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夏,在云南高黎山行军途中(摄影 王端阳)

我在云南边疆

我是在1949年底随急行军的野战部队进入云南边疆地区的。在那以后,我在云南工作和居住了七年左右时间。这是一个多少带有一些偶然性因素的选择,因为在我随军进入云南以前,我对这块土地以及聚居于其中的各族人民,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其后,我像许多边防部队的干部一样,曾经多次到边疆地区去,到散处在几千里国境线上的边防哨所去。我应当承认,起初,我是带着某些好奇的心情来进行这些十分艰苦同时又是引人入胜的旅行的。很快我就发现:我爱上了这块土地,爱上了这里的朴实勤劳而又热情诚挚的各族人民,爱上了那些不分日夜地在边疆的原始老林和高山峡谷中驻防和巡逻的边防战士,爱上了这里广阔富饶、绚丽多彩的自然风光。一直到现在,我还时常亲切地感到:在我同云南边疆之间,已经形成了一股无法割断的时时牵动我的心灵的思想和感情的纽带。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我的工作岗位已经是远离云南多年以后,我仍然时常思念那里的土地和人民,并且绝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次可能对那里进行新的访问和旅行的机会的原因。

我丝毫没有想要夸耀自己多么了解云南边疆的知识和见闻的意思,但是我也经常不无欣慰地想到这一点:经过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艰辛而愉快的旅行,我在五十年代曾经立下的那个踏遍云南边疆的主要地区的志愿,竟然已经接近于实现了。

除了1949年底从广西进入云南,并且沿着滇东南边疆进行的那次长途进军以外,我第一次到云南边疆去,是在1951年的夏天。但那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战斗行军。我随着一支部队,沿着滇南河口一线,深入到了东南国境线上的苗、瑶等族地区去追剿残匪。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到滇南的原始老林中去,第一次和战士们一道体验夏季热带雨林中的艰苦的战斗生活。到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中遭遇到狂风暴雨、洪水暴发的使人惊心动魄的场面。战斗生活的艰辛,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适应,但是,正是在这种环境里,我才深切地体会到那种战胜了超乎想象的艰难困苦之后所给人们带来的幸福感。在这次进军中我还发现,即使是在经历着酷烈的战斗生活,人们也不会丧失对于大自然的美妙风光的审美能力。在行军中我们曾经在一个美丽的村寨过夜,这个村寨四面群山环绕,林木葱郁,有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村前流过。不久,我们就发现了一个自然界的奇迹——这条河流不是来自群山的峡谷,而后向另外的峡谷流去,而是从东面的一座山洞中流过来,然后又穿越西面的山麓,从另一座山洞中流出去。一个战士带着深情的目光眺望着眼前的景象对我说:“这里多美!打完仗,我真愿意到这里来安家!”

1952年夏天,我到云南边疆进行了第二次访问。这一次是到驻守在红河以南的边防部队去。那时还没有公路,我们不得不和马帮一道行进。到黄昏时候,马帮往往在一块有泉水的林边草地上过夜,赶马人烧起了篝火,用小陶罐煮着浓茶,用新竹筒在火堆上烧饭,然后唱着高亢的山歌,那情景是富有强烈的边疆色彩的。我们在这一带访问了勐拉河畔美丽丰饶的傣族村寨,然后坐着由一根整木挖成的独木舟到边境的村寨金水河和白石岩去。我们和战士们一道巡逻。我们访问了好几个著名的瑶族和哈尼族猎人:他们在这一带不仅以打野兽著称,而且在剿匪战斗中也立了战功。我们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还保持着原始生活习惯的苦聪人,他们还分散地居住在高山上的原始森林和岩洞里。红河地区是美丽而丰饶的,但各族人民的生活是艰难的。我亲眼看到了:不论是居住在高山上或是平坝上的人们,对我们的党和政府,对我们的军队,是怎样建立起一种亲如家人的信赖和崇敬的感情的。

19 5 4年春天,我开始进行对云南边疆的第三次访问,也是我对西双版纳和阿佤山的第一次访问。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那时,尽管我们党的民族政策已经深入到每一个边寨,但在西双版纳却还没有一公里公路。我们从昆明出发,在思茅以南弃车步行,差不多花费了一星期的时间才渡过了汹涌的澜沧江,来到了那时还被叫作车里的允景洪。西双版纳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色彩斑斓,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森林密布,人们穿着鲜艳的服装,到处都是寺庙和披黄着紫的僧人。清晨,和鸟鸣一道传入人们耳中的,是小沙弥化缘的呼叫声。我们感到自己进入了一块奇异的土地。但很快我们就被傣族人民的热情、开朗、欢快和友好的面容所吸引。我们同他们一道度过了泼水节,分享了他们的快乐。夜晚,当我们和一群边防战士一道坐在寺庙前,观看人们放着焰火,跳着孔雀舞,并且在纺车前谈情说爱时,我不禁愉快地想到:一旦在这块土地上建立起先进的社会制度以后,这些聪明快乐的人们,将会把这块土地建设成怎样一座人间乐园啊!当然,我们也参观了土司府——一座虽然威严,却已经衰败的古老建筑,它在当时仍然像阴影似的笼罩着人们的生活。

我们步行横越过西双版纳的三个主要的平坝:景洪、勐海、勐遮,就像行进在一片广袤的绿色植物王国中。然后,我们又折向四北,来到了勐朗坝——现在的澜沧县。我们在驻军营房里进行了好几天准备工作,目的是希望能够顺利地到达西盟山——阿佤山。因为在那里,佤族的有些部落和村寨还保持着原始的猎头习俗,加上境外残匪的挑拨,有的村寨对我们党的政策还抱有猜疑和观望的态度。但我们终于顺利出发了,经过三天的艰苦行军,来到了阿佤山的中心——西盟。我们在西盟驻军的一个连队——驻在大力索寨的五连停留下来。在这个连队的许多干部和战士(他们已经成了民族工作专家)的帮助和关怀下,我们得以对佤族——我国少数民族中苦难最深的民族之一,进行了广泛的激动人心的访问。在一位爱国头人的帮助下,我们曾经进入一个壁垒森严的村寨,去看他们进行古老的剽牛祭鬼的宗教仪式。我们曾经欣赏过一位佤族神弩手的表演:这位包着红头巾的彪形汉子,把一把利刃插在几十步以外,然后用弩弓向刀刃瞄准,弓响箭发,一根竹箭准确地射中刀刃,劈成了两半。在剽牛仪式完毕以后,全寨的男女都在广场上围着一堆篝火跳起舞来。有两个包着红头巾的武士,双手拿着好像哑铃形状的木槌,在两具巨大的木鼓边击起鼓来。木鼓是由直径近米的树干挖成的,敲击木鼓的声音凄楚而急促。人们彻夜地敲着鼓,跳着舞。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小竹楼上休息,一觉醒来,鼓声仍在敲击不停。我躺在竹篾做成的地板上,不禁心潮汹涌,我想:我的苦难的佤族兄弟姐妹们啊,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种令人想起远古征战的鼓声,改换成轻快的劳动的歌声呢?什么时候才能使你们扔掉手中的毒弩和标枪,让科学和文化的阳光照亮你们原始的村寨呢?

但是,陪同我们一同到阿佤寨访问的战士们却比我乐观得多。他们断定,这些木鼓,这些牛角桩,这些原始的武器,迟早都会被佤族兄弟扔掉,或者送到民族博物馆中去的。他们为我列举了好几个富有说服力的事例,证明佤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是很强的,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佤族青年成了熟练的卫生员或工厂工人了。

黎明之前,我们启程回连队。站在这个村寨的山头上,我看到了一个我一生中也许不可能再看到的自然奇观:前面,是一望无际的云海,雪白的云好像凝结在山中,纹丝不动。空中飘过轻纱似的雾团,太阳刚刚出山。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我们前面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奇怪的是,这道彩虹不是正面朝向我们,而是这一端从我们脚下的山谷中升起,另一端伸向遥远的对面的山谷中,就好像在我们面前搭起了一座彩虹的桥。阿佤山,多么奇妙的阿佤山啊!

我们没有从原路走上归程,而是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森林小径,从一座将要腐朽的藤索桥上渡过了边境的南卡河,来到了在那时还很少有人去过的孟连,并且赶上了那里的傣族、佤族、拉祜族自治县成立的庆祝大会,同来自四面的丛岭之中的各族人民度过了一个狂欢之夜。当我看到穿着色彩鲜艳的节日盛装的十多个民族的男女老少,在那花园似的孟连河畔尽情歌舞的时候,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多么生动的民族大家庭的缩影啊!

在时隔将近七年之后的1961年春天,我开始了第四次的云南边疆之行。那时我早已不在云南工作,但是一种近于怀乡的感情使我时刻都盼望着到云南边疆去进行一次新的旅行。我又一次访问了西双版纳和阿佤山。这一次旅行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顺利,因为在过去曾被看作是瘴疠蛮荒之地的那些地方,现在已经建成了一个公路网。但是我还是宁愿到深山老林中去寻幽探胜。我从中老边境的大勐龙的一座界碑开始,沿着边境一连走过了好几座界碑,来到了我曾十分向往而未能去过的打洛。在打洛,一位被传颂为传奇人物的解放军侦察员,带领我们在边境的森林哨所中逗留了好几天。打洛江边迷人的热带风光和边防战士的动人事迹使我很想在那些隐藏在林莽深处的侦察兵的哨所中长期生活下去,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打洛附近,我还结识了一位著名的猎人,当我们来到他的林间小屋的时候,他刚刚打死过一头凶猛的华南虎,他告诉我,这只老虎的皮和骨头,被公社贸易小组收购去了,但他把老虎的胆留下了。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具有“英雄虎胆”的人物,他从火堆上把那只熏得黑黑的虎胆拿给我们看。

我们又一次访问了阿佤山,为的是看看我们苦难的佤族弟兄在这几年中生活有了哪些变化。汽车把我们一直拉到西盟山顶。西盟已经变成了一个瓦房遍布、烟囱林立的热闹的市镇。我们重新访问了过去访问过的那些带有原始部落遗迹的村寨,我们发现,已经不大能够找到那些曾经使人们感到吃惊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奇风异俗的痕迹了。木鼓房和牛角桩已经绝迹,猪头祭谷和剽牛祭鬼的习惯也几乎被人遗忘了。那些阴森可怖的部落寨墙已经拆除,说明千百年来顽强地存在着的那种部落间、村寨间的敌视和戒备心理,已经消失。诚然,人们仍然过着比较贫困的生活,仍然可以不时看到全身裸露、手持标枪的佤族汉子。但是,这里毕竟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出现了第一批佤族的医生、教师、大学生和农机手。人们对我说,如果不是过去三年困难时期中我们做了太多的蠢事,这里的情况会比现在好得多。这样的带有感叹心情的话,我在阿佤山的许多村寨中都听到过。我访问过一个决心以阿佤山为家的模范民族工作队员,他带领我们访问了好几家阿佤人,用熟练的佤族话和人们亲切地谈心。我可以看得出来:每一个佤族人都把他看成亲人,愿意按照他的话去做一切事情。我当时不禁想道:如果我们那些制定政策和发号施令的人,都能够像这位年轻的民族工作队员一样,同各族人民有着息息相通的感情,我们的阿佤山今天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怀着兴奋而又怅惘的心情下了阿佤山,回到西双版纳的允景洪去过泼水节。我们马上就被投入到由各族人群组成的欢乐的海洋。我看到的每一个人的面孔,不论是傣族人、布朗族人、拉祜族人、哈尼族人、基诺族人,都闪耀着兴奋的光彩,因为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他们敬爱的人——周恩来总理一道过泼水节。周总理身穿傣族服装,被一群身着盛装的各族男女簇拥着,穿过花团锦簇的人群,和遇到的人们握手、交谈,畅快地大笑。出于尊敬和热爱,人们把放了花瓣的清水轻轻地洒在他身上,而不是像对别人那样:把一桶冷水劈头倒下来。

我在西双版纳还有过几次使人长久难忘的经历。一次是去访问哈尼族的聚居区——南糯山的茶林,在哈尼族的简陋纯朴的村寨里度过了几个愉快的白天和黑夜。哈尼人习惯于把茶树和高大的樟脑树、水冬瓜树和一种叫作天料木的高耸入云的高大乔木间种在一起。在葱茏的浓荫下,一群穿着红白相间的彩色服装、头戴闪闪发光的银色头饰的哈尼姑娘,唱着悠扬的山歌,用一种使人眼花缭乱的快速动作在采着春茶。她们的双手从一棵茶树移向另一棵茶树,就像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穿行。我很难设想,人们的劳动竟会是在这种优美愉快的节奏中进行的。

泼水节以后,我们乘坐傣族的柚木舢板小船,沿着澜沧江的激流到下游的橄榄坝去。这是一次惊险的、扣人心弦的航行。那时,澜沧江上到处耸立着嵯峨狰狞的岩石和暗礁,只有熟练的船夫才能把船划过激流和险滩,在遍布江心的随时都可能把小船碰得粉碎的礁石群面前化险为夷。后来,我根据这次航行的印象所得,写过一篇文字:《沿着澜沧江的激流》,曾经使不少人为之不胜向往,却始终很少有人得以遂愿,进行过同样的冒险而魅人的航行。到后来,为了开辟澜沧江的航道,江中的嵯岩和暗礁逐渐被炸平了,这样,险滩消失了,激流平静了,再要想进行这样的航行,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在这次航行之后,我在以热带风光著称的橄榄坝,还看到过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界的奇观:蝴蝶会。我曾经多次访问过大理的蝴蝶泉,但大都是失望而返。随着农田建设的发展,那里的蝴蝶逐渐失去了繁殖的自然条件,著名的蝴蝶泉已经注定将要成为一种历史遗迹供人凭吊。我相信,我在橄榄坝的森林中遇到的数以万计的蝴蝶群,才能够名副其实地称得上是一次真正的“蝴蝶会”。对于这种特殊的自然景象,我曾经请教过几位著名的生物学家和植物学家,却都没有获得使我满意的答案。

我在离开西双版纳之前,从小勐养绕道东行,访问了著名的小勐仑热带植物园,并且结识了著名的植物学家和旅行家蔡希陶。在他的热情接待下,我在这个坐落在罗梭江的葫芦岛上逗留了好几天。在这几天当中,我从蔡希陶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云南边疆生活以及云南亚热带植物的知识,那是从任何书本当中也学不到的、浸透着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对于伟大祖国山川的挚爱之情的生活知识。蔡希陶是一位思想清晰、知识渊博的科学家,他可以叫得出我们在森林中散步时随时看到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花的名字和属性,他可以把郁郁苍苍的热带森林的奥秘,如数家珍地描述得明白而又动听,他又是一个具有敏锐的生活感受能力的诗人,在他讲述自己在云南边疆的丰富惊险的旅行经历时,可以使人听得入迷。我应当说,我只是在倾听了蔡希陶关于云南边疆地区瑰丽的自然风光的生动入微的描绘之后,才更加坚定了我要继续到滇西南和滇西北进行访问的决心的。

这样,我就把我下一次的云南边疆之行的目标确定在迄今我还没有去过的滇西南和滇西北。其中一个重点地区是横断山脉的高黎贡山以及刚刚回归到祖国怀抱的片马地区。

这是我对于云南边疆的第五次访问,时间持续了将近半年。我应当说,在这半年当中我所得到的收获,也许超过了我过去几次深入边疆地区所得到的收获的总和。我的旅程是从德宏的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开始的。我在瑞丽江边的许多风光如画的傣族村寨盘桓流连,我去过许多边防连队,倾听了他们所创造的许多感人事迹。一位被当地人民称作“远方飞来的孔雀”的模范民族工作队员邀请我们到他的竹楼做客,他和他的傣族妻子用地道的傣族风俗款待了我们。我还访问了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农业先进单位的瑞丽江边的一个生产队,即使是那时,这个边疆傣族村寨的富裕生活,已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接着,我们在陇川的一个著名的模范连队——民族连住了下来,同聚集在这个连队里的来自十七个民族的战士,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我们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巡逻。这个连队有许多景颇族战士和傣族战士,我还同几个景颇族和傣族战士一道回到他们的家乡去探亲。在这期间,我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感人事实:来自许多风俗习惯不同、语言文字不同的民族地区的青年人,是怎样在一个亲密的民族大家庭中锻炼成长为坚强的人民战士的;而居住在边境地区的各族人民又是怎样通过了实践的考验,才同我们的边防战士结成了亲如一家的亲密关系的。

我们不可能在这里久留。我们不得不同民族连的战士们告别,到另一个富有奇特的民族特点的地区——阿昌族聚居的户撒地区去。我们怀着极大的兴趣在这片山清水秀的高山盆地停留了几天。阿昌族是以善于铸造钢刀而著称于世的。我们访问了好几位铸造钢刀的能手。在这块小小的平坝中的阿昌人,有许多都是以打刀为业:他们替景颇人打长刀,替傣族人打弯刀,替边防侦察连的战士们打匕首。在这一带方圆几百里的市镇上,到处都可以买到阿昌族人打的钢刀——锋利而又坚韧的钢刀。

我们沿着边境线继续行进,访问了几个著名的边防前哨点,有时住在碉堡里,有时住在哨棚中。我们探访了大盈江的出口——堪称自然奇观的虎跳石。我们在铜壁关东面的盈江流域肥沃的土地上,和边防军的两位著名的猎手度过了几天愉快的狩猎生活。然后,我们从梁河穿越过葫芦谷,翻过了腾冲火山,来到了腾冲,稍事停留之后,就东下保山。在那里,将要开始我们的片马之行。

一直到我们出发前夕,还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通向片马的确切路径:因为截至那时为止就只有一个前哨连和少数接收工作人员到过片马。人们告诉我,只有越过碧罗雪山,到达怒江边上的泸水县,才能够探明通向片马的路程。而实际上,谁也不能明确告诉我们一条确切的路线以及途中需要步行多少天。我手头上仅有的一份文字资料,是解放前的一份《旅行杂志》上刊载的一篇旅行记:《野人山恩仇记》——一篇显然是由传说、史料、一些近于神话的逸事以及掺杂了不少臆造成分的见闻凑成的荒唐文字,一篇耸人听闻的探险记。但这一点也没有动摇我们的决心。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去过片马的景颇族爱国头人,他为我们介绍了通向片马这块多少有些神秘的地区的详细路程。我们在澜沧江边的一个小旅店中进行了一些准备工作之后,便出发到片马去。

我们翻越过横断山脉中著名的碧罗雪山。在山脊顶端,我第一次清楚地目睹了被称作“分水岭”的自然景象:许多源于峰巅的泉水汇成了溪流,然后向相反方向的山两面冲激而下,向东流进澜沧江,向西汇入怒江。我们渡过怒江(那真是一条发怒的江),第一次见到了人类最原始的渡江工具——溜索。在高黎贡山麓的一所边防军营房停留下来,最后确定我们的行军计划。当一切传说和神话的迷雾被澄清以后,我们发现:我们的旅程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艰难:从泸水营房出发,用强行军的速度翻越高黎贡山,只要两天就可以抵达片马。

高黎贡山大约是我所走过的最艰险、最严峻的,同时也可能是最富丰采的山脉了。一路上极目远望,到处都是森严重叠的远山,山顶上披着闪闪发光的白发般的积雪。到处都是蓊郁的原始森林,到处都有泉声潺湲,到处都可以看到奇特的繁花怒放的景象:亚热带的刺桐花和木棉花,温带的山桃花和木瓜花,高寒地带的山杜鹃和映山红,交相辉映。我们第一天的宿处是隐藏在密林深处的一所哨所,这座小小营房,美丽得好像童话世界中的建筑一样:全部都是用红松木建成的。它前临激流,背靠森林,从这里沿着陡峭的山径盘旋而上,就是雪山垭口。我是多么想在这个幽静美妙的地方住下来啊!

高黎贡山蕴藏着许多往往是出人意料的自然奇观。我们在第二天的旅途中,发现了一大片乳白色的、由粗可合抱的木兰花和殷红色的杜鹃花组成的森林,连绵数里都是一片花海。再往前行,便是一片名副其实的原始森林的海洋。在森林中,充溢着一种浓烈、湿润、混合着花香和树脂香的醉人的气息。

要攀越雪山垭口,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人呼吸困难,四肢无力。但我们在一群生气勃勃的战士的帮助下,顺利地战胜了这次旅途中的困难,终于到达了那时为止还没有作家和记者去访问过的片马——刚刚回归到祖国怀抱的小小的却是驰名世界的村庄。我在片马的边防小分队停留了三天,这是令人欢欣鼓舞和感情激荡的三天。我们在国境线边搭起一座小帐篷,呼吸着来自印度洋的季候风。在我们身后,在巍峨壮丽的雪山下的片马,美丽得像一座花园。在我们面前,是边防岗哨,一个哨兵像是塑像似的屹立在那里,脸上有着无比肃穆自豪的神情。有时候,我也一连几十分钟地和他并肩站在那里,在我胸中激荡着的,是一种庄严而自豪的历史的感情。

在返回的路程中,我也很想在高黎贡山的雪峰中的一个边防哨所——一个获得过英雄称号的模范单位停留下来,和战士们共度一段虽然极度艰辛,然而又是十分吸引人的日子。这里常年为冰雪封锁,战士们居住在山口上的一座要塞式的营房里,即使是在盛夏,碉堡里的哨兵也要穿着厚厚的皮大衣,才能抵御风暴的袭击。但是我们没有久留,因为我们要在春色还没有消逝的季节里赶到滇西北的丽江和中甸地区去,那里的许多魅人的风光和故事已经使我向往多年了。

我对滇西北的访问,是我在云南边疆的第六次旅行。在这次旅行中的三个地区,也许是我在云南边疆所经历过的最富有神话色彩的地方了。丽江和玉龙雪山以及居住在这个地区的纳西族人民,给人以一种色彩斑斓而又明丽晶莹的印象。我很难想象出在我国国土上有比丽江更美丽的小城市:全城环流着清澈的泉水,背后是高耸入云的就像一条矫健游龙的玉龙雪山的九座雪峰;夜晚,穿着民族服装的纳西族青年,打着火把,头上插着杜鹃花,在广场上高歌曼舞。我专程寻觅过当年徐霞客居住的地方——明代土司修建的宏伟庙宇解脱林的遗址以及附近的玉峰寺,那里的一木一石都可以引人遐想、动人情怀。在那里真的像徐霞客所记载的,一株山茶可以开到一万朵花。我们探访了雪山脚下的玉湖——一座充满了神秘色彩而又真是晶莹如玉的高原湖泊。我们访问了许多纳西歌手,其中一位著名的女歌手和顺莲,可以一口气不停歇地唱上几个小时。她的粗犷而悠曼的歌声,使人感受到一个美妙的世界:美丽的山川,远古的征战,动人的爱情故事,以及纳西族人民用自己的双手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的喜悦心情。

我们从丽江东渡金沙江,经过历史上被称作永北州的永胜古城,进入了小凉山地区。然后,从宁蒗彝族自治县出发,在茂密的森林中步行三天,来到了云南和四川交界处的泸沽湖。这是一座美丽得如同仙境的湖泊,我们的宿处是湖畔的一个摩梭人的村庄“洛水”,这是一个保持着十分鲜明的民族色彩的地方。在这里,还遗留着古老的母系社会的明显痕迹。泸沽湖,是我们看到的最美妙的高山湖泊之一。这里水碧峰青,林泉幽胜。人们居住在用原木建成的古老的聚族而居的房屋里,在这座房屋里,一位年老的妇女享有最权威的地位。摩梭人的服装色彩是绚烂的,他们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是能歌善舞的。我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在湖边洗衣服,用双脚有节奏地揉搓着衣服,就像是跳舞一样。我们和这里的渔民和猎人一道乘小独木舟到湖心的一座小岛去(那里曾经是土司的别墅),就在那里露宿,烧起旺盛的篝火,一面听他们讲述摩梭人的古老经历和今天的生活,一面在火上烧烤刚刚从湖中打到的肥美的鲜鱼和野鸭,充当晚餐。

归途中,我们在小凉山的跑马坪停留下来,访问了另一个民族连队。这个著名的英雄部队主要是由彝族战士组成的,同时还包括了十五六个民族的战士。这些战士,有许多过去都当过凉山奴隶主的奴隶,几乎每个人都有着使人惊心动魄的血泪斑斑的历史。但是,这一切都已经像噩梦似的成为陈迹了,就好像我们在小凉山的许多山口上所看到的那些为部落械斗而修建起来的已经倒塌了的碉堡一样。

凉山的春天姗姗来迟,然而却是美丽的。群山里,处处都有五彩缤纷的杜鹃花,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多的品种不同的杜鹃花林在群山中茂盛地生长着,含芳吐蕊,争妍竞艳,使人目眩神醉。

我们返回到丽江,然后又从另外一个方向北渡金沙江,到滇藏交界的中甸高原去。中甸,是一座藏族人民聚居的小城市,但这里却有许多特色使它著称于世:它是当年红军长征路经的一个战略要点;这里还保留着贺龙同志的许多战斗遗迹;这里有着即使是在西藏也是很著名的喇嘛庙;这里在解放战争时期曾经是著名的游击队——藏民骑兵队的活动地区;此外,这里还有着许多难以描述的美好而奇妙的自然风光。

我们在当地著名的游击队员和猎人斯朗尼玛的带领下,访问了隐藏在原始森林和高山草原之中的几座牧场和两个美妙的湖泊——碧达海和硕都谷海。这两个湖相距不远,在藏族人民的民歌里,被比喻为中甸高原的两只含泪的眼睛,从它们溢流出来的“眼泪”,汇集成为一条河流——冲江河,流进了金沙江。

我们在中甸高原的旅行,是一次充满了诗情画意而又令人心旷神怡的难忘的旅程。我学会了如何在原始森林中做一名猎人,适应了按照藏族人民的生活习惯起居饮食,习惯了我的伙伴们那种用诗句般的多比喻的语言来表达思想的说话方式。我们在碧达海和硕都谷海边的帐篷中度过了一段猎人和牧人的生活。使我们感到遗憾的是,我们迟来了几天,没有赶上看到碧达海边的被称作“杜鹃醉鱼”的奇景。但是,我们看到了“擦赤顶”——一座名副其实的地下温泉的海,滚热的泉水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和途径从嵯岩怪石中流涌出来。这种奇妙的景象,一个人一生中是很难得遇到第二回的。我们的伙伴们也教会了我许多关于原始森林的知识,具备了这些知识,当我再一次地到原始森林中去旅行(比如以后穿越高黎贡山的密林到独龙江去的旅行)时,我就不会为那种雄伟壮丽而又奥秘深邃的自然景色而惊讶不已了。

在结束我的第一次滇西北之行的最后一周,我以一种得偿夙愿的激动心情,到著名的金沙江上的虎跳峡进行了访问。虎跳峡大约可以算得上世界上罕见的大自然的奇观和杰作之一。徐霞客当年曾经在它附近一带考察过,但对虎跳峡他却失之交臂。在我所尊敬的一位云南老人——张冲同志的建议下,我才决心去虎跳峡探胜的。他曾经一再激动地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去过虎跳峡,谁就不能说是真正见识过中国的名山大川!”我在去过虎跳峡以后,证实了他的话确实是没有丝毫夸张。三条大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在川滇间本来是并肩南行的,但金沙江突然改变了方向,折头向东北流去,在壁立千仞森罗万象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悬崖绝壁之间奔腾而过,形成了一道长达十公里的缓流瀑布。景色是无比壮观的,但要真正饱览虎跳峡的全貌却得具有超乎常人的胆识、勇气和决心,此外,还需要有足够的坚韧的体力和矫健的身手。因为这里的险峻的山径使人不能不在迈出每一步时都要保持高度的小心和警惕,有时甚至还要像壁虎似的手足并用地爬过像墙壁一样平滑的陡崖。但我们终于战胜了路途中的一切艰难险阻。我在回到昆明以后,曾把我写的一篇记述虎跳峡的文字《虎跳峡探胜》寄给了张冲同志,这位一生入迷般地关怀着虎跳峡以及金沙江的水力资源开发的老人,看过以后非常激动,立即把文章印了许多份,把它分交给一些有关科研单位,并且亲自写了热情的按语。这件小事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第一次发现:我在云南边疆的旅行,竟然和地质水文科研工作发生了如此密切的联系。

时隔十二年以后的1974年的春天,我进行了对云南边疆的第七次访问。我又一次地来到了红河地区和西双版纳。我沿着边境的勐拉河西行,在人烟稀少的丛山峻岭中艰难跋涉,在一位多年来献身苦聪人民教育工作的小学教师的帮助下,进入了使我多年神往的苦聪山。苦聪人可能是我国少数民族当中仅有的几个还保持着原始部落生活习惯的民族之一。这是一些时刻都要和严峻的自然环境和长期的民族压迫进行顽强斗争才能艰苦生存下来的人们。解放初期,他们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活和生产水平,常年分散地居住在老林深处,有的住在岩洞中,有的住在树穴里,分散居住是为了防避野兽,他们在大树上搭起的棚屋和用树皮和茅草修建的四面围着木栅的简陋小房中居住。我在那时碰到几个苦聪人,大都是赤身露体的。

但我现在来到了苦聪人聚居的地方——苦聪大寨,而且在一座新的瓦房中住了下来。这是五十年代以后才建立起来的一个村寨,苦聪人终于从深山老林搬出来了,并且在接近汉族和其他民族的半山上建立了新的家园。他们有自己的稻田和水渠,有的地方还安上了电灯。他们的生活还是贫困的,但他们毕竟以和汉族人民平等的地位建立了自己的新的社会生活。在从前,保持火种是所有苦聪人家族的一件最神圣最严重的任务,有时,在暴雨时节,他们无地容身,为了使火塘中的火种不被大雨浇灭,不惜用自己的胸膛来遮掩风雨,保卫火种。至今,我们仍然时常可以看到一些苦聪老人,他们的胸脯上因为被火烧伤而遗下了片片瘢痕。

但这一切都变成了遥远的记忆。现在,在这里,不但每一家人都有炽旺的火塘,而且也都有了在过去是不敢奢望的衣服被褥。有的人家还有了电灯,而且还有了苦聪人的第一代大学生。我们听说,有几位大学生就要从上海的大学毕业回来了,其中有一名竟然学的是自动控制专业。难道这不是奇迹吗?

我们从红河自治州穿越而过,又一次来到了西双版纳。但是,我这一次对西双版纳作第三次访问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寻幽探胜,而是为了参加一次边防部队(我曾经在这支部队度过了解放战争的全部年月)的战斗演习活动。当我看到部队以千军万马的雄壮声势泅渡着波涛汹涌的澜沧江的时候,当我和战士们乘坐着橡皮舟一同在温暖的江水中游泳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期的战争年代。

西双版纳仍然是一派热带风光。我曾经到我去过的边境哨所访旧。我发现那个曾被称作模范边防连所在的勐家寨仍然是那样林木蓊郁而又热气腾腾,而且修起了公路。我曾经再一次到罗梭江边的那个热带花园——小勐仑,探望了我的朋友、杰出的植物学家蔡希陶。他庆幸地向我表示,几年动乱几乎使他辛勤经营的这片“植物王国”毁于一旦,但现在已经开始恢复和重建了。为了说明他们新的劳动业绩,他带我们参观了他目前正在致力研究的“植物群落”发展的丰硕成果,用他们培育成功的许多不同品种的芒果招待了我们。但是,我从蔡希陶的脸上,既看到了愉快的笑容,也看到了忧郁的目光。他的这种心情,很快也使我受到了感染。他的忧虑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在几天的旅程中也发现了使人担忧和痛心的事情:西双版纳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片到处覆盖着绿色森林的海洋了。有许多过去是林木葱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荒山,而到夜晚,环首四望,你可以看到,这里那里都燃起了一片片烧山的火光。

我应当承认,我是带着一种不无怅惘的心情离开了西双版纳的。

我返回昆明以后所做的主要的事情,就是准备在8月间(在云南是雨季)去访问独龙江:一块地处中缅交界,同时也是滇藏交界,至今很少有人去过的地方。这是我对云南边疆的第八次访问。

我们在怒江军分区打听通往独龙江的路程。司令员(我的一位老战友)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你能爬得上四千米的雪山垭口吗?我来了两年了,还没有到独龙江去过呢。”但他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答应要那里的边防军派人护送我们到独龙江去。

我们从六库出发,沿着怒江峡谷驱车北行。从这里抵达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贡山。我们一路上都是沿着怒江岸边行进。在我们左右,是高插云端、巍峨多姿的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怒江像一条灰黄色的巨龙,从北面冲激而下。江面上浪花沸腾、漩流翻滚,到处都耸立着嵯峨的奇峰怪石。江面上,每隔不远就可以看到傈僳族和怒族人民所特有的渡江工具:滑索。人们携带着粮食和化肥,把自己固定在滑索上,从岸边向对岸飞速地溜过去,就好像滑翔一样。上面,两山间是狭窄的天空,下面,是吼声如雷的惊涛骇浪,但这些勇敢的少数民族青年却毫无惧色,看起来就好像是做着游戏一样。

我们在怒江峡谷行驶了将近三百公里。这真是一次壮伟奇绝的旅程。峡谷有时变得很狭窄,就好像是紧逼甚至是合拢在一起。在这条也许是世界最艰险的公路上,由于时时塌方,我们的车子不得不小心地行进,不然,不是会坠落到沸腾的江心,就是会受到来自山巅的岩石砂流的突然袭击。但是,我们一点也不为途中时时出现的惊险场面而后悔,因为在这条被称为世界第二大峡谷中,我们所看到的自然景色的险峻、壮观和奇特,是我在任何地方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们路过的奇峰当中,有一座拔地而起的五千米高峰,叫作月亮山:在峰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圆洞,远望起来就好像一轮满月一样;有一座矗立云间的高峰,叫作城堡山:在山顶上,是一座由黑色岩石自然形成的古老城堡,有城堞,有岗楼,随着浮云的游动,使人隐约地好像可以看到据守其中的古代的战士。

从贡山到独龙江,也要横越高黎贡山的顶峰。但在这里,一年中间,只有半年可以通行。从当年的10月到次年的4月,是大雪封山的季节。陪伴我们的边防战士说,现在是最好的季节,像我们这样的体力,有三天工夫就可以走到独龙江了。

我们确实是走了三天,就来到了独龙江——这个罕为人知、同时带有一些神秘色彩的地方。但是,在这三天中,无论是道路的艰苦难行,或者是旅途中自然风光的美妙多姿,都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我在云南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多的飞瀑山泉、激流清溪,几乎每走一段路程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千姿百态的瀑布,悬挂在浓荫遮盖的山崖和丘壑间,像银纱,像白练。清澈的溪流在森林中欢快地流淌。我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繁茂的堪称为“处女林”的原始森林,随着海拔的升高,树木的种类也在不断地变化:这里有参天的松杉林和楠木林,许多有两人合抱粗,五六十米高、直径一丈的古树几乎随处可见。有时,一棵大树倒下来,挡住了山径,人们不得不在树枝下钻过,或者在树干两面搭起小木梯才能通过。路途是崎岖难行的,忽上忽下,小径上铺着树干和碎石,时时出现悬崖陡壁,这时,人们不得不从一种叫作“天梯”的用树干制成的独木梯上爬过去。

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像独龙族这样的既保持着原始民族的风习(他们的妇女还有文面的习惯),又有着如此淳朴、诚实、善良的性格的人民。这里是路不拾遗的。这里的路边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叫作“救命房”的小木屋,屋里挂着过往人留下的柴米油盐而从不会遗失。而当游人遇到困难时,他总是可以在“救命房”中找到需要的粮食和生活用具。我们在路过一些溪流时,常常看到河边的树上挂着独龙人洗过的衣衫而无人看守,显然,他们是由于不怕丢失才习惯于这样做的。

我们在雪山垭口下面的一所边防哨所过了一夜,这个哨所的任务主要是接待过往行人。我们发现,这里的战士们就像迎接久别的亲人那样,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们把自己的床铺让给我们睡,自己却整夜坐在火塘边为我们做干粮,烧姜汤,烤鞋子。当我们怀着歉意向他们道谢时,一个战士笑着对我说:他们是按照独龙族的风俗来招待我们的。

我们在第三天早晨翻过了雪山,然后沿着高黎贡山西坡上的溪流的河床下山,几乎不停息地走了八个小时,才走到山麓。在这里,我们远远看到了独龙江的银色的蜿蜒的河床,在河边,一片白色的房屋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独龙江的主要村寨和独龙前哨连的所在地“巴坡”了。

我们和这支英雄连队的战士们一起生活了几天,我们访问了许多独龙族的家庭。我们看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这些质朴无私的人们,一年有半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却生活得像一家人一样的亲热和团结。每当冰消雪化的季节来到以后,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迎接来自内地的第一批运输队:它为人们带来了粮食和生活用品,也带来长达半年的还未经人翻读过的报纸。

我虽然只不过在独龙江生活了短短几天,但我却深深地爱上了保持着古老生活习俗的独龙江人,我爱上了那里的秀丽的山峦和清澈的溪流,我爱上了那简陋的山村医院,我爱上了那个不辞辛劳地奔波在独龙江两岸、为那些边远山民们放映电影的小小放映队,我爱上了独龙江畔的第一个小学,以及小学旁边的那座古老的藤索桥,当小学生们走过桥面时,他们摇晃得好像打秋千一样……

当我怀着怅惘的感情离别独龙江的时候,一位连干部对我说:“你打破了一项纪录。在你来之前,能够从内地翻过雪山来到独龙江的人,最高年龄是五十二岁,而你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希望你以后再来。”我为他的这句真诚的话而深深感动。的确,当我1974年去访问独龙江时,我已经是五十五岁了。而现在,当我在追述着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八十年代。我还能不能再一次爬过雪山去探望生活在独龙江的那些可敬可亲的人们呢?我回答不上来。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切无疑的,这就是:无论我在今后的岁月里还有没有再度访问云南边疆的机会,我的真挚的心,却是永远同那些战斗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和独龙江边,生活在盈江、瑞丽江、红河、勐拉河和流沙河畔,守卫在阿佤山、苦聪山和高黎贡山上的人们的真诚的心,紧紧连在一起的。

我深信:云南边疆的山川土地,正在进行新长征的云南边疆人民,永远在召唤着我!

1980年8月,黄山—北京

献身树和绞杀树

我第一次和云南边防战士走进紧邻国界线上的一个小小的傣族边寨,已经是整整四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黄昏时刻,我们在一所小竹楼上安顿了宿处以后,就到村边寨尾去散步。我住宿的第一个边寨给我留下的可以说令我毕生难忘的印象是:触目所见,到处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浓绿。村寨背靠着一座满布原始密林的小山,在晚霞映照下,显得分外蓊郁葱茏。竹楼、庭院和静静地劳作的人们,仿佛都被淹没或隐藏在一片生机蓬勃的绿色植物的海洋之中。每一家竹楼都有一座结满了累累果实的亚热带果园。一条清澈的河水从村前静静地流过。而密密匝匝地环绕着这个由几十座小竹楼组成的小村寨的,则是一片接连一片的凤尾竹林、菩提树林,和一种开着深黄色花朵,树干虽不高却是枝叶繁茂的不知名的树林。这正是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时刻,我发现,许多青年男女,都成双结对地好像约好了似的坐在这种树林中,在一辆辆纺车和一堆堆篝火边,弹琴低唱,喁喁私语。远远望去,数不清的小小篝火在夜风中摇曳闪烁,如同点点星光。

从那以后,我在云南西双版纳或是德宏地区的瑞丽江边,访问过无数村寨。我发现,在傣族的村寨里,不分季节,不分贫富,人们都离不开篝火和火塘。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积着像房子一样高的砍削得很整齐的木柴。

使我惊异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傣家村旁都完全是依靠不断砍伐的木柴来烧火、来取暖、来获得光亮和热源,但是它们却似乎永远能够笼罩在一片绿荫之中——人们似乎是拥有着某种永远取之不尽的自然的能源,拥有着似乎不会枯竭的象征着强大生命力的绿色的源泉。除了大自然的慷慨赐予以外,人们是从哪里获得这种常青的生命之树的?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了为什么几乎是所有的傣家人都是那样无所顾惜地毫不担心地烧旺着他们的火塘和点燃着他们的篝火的。因为他们自古以来就懂得培育和种植一种他们称之为“麦其列”的树木——这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人们在林中嬉戏、谈情说爱和歌唱的那种开着黄色花朵的树木。几乎是在每一个傣寨和每一家竹楼的旁边,人们都大片地或是成行地种植着这种树木。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树木。它们貌不出众,既没有高大的树干,也没有劲挺多姿的枝丫,叶子有些接近北方的槐树,花穗也很像槐花,但颜色都是金黄的,而且只有在盛夏之后才会盛开。

这都没有什么奇处。奇特的是这种树木的顽强到永不衰竭的生命力和生息不已的旺盛的再生力。它是一种多年生乔木,有时会长成合抱粗细,因此,当它繁殖成林时,也是有一种郁郁苍苍、万木争荣的气势。但是,在它身上所具备的一个特点却是任何高大的乔木所不具备的,这就是:它不畏刀斧,不惧砍伐,甚至越是砍伐反而长得越茂盛。这种树木质地虽然坚硬,但因为不具备好的纹理而不被视为好木材。但它的树心却含有易燃的油脂,燃烧起来可以和松枝媲美,因而便成为傣族同胞须臾不可缺少的生命之火了。因此,每当我走进一片古老的已经作过长久奉献的“麦其列”森林时,总是会油然产生一种敬重之情。你会看到,在每一棵“麦其列”树茁壮粗糙的躯干上,都会带有刀砍斧伐的伤疤,都会残留着被锯过的手臂般粗细的断痕。但是,在这些残枝断干和累累伤痕旁边,却总会萌发出新的枝条和嫩芽来,预示着用不了多久,它们又会冲天而起,成长为新的繁枝茂叶,昂然挺立,华盖亭亭。

人们对我说,这种树,可以在不停的有规律的砍伐中不断茁壮生长,以每年增高三四米的速度,越长越大,直到成为巨树。这时,即使是你把一棵合抱的大树拦腰砍断,它也会在断面上重新生长出成簇的枝丫来。然后,再听任人们加以砍伐,而化为灰烬,化为无私地奉献给人们的光和热。正是因为如此,傣族人民才世世代代把种植这种速生树木视为一种生活习俗,有些人就径自把它称为“柴火林”。每到稻田收割季节时,家家户户都不会忘记从他们的“柴火林”中砍下足够烧火的木柴,堆晒在竹楼外,让它们的光和热,散发在每一家烧火做饭的火塘中,散发在密林果园中每一对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身旁的篝火上。

这种树木,理应具有一个美好的名字。许多年前,著名的植物学家蔡希陶同志曾经对我说,“这种树木应当取名为奉献树或者献身树,因为它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了人们,自己化为灰烬,却又能生息不已,这真是植物中的一种奇迹。”可是,这位专家的建议却没有得到流传。多年来,居住在那里的汉人,一直习惯把它称为“黑心树”。这样一种可敬的树木竟然被冠以一个同它的品德截然相反的名字!这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它的树干的中心部位是黑色的,而它的傣语称谓“麦其列”,也的确包含有这样的意思。植物是不会思想的。但以其实质和品格而论,我们本应当把“麦其列”这种世世代代把自己的一切无私地贡献给人们,焚骨扬灰也不改其志的树木叫作“丹心树”“奉献树”或是“献身树”的,但它却难于更改地被强加上了一个令人如此难堪的称号,而又百口莫辩其诬。在生活中,我们有时难免也会碰到某种美好事物被无端蒙垢的情况,在大自然的无限奇妙纷繁的现象中,“麦其列”的悲剧命运,大约也可以算是一个是非混淆、名实相悖的极端的例子了。

在傣族村寨以及别的少数民族村寨中,还有一种随处可见而且是备受尊重的树木,这就是榕树。榕树不只是云南有,在我国南方其他的一些省份也有。比如在广东的曾被许多作家诗人反复描绘过的被称作“小鸟天堂”的著名景观,其实就是由一株枝柯繁茂、绿叶葱茏的巨大榕树构成的。像这样的躯干壮美、劲挺多姿的大榕树,在云南亚热带地区所在多有。这种生长在潮湿地带的树木有着极其旺健的生命力,当一株榕树树苗成活以后,用不了许多年,它的树冠和虬曲盘结的枝丫便会向四面伸展,而且不断生出可以汲取水分和营养的附生根和气须根来。当这些枝条随着横出的枝干接触到地面后,便又会迅速地扎进土壤,逐渐成长为一根根形态怪异的树干般的支柱根来,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株巨大的榕树,枝柯四伸,气根下垂,形成了许多子树环绕着母树簇拥成片的奇观。于是,就出现了在云南边疆时常可以见到的所谓“一树成林”的奇特自然现象,给那里的旅游区增添了一派壮美神奇风光。这些大榕树不但可以成长得如同森林中的巨人,它的浓荫匝地的树冠还常常可以覆盖两三亩宽阔的地面,营造一种童话世界般的氛围。比如,在西双版纳的小勐养地区,就有一棵大榕树,长得逼似一头巨大无匹的大象,那惟妙惟肖的象头、象躯、象鼻、象尾乃至象的眼睛,完全是由榕树的枝干和气根天然形成的,就仿佛是由一位无形的雕塑家用他的不可思议的巨手创作成功的一个杰作一样。这样的美妙景观,自然是会令人赞叹不已的。也因此,在傣族地区和其他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人们,往往把这些雄拔峻峭、容貌惊人的榕树视为“神树”,从而使它们受到精心的保护。像这样的奇木怪树,我在云南边疆的西双版纳和德宏地区都见过多次,而这些庞然大物式的树木,大都成为备受旅游者或者摄影师青睐的宠物。

然而,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些被称为“一树成林”的地方,在这些以其劲挺伟岸的身姿傲然岿立的大树附近,你很难找到有别的高大乔木存在的位置,特别是那些有经济价值的植物,比如热带的柚木、红松、油棕以及芒果、柑橘之类的果树林之类!

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人能为我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还是那位著名的植物学家、我的老朋友蔡希陶同志为我解开了这个谜,而且为我讲述了一个有趣而又令人触目惊心的故事。

有一次,我和他在西双版纳小勐仑植物园(这是他一手开拓和建立的中国最丰富的热带植物园,如今他的骨灰就埋在他发现和手植的一株热带龙血树下)中的热带园林中散步,他一面走,一面就像上课似的为我讲述着各种树木的名称和特性。我们走到了一棵奇特的大树前,这棵树,一半是油棕,一半是榕树。我有些自作聪明地说,“这大概就是植物学中的共生现象了。”这位谈笑风生的植物学家,突然用严肃的语调说:“你错了。这不是共生现象,也不是附生现象,这是一种森林中最危险最可怕的现象——我们叫作绞杀现象。现在,你看,这棵油棕正在被另一种植物绞杀。这种充当着刽子手的植物,就是旅游者眼中最美丽的高山榕树。过不了两年,这棵油棕就会被寄生在它身上的榕树的迅速生长的气根和树干所缠绕,所吞噬。”这位植物学家看着这棵正在进行着生死存亡斗争的怪树,摇了摇头说,“在热带森林中,有一些树木具有一种依靠吸吮别人血液来壮大自己的本能。我们把它们称为绞杀植物——森林中的侵略者。在其中,高山榕树就是最凶恶的一种。你不要看这种树木样子漂亮,仪表堂堂,我们却把它叫作‘热带森林中的恶魔’。它有很强的繁殖力和生命力,但它主要是依靠雀鸟吞食它的种子来进行繁殖的。小鸟喜欢吃榕树的果实,又常常把不能消化的果核排泄在别的高大乔木上,不用多久,这些种子就会通过阳光、水分以及它所寄生的树木的营养生长出许多气根来。这些气根就好像章鱼的脚爪,很快就会像网络似的把它所赖以生存的乔木捆绑、包围起来,占领它的阳光,汲取它的养分,绞杀它的生机,使它逐渐枯萎直到死亡。于是,本来站立在这里的那棵珍贵的油棕或是柚木,就变成了一棵巨大的外表颇有魅力的大榕树了。这种绞杀行动会不断地扩展、加剧,于是,这才会出现所谓‘一树成林’的这种不断被人赞美的森林奇观!”

这位植物学家说到这里,发出了一声感喟,然后说:“人们不懂得这种树木的独特本性,常常为它的漂亮多姿的外表所吸引、所迷惑,却不知道,它的傲然挺立、旁若无人(应当说旁若无树)的雄姿,是依靠吸吮和剥削它邻居的血液和生命得到的。为了造就自己这副漂亮迷人的身姿,不知道它的同类要遭受多么惨痛的无妄之灾啊!”

“但是,这种高山榕树即使有这种不好的本性,它在绿化和美化大地方面,总是值得肯定的吧!”我没有掩饰我对于热带榕树的仪态万千的身姿的好感,向这位植物学家提出了反问。

“是的,榕树在绿化和美化祖国大地上有它的功劳。”这位植物学家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虽然脸上还有悻悻的神情,“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这个优点以外,从植物学的角度来看,它别无用途,它的木质松软易朽,纹理扭曲,连烧火都不是好柴。我之所以要给你讲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表达这样一点意思,就是在对待植物上我们也不能只看外表,而要有一种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你难道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关于‘麦其列’树的故事吗?明明是具有高尚品德的植物,却被人叫作‘黑心树’;明明是森林中的害群之马,却不断地被人们百般歌颂和欣赏不已,从植物学的角度看,这不是一种反常的不公正的现象吗?”

我终于被这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植物学家说服了。我接受了他的看法:“黑心树”应当改名为“献身树”,而热带榕树虽然因它的华丽的仪容而难于更名,但我对于它的以绞杀同类而称霸于热带森林的恶劣本性,也开始产生憎恶之情。因此,有时候,我觉得把它称为“绞杀树”,似乎更加确切。

1992年1月

(原载《随笔》1992年第2期)

沿着澜沧江的激流

我们决定坐船到橄榄坝去。从允景洪到橄榄坝虽然并不远,水路旱路都只有八九十里路,但我们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水路走;这不仅仅是因为顺流而下可以到得更快些,而且,我觉得,能够沿着澜沧江的激流和两岸奇峰连云、绿荫映波的热带景色,做一次赏心悦目的航行,这本身对人便是一个极大的魅惑。

我曾经有过许多次在江河上旅行的经历。我私下里得出了一个也许是有些偏颇的结论:只有当你在江河上航行,通过水光山色来观察那随时变化的景色的时候,才能够真正领略到我们祖国的锦绣河山的全部的丰饶和美丽。我曾经在气象万千的长江上航行过,为那烟波浩瀚、壮丽森严的奇景而流连咏叹,胸中充满了壮阔和自豪的情感。我曾经在珠江上航行过,沿着峰连壁立的两岸溯流而上,饱尝过那充满热带情调的秾丽强烈的南国风光。我也曾经在祖国边疆的许多不知名的小河中航行过(如像云南的南溪河和勐拉河),坐在精巧轻盈的独木舟中,在茂密的花丛和藤蔓间逐波而行,“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林碧峰青,触目成趣,极目所至,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胸中不禁激荡着对祖国边疆的无限挚爱之情。

但是,我还没有探访过我们祖国最伟大的河流之一——澜沧江。

我曾经许多次横渡过澜沧江。当载着汽车的渡船在钢缆牵引下缓缓横过江心时,巨大的船只在水流冲击下不停地颤抖着,使人立时感受到了澜沧江不可抗拒的庞大的威力。远眺江面,江面似乎是波平浪静的,但平静的水面下却隐藏着心怀叵测的激流。在夕阳的照射下,江心泛发着钢蓝色的光亮,间或从水底涌出一两个急旋着的漩涡;浮在江上的朽树断枝,像箭似的被冲到远方去。这一片雄伟景象使人不禁感到:澜沧江啊,你真是一条矫健剽悍、深邃莫测的巨龙。

但是,我却没有真正探访过澜沧江,没有亲自沿着江流领略过它雄伟的力量。

我便是带着这样一种得遂心愿的心情,坐着那种用柚木薄板做成的傣族小木船,欣然上路了。

我们坐的小船,实际上只是兄弟民族所惯用的那种独木舟的变种。船身是窄长而轻巧的。旅客们坐在中央,两个船工分别站在船头和船尾,船小得像公园里的小划子一样,坐了四五个人,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和我们结伴而行的,还有另外两只小船,一只是为农场的拖拉机送柴油的,另一只则坐了一群到景洪来赶街的花枝招展的傣族姑娘。就这样,我们驾着一叶扁舟,驶向波涛滚滚的澜沧江。

小船刚一驶进江心,我们便感受到了澜沧江的威力。江水湍急地流向东方,小船一只接一只地向下游驶去,快得像离了弦的箭一样。烈日当空,在貌似平静的水面上,闪耀着万点金光。在我们眼前,好像是倏然闪过的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个接一个的美妙风光的绝妙画幅。江水忽而流过悬岸,忽而越过森林,忽而冲过木棉成林、芭蕉成荫的江心沙洲,忽而绕过掩映在密林深处的山村。有时,我们穿过了一片浩浩荡荡、波平如镜的江面;有时我们穿过了一道群峰耸立、悬岸夹峙的奇险的山峡;有时我们驶过了一片波涛汹涌、水势陡急的险滩。不论江水流过什么所在,到处都遗留着澜沧江这位性格暴烈的巨人的愤怒的痕迹。岩石、陡壁、森林和山箐,都显露着一层层由于江水冲击而形成的灰白色的印迹。江心,时常从水底耸出一座座孤岛似的礁石和石笋,有的异峰突起,有的群集成阵,把宽阔平整的江面顿时分割成许多湍急如瀑的细流。江心和江岸的岩石都是黑蓝色的,经过了江潮的千百次的冲击,它们变得像金属一样亮,在阳光下,好像钢铁铸就般地闪烁发光。

澜沧江的两岸是壮丽的,丰饶的。无论是山峰上,悬崖边,都密生着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森林。密林都被丛生的藤蔓攀附着,缠绕着,许多参天巨树身上都披满了各种各样的附生植物,从树顶一直垂挂到江边,有的好像是串串璎珞,有的又好像是老人的长须。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那些生长在江边和崖壁上的树木,竟有着这样的惊人的顽强的生命力量。随着年复一年的江水的涨落,它们所据以生长的土层都被波浪冲刷干净了,但它们仍然是枝叶繁茂地生长着。许多大树的根,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只有少数的根须依附着悬崖的石壁,在它们的树干上,水淹的印迹一直达到半腰,但它们仍然顽强地耸立着。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面,压着一块从山顶上坍落下来的巨石,就在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中,就像衔在一张嘴里一样,生长着一棵亭亭玉立的巨大的芒果树,树上正盛开着黄色的小花,它茂盛的枝叶,说明了它的旺盛顽强的生命力量。

但是,所有这一切,多半都是我在归途的航程中注意到的。去的时候,在疾驶如箭的航行中,我应当坦白地说,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行船的惊险和船工们那种举重若轻、履险如夷的高度纯熟技巧吸引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惊险的航程。在江上,我们的小船走得和汽车一样快。我觉得,我们的小船几乎随时都有被惊涛急浪撞翻的危险。但是,在我们心目中的每一次难关和险境,在船工的自如的控驭下,都轻易地平安渡过了。和我们同舟共济的这两位傣族青年,不论遇见什么风浪、险滩、暗礁、涡流,总是那样的从容不迫、泰然自若,甚至在最紧急的时刻也还是在小声地唱着歌。他们有时摇着木桨,有时拿起竹篙。这两件平常的东西,在他们手中仿佛具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当小船被卷进一片凶险的漩涡当中时,只见他们不慌不忙地左摇几下,右摇几下,小船便马上顺从地划出了险境。

在九十里路的航程中,我们要经过三个危险的“溜子”,也就是险滩。这些险滩,实际上是由江面的突然落差所形成的一段瀑布似的急流。从几里路以外,便可以听得见这些险滩的吼声,好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这时,江面突然下降,黄绿色的浊流把一只只小船好像一段段木料似的从上面抛下去。我几乎没有看清我们的船是怎样冲下去的。我只听见了一片水声,我们的小船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一下举到浪头,接着又扔到浪底,然后,又像是坐滑梯似的朝着下游急驶而去。但是,前面也不是坦途,一座陡峭的石壁正笔立在急流冲去的方向,一个个浪头冲到黑色的巉岩上,又被撞得粉碎。难道我们的小船可能不跟着急速的浪头一直撞到那座悬崖陡壁上去吗?我们把一切都交给船工了。他们的镇定,使我们不能不信任他们,因为即使是在这时,他们也还是在小声地唱着歌。果然,他们是值得信任的。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地轻轻拨动了几下木桨,我们直奔石崖而去的小船,在离石崖一丈开外的地方,便马上驯顺地向右面改变了方向,就仿佛我们不是置身险境,而只不过是在平静的湖水中行船一样。但是,我们的险境并没有完全过去。另外的险滩又在前面窥伺着我们了。在雷鸣般的波涛声中,一列黑色的高大礁石,像一排锋利的牙齿似的矗立在前面。在它们之间,浪花飞溅,汹涌澎湃,好像是开了锅的水。我们的小船又像个火柴盒似的被扔到了一片急浪和乱礁中间。但是,即使是在这里,我们的船工也仍然是不动声色的。他们左回右转,前划后拨,轻而易举地便把我们的小船从乱礁阵中划出,送到一片平静的春水当中来了。一直到这时,我们才舒了一口气,放松了紧握着船舷的双手,注意到四围的景色。群山被紫色的雾霭笼罩着,水面上翱翔着一群白鹤和沙鸥;江岸上,一群傣族姑娘正在用三角网捉鱼。我们离橄榄坝不远了。我们的一位船工已经在大声向岸上的姑娘唱起情歌来了。

但是,我在这时却完全陷入到沉思中去了。从这两位朴质的船工身上,我仿佛受到了深深的启示。这是两个普通的傣族青年,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他们却具有一种我们所难以设想的巨大的力量——能够驯服惊涛急浪的力量。澜沧江是一个性情凶险、桀骜不驯的巨人,可是,当人们研究和洞悉了它的一切习性和特点,熟悉了它的每一段激流和险滩,每一座悬崖和暗礁的时候,人们就变成了比它更加高大的巨人。当我们也能够像这些船工们一样,把自己的对手了解得这样真切和透彻时,在我们面前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风浪和不可战胜的困难吗?

我的这个想法,在我们归途的航程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和充实。

我没有听从人们的劝告,走旱路回允景洪去。在橄榄坝的三天愉快的访问,不但没有使我们感到疲劳,反而使我们更加精力充沛。我们必须坐船回去。如果说,我们已经亲身体会了这里的船工们的驯服波涛的惊人技巧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进一步了解一下,人们是怎样地迎着急浪逆流而上,把船只划到上游去的。

我们坐的是另外一只小船,船工是两位更加年轻的青年,这使我们在开始时不免感到有些惋惜。但是,过了不久,我就发现,我的一切疑虑都是多余的。澜沧江上的每一个傣族和汉族的船工都值得我们同样地信任和钦佩。他们对于江上的每一块巉岩,每一道急滩,每一片浪花,都熟悉得像自己手上的掌纹一样。不过,虽然如此,在这样的水深浪急的激流中逆水行舟,却不像是顺流而下那样的从容和愉快了。可是,不久,我在我们的新伙伴身上,又发现了另外一种令人钦敬的特点:这些熟知水性的年轻人,不但有着在激流中行船的纯熟的技巧,而且还有着和惊涛急浪进行坚韧顽强斗争的毅力。当我们的小船逆流而上时,他们不大使用木桨,更多地用那安着铁尖的长竹篙作为武器。小船沿着江岸前进,他们用长篙撑住江底或者江岸的岩石,把船一丈一丈地、一尺一尺地撑向前去。波浪冲打着船身,船身抗拒着波浪。但是,人们还是显示了更大的力量和智慧。虽然我们的小船只能以比步行略快的速度向前驶进,但我们终究是在不停地前进着。一切波涛和涡流都不能使我们后退一步。可是,这得需要人们付出多大的毅力和机智啊。当他们把长篙支撑在一块礁石的一个圆洞里(这是被无数长篙的铁尖戳成的圆洞啊)用力把小船推到一丈以外的上游之后,马上便得把长篙急速地戳向另一块礁石的另一个圆洞里,不能有半秒钟的迟疑和延误。不然,船只便会被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然后一切又得重新来过。但我们的船工一次也没有失误过。他们有时会从山峡中迂回一下,从右岸划到左岸,但他们从来没有在激流面前退缩过,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手忙脚乱或束手无策。而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顽强和敏捷,一篙接一篙地把小船推向前去。他们无须环顾逡巡,便会知道在哪一块岩石上面有可以落篙的圆洞,在哪一片浪花下面有可以落篙的礁石。当江面被一堆乱峰割裂成许多细流时,他们也会毫不犹疑地决定从哪一条峡谷中穿过。他们对于一切水情和地形都了若指掌。他们的判断总是毫厘不爽的。

当我们的小船需要通过一段瀑布似的急流时,便开始了一场人和自然之间的角力。我们的船被推到了沸腾的浪花中,这时,我们的船工们便利用水底的石隙,用长篙把小船固定起来,不让波涛把它冲走;汹涌的波涛不甘退让,猛烈地击打着我们的船身,企图把它抛到下游去。但是,它们一点也不能得逞。我们的小船在两根竹篙上面稳固地停留着。波浪疯狂地冲击着,人们一点也不示弱,用尽全力地支撑着竹篙。竹篙逐渐被压成了弯弓形,但人们仍然顽强地坚持着。最后,波涛终于松劲了,威力减弱了。于是,人们趁着浪头与浪头之间的半秒钟的间隙,把船只胜利地推向前去,而且连续不断地把船撑到了平静的江湾里。歇憩片刻之后,我们又安然前进了。

就是这样,我们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峡,撑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险滩,极其艰苦然而又是十分顺利地走完了全部航程。使我们多少有些遗憾的是,我们在归航的路程中虽然走了差不多一整天,但仍然没有能够恣意观赏一下澜沧江两岸的雄伟森郁而又妩媚动人的美妙风光。我们的船工的惊人的毅力吸引了我们的大部分注意力。两岸的美丽风光,在我脑子里只是印下了许多断断续续的印象:一片片荫郁茂密的原始密林;一块块整洁高大的甘蔗田;一群群彩色缤纷的江燕;水獭在礁石上啃食着一条大鱼;猴子在森林中泰然地摘食着果子;一船船的货物和旅客从我们身边飞速地掠过;随处都可以入画的、变幻万端的南国风光……而这一切,又都汇成了一个总的印象:在伟大的澜沧江的怀抱里,在我们眼前呈现的是一片无比壮丽、无比丰富的大自然的面貌。

但是,人们比大自然更加壮丽,更加伟大,人们有着比大自然更巨大的力量。你看,和我们一同在澜沧江上度过了两个美好的日子的几位平凡的年轻人,在他们身上蕴蓄着何等深厚、何等坚强的力量!他们熟悉澜沧江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们掌握了澜沧江的一切奥秘,他们又有着劳动人民的另外一种美德——不折不挠、坚韧顽强的毅力。这样,就使这几个瘦小的傣族青年具有着那种可以使江河为之让路、山岳为之俯首的征服一切困难的斗争力量。

1961年

(原载《边疆文艺》1961年第7期)

湖光山色之间

田想水想得心焦,

水想田想得心跳!

——康朗甩:《流沙河之泉》

我和几位旅伴一起到版纳勐遮的勐邦湖去,这是一个直到如今在地图上还没有名字的地方。在我所经历过的像繁星似的点缀着云南锦绣大地的许多高山湖中间,它即使不是最小的一个,恐怕也是最为默默无名的一个了。勐邦湖更确切的称呼是勐邦水库,可是我宁愿按照许多傣族人的习惯,把它称作勐邦湖。在傣族人民中间,湖泊这个词汇总是和美好的愿望、和理想联结在一起的。有些人索性把这个湖泊叫作“囊勐法”,用汉话来说,就是“天湖”。当人们对我谈起这个可以灌溉半个勐遮坝(西双版纳最大的平坝)的水库时,他们常常会这样说:“我们终于找到了我们的天湖!去看看吧,说不定你们也会像传说里的召树屯一样,在那里遇到在湖里洗澡的孔雀公主呢!”

在我接触过的兄弟民族中间,我觉得再也没有比傣族人更善于把美妙的传说和现实生活自然地连接在一起的了。在你借宿的村寨的每一所竹楼里面,在你途中歇憩的每一株菩提树下边,在傣族的歌手——“赞哈”们有如山泉般涌流不息的长歌中间,你都可以时常听到关于“天湖”的古老传说。在这些传说里,“天湖”被描述成为傣族人民世世代代向往和追求的地方。人们传说,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在群峰环峙、森林蓊郁的地方,有一个天湖,隐藏在一片繁茂的果林中间;人们传说,一切不幸的人们都可以得到天湖的荫庇,在天湖边居住的人们永远是幸福的,在天湖中沐浴的人们永远是聪敏和美丽的。有些老年人还有着这样的记忆:在过去,当人们在村寨里忍受不了封建领主的压迫时,有些善良而执着的人,便怀着一种迷茫模糊的幻想离开家乡,到群山和森林里去寻觅那在尘世上实际并不存在的“天湖”。在茫茫的林海里,在郁郁的丛莽中,等待着他们的,只是饥饿和死亡。

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天湖的传说,是在好几年以前,那是我第一次和边防部队穿越西双版纳的时候。那时,边疆刚刚获得解放,苦难的傣族人民刚刚从沉重的民族压迫中伸直了腰,社会主义的种子还没有来得及在这里生根开花。当我们渡过波涛汹涌的澜沧江,沿着流沙河畔的茂林密箐向西行进的时候,迎接着一路上美妙如画的自然风光,抑制不住胸中的惊喜和感叹之情。这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看到过,也不可能想象的奇妙而又独特的自然景色。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浓绿,各种各样的热带植物,在山坡和峡谷中拥塞着,攀缠着。猴子和一些别的小动物在林中安然地嬉闹着。彩色的带着飘带的蝴蝶,一连几里路地在我们身边盘旋飞舞。到处是一片无法分辨的鸟叫虫鸣的嘈杂的合唱。再往前进,穿过一片森林起伏的山峦,在我们眼前展开了一片平坦和广阔得令人惊讶不已的原野,这便是西双版纳境内最大的一片沃野——勐遮坝。

我怎样来形容这片田野上的景象呢?仿佛和刚刚走过的如画似的自然风光成为一种对照,这里简直是一片荒芜。我们牵着汗淋淋的马,在高过人顶的芦苇和茅草中行进着。在几十里的行程中,几乎没有遇到人迹;大路两边,没有田垄,也没有庄稼。我们遇到的最多的动物,是三五成群的野牧的水牛和在龟裂的土地缝隙中穿来穿去的大蜥蜴;我们看到的最多的植物,是巨大的箣竹丛和开着黄花的仙人掌树。在路边一头倒毙的死马身上,昂然地站着一头和人一样高的秃鹫。我们也看到了河,这便是在叙事诗《葫芦信》中被渲染得那样美丽的河流,但与其说是河,还不如说是一道浑浊的水沟:黄色的泥浆在若断若续地流着,使人担心它也许流不上五里路便会被枯干的大地吸吮净尽了。

当我们终于横越过这片有着厚厚的腐殖层的荒原,走进山坡上的一片浓荫匝地的铁力木林时,我们每个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并且回过头来长久地端详着这块被荒弃了的沃野。一位担负向导和警卫工作的战士,坐在他的汗透了的背包上,深情地凝望着山下荒草萋萋的田野,然后转向我们说:“土地快渴死了。要是真像傣族人传说的那样,在山里有个天湖该多好。我们可以从山上打开一个缺口,让天湖里的水流进这片土地来。那时候,这里就可以建设集体农庄了!”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勐遮南面的山峦上,白色的云带像凝固了似的悬在高空;在夕阳下,群山映成了钢蓝色;在山中连一小片流水的闪光都看不到。突然,我们的向导大声欢呼起来:“天鹅!看,一群天鹅!”果然,在远方的一片草丛上空,一群巨大的白鸟在上下翱翔。我们无法辨认出那究竟是不是天鹅,不过我却可以断定,即使是天鹅,看着这片焦枯的土地,也一定会黯然神伤,唱不出歌来的。

自然,这一切都是好几年以前的事。在这几年中间,我再也没有到过勐遮坝,只是从报道中断续地读到过:那里的人们几年来正在和大自然进行着披荆斩棘的战斗;荒芜的土地正在日渐改变着自己凋敝的容貌。

但是,几年之后,当我再一次带着怀念的心情来探访西双版纳的时候,人们却对我认真地说:这里有了一个天湖,一个实实在在的天湖!并且,禁锢着勐遮原野的山峦也被时代的巨手劈开了。天湖的泉水正在像甘露似的源源不绝地流向那片干枯的大地。

这个天湖,便是勐邦水库。它的位置恰好像传说中那样,距离那块渴水的原野只不过十几华里远。

我们出发到勐邦湖去的时候,是在春天。不过,季节的观念在西双版纳几乎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在这里,四季都像春天,四季都是繁花似锦,四季都有丰硕的收获。除了雨水的多寡以外,只有比较细微的观察才能使人感到春天或是冬天的来临。当我们的车子在勐海西面的林荫公路上行进时,我们看到:在潺潺的河水边,在峻峭的山坡上,身上披满白苔的老茶林已经抽出了淡绿的嫩芽;在密林深处时而传来采春茶的歌声。守护着每个村寨的巨大的菩提树的叶子已经快换完了,除了寥寥几片墨绿色的老叶还在迎风摇曳以外,大部分枝丫都披上了浅绿油亮的新装。在峡谷深处和密林中,在许多种只有春天才盛开的野花中,开得最茂盛的是高大的羊蹄甲花,它的白里透紫的花朵吐出熏人欲醉的清香。在山径两旁,枝干挺拔的野刺桐花也正在怒放,鲜艳浓丽的巨大花朵,在阳光下闪烁如火,把这一片浓绿的密林点缀得春意盎然。

我们的车子在勐遮边沿便岔进了通向勐邦湖的小路。车子必须不停地绕过坑洼、石块、断树,沿着有时陡到三十度的盘山小径向着峰巅蜿蜒而上。正当我们似乎是无休止地在陡路上爬行,并且在我们当中开始有人为道路的颠簸而啧有烦言的时候,拐过一片笔立的悬崖峭壁,我们的车子却突然停住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辨认周围的环境,便看到了巍然矗立在我们眼前的高大的白色水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坝下,有一座安装着控制闸门的白色建筑,从它的门里涌流出一股清澈明亮的泉水汩汩地流进山边的引水干渠中去。干渠从堤坝蜿蜒向前延伸,好像漫长的金色飘带一样,绕过翠绿的山峰,逐渐隐没在远方。

我们的旅伴里,有一位傣族诗人。这位沉静多思、受人尊敬的歌手,正如西双版纳特有的夜莺——“歌乐多”鸟一样,平时总是沉默不语,只在一定的时间才会以自己的歌声使人惊讶。可是,现在他却一反常态和我们一同欢呼着奔上了坝顶。

在我们面前,像梦境似的展开了勐邦湖的湖光山色。所有的人,站在被微风吹拂的坝顶,远眺眼前的一片烟波浩渺、浮光跃金的绝妙的画面,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这不是什么水库,这正是善良的傣族人民千百年来朝夕幻想着的那座“天湖”,也正是我们在传说中无数次地听到过的那座“天湖”。

勐邦湖是坐落在林壑深处的一个狭长形的湖。它的形状好像是一个被横剖开的硕大无朋的葫芦,被一只神奇的手镶嵌在一片森森郁郁、仪态万千的山林中间。在湖的尽头,两道白色的堤坝好像是两扇门扉似的,把一湖绿波荡漾的春水封锁在群山之中。在阳光照耀下,湖面上升腾起淡蓝色的雾霭;在湖的四周,耸立着漫无涯际的枝柯参天的热带森林。在湖中心,像童话里的神山似的矗立着一座孤岛;一片乳色的云横罩在孤岛的林端,好像为它披上一条细纱披肩一样。一群白色的鹭鸶和彩色的野鸭在平静的湖边旁若无人地徜徉。从湖心,从岛上,从岸边,传来一阵阵鸟类的合唱,随风在水面上震荡、回响。

我们好像都为眼前的景色沉醉了。我必须承认,我实在没有看到过这样幽静美丽的自然风光。我在云南游历过许多湖泊:我曾经在风光明丽的滇池上泛舟,领略过“昆明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洲连”的迷人景色;我曾经在洱海的湖光山色中徘徊流连。为它的映碧叠翠、水洁花清的景色而歌咏赞叹。但是,无论哪一处名湖胜景,都无法使我感受到从勐邦湖所感受到的那种独特的风貌和魅力。我觉得,这个小小的湖泊,有着一种巨大的动人心魄的力量:这是一种把大自然的创造威力和英雄人民的创造威力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感人力量;一种既显示了传说的绚烂色彩,又显示了现实的壮丽美感的力量。

从地图比例的角度来看,勐邦湖的确是太小了。人们对我说:用不了一天工夫,便可以穿越森林环湖绕行一周。但这一切此刻对于我们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每个人都在想着许多事情,大家都沉浸在幻想当中了。我们的诗人好像比我们更激动,他长久地凝视着湖面上金鳞似的涟漪,口中喃喃地吟哦着。我们和他一起在湖边坐下来,一起沉湎到传说世界中去了。诗人对我们说,他正在回忆着一首歌唱这块地方的哀伤的历史古歌。在古老的传说中说,现在已经淹没在湖心的勐邦,曾经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它曾经屡次遭受到别的部落的侵略。有一次,受人爱戴的勐邦王子,在森林中进行反对侵略的战斗中,和山林中的一位叫作娜朋欢的美丽的少女结婚了。以后,完全是出于嫉妒和诽谤,邻国有人污蔑说,勤劳善良的娜朋欢是魔鬼的公主,并以此为借口对勐邦发动了战争。在战争中,勐邦王国覆灭了,娜朋欢被杀死了。人们怀着悼念的心情埋葬了她。不久以后,在勐邦的山谷中突然涌出了两眼明亮的泉水,在山脚下也开始生长出大片的香茅草来。人们传说,那香茅草便是公主的头发,那两眼泉水便是公主的眼睛,那永不枯竭的泉水便是公主悲伤的眼泪。

“现在,”诗人指着碧绿的湖心说,“眼泪泉已经变成天湖了。那两眼泉水,就在现在的湖中央,已经叫湖水淹没了。”

我们随着他的手望去,在长长的湖面上,一群色彩斑斓的野鸭正在低徊飞翔,一会儿凌空而起,一会儿又钻进水里去。在烟波粼粼的水面上,一群洁白的仙鹤在盘旋逡巡,好像也在为这突然涌现的天湖而惊诧不已。如果不是从我们身边突然走过一群欢声四溢的青年男女,我们真的要沉醉在诗一般的幻境中了。这是一群修筑干渠的傣族工人,今天轮到休息日,有的手提鱼篓,有的拿着脸盆,他们说,要到他们的“自留地”——东面的湖湾里去捉鱼。

传说是传说,这里终究还是一座真正的水库。当然它不是由什么公主的眼泪汇成的,而是住在山下勐遮坝子上的几千社员、战士和农场工人,用了两年的时间修成的。他们建筑了两座陡崖似的大坝,驯服了一条狂野不羁的小河——南木岭河,用它那明净的水(过去是白白地流到深谷中去的水),汇成了一座人间天湖。就在我们身后,在堤坝边上的一片工棚上,正飘扬着施工队的鲜红的旗帜。在北面山谷中的干渠上,一群傣族青年,穿着色彩缤纷的服装,正像花蝴蝶似的劳动着,进行着工地最后的收尾工作。

我们接受了勐邦水库的两位负责人——区委委员毕高升和乡支书岩龙的建议,沿着湖东岸的密林去作一次环湖旅行。实际上,无论是主人或者我们,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湖水每天都在涨高、加深,四面环抱的群山和树林每天都被波涛拍打着、吞噬着。除了鹿走的路,湖岸上大半根本没有路。但是,我们是那样地为岸边苍郁蓊翳的自然景色所吸引,每个人都愿意沿着鸟兽的足迹去作一次冒险的旅行。毕高升是十年前的边防军战士,至今,无论举止或是谈吐,都保留着那种在军人身上几乎是终身难变的印迹。他习惯地背起了枪,并且声明这是为了打猎。一路上,他带着一种好像刚刚打完了胜仗的连队指挥员的轻松和自豪的神情,向我们讲述着水库的修筑过程。他遗憾地说,本来我们可以坐船在湖上观赏全湖风光,并且到岛上去打野鸡和摘菌子的,可惜船坏了,只好沿岸来巡礼一下这个仙境似的湖泊了。

在穿过一道由一株大榕树自然形成的拱门之后,这位复员军人指着对面山坡上的一株断树说:“我们修这座水库也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的。你们看,那里便是我们的英雄岩拉英勇牺牲的地方。你们听说过岩拉吗?他是傣族的真正英雄。”我们知道岩拉,还在途中时,我的旅伴们便对我谈过他的故事了。这是一个黄继光式的舍身救人的英雄。岩拉牺牲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长,在水库就要竣工的一天,正在劳动中,发现陡崖上有一块巨大的土方就要坍塌下来,而在山下挖着土方的人们却一点也没有察觉,任何叫喊和警告都来不及了。一种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感使岩拉奋不顾身地箭一般地扑向那几个危在瞬间的青年工人,把他们推离了危险地区。四个傣族青年得救了,而他自己却因为躲避不及,在塌方的土块下光荣牺牲了。讲述者没有对我们描述这位英雄人物的具体形象,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路途中我一直都在这样想象:岩拉的性格和我们身边的乡支书岩龙一定很相像。从外表看,岩龙是一个沉静的青年,他很少讲话,汉话也说得吃力,即使是谈他所领导的曼根乡惊人的粮食产量时,也是不动声色的。几乎连接在一起的浓眉,使他有着一种似乎时刻都在思索的神色。谈起他的战友岩拉的时候,眼睛流露出激动的光芒,低声地说:“我们是多么想念我们的岩拉呀!我想,全寨的人想,全乡的人也想。”他激动地告诉我们,在他们乡里,岩拉这个名字已经成为英勇和崇高的象征,仿佛他并没有死,仿佛他还生活在水库工地上。去年泼水节,当勐邦湖开始向勐遮平坝放水,一股清亮的水刚刚流进曼根寨前的水渠中时,全村的人都跑出来,大声欢呼着:“来看呀,我们的岩拉给我们送水来了!”

我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把岩龙的充溢着民族色彩和富有诗意的话语表达出来。这个青年共产党员和我所认识的别的傣族人一样,似乎有着一种天生的诗人的气质。他一面描述着这一湖春水给他们村寨带来的好处,一面又时常情不自禁地用那种傣族即兴吟诗的独特腔调低声吟哦起来。我听不懂他的诗句,但我们的诗人伙伴告诉我,他是在歌唱着他现在所看到的东西:他在歌唱明净的湖水,水中的鱼群,茂盛的森林,盛开的野花,正在林中鸣叫的孔雀;他也在歌唱他想象中的未来美景,以及现在正在建设着这片人间仙境而劳动着的人们。

我们的旅程实在是艰辛的:我们经常得穿越密密的藤蔓和树丛,徒步涉过潺湲的溪流和被浅草覆盖着的沼泽。但是沿途所看到的湖光山色也确实足够触动一位诗人的想象的了。我们在曲折的岸边行走着,几乎每走几步便可以看到一幅迥然不同的美妙画面。西斜的夕阳从湖心岛上的林间投射过来,把东岸的树林和峰峦照耀得一片绚烂辉煌,湖中的倒影也在颤动着使人眼花缭乱的点点金光。在林箐中,孔雀的叫声越来越频繁了。岩龙有些惋惜地说,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在黎明时分,我们会看到人间难逢的奇异景色:在东方刚现曙光、银雾刚刚飘散的时候,成群的孔雀时常到湖边来喝水和跳舞,湖面上也时常群集着各种美丽的水鸟,那种翠羽丹霞交相辉映的景象,会使任何最老练的猎人也不忍心开放一枪的。他们又告诉我,在湖心岛上,也居住着许多珍奇的鸟兽;每到黄昏,就可以听到马鹿和麂子离群的呼唤。老毕满怀信心地对我说,在将来,在湖心岛上的林间泉畔,一定会出现休养所的新建筑。他说:“那时,我们一定要造许多船,摆渡的船和漂亮的游艇。湖边一定也修起了环湖公路。我们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在泥塘和丛林中钻出钻进了。”

在归途中,我们也几乎步步都有收获:有时,我们从山箐中痛饮几口沁人心脾的山泉;有时,我们从许多不知名的树上摘下大把的野果和浆果。至于我们的两位主人,他们却似乎有着不同的心情:老毕由于没有机会放出一枪(小的猎物他是不屑于付出一粒子弹的)而有些失望;而岩龙呢,他一直想早些回去,好和工地上的小伙子们一同去捉鱼。果然,当他刚一看到正聚集在小湖湾中摸鱼的人群时,马上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欢笑着跳下水去。他的刺满蓝花的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使人感到一股充沛的生命力量。这里的鱼真是又多又笨,岩龙刚下水不到两分钟,便抓住了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鲫鱼。

但是,我们没有来得及吃鱼,我们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驻地去。我和他们相约,以后一定再来,那时我们一定要多住些天,一定要争取和孔雀公主一起迎接一次黎明的曙光。

我们沿着水渠的方向走上了归途。西方的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鲜红,我们又来到了勐遮坝的边沿。我坐在车子里不由得惊呆了:难道在我们面前的这片锦绣般的平野田畴,竟是我几年前曾经为之感叹的那片荒原吗?在紫色的暮霭中,大地一片喜气洋洋。田野里,各种庄稼作物排列得像棋格一样齐整:浅绿的是甘蔗,油绿的是早稻,淡红的是菠萝。极目远望,在一片片凤尾竹和芭蕉林中,到处都有新盖的房舍,到处都有雪白的高大的谷仓。

这真是一个童话般的地方,但我随即又纠正着自己:这不是童话。可爱的傣族人民,他们不但有着富于幻想的诗人的头脑,而且有着社会主义劳动者坚强的双手。靠着这双手,他们改变着荒原僻野的自然面貌;靠着这双手,他们从“叭英”[1]手里夺取了天湖,劈开了群山,并且一定会把幸福的泉水灌遍整个西双版纳广阔的田野。

1961年7月

(原载《人民文学》1961年第7期)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到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大理志》到近年来报刊上刊载的报道,我们都读到过这个反映了美丽的云南边疆的独特自然风光的具体描述。关于蝴蝶会的文字记载,由来已久。据我所知,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泉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小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而又美妙奇丽的景象啊!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以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地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亲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凋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我在七八年前也探访过一次蝴蝶泉。我也去晚了,但我并没有像徐霞客那样怅然而返,我还是看到了成百的蝴蝶在集会。在一泓清澈如镜的泉水上面,环绕着一株枝叶婆娑的大树,一群色彩缤纷的蝴蝶正在翩翩飞舞,水潭中映出的倒影,确实是使人感到一种超乎常态的美丽。

以后,我遇见过不少曾经专程探访蝴蝶泉的人。只有个别的人有幸遇到了真正的蝴蝶盛会。但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比起记载和传说中所描述的景象来,已经是大为逊色了。

其实,这是毫不足怪的。随着公路的畅通,游人的频至,附近的荒山僻野的开拓,蝴蝶泉边蝴蝶的日渐减少,本来是完全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而且,如果我们揭开关于蝴蝶会的那层富有神话色彩的传说的帷幕,便会发现:像蝴蝶群集这类罕见的景象,其实只不过是一定的自然环境的产物;而且有些书籍中也分明记载着,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里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蝶千百万会飞此山,屋树岩壑皆满,有大如轮、小于钱者,翩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张泓是乾隆年间人,他自然无法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他在昆明看到的奇特景象;同时,由于时旷日远,现在住在昆明的人,恐怕也很少有人听说过在昆明城里还曾经有过这种自然界的奇观。但是,张泓关于蝴蝶会的绘影绘色的描写,却无意中为我们印证了一件事情:蝴蝶的集会并不只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现象,而是属于一种云南的特殊自然环境所特有的自然现象,属于一种气候温煦、植物繁茂、土地肥腴的自然境界的产物。由此,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设想:即使是大理的蝴蝶逐渐减少了(正如历史上的昆明一样),在整个云南边疆的风光明丽的锦绣大地上,在蝴蝶泉以外的别的地方,我们也一定不难找到如像蝴蝶泉这样诗情浓郁的所在的。

这个设想,被我不久以前在西双版纳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奇遇所证实了。

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泉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常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凋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

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从澜沧江的小船踏上这片密密地覆盖着浓绿的植物层的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啭鸣;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接连的两个村寨——曼听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秾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些美丽而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拔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垂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树作围墙。被果实压弯了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丫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听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了一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享了社员们富裕生活的欢快。我们在曼听旁听了为布置甘蔗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充实的心境走上了归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和蝉叫的嘈杂而又悦耳的合唱。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畴,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贝叶林和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中,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色彩斑斓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结队成伙地在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扇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得不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的路程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了一片茂密的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的遮盖着整个草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奇怪的植物似的,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美丽的蝴蝶,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都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伫不动时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花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们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间,我们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的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的气息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种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都睁大了惊讶的眼睛。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们向它们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涌地飞向天空,闪动着色彩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干扰它们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群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吗?我们有人时常慨叹着大理蝴蝶泉的蝴蝶越来越少了,但是,在祖国边疆的无限美好无限丰饶的土地上,不是随处都可以找到蝴蝶们欢乐聚会的场所吗?

当时,我的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如何为我所见到的奇特景象去寻求一个科学解释(我觉得那是昆虫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事情),也没有考虑到这种蝴蝶群集的现象,对于我们的大地究竟是一种有益的还是有害的现象。我应当说,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景象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溢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着的土地,是一片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

1961年6月

(原载《人民日报》1961年6月18日)

瀑布之歌

云南有许多瀑布,许多虽然绝不逊色于雁荡、匡庐,却很少为人所知。据我所知,前人对于这些或者雄伟壮观,或者跌宕有致,或者气势磅礴,或者幽深奇绝的瀑布,很少记载和题咏,我想那主要是因为这些堪称奇观的自然现象,大都是散处在云南边疆人迹罕至的群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之间的缘故。因此除了像徐霞客这样的曾经长年远涉边陲并且以此为乐的奇人,其他的文人学士是很少有可能涉足其间的。

在我见过的云南的瀑布当中,比较著称于世的是腾冲瀑布和石林附近的被当地人民形象地称为“大跌水”或“大叠水”的路南瀑布。在将近二十年前,我曾经按照《徐霞客游记》中记载的路线到过腾冲瀑布——它在气势和规模上大约仅次于贵州黄果树大瀑布——去探胜。我对于腾冲瀑布的第一个印象是:它虽然没有黄果树大瀑布那样雄伟和那种气吞山河的气势,却有着远非后者所能及的幽境。当我循着瀑布的上游——大盈江,从一片曲折茂密的林荫小路走到瀑布跟前的时候,正是阳光灿烂的中午。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片色彩缤纷的景象:大盈江从几十米高空轰然而坠,仿佛有着一种震撼大地的力量,使得我们身处其间的崖壁和密林都在微微震颤。在瀑布顶端,突露出一块巨大的形状奇特的怪石,好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岿然蟠伏在激流之中。在这块怪石的顶端,还奇迹般地生长着一棵枝丫挺拔的老树,很难想象它是怎样依附着那里的土壤而维持生命的。在阳光下,瀑布前出现了许多道彩虹:它们随着你站立的不同角度而改变着位置。这些彩虹,是由于强烈的阳光照射过弥漫在空中的、由瀑布强大的冲激力量造成的迷雾和水珠而形成的。时有成群的凤蝶在彩虹前飞舞,使人目眩神迷。这时在我头脑中闪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把眼前的这种奇丽景象描绘下来。李白的那两首传诵千古的描写瀑布诗中的名句“疑是银河落九天”“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虽然都反映了诗人的奇妙想象,却没有办法和我此刻的感受完全吻合:我现在所面对的这个自然界伟观,要比诗中所描绘的壮美得多,丰富得多。特别使我感到遗憾的是:大瀑布所具有的那种摇撼大地、震慑人心的威力——一种势不可挡、磅礴浩荡的威力,还很少在诗中得到反映。虽然这一点已经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得到了反映,那就是出现在腾冲瀑布和许多别的瀑布旁边的水力发电站。

以后,我在云南边疆走过的地方多起来:我曾经攀登过横断山脉的雪峰,我曾经穿越过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峡谷,我曾经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的原始森林中往返跋涉。我在那些杳无人烟的所在看到了那么多使人心旷神怡的林泉丘壑、飞瀑激流,使我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原来在我们遥远边疆的深山密林中,隐藏着这样多的自然界的奇观。它们之所以不被人知,仅仅是因为它们僻处在人迹罕至、交通阻隔的地方。我原来以为黄果树和腾冲的大瀑布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但是,在我们祖国边疆的土地上,是蕴藏着多少超乎人们想象力的壮美奇丽的自然风光啊!

1962年春天,我到金沙江沿岸去旅行,目的是为了访问虎跳峡——一处虽然闻名中外却很少有人亲自登临的胜地。旅行总是艰辛的。连续三天,我们要沿着由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它们紧靠在一起,简直像是要拥抱一样)之间险峻的峡谷前进。在我们的左面,是壁立千仞高插入云的哈巴雪山的群峰;在我们的右面,是两山夹峙中咆哮的金沙江。低头下望,在常常是九十度陡峭的悬崖边,金沙江像是一条狂怒的黄色巨龙,在左冲右撞地盘旋前进。突然,拐过一座山脚后,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瀑布:它不是从空下降,而是从悬崖上方的一个洞口喷涌而出,然后逐渐散开,沿着笔直的陡壁坠向金沙江,形成一片银色绸子似的瀑布。我还很少见过有这样长的瀑布,它可能有三四百米。刹那间,在我眼前似乎是出现了一个幻景:哈巴雪山好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他手中擎着一只巨大的水壶,正在把壶中的滚滚巨流向金沙江中无休止地倾倒下去。面对着这种景色,我不禁惊呼了。这是我生平头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见到可以看得见源头的瀑布:它有着一种奇特的多少有些神秘色彩的美,使人不禁想到:我们的母亲大地啊,在你的胸怀中,究竟蕴蓄着何等丰富和美妙的力量啊!

不久以后,我和我的旅伴发出了又一次惊呼:这也是由于瀑布而引起的。在虎跳峡旅程中的第三天,我们临近旅行目的地——核桃园了。当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遥遥望见我们将要宿营的村寨上升起的炊烟时,我们精神倍增,但立即又为眼前突然出现的令人惊心动魄的自然现象惊呆了:在我们前进的山径上,从左面高耸的雪峰顶一直到右面的金沙江岸的峭壁,好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当头劈了一剑,斩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山沟。我们要到达核桃园目的地,不得不心惊胆战地像壁虎一样手足并用,贴着崖壁爬下谷底。这时,我翘首左望,只见一道白练似的巨大的激流,从高耸云间的雪山顶端直泻而下,经过几次停顿和转折,在山腰上留下了几个碧清的水潭,然后又轰然坠进了在我们脚下怒吼着的金沙江。应当说,我平生还没有见过这样壮伟奇绝的景色:在我们身边的高耸入云、气象万千的雪峰,好像是两排银装玉裹的巨人;一道从天而降的银色巨流,在雪山间几经跌宕,形成了一道折叠式的大瀑布,这道瀑布所具有的狂放不羁的身姿和震撼人心的气势,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使我立即本能地想到:它就像是那把硕大无朋的利剑,把这座壁立千仞的崖壁从顶端到山麓劈开了一道整齐的裂缝。当我们远离这道无名的瀑布时,回首遥望,在低垂的阴云中,它的银色的身影就好像是巨雷爆发前闪现在天际的一道闪电。

在云南边疆,人们有时候还可以遇到这样一种奇特的自然景象:你可以把它称为瀑布,也可以把它叫作激流,但当你面对着眼前这种奇特的自然景观时,你就会感到,无论是瀑布或是激流,都不是它的最适当的称呼:它是一种可以称为神来之笔的大自然的杰作。

我在这里要描述的,是云南西面边界地属盈江县的一个叫作“虎跳石”的地方。“虎跳石”——实际上指的是大盈江将要汇入伊洛瓦底江前所流经的一道峡谷的最狭窄的地方,窄到老虎可以跳得过去的程度。这完全是一种逼真的描写,而不是一种夸张的比喻——像金沙江上的“虎跳峡”那样,那完全是一种比喻,在虎跳峡上最窄的地方,也有四五十米,老虎是跳不过去的。而在虎跳石,在两岸的两块巨岩之间,只有一丈多宽,不仅是老虎,假如两岸有足够的助跑地带,人也是可以跳得过去的。站在虎跳石上东望大盈江,是一片滔滔的江流,很难设想:这样一条大江的滚滚波涛,怎么可能从这样狭小的瓶颈似的出口流过!而江水冲过虎跳石以后,前面便是一道急剧下陷的峡谷,险峻的地形,使大盈江流到这里,便处于一种不得不夺门而出的处境。我们要探访“虎跳石”,就是要看看大盈江这条浩瀚的江流是怎样从这个弹丸之地夺门而出的。

我们是从大盈江河谷中的曼允边防连营房出发到“虎跳石”的。曼允是盈江坝上一块平坦宽阔的河谷地。从营房到虎跳石要走十五里的荒芜难行的河滩和沼泽地。我们沿着盈江岸边西行,在接近虎跳石的时候,江水越来越窄,越来越急了。我们猜想虎跳石快到了,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座大门——完完全全像是两扇大门,两扇由巍峨的巨岩形成的封阻着江水前进的大门。我们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艰辛地爬上了虎跳石的大门:我们有时要手足并用地从悬崖上爬过,有时要借助岩石间的藤萝攀缘而行。我们终于爬到了虎跳石的顶端。从这里,可以看见大盈江是怎样从我们眼前奔突而出的。

站在虎跳石上,使人产生了一种遐想:在遥远的年代,这里一定进行过长期的接连不断的洪水和岩石的斗争。岩石封锁了江水的出路,但江水的冲击力量是这样强大,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巨钻一样,一路冲垮了山崖,冲碎了巨石。然后,在这里把一块浑然一体的巨岩冲开了一道门缝,大盈江——这条巨龙就由此奔腾而去。胜利的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失败的是静止不动的岩石。

虎跳石——大盈江的大门,大约有十几丈高,两峰相距果然只有一丈多宽,而且非常平整规则,就像是被一只开山巨斧从中劈开的。两岸的悬崖峭壁,上半部是繁茂葱郁、藤蔓缠绕的森林,下半部是黑色的岩石。在虎跳石下边的江面上,到处是千奇百怪的形态各殊的巨岩怪石。有的笔立,有的倾斜,有的利如巨齿,有的剔透玲珑。江水狂暴地冲向块块岩石,把它们冲成了圆洞,冲出了缝隙,但更多的波涛和巨浪则是从一块块巨岩顶上越过,而后坠下,这样,就形成了一片片、一道道高低宽窄不等的大小瀑布,而且在不断地改变着形态。整个虎跳石以及两侧的江心,便是由这样一些惊涛巨浪和大小瀑布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瀑布、激流、巨岩、怪石交错纠结的自然奇观。

站在陡壁上向下游眺望,由于巨流和岩石的急剧冲撞,江水好像沸腾了一样,把浪花、泡沫、水珠狂暴地抛向上空,好像是一座白茫茫的山头,然后又向前面急剧倾斜下降的峡谷中坠落下来。人们说,这道狂怒的巨龙般的激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突然消失了,钻进了一座地下岩洞,变成了地下河,然后又回到地面上来,沿着横断山脉的峡谷,冲进了伊洛瓦底江。人们说,如果我们能从峡谷右面的悬崖上爬过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可以看到这样的人间奇景:大盈江冲过了虎跳石以后,就变成一道由无数瀑布、飞流、狂涛汇成的激浪,挟着震天撼地的气势,像一条暴怒的巨龙,在瞬时间就钻入地下。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看到过这种奇观。而我们,则只能按照眼前的令人目眩心悸的景色,来想象这种世间罕见的奇妙画面了。

1974年夏天,我随同一小队边防战士从怒江峡谷出发,穿越高黎贡山的原始密林,翻过雪山垭口,到独龙江去。这也许是我在云南边疆所经历过的一次最为艰辛,同时也是最为壮观的旅程了。在这两天半的引人入胜的跋涉中,我所看到的和遇见的瀑布巨泉,可以说是达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程度。当我们沿着陡峭的密林小径朝着高黎贡山顶峰盘旋而上的时候,伴随着我们的是永不停息的流水声和松涛声。高黎贡山的峰峦峡谷,有繁密的脉络,在每一条微细叶脉(也就是每一个峡谷)中,都奔流着永不枯竭的溪流和飞瀑。这些溪流和飞瀑哺育着山上茂密的森林,而森林又以它的浓荫覆盖着这些欢快歌唱着的溪流和瀑布。而在我们行进着的山径旁边,总是伴随着一条向相反方向奔流着的山溪:它有时静流潺潺,有时奔腾跳跃,有时则从一段陡崖上直泻而下,这就成了瀑布。我们每翻过一道新的峡谷,就会看到由它形成的各种姿态的飞瀑。我还从来没有在森林中看到过这样的溪流,这样多的不断从两面的林箐中倾泻而下的山泉。它们总是那样的急湍,那样的清澈如玉。峰回路转,林深水复,我们几乎每一分钟都可以看到路边的林箐中有银色的绸子似的大小瀑布从你前面奔流而下,流进峡谷中一条较大的溪流中去。这使得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延缓了脚步,直到同行的战士们催促说:“走吧,这不算什么,前边还有更大的呢!”这才又重新迈步前进。

有一次,在走过一个叫作七溪的怒族山林的时候,一个熟悉独龙江的战士告诉我:前边不远处有一道瀑布,如果我对瀑布有兴趣,在那里是可以停留片刻的。果然,不久后,我们就看到和越过了一道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美丽的瀑布。在小径右侧,是壁立的悬崖,一道飞瀑从浓云密封的高空坠下(我看不出它是从多么高的峰顶上下降的),直落到我们的小径旁边。然后,穿过一道由大树架成的木桥,又沿着下边的同样陡立的悬崖坠落,几经跌宕,才流进下面的深谷中去。这道瀑布,上面穿过云雾,下边穿过密林,向上看不见头,向下望不到底,谁也说不上它有多长。我们带着惊叹的表情,在瀑布边呆立了许久。但我们逐渐发现,其实用不着这样惊讶,因为我们越是进入到高黎贡山的深处,越是接近它的分水岭,就越是频繁地看到这种由雪水、山泉和雨水汇合而成的高山巨瀑,从五千米以上的峰峦间轰然下落。在千山万壑中,远远望去,它们有的斜挂在远方的峭崖上,像一条漫长的白练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的直到半山才汇聚成一道巨流,在陡谷中冲激而下,在谷底的雪白的岩石间跳跃奔腾,然后消失在绿色的林海里。

在翻越高黎贡山的雪山垭口之前,我们要在接近雪线的地方过夜,住的地方是一座边防战士用森林中的红松木盖成的哨所——它是用巨大的圆木和木板造成的。当我们走进宿营地时,已经暮色苍茫。我只看得出这座哨所是修建在一片高山杜鹃和红松树林的旁边,四面都被浓云笼罩着。在哨所中,战士们已经用大块大块的松木为我们烧起了火塘。哨所有用木板做成的大窗户,我好奇地推开了窗户,一片云雾立刻涌了进来,几乎扑熄了火苗。一个战士赶快关好了木窗,火焰才又重新旺盛起来。我们在火塘边度过了难忘的一夜:虽然睡在火边,也使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一夜的风声、雨声、远山的流瀑声以及从房顶漏下来的滴水声,更使我们感到好像进入了寒冷的冬天。

天刚亮,战士们就做好早饭和干粮,打好了背包,整装待发。我走出了哨所,环首四顾,不禁惊叫起来:我们这一夜是生活在怎样一种壮美奇丽的自然环境之中啊!浓云已经散去,微弱的阳光透过雾霭照亮了大地:原来我们的哨所是在一片笔立陡峭的群峰环抱之中,山谷中有雪松、红松、云松和高山杜鹃构成的稀疏的树林。在我们的耳际是一片来自半空的轰响。在四面的陡崖上有无数道来自天际的银色的瀑布直坠而下,然后汇入到山谷中的一道急流中去。我看到过许多雄伟的、奇特的、秀丽的瀑布,它们把我们的大自然装点得更加美丽。但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这样多的飞瀑聚集在一起,好像排列成队似的出现在我身旁。在云雾中它们时隐时现,有的像白练,有的像银绸,有的像轻纱……它们把我带进了一个仙境般的世界。

我必须承认,自从我目睹了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中的绚丽多姿的巨瀑飞流之后,其他的瀑布,包括那些著称于世的瀑布,对我就不再具有那么动人的魅力了。

我也必须承认,我是带着一种关切和忧虑的心情,来回忆和描述我在云南所见到的这些堪称自然奇观的瀑布的。因为,当我在云南边疆经历了那么多美好的自然风光之后,就更加确信无疑:大自然对我们是慷慨的,它所赋予我们的,是那样的丰富,那样的美好;而我们,自然也应当以一种相称的态度和感情来报答它。不然,当我们将来有一天看到了高黎贡山上的森林地带也如同西双版纳的森林一样,被无情地砍伐和扫荡的时候,当我们有一天看到那象征着生命的绿色在我们的土地上被日益抹掉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怀着赞叹的心情所描述的足以使我们自豪的一切自然奇观,也就会在我们的国土上消失。

那时,我们为此将会悔恨无穷。

1980年7月在黄山

(原载《人民文学》1980年第8期)

寻觅清碧溪

清碧溪是滇西大理苍山洱海之间无数具有独特自然风貌的胜景之一。我最早知道清碧溪的名字,是从徐霞客的游记中读到的。他对于清碧溪的逼真如画和引人入胜的描写,使我不胜向往。但是,被列为苍山洱海名胜之一的清碧溪,正像大理许多别的名胜一样,坐落在苍山十九峰中的幽深僻远的地方,不付出劳动和汗水的代价,它就永远隐藏在白云深处,使人可望而不可即,难以窥见它的真实面目。所以,我虽然几次行经大理,却总是与之失之交臂。直到后来我读到和徐霞客的时代相距不远的滇西文人李元阳所写的一篇描写清碧溪的文字——《清溪三潭记》之后,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到清碧溪去。

我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那是在探访了滇西北中甸高原和金沙江上的虎跳峡以后,在大理驻军营房小事休憩的时候。我和几位同伴,根据徐霞客游记当中所描写的地位方向,开始了我们的清碧溪之行。

五月,这是大理最好的季节。天蓝得很浓,时时有舒卷的带状行云飘浮在积雪的苍山顶上。清风使洱海碧绿的水面泛起了微波。远处,有点点白帆在缓缓移动。刚下过雨,苍山洱海之间显得分外明净。这使我想起了刚刚读过的古人吟咏苍山洱海的两句诗:

风里浪花吹又白,

雨中岚影洗还清。

清碧溪在大理西南面的苍山圣应峰和马龙峰之间。我们要从城南的用碎石铺成的大路上步行十几里路才能到达马龙峰的山麓。在布满鹅卵石和碎石的道路上行进是艰辛的,但路旁的时而雄伟苍劲、时而明丽如画的景色却是使人赏心悦目的。我们从一个古老的富有白族特色的村庄折向西行,就踏上了通往清碧溪的崎岖小径。遥望前方,便是清碧溪从峡谷深处流向洱海途经的河床。这里完全是一派古战场的苍凉景象。山边矗立着古朴的涂成白色的唐代古塔,塔旁是大片的白族先民的荒冢,河床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有的石块竟有一幢房屋那样大,巍然耸立在河床上。这使人可以想见:现在在我们身边的溪水是平静潺湲的,但是,就是这条分为左右两条细流的小溪,在雨季洪水暴发时,却有着那么巨大的威力,居然会把这么多的有房屋大小的岩石从峡谷中冲激到山口来。

小径沿着小溪通向峡谷,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终于和石面的溪流平行地伸入山峡深处。小溪流过的水道是沿着山崖挖成和铺成的。有时,我们看到有些地方竟然是用大理石铺底的。我们沿着溪水向上攀登。随着小径的不断上升,陡峭的峡谷也变得越来越窄,远望前方,两面峭壁逐渐逼近,在接近半山处,峡谷像是形成了一道狭窄的石缝。溪水变得湍急而激越,在我们身边和脚下自由欢快地流淌着,一直向山下冲去。这里的小溪是这样的透明清澈和奇寒透骨,就好像是刚刚融化了的雪水一样。

我们每前进和攀登一段路程,眼前就会出现一片壮丽奇特的景色。有时,溪水从一段陡崖坠下,形成一片白练似的飞瀑;有时,溪水流过一片怪石纵横的平地,汇成了一个碧绿的水潭,潭底是色彩缤纷的花岗石和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彩。举头仰望两面的悬崖陡壁:在那不着一片尘埃的岩石缝隙中,竟奇迹般地生长着杜鹃花、山茶花和别的不知名的野花。悬崖越高,上面的花也越多。

我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竭尽全力地在这奇异的峡谷中继续攀登着。越往上升,两边的岩石就越呈现出奇特的形状。有时,也有怪石挡住了前进的小路,这时我们就不得不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地跳跃前进,终于接近被称为清碧溪主要景色的“龙潭”。“龙潭”有三个,也就是李元阳所说的清溪三潭。再往前行,在半山间出现了一片坡地,上面有一座古朴的凉亭。从凉亭西望,但见巨峰插天,有两座光滑笔直的巨峰对峙而立,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山口,远望如门。走进山口,两边都是嶙峋嵯峨的陡崖。跳过几块巨石,面前出现一个晶莹清澈的圆形水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第一潭了。第二潭是由上面冲激而下的溪流瀑布汇流而成的。在这里,已经无路可循了,只能在长满青苔、溜滑如冰的岩石上慢步前进。在通过第二潭的边沿向第三潭——也就是向主要的龙潭前进时,我们不得不攀扶着右面的陡壁匍匐而行,不然就可能从岩石上滑进水潭之中。当年徐霞客就是在这里因为流连景色而失神,偶然失足而落进水中,害得他不得不把衣服脱下来,在岩石上晾干,然后才来尽情地欣赏这里的奇妙景色。

我们庆幸都顺利地通过了曾经给徐霞客带来麻烦的难关,终于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第三潭。站在环绕这一泓清泉的崖壁边,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片令人心神涤荡的画面:两面的山峰在这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形状,它们像被剖成两半的竹筒似的合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半圆形,中间是一潭像水晶般透明的直径一丈多的泉水,潭底有着各种颜色的小石子。这就是清碧溪的源泉。这一潭明净的泉水终年不溢不竭,平静地通过一道石槽向山下泻流而去。它是这样的晶明和清澈,这样的幽静和美丽,站在它旁边,使人产生一种圣洁的感觉。就是这一泓明镜似的清泉,永不停息地向山谷、向平原输送着明净甘甜的水,滋润着千万亩稻田,给那万顷平波的洱海长年累月地输送着新的血液。

我们在潭边举头仰望,高耸在我们上方的峰顶合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形,上面露出了圆形的蓝天,就好像我们是在一座井底仰视天空一样。朵朵白云从圆圆的蓝天上冉冉飘过,从上面直射下来的阳光,时明时暗,把潭水照耀得金光闪烁,这景象真的就像李元阳所描绘的那样:

……水出山石间,涌沸为潭,深丈许,明莹不可藏针,小石布底累累,如卵如珠,青绿白黑,丽于宝玉,错如霞绮。

更加奇妙的是,在潭水上方的悬崖绝壁上,处处繁花似锦,即将开残的杜鹃花的白色、红色和紫色的花瓣,随着微风的吹拂,一簇簇地从上空坠落到潭中,缓缓地通过流瀑和水道冲进第二潭和第一潭,然后又冲向山下去。

无怪乎徐霞客和他的朋友们为这样的景色所倾倒、“相叫奇绝”了。

但是,当我们坐在潭边,重新翻阅徐霞客在他的游记中对清碧溪的记载时,我们不能不对这位伟大的旅行家和散文家发出由衷的感佩之情。他在几百年前所记载的清碧溪的奇特魅人景色,他对清碧溪的清泉、山峦、奇峰、怪石、曲径以至于花卉草木的简洁而精确的描绘,和几百年以后我们的眼见身历,竟是毫无二致的。

我们在归途中谈论着徐霞客在云南的雄伟奇丽的山川所留下的足迹,沿路采摘着道旁的野花,一天的艰辛跋涉所带来的劳累,仿佛也随着流泉中落花的逐渐远去而消失了。极目远望,洱海在峡谷的两山间闪现出一片淡绿色的光辉,碧波荡漾,湖边的麦色金黄,到处是一派蓬勃的生机,而晶莹明澈的清碧溪水,一直在我们身边欢快地自由地流着,在夕阳的斜照下,伴随着我们走上了归途。

1980年

(原载《滇池》1980年第2期)

虎跳峡探胜

我们的虎跳峡之行,是从金沙江边的桥头渡口(它的西边不远,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石鼓渡口)开始的。从西北面浩浩荡荡地奔流而下的金沙江,到了桥头渡口的跟前,突然来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的大转弯,掉头流向东北,钻进巍然耸立在那里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然后在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之间蜿蜒流向远方。就在金沙江掉头北向冲进雪山时,宽阔浩瀚的金沙江突然变窄了,两岸的峡谷突然变成了壁立千仞、森严嵯峨的悬崖峭壁,而汹涌澎湃的江面在这里也突然下降,在十数里之间,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势如万马奔腾的激流。在这一段江流中间,南岸的玉龙雪山和北岸的哈巴雪山,越靠越近,在最近的地方几乎是要摩肩擦踵、吻合相接了。而金沙江水,好像一条狂怒的巨龙,在深谷间激荡前进,劈山斩崖,左冲右突,终于夺路而出,挣脱群山的封锁,重又流入了平坦宽广的江面。这一段狭窄得好像用刀切开似的高山峡谷,便是我们所要去探访的虎跳峡。

在云南的许多遐迩传闻的名胜之中,虎跳峡似乎并不是一个很著名的地方。它的为人所重视和成为游人所倾慕向往的去处,似乎只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情。在过去的记载中,我们也很少读到过关于虎跳峡的哪怕是片言只语的描述。甚至连那位以踏遍天下名山大川为己任的徐霞客,虽然足迹已经到了滇西北的丽江,距离虎跳峡只不过是三日之程,但他却失之交臂,没有能够到虎跳峡去,亲身考察一下这个足以令人惊心动魄的人间奇境。

但即使是现在,虽然虎跳峡已经成为令人瞩目的地方(这一半要归功于我们的水电和地质工作者的踏勘和报道),能够到那里去的旅人仍然很少。因而,人们也很少能够通过亲历者切实准确的描绘,来结识一下这个引人入胜的地方的真实面目。相反地,由于许多传说和神话的流传,反而使这个地方蒙上了一层多少有些神秘的迷茫的云雾。在居住在金沙江沿岸的纳西族、白族和汉族人民当中,有着许多关于虎跳峡的神话。其中,最富有诗意的我以为莫过于下面这个故事了:传说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本来是一同居住在西北高原上的三姐妹,她们相约联袂同行,一路到东海去寻找她们的幸福(正如我们在地图上看到的,这三条大江在云南的西北高原上,是紧紧靠在一起,比肩而行的)。但是,走到中途,她们受到了横暴的玉龙太子弟兄和他们的卫士们的阻挠。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澜沧江和怒江放弃了她们的理想,改途流向南方;坚强沉着的金沙江却不屈服,她在表面上应允同她的姐妹一同流向南方(因此,在石鼓以北,金沙江还一直是流向南面的),但等到她的敌人沉睡在胜利的麻痹中时,在深夜间,她突然转身向东北疾行,在玉龙太子的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中冲出一条生路,以锐不可当之势劈开千山万壑,流进了滚滚东去的扬子江。昏睡的玉龙太子及其仆从们在惊慌失措中醒来时发现他们的防线已经被不可挽回地冲破了:一道刀削般的甬道横在他和他的卫士哈巴雪山之间,金沙江带着胜利的欢笑直奔东方。在盛怒之中,玉龙太子和他的兄弟,变成了玉龙雪山的十二座山峰;他们的卫士哈巴雪山仍然是凶恶而拙笨地挺立在他们面前;而金沙江姑娘则带着永恒的胜利的笑声,从他们脚下奔腾而过……

类似这样的关于金沙江和虎跳峡的传说,我们还听到过好几个。但是,每一个新的故事,都只能为我们所设想的虎跳峡的面貌,增添一层新的美丽而朦胧的神话色彩。同时,也就更加加深了我们到那里去进行一次探访的迫不及待的愿望和心情。因此,当我们完成了在滇西北中甸高原的旅程,在归途中路过金沙江桥头渡口的时候,便下决心停下来,并且决心排除一切曾经使人们畏而却步的艰难条件,沿着金沙江北岸的悬崖峭壁到虎跳峡去作一次艰辛的旅行。

我们在桥头渡口边的桥头镇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工作,在虎跳峡公社的帮助下,找到了几匹以爬山见长的云南小马,带足了宿营所需的用具和食粮,怀着一种寻幽探胜的心情,沿着金沙江北岸的盘山小路出发了。

从地图上看来,被称作虎跳峡的这一段江面和峡谷,最长不过二十里,但是,却没有人能确切告诉我们,究竟需要多久才能从虎跳峡的西头走到东端。人们只能告诉我们在这段路程中,要经过几个什么地方。按照几段路程合在一起所需要的时间来看,我们要沿着金沙江北岸的山间小径走上至少两天,才能够到达我们的旅行终点——核桃园村。而只有到了核桃园,我们才有资格说,我们是真正目睹了虎跳峡的壮丽景象和独特风光。

我们的旅程,从一开始便把我们带进了一种惊险的境界。在我们前面,矗立着身披银盔银甲、高插入云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群峰:它们有的被白云缭绕着,若隐若现;有的被夕阳的斜晖所照射,放射出一片强烈的金色光辉;当阳光被云层遮掩时,群峰又突然变成一片钢蓝色,幽深而又森严。小路从一开始便沿着陡峭的山崖盘回而上,越升越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去耳边一片水声呼啸之外,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金沙江的江面——它在我们身下越来越深的地方流过。我们安适地骑在马上,缓缓地行进着,完全被眼前的奇特景色迷住了。突然,我们发觉马的步伐开始减慢而后停顿下来,而且感到了一阵微微的颤抖,低头看时,我们的心不禁收缩起来: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我们足下的小径(它只有一尺宽),就好像是悬挂在哈巴雪山肩背上的一根飘带一样。金沙江两岸的岩坡和峡壁,在我们身下好像突然逼近和陡立起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是站立在笔直的万丈悬崖上面了。俯视金沙江,也被山谷挤得越来越窄,在我们下面两千米的谷底奔腾叫啸着。水面也越来越不平静,金黄色的波涛激流而过,汹涌的浪头冲打着河岸的岩石,又被碰得粉碎。我们不能不谨慎地从马背上爬下来,而且像我们的马一样紧贴着岩壁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小径时而上升,时而下降。伴随着我们的,是从峡谷中呼啸而过的劲烈的江风,是在深不可测的谷底奔流着的惊涛骇浪的吼叫声。我们带着一种走钢丝般的紧张小心前进着,每一步都寻求着平衡。每一个人都不愿意往下看,因为只要对着身下的江面凝望几分钟,便会头晕目眩起来。马蹄偶尔踢落一块石头,要过很久,我们才能看到它落进江心时激起的一片浪花。

可是,这样的行进却丝毫也不使人感到单调和苦恼,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前面时刻都在变幻着的景色魅惑了。我们的四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嵯峨的山峰,它们仿佛是一群剑拔弩张的武士,参差错落、高低相间地矗立在江的两岸。它们的头上戴着冰雪的头盔,肩上披着云雾的披肩,挺立着的身躯是一片裸露的灰蓝色的岩石。它们有的威严,有的狰狞,有的奇特,有的突兀;有的如刀剑,有的如斧钺,有的如石笋,有的如莲花,有的如怪兽,有的如巨人,争奇斗异,气象万千。而更加令人目眩神迷的是,每当我们转过一座峰峦或是一道丘壑的时候,在我们面前都会出现一片新的壮丽景象,等你还没有来得及尽情观赏时,新的景色又在前面出现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原来预计的行进速度是过高了。我们头一天只走了不多的路程(这是多么艰难而又令人心旷神怡的路程),在一个坐落在陡峻的山腰间的小村庄住下来。这是一个由几座小木房组成的纳西族村庄。在村庄四周的坡地上,人们正在忙着摘取熟透了的蚕豆。油绿的麦苗在风中荡漾着。浓荫遮天的核桃树已经果实累累。在这一片萧森气象的奇峰怪岩之间,看到人们居然能够从中夺取一块块肥沃的土地,使这几乎完全由岩石组成的自然世界增添了一片盎然的生机,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由衷的感佩之情。

我们第二天出发以后不久,就发现,要在虎跳峡北岸进行一次完整的游历所要克服的艰难,实在比我们所设想的要大得多。我们不得不在中途寄存下我们的行李。人们指点我们说,要看到虎跳峡最壮丽的部分,必须要到核桃园去,却很少人能说出那里究竟还有多远。而路途却变得越来越艰险了。怒龙般的金沙江老是在我们身边奔腾叫啸,一会儿离我们远,一会儿离我们近。小路时而飞越笔立的陡崖,时而翻过一道道横断的山脊。有时,前边的路径被阻断了,在山坡上突然堆满了从雪山上崩落下来的大块岩石。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一座雪山的峰尖给砸断了,各种形状的岩石从上面滚落下来,有的堆在半山上,有的停在悬崖边,有的奇特地重叠在一起,有的又像石柱似的直竖起来。我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它大约有四丈宽、一丈厚,一大半伸向江面,摇摇欲坠地横搁在崖边一座陡岩上,仿佛你只要用手指碰它一下便会跌落到万丈深沟中去。可是它上面已经长满了厚苔,谁知道它被摆在这惊险的地位上已经有多少年了?而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我们的小路还得从它身上跨越过去。

但是,使我们惊诧的还在前边。小路突然在一道横沟前中断了,低头看时,在我们前面是几丈宽的断崖,在我们左下方,是一段光滑如镜、笔立如墙的陡壁。路在哪里?路就在陡壁上。即使是在这样的绝路上,也阻挡不了山民们前进的脚步。我们看到,人们便在那墙壁似的陡崖上用斧头凿出一个个的小坑,使人可以放进脚尖去,然后又在上面凿出一道浅浅的可容攀手的石隙。这样,我们便获得了一次机会,使自己也能够像我们那些可敬的山民同胞们一样,像登山运动员似的从陡壁上横爬过去。

我们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总是从奇丽的自然风光那里获得了报偿。当我们在峭壁下饱饮了清洌的泉水,重又爬上对面的陡崖时,我看见一棵巨大的葱茏的树木,横生在岩石间,在树根下,从一个好像是张开的嘴一样的洞中,喷吐出一股银色的清泉来。泉水沿着悬崖扩散着,坠落着,一直流进江中去,形成了一股折叠下垂的漫长的瀑布(谁能算得出它有多长呢?反正它不会少于七八百米)。其实,这样的飞泉流瀑,我们一路上时常遇到,就在南玉龙雪山的山崖上,也时时可以看到它们像璎珞似的垂拂而下,闪着银光,流进滚滚东行的大江。

正当我们艰苦地行进在各式各样的危途险径中时,我们的向导指点我们说,就在前面,在一片倾斜的山坡下面,便是我们要去落脚的核桃园村了。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村子里的核桃林和一片片梯田麦地。可是,正在我们汗流浃背地想一鼓作气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又被一片突然出现的奇特景色惊得目瞪口呆了:在我们眼前,地面忽然出现一条巨大的裂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威严的哈巴雪山,好像被什么巨人当头劈了一斧,劈开了一道刀切般整齐的深谷。你要到核桃园去吗?那你得从深谷的这一面攀缘而下,然后再从另一面爬上山顶,才能下到那个可望而难及的村庄,我们只好重新鼓起余勇,像杂技演员似的战战兢兢地下到谷底,抬头四顾,我们两边都是九十度的悬崖,一道巨大的水流像一把银剑似的从哈巴雪山峰巅直泻而下,流一节,在山间形成一个碧清的水潭,然后又轰然下坠,这样,经过几次跌宕,最后形成一股激流冲进金沙江心。

在这条雪山的裂隙中,人们不能不深深地被大自然的威力所震慑。这里的每一道清泉,每一块岩石,都像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安置得奇妙而又壮美。我们从一座硕大无朋的岩石下边涉过溪流,这怪岩石仿佛是刚刚才从雪山峰顶崩落下来,它的一端斜插在峭壁中,另一端像一只巨兽的上颚似的伸出来,我们从小桥上穿过峡谷,就好像从一头怪兽的嘴中穿过一样。溪水清亮透彻,水底的岩石色彩晶莹,走近看时,这条急剧地奔驰着的溪流,又好像是一匹倾斜地垂拂在万丈悬崖上的彩缎,绚丽斑斓。我们从对面悬崖小路攀缘而上,这条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云梯似的栈道,也是用各种颜色的碎石铺成的,红、黄、绿、白、黑色的石块交错相间,真是一条五彩路!从这条令人目光迷离的险路攀上峰顶,我们重新又看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核桃园,这一回,它可真的是近在咫尺,再也没有什么险阻可以隔断我们了。从山巅俯视,这个村庄像玩具似的隐蔽在山下的一片丛林中,我们还得像滚石子般地从山顶不停息地向下面跑二十分钟,才能到达宿营地。

由于有许多核桃树而得名的核桃园,实际上是个十分贫瘠的小山村。它的稀疏的石头房子就建筑在陡崖上,到处是嶙峋怪石。我们借宿的人家,便是利用一块块天然的石岩来作墙壁的。从村头向南俯视,金沙江可真的近在身边了。江水不停息地吼叫着,势如万马奔腾。夜间,当我们在篝火边睡下来时,我们觉得好像是睡在一只波浪滔天的船上一样,江水的奔腾、江风的怒号和松涛的喧嚣混成一片。我们隐约感到怒涛在一阵阵冲撞着山峡,大地好像在微微战抖。而就在这时刻令人惊心动魄的自然环境里,人们却生活得平静而健壮。在睡醒一觉后,在跃动的火光中,我看见我们的房主还在转动着手推磨,把刚刚收割回来的小麦磨成面粉。

我们要真正看到虎跳峡的面貌,还得下到山麓去。于是,次日早晨,当初升的阳光从雪峰间直射过来,把群山照耀得一片金黄时,我们在猎人老熊的带领下,向江边进发了。这里说的向江边进发,并不是像通常想象的那样,慢慢走到江边,而是意味着从村庄所在的崖边,沿着临近江心的悬崖陡壁,一步步地向江心靠近。我们的向导背着猎枪和绳子,带着我们从岩石上一步步探索着勉强可以着足的地方。我们有时得用手攀扯着石缝中的灌木丛,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有时得俯伏着身子,像壁虎似的一寸寸地向下移动。我们每个人都汗透了衣服,终于和我们的向导在一块凸出的巨岩上停留下来。他告诉我们,从这里向下俯视,在西面不远的地方,便是真正的虎跳峡了。等到我们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不致被江风吹落江心的立足点并且环首四顾时,才发现我们是处在一种怎样惊险的境地之中。我们面前,近得好像手都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便是玉龙雪山的巍然耸立的主峰,峰壁陡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向江心倒下来。我们立足的崖壁也是笔陡的,陡得我们伸头下望只能看到令人目眩的江水,却看不到江岸。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奇形异状的怪岩绝壁。南岸的玉龙雪山和北岸的哈巴雪山近得好像要拥抱起来,它们的锐如利刃的峰顶直指云霄。向西望去,极目所至都是窄如甬道的绝壁峡谷,两岸绝壁的上面有时比下面还要靠得紧,好像时刻都会吻合在一起似的。在我们身下(可能有一百米高),金沙江形成了一条金色的缓流瀑布,它像一条巨龙似的,在这夹缝般的峡谷中左右冲撞,发出雷霆般的怒吼,径直向东奔泻而去。我们紧张地抓住灌木枝,小心翼翼地向下探视,但过一两分钟就不得不因为头晕目眩而收回身子。我们的向导泰然自若地盘足坐在岩石边缘(我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落江心),一手抽着烟,一手为我们指点着。他告诉我们:西边江面上有两座方形巨岩,那便是人们所说的虎跳岩。在那里,两岸离得那样近,使人一点也不会怀疑老虎确实可以从容地从那里一跃过江。他又告诉我们,在纳西人的传说中,又把那里叫作“交弓处”,在古老的征战里,人们曾经从南岸向北岸传送着弓箭。他又告诉我们,传说在对岸雪峰上面住着一位善良的仙女“阿昌本狄米”,她经常骑着白马,在雪山上往来逡巡,守护着岸边居民的幸福。每当有虎豹来吃牧人的牛羊时,她便会在山上高声呼叫,来向人们告警。我们随着猎人的手指望去,果然,在雪峰的一块平滑的石壁上,可以隐约地看到一个由风雨剥蚀而成的女人般的侧影,好像正在山间策马驰驱……这一片奇妙的自然境界,是在怎样激发着富于想象的纳西族人民的诗的幻想啊!

我们的向导说,要真正窥见虎跳峡的全貌,还必须从这里用绳子沿悬崖吊下去。猎人们在这里猎取岩羊时,也是这样吊下去的。但是我们不能不谢绝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建议(虽然不无遗憾),为了一饱眼福而要甘冒粉身碎骨的危险,这代价未免有些太大了。

我们沿着崖壁返回到宿处。在途中遇见两个正在摘取野果的小学生,他们问我们是不是来调查水力发电的,他们自豪地说,这段不长的江面,水的落差有五百米呢!言谈之间,仿佛就在东边不远的山口上,一座高大的水坝快要矗立起来了。我们发现,这里居民的生活是艰苦的,可是,我觉得他们在精神上却是坚强而豪迈的。他们缺少耕地,他们不得不和严峻的大自然做着艰辛的斗争。但我们看到,在那些连走路都十分艰难的峰峦丘壑间,到处都有小片的土地,人们到那里去耕种,其艰难也许不下于我们去探访虎跳岩,但他们还是那样乐观地、坚韧地坚持着他们的艰辛的战斗。我们在归途中,路过一个叫作纪普勒的小村子,那里的人们居住在陡崖上,却生活得富裕而美满。合作社社长、白族复员军人和国安告诉我们说,他们的粮食,都是从石缝里夺取来的。他说,他们的土地都在岩层之间,每翻耕一次,都要翻出一层新的石块,得把它一块块捡走,然后才能下种。可是,这里的人们像他们身边的雪峰一样顽强,严峻无情的大自然一点也没有使他们屈服。相反地,在解放之后,他们生活得一年比一年富饶了。现在,他们全乡五百多口人,拥有两千五百头羊、三百多口猪和二百多匹牛马。他们没有被群山压倒,没有被激流吓怕,他们用自己坚强健壮的双手和严厉的大自然进行着永无休歇的战斗并且取得了节节胜利。

当我们沿着高山小路走上归途时,峡谷中彤云密布,群峰弥漫在一片云海之中。暴风雨来了,在我们耳边,风声如吼,雨声如雷。浓云从谷底、从密林中冉冉升起,遮蔽了我们的视线。但是,风雨很快就过去了,云雾又被江风片片驱散。我们远远看见,在笔立的山崖间,我们住过的那个小村庄在云隙中显现了,在风雨的浸洗之后,它显得分外明净、美丽。在一座座木楼顶上,升起了朵朵炊烟……这时,在我宁静的心境中不禁闪过一个思想:大自然的威力是巨大的,可是我们的勤劳勇敢的人民却永远有着更加伟大的力量,他们才是真正的巨人。在这样的巨人面前,不论是严峻可怖的玉龙雪山或者是狂放不羁的金沙江,总有一天,都会驯服地低头躬腰,成为只能造福于人的永不枯竭的巨大力量。

1963年

(原载《新港》1963年第2期)

从怒江到片马

怒江峡谷

为了顺利翻越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山脊,早日到达我们日夜向往的片马地区,我们在怒江峡谷没有多事逗留。但即使是短暂的停伫,怒江峡谷中的奇特景色,已经足以使我们这些习惯于欣赏风光明媚的自然景象的旅人,沉浸在一种激动的心境之中了。怒江——它的名字是取得多么确切,多么生动!当我们在黄昏时分,从东面翻过碧罗雪山的余脉,同一条欢蹦乱跳的小溪一道下降到气象森严的怒江峡谷时,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怒江真是一条勃然发怒的江。在两岸巉岩嵯峨、峰插入云的山谷间,这条碧绿色的江,从北方奔腾而下,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从悬崖边、陡岸旁、怪石间咆哮冲过,处处激起了白色的浪花,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条翡翠玉带上的片片白斑一样。可是,更加令人惊心动魄的,还是两岸的山。这些浓翠欲滴的峰峦,好像一群勇猛的身披甲胄的武士,从两面向这条大江咄咄进逼,然后又威武地挺立在江边。四周的山峰是这样的峻陡,这样的逼近,以至于我们无论向哪一方眺望,都得仰起脖子,而且只能窥见上空被挤成一小条的蓝天。在雾霭中,这些山峦和激流,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遥望着远山上的篝火,山腰上弹丸似的梯田和嵌镶在陡坡上的小小的傈僳村寨,就更加使人产生一种感受:在这严峻而奇绝的大自然面前,人显得多么的微小!

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多作流连。我们必须在清晨过江去。我们现在已经不必像几年前的游人那样,那时,人们得像杂技演员一样沿着一条竹溜索凌空滑过江去。可是我们一点也不为此遗憾,我们还是宁愿骑着边防军的骏马,从新建起的桥上昂然而过。我们甚至也没有来得及在怒江边的一座奇妙的温泉中涤荡一下身上的旅尘。这股温泉,从怒江边一片陡峭的火山熔岩上的一个碗大的洞口喷涌而出,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从一个巨大的开水壶中向外倾倒着滚水一样,然后又沿着崖壁扩散到怒江中去,形成一片奇特的温泉瀑布。我们只是急着从怒江西岸的山谷小径兼程前进,穿过横断山脉,深入高黎贡山的原始密林,然后翻过雪峰再向西行,到片马去。

行进在高黎贡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我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人们把连绵的群山称作山脉是多么贴切。一道道山岭,从远方的披着白发的高山山脊,整齐地伸向江边,就好像一张树叶上的条纹脉络一样。我们的向导,十分熟悉这一望无垠的群山和密林的自然分布和历史沿革。他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关于这个地区的色彩浓郁的古老图画。就在这怒江边和千山万壑间,在解放前,是分属于五个土司掌管的。那时,土司们倚仗着一种传统的权力,使这里的各族人民长久地生活在一种近于原始的生活状态之中。就在不久以前,人们还在用木犁耕地,用弩箭狩猎,身上穿着用粗麻织成的衣服。那时候,人们养一窝蜂,种一株核桃树,每年都要向土司缴纳几斤蜜和油;那时候,人们猎到一头野兽,那贴近地面的一半要贡献给土司,因为它所倒毙下来的土地是属于土司的;那时候,人们走过故去的土司的坟前,都要跪拜致敬,连牛马脖颈上挂的铜铃也得取下来,以表示它们的默哀。可是,土司们的权势,现在已和他们古老的官邸一同颓圮坍塌了。我们的向导指着江边半山上一个村落说:“你们看,那就是登埂土司的府第!过去,他的权力可以一直管到片马、古浪、岗房地区。”可是,现在,人们差不多已经把这当作古老的神话看待了。人们已经不大记得那最后一任土司的名字。现在,在那个村子里,最有名的人物,是志愿军复员战士苗福保,一个能干的合作社社长。

是的,我们所面对着的自然境界是奇特的、深邃莫测的。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们和我所听到的关于这片地区的传闻结合起来(在解放前,人们把这一带山区称作“野人山”)。我觉得,就是在这些人烟稀少的地带,这些充满荒野丛莽情调的地带,也洋溢着一种新的生活气息。我没有遇见过一个穿着原始装束、身背毒弩的猎人;相反地,倒是时常碰到一群群衣着整洁的红领巾在密林中采摘野果,一群群身穿长披肩的傈僳族妇女在豌豆地里集体锄草。我们越过一道山脊又一道山脊;我们一会儿要抱着马脖子攀上笔立的山头,一会儿又要沿着陡峭的山径像滚石子似的下到谷底。我们穿过了大片的盛开着火红花朵的木棉和刺桐的丛林;我们时不时地在大片的杜鹃花和山茶花的树林中驻足流连;我们也常常为矗立在四周的奇峰异峦而赞叹不已。但最使我们动心的,却是在这雄伟的自然境界中所显露出来的人们的顽强的力量。就在这鸟雀难以飞越的峰峦间,在万丈悬崖的肩背上,我们时常可以发现一块块油绿的田畴在闪光,一股股山泉被人们从遥远的山边引到这些小块的田地里来。这些细小而漫长的涓流,在雄伟的山峦间形成了一条条整齐的几何图形似的纹线。不管大自然是多么严峻和无情,但人们总是能够从它那里索取到自己需要的一切。

密林哨所

我们像跳高栏似的在横断山脉间行进着,终于进入了高黎贡山的原始密林。从此,我们可以沿着一道溪谷一直向顶峰攀登了。我们路过的山寨越来越少了,但我们的向导对于每一个小小的山村总是能说出一些动听的掌故来:这个村子住的是彝族,抗日期间,山民们曾经打死过一个敌人军官;那个村子住的是傈僳族,他们是以饲养猪而闻名全区的。可是,我们却逐渐被这一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迷住了。我们沿着一条溪流前进。但与其把它称作一条河,还不如称其是一条漫长的缓流瀑布更确切些。我们一直在向上攀登,溪水也老是迎面地冲激而下。在两面的山箐间,到处都有银色的山泉从山顶跌宕而下,时常可以遇到这样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一道飞瀑,从仰不见顶的千仞高峰上,沿着九十度的陡壁坠落下来,中间经过几次顿挫,然后注入到谷底的溪流中,好像是一匹银色的绸缎高垂在山峰上。这里的森林也是奇丽而秀挺的。靠近谷底,是一片繁密的阔叶林带,藤蔓缠绕,茂草迷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在两岸的山上,挺立着巨大而笔直的乔木。冷杉、云杉和红松,像一列列士兵似的耸立着,地上铺满了杉果和松果。五彩绚烂的野花正在盛开,到处都可以看到合抱的杜鹃花和马缨花,繁茂的花朵红白相间。越往上走,森林就越是茂密。山泉纵横,藤蔓攀绕,画眉和箐鸡在看不见的林莽中啼啭。逐渐,我们走进了一片足以使植物学家心旷神怡的巨树的林带:几人合抱的大树(我只能认得出其中的楠木和松杉树),像巨人似的高耸入云,身上披满了绿苔,枝干上也挂满了绿纱般的附生植物;巨蟒似的藤蔓从一棵树缠到另一棵树,然后垂到地面;草地上是一片紫色的野花,好像给这片林带铺上了一层绚丽的地毯。

在这样迷人的森林中我们不可能快步前进。我们情不自禁地到处驻足停留。这样,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天中翻过高黎贡山的顶峰了。我们和几个同行的边防战士一道,在密林中的一座边防军哨所里找到了宿处。当热情的主人把我们安顿在他们全部用名贵的木料盖成的房舍中以后,我们不禁对这座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红色的房子赞叹起来:这里多么像一座美丽的别墅!好客的战士们一点也不理会我们的少见多怪,只是忙着用他们丰硕的生产品来招待我们。我们发现,在这茂密的林莽之间,不但住着一群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边防战士,而且还有着一片生产基地:菜圃中生长着肥硕的菜蔬;畜栏里关着几百只山羊、肥壮的牛马,它们的叫声,和山谷中瀑布的咆哮声,以及林间群鸟的歌啭,合成了一片奇妙的交响曲。一个小战士甚至还为我们折来了一束野花来装饰住处。当我们端详着这束乳白色的鲜花时,我不禁惊呼起来:“这是野花?这不是名贵的玉兰花吗?”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央请这个战士再去替我折一枝来。我们的边防战士,就是在细小的事情上也表现出他们的性格来:客人需要什么,就给他们个够!十分钟后,两个战士气喘吁吁地为我扛来了几乎一整棵玉兰树,并且说:“这不稀罕,山沟里有的是!”吃过晚饭以后,我和旅伴们一同出外散步,走到小溪边,我们几个人不禁欢呼起来:就在河对岸的山谷中,我们看见了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玉兰花林。它们正在繁花怒放,一阵馨香扑面而来。这些高大的玉兰花树中的任何一棵,都足以成为内地任何一个公园的珍品。可是,它们在这里成了普通的树林,而且一望无边。我想,它们也许会绵亘到几十里,甚至一百里远!

我不知道怎样处理战士们送给我的这棵玉兰花树。我只好把它折成许多花束,用它们堵塞窗口和门缝,来抵御从山谷中袭来的阵阵刺骨寒风。

越过雪峰

我们在深山的风摇雨撼中度过了温暖的一夜。清晨,阳光穿透浓雾把我们将要攀登的顶峰照耀得一片金黄。在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下,我看见了一个哨兵的刺刀的闪光。战士们都到地里劳动去了。我是多么希望和这些幸福的年轻人一道在这仙境般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是,我们不得不向好客的主人告别。在山那边,片马在召唤我们。

我们在寒冷的高山中盘旋而上,目标是正前方那个白色的山顶。我们穿过了一片玉兰花林。森林中的景色似乎随时都在转换着。渐渐,我发觉,这些树木大都是在不同的高度上聚类而居。这里,是一片赤桦;那里,是一片冷杉;然后,又是一片云杉。我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朱砂玉兰(它也许有七八丈高),和一株楠木长在一起,一半是茂密苍翠的绿叶,一半是香气袭人的花簇。

超过了三千米的高度以后,树木逐渐稀少了,山上出现了一片片细小的箭竹林。代替了密生的花草的,是低矮的灌木丛。人们告诉我说,再上去,便不能骑马了。可是,我没有料到,正当我们攀过一道山口,我脑子中还萦回着一片花团锦簇的植物世界时,一阵刺骨的冷风吹透了我的衣衫,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片银妆玉琢的洁白的冰雪世界。于是,我们不得不在汗湿了的单衣外面套上了棉大衣。真是像梦幻一样,在两小时之内,我突然从炎热的夏天走进了严寒的冬天。

我想,如果不是前导的几位边防战士的坚毅精神激励了我,我一定会难于穿过这被冰雪封锁了的雪峰。一个战士递给我一支手杖,另一个战士为我系上了“鞋码”,第三个战士给了我一双手套,于是,我便踏着他们的足迹艰难地行进着。在我们左面,是不能着足的陡坡,右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雪谷,要是一步失足,人们便会掉进雪坑中去。可是,在我前面的几个战士,他们走得多么从容,多么轻松。他们背着笨重的背包和枪支,却时常停下来,把他们粗壮的手伸给我。有的战士还有闲情逸致欣赏四周的景色。一个小鬼突然停下来喊叫道:“看呀,一头大野牛,就在那块岩石上!”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小心地探索前面的道路,三步一歇地行进着。这里也许还不到四千米,但我觉得每呼吸一次都很沉重。不过,我终于走完了这段艰难的雪径,也可以说,是战士们的坚强气概把我吸引过来的。

下山时,景色变换得突兀,简直和上山时一样。在我们眼前还闪着积雪的余晖,我们又进入到森林的海洋中了。不过,大家这时已经感到很轻松,而且再也无心驻足观赏两旁的景色,因为,沿着山径走下去,我们很快便可以到达片马了。

片马丰采

我们终于踏上了片马的土地!当我像这里的战士们一样,在一顶绿色小帐篷里躺下来休息时,我的心情和所有一切初来片马的人一样地激动。在帐篷门外,可以看得很远。那里有一片繁花似锦的果树林,那里有开垦得很精致的绿野田畴,那里有一条从高黎贡山顶上奔流而下的小溪,那里,还有一条由一个个白色界桩和一排排樱桃树联结而成的和平的边界。从我们帐篷的后窗望出去,几乎可以看得见片马的全貌:一片花的峡谷,一块小小的盆地,几十座景颇人的木楼正在沐浴着金色的阳光。远处,雪盖冰封的高黎贡山顶在闪着银色的光彩,它像巨人般地矗立着,俯视着片马——这个小小的村寨,这块刚刚回到祖国怀抱的土地。从印度洋吹来的季候风劲烈地吹打着我们的篷顶,但我们觉得很温暖。我的心情在激荡。我在边疆走过许多美丽富饶的地方,但很少有能够像片马这块小小的土地这样: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会引起人们这样深挚的眷恋之情。我刚刚踏上这片土地,但我在那些正在紧张地修建着水电站和卫生院的建筑工人脸上,看到了这种情感;我在那个严肃地守卫在国境线上的边防哨兵的脸上,看到了这种情感;我在那些忙碌地在百货公司的帐篷中工作着的姑娘们的脸上,看到了这种情感。也许可以说,我从这个小“城市”(虽然它暂时还是由一片帐篷、草棚和木房组成的)中每一个居民的脸上,都看到了这种情感。

是的,当我站在国境线上,挽着边防战士们的手臂,环顾着这片小小的、但却充满了动荡经历的土地时,我的心里便激荡着这样的情感。我在想,这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地方!各色各样的冒险家来了又去了,就像山谷中的流水一样,唯有各族人民的劳动成果却是万古长青的。饱经沧桑的片马,现在看来仍然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富饶的地方。我很少看到过这样的村庄,它的前前后后都密布着一片繁密的植物。在这里,家家户户都用茶树作篱笆,用桃李和苹果树遮荫,用核桃树和梨树做围墙。清澈的泉水四处涌流,可以引灌到任何一块土地上。穿着鲜丽的民族服装的男女,在林间辛勤地劳动着,好像一群彩蝶穿行在花丛中一样。片马,现在又是一个多么充满了蓬勃活力的地方。在我居留的短暂期间,我发觉它几乎每天都在改变着自己的装扮和容貌。在过去曾是荒草萋萋的山坡上,一座座美丽的建筑正在完成。也许不要很久,在这里的古老的木房中,便会闪烁着耀眼的电灯光。而这一切,是居住在这块地区的人们所能想象的吗?这里的人们对于那种动荡变乱的日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住在下片马的景颇族老人祝老大(他在这一带以制造铁犁头而闻名),总是喜欢这样向客人们指点着:在哪一片坡地上,曾经建筑过英国殖民军的营房;在哪一座山头上,曾经留下过日本侵略者血腥的足迹。那时候,住在片马的人们好像是住在风雨飘摇的破船上一样。现在,祝老大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过着流浪的生活了。他有了房屋,有了土地,有了安定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最足以使他以及一切片马人引以为豪的,是他们有了一个强大的亲切的祖国。

而且,就像是感到了自己心脏跳动一样的真切,他们感受到了祖国强大的、社会主义的生命力量。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现在还只居住着几百个人,可是,恐怕再也难以找到这样的处处都洋溢着亲密的民族友爱情感的地方了。纳西族的姑娘们,在这里的砖瓦窑上卖劲地工作着;傈僳族的卫生员,在给来自四村八寨的各族男女看着病;白族的售货员,在紧张地接待着来做交易的山民们(他们带来的兽皮和黄连已经在帐篷中堆成了小山);而来自内地的汉族工程师,正在为了早日完成片马水电站而日夜操劳着。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自雪山那一面的外来人。人们以自己能够成为“片马人”而自豪。而这一切,是多么生动地说明着一件事实:不论是横断山脉的高山峻岭,也不论是高黎贡山的原始密林,都阻挡不住那从东方吹来的和煦春风——社会主义的春风。在片马,在它回到祖国怀抱后的第一个春天,它的花开得特别繁茂,而紧跟在后面的,必将是一个果实累累的收获的季节。

1962年

(原载《人民文学》1962年第9期)

摩梭人的家乡

刚刚渡过咆哮的金沙江,进入层峦叠嶂的小凉山地区,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向北行进,为的是早日到达泸沽湖,去看望一下居住在云南西北山区的一个古老的、人数不多的族群——摩梭人。

严格说来,摩梭人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它应当是属于另一个云南古老的民族——纳西族的一个支系。可是,边远偏僻的生活环境,使得他们无论在经济生活上或是文化生活上,都逐渐形成了某些不同于丽江纳西族的特点,因而,人们便习惯地把他们称作摩梭人了。

吸引我们去进行这次艰辛访问的,还由于许多关于那个地区的引人入胜的描述和传说。我们从古书里看到这样的记载:明代的旅行家徐霞客,在到了滇西北的丽江以后,曾经听说在东北方向十几天路程的地方,有个“仙境”般的去处而不胜欣羡向往(从地理位置来看,这个地方极大可能就是我们所谈到的泸沽湖——摩梭人的家乡)。但是,他要去游历这一地区的愿望和请求,遭到了当时这一地区的统治者——丽江土司的拒绝。如果说,我们从徐霞客笔下所看到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描写,只不过是一些缥缈的传闻和幻想,那么,我们碰到的几位去过泸沽湖的民族工作干部对于那个地区的描绘,就不能不在我们心里激起一种去亲身探访的难以遏制的欲望。一位刚从那里回来的同志说:他走过云南许多美妙的地方,但是,他想不出哪里有着能够和泸沽湖相比的美丽而又独特的自然风光。他说,居住在泸沽湖边的摩梭人,简直是住在一片“蓝色的世界”里。那里有碧蓝的湖水和碧蓝的天空,那里的四面山上长满着灰蓝色的冷杉和云杉;那里的森林里繁生着紫蓝色的山杜鹃,那里的田野上盛开着浅蓝色的豆花;那里的姑娘们穿戴着鲜蓝色的裙子和头巾;连林中的鸟雀也来凑趣,身上披着翠蓝色的羽毛……

这位热心的同志也像另外几位同志一样,没有忘记告诉我们另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摩梭人中,还保留着古老的母系社会的风俗遗迹。

假如描述者不是用下面这句话来作结束的话,我们几乎是被他引进一个童话世界当中去了。“当然,”他最后补充说,“那里虽然四季都开放着各种美丽的花,但开得最为繁茂的,是社会主义的花!”

就是这枝独特的花,这枝在古老的生活土壤上生长起来的美妙的花,促使我们迫不及待地、兼程前进地开始了我们横越小凉山地区的旅行。

凉山的春色是姗姗来迟的。许多山峰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彝族人民的春耕活动刚刚开始。在稀疏的松树林和杜鹃林下面,在用木栅围起来的村寨旁边,戴着大荷叶帽和绣花领圈、包着黑色大头巾的彝族姑娘和青年,正在犁过的土地上燃烧草肥。但是,除了我们在经过村落或者山口时偶然看到的一些倒塌了的碉堡之外,无论是从人们整洁漂亮的衣饰上,或是从人们健壮开朗的脸色上,都已经不大能够找得到往昔的奴隶制度所遗下的印迹了。

到处都有牧羊人和生产队的此起彼伏的歌声。我们便是这样穿越了大半个小凉山,来到了小凉山西北角的宁蒗县的。从这里,我们将离开公路,开始我们为时三天的徒步行军,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泸沽湖。

我们的三天路程都是在连绵的山岳和繁茂的森林中行进的。一路很少人烟,因此我们不得不请几位边防战士和我们就伴。这是一群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他们的热情和殷勤,加上四面的时刻变化着的美丽风光,使我们的行军生活过得既不艰苦又不单调。带队的班长是一个名叫顿珠的藏族战士,他背着冲锋枪,腰上还挎着一把银鞘的藏刀。这个机敏而又慓悍的小伙子,不但把旅途中的一切重要事宜都安排得好好的,而且还像个讲解员似的不停地告诉我们:哪里的山崖上曾经有过清剿残匪的战斗,哪里的垭口上曾经有过彝族奴隶主的“哨房”,哪里有居民点适于宿营,哪里有清洌的泉水宜于休憩。顿珠的家乡就在离泸沽湖不远的地方,因此,他不但时常带着一种怀念的心情向我们谈起他家乡的牦牛和青稞,而且也时常用着一种亲切的口吻对我们讲述泸沽湖的美妙风光。

这里是群山的海洋,也是森林的海洋。但直到第三天,我们才走进一片茂密蓊郁的真正的原始老林。顿珠告诉我们,从北面的一道峡谷爬上山巅,顺着密布着参天古木的山梁翻过顶峰,再下山,便可以看见我们所向往的那个泸沽湖了。我们在一眼水晶般清亮的泉水中喝足了水(顿珠说:“这股泉水要不喝,就太可惜了!”),便顺着峡谷向顶峰攀去。山路很陡,沿着一股下坠的山泉左右盘旋而上。这股山泉从山顶上奔流下来,好像是一匹银色的绸缎从高空折叠投向峡底,穿崖越谷,形成了一串重重叠叠的连续瀑布。我们在遮天蔽日的林莽中向上行进,山谷越来越幽深了。两边出现了高大粗壮的松杉密林。这时,顿珠又显得忙碌起来,他走得气喘吁吁,连棉衣和枪背带都汗湿透了,却还在不停地向我们指点着:那种高大的枝叶翠绿的松树,叫作云南松;那种树皮光滑、结着松球的松树,叫作果松;有一种果松的松球大得像菠萝,人们又叫它松菠萝。他又告诉我们,那种叶子发绿的是云杉,叶子发蓝的是冷杉,杉树上垂挂着的好像璎珞和披纱般的植物,叫作“木流苏”。

这一片密林中树木的挺拔高大,真是叫人惊叹不已。我们透过树枝的间隙,远远望见了顶峰上笔立的悬崖。崖壁是黑色的,崖顶呈现出一片锯齿形,顶端环绕着云雾。在陡壁上,垂挂着一条条银色的流泉。但即使是在陡壁上,也密生着好像画家的排笔似的直挺挺的松杉。我们继续向上攀行,从一个只容一人出入的石缝中穿过了分水岭。人们说,那一面便是属于泸沽湖的地带了。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什么“蓝色的世界”,却好像看到了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我们看见了一片奇特的森林。好像是被什么人有意安排好了似的,在山峰的这一面,不同种类的树木是一块块地分别生长着的。这里,是一片赤桦林,红色透明的树皮在风中飘摇,好像披着绸缎的衣衫;那里,是一片白桦林,刚刚茁生出嫩黄的枝叶,显得英俊而窈窕。而当我们刚刚转过一道山梁,我们又看见了一大片无际无涯的松树和杜鹃的间生林:最高的一层,是松树;在松树间,生长着高大的盛开的映山红,淡红和殷红的巨大的花簇,在树枝间婀娜地摇曳着;下面一层,是一丛丛茂密的、盛开着紫蓝色花朵的杜鹃树;而紧贴着地面的一层,是一片片低矮的含苞未放的灌木丛,我们仔细辨认时,原来也是杜鹃花。战士们在这一片花团锦簇般的森林中忙碌起来了。他们爬上两丈多高的映山红树,摘下一束束的繁花,把它插在背包上和枪支上。顿珠抱着一大束红花,说是要带到宿营地去,插在瓶子里。他的黑红的脸颊被花束映照得更红了。我必须承认,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花。我觉得,我在此时此地所看到的抱在战士怀中的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

我们终于看见了泸沽湖。当我们每个人都花枝招展地翻过了前面的山垭口时,突然,从森林的空隙里,我们窥见一片碧蓝的春水。这是泸沽湖的一角。在夕阳下,它是那样的湛蓝,那样的明净,仿佛比周围的一切都要纯洁。但是,这个美妙的湖,当你想要把它饱看一番时,它忽然又隐没在林海之中,像幻景似的不见了。于是,人们又尽情地欣赏起身边的鲜花来。可是,这个魅人的湖泊,突然又露出它的另一个角落,但它的颜色又变成了浓绿色,在将落的夕阳斜晖下,闪着金鳞似的细波。等到我们再向它仔细端详时,它又消失在林荫之中了。

但是,不管泸沽湖的黄昏景色是怎样的诡谲多变,我们终于还是看到了它的真实的、完整的面貌。当我们以一种按捺不住的心情,奔跑着下到半山麓时,泸沽湖终于把它的全身袒露在我们眼前了。我不知道我的眼力是否可靠,这个美丽的高山湖泊大约有七八十里方圆。湖的四周,耸立着锦屏般的群山。群山的身姿是仪态万千的:它们有的巍峨,有的秀挺,有的怪石嶙峋,有的林木繁茂。在湖的东北面,有一道细长的堤梁般的山梁,好像一条巨蟒似的一直伸进湖心来;和它成为对称,在湖的西北面,矗立着一座陡峭的巨峰,好像是一个蹲坐在那里的巨人。在湖的四岸,稀疏地坐落着几个小小的村庄。湖中央,有几个秀丽的小岛,一群群的白鹤在岛上翱翔着。在水晶般明亮的湖面上,有几只独木舟在摇荡。而这一切,不论是天空、湖水、远山、密林、村舍和岛屿,在暮霭之中,真的都显出了一种和谐而又迷人的天蓝色!

这便是我们所要探访的泸沽湖!这便是我们朝夕向往的摩梭人的家乡!我们从山径下到湖边,走上了湖边的小路。路旁,密生着新绿的垂柳和一排排梨树与苹果树,梨花正在盛开,银白如雪,散发着蜂蜜般的香气。这时,我们都不禁暗自欣幸,我们终于来到了摩梭人的幸福而美丽的家乡,终于能够和这些朴质而优美的民族兄弟姐妹一起,坐在他们的火塘边来谈论他们的美妙生活了。

我们投宿的村庄,是紧挨着湖南岸的一个叫作洛水的摩梭人村庄。当我们走进这个由许多座木楼组成的小小的村庄时,我很快就发现,我们是被一种辛勤、忙碌而又热情的生活气氛包围了。一个英俊而高大的盛装小伙子,从一座松木盖成的木楼中出来迎接我们。他穿着镶金边的大红上衣、紫裤子、长筒靴,腰间围着宽皮带,欢叫着和战士们拥抱了。顿珠告诉我说:这是他们连里的复员战士格扎。我们便在格扎家漂亮的木楼里住下来。摩梭人真是善于按照大自然的恩赐来安排自己生活的人,他们的房屋从头到脚都是用完整的杉木和松木修成的,墙壁是整棵的杉木垒起来的,房顶是用芳香的松木板盖成的。当我们被邀请到主人的居室去吃饭时,我们发现,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丰盛的大森林的产物。水槽是用挖空的松木做成的。屋正中吊着松明灯,噼啪作响的松明把屋里照得一片通红。房主人——格扎的母亲,热情而亲切地招待着客人,给我们做起了香美的晚餐(我们吃的当然也是泸沽湖的产品:湖里的野鸭、林中的斑鸠和合作社打鱼队刚刚打上来的鲜鱼)。

主人的热情使我们很感动。但更使我们激动的,是我们刚一进村便在感染着我们的那种繁忙而又辛勤的生活气氛。门外响着一片摇船的欸乃声,这是生产队从对岸的田地里收工回来了。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牛叫声和牛走动声,牧放的牛群回来了。过了不久,我们便听见隔壁的木楼中响起了嘈杂而又和谐的歌唱声。女主人(她那亲切的面容哪里有半点“母系家长”的痕迹),用不熟练的汉话告诉我们说,那是社员们在开会,在布置春耕;这几年,摩梭人向汉族老大哥学会了种稻谷,这些天正是送肥和下种的日子,因此人们都很忙碌。男主人格扎多少有些遗憾地说,你们来得不凑巧,正赶上农忙,不然,就可以看到摩梭青年独具色彩的爱情活动了。他告诉我们,在农闲季节,在月明风清的日子里,小伙子们常常在湖边唱起情歌,并且把一块块小石子投到他们心爱姑娘的楼顶上;聪明的姑娘,从石子落在房顶上的响声和远处的歌声,便会判断出,来的人是她所期待的抑或是她所拒绝的,然后决定出去会面还是坐在火塘边置之不理。

现在,整个村庄正在像蜂房似的忙碌着,我们当然是听不到这种独特的石子从楼顶上滚落下来的声音了。但是,当我在散发着松脂气息和花香的楼上睡下来的时候,我仍然是长久地不能入睡。在我耳边,响彻着一片喧响的声音,又像风声,又像水声,又像是人们的幽宛的歌声和萦萦絮语声。过了一会儿,我才分辨清楚:这是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这是山间松涛呼啸的声音,这是隔壁的生产队员们用音乐般的摩梭话发言的声音,这是村头的小学里的孩子们齐声唱歌的声音,这是一片既嘈杂又和谐的新的生活的声音……

摩梭村庄的清晨是繁忙而美丽的。我很少看到别的民族的衣着有像摩梭人这样色彩强烈的。姑娘们出来背水都打扮得衣装整洁。她们不直接从明净的湖里挑水,而是在湖边的沙滩上挖出一个个泉眼,用竹篾围起来,每天早晨,便从这里背水吃。她们多半都穿着紫色或者蓝色上衣,浅绿裙子,腰上束着红腰带,有的背上还背着一张精致的小羊皮,欢笑着把一竹筒一竹筒的沙滤水背回家去。这些姑娘们都是那样爱唱歌、爱跳舞。清晨,当我在湖边漫步时,看见几个盛装姑娘赤足站在湖边的岩石上,一面唱歌,一面在有节奏地跳动着。仔细看时,原来她们是在洗衣服,她们的舞蹈动作,只不过是被美化了的揉搓衣服的动作。

太阳升起以后,整个洛水村便沉浸在一片紧张而欢腾的劳动气氛之中了。我看见,夜间在领导开会的那位女生产队长,穿着紫上衣,正在指挥一群穿红着绿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把一袋袋的种子和一筐筐的肥料运进几只精巧的独木舟中去。这位女队长(她能够成为一位干练的生产领导人,当然不是由于“母系社会”的影响,而是由于她在集体劳动中所树立起来的威望)告诉我说,他们要抓紧时间,把湖对岸的一块地种完。接着,她便唱着歌,指挥人们把独木舟摇向湖心去了。小船排成了队,荡漾着,向对岸驶去。在朝阳下,他们的红上衣、绿裙子,显得分外鲜明耀目。

接着,又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们看见,一个穿紫上衣的老汉和一个小学生,从村西头把一群黄牛沿湖边赶过来,这两位牛倌一面走一面吹着牛角号。随着悠扬的号角声,一头头黄牛自动地从一座座木楼的栅门走出来,又自动地加入了牛群中去。就这样,这两位牛倌完全不费一点气力地便把全村的牛集合起来,赶到村外去放牧。

住在洛水西面的合作社打鱼队的小伙子们,也驾着独木舟出发了。他们每天清早都要到湖心去收回前一夜撒下的渔网。不要多久,我便看到,在远处的小船上,闪起了一片银色的粼光,接着,一只只小船便满载着鲜鱼摇回到岸边来,霎时间,沙滩上的鲜鱼便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高。

居住在泸沽湖边的摩梭人,便是这样愉快、和谐而富饶地生活着。我们在岸边信步走去,发现这里几乎随处都有永不枯竭的水源,无数条小溪从四面的山谷流进湖心,这些小溪清澈得像水晶一样。人们说,到了初夏,湖心的鱼群会大量地涌到小溪里来产卵,那时,只要在一端用木栅拦起来,你便可以随便到这里来捞取那些食用不尽的鲜鱼。这里的湖边还盛产着具有医疗价值的矿泉水。当我们去参观一个据说可以治疗胃病和风湿病的矿泉时,看见两个病弱的老年人正在用矿泉水治病。治病的方法很奇特:他们在岸边搭了帐篷,把那像一串串珍珠似的从地里涌出的泉水舀进一只新造好的独木舟里去,然后,又把一块块烧红的矿石丢进船中去,把水烧热,这样,独木舟便成了一个很舒适的浴池。这两位老人对我们说,他们准备这样一连洗七天,而且每天喝矿泉水,吃用泉水煮的鸡和肉,这样,他们的病便可以很快痊愈了。

我们当然祝福他们能早日如愿以偿。但是,我们还把同样的祝福献给我们可爱的摩梭兄弟姐妹们!祝福他们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走得更快。有一天,当这里的各种童话般的自然资源都被开发出来的时候,摩梭人会把他们的家乡建设成一个真正的人间天堂。

可是,当我们在晚间和两位摩梭老人坐在火塘边,倾听他们带着痛苦的神情回忆解放前的日子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泸沽湖边的摩梭人虽然居住在这样一片美丽富饶的地方,但他们在过去却从没有过过一天安宁和温饱的日子。解放前,这里的自然风光并没有为人们带来幸福。摩梭人世世代代的统治者土司,看中了这里的自然景色,在一座湖心岛上为自己修建了一所穷奢极侈的别墅。沿岸几百家摩梭人便变成了供他驱使的奴隶,为他从事永无休止的无偿劳动。那时,人们一年要逃半年荒,日日夜夜地种地、捕鱼、打猎、赶马、渍麻,只是为了换取一些洋芋和蚕豆来糊口。人们没有一件能够遮体的衣服。虽然住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却过着地狱般的日子……

但是,这些终于变成一去不返的历史陈迹了。我们面前坐着的两位老人,五十七岁的丁兹和五十三岁的叶石,过去都给土司当过“叭子”(奴隶),只有到现在,他们才真正发现生活的意义和生活的欢乐。他们两人都是合作社的保管员,对于合作社的收入了解得最具体。他们说,在这个山多地少的地方,现在,人们再也不必为缺粮而发愁了。老丁兹笑呵呵地对我们说:“这里三百六十天都是绿茵茵的,还怕咱们摩梭人过不上社会主义的好日子?!”

我相信,这位摩梭老人的愿望是一定能够实现的。顿珠也同意我的看法。他一面走,一面若有所悟地说,他和摩梭人从小就生活在一道,可是,他记不起,在过去的年代里,摩梭人曾经生活得像现在这样温饱而欢畅。他说,“摩梭人的日子变得叫人认不得了!”湖心岛上跳动着点点渔火,那是打鱼队的人撒过网之后在那里过夜。在他们头顶上,巍然矗立着那座土司宫殿的废址,它现在早已和整个旧的社会制度一样彻底地坍塌了。将来,总有一天,在这座废址上,还会修建起新的宫殿——摩梭族劳动人民的休养和游览的宫殿。

我们沉思地漫步在湖边。在月光下,一群男女青年歌唱着从我们身边走过。小伙子们头戴宽檐帽,身穿紫色上衣和灯笼裤,上身套着敞胸的羊皮背心。姑娘们穿着色彩绚丽的裙子,头上戴着大朵的映山红(摩梭人把它称作“姆戛”花),裙子后边的一角俏皮地扎在腰带上。他们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他们也许是去参加节日的歌舞,也许是去参加生产讨论会。但是,从他们的愉快的脸色和坚定的步伐上我看得出来:不论他们去干什么,他们都会这样生气勃勃、勇往直前地前进不息的。这些摩梭人,已经改变了自己过去的生活面貌,在可以想见的将来,他们也一定能够把自己仙境般美丽的家乡建设成为真正的人间天堂——社会主义的天堂。

1963年

(原载《人民文学》1963年第6期)

杜鹃赞

到过云南的人都喜欢谈论云南的花。繁花似锦,似乎已经成为“四季春常在”的云南风光的一个重要标志。在被云南人自豪地称作三大名花的茶花、报春花和杜鹃花当中,被人们描述得最多的,自然是茶花。我曾经读到过由明代的文人学士在几百年前编写的《茶花志》,读到过徐霞客关于丽江的茶花树的精细的描绘,甚至还读到过林则徐在云南写的赞美茶花的长诗。解放以后,云南的茶花经培育成长得更加绚丽多彩了,因而也更多地成为人们用来吟诗作赋、用来礼赞这锦绣边疆的自然风光的重要对象了。

可是,比起富丽而娇贵的茶花来,我却更喜欢杜鹃花。在先,当我好几次在云南边疆长途旅行时,我对于花草树木这类事情并不怎么留意。边疆各族人民时刻都在飞跃前进的生活,总是更多地吸引了我的兴趣。但是不久前,当我在滇西边疆地区进行了几个月的跋涉之后,我忽然发现:在我走过的这一片无限富饶美丽的土地上,竟长着这样一种花:它们不但有着足以令人钦敬的坚韧顽强的生命力,而且成为各族人民的美妙生活中不能缺少的部分。这便是杜鹃花。

去年春天,我曾经沿着边境线翻越过高黎贡山积雪的高峰,曾经跋涉过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的炎热的河谷。我走过了各种地质不同、气候迥异的地带,而随着海拔和地域的差异,我看到的草木植物也是时刻都在变化着的。可是,我发现,不论在什么样的高山、峡谷、密林、深沟之中,我都看到了杜鹃花——各式各样的品种和色泽的杜鹃花,从矮小的只有几寸高的一直到枝干参天、浓荫匝地的杜鹃花。不论是干旱的、阴湿的、肥沃的或是贫瘠的土地上,不论是在沙砾上、岩缝间、丛林内或是幽谷中,我们随处都可以看到:杜鹃花总是在顽强地、茁壮地、生气蓬勃地生长着,一点儿也不计较环境的好坏。好像在它们身上有着一种永不涸竭的力量,一种可以克服任何困难和适应任何环境的力量。有一位植物学家曾经热心地对我说,在全世界已经发现的几百个杜鹃品种之中,在云南可以找到一半以上。我对于植物学只有不多的知识,不大能够理解这些数字的意义,可是我毕竟是为杜鹃花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坚韧的生命力而感到惊讶。

当我们正在费力地翻越着高黎贡山的主峰到片马时,我们走得又渴又累,突然,前面一片绚烂的光彩照亮了我们的眼睛,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我看到,在披着“白发”的峰峦之下,在壁立千仞的悬崖之间,生长着一片漫山遍谷的杜鹃林;长在枝丫顶端的殷红的花,十几朵合成一簇,下边围着一圈绿叶,好像是被托在翠玉的盘子上一样。这一片繁茂的杜鹃花林,衬托着横断山脉的嵯峨峭拔的群峰,和在山间梯田上播种的傈僳族姑娘们,形成了一片奇丽而粗犷的自然景色。

当我们在大理的苍山洱海之间旅行时,我发觉,构成了大理的春天旖旎风光的,杜鹃花在其中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在庭园里,在农舍边,在琢磨着大理石的工厂和在彻夜闪亮着渔火的洱海水乡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被人们精心培植的杜鹃花,这使它们具有着比在山野中更加繁复多样的色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藕荷色和淡粉色的,把苍山洱海的湖光山色点缀得更美丽绚烂。可是,杜鹃花终究只有在山野之中才能显现出它强大的生命力。四月间,在由一群青年垦荒队开拓着的大理花甸坝上,野生的杜鹃花林繁花怒放,璀璨如火,和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女青年的红润的面孔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

我在凉山地区的崇山峻岭间也看到了杜鹃花优雅的身姿。我看到,许多在几年前才从奴隶主的锁链下解放出来的彝族姑娘,和仍然保持着古老的母系社会风习的摩梭族青年,总是喜欢在头上插几朵浅紫色的杜鹃,作为他们的美满生活的标记。当他们从山上背一捆木柴到集市上去出售时,也总是忘不了把一大束杜鹃花插到柴捆上,仿佛他们背的是一捆鲜花而不是一捆木柴。当我们离开凉山时,群山中的杜鹃正在盛开。在一望无垠的山峦中,各色各样的杜鹃花,从矮小的“碎米杜鹃”、齐人高的灌木杜鹃,到高大的被人称为“映山红”的杜鹃,都在含芳吐蕊,争妍斗艳。而且好像约好了似的,在这一片山坡上,开的是紫色的花,在那一座山头上,开的是粉红的花。在另一段岩壁上,则是一片红得好像烈火般的花。等到我们刚刚转过一道峡谷,我们又看见,在我们面前的是无际无涯的洁白的花朵,好像在丛林中刚刚降下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就是在滇西北海拔将近四千米的中甸高原上,我们也看到了杜鹃花的足迹。有一次,当我和同伴们骑马攀登到一片雪峰环抱的高山草原时,我忍不住勒住了马头——原来我们每一步都在踩着杜鹃花丛和别的野花前进。这是一片宽广都不下十几里的草原,在这片寒风凛冽的荒瘠大地上,几乎有一半土地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那种开着深紫色小花的矮小的杜鹃。可是,这还不是最令人惊诧的。更加使人难以置信的,恐怕要算中甸东面的一座高原湖——碧达海上的奇特景色了。我和几位边防战士到那里去的目的原来是打猎,可是,当我们刚刚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走近湖边时,我们便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在这座仙境般的湖泊四周,长满了高大粗壮的杉树和杜鹃树;各种品种的杜鹃花密生在湖边陡峭的岸上,它们的枝丫伸向湖心,拂着碧蓝色的湖水,好像给这座美妙如画的湖泊围上了一个杜鹃做成的巨大花环。和我们同行的一位藏族老游击队员、著名的猎人尼玛有些惋惜地告诉我们说:可惜我们来早了一些,杜鹃还没有盛开,如果迟些时候来,便可以看到一种奇妙的景象——“杜鹃醉鱼”。初夏时分,当杜鹃开残,花瓣落遍湖边时,湖里肥大的鱼群也要在这时到岸边来产卵;鱼群吞吃了花瓣,便会昏迷不醒,像喝醉了似的浮在水面,任人捕捉……顺便在这里说一句,我们在湖边逗留的几天中,无论是搭帐篷、烧篝火,还是做饭、煮水,大部分都用的是杜鹃树的枝干。

这也许是我所述说的关于杜鹃的最为动听的故事了。但我在这里丝毫也没有炫奇的意思。我在这里所列举的关于杜鹃的见闻,只不过是想说明一件事:在我们的祖国边疆,人们是居住和劳动在怎样一种美好丰饶的自然环境之中。我们的勤劳、勇敢和充满了生气勃勃的创造力量的各族人民,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努力使他们生活和劳动着的自然环境,变得日益美丽富饶,而美妙的自然风光,又不断把人们的富有色彩的生活点缀得更加绚烂辉煌。人们时常用松树的坚忍不拔和柳树的随遇而安来赞美它们的美好品质,我觉得,这两种品质在杜鹃的身上应当说是兼而有之。作为一种平凡的植物,它一点也不慑服于大自然的严酷威力,它的坚忍的生命力使它可以在各种艰难的环境中到处健壮地生长,而且能够在战胜新的自然条件的过程中,不断地发展和繁衍着,这种坚忍顽强的生命力量,这种勇于和善于战胜自然、战胜困难的气质,不论是表现在花的身上或是人的身上,不都是同样值得我们赞美的吗?!

1963年

(原载《鸭绿江》1963年第6期)

碧达海——难忘的旅程

几乎每一个去过云南西北部中甸高原的人,都带着一种惊叹的口吻对我说起“碧达海”——一个坐落在原始森林中的高原湖。人们常常说:“谁要是到了云南而没有去过碧达海,就不能说是真正领略了云南无比奇妙的自然风光。”但是,人们总是忘不了添加说,“要去碧达海,最好的时间是五月以后,杜鹃开花的时候。”

我们既然恰好在四月下旬来到了中甸,怎么能够失掉这样的诱人的良机呢!

但是从中甸城到碧达海的路途是艰苦难行的,谁也说不上这段路程到底有多少里路。一位熟悉那里的藏族小伙子(他是我们邀请来为我们唱藏歌的),带着多少有点轻蔑的口吻说:“你们要去,最少恐怕也要走三天吧!”他还说,绝不可缺少的,是请一位熟悉那里的向导,因为那里常常是没有人烟的。

人们一致推荐要我们去找一个在这一带远近驰名的人物——过去的游击队员、现在公认的高超猎人尼玛做我们的向导。

我们虔诚地找到尼玛的家,但他的妻子抱歉地告诉我们,前几天尼玛就到森林中打猎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当然,如果他能很快回来,他一定会很高兴地追寻我们一道前去的。

最后,我们只好求助于边防部队。在做了足够的行军和露营的准备工作以后,我们就出发了。和我们同行的有几位边防战士,他们大都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彝族战士小岳丹,据说是一位神枪手,曾经一枪打死过一头飞奔的金钱豹。他黝黑的面孔,大而有神的眼睛,整天不声不响,只用一两个字来回答人们的问话。他的班长,精干的藏族战士顿珠笑着说:“你不要看他行动慢慢腾腾,打起野猪来动作比谁都敏捷。”我们走了不到半天,就证实了这句话。一路上,总是他第一个发现路旁林间和草丛中的野鸡和斑鸠的。所以,没过多久,他背的小口径猎枪上就挂上了好几只斑鸠和色彩斑斓的雉鸡。

旅途的风光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我们沿着一条叫磨房河的小河向草原进发。道路在缓慢地上升,道旁的草原和树丛逐渐增添了绿色,森林也渐渐稠密起来。片片的白杨林、白桦林和野橡树交错地生长在坡地的凹处。在草原边缘的河流旁,到处密生着一行行的柽柳林。一群黑色的牦牛在徜徉。山鸡、贝母鸡、斑鸠和黄鹂的悦耳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在林间和草丛。

我们的道路越来越坎坷崎岖,但是也越来越进入佳境了。第一处使人惊叹的,是一个叫作天生桥的地方。当我们爬上一个小山梁,一座雄伟高大的花岗石的陡崖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道路从陡崖上通过,低头下望,是一道峡谷,一条急湍的溪流从陡崖下横穿而过。谁也无法想象这条小溪怎么会具有这样巨大的冲击力量,竟然穿透了几十米宽的花岗岩石,就好像凿开了一条隧道一样。

正当我们在这片奇异景色前流连赞叹时,突然,从我们身后来路的远处传来了高远苍凉的藏族的歌声,然后又是一阵藏族汉子特有的呼啸声:“啊——嘿——嘿!”这时,我们的一个旅伴高声欢呼起来:“尼玛赶来了!”

但是,我们回首遥望,并没有看见人的踪迹。过了片刻,突然看见一条长毛的棕色猎狗向我们跑来。接着,一匹红马载着一个藏族汉子从山崖后闪现出来,像箭似的向我们飞奔,很快就在我们面前停下来。这当然就是我们所期待的著名猎手尼玛了。他头上戴一顶藏族的皮帽,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羊皮背心,打着绑腿,背上斜挎着一支步枪,手上提一条马鞭,敏捷地从马上一跃而下。

藏族人民是我们见过的最守信用的人。尼玛刚刚到家,就又提起了装着酥油、糌粑面和盐巴的干粮袋,跨上了汗淋淋的马追赶起我们来。我仔细地端详着这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瘦高的个子,浓眉毛,小眼睛中射出那种只有心地坦荡的人才会有的目光,已经是略显苍老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我原来以为他会有一副慓悍的仪表,相反地,他的面容很温和,不时地微笑着,使人感到热情而亲切。

他用那种云南藏族人讲汉话时特有的口音对我们不停地讲述着这里他认为足以自豪以及我们应当知道的事情。他熟悉这里每一块土地和每一片森林,每一条小径和每一个村庄,我甚至认为他熟悉这一带的每一个人,因为我看到他对于所遇到的每一个藏族男女几乎是没有喊不上名字来的。

当我们走过一片丛林时,尼玛说:“冬天,这片林子就是我们的养鸡场。每年十一月到下年四月,野鸡和白鸡就成群地到这里来过冬,到夜里,我空手都可以抓住它。最近,我已经吃了二三十只了。到了五月,它们就分散飞走了。”

当我们从一条小径穿过一片灌木林时,尼玛说:“我们可以从这片林子里找出很多种茶叶的代用品。在我们藏语里有一句俗话:茶只有一种,但可以找到几百种代替它的东西;盐也只有一种,但找不到一种可以代替它的东西。”

我们听着他的谈话,几乎忘记了疲劳。他对我说:“今天我们要住在‘擦赤顶’村,用汉话说,就是‘温泉的顶上’的意思。我先去安排一下。”说罢,一跨上马,猛抽一鞭,就又像箭似的飞驰而去。他的皮背心的两襟被风吹得向后掀起,加上他瘦瘦的身材,矫健的动作,使人感到就像一只雄鹰向前疾飞一样。

我们在一家藏族木楼房上过夜。尼玛奇迹般地弄来了麂子肉和牦牛奶,加上小岳丹沿路猎得的雉鸡和斑鸠,然后尼玛坐下来用一节大竹筒做“加通”——就是打酥油茶,使我们吃了一顿令人难忘的晚餐。

次日清晨,尼玛说:“我带你们去洗洗澡吧!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这里叫‘擦赤顶’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林子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花岗岩的山坡,远远望去,一片烟雾弥漫,好像笼罩在浓雾中一样。走上山坡,眼前的景象几乎使我欢呼起来。在这片方圆二三里的山坡上,到处分布着各种形状的温泉。这些温泉的喷口,都好像有意为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地形和背景:它们有的是椭圆形的,有的是长方形的;有的是在一片石笋中间,有的是在一个巨大的溶洞下面;有的是孤零零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有的是一个接一个,好像一串珠子一样;有的是在一片盛开的野花中间,有的是在一个石笋顶端,就像一口小锅一样,中间是沸腾的泉水,有一个藏族青年正在用它来煮鸡蛋。在这一片奇迹般的温泉后面,是一座山峰,处处怪石嶙峋,有的像蘑菇,有的像竹笋。有许多来自四近村庄的藏族人民,在岩石边搭起了小帐篷,有的帐篷旁边还拴着奶牛。人们说,每年春天,都会有许多人到这里来洗温泉澡,用泉水煮肉吃,用来治疗风湿病和皮肤病。

我沿着一个个温泉走向山坡的西端,在那里,一股股温泉水汇成一片温泉瀑布向山下流去。山坡西端是一片陡直的悬崖峡谷,陡壁上有数不清的蜂窝般的石穴。正当我为眼前的奇特景色赞叹不已的时候,突然有成千的绿色的鹦鹉展翅腾空而起,向远处森林飞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是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翠绿色的云。瞬时间,它们又飞了回来,面向阳光,又改变了颜色,望去就像是一片宝石般的蔚蓝色的云。它们在高空欢叫着,旋转着,然后,又飞回了它们栖居着的悬崖的石穴中,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霎时间,我感到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幻中的神话世界……

我们继续向东北方向的碧达海进发,据尼玛说,那里有更美好的天地。我们沿路经过几个村庄,村里的穿着鲜艳服装的人们从远处看见尼玛走过,马上会快步迎上前来,大声喊着“尼玛阿达”(大哥)。尼玛一会儿从马上跳下来走进一家人家,说是这家有人病了,要去探望,送点药去;一会儿又跳上马驰向另一座藏族的小木楼,然后回过头来大声喊叫说,他要去看一家烈士家属,他们的父亲是在和国民党打游击时牺牲的。

我们进入了峡谷,在一个叫作双桥的只有三四家人的小村庄停了下来。这里两面小山上都是浓密的森林,路旁的杜鹃花,从灌木变成了高大的乔木,已经含苞待放。

尼玛帮助我们补充了野营的粮食,背来了一大背箩洋芋。在继续出发前,他说他要到村后看看,然后就钻进了丛林。十分钟后,我们听到了一声枪响,过了一会儿,尼玛回来了,肩上背着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野禽:身上有美丽的红绿相间的羽毛,脚是赤红色的。尼玛带着一种遗憾的口气说:他刚才听见了麂子的叫声,可是只打到了一只两条腿的红脚鸡。一个真正的猎人打不着四条腿的野物,是会被人笑话的。

从双桥出发,沿着一条清澈碧绿的小河前进,我们就逐渐进入了原始森林之中。小河两面是浓荫遮天的高大的松杉树和枝干四伸的麻栎树。在左面的山坡上,密生着笔挺的冷杉和红松,间或出现一片白桦林和橡树林,它们的红、黄、绿相间的树叶使密林显得色彩分外鲜明。尼玛背着枪在前面引路。他说,前边不远,我们要经过一片草地,这片草地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夏尼杜”,用汉话说,就是“夜鸟栖息的地方”。我们在密林中艰难地穿行着,时时被头顶上的树枝挂住帽子。不久,渐渐出现了草地。开始,只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再往前行,转过了一道陡峭的山峡口,在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片美丽的草原。草原上的草还大都是枯黄色的,但仔细看来,这里的春天虽然是姗姗来迟,毕竟已经有了春意,这里那里已经茁生了片片青草和野花。野花像繁星似的贴着地面开放着。尼玛对植物的知识也是使人惊讶的,他可以叫得出每一种野花的名称。他说,那种血红色的花叫作“鼻血花”,那种银白色的花叫作“韩波花”,意思就是“早开的花”。

我们在柔软的草地上行进着,有时会陷进没脚的泥沼中,尼玛说,当年贺老总率领的红军从中甸出发时,有一路就曾经从这片草地上经过。然后,他为眼前的景色激动起来,仰起了头,把右手放在脑后,用藏话唱起了高亢的藏歌:

我们向前走呀,向前走呀!

痛饮雪山汇成的泉水向前走呀!

当他的歌声在群山中余音缭绕的时候,在我身后不远又响起了藏族战士顿珠的歌声:

我们是不同母亲的兄弟,

在这银子般的雪山下相聚……

越过草地,爬上了对面陡峭的林木蓊郁的山麓,尼玛停下来说:“休息一下吧,爬过山顶,下面就是碧达海了!”然后他指着我们刚刚走过的草地中的一条清澈如碧的小河说,“这就是碧达河,从碧达海流下来的,它要向南流进金沙江去呢!”

我们无暇流连,就跟随着尼玛穿越原始森林向山上爬去。越往上爬,山上的树木就越高大和繁茂。我发现,这里的森林、树木是有着明显的层次的:最高的是不同品种的松树和杉树,中间是枝丫弯曲的栎树和橡树,下面是各种不同的杜鹃树。我们回首遥望刚刚走过的来路——这片被人富有诗意地称为“夜鸟栖息的地方”的草原,就好像一只金黄色的号角一样。四面一片浓绿,碧达河和四山泻下的清泉在草原上纵横曲折地流淌着,有时分成几股,有时又汇成一股,就好像是树叶上的叶脉一样。向南方远望,哈巴雪山在天际闪着银光,和金黄色的草原遥相辉映。

在接近山顶时,我们看到了一片林海的奇观。这里高大浓密的树木,一点儿也不像滇南的热带森林(在那里,树木常常是纷乱地交错纠缠在一起),而是独自岿然挺立着,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株巨树的峭拔的树干。云杉和冷杉好像是高耸的宝塔,栎树在这里变成了魁梧的巨人,夹杂其中的,是一两丈高的杜鹃树的婀娜的身姿。小路转进了山坳,突然,浓绿的森林像幻象般地变成了一片淡绿色。所有的树木身上都披满了璎珞似的木流苏,整个森林就好像是笼罩在一片淡绿色的纱帐之中。尼玛指着这些奇特的飘带似的寄生植物说:“我们藏族把这叫作‘猴子哈达’,你看,它多像挂在菩萨身上的哈达!”我应当承认,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童话世界般的奇景。

越过山顶,我们在杜鹃林、箭竹林以及高达十几丈的松杉林中间穿行着。在森林小径旁的箐沟间,还覆盖着冰雪,下面是淙淙的流水。流水两旁,生长着一簇簇紫的红的和白的“铃铛花”。小径沿着在冰雪下无声地流泻着的泉水曲折蜿蜒地向山下延伸着。我们得不时地拂去挂在我们头上、身上和马背上的像轻纱似的木流苏,艰难地移动着脚步。突然,尼玛喊了一声:“碧达海!”这时,透过森林枝丫的空隙,我们看见了一片碧蓝的湖面,比高原的天空还要蓝。在夕阳的辉耀下,水面荡漾着细鳞似的微波。湖面上,笼罩着一片雾霭。尼玛和他的猎狗向湖边飞奔而下,我们也怀着一种终于得偿夙愿的激动心情跟着他的脚步不停息地一口气跑到湖边。

我们是在暮色苍茫中来到了碧达海的。我们选择湖北岸一片高大的杉树和杜鹃树林间的空地安扎我们的野营。战士们和尼玛熟练地搭起了帐篷做我们的宿处,又在不远处的一个牧人的小木板棚中安下了炊具,烧起了篝火。帐篷搭在几株高大杉树和一株直径近尺的含苞待放的高山杜鹃树中间。

随着夜幕的降临,下起了大雨。帐篷外一片漆黑。雨声和风涛声汇成一片,但我们却有一种十分寂静的感觉。我们在火旁吃着烤洋芋,喝着一路上早已习惯了的浓浓的酥油茶,听着尼玛和战士们讲述打猎的故事。沉默的、动作缓慢的小岳丹讲起了他打豹子的故事。他闷声闷气地说:他有一次巡逻,发现一头金钱豹正在吃一只獐子,他用半自动枪把正在逃跑的豹子打穿了几个窟窿。尼玛赞许地点着头。接着,也讲起他打豹子的故事来。他说,就是在这碧达海边,有一天黄昏,他看见一头豹子正在树丛中向山上跑去,他只能从枝叶间看见豹子闪动的花纹,他一枪打中了豹子的肚子,豹子咆哮着反扑过来,两三下就蹿到他面前,正当它朝尼玛腾空扑起的时候,尼玛又开了一枪,打断了这只足有七八尺长的凶恶动物的腰。

我们都被他们动听的故事吸引得不想睡觉了。尼玛接着又滔滔不绝地绐我们讲起在这一带打猎的经验来,就好像是给一群新手上课一样。他说:现在正是打熊的最好季节,是老熊出洞的时候。在这一带,打熊有两个时间最好:一个是九十月间,橡树结实以后,熊喜欢到橡树最多的地方去找橡子吃。再一个是五六月间,碧达海四周的杜鹃花开残了,花瓣纷纷落在湖中,湖中的鱼会在这时游向小溪中产子,吃了有毒的花瓣,就会昏迷在湖边。在有月色的时候,老熊喜欢下山来捞鱼吃。猎人就埋伏在湖边,先打老熊,然后再捞湖边的鱼。“这次要是能打到一头老熊就好了。”尼玛一面用酥油茶在手上揉着糌粑面,一面说,“要不,我就用赶麂子上树的办法让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打猎的!今天这场雨下得好,明天我们就可以找到獐子和麂子的足迹,大黄鸭也会来找我们了。”

雨停了,月色透过浓云把湖面照得闪闪发光。湖水拍打着岸边。猎手们在仔细地擦自己的枪。林中传来野雉和贝母鸡的叫声。我在篝火旁枕着马鞍,很快就睡熟了。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熟过。当我被早晨的阳光照醒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耀动的火光呢。我伏在用厚厚的松枝铺成的地铺上,从帐篷的缝隙中向湖面望去,水波平静得像镜子一样。肥大的黄鸭、被叫作“水葫芦”的水鸡和有着美丽的彩色羽毛的野鸭三五成群地在湖心游着。在对岸的密林中,一股股洁白的云雾向天空冉冉升腾。

我从烟雾蒸腾的帐篷中走出来,到湖边去洗脸。环首四望,我简直被这仙境般的美妙景色迷住了。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呈葫芦状的湖,湖水清澈得像水晶一样。四面全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我们住宿的地方是一片沙地,但湖边许多地方却是陡峭的石崖。有许多高大的树木从崖边伸向湖中。在湖的东部,有一座满生林木的小岛,就好像是一口倒扣着的钟一样。我和几个伙伴沿着湖边渔人和猎人踏出的小径向东走去,顷刻间,我们就走入了一个奇妙的植物世界。到处都是被浓绿的苔藓覆盖着的乔木和灌木,主要是松杉、栎树和杜鹃树。我发现,杜鹃树竟有着这么多的同族:有的高大得像巨人,粗大的枝丫胳膊似的伸向四面,垂挂着拳头大的花苞;有的矮小得像小草,茎叶贴在地皮上;但大多数是一人高的灌木丛。有的已经开花了,花的颜色有紫红色的和浅红色的,也有淡蓝色的和洁白色的。林中充溢着一种阴冷的、混合着植物的芳香和腐叶的气息的浓郁的空气。小路柔软得像地毯一样,盖满了落叶和茸毛似的青苔。岸边,一行行挂着木流苏的杜鹃树枝伸向水面,枝上垂着桃红色的硕大的花簇,从花苞和叶尖上向湖面滴着露珠,这使我时时想起尼玛讲到的“杜鹃醉鱼”的迷人景象。但是我们早来了半个月,杜鹃尚未盛开。我真有点儿后悔来得太早了。试想,在一个银色的月夜,我们伏在用松枝荫蔽的掩体中,等待着老熊从山上下到湖边,眼看着它笨拙地从水上捞鱼,然后我们几支猎枪齐发,那该是多么美妙动人的情景啊……

小径有时穿过平坦的林间,有时攀过陡立的崖壁。这里的植物是那样的浓密和茂盛,有时竟盖住了我们头上的天空。我们行进着,感到这里每前进一段路程都会出现一幅大自然有意安排好的优美的画面:密林像花边似的装饰着湖岸,在清澈的水面上,映出变幻多姿的倒影。岸边处处有奇形怪状的岩石和岩洞,岩洞中有时会飞出一群鹦鹉,飞往对岸,映绿了微波涟漪的水面。不时有股股清泉从山箐间流进湖中。

我们一直走到湖的东端,这里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地面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色彩鲜艳的小花和被人称作“碎米杜鹃”的矮小的杜鹃花。碧达湖水从湖的顶端穿过一片嶙峋怪石向山坡下流去,这就是我们在“夜鸟栖息”的草原上看到的那条秀丽如画的小河了。

我们沿着原路回到了宿营地,看到几个战士和猎手已经出猎归来了。在木板棚下已经烧起了火堆,杜鹃树上挂着几只猎物:有黄鸭和野鸭,有洁白得像白雪一样的白鸡。一个战士正在把一只受了轻伤的黄鸭用细绳拴在湖边的树根上。他说,他要用它来做“诱子”,引诱大群的黄鸭到跟前来。

但是我们寄托了最大希望的两个猎手:尼玛和小岳丹还没有回来。中午时分,我们听见远处的密林中响起了断续的枪声。不久后,我们看见小岳丹从山的陡坡上连跑带跳地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只肥大的麂子,气呼呼地把麂子扔在篝火旁边。这只大约有三十斤重的麂子身上还有余温,子弹从肚子的这一面穿透了那一面,弹孔上塞着棉花,这大概是小岳丹从自己的棉衣袖子上撕下来的。我第一次从这个彝族战士脸上看到了满意的笑容。他用不纯熟和语法颠倒的汉话说:“今天,我麂子头一个的吃了!”按照这里猎人的习惯,吃猎物的头是一种荣誉。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小岳丹把剥了皮的麂子头,在篝火上烧烤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时,我们听到了在湖对岸有猎狗狂叫的声音。藏族战士顿珠一下跳起来说:“尼玛撵着麂子了!我们快去看麂子上树,晚了就看不上了。”就仿佛要去看一场诱人的技术表演似的,我们随在顿珠身后,顺着湖的右岸向狗吠的方向跑去。但是我们太晚了,刚刚跑出五六百米,就听见了一声枪响,可以听得出,这是尼玛背的那只从他当游击队员起就从不离身的步枪发出的声音。过了几分钟,我们就看见尼玛随在他的猎狗身后从丛林中不慌不忙地钻了出来。在他身上,背着一只比小岳丹打到的那只更肥大的麂子。尼玛一看到我们,就遗憾地说:“你们来得太晚了。要是你们能看到我和猎狗从两面把这只麂子撵上树去,那多有意思呀!”他回过身来,指着湖的东岸一棵斜斜地伸向湖面的大树说:“这家伙蹿上了这棵树,吓得发抖,我怕它跳水逃走,就开了枪。”他深为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场面而惋惜,有点歉意地说,他一定要想法打到一只熊,他已经有好几次看到了老熊下山的足迹和粪堆。在我们返回营地的路上,尼玛又讲起如何追踪野兽的学问来。他说,打马鹿和麂子最重要的是熟悉它们的习性。马鹿奔跑时,多半是笔直的,而獐麂则喜欢跑“之”字形的路线。马鹿可以迅速地泅渡过很宽的湖面,但獐麂在水上泅游短短一段距离就会返回来。他还可以辨识出带茸的鹿和母鹿的粪便的区别,甚至可以从獐子的小粒的粪便嗅出是不是有麝香以及麝香的大小……

黄昏时候,天下起了迷蒙细雨。尼玛和我们在帐篷里烤着鲜美的麂子肉和黄鸭肉,喝着青稞酒。在闪动的火光旁,他的脸好像是一具古铜色的雕像一样。他的眼睛有一种忧郁的神色。他说,他看到了远处森林中的野火。他特别痛恨那些不负责任的渔人和猎人,往往在这里放火烧山,不惜用烧掉一片森林的办法把野兽驱赶出来。他带着激动的深思的表情回忆说:“过去,这里比现在还要美丽,野物也要多得多。”他很担心人们到这里来砍伐林木,开辟耕地。“要是那样,”他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得像中甸坝子了,也不要指望再看到‘杜鹃醉鱼’了!”他大口地喝着酒,然后,又把右手放到脑后,用一种高亢悲凉、多少有些凄楚的声音唱起藏歌来:

在环绕森林的草原之上,

是野兽和牛羊兴旺的地方。

望着远处山上的野火啊,

牧人和猎人的心里阵阵忧伤……

我们又度过了一个寂静的夜晚。篝火的光亮暗淡下来。雨渐渐停了。远处传来一阵阵像小狗吠叫的声音,尼玛说,这是只有雪山附近才有的贝母鸡的叫声。湖水拍岸的汩汩声,似乎有催眠的魔力,使我很快就沉入了梦乡。我梦见和尼玛一道在森林中徘徊,远处燃起了大火,在我们前面,马鹿、老熊和獐子在四散遁逃……

第二天是五一节,尼玛一清早就出去了。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听见他的枪声。小岳丹在湖边打到了一只美丽的有弯弯的长嘴的水雉。中午,尼玛空着手回来了。他神色抑郁地说: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到三十里以外的另一处高原湖——硕都谷湖去。看来这里的老熊和马鹿被不久前来这里的打猎队吓跑了。我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是不再忍心去猎取这里的老熊和马鹿了,为的是让碧达海不受破坏,永远保持着魅人的美丽和丰饶。

我们带着惜别的心情,和尼玛一道又环着湖岸走了半圈。在阳光灿烂的晴日,森林里又是一番风光。金色的阳光从繁茂的叶隙中点点漏下,照着枝叶上的水珠,发出银色的亮光。我看见一只肥硕的竹鼠在竹林中瞪眼望着我们,迅即逃走了。岸边的湖水上,一群彩色的野鸭,听见人声,腾空而去。天上,有片片白云飘过,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遮掩在云后,使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时而一片碧绿,时而金光闪闪。

我们离开了碧达海。尼玛在前引路,带我们到三十里外的硕都谷湖去。他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曲折的小路,路旁高大的杜鹃树,有的已经繁花满枝。看见我们频频回顾、恋恋不舍的神色,尼玛安慰我们说:他保证我们在硕都谷湖会生活得更愉快。他从路旁摘取一束有银白色镶边的紫色花朵说,这种花叫作“丁朴米杜”,他过去在这一带打游击的时候,曾经用这种花做酒药代用品,酿造过青稞酒。当我们越过了碧达海西北面的山坡的时候,尼玛回过头来,远望着蓝得像宝石似的碧达海,带着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情说:“我是多么想在这里住下去啊。可是我看见那么漂亮的小动物在我的枪口前面发抖,我就想,我还是到别处打鸭子和野猪去吧。我真怕碧达海的森林和动物会一天天少起来。我们还是到硕都谷草原去吧,那里的香甜的牦牛奶正等待着我们呢!”

我想我这时的心情也是和尼玛一样的。碧达海是迷人的,但还是让我们不要去破坏它的宁静与和谐吧。这时,前面传来了尼玛的歌声。这歌声就像雪山上的小路一样,节节上升,升到高处,又突然落下,然后又变成悠缓的低音——

在雪峰环抱着的硕都谷草原,

一个美丽的姑娘能把一百头牦牛看管……

我们就在这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的歌声的伴随下,进入一片金黄色的高山草原。

1980年1月根据1962年5月的日记写成于昆明

(原载《边疆文艺》1980年第3期)

高黎贡山纪事——滇行日记摘抄

赘言

下面所摘引的,是我二十年前在滇西北访问所记日记的一些片断。那时,我正在云南边疆漫游,逃避“四人帮”爪牙们对我的追索。在多雨季节的8月间,我来到了怒江军分区所在地——怒江边的六库。这个军分区的司令,是我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位老战友,他愿意承担庇护我的责任,让我逍遥地到他管辖下的任何地区去旅游访问。可是,当我提出希望沿怒江峡谷北行,经怒族聚居区的贡山县,然后从那里横越高黎贡山,到我神往已久的独龙江去访问时,这位豪爽的北方大汉却踌躇不定了。他说:“这条路风险太大,我来这里两年了,还没有去过独龙江,现在又是雨季,新修的公路塌方不断,今年已经有好几辆汽车掉进了怒江。再说,我们这里去过独龙江的最高年龄是五十二岁,你已经五十五岁了,怎么能爬得过高黎贡山的雪山垭口呢?你是不是非去不可呀!”看到他虽然为我担心,却也被我的执着追求所动,并没有坚决阻止我的意思,我就说:“那么,咱们就一言为定了,你就让我努力去创造一个纪录吧!”

他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立即就找来了军医,替我检查了一下身体,同时派了一部军用吉普车,答应送我们去贡山。这时,我思想中突然闪现出在部队老战士当中流传的一句已经成为“套话”的口头语:“亲情乡情不如战友情!”

1974年8月18日

经过两天想起来就使人后怕的旅行,我们终于来到了怒江北端最后一个县城贡山县。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城,坐落在咆哮如狂的怒江边。从营房的窗口远眺,江东岸是一片森林茂密的峰峦,江西岸是连接成一片的形状怪异的岩石;怒江的滚滚波涛,有的撞击在铁灰色的岩石上,发出阵阵怒吼,有的则冲过岩石顶部散成浪花又落入江心,使整个江面都沸腾起来,震撼着这座小小的山城。

我们都庆幸能够沿着江边峡谷的简易公路行驶两百多公里而没有发生事故。这条号称“世界第二”的高山峡谷,从雄奇壮美的自然景观来说,确实是使人心旷神怡,叹为观止。在行驶中,我们的左面是高黎贡山壁立千仞的悬崖陡壁,右边是碧罗雪山雄奇峥嵘的层峦叠嶂,在两山间则是黄绿色的怒江波涛奔腾而下,轰响如雷。两岸的山峦是如此地逼近,以至于时常头上只能看到一条窄窄的天空,而身下不断激荡着江岸的怒江的惊涛骇浪,使人感到它真似乎是一条正在狂怒着的巨龙,正像同行的一位战士所说的:这里是“天上一条缝,地下一条龙”。

但是,壮美奇绝的风光也时常和意外的灾难相俱而来。在这条好像是挂在山腰间的公路上,时常会受到塌方和滑坡的威胁。一阵狂风,一番暴雨,就有可能使山顶的巨石从天而落,使山谷间的桥梁陷落江中。我们很幸运,只遇到了一次险情。正当我们走到途中的福贡县附近时,突然听到一阵轰然巨响,车子机敏地应声而停。我们发现,一块直径大约一公尺的巨大岩石从高空落在我们前面一丈远的地方。一位修路的民工告诉我们:“你们运气好,假如早三分钟从这里经过,这块巨石就正好砸在你们的车顶上!”

即使如此,也够使人出一身冷汗的了。

但是,我们随即从许多使人惊叹不已的景观得到了补偿。在福贡县附近,公路转向了怒江的右岸,同行的一位战士指着西面的群山说:“看,那里是月亮山!”我们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在一片高耸入云的山峦后面,一座为云雾缭绕的高峰巍然屹立,这座形态奇特的山峰顶部有一个圆圆的巨大的空洞,有如在一片云雾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更加奇妙的是,还可以隐约看到从圆月中飘然游动的片片云彩。我无法目测出这个“月亮”有多大,但是如果把它和桂林的名胜“月亮山”相比,后者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盆景而已。

驻守在贡山的边防独立营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这个营的副政委王月堂,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白族汉子,也是这一带著名的“独龙通”——最早带队横越高黎贡山的密林和雪山到独龙河谷去开辟工作的就是他。他告诉我们:按照军分区的指示,他将带领四名战士护送我们到独龙河谷去,还有三匹骡子是用来运送行李与粮食和供我代步的。“不过,”他又说,“在原始森林中可以骑马的地方不多,路太难走了,带上牲口保险些。要是我们,拔腿就上路了。”我问他,从贡山到独龙江有多远路程?他上下端详了一下我和我的同伴,说,“大约一百来公里吧!像你们这种体力,怕要走三天。要我们走,两天就可以了。”

随后,他从库房中取出一捆他们称之为“独龙杖”的手杖来,要我们每人选一支用来助步。这种手杖是战士们用独龙江一种独特的竹子做成的,扶手处有两支角,好像是正在昂首的龙头。

1974年8月19日

一夜雨声不停。早晨仍然乌云低垂,远山云雾迷茫。我们一行人马,在王月堂和一位背冲锋枪战士的带领下,向营房北面布满森林的峡谷出发。王月堂不大爱讲话,或者说是在部队里常见的那种先做了然后再说的实干家。他把我们引入峡谷中曲折而上的森林小路之后,才告诉我们,今天出发晚了,本来应当到六十里以外一个叫作漆溪的地方住宿,但现在不得不住在较近的一个叫作“双老洼”的村子里。但我随后就从一个同行的战士口中得知,今天缩短了行军路程,是要看看我们在大山中的行走能力。

山径沿着一条从高处奔腾而下的小溪盘旋而上,道路幽深而泥泞,两边是陡峭的群峰,极目所望都是一片浓绿。不断看到有股股山泉从林箐中喷涌而出,汇入小路边的溪水中。小路沿着越来越高的峡谷上升,逐渐变得越来越陡。我们手中的“独龙杖”开始发挥作用:它可以帮助我们比较容易地越过经常出现的悬在溪流上的狭窄的木板桥,也可以帮助我们拨开时时挡在眼前的藤萝和树枝。林中似乎并未下雨,但我们很快就发现每个人已经是从头湿到脚了。是云?是雾?是雨?是树上滴落的水珠?是流泉激起的浪花?还是身上流出的汗水?反正,当我们气喘如牛、拖着酸软的双腿抵达宿营地时,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我最迫切的愿望是立刻坐到篝火边,把自己烤干。

我们抵达宿处双老洼时,天已经逐渐放晴,四面的山峰和森林在蓝天的映照下明丽如画,时有白云从峰间冉冉飘过,伴随着村边传来的水碓声和溪流声,让人感到一种宁静而又安详的气氛。

双老洼是高黎贡山麓(走了多半天才爬到了山麓!)的一个傈僳族小村落。远远望去,只是几座小木楼散落在一片疏林中间。这里的房屋很别致,全都是用松杉木建成,连房顶上的瓦,也是用薄木板做成的,上面压着一块块岩石,用以抵御刚烈的山风。房前房后都是一排排野桃树和核桃树。我们住的一间大木屋,里面搭着一排木板床,房当中有两个大火塘,火势正旺,看来是专门为接待过往客人而准备的。我们围坐在火边吃晚饭,倾听王月堂为我们所作的安排。他说,他原来担心我们走这样的山路有困难,但经过今天的考验,他对我们能否顺利翻越高黎贡山的雪山垭口不再怀疑了。他告诉我们说,明天将是艰苦的一天。要穿越真正的原始森林,沿途没有人家,因此我们要努把力,赶到高黎贡山分水岭东边的一座“哨房”去过夜。

大概是为了增强我们的信心,他说:“现在虽然是雨季,路却修得比过去好走多了。过去,从这里爬高黎贡山,要过好几处‘天梯’。”他随即向我们介绍了什么叫作“天梯”。原来,过去这条道路是不能走牲口的,因为森林中的小路时常被悬崖遮断,要越过这些高高低低的路障,就要用粗大的圆木砍成阶梯,竖在陡壁上,让行人翻越过去。“不过,更困难的是冬天,”王月堂说,“这里每年有六个月是大雪封山的季节,因此,每当冬天到来之前,我们就必须把独龙江边防连半年当中所需要的粮食和物资抢运过去。说来人家不信,每年冰化雪消的时候,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积存了半年的报纸,送到独龙江边防连去!”这时,正在烤火的一个战士突然插话说:“无论是下雪还是‘天梯’,都拦不住王副政委的双腿。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年了。有一次,他硬是背了一头牛犊,爬过几道‘天梯’,送到了独龙江边防连!这条小牛现在大概已经长成老黄牛了!”

深夜,我伏在木板床上就着蜡烛写日记。在人们的鼾声中,从隔壁村支书的房间里传来了半导体收音机的声音,广播员正在报道长沙马王堆汉代古墓的发掘经过。这太好了。在这样的深山里听到了如此动人的新闻,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一句使人神经紧张的话,比如高声朗读语录的声音……我有许久都没有度过这样安静的夜晚了。

1974年8月20日

黎明前,为阵阵袭来的寒意惊醒。窗外一片喧响:雨声、风声、流水声和战士们做早饭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使我意识到今天要冒雨行军了。我们匆忙穿上雨衣,打好防范蚂蟥的绑腿,准备向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进军。

人们告诉我,只要再往山上爬半天,我们就可以接近“雪线”了。

山峡越来越窄,树木也越来越密了。林木葱茏的峡谷一道连着一道,就好像是树叶上的脉络一样,每一条微细的叶脉都是一条富有林泉之胜的峡谷。我们小心地走过一道横跨悬崖的吊桥,桥下是一条从高处奔腾而下的激流。我发现,站在桥头上,无论向左或是向右看,都是一派美妙如画的景色。碧绿色的山泉从左面山谷高处冲击而下,撞击着谷中的峭岩怪石,溅出片片珍珠般的浪花;右面,是另外一条溪流从密林中喷薄而坠,又转身流向对面一道峡谷。山谷中密生着全身挂满青苔和流苏的参天巨树,如同一排排全身披挂的威武巨人。越往前进,道路越难走,而景色也就越加使人目不暇接。我们沿着不见天日的小径从一道峡谷攀上另一道峡谷,从一条激流越过另一条激流,峰回路转,等待着我们的总是使你意想不到令人流连难舍的美妙风光。在行进中,我还发现一个奇特现象,在这里,你几乎很难区分瀑布和激流的差别。上下左右,处处都有飞瀑流泉。我在别处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结伴而行的小溪,这么多不停地从沟谷中倾泻而下的山泉。当你从一条山径折向另一条山径时,就会发现有条新的清澈澄碧的溪流从你的左面或右面湍急地流过,跳跃着,歌唱着,急急忙忙向峡谷下方奔腾而去。

但是,直到我们路过一个叫作漆溪的地方,我才发现,在这里,除了随处可见的湍流飞泉以外,也还有着可以和许多著名瀑布相媲美却尚未为人所知的巨大的瀑布。当我们吃过午饭,沿着悬崖小路向西行进的时候,有人突然欢快地惊呼起来,我看到,从北面的悬崖陡壁上,从浓密的云层中,一片银色的巨瀑从高空坠下,穿过一道桥梁,然后又坠落到我们身后同样陡峭的深谷中去。想来,又会几经跌宕,再降落在另外的遥远的深谷中去。谁也说不上这道瀑布有多长(它至少有几里路长)。但是,它的磅礴浩瀚的气势所产生的震撼力量,却是我所见过的许多著名的瀑布难以比拟的。不过,当我们继续前进以后,我就逐渐发现,我们其实用不着这样惊讶。因为,我们攀登得越高,越是接近高黎贡山的分水岭,几乎随处都可以看到这种来源于山巅的雪水和山泉汇成的巨流,它们纵横交错地奔向紧密相连的峡谷,于是,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瀑布。从远处看,它们有的像一匹漫长的白练斜挂在危崖峭壁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的则是直到半山腰才聚拢在一起,形成一条滚滚倾泻的激流,在流向比较平坦的山谷时,就变成了一条波涛滚滚的河流,然后泻入到怒气冲冲的怒江中去。

越走向高黎贡山的深处,就越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这里的植物是根据海拔、温度、湿度、风向的不同而分别繁衍生长着的。在海拔两千公尺以下,我们看到的大都是杂木林和阔叶林。随着海拔的增高,我们才真正看到了基本上还处于原生态的原始森林。我们看到了成片的直径达到两公尺的冷杉林、云杉林和珍贵的楠木林、红松林。它们大都高达三四十公尺,枝叶繁茂,身上挂满了藤萝和附生植物,像飘带,又像璎珞,十分壮观。有些巨大的冷杉树,奇迹般地生长在悬崖的边沿,冲天矗立,显得分外英武挺拔。有些直径盈丈的老树,由于衰老或是雷击,自然倒伏在林中,挡住了小径的去路,于是,人们就在树身上砍出阶梯或搭上“天梯”,从上面攀援而过。如果树身直径不足两米,那多半会被人从中锯断一节,形成可以供人通过的甬道。我们就常常从这样的树木甬道中通过,继续前进。

原始森林花卉的繁茂和绚丽,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我从中认出了成片的大树杜鹃和野生的木兰花树,由于它们的花期是在春天,我们无缘欣赏。但是,在大树的荫蔽下,却生长着许多罕见的野花:有的花,开着紫色和白色两种不同颜色的花朵;有的花,在一串串叶茎的顶端长出了大朵的火焰般的红花;有的花,在一根拔地而起的木茎顶端盛开着长长的金黄的花朵,在花下边又环绕出一圈豆荚,远看,酷似一只剥了皮的香蕉……人们纷纷去采摘花朵,除了一种名叫“蛇包谷”的怪异的野花外,其他大都没有人说得出它们的名字。

景色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但是道路却是想象不到的崎岖难行。在很长的一段泥泞小路上,为了便于行走,被铺上了木板或木棍,这样,我们就可以一步步地踩着木棍和木板互相拉扯着前进,而不至于陷入半尺深的泥泞之中。但是,却苦了我们可怜的骡子,它们的四蹄会时常被木棍卡住,需要不断地用力蹿跳,才能够脱离困境,奋蹄前行。我们就是这样艰难地一步步走向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东哨房。王月堂对我们说,那里的两位来自独龙江的值班战士大概已经为我们做好了晚饭,正等待着我们早些到达呢。

暮色四合,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使人筋疲力尽的跋涉,我们终于到了今夜的宿营地——东哨房。

东哨房是建立在接近雪线的一处哨所,是一排整个用木头建造的房屋——它的不加修饰的木墙、木门、木顶和用圆木垒成的墙基,都好像是我们在童话影片中常看到的那种房子。房子被隔成三间。我们被迎进西面的一间去吃晚饭。房子中央的火塘烧得正旺,我们一进门就都像是瘫软了似的躺在火塘四周,但是,房中的火光和笑脸却使我产生了一种温馨和幸福的感觉。

大概是由于房里弥漫着浓烟,我顺手推开了木板窗门,谁也没有料到,从窗外进来的并不是新鲜的空气,而是一朵乳白色的云,一团挟带着水珠的湿气,几乎扑灭了我们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塘。一位战士迅速地把窗户关上了,于是,火塘又欢快地燃烧起来。

我们在火塘边狼吞虎咽般地吃了一顿使我永远难忘的晚餐:包括了罐头猪肉、脱水蔬菜、压缩饼干和由于空气稀薄而有点夹生的大米饭。想到这些饭菜都是由战士们从贡山翻山越岭背到这里来的,就不免令人从内心感到愧疚和不安……

1974年8月21日

一夜雨声不断。黎明时刻,我从木屋走出来,看看我们是在怎样的自然环境中度过了这一夜。展现在面前的景色使我的目光为之一亮:原来我们是置身在一块如此神奇美妙的土地上。群山环绕,覆盖在山顶上的浓云正在徐徐飘散,山谷中升腾起一股股银色的浓雾,一直上升到高空,然后又融入到云层之中。环首四望,有无数银练似的瀑布从云中、山上直坠而下,在云雾的掩映之中,在一束束从云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的照射下,这些密密地排列在一起的瀑布,时而银光闪闪,时而朦胧缥缈,把大地装点得如同童话世界一样。

但我们不得不迅速离开这里。在往西两小时路程处,便是高黎贡山的雪山垭口,我们必须在两小时内翻过山去,才可能有足够的行军时间抵达我们的目的地巴坡村——独龙江的边防连队就驻守在那里。据东哨房的两位战士说,按照我们的体力和速度,今天的行军路程,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

天气变化无常,到处云雾弥漫。高原的风挟带着雨珠迎面吹来,使人每进一步,都要付出双倍的精力。而对于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在三千公尺以上的地方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实在是一种使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劳动。但是,目标已经在望,笼罩在密云浓雾之中的高黎贡山的头戴银冠的主峰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魅力,在吸引着我们。尽管山路越来越陡,阵阵风雨有时会迎面把人冲撞得站立不稳,我还是在战士们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地迈向顶峰。逐渐,我注意到,原来十分茂密葱茏的树木开始变得疏稀起来,似乎是为了适应风雪的袭击和摧残,有些直立挺拔的大树变成了弯腰屈背的老人,有些巨大的杜鹃树把自己的枝干扭曲成一团,匍匐在地面,却仍然在生气盎然地生长着。

我们终于攀到了高山的分水岭,跨上了时时被人谈论着的雪山垭口。这里大约已经有四千公尺的高度。我们在标志着高黎贡山分水岭的一块石碑前休息了很久,欣赏着从未见过的景色。在这里,雨、云、雾以及脚下溅起的水花,几乎都混成了一片。眼前一片迷茫,时而暴雨从上倾盆而落,脚下却是片片浓云飘然而过,使人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就在我们眼前,由雪水、雨水和山泉融汇而成的股股激流和飞瀑,从山脊上分别向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腾而下,发出震天撼地的轰响。突然间,瓢泼的大雨袭来,使人无处遁身,我们不得不在狂风暴雨中脚踩着滚滚下泻的流水向山下奔去。雨越下越大,在茫茫云雾之中,远山只能显出模糊的轮廓,地下也不见小路的痕迹,我们只能在倾斜的河床上高一脚低一脚地破浪而行,有时,简直就像是坐滑梯般地随着流水向下滑去……

高黎贡山的气候和脾气,永远是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

我们就是这样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流水和雨水中走了两个小时,才在一片森林的边沿找到了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小木房。战士们说,这就是独龙人所建立的“救命房”,在里面,我们可以休息、烤火、做饭,必要时甚至可以取用那里储存的粮食和食盐,虽然在那里多半是空无人迹的。独龙人至今还保留着古老的乐于助人的美好风俗,因此,在深山老林中常常可以找到这种扶危济困的“救命房”,来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游人。果然,当我们在这里休息避雨时,看到木板墙上悬挂着备人借用的粮食袋,墙上还悬挂着两把弩弓,两个装着竹箭的熊皮箭筒。显然,这间“救命房”的主人,是两位好心肠的独龙族猎人。

进入独龙河谷的头一个异常的感觉是:这里的气候显然比高黎贡山的东麓要温暖得多。在印度洋季候风的吹拂下,这里的树木也长得更加葱郁茂盛,而且,不时可以看到在山的东麓难得看到的成片的阔叶林。王月堂说,独龙河谷的森林,最多的是一种叫作“水冬瓜树”的速生树林。水冬瓜树的木质好,生长快,易燃烧,树叶还可以制药,是独龙人须臾不可缺少的生活资料。

天逐渐放晴,我们翻越了最后一座密生着水冬瓜树和杜鹃树的山岭,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满覆森林的山谷,一条清澈的绿色河流从北面蜿蜒流向南方,在夕阳斜照下,显得十分秀丽而璀璨。

王月堂高兴地指着山脚下一片白色的房屋说:“看,那就是独龙江边防连的营房,我们再加把劲儿,再有一个小时就到家了!”

直到这时,在我的思想中,才突然涌上了一种宽慰而激动的感情。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我竟然来到了一个如此宁静祥和、使人心灵不再受到干扰的世界!

但是,也许使我更为高兴的是,我终于翻越了原以为高不可攀的高黎贡雪山,而且创造了一个截至目前为止的“年龄”上的新纪录。

1994年4月6日于北京

春光常在的地方

我们祖国的西南边疆有着许多河流。绿色的河流像叶脉似的密布在广阔的土地上,它们穿过群山,穿过丘陵和峡谷,穿过森林和田野,然后汇合成巨流,奔腾入海。我们的母亲大地,以最大的慷慨给予了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的各族兄弟们:肥腴的黑土、常绿的森林、和煦的阳光和不竭的流水,使这片土地美丽和富饶得像花园一样。人们说:云南边疆四季都是春天。

但是,就在几年以前,当共产党的阳光还没有照耀到这里的时候,当封建剥削、民族压迫、贫困、猜疑和愚昧像乌云似的压在每一间茅屋的草顶上的时候,自然界的春天对于我们这些说着不同语言的勤劳而又勇敢的兄弟们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在居住在祖国边沿地带的有些民族中间,甚至没有春天这个词汇。他们只知道:在这些时候,是耕作和收获的季节;在那些时候,是狩猎和打柴的季节;而在另一些时候,是他们那样憎恶而又无可避免地上山逃避反动统治造成的灾难的季节。而春天是什么呢?春天不能给我们带来盐巴、布匹和农具;春天不能帮助我们掀去身上反动统治的石板;春天不能把我们从垂死的疾病中解救出来;春天不能使我们挺起身来,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

真正的春天到得很迟,但它毕竟是来临了。边疆兄弟民族的春天并不是伴着杜鹃的啼鸣和鲜花的盛开而到来的。他们的春天是伴着人民解放军的号角和歌声而到来的,是伴着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和民族工作队而到来的。只是在党的民族政策的光辉降临在边疆的土地上的时候,边疆的兄弟民族才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春天。

1950年的春天是第一个真正的春天。正是在春耕的季节里,我们向国境挺进的先遣部队渡过了红河,进入了密布着原始森林的兄弟民族聚居区。红河真是红色的,红得像那时正在岸上盛开的映山红一样。我们带着好奇问一个哈尼族向导:红河为什么是红的?他根本不理会一切科学常识的论据,回答我们说,红河是被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哈尼族英雄的鲜血染红的,他因为率众反抗封建压迫而被杀死在红河,从此,红河就变成红色的了。这种神话似的奇谈引起了战士们一阵同情的笑声。然而,当我们越深入到边疆民族区域,就越发感到:这个哈尼族向导所说的不仅是传说,而且也是真理。富饶而美丽的边疆展开在我们眼前:清澈的河流,黑色的土地,荫蔽天日的森林,都使我们感到好像来到了一个正待垦拓的天堂。然而,比这一切都更深地打动我们的却是贫困。在那些隐藏在山坳和树林里孤零零的村寨中间,我们的苗族、瑶族、彝族、哈尼族的弟兄们,穿着破烂的麻布衣,披着棕蓑衣,偎倨在卑湿的泥地上,锅里煮的是没有盐的野竹笋和芭蕉心;孩子们光着腿,脸色和他们用蓝靛染的包头布一样青,嘴里嚼着仙人掌的果。家家的粮缸都是空的,有的被残匪抢走了,有的在春荒中吃光了。成年人都逃到山里去了:一半为了采糊口的野菜,一半是为了逃避残匪。

可怕的贫困!谁要是不亲身到那些破漏的草屋顶下去看看,谁就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贫困。我们那时刚刚经过几个月的战斗行军。我们是一支疲惫而艰苦的队伍,但是还是拿出了我们的一半口粮,脱下了我们的最后一件衬衣。我们夜以继日地、忍饥耐苦地到森林里、到高山上去,一面清剿残匪,一面叫回那些像岩羊一样藏匿起来的男女。我们的足迹踏遍了国境线上的每一片老林和每一座山峰。在被藤蔓纠结得像蜘蛛网似的丛林中,在被各种热带植物荫覆着的岩石旁,在披满了青苔和藤须的古树树洞里,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见到那些宁肯与麋鹿为邻,也不肯在残匪蹂躏下生活的人们。有一次,战士们在林中的一间用芭蕉叶和棕榈搭的小房里发现了一个叫作李老大的苦聪人,依靠一把弩弓,他过这种“喜鹊阳雀当叫鸡,豹子老虎作邻居”的生活已经有十年了。当我们告诉他已是春耕季节,劝他搬到山下安家的时候,他摇着头,对我们的向导说:“麻雀无树桩,苦聪无地方,年月再好,也没有我们苦聪人的日子!”

看着他那干枯的手臂和没有血色的脸,我们马上就联想到:红河的水的确是像人们的鲜血一样红。反动统治者已经榨尽了兄弟民族的血汗。尽管边疆是四季常春的,尽管这里像金子一样富饶,但是,只有当我们和各族人民在一起把我们国土边沿的敌人扫清,并且手携手地走向社会主义的大路的时候,春天才会永远驻留在我们这些饱尝苦难的各族兄弟的心里。

从那个春天到现在,五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在这五年中间,我们的边疆和我们的祖国一同大步前进着。在这五年中间,我在边疆走过许多地方:从澜沧江到金沙江,从勐拉江到打洛江,从藤筱河到南溪河,我曾经和我们的边防军一起,同我们的各族弟兄们度过了许多愉快的白天和黑夜。我并没有奢望看到,在这短短的岁月里我们的各族人民能完全摆脱贫困,开始过着富裕的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也没有想到,就在这短短的日子里,真正的春天,作为劳动与欢乐的季节的春天,作为战斗与友爱的季节的春天,已经像早晨的阳光一样照遍了边疆的每一块土地和每一条河流。

在南方国境线上的勐拉江,为我做了最初的见证。

绿色的勐拉江静静地流着,它流过浓荫的山谷,流过被森林怀抱着的美丽的平原,然后又沿着陡峭的巉崖流入远处的群山。七月的黄昏,将落的太阳,把两岸的大树的枝丫镀成了鲜红色。我们坐着用木棉树挖成的独木舟从市集回到驻地去。我们每一个人都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离开我们才赶过集的边境上的这条街。街上各族人民的五彩缤纷的花衣服把我的眼睛都耀花了;堆成小山的盐巴、农具、布匹和日用品使这条街富足得和任何一个小城市的街道相比都不逊色。和我们一同回去的一群傣族姑娘高兴和满足地唱起了歌;一群瑶族的民兵和猎人坐着木筏随在后面。独木舟在清澈见底的河上箭似的向前行驶着,两岸的甘蔗田、香蕉林和大片的玉兰花树飞速地闪过去;垂向水面的花枝和藤蔓时常抚擦着我们的脸。姑娘们嘁嘁喳喳的欢笑声,木桨拨水的噼啪声,岸旁水磨转动的咿呀声和岸上棉田里的互助组的歌唱声,混成了一片这样美妙的合奏,使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就在一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乱;而且此刻这里也还不是平静的地方,还有少数残匪隐伏在境外的密林里。

当又圆又大的月亮照亮了村寨的时候,年轻人开始在槟榔树和椰子树下跳起舞来,小伙子们吹着芦笙,弹着三弦琴,而边防军战士则吹着口琴;姑娘们在中间旋转着她们花枝招展的裙子。喜欢安静的老年人坐在树荫下,纺着线,嚼着槟榔,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在这样的夜晚,人人都觉得很幸福,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这里不是平静的边境。当晚会的篝火还没有熄尽的时候,我们听见寨边传出一声低沉的牛角号,这是有人偷越国境的警号;马上,村寨沸腾了:战士们拿起了冲锋枪,民兵们拿起了火药枪,搜山捕捉队在五分钟之内就出发了,就好像这里并没有举行过晚会似的。不久,森林中到处都亮起了火把;它们像灿烂的星似的在国境上闪耀。看着这遍山闪耀的火光,我们谁也不能抑制自己的兴奋。难道这些人们,这些在深夜里用他们自己生命的火花来和边防军一道在边境森林中捍卫着自己的生活的人们,就是我们一年前在森林中见到的那些无助地逃避着灾难的人们吗?一年之间,他们变得使我们几乎认不出了。在我们新生的祖国的光芒照耀下,边疆各族人民不仅懂得了如何珍惜自己的新生活,而且懂得了如何保卫和建设自己的新生活。

在靠近另一段南方边境的勐连河,为我做了又一次的见证。

勐连河是温静而美丽的;河岸上拥挤着芒果树和榕树,金色的芒果把枝丫压得向河面垂下了腰。在晚霞辉耀下,缅寺的金塔闪着光;一排排垂着肥厚叶子的菩提树和像巨人似的挺立着的贝叶树后面,是一片绿毡子似的稻田。这一切,加上那些穿着盛装的男女们,简直是像图画一样的美妙。但是,在此刻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见到了各族人民出自内心的欢乐。人们从山上、从林中、从所有的村寨里涌到了勐连河边;他们来庆祝自己的节日——居住在这块地区的傣族、拉祜族和佤族人民建立了自己的自治政府。这是真正的狂欢之夜。在以前,居住在平坝里的傣族、居住在山腰上的拉祜族、居住在山顶上的佤族是不大往来的;但现在,穿着浅绿色筒裙的傣族姑娘和穿着绣有很宽花边的长袍的拉祜族姑娘,戴着红头巾、腰上围着藤圈的佤族姑娘和穿着花裙子的汉族姑娘手挽手地在跳着环舞;而在旁边,一个奇异的乐队正在合奏着:傣族青年在敲长鼓,拉祜人在吹着各式的芦笙,佤族人则在打着象征着他们过去那些古老而沉重的生活的叹息般的铓锣。音乐声音是不和谐的,舞蹈步法是不一致的;但从这种声音和动作中我们却感受到了一种一致的情感——这就是民族团结的情感,翻身做主的情感。

在月光和火把下,在流水和音乐声中,人们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如醉如痴地跳着,唱着。为了预祝光明和美满的日子,人们整夜地放着美妙的火花;火花有时像喷泉似的冲天而起,形成一棵棵银色的大树,有时像银箭似的飞向高空,然后又爆裂成无数火星。大地被照耀得一片光辉。在人群中间,有一只人装的孔雀成了人们追逐的对象;这只象征幸福的鸟,一会儿在展翅飞翔,一会儿在昂然独立,一会儿又在引颈高歌。我听不懂它唱的是什么,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它一定是在为他们——兄弟般的各族人民幸福的春天而歌唱。

面对着这些欢腾的人群,人们不能不从心底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豪和激动;尽管我并不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我曾经经历过好几次同样的狂欢之夜,但每一次都带给我新的欢欣。不仅仅为了那光彩夺目的歌舞,我的欢欣,也是为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从那些欢乐的面孔上看到了那种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理想:他们要站起来,和全国人民并肩前进,向着那美好的未来前进。而民族区域自治——这就是他们走向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头一个里程碑。

民族区域自治——这就是春天的第一束鲜花,春天的第一阵和风细雨,而跟随着它前来的,将是金色的收获和幸福的生活。这种美好的生活,这种曾经在许多古老的歌曲中被各族人民那样满怀热望地憧憬过和幻想过的美好生活,和人民自己的政权一起,以一种崭新的面貌来到了人们面前。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当居住在澜沧江岸的各族人民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以后,他们是在以一种怎样热情而急切的心情来迎接着新的事物。公路——这社会主义的先行者,迈动着巨人似的脚步,跨过了波涛汹涌的江面,闯进了广阔的森林和田野;医院和学校(连同它们的医生和教员)——也开始像陌生的客人似的敲打着每一家竹楼的门窗;而第一所国营农场——“黎明”农场的成排的犁头也开始翻开了第一块从未接触过农具的肥沃的处女地。人们刚刚欢迎过了第一列满载着货物的汽车队,接着就为第一次照亮着古老街道的电灯而歌舞。在高大的椰子树下,在枝叶茂密的茶园旁边,有着高高的烟囱的工厂和自治区的大楼一起耸立着。人们不仅在做新衣服,而且要为自己盖新的房子;即使还是简陋的房子,也要使它能够和我们的新生活相适应。在那些掩映在树林中的傣族村寨里,几乎家家都在盖新房子;人们用那种混合着新生活的欢欣和古老的风俗的方式来劳动着。我们曾经在江边的一个村子里参加过一次这样的盛典:整个村子像蜂房似的嗡鸣着,全村都在参加这座新竹楼的建筑。这不仅是古老的美好的集体劳动,而且也是庆祝的节日:穿着盛装的男女,欢呼着推倒了那座旧竹楼,而在它旁边,一座新的竹楼正在盖顶;青年们成群地伏在梁椽上,而姑娘们则在楼下排成链环似的一排,向上传递着木板和红色的瓦。这种集体劳动使房子盖得像童话里面说的一样快,等到第二天早晨,人们(包括了全村的长者、歌手、干部和边防军战士)已经团坐在新的楼上举行庆祝的欢宴了。几个老年的歌手(他们在这里像贵宾一样地被尊重)盘腿坐在丰盛的酒菜前面;他们庄严地用扇子遮着嘴,吹着柔曼的“”(一种竖笛),为主人、为全村的居民唱起祝福的歌:他们歌唱幸福的生活,也歌唱古老的征战;他们歌颂今天的欢乐,也感叹往昔的悲伤;而比这一切唱得更多的,是唱我们的祖园,唱毛主席和共产党,唱对他们眼前说来还是一种朴素的向往的社会主义……

他们的歌声是那样天真而淳朴,但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他们唱得太早。我们眼前展现的一切都向我们说明:虽然在不久以前这里还过着那种古老的、带着浓厚的氏族社会的遗痕的生活,但现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的春天,已经和边疆的自然界四季常在的春光一同降临到了我们祖国边疆的一切河流、山峦和田野。在边疆的魅人的景色中,我曾经经历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我曾经坐着汽车用钢缆渡过了汹涌的澜沧江和红河;我曾经在风光明媚的勐海河边的茶园下同傣族的男女们度过了欢乐的泼水节;我曾经和边防战士一起爬过南卡江上古老的藤桥到边境上去巡逻;我曾经在雄伟的阿佤山的国防线上和各族人民一同倾听着北京的声音。我经历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而一切的事物都在向我做着见证:虽然澜沧江和红河上的水电站还在勘察和设计,而允景洪的电灯也还像晨星一样稀疏,虽然在那广阔连绵的土地上还只有少数几个国营农场和合作社,虽然在那些边远的村寨里刚刚出现了第一批党团支部,而诵经念佛的人们还远远多过无神论的共产主义者……但这一切丝毫也不使我怀疑:边疆在和全国人民一同向着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前进!只要你看到了那些刚刚学会了识字和刚刚参加工作的人们,是在多么热忱地研读着我们祖国的《宪法》和第一个五年计划,你就会坚定地相信,社会主义已经像晨曦一样照亮了边疆的各个角落。而接着早晨的,将是阳光灿烂的白昼。

那时候,我们将可以同我们的各族弟兄一起自豪地说:我们这里永远是春天。

1955年

(原载《边疆文艺》1956年创刊号)

傣族的“赞哈”和他们的歌

云南南部西双版纳地区的傣族人民,正像我们祖国民族大家庭里的其他兄弟民族一样,是一个勤劳、勇敢、淳朴、善良的民族;而且是一个有着自己悠久的、优美的文化艺术传统的民族。这种民族文化传统,在傣族的最为普遍、最深入民心的艺术形式——民歌中间,得到了极为鲜明的、独特的表现。

傣族的民歌,就我所看到的,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流行在普通人民中间的民歌,这是一种自由的、简短的、抒情的山歌,人们在盘田的时候、采茶的时候、“约稍”[2]的时候唱着它们,抒发着自己对于劳动的赞颂、对于爱情的追求以及对于美好生活的梦想;另一种是由傣族人民中间所特有的职业歌手——“赞哈”所唱的歌,这也就是我在这里所要着重介绍的“赞哈”的歌。

“赞哈”是傣话的译音,大意是“歌唱者”。在早先,可能这仅仅是对于人民中间擅长唱歌的人们的一种带有赞扬的称呼。但是,逐渐地,“赞哈”形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它逐渐成为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人们是这样地喜爱自己的歌者:在一切节日里和一切可纪念的日子里,不论是属于祝贺性的或者是属于宗教性的,不论是婚丧大事或者是修盖新房,都必须有“赞哈”来歌唱。而“赞哈”们也视这些为自己的不可推诿的责任。他的任务是使人们欢欣,使人们鼓舞;使快乐的人们更加欢欣,使痛苦的人们得到安慰;使这一代的人们懂得本民族的祖先如何为大家开创了基业,如何战胜了自然和人类所带来的侵害——他们的英雄气概永远鼓舞着后代人勇敢前进,向幸福的和平的生活前进。有时他们也唱神唱佛,但他们更多的是唱人的生活。

因此,“赞哈”所唱的歌和普通人所唱的山歌已经不大相同了。不论在内容上或者形式上,它们都要更加丰富、更加广泛和成熟。虽然,“赞哈”歌唱的内容常常和普通山歌歌唱的一样:歌颂劳动、爱情和民族的光荣史迹,但由于这些歌多半是多少年以来世代相传的,而且年年都在由一些熟练的、天才的歌手们在不断地以自己的智慧和创造来丰富着和修改着,所以,从某些方面说,它们是更加生动、深刻和完整,更加接近成熟的、被反复加工的艺术作品。按着人们的需要,“赞哈”们唱着不同的歌。在歌唱时,他们是这样地全神贯注,这样地为自己所歌唱的内容所激动,以至于可以几小时不停地唱,整天整夜不停地唱。他们可以唱得使听众们欢快不已,也可以使他们悲痛流涕;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幽默使听众纵声大笑,但他们在更多的时刻是用自己的民族史诗使听众沉浸于深沉的历史情感中。他们在歌唱时的声音大多是悠缓的、平静的,带着明显的朗诵音调。他们的歌曲调大多是明快的、单纯的,有些甚至是简单的,但是它们是那样地具有民族色彩。在那种他们称作“”的一种竹笛的伴奏下,歌声战抖着,以一种浓厚的亚热带的生活气息,一种傣族所特有的深挚的民族情感,使人不能不受到很大的精神感染。

在有些欢乐的场合,当人群中有几个“赞哈”时,当人们已经为欢愉所激动时,“赞哈”的歌唱有时会形成一种即兴吟诗的竞赛。在这种场合取得了胜利的人,他们的名声会传到很远的村寨中去,就像我们热爱一些著名的演员一样,他们很快会变成受人欢迎、被人热爱的人们。

我在西双版纳的允景洪(这个城市的名称译成汉话,就是“黎明的城”),曾经访问过几个“赞哈”。其中有一位是这一带很有威望、很受欢迎的老“赞哈”叭柳,他的二十几年的歌唱经验使他深深受到其他歌者们的尊敬。我听他们唱了两天的歌。在歌唱时,他们还保持着古老的、传统的习俗:两个人一组,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人吹伴奏,一个人唱。唱的人双手拿着一把纸折扇(据说这还是在许多年以前“赞哈”还没有成为职业歌手时遗留下来的习惯,那时人们还不习惯于在众多的听众面前公开表演,因此便用一把扇子来遮住面孔,沿传到以后,就形成了一种歌唱者的道具)。在开始唱时,那声先响,发出一种带着金属共鸣的、微微战栗的、仿佛在热天的中午发自椰子树上蝉鸣一样的声音来。然后,那歌唱者激动地注视着扇子,开始唱起来。歌声低沉而委婉,仿佛平静的流水,但那音调却是深沉的、动人的。我怀着一种由衷的喜悦听他们唱了歌颂爱情的《在黄昏的时候》,唱了歌颂傣族人民热爱劳动和互助精神的《盖新屋颂》,唱了描绘一个失恋青年纯真的痛苦情感的《野火烧山太无情》,也听他们唱了一些描写傣族人民反抗外族压迫的斗争史迹的歌。除了这些带着古老的民族传统色彩的歌以外,我也听他们唱了一些新编的宣传党的总路线和民族政策的歌。我虽然只能凭借当时无疑已经大大散文化了的翻译来了解这些歌中的意思,但是我们仍然从这些优美而朴素的歌中受到了很大的感动。我在歌里面听到了傣族人民发自内心的诚挚的声音,感受到了他们淳朴的、炽热的情感,看到了他们的美丽的、富有色彩的生活。歌声是平静的,但我可以从其中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心:这生活是属于人民的,我们爱它,我们将永远为使它变得更加美好而奋斗。

歌唱是带着严谨的格律的,由于语言的隔阂,我自然对于这些属于艺术形式的方面难有深刻的体会。但是,仅仅了解了这些歌中的意思,就已经使我入迷了。这些歌,使我了解了“赞哈”的歌之所以受到傣族全体人民的深切而热烈的爱好,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唱出了人民的希望和情感,它是人民自己的歌。

所有的傣族同胞都认为“赞哈”是人民自己的歌者,他们是受人民尊敬的人。因此,凡是在比较大的村寨中,差不多都拥有自己的“赞哈”。他们中间不少人是不脱离劳动生产的,但由于大部分人是这样忙碌,这样应接不暇,因此,在解放前的许多年里,实际上有许多人已经成为以歌唱为生的、职业的歌手了。

在解放以后,尤其是西双版纳傣族人民自治政府成立以后,“赞哈”们的歌有了很大的变化和发展。新的生活给他们古老的歌唱添加了新的内容和新的色彩。他们不仅只在自己的歌中歌唱缠绵的爱情、过去的苦难岁月和远年征战了,他们开始热情地歌唱共产党和毛主席,歌唱人民政府给他们带来的好时光,歌唱着光辉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在西双版纳傣族人民自治政府成立的那些日子,几十个“赞哈”从四面八方的村寨赶来,用他们自己的歌、用自己对于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满怀感激之情,来歌唱着这个古老民族的新生。歌唱变成了热烈的吟诗竞赛,变成了庄严和谐的欢乐的合唱。

可以想象,从此,“赞哈”们的歌声将会一天天地变得更加宏大和响亮,更加雄壮和动听了。

1954年6月

在阿诗玛的故乡——石林、长湖、大叠水漫记

在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之前,我又一次来到了云南的石林。这大概是我对于这个常游常新、每一次都使人有新的感受的幽胜之地的第九次或是第十次访问了。去那里游览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到达那里的将近四小时的曲折颠簸的汽车旅程,就有可能使一个体力充沛的人疲劳得几乎失掉再去寻奇揽胜的兴致。可是这个地方就有这种近于神奇的力量:当你风尘仆仆走下汽车,面对眼前这片奇丽的、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能和它相比拟的童话世界般的景色时,你身上就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一切疲劳、困顿以至于懊恼的心情,顿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立即会精力充沛地投进到这片由各种各样难以名状的奇峰异石组成的岩石森林中去寻幽探胜,流连忘返。这片岩石森林从云南的东北方绵亘到西南方,时疏时密,若断若续,长达几百里。现在通称为石林的游览胜地,只不过是其中比较集中和繁密、同时也是交通比较便利的一小部分。三百多年前的徐霞客,从广西、贵州到云南来考察游历时,就曾经在现在的石林东北方向的一片地区,对于这种壮丽、优美的自然界奇观,作过很精确和生动的描述。从徐霞客当年撰写的日记中来看,他几乎就在现在的石林游览区和离撒尼人传说中的阿诗玛的故乡长湖不远的地方经过,近在咫尺,却与之失之交臂。每当我从《徐霞客游记》读到他对于这一地区奇特的自然地貌和少数民族生活的记载时,就不胜遗憾:如果徐霞客当年曾经来到石林和长湖,他肯定会给我们留下他对于这片地区的刻画入微而又引人入胜的描绘的。

传说中的阿诗玛的故乡——长湖,是坐落在石林南面不远的撒尼人村寨边的一个椭圆形的清澈晶莹的湖泊。在传说中,阿诗玛就是在这个美丽的湖畔出生长大的。几年前,我曾经借参观一支边防部队在那里进行演习的机会,搭乘直升机从长湖西面上空经过,对于这个哺育了阿诗玛的湖泊作过俯瞰式的一瞥。从高空下视,长湖就像是镶嵌在一片岩石森林中的一块碧绿的宝石,密生在湖周围的茂密的松林,远望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翠绿色的花环。湖上波平如镜,时时映现出天空上冉冉飘过的白云。其后,我又在驻扎在长湖边的边防部队的营地里度过了几个愉快的白天和夜晚。我们时常从村寨的西北方穿越茂密的松林和石林,环湖而行,然后在湖北岸的一个伸入湖面的小半岛上停下来。我们把这个可以把长湖的仙境似的美景一览无余的地方叫作“松石岛”。在这个小半岛上,一棵棵高大的松树从奇崖怪石的间隙中拔地而起,它们的枝干交叉生长着,就好像无数巨大的胳膊搂抱在一起。我们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尽情地欣赏着这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景色。人们对我们讲述着关于阿诗玛的故事,把阿诗玛的形象描述得比诗中所写的还要美丽。当我们烧起了篝火,眺望着晶明透澈的湖水和湖边的一座座头角峥嵘的石笋(其中有一座被人们称作是阿诗玛在汲水)以及远处山坡上正在放牧着的羊群,耳旁传来若隐若现的撒尼人的大三弦的拨动声和粗犷而又节奏鲜明的歌声,在我思想中就不禁出现了一种近于天真然而却是十分真诚的想法:在这样的幻境般的土地上生长的人,不可能不是美丽的、聪明的、心地纯洁的人,阿诗玛和她的哥哥阿黑,只能是这样的山川土地所诞生出来的儿女。他们是淳朴、美丽的撒尼人的理想,也是他们的灵魂。

这一次,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和想象,又一次来到了阿诗玛的家乡。但是,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地,却不是石林,也不是长湖,而是另一处同阿诗玛的故乡联系在一起的地方。这就是在长湖西南面的一处大瀑布——云南人习惯地把它叫作“大跌水”,或者叫作“大叠水”。早在三十年前我就知道了大叠水的名字,它在阿诗玛的故乡同石林和长湖一样有名。有无数人去采访过石林,而且写出了许多篇赞美讴歌它的诗文。也有不少人去过长湖,而且也写出了一些令人欣羡向往的作品。但是,我还没有见过描绘大叠水的文字,甚至我在云南居住的几年间,也很少遇到曾经去过那里旅行、能够娓娓动听地讲述那里的独特风光的人。我只是在石林的餐厅中看到一幅大叠水的照片。从照片看来,它同我过去所看过的一些著名的瀑布(比如贵州黄果树瀑布、云南腾冲瀑布)景色相似,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但是,在被称作阿诗玛故乡的这片土地上,从怪石嶙峋的峰峦到密林环绕的湖泊,从森然挺立的石笋到曲折幽深的溶洞,从撒尼姑娘彩色绚烂的服装到围坐在篝火边的青年吹着横笛时所发出的那种高亢、急促而又苍凉的声音,都使人感到好像是蒙上了一层古朴的和神话传说般的色彩。这一切使我深信,在照片中,不可能把大叠水这个富有传奇色彩地方的真实面貌完美地、清晰地反映出来。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克服路程的坎坷,亲自到大叠水去看看。

公路只能通到大叠水上游一处正在修建水电站的地方,然后我们便要弃车而行,通过崎岖的山间小径,从大叠水左侧的密林中走到瀑布的顶端。在两山夹峙中的河谷是狭窄而陡峭的,峡谷之间到处有奇峰怪石,河水像一条发怒的银色巨龙似的冲击向前,然后在我们面前不远的地方轰然下坠。空气中充满了浓雾般的细水珠,混合着丛林中的野花所发出的馨香,使人顿时忘记了跋涉的疲劳。当我们跨越过瀑布左面的顶端,透过树丛的间隙俯视着这自然界的奇观时,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大叠水不同于我在云南所看过的任何瀑布:它没有腾冲瀑布所具有的那种被精心布置起来的好像公园似的优美的环境;它也没有我在虎跳峡所看到的从哈巴雪山峡谷的几百米高空向金沙江倾泻而下的瀑布那样跌宕有致;自然它也没有黄果树大瀑布那样雄伟壮阔;但是,大叠水自有它自己独特的风采。这种粗犷的、严峻的、未加修饰的自然风采,当我还只是在顶端窥见了它的一角的时候,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要看到大叠水的全貌,还要从瀑布左侧的悬崖峭壁下到谷底。在那里,有一片由瀑布常年冲击所形成的碧绿色的深潭,只有走到潭边,我们才能够自豪地说:我们来到大叠水身边了。我们在陡壁上找到了一条崎岖小径,时时提防着不要被小径上的青苔滑倒,慢慢地下到谷底,然后在潭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就像画家面对他所要写生的对象似的,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足以使人心旷神怡的自然奇观。

面对着从几十米高空挟着雷鸣般的吼声轰然下坠的大叠水瀑布,我立刻感觉到我刚才所获得的印象是不准确的,虽然现在是枯水季节,瀑布的水量还不能把它下面的悬崖全部覆盖起来,而是分成了左宽右窄的两条银色的巨流,但它是我在云南所见过的瀑布当中最雄伟最壮美的一个。强劲的山风,把瀑布当中的一些支流吹得左右摇曳,就好像是条条飘动的轻纱一样。在瀑布的后面和右面的悬崖上,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的像云朵,有的像蘑菇。钟乳石上密生着苔藓和别的植物,显得那样顽强,似乎一点儿也不受瀑布冲击的影响。我们的一个旅伴忽然惊呼起来:“报春花!”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在瀑布左侧的布满钟乳石的悬崖上,看到了一大片丛生的报春花,在方圆大约有两亩地的面积上拥挤地密集盛开着,发出一片耀眼的淡紫色的光彩。在我们的前面是银色的像缎子般发亮的瀑布,在我们的右面是淡紫色的繁星似的报春花,在我们左面山坡上的草地上,几个撒尼小姑娘在放牧着羊群。我站在潭边,听任瀑布激起的水珠浸湿了我的衣服。霎时间,这片迷人的景色,和我想象中的石林和长湖的奇丽的景色汇成了一片,仿佛把我带进了一个童话世界。这就是阿诗玛的故乡,这就是勤劳、勇敢、美丽、淳朴的撒尼人——我们的骨肉同胞千百年来生活着、劳动着、歌唱着的地方!

我想起了在石林看到的一座被人们称作阿诗玛的妈妈的石雕般的岩石:一个撒尼老妈妈,背着箩筐,好像正在抬头高呼。人们说,她正在寻找她的女儿,她正在高声呼叫:“阿诗玛,你在哪里?”

阿诗玛在哪里呢?她正在迷宫般的石林当中歌唱,她正在仙境般的长湖边绩麻,她正在大叠水旁播种着美丽的、繁星般的报春花!从大叠水轰然下坠时所发出的动人心魄的隆隆震响中,我仿佛听到了阿诗玛坚强有力的回答声:

“我就在这里!我永远和我的亲人们生活在一起,永远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劳动和歌唱,永远和我的亲人一起开辟着、建设着、守护着撒尼人的梦境般美丽的故乡!”

1983年

神游石城

我在云南先后生活和工作过十年。其中将近半数的时间,是在东起滇南马关一线,西抵高黎贡山北端独龙江,长达几千里的边防地带进行访问和旅行。在旅程中,我常常翻阅前人遗留下来的众多的资料书籍,其中我阅读得最细、使我得益最多的,是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记》。这部成书于17世纪的伟大的文学和科学著作,几乎用一半的篇幅描述了作者在云南的旅行和考察见闻。使我不无欣慰的是:徐霞客去过的地方,虽然我有很多没有去过,但是我所去过的地区,却大部分是他没有去过或是在当年不可能涉足的。当我旅行在徐霞客去过的地方时,我总是不会忘记把他的著作当作指南。使人不得不敬佩的是,当我把所见的景色与著作相对照时,他笔下的准确而生动的描绘,就好像是昨天才写出来的一样。比如他所描写的建水燕子洞、大理清碧溪和蝴蝶泉、丽江玉龙雪山和解脱林遗址以及昆明的西山太华寺、筇竹寺等等,简直和今人写出来的差不多。当然,由于时代的发展、地理的变迁,有一些被他描写得绘声绘色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例如他描写得最详尽、最生动、最优美的鸡足山的景色,以及他对安宁和螳螂川附近美妙风光的描述,和现在相比,已经几近于面目全非了。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为了进行生产和建筑而大肆破坏山林峰壑,恐怕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情况现在已经受到了重视或注意,但使人无限遗憾的是,我们祖国大地上的许多简直好像是由鬼斧神工所造成的无比奇妙的风光景物,已经永远不可挽救地从我们的土地上消失了。在云南的两个令人痛心的事例,是对西双版纳的热带森林与民族建筑的严重破坏和对小凉山宁蒗林区原始森林的恣意摧残……

我曾经去过三次西双版纳、三次红河流域、两次阿佤山、四次滇西地区。当我满怀热烈的期望来到我朝夕思念的地方,所看到的却是森林逐年稀疏、泉瀑逐渐干涸。看有些本来是满目浓绿的茂密森林地区已经变成秃山的时候,我就痛心地想到:我们祖国的这些宝地,难道也注定了像世界上许多处于北回归线上的那些地区一样,将要变成沙漠吗?

现在,我能够满怀信心地这样回答吗?——“不会!英雄的中国人民再也不会准许让我们的森林地带成为沙漠和荒丘了!”

我很坦率地说:当我写下上面这两行字的时候,我是没有多大信心的。因为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次云南石林之游:当我和伙伴们面对这片常游常新的奇妙景色感叹不已的时候,我突然大惊失色地发现,就在石林边紧靠湖泊的一片小石林中,人们正在把它们炸成碎块,打成石头,为的是盖房子就近取材。这景象实在不能不令人黯然神伤,同时也不禁为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旅游胜地担忧。

石林啊!有一天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人们为了就近取材,将要炸掉你的腿,砍去你的胳膊,而只给你留下孤独的脑袋和胸膛呢?

但愿这个问题能够得到一个斩钉截铁的、坚定不移的回答:

“不会的!我们将要保护它、珍视它,就像保护和珍视我们祖国的一切名山大川、文化古迹和一切属于中华民族的伟大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一样!”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徐霞客三百多年前在他的《滇游日记》中用那么热情和惊叹的口吻所介绍的一处名胜。

这个地方叫作“石城”。按照他的描绘,这真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它在哪里?它就在昆明西南三十公里的滇池边上。我在昆明住了那么多年,跑了那么多地方,可是从来没有从口头上或者书刊上听人们向我介绍过这个地方。但是,在三百多年前,徐霞客一到昆明不久,就沿着滇池边(包括走了一段水路),徒步从今天的晋宁到那时也很少为人所知的“石城”去探访。据徐霞客的描述,这个美妙的所在,是在滇池西岸旁的一个叫作茶埠墩附近的彝族村庄里仁村的后山上。

徐霞客是带着一种欢欣若狂的心情来游览这个被称作石城的地方的。请看他的描绘:

由潭西上岭半里,则岭头峰石涌起,有若卓锥者,有若夹门者,有若芝擎而为台,有若云卧而成郭者。……其顶中洼,石皆环成外郭,东面者岏森透,西面者穹覆壁立。……北面则有石窟曲折,若离若合间,一石坠空当关,下覆成门,而出入由之。围壑之中,底平而无水,可以结庐,是所谓“石城”也。透北门而出,其石更分枝簇萼。石皆青质黑章,廉利棱削,与他山迥异。有牧童二人引余循崖东转,复入一石队中,又得围崖一区,惟东面受客如门;其中有跌座之龛,架板之床,皆天成者。出门稍南,回顾门侧,有洞岈然,亟转身披之。其峒透空而入,复出于围崖之内,始觉由门入,不若由洞入更奇也。……抵其处,而阖辟曲折,层沓玲珑,幻化莫测,钟秀独异。

从上述描写看,遍历过许多山川名胜的徐霞客,简直为这叫作“石城”的地方倾倒了。以至流连不舍,在离去的时候,“犹令人一步一回首也”。

在徐霞客笔下,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石城”的奇妙景色。从有些描述看,它和现在大家所熟知的石林很有些相似,但“石城”似乎更有其玲珑剔透而为石林所不及处。无怪这位广闻博识的徐霞客竟然断言说:“信乎买山而居,无过此者?”

然而,这个使人无限向往的“石城”,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它是被湮没在人迹罕至的荒岭之中,以致长久为人遗忘了呢?还是遭到了像我在本文前面所提到过的厄运呢?比如,由于它是石灰岩,会不会被某个石灰厂看中,因而已从地面上被消灭掉了呢?否则,如果不是由于我的孤陋寡闻,那么,为什么三十年来我们从报刊上从来没有看到过有关它们的片言只字的信息呢?假如它还保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人们为什么要从昆明出发、坐上二百几十公里的汽车到路南石林去旅游,反而对于这个距离昆明只有三十公里之遥的“石城”置之不顾呢?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过是我个人的臆测之词。其实,要弄清这个问题是很容易的。假如“石城”有着我上面所说的好运气:它并没有被化成石灰或炸成碎石,而只不过是被湮没在荒草丛莽的人迹罕到之处,那么,我们就很有可能使这个像被尘封的明珠般奇妙的地方重见天日,成为一个绝妙的旅游胜地,为四季常春的昆明增添新的光彩。

1981年

(原载《人民文学》1981年第4期)

隐而复现的“石城”

十年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题名为《神游石城》的文字,目的是为了寻觅和呼唤一处我以为早已被湮没甚至是已经消失了的人间胜境。这处胜境,就在云南昆明西南郊外三十公里处的滇池边上。但是,许多年来,我在云南却从来没有从书刊上或是口头上听人向我介绍过这个近在咫尺的地方,尽管我所认识的云南人,历来大都是以自己家乡山川之美而自豪的。

我是从徐霞客的记述中知道“石城”这个地方的。三百多年前,伟大的旅行家、科学家和文学家徐霞客在足迹遍历了半个中国以后,来到了昆明,环绕着“五百里滇池”旅行了一周,并且对于沿途的山川风物做了生动入微的描写。其中,最使他惊叹称绝、流连不止的地方,就是“石城”。“石城”不是一个地名,而是如同著名的云南石林一样,是由于亿万年地质变动而形成的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按照徐霞客的描写,由于它从外观看来酷似一座巨大无俦的城堡,因而被人们称为“石城”。

徐霞客作为一个热爱祖国山河大地而又见多识广的旅行家,在他的游记中,对所游历过的山川形胜之地,曾经多次表达过他惊叹不已、赞美备至的激情。但当他在极度艰辛的情况下来到这个叫作“石城”的地方时,这里的雄峻奇绝、妙趣天成的独特景色,简直使他欢欣若狂,甚至产生了在这里定居下来的念头。面对着这一片由异峰怪石组成的景色,他在日记中写道:“信乎买山而居,无过此者!”同时,用了很长的篇幅来描绘这里的景观。他写道:“由潭西上岭半里,则岭头峰石涌起,有若卓锥者,有若夹门者,有若芝擎而为台。有若云卧而成郭者。……其顶中洼,石皆环成外郭,东面者岏森透,西面者穹覆壁立。……北面则有石窟曲折,若离若合间,一石坠空当关,下覆成门,而出入由之。围壑之中,底平而无水,可以结庐,是所谓‘石城’也。”在精细生动地描绘了这里的景物之后,他把这里说成是一处“幻化莫测,钟秀独异”的所在,以至于在最后不得不怅然走上归途时,还“一步一回首”,不忍离去,可见这是一处多么美妙迷人的胜境。

徐霞客对于“石城”的描述,使我长久地心向往之,不能释然于怀。我时常怀着一种忧虑和怅惘的心情在想象:这个奇妙的地方现在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到那里去进行过探访呢?我甚至有一种近于悲观的想法:随着生活的发展和人事的变迁,这一片神奇的景观,如果不是被湮没和掩埋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之中,就是遭到了我在别处屡见不鲜的人为的厄运:被毁灭了,就像云南的某些自然奇观,比如曾经令我无限迷恋和倾倒的滇西北的原始森林和高山湖泊,在前些年所遭到的粗暴摧残和破坏那样。

于是,我就写了前面提到的那篇题名为《神游石城》的文章。我是带着一种半是期待半是焦虑的心情来写这篇文章的。我几乎没有指望这篇短短的文字会引来任何可以使我获得安慰的反响。

但是使我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这真有点儿像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通过一位人物所讲出的那句有名的箴言:“贺拉修啊,天地间所有的事情,要比你的哲学所梦想得到的要多得多!”文章刚刚发表不久,我就陆续收到了好几封来自云南的信件,这些信几乎是众口一声地告诉我:“石城”还在,石城无恙!只不过是由于三百年来岁月的流逝,风雨的侵袭,水土的淤塞,现在已经不大容易看到徐霞客笔下所描述的那种雄奇秀美的丰采了。但是,如果有人有志于维护大自然给我们遗留下来的这份财富,进行一番修整,拂去它身上的尘垢和荒草,“石城”会恢复它原来面貌的。有一封来自一个工厂工人的信,更使我感到欣悦和鼓舞,他说,我的关于“石城”的文章,已经引起他所在的工厂领导的重视,因为这个被湮埋了多年的“石城”,就在他们工厂辖区后面的山上。现在,工厂已经作出了决定,拨出了经费,努力在尽可能快的时间里,使“石城”重新焕发出往昔的光彩来。

这些信件,不但使我感到了由衷的快慰,而且也仿佛释去了我心头的一块重负。特别使我高兴的是,我的一篇无足轻重的短文,竟然产生了有益的实际效应,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

但是,一直到六年之后的1987年,我才能得偿夙愿,进行了一次“石城”之游——一次真正的游览,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梦幻似的“神游”。

当年,徐霞客是从昆明出发南行,经晋宁古郡,然后沿滇池湖岸环行,到达滇池西北部的一个彝族聚居的村落“里仁村”,才找到他倾慕已久的“石城”的。我们大体上也是走的这条路。不过,使我们感到庆幸而又惭愧的是,当年徐霞客背着粮食艰苦跋涉了许多天才到达的地方,我们沿着环湖公路,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来到了“石城”所在的山麓,并且在负责修整和建设“石城”的工厂负责人的陪同下,沿着新修的石阶小径,很快就来到了多年来时时在我梦寐中出现的“石城”。

果然,“石城”无恙,“石城”健在,而且在工厂职工的努力营建下,不但恢复了当年的容貌,而且还增添了新的丰采。在徐霞客笔下描写的崎岖山径,现在已修成了花木扶疏的道路。昔日荒草萋萋的山坡,现在变成了大片橘园,橘树上已经结果累累。在“石城”入口不远处,耸立着一座石牌坊,上面刻着徐霞客当年对这里所作的评语:“钟秀独异”。

我原来以为,“石城”大概有和路南石林相类似的景观。但是,当我们从徐霞客走过的入口处(这里屹立着一尊巨墙般的石笋。徐霞客是从石笋边的一个小洞钻进去的)走进“石城”时,我顿时感到我所面对着的奇异景色,同我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这里也有和石林类似的巉岩怪石,它们有的如石塔,有的如石笋,有的如石兽,有的如石门,有的如长剑倚天,有的如戈戟森列,但是它们却比石林有着更为浓丽的色彩,更为雄浑的气象。我们沿着新修的曲折石径登上东北方向的峰顶,在这里,新建筑了一座小亭,名“豁然亭”,站在亭中恣目远眺,眼前出现了一派在石林难于看到的雄奇壮美的景象。远方,是一片层峦叠嶂,有如一群群身披铠甲并肩而立的巨人列成方队挺立在周围;而在我们面前,则是由一座座垂直陡立的悬崖峭壁围绕而成的一座方方正正的城郭,在城郭之中,是一片绿草如茵、繁花竞放的平地。在徐霞客的笔下,这里是“底平而无水”的,但现在,人们在西面的峰峦脚下开凿了一方水清如碧的小小池塘,池塘边,有古朴的石桌石凳供人休憩。这种雄奇而又秀美的景色,是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未曾见过的。无怪乎徐霞客来到这里要惊呼“奇绝”,甚至要留在这里“买山结庐而居”了。

我们从峰顶下到了“石城”之中,环首四顾,四面都是高耸碧空的苍灰色的石灰岩陡壁,有的地方上部前倾,仿佛就要在你头上从空坠落。从这里望去,把这里称作“石城”,固然肖似,但它的森严威武,雄伟峭拔,更像是由造物者的冥冥之手建造的一座巨大的古城堡。如果任由想象驰骋,你可以从城堡的顶部看到蜿蜒起伏的城堞和碉堡,而在这座童话世界般的城堡外围的一层层一群群石峰石笋,则有的岿然挺立,有的肩背相接,有的排列成阵,就好像是守卫城堡的持戈而立的巨人般的武士和严阵以待的战斗队列。

环绕在“石城”北部的峰峦,不像东面和西面的“城墙”那样厚重沉雄,而是果真像徐霞客描写的那样,有几座天然的通往“城”外的城门似的洞窟。我们沿着当年徐霞客的足迹,从他描写的“一石坠空当关,下覆成门”的一道石门走出去,经过一条两峰夹峙、曲折逶迤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在左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好像巨大屏风般的悬崖,悬崖陡直如壁,崖面平滑如镜,上面刻着金光闪闪的两个隶书大字:“石城”。此刻,在夕阳的返照下,在我们头上是飘浮着云彩的湛蓝的晴空,在我们身后,是令人惊叹不已的形态各异的峰峦丘壑,在阳光下,它们呈现出一片迷人的色彩。同路南石林不同,在那里,放眼看去,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由青灰色岩石组成的波涛起伏的海洋;而在这里,同样是由石灰岩构成的石峰和石笋,身上却大都披挂着成片的寄生植物,开着紫红色小花的茑萝,碧绿色的石苇和石楠,以及许多不知名的藤状植物,在岩石缝隙中的红色土壤中找到了它们的栖身之地。这样,整个“石城”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呈现出一片斑斓的色彩。当年徐霞客曾发现,这里的岩石“皆青质黑章,与他山迥异”,而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片色彩绚烂的自然奇观。

现在“石城”的主人——这座工厂的几位负责人一直兴致勃勃地陪同我们走遍了这处人间奇境的所有景点,并且为我们讲述了他们修整和建设“石城”的经过。他们说,在5月份读到了我的文章以后,他们在8月份就专门召开了会议,作出了恢复“石城”原貌并把它建设成为一座以天然景观为特色的公园的规划和决定。他们开始工作之初,“石城”虽然大体上还保留着往昔的景观,但是经过了几百年风雨的剥蚀、土石的淤塞,整个“石城”的下部已经被泥土流沙和荒草荆棘所掩埋。为此,清除淤积在峰岩间和洞窟中的泥沙土石,就成为一项首要的庞大的工程。经过长期艰辛劳动,他们运走了成百吨的土石,开通了蜿蜒于“石城”周遭的迷宫般的岩石间的曲折小路,经过五六年的经营和修建,终于使“石城”焕发出了新的丰采。

说话间,他们把我们引进了一条隐藏在东北角的一条只可容身的岩间小路,峰回路转,在我们眼前突然又出现了一片别有一番风光的天地。我们的主人说,这处景点被掩埋得最深,最难寻觅,最后,终于还是依照徐霞客的描述,按图索骥般找到了它。这个被称为“云庄”的地方,又被人称为小石城。它从正面看,好像是“石城”北面的一座由峭崖危壁环抱的瓮城。这里的奇特景色,包括自然生长在悬崖下石洞中的酷似人工雕成的石床和石龛,都曾经使徐霞客(当然也包括我们)惊叹不已。我觉得,无论是对于“石城”的主体或是它周围的奇峰怪石,我都找不出确切的形容词来描绘。我在我们祖国的许多山川形胜之地都遇到过这种困境。我记得,大约是袁中郎说过这样的话,当游历到使他倾倒的景色而感到笔力不逮的时候,他只好搁笔兴叹,“徒呼奈何!”“石城”给我带来的印象也是如此。面对着这一片难描难画的“钟秀独异”的奇景,我只有用“鬼斧神工”这句陈言来为自己解嘲。的确,在我的想象中,像这样壮丽雄奇的景观,只有大自然的万能之手才可能创造得出来,我们的能力和义务,只能是竭尽全力地维护它、修饰它,绝不能让这块宝地遭到毁坏,如同石林附近的一些岩溶景区那样,多年来,人们为了就近取材,正在把一些奇峰怪石炸成碎块,烧成石灰,那些壮观的景色被摧残得遍体鳞伤,令人目不忍睹。

当然,“石城”不可能遭受到这样的命运了。因此,对于这片胜境的修复者和建设者所表现出来的热爱祖国山川大地与历史文化的远见卓识和爱国热情,我不能不表示由衷的钦敬之情。

在送我们走上归途的路上,一位工厂负责人指着南面下山处的一块形如宝塔的岩石说:“当年徐霞客是从这里进入‘石城’的,因此,我们把这块岩石命名为‘霞客石’,而且,还计划在这块岩石旁边建立徐霞客的雕像。”然后,他又指着四面的荒山喟叹地说:“这里,过去都是茂密的森林,从1958年后,树就逐渐被砍光了。不过,我们已经开辟了林木花卉苗圃,决心把这些山崖重新绿化起来。”

对他的话,我深以为然。我想,保护石林和“石城”固然重要,但保护森林,也许更加重要,因为无论多么奇妙的景色,倘若不能与青山绿水为伴,总是会使人感到怅然若失的。

我们就是带着这种微有遗憾的心情,同时也是“一步一回首”地告别了“石城”。在归途中,我想,我们要比徐霞客幸运得多,我们不用像他那样需要长途跋涉、披荆斩棘才得以一睹“石城”的雄姿。但是,我也可以断言,徐霞客比我们更有眼福,因为他当年所探访游历的“石城”,虽然不像今天的“石城”那样整洁多彩,然而,环绕在它四周的,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令人赏心悦目的浓绿,这已经是我们所难以看到的了。

1991年10月6日于杭州

彩云之南

我不是云南人。在我三十岁以前,云南对我还是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但是,如今,我把云南看作是我的另一个故乡,一个哺育我发展成长的地方,一个常常使我魂萦梦绕的地方。

因为,在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里,曾经在云南生活和工作过十年时间。在这十年当中,我曾经对于这片地处我国西南边陲的广阔而又丰富的地方,做过许多次艰辛而又愉快的探访和旅行。我也许可以不无自豪地说,在云南的许多具有各自不同自然风光和民族色彩的地区,在云南长达四千多公里的边疆地带,大部分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珍爱这些足迹,因为它们是和我生活于其中的云南各族人民不断前进的历史脚步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的。

因为,在我漫长的生活经历中,还很少看到过像云南这样具有如此绚丽多姿的大地山川,和如此丰富独特的历史文化的地方,也很少看到过像云南这样的聚居着二十几种民族而又团结和睦地共同建设着自己乡土的地方。从五十年代初期开始,当我带着某种好奇的心情开始了我的滇云之旅的时候,我很快就发现,我是真诚地爱上了这片土地,爱上了在这雄伟、美丽而又严峻的大地上长年辛勤劳作的热情朴实的各族人民,爱上了那些日夜守卫和巡逻在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中的边防战士,爱上了西南边疆所特有的壮丽奇艳、斑斓多彩的自然风貌,甚至爱上了那里的雪山、牧场、红土高原、热带雨林和飞瀑激流。像这样的同时具有热带、温带和高寒地带的自然景观的地方,我在别处(也包括别的国家),还没有见过。

也因为,云南虽然只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省份,但是,无论从它的历史文化、自然资源、社会风貌或是从它的生产建设和生活变革来看,云南都可以被看作是伟大中华民族所生息繁衍的锦绣山河的一个概括和一个缩影。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我国最美丽或是最奇艳的自然风光。这里是我国极其罕见的真正是春光永驻的地方。人们只知道昆明是一座“春城”,只知道那里四季都有繁花怒放,却很少知道像这样的地方在云南可以说是遍布于四面八方。人们只知道滇池和洱海是云南著名的高山湖泊,那里的烟波浩渺、碧涛万顷的风光,曾使古今无数文人学士为之倾倒,却很少知道像这样的高山湖泊几乎是遍布在云南各地,如同晴夜的繁星一样,在离昆明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很少人探访过的湖泊——抚仙湖,这是一座清澈得如同晶莹的碧玉的湖,连三百多年前的徐霞客也赞叹地说,在他游览过的众多的湖泊之中,“唯抚仙湖最清”。我在这里还要补充说:“唯抚仙湖最深”,它的蓄水量(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是滇池和洱海这两座大湖蓄水量总和的四倍。人们也很少知道,像这样的清澈晶莹的高山湖泊,在滇西和滇南高原上还有许多座,在乌蒙山脉和高黎贡山脉之间,它们像颗颗明珠一样,镶嵌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之中。人们只知道,路南的石林是一处人间奇景,那里的石笋耸立、嵖岈嵯峨,用文字很难描绘出它的奇妙景色,却很少有人知道,就在距路南石林东面十几公里处,还有一片绵亘数十里的更为壮观、更为奇妙的叫作“乃古石林”的地方,这是一处壮美奇艳得使人瞠目结舌的所在,它的神秘奇幻的色彩和景象,使人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梦幻世界。人们常常赞美昆明的花事,这大约和作家诗人的反复吟颂有关,这其中,茶花被誉为群芳之冠,并且被确定为昆明的市花。正像牡丹花一样,山茶花是一种色泽艳丽、雍容华贵的花,云南的山茶花确实也可以称得起是“甲天下”。我在滇西的丽江和楚雄都看到堪称为茶花之王的巨株茶花——“万朵茶”,它们是在三四百年前就被古代的作家和学者杨升庵和徐霞客多次吟咏过。我在丽江幸运地遇到过一次“万朵茶”盛开的景象,重重叠叠的绯红色的大朵茶花开放时好像是一片红色云霞,令人目眩神迷,确实是蔚为奇观。但这种景象在云南毕竟并不多见,特别是在昆明。因此,比起茶花来,我更爱云南的杜鹃花。在云南花的世界中,我认为,有着最为顽强的生命力、最为壮观和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恐怕首先要算杜鹃花了。我在云南的高山峡谷间曾经无数次地跋涉过、探访过。我走过许多地质不同、气候迥异的地带,随着海拔和地域的差异,可以看到各种各样随时变换的奇花异卉。但是,无论是在高山、密林或是在荒山峡谷之中,到处都有各色各样的杜鹃花家族,在茁壮地繁茂地生长着、开放着,一点也不计较环境的优劣。每当春夏之交,整个云南的崇山峻岭之中,随处都可以看到杜鹃树五彩绚烂的花的海洋。我在高黎贡山、小凉山和中甸高原,都看到过绵延几十里的杜鹃花森林,他们有的只有几寸高,有的却是参天大树;有的开着红色的、紫色的花朵,有的垂挂着黄色的、白色的花簇,远远望去,好像一片耀目的彩云。

云南大约是全国高山峻岭最多的省份之一,同时,在一个省里有那样多的长江大河横贯全境奔流入海,在全国恐怕也是罕见的。至少有六条巨大的江河——伊洛瓦底江、金沙江、怒江、澜沧江、元江和南盘江及其水系在滋润和哺育着它的三十八万平方公里土地以及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三千三百万人民。这些江河蕴涵着巨大的水力资源。中国的长江第一湾——金沙江的虎跳峡,在可以预见到的将来,将会为南方的半个中国提供巨大的电力。而在那条如同狂暴的巨龙似的澜沧江的中段,已经被拦腰斩断,正在建立可以和长江葛洲坝媲美的雄伟的高坝和电站。在这些江河流过的地域,有热带花园般的像西双版纳和瑞丽坝、盈江坝那样的河谷平川,也有自远古以来便在那里辛勤耕耘的兄弟民族开垦的高寒山村。这些河谷,最低处海拔只有六七十米,而在它们的上游,比如地处滇西北的梅里雪山一带地区(那里居住着好几个民族)的最高海拔,竟达到六千七百米。在同一个省内,海拔高低悬殊竟达到六千六百多米,这在全国来说,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聚居在云南的二十六个民族,就是在这样的雄伟壮丽而严峻的国土上,世世代代地辛勤劳动,艰苦创业,繁衍生息,并且在这样丰富而又复杂、壮美而又艰辛、肥沃而又贫瘠的大地上开拓着、建设着和保卫着自己的家园。这些兄弟民族都有各自不同的历史文化、风尚习俗和生活习惯。他们都具有足以使汉族同胞为之欣羡的绚丽多彩的艺术才华和风土人情。他们使云南高原的山山水水具有一种在别的地区很难见到的质朴而又鲜明的生活色泽。我在这里还必须添加说:云南大约也是在我国并不多见的把最古老的和最现代化的社会、经济、文化以及生活风情聚集于一身的一个地方。云南有在全国名列前茅的森林、水利和矿藏资源,许多现代化的工业正在蓬勃发展。云南又是全国罕见的自然博物馆、民族博物馆。在那里的许多地方还可以看到我国先民古老的乃至于保有原始色彩的民族风情。在那里研究中华民族的历史会使人具有一种更加开阔更加多层次和多侧面的视野。就在不久以前,我还到遥远的佤族聚集地区西盟山进行过一次采访,这是三十几年来我对这个地区的第四次访问。我惊奇地发现,那里的雄奇巍峨的山峦没有变,那里的巨大的龙竹丛林(这种龙竹常常有一人合抱那样粗)没有变,那里的清澈幽深的佤山天池没有变,那里的粗犷豪放的歌舞没有变,那里热情好客的精神没有变,但是,那里的人们的面孔和眼睛却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五十年代初期,我第一次到西盟山时,我感到那里人们的目光是忧郁的,甚至是呆滞的。我痛心地看到,有些阿佤兄弟赤身露体,手中拿着标枪和砍刀,在山林中披荆斩棘,过着原始人般的生活。而现在,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小伙子驾驶着新出厂的北京吉普在公路上奔驰;我看见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盛装的佤族青年在熟练地操作着一台刚从瑞典引进不久的复杂的选矿机。当然,我也看到人们在下班以后围坐在竹楼中的火塘边喝着佤族所特有的红米“泡酒”,而且和过去一样畅快地歌唱。

大约就是因为这些,我感到,在我同云南这块土地之间,已经形成了一股无法切断的时时牵动着我的心灵,并且时时令我梦魂萦绕的感情纽带。

云南的得名,始于汉代,据史书记载,那时,由于“彩云见于南中”,因此被汉武帝称作“云南”。而对我来说,云南也确实如同一片彩云一样,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1988年2月

(原载《昆明报》1988年3月3日)

* * *

[1] 叭英:傣语上帝。

[2] “约稍”:傣话,是傣族人民一种特殊的恋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