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自法国革命以来,百有余年,已备尝民权主义之利弊。今之言治术者,对于神圣不可侵犯之卢梭,辄有藐焉视之之态,且有与之宣战者矣。夫民权主义,固高出于独夫与贵族之专制万万也。然行之不善,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欧美诸国之现状,其明证也。吾国已由数千年之君王而为共和,士大夫之习闻西说者,方奉民约论为大经大法,以卢梭为近世之圣人,充其热度,不重蹈欧美之覆辙不止。故特略论民权主义之流弊,习见于欧美诸国者,为当世有心人告焉。
一曰:人自为说无所宗仰也。欧洲中世纪以神道设教,寺院僧侣司教育之职。其所谓宗教者,不外寺院世传之迷信;其所谓哲学者,不外亚里士多德之陈书。有抗之者,立忤法网,而不获幸免。正若吾国自秦以后,学定一尊,虽汉宋门户,各树赤帜。究其《四库全书》,作者浩如烟海,亦不过先圣之奴婢而已。十五六世纪,欧洲古学复兴,希腊罗马之真文明出,益以宗教政治之革命,科学之崛起。自十九世纪以来,已臻思想自由之极境矣。其造福于人类者固不浅,而自由过甚,流弊百出。昔则硕学大儒,谨守师法,未敢稍越古人之范围;今则乳臭之儿,弄文哓舌,村野之笑语,传诵于一座,矗陋之思想,喧腾于简册,其欲夺柏拉图、康德、莎士比亚之席者,盖不知几千万人也。然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以无学之美国,每年出版新书,亦号二万。然其百分九十九之运命,仅比蟪蛄,于柏拉图、康德、莎士比亚固无毫发之损耳。夫贤哲奇豪之蔚起,今犹昔也。天之降生贤哲奇豪之数,非薄于古而厚于今也。学术界之创获,自古已难,而今则尤难。盖今者积数千年之古而成,凡古人思想所及者,今人及之,则谓之受诸古人,而不谓之创获。而今人创获之余地益狭,机会益鲜矣。苟推近世之诗圣,而兼科学家者也。其言曰:“总之,吾人所可视为己物者,舍精力与志愿外何有乎? 若吾能将吾所得诸古今人者,悉数除去,其仅存余数,可视为己物者寡矣。若徒内取诸己,即天纵之杰亦不能达远也。但世之恒人不悟此旨,殚半生之力,以摸索于冥冥长夜之中,梦想创获,亦可悲矣。”苟推以绝世奇材,其思想所及,多发古人所未发,犹虚怀如是,况于恒人乎? 然今之恒人,不度德量力,藉口于思想之自由,今人之胜于古人也。偶有一得,矜为奇货,哓哓于庸俗之前,以侥幸于不可终日之名,号召徒党,巧立名目,宗教、政治、哲学、美术派别各出,互相角峙,互相倾轧。究其效,徒惑世而让民,于宗教、政治、哲学、美术之真谛无补也。
二曰:奖进庸众人群退化也。天之生材,上智少而中资多。上智之人,首出庶物,为之领袖。故孟子言曰:“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又曰:“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民权主义之真精神,在使人各尽其材,不为社会阶级制度所束缚,非以中资而统治上智,以多数之蚩蚩者,而临少数贤哲奇豪之上也。然欧洲自十八世纪以还,可谓之凡民时代。议政操于乡愿,舆论谋诸市侩。高等教育,志在普及,而新大陆大学数百,以生徒集合学位授受之多寡,决成绩之优劣矣。其大学风气,尤不斗智而斗力,精科学擅诗文者,如坠九渊,而万劫不复。而竞走赛船之健儿,其荣誉不亚于攻城略地之名将焉。且经济之学兴,而事事求便利、求速成,教科之书,简易详尽,而脑力无用矣。著作之业,公诸人人,而名士如林矣。古人之鸿文巨制,弃之蠹鱼,而诲淫诲盗之小说家言,惟利是图者,则纸贵一时矣。绝世之哲人硕学,举世无闻,而龌龊之政客,贪顽之教徒,则神圣目之矣。民权主义之流弊,至此而极。然幸有人焉,独冒天下之大不韪,倡自然贵族主义,以为欲度众生,端恃领袖,而祖其说于柏拉图白克之伦,法之文学评议大家法格,美之文学评论大家穆尔,及白必达其最著者也。夫民权主义,在陶冶多数庸众,使之程度日增,而不在减低少数聪明材智者之程度,以求合于多数庸众,违是,则人群无进货之望。而真实之民权主义,亦不能自存矣。
三曰:道德堕落也。自人权之说兴,盲从之者,只知权利而不知义务,不求行其心之所安,而唯求于俼辈之誉,外观之美。求之不得而怨天尤人之念生焉,于是有自命改革流出,欲毁坏一切现有之宗教社会政治制度,而重新构造之。世人所称“社会”、“虚无”及“女权”诸党,大抵皆落魄无聊,铤而走险之徒。未尽其对于人己之责任,而欲求权利者也。夫一切现有之宗教社会政治制度,其当毁坏而革新之者固多矣。然以未尽责任,只知权利之“社会”、“虚无”及“女权”党人为之,恐亦以暴易暴耳。卢梭言博爱,而生平之友,无不与之反面者,言新教育,而置私生儿于孤儿院中。十八世纪末叶,女权开山者吴尔斯敦克腊夫脱女士言智识而不言感情,以洗旧派女流愚柔无能偏重感情之恶习。然考其生平,感情用事,远甚于旧派之女流。今世之女权党,盖尤多假口家庭专制,以期放弃女子责任者也。夫孔子言治平之道,归本于修身,内求诸心。以尽为人之天职,则权利之念轻,而相争相忌之风息。故欲救众生,在救其心,心之不救,而独言权利,则人之好胜。谁不如我,资本之与劳动,政府之与平民,以及男女之相竞皆趋于权利,而人类之战争无已时,强权者终占优胜耳,于人道之进行无裨也。故忠信贤智之士,为世大僇,而桀黠不肖之徒,安富尊荣,执政窳劣,治安恃诸军备,工商趋利,人类等于犬马。若夫“世界大同”、“举世兄弟”诸名词,亦不过供稷下谈之口头语而(已),毫无实义之可言也。人权之祸,盖烈于洪水猛兽矣。
以上所述,仅一时偶及,遂缀录之。然亦民权主义流弊中之荦荦大者。夫今日之欧战,论者(皆)多归罪于民权主义之流弊。吾国之醉心欧化者,闻之已可以醒矣。吾国之旧文明固多缺(憾),西方之新文明亦非充善无憾者。言治术者,能慎择而审取之,截长以补短,则得矣。
(《留美 学生季报》,1916年第3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