,与之昆弟矣。公与秦计功者,不问金之所之,金尽者功多矣。今令人复载五十金,随公唐雎行,行至武安,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大相与斗矣。
卷六又载:
秦王曰:“山东之建国,可兼欤?”顿子曰:“韩,天下之咽喉;魏,天下之胸腹。王资臣万金而游,听之韩、魏入其社稷之臣于秦,即韩、魏从。韩、魏从,而天下可图也。”秦王曰:“寡人之国贫,恐不能给也。”顿子曰:“天下未尝无事也,非纵即横也。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秦帝,即以天下供养。楚王,即王虽有万金,弗得私也。”秦王曰:“善!”乃资万金,使东游韩、魏,入其将相,北游于燕赵,而杀李牧。齐王入朝,四国必从,顿子之说也。
卷七又载:
四国为一,将以攻秦。秦王召群臣客宾六十人而问焉。曰:“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群臣莫对。姚贾对曰:“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乃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剑。姚贾辞行,绝其谋,止其兵,与之为交以报秦。秦王大悦,封贾千户,以为上卿。韩非短之曰:“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吴,北使燕代之间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王召姚贾而问曰:“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对曰:“有!……”
《史记·秦始皇帝本纪》也载:
大梁人尉缭来说秦王曰:“以秦之强,诸侯譬为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纵,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矣。”秦王征其计。
从这些性质重复的记载,可以知道秦国散在六国的间谍网是多么厉害!花上那么多的金钱,自然很少不会被他收买的。各国内部的贤明的将相往往被间谍谗毁,以致无人能够负起救亡的责任。这实在是六国的致命伤。例如魏的信陵君很会用兵,秦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得晋鄙的客去向魏王谗毁他,以致罢免兵权。(见《本传》)又如上文所引的李牧是赵的勇将,秦多送些金钱与赵王的宠臣郭开,叫他诬陷李牧,竟把牧杀了。(见《李牧传》)又如秦攻五国,齐相后勝受了秦国间谍很多金钱,宾客入秦的也被收买为反间,都劝齐王不要助五国。(见《齐世家》)从这些实例来看,秦的收买间谍的政策对于统一的顺利完成是有很大的帮助了。
一个国家的兴亡,人心的向背必有重大关系。上文已写出秦国的领土一年一年的扩大,人口自然也跟着增加。这些新附的人民对于秦国的统治是不是愿意接受呢?这点是很有关系的。如果不愿意,必常起反叛。秦国若不能巩固新占领的统治,必不能继续进攻。假使处处都像冯亭所说:“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民皆不欲为秦,而愿为赵。”(见《战国策》卷十八)苏代所说:“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见《白起传》)那么秦国的开疆拓境必很困难,统一的大业就不易完成了。长平战役以前,经过百年的战争,秦国从六国所得的领土,不及后来三十年所得的半数,恐怕就是“其民皆不欲为秦”所致。
《商君书》有一篇《徕民》,指陈秦国招诱三晋人民的方案;据我考察,这不是商鞅的原文。请看他说:
今三晋不胜秦,四世矣。自魏襄以来,野战不胜,守城必拔。小大之战,三晋之所亡于秦者,不可胜数也。若此而不服,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夺其民也。今王发明惠,诸侯之士来归义者,今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秦四境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于律也,足以造夫百万。
襄者臣言曰:“意民之情,其所欲者因宅也。晋之无有也,信秦之有余也。必若此民不西者,秦士戚而民苦也。”今利其田宅而复之三世,此必与其所欲,而不使行其所恶也。然则山东之民无不西者矣。……夫实旷土,出天宝,而百万事本,其所益多也,岂徒不失其所以攻乎?
秦之所患者,兴兵而伐,则国家贫;安居而农,则敌得休息。此王所不能两成也。故三世战胜而天下不服。今以故秦事敌,而使新民作本,兵虽百宿于外,境内不失须臾之时,此富强两成之效也。
臣之所谓兵者,非谓悉兴书起也。论境内所能给军卒车骑,令故秦兵,新民给刍食。天下有不服之国,则王以此春围其农,夏食其食,秋取其刈,冬陈其宝,以大武摇其本,以广文安其嗣。王行此,十年之内,诸侯将无异民。而王何为爱爵而重复乎?
周军之胜,(似指伊阙之战)华军之胜,(指华阳之战)秦斩首而东之。东之无益亦明矣,而吏犹以为大功,为其损敌也。今以草莱之地,徕三晋之民,而使之事本,此其损敌也,与战胜同实。而秦得之以为粟,此反行两登之计也。
且周军之胜,华军之胜,长平之胜,(即白起大破赵括之役)秦所亡民几何?民客之兵,不能事本者几何?臣窃以为不可数矣。假使王之群臣,有能用之,费此之半,弱晋强秦,若三战之胜者,王必加大赏焉。今臣之所言,民无一日之繇,官无数钱之费,其弱晋强秦,有过三战之胜。而王犹以为不可,则臣愚不能知己!(《商君书》第十五篇)
这篇关系重大的奏议,秦王必已采用实施,所以后来才能势如破竹,一气吞并天下而不感觉困难。古人读这篇文章,总认做商鞅的手笔。殊不知这里明明说出“今三晋不胜四世矣,自魏襄王以来。”试从魏襄王往后计算,四世为安釐王,其元年当秦昭王三十一年。文里提及的三次大战,长平之胜在昭王四十七年,华阳之胜在昭王三十四年,周军之胜似指伊阙一役,在昭王十四年。这三役既不是孝公时代商鞅所及见,——自鞅死至长平战凡七十八年——魏襄王即位也不是商鞅所及见,那么我们还能够说这篇文章是商鞅对秦孝公说的话吗?早则昭王晚年,迟则庄襄王时代或始皇帝时代,才有人贡献这种徕民的政策,一被采用,立即发生很大的效力。试看《墨子·非攻篇》所叙述的战争之祸,则知当时的人民如果能够得一个安居乐业的乐土,不受战争的痛苦,他们怎么不会“欣然愿往”呢?
现在,我们可以分国记载最后决定存亡的战事了。首先应该写到周国的残土:
秦庄襄王元年,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入其国,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见《秦本纪》)
其次应该写到韩国:
使蒙骜伐韩,韩献成皋、巩。(见《秦本纪》)荥阳。(见《韩世家》,《六国表》)
秦界至大梁,初置三川郡。(见《秦本纪》)
成皋和巩在嵩山的北麓,当雒阳东通大梁的要道,倚山临河,形势险厄。秦从东西两面夹攻,韩军自然不能久守。此地一失,韩国的灭亡即已注定了。过了二年,秦又派王龁悉拔韩的上党,(见《秦本纪》、《韩世家》)完成十二年前未成的功绩。到了秦始皇帝三年又派“蒙骜攻韩,取十三城。”(据《秦本纪》、《韩世家》、《六国表》误作十二城。)十四年,“秦攻韩,韩急,使韩非使秦,秦留非,因杀之。”(见韩世家)“韩王请为臣。”“十六年九月发卒受韩南阳地。”(见《秦本纪》及《六国表》)次年,“内史腾攻韩,虏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见《秦本纪》)韩国从此灭亡,亡国之前还苟安了十四年,事实上却早已丧失了独立的性质。秦军差不多没有一点损失,就收拾了这奄奄一息的弱国。(附地图)
韩国的东邻是魏,所以秦国的目标依次便要指着魏国了。根本上魏国也同韩一样,早已“委国听令。”不过自出了一位信陵君,解救邯郸之围以后,信陵君虽“留赵十年不归,”(见《本传》)秦兵也不敢犯赵、魏。(据《六国表》)直至秦庄襄王二年,魏、赵联军攻燕,(见《赵世家》)秦军才进攻赵国,得榆次三十七城。(同上)又移师攻魏。魏王敦促信陵君归,授以上将军印。次年信陵君派代表遍告诸侯,诸侯各遣将带兵救魏,他率魏、韩、赵、燕、楚五国的兵,破秦将蒙骜河外,蒙骜败走,联军乘胜追逐,至函谷关,阻抑秦兵,秦兵不敢出。信陵君的威名由此大振。倘使能够长久掌握兵权,联合各国,则秦的凶锋或可暂时收敛。秦王很畏惧他,即按兵不动,改用离间之计,收买晋都的宾客去向魏王进谗言,说他想夺王位。魏安赘王天天听得谗毁,不能不信,竟使人代信陵君为将。信陵君不久便气死了。(见《本传》)秦国一听得魏军换了大将,即派“麃公将卒攻卷,斩首三万。”次年十月又派将军蒙骜因攻韩之便,攻魏氏畼(□□□)、有诡,次年始拔其城。旋因岁大饥,撤退休息。(见《秦本纪》)次年即秦始皇帝五年,闻信陵君去岁已死,又使蒙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等二十城,都攻下来了。改置东郡。在(见《信陵君》及《秦本纪》)次年,韩、魏、赵、卫、楚五国联军共击秦,取寿陵(□□□□)。秦出兵,五国兵即散去。秦军拔魏的朝歌和卫都(□□□□),迫东郡。卫君迁到野王去了。次年,秦攻赵的兵归来,拔魏的汲。魏因邺城孤县,自动割让给赵国。隔了一年,秦又攻魏的垣(□□□)、蒲阳(□□□□)、衍。从此以后,魏国在黄河北岸已无片领土,秦也不复以魏为意。所有的兵力都用向赵国攻击了。秦始皇帝十六年,将要灭韩之前,曾强迫魏国割献一些地方。直至残破了赵、燕两国的国都以后,方才叫王贲率破燕的大军渡河而南,先把楚兵击破了,然后回师,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魏王假请降。秦国尽取其地改为郡县。这是秦始皇帝二十二年的事。信陵君死去已十八年了。大梁的破陷所以较迟于邯郸、蓟城的缘故,纯粹是魏国的主力军早已歼灭,犯不着秦军去光顾。而且大梁的东方是齐,南方是楚。秦国不愿惊动向来和平的齐楚两国,所以姑且保留这残余的魏国,孤弱的大梁,做一个缓冲地带,让齐、楚的君民多做几年和平梦,他才好用全力去解决赵、燕两国。并不是魏国有力量多支持几年,这一切步骤的谁先谁后,全都是秦国的战略罢了。(附地图)
赵国当长平大败之后,若不是秦王不听白起,停止进攻,一时确有亡国的危险。幸亏白起之计不行,秦军迟延了一年才再进攻,战略上又陷了屯兵坚城的错误,政略上又惹起魏、楚出兵相救,这才缓和了危急的局势。可是秦国一向就采取亲燕政策,自秦惠王嫁女给燕文公的太子以后,这种政策很收到夹攻赵国的效果。例如“秦围邯郸,武垣令傅豹、王容、苏射率燕众反燕地。”解围之后,“燕攻昌壮,五月拔之。”秦昭王死的那一年,燕信栗腹之计,以为“赵氏壮者皆死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卒起二军,车二千乘,栗腹将而攻鄗,卿秦将而攻代。廉颇为赵将,破杀栗腹,虏卿秦乐间”。次年,廉颇围燕。又次年,赵又遣乐乘攻燕,围其国。又次年,又遣“延陵钧率师从相国信平君助魏攻燕。”这十年间,秦国正在息兵休民,养精蓄锐;而赵军反与燕军打得难解难分,耗损实力。给秦国一个很好的机会。(见《赵世家》)当魏、赵联军攻燕的时候,秦国却派蒙骜出兵攻赵,去定太原。次年春,蒙骜的大军先攻魏,取高都、汲。次进攻赵,取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初置太原郡。秦将王龁又悉拔上党诸城,将要东窥邯郸。幸亏魏信陵君提倡合纵,赵、燕都加入了,五国联军把秦蒙骜军自河内方面打退。这时赵、燕暂时和好,交换一些土地,赵以龙兑、汾门、临乐与燕,燕以葛、武阳、平舒与赵。秦始皇帝初立,晋阳的赵人起兵反叛,秦将蒙骜赶到平定了他们,赵国也无可奈何。这时赵的领土失去了一半,只剩下句注山南北的代郡云中和太行山东的邯郸一带。秦军的战略是要先攻取魏国的北部和韩国的西部,所以空了十年不攻赵。赵国的君臣毫无远略,竟毁弃了纵约,时而派廉颇攻取魏的繁阳,时而派李牧攻取燕的武遂、方城,时而派庞煖攻燕杀其将剧辛。待秦军尽取魏的北部二十城以后,赵国才又觉悟转来,派庞煖将赵、楚、魏、燕的锐师,攻秦,取了寿陵。再攻蕞(□□□□),不能拔。秦兵出关,五国的兵赶即撤退,移攻齐,取饶安。这是秦始皇六年的事,各国联军攻秦,这可算是最后的一次了。这一次的力量显然比前几次都较薄弱,秦军并不畏惧他们。次年,赵派傅抵将兵居平邑(□□□□),庆舍将兵居东阳(□□□□),又派河外师守河梁(□□□□),以防秦军的进攻。秦将蒙骜进攻龙孤(□□□□)、庆都(□□□□),病死了,兵才撤退,顺便拔取魏的汲城而去。次年,秦王弟长安君成蛴攻赵,死在屯留。魏因邺孤危,割让与赵。过了三年,赵因秦连年有嫪毐之乱、吕不韦之乱,误会秦国暂无向外侵略之力,赵王竟入秦置酒为欢。甚至出兵攻燕,取狸阳城。兵尚未罢,秦已遣将王翦、桓、杨端和三路出动,攻赵的南方,取邺等九城。王翦并进攻阏与橑扬,都陷落下。秦王命合并三军为一,由王翦统率,归秦。但旋即又命桓取安阳。过了一年,又命桓攻武城(□□□),赵将扈辄率师来救,大战于平阳,秦军大胜,斩首十万,扈辄也战死了。秦军即继续东向击赵,取赤丽、宜安,又杀赵将。赵遣李牧来救,大战于肥下,把秦军打退了。次年,秦国大兴兵马,一军至邺,攻番吾(□□□□),赵将李牧迎战,又把他打退了。一军至太原,取狼孟。自秦始皇帝十一年取邺以来,五年四战,秦、赵的决斗,紧张已极。幸有李牧善战,才得相持不决。往后二年,秦灭韩削魏,沈机俟变。收买间谍,谗毁李牧。而赵国又适巧遇着地震和大饥两重灾难,国力大削。始皇帝十八年,秦大兴兵攻赵,分两路:王翦率上地的兵下井陉(□□□),杨端和将河内及羌瘣的兵围邯郸城。赵使李牧、司马尚将兵抵抗。秦国已买动了赵王的宠臣郭开,叫他诬蔑李牧、司马尚想要反叛,赵王竟派赵葱与齐将颜聚去代替李牧。李牧不受命,竟被捕杀害了。司马尚也被罢免。过了三个月,王翦的大军即急击赵军,一举而杀赵葱。颜聚逃去,赵军溃败。始皇帝十九年十月,邯郸降秦,赵王迁逃到东阳,也被追虏了。王翦尽定赵国的南部以后,引兵进驻中山,欲攻燕国。(参见《秦本纪》,《赵燕世家》,《李牧传》,《六国表》。但《本纪》称“东阳得赵王”较《世家》“以王迁降”为可信)(附地图)
燕国一向同秦国和亲,上文已述。燕太子丹曾在赵做质。秦公子政生在赵都,两人的私交一向很好。但公子政立为秦王以后,丹也到秦做质,这位堂堂的秦王看待这个弱国的质子便不大客气了。所以丹很抱怨,竟私自逃归燕国,天天在想报怨的办法。秦军灭赵蚕食三晋,国土距燕日近。燕国的君臣都恐大祸将至。韩国既灭,赵国将亡的时候,燕太子丹已求得刺客荆轲,想派他去要劫秦王,使他悉返诸侯侵地。赵国灭亡后,秦军向北略地,已至燕的南界。燕人大恐,即遣荆轲持秦叛将的头与燕督亢的地图去见秦王。秦王接见荆轲,图穷而匕首见。轲急刺秦王,未至身,即惊走,追逐很久,秦王才得拔出长剑击杀荆轲。这一幕活剧促使秦王益发兵往赵地,命王翦、辛胜带去伐燕。燕国联络在代郡起兵抗秦的赵公子嘉,发兵迎击秦军。秦军破燕军于易水之西。这都是始皇帝二十年的事。次年十月,秦将王贲攻燕都蓟城(□□□),秦益发卒上前线,遂破燕太子军,取得蓟城。燕王喜及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向东逃去,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甚急。代王嘉致书燕王,劝他杀太子丹,献首给秦王,以保社稷。燕王竟听他的话,领导秦将李信的轻兵,杀太子丹于衍水中。秦的大军恐楚、魏袭击后方,由王贲带着,向南撤退,在归途中,顺手把魏国灭了。(见《秦本纪》,《燕世家》,《刺客传》,《六国表》)再过了四年,秦已灭楚,才又大兴兵,使王贲带去攻燕的辽东,虏燕王喜。归途攻代,又虏代王嘉。燕、代两国与楚国的江南同于始皇帝二十五年完全并入秦国。(见《秦本纪》,《燕世家》,《赵世家》,《六国表》,《刺客传》)。(附地图)
楚国自被秦将白起破陷*、郢徙都陈城以后,从未遭受秦兵的蹂躏。虽然有一次遣将军景阳救魏,又一次与诸侯伐秦,都未与秦兵交锋。推测秦不侵楚的原因,大约是地位与地形二件,在战略上皆属不便。据黄歇说秦王的话: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
这是说由秦攻楚,以经过韩、魏的路线为最近捷,地位的隔阂使韩、魏伐[代]楚受灾难。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这是说秦兵若由汉水流域东进,则须经过大洪山系和桐柏山系的广大山地,方可到达淮水流域,用兵既很不便,得地也无利益。还有一点是恐怕韩、魏、齐乘机瓜分楚国那些肥沃的地方: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兴(□□□)、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并见《春申君传》)
这些顾虑应当是秦国五十年不侵楚的因素。楚国虽失了西部的领土,但自竟陵以东,还有十分之六七在楚王的统治中。楚相黄歇虽有能使“上客皆蹑珠履”之富,而不能养兵选将,恢复失地。虽有数十万大军,不用以攻秦而只能灭一弱小的鲁国。甚至在秦始皇帝六年,庞煖合纵攻秦的最后一个机会,楚考烈王身为纵长,黄歇亲率大军,也不能长久团结,全力反攻,以致秦兵一出,五国的兵皆不利而去。楚国君臣眼见魏地日蹙,旦暮将亡。秦军已占魏的许(□□□)、*陵(□□□),距陈只一百六十里。恐慌日甚,即去陈,徙都寿春。过了五六年,秦军北攻赵,恐楚袭其后,发四郡兵助魏击楚,以便牵制。待始皇帝二十一年,秦将王翦已灭赵破燕,班师而还。秦使翦子王贲南向击楚,楚兵败,得了十城。北还击魏,魏王也降。秦王遂欲灭楚,问将军李信,攻楚须用几何人。李信说:“不过二十万便够了。”改问王剪,王剪说:“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欢喜李信的勇敢,叫他和蒙恬将兵二十万攻楚。王翦因进言不用,托病告老,回频阳(□□□)去了。李信的兵攻平兴(□□□),蒙恬的兵攻寝(□□□□),都大破楚军。信又攻破*郢(□□□□),引兵向西,欲与蒙恬相会于城父(□□□□)。楚军追随李信军之后,三日三夜不停顿歇宿,竟大破信军,冲入两个壁垒,杀死七个都尉。秦军大败而去。秦王得到这个消息,大怒,自驰往频阳,请王翦再起。王翦说:“大王必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乃尽发秦国的甲士,完全交给王翦。楚王闻王翦增兵来攻,也尽发全国的兵去抵抗。王翦既至前线,筑很坚固的壁垒以保护士卒,不肯出战。楚兵屡次挑战,都不理会。王翦天天抚循士卒,给他们很好的饮食,让他们自由玩戏。有一天,叫人问:“军中有什么游戏吗?”答道:“正在投石超距。”王翦欢喜道:“士卒可用了!”探得楚兵已东退,即举兵追击,大破楚兵。至蕲南(□□□),杀楚将项燕。乘胜略地取陈以南之地,至平舆,虏得楚王负芻。灭楚,改为楚郡。楚将立昌平君为王,在淮南反抗秦军。王翦命蒙武攻破楚军,杀昌平君,继续略定楚江南地,南征百越之君,降越君,置会稽。自王翦出征,凡三年始克完全征服楚国。(据《秦本纪》,《楚世家》,《王翦传》,《六国表》。但项燕之事,不依《秦本纪》而据其余三篇。楚王被虏之年亦应依《六国表》,不依《秦本纪》。)(附地图)
楚的江南,赵的代,燕的辽东,既于同一年内被秦将王翦、王贲父子完全征服,列国残存的只有齐国。齐国东边是海,向无外患。自君王后当政以后,事秦很谨,交诸侯有信,安享了五六十年的和平。君王后死了,后勝为相,得了秦国很多金钱,派到秦国去的代表也受了秦国收买,都劝齐王不要参加合纵的盟约,所以不助五国攻秦,也不修攻战的军备。(见《齐世家》)等到五国都已灭亡之后。即墨大夫劝齐王建道:“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三晋的大夫皆不服降秦国,逃到我国阿-之间的有成百个。王若收集他们,给他百万的兵,去恢复三晋的故地,很快就可冲入临晋关了。楚国的大夫不肯降秦而逃到我国城南下的也有成百个。王若收集起,给他们百万的兵,去恢复楚的故地,武关也可以进去了。这样,齐的国威可立,秦国可亡,岂不较臣事秦国较好得多吗?”齐王不听。(见《战国策》卷十三)不久,秦王便命王贲率扫平燕代的大军,向南开入齐国,直冲临淄。齐国的兵民没有一个敢反抗格斗的。秦军竟不必发一矢,挥一刀,即把齐王田建俘虏了。(见《秦本纪》,《田世家》,《六国表》)
统一六国的大业,竟成功于秦始皇帝二十六年。我们再综合这最后一段二十九年的战事,鸟瞰一下:在白起破赵长平以后,六国已无巨大兵团足以对抗秦军。秦军首取成皋,韩、魏与东周已在掌握。适遇赵、燕相攻的机会,故转而先取赵的太原、榆次三十七城。再回来取成皋附近的韩、魏属邑。东郡既下,魏势已孤,姑留下他来缓和齐、楚的戒备。偶逢嫪毐之乱,乱平后即进攻赵国,五年四战,赵力已衰。因有李牧为赵将,相持不决,故退而收拾韩室。待反间已行,即一举而灭赵。燕遣刺客,徒使秦兵提早攻燕。既逐燕王出塞,即返而攻楚。楚师既却,即顺手收拾魏室。五年以内,三次举兵,始克平定楚国,分兵北上肃清燕代。最后乃用凯旋的兵,带齐王回咸阳去。轰轰烈烈的战国纷争从此终结。天下一统的局面从此展开。
十六、分立与统一的利害比较
当列国分立,常起战争的时候,人民的痛苦,可从《墨子·非攻》中篇看出来:
今师徒兴起,(略去唯毋二字,因系语词。)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今尝计军上,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拨劫,往而靡弊腑冷不返者,不可胜数。又与其矛戟戈剑乘车,其往则碎折靡弊而不反者,不可胜数。与其牛马,肥而往,瘠而返,往死亡而不返者,不可胜数。与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丧师多,不可胜数。丧师尽,不可胜数。则是鬼神之丧其主后,亦不可胜数。
国家发政,夺民之用,废民之利,若此甚众。……
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可得也!
《非攻》下篇则揭发战争的破坏性: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差论其爪牙之士,……列其舟车之卒伍,于此为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淹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猝进而柱乎斗,曰:“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北挠乎哉?罪死无赦!”
还有黄歇描写战士的死伤,民众的流离,更加深刻动人:
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见《史记·春申君传》)
像这样的悲惨现象,并不是秦与韩、魏所单独具有的,任何国际战争莫不如是。生活在这时代的人民,实在再痛苦没有了。人民对于战争的厌恨,是如何的深切,可想而知。经过了二百年此伏彼起的全面战争,无论谁也热望统一息争的局面出现。所以秦军所占领的土地,很少有遗民反动的事发生。而秦始皇帝统一以后的法令也确实有很多适合人民的需要。请看他:
(1)自号曰始皇帝,除谥法,后世以计数。
(2)“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
(3)“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4)“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5)“事皆决于法”。“建定法度,显著纲纪”。“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6)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
(7)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8)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阳,以为钟,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
(9)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
(10)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
(11)“治驰道”。“堑山堙谷,直通之。”
(12)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
(13)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14)“勤劳本事,上农除末。”“诸产得宜,皆有法式。”“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15)“匡饬异俗,陵水经地。”
(16)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谪实之。筑长城。
(17)适治狱吏不直者。
(18)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19)“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
(20)“防隔内外,禁止淫泆。”(并见《秦本纪》)
这种种举措,都是向着统一的前途迈进。中华民族的文化所以能够成功为完整的、团结的、不可分裂的,秦国的严刻的法令,奏效最多。统一的局面虽说仅仅十三年即又分裂,但六国的统一是经过了长久的时间,有好些地方,老早就已受秦统治。民族血统的混和与民族文化的混和,三二百年来即已超越国界而迅速进行。一俟政局统一,国界打破,血统与文化的同化也就表面化、具体化,而再不能分裂了。
自秦献公元年到秦始皇帝二十六年,经过一百六十六年的长期战争所成功的统一,使汧渭之间的秦人投入中华大民族的怀抱,并确定我们的地盘:“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二千二百年来,我们的祖宗即生息在这些地面!
1939年11月22日晚12点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