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京沪各埠新出版物十余种,类多自命觉悟,以顺应“世界潮流”为职志。其所谓“世界潮流”者,大约不外大同主义、平民主义、社会主义诸说。就其表面观之,一若吾国青年忽同时俱得欧美名师之指示,或读尽欧美现行之书报,得知世界思潮之趋势。而又于本国之文化与社会制度,彻底研求,晓然于其病源之所在。今乃得一海外之万应良方以救之者。夫作者亦一青年,亦尝负笈欧美,略闻世界思潮之趋势。又尝默察吾国旧文明与社会制度之病源,而以改造之业自勉者。对于吾国青年之觉悟,诚宜欢呼自壮,庆吾道之不孤,努力为此“新文化运动”队中之前驱。然作者爱吾国青年之觉悟,尤爱真理。于此革命声浪中,人方以为晨光始启,而己独抱隐忧,以为漫漫长夜之将至。欲于可爱之青年前,进一警告逆耳之言,非作者之好为立异。特以真理有独存之价值,不以众人之好恶为是非。作者只认真理,其言论之趋时与否,迎合当世之心理与否,则所不记也。
吾国人素以守旧著于世者也。然近二十年来,与西洋文化接,相形见绌。又屡经丧师失地之余,他人且挟其威权,强以其文化输进于我。故国人一面为世界大势所怵迫,一面对于本国文明有不满意之省悟。于是改革之声始由机械枪炮,而进为政治。继由政治而进为教育社会。今则且及于文学、美术矣。盖两种文明相触,其最初引人注目者,必显而易见之处,如物质文明是也,积久而后及于隐而难测之精神文明。以吾国近二十年之历史观之,国民性之变迁速度,洵远逾于寻常。虽事实与思想悬绝。征之事实,吾国物质文明之不振如故,而思想上国人早已超越改革物质文明之时代,从事于精神文明之改革矣。今日吾国思想界之领袖,若谓其变迁性胜于保守性,非过言也。然惟其以此短促之时间,经如许之变迁,其思想之浅陋不精,亦为理势上所必然。兼以吾国之所谓西洋思想,多贩自日本,不免间接之弊。近虽留学西洋者渐多,战胜语言文字之阻隔,为直接之研究。然留学西洋者,大率多年少而学未成之士。其于西洋思想,能贯彻会通者,有几人耶? 其于西洋学术有评判取舍之能,何者为适用于吾国,何者为不适用于吾国,又有几人耶? 然有人焉,挟其留学西洋之资格(国人之信仰留学,亦其崇拜欧化现象之一种),出其偏驳不纯似是而非之学,以号于众曰:此西洋思想也。更巧其词以迎合现今吾国人之变迁好新性,以号于众曰:此西洋最新思想也。国人之青年,乃靡然从风,以顺应其学说,为顺应世界潮流。作者不敏,窃设三疑问于此,以期与吾国青年界讨论焉。
(一)现时吾国人之所谓世界潮流者,果为真正之世界潮流耶?近代西洋思想界之复杂,已臻极端,政治、经济、哲学、文学、美术各科,均派别纷出,莫衷一是。任指定何科之派别,谓其最占据优胜,有左右世界之势力,乃大难事。凡吾国人所盛称之各种主义,奉之为“世界潮流”者,不过西洋一部分人之主张。其视之漠然,不足介意,或大声以张反对之帜者,实占多数。此等思想界之现象,稍读欧美现行之书报者,类能道之。
(二)吾国人对于所乐道之各种主义,果能了解其实在价值,有取舍之能力耶? 凡一思想之发生也,必经多时、多人之讨论。反对与赞同者,各尽其词,而后其实在价值乃现。如吾国人所盛称之各种主义,其发生于西洋,皆在百年前或至数百年前,演嬗变化,费尽几许学者之脑筋,至今始占一部分之势力。盖研究学术,首重独立不倚傍他人,西洋学者所奉为金科玉律者,曰独立之研究(Independent research),曰勿附和宗师(Don't follow authorities)。其对于一种之思想,必待积久之自行探讨,往复斟酌其真伪是非,确有心得,而后定最终之取舍。吾国学者则不然。一新思想之发生,只要其倡之者挟一西洋博士头衔,或盘踞学术界之要津,登高一呼,其思想之流行也,可咄嗟而待。夫学问家无独立精神,而惟他人或宗师之是赖,其弊将至,不肯吃苦,以自用其脑筋。于学问上之造就,不期精深,终其身为门外汉。于是学术之真伪是非皆不能辨,只知盲从,相因相袭,以最流行最趋时之学术为学术,而学术上之标准全失矣。作者非谓吾国今日学术界,已陷此境,然其趋势显然如是,无可讳言者。不然,何以倡所谓“新潮”与“白话文学”等说者,未及数年,而附和者之众乃如许。吾观京沪之新出版物,大抵陈陈相因,读之惟觉其雷同寡味。求其有真知灼见,对于其所主张有精到之发挥者,盖罕见也。至于求其有分析与判决之眼光,不为笼统与完全之赞同,则难之又难矣。
(三)现在吾国所流行之各种主义,果适用于吾国今日之社会乎? 近世西洋各种主义之发生,皆有其特殊之社会制度为之因。例如有资本主义之弊害,而后能发生社会主义;有帝国军国主义之弊害,而后能发生大同主义。吾国工商业始萌芽,正苦无资本以振兴之。吾国地削权丧,外患方剧,正宜整顿军备(吾国现在之武人政治,只可谓之少数武人专制,与近世西洋之军国主义绝无相同之处),以雪国耻。国人之不保,而腼言大同,其害有二:一、国防废弛,与帝国军国主义之国,而蓄志谋我者以良机也。二、示人以无自卫之力,而梦想人类改换心肠发大慈悲,易其强权兼并之术,为博爱互助之术也。况西洋资本主义之弊害,非社会主义所能救正;西洋帝国军国主义之弊害,非大同主义所能救正。西洋学者类能言之。乃吾国人好作无病之呻吟,又欲取不对症之药,以治想像中之病,此真作者所大惑不解者也。
(《民心周报》,1920年第1卷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