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文学题目之一种。盖文化为研究文学者所最宜注意,而为人类高尚精神之所表现。夫研究文学者,必研究人生,乃及乎文化,此盖普遍之知识也。今兹所论,根据于历史及环境,而分为三层述之于后:

女子之智力

(一)多直觉(intuition)而少理论(reason)

人类之天性有二:一则长于直觉,一则偏于理论。长于直觉者,可以为美术家、文学家。偏于理论者,可以为科学家。直觉者,于一事之来,立加判断,而即与以结论。理论者则反是。科学家之在试验室也,步步试验,步步推论,以至于得结论而后止。此理论之所以殊于直觉也。男子天才,亦有偏于或一项者;惟女子天性之偏于直觉者,则较多焉。偏于直觉者,脑筋则灵敏,判断则迅速,故往往有不合于理论(inreasonal)之流弊。然直觉亦自有其优点,未可厚非也。

女子既多富于直觉,故从事文学美术者居多。实际状况,已属如此。今后中国富于民族性之字画,将尚赖女子之延传维系而不绝也。然女子之研究科学、哲学者则较少,历史上女子为著名文学家则有之,科学家则甚少见,此亦由其天性使然欤!

(二)缺乏创造天才

在昔中国以刚柔、阴阳别男女,近代欧西亦有谓女子为被动、男子为主动者矣! 自来女子幽居阁内,此固环境所使然,然亦惟其缺乏创造之天才故也。夫中国男子须读书,能服务于社会,能为领袖,而素来女子之地位则反是。欧西一二百年前女子亦有为文学家者,然以受环境之牵掣,虽有文学之天才,除仍尽女子之天职外,往往惟于灯阑人静,或读书,或著述,即书成付印亦甚困难,故有冒男子名而出版者矣。此毕竟为例外之天才,实不可数数观。近来西洋之环境变迁,中国之情形亦渐异矣,前途如何,正未可量。然西洋近代报纸,往往注意于研究男女天赋之优劣者,有人以为女子绝无创造天才,以有史以来女子即无一为大文学家之故也。此虽不足为定论,然女子创造力弱于男子,固无容辩矣!

(三)理事天才

女子理家极其透彻,男子服务于外,家庭琐事决难料理,惟女子善处理之。此为通常之事实。故可决知女子有理事之天才,盖其脑筋细密,善于实际的(practical)也。

(四)交际天才

此为女子之特长,因其脑筋细密,人情世故得知之最晰也。女子善辞令,长于男子多多,西洋有谓“女子决不能守秘密”,此谚之极言女子之多言,可谓甚矣。故交际场中,女子之谈吐特多。夫言语原所以发抒情感,颇有关于文学,故英国十八世纪伊丽莎白及十九世纪维多利亚之时,文学之风最盛。法国当十七八世纪之时,文学亦最为发达。盖以女子社交甚广也。巴黎富美之女子,多遍交文学家;交际宴会,皆所以促进文学家之天才,相延及今,法女尤最擅交际,而女子实为社交之领袖。

总之,女子之智力,近于文学与美术。欧西之文学、美术,顾女子之陶融者,又复不可胜量。女子爱观剧,爱展览,又常喜宴请名歌者、美术家、文学家,以作种种之娱乐。女子既缺乏创造之天才,于文学上直接之贡献甚少,然长于感受,每以鼓励他人之创造。其与文化之关系,岂浅鲜哉?

女子之德性

(一)富于情爱

女子富于情爱,人尽知之,家庭之内苟无情爱,则家庭冷寂,形且感及于人生矣。社会上慈善事业,亦多赖女子之经营。故女子之情爱,有如春日之阳光,普照大千,即足以诱万物之更生,化严冬之余烈,人类万物,遂俱赖之欣欣以前进。纵观历史上之文学,多描写女子之情爱。中国优美之文学作品,更以形容女子之情爱为最多。“美人香草”、“思妇劳人”在在多是。有为地方文学家特欲为女子写说而作者,有借女子面目说者。总之,惟女子为多情爱,惟女子之情爱足以为文学之精髓,而深映入于人心。中国写女子情爱最深之文学,莫《石头记》若。而《石头记》一书之影响于社会何如耶? 故女子之情爱,实为最上之善德,大有贡献于文化者也。西洋有谓“情爱为女子之生命”者,女子一生之生活,未可或离于情爱。解决婚姻则根于情爱;处理家庭亦根于情爱;为社会供献服劳亦莫不根于情爱。以其以情爱为根据也,则家庭之幸福见,社会于以日进,而文化彰矣。

(二)道德较纯

世间作恶犯罪之徒,男子实居多数。稽古以来,或谓女子为罪恶之种子者,实则非是。女子天性娴雅,心地柔洁,其本身不足以作恶而为非,惟无良好之环境以范铸之,故其良好之天性有未尝或以得显耳。即就事实而论之,近代西洋女子之服劳社会者亦已众多,然其犯罪作恶究居少数,而男子之不道德则如故也。尚得谓女子为罪恶之种子乎? 道德之裁制女子者素极严密:女子当守贞操,男子则否;男子以重婚为荣,女子即以再嫁为辱。如斯片面之道德,实不能任其长在也。

(三)尚虚荣

此为女子之恶德,然亦环境之罪恶有以使之然也。女子之生,不与以教育,不与以知识,则自无怪其目光短浅。彼因无事业之可操,无精神上之愉悦,故不免喜外表重形式而尚虚荣(person vanity)以求人之注意。惟男子则反是,盖彼曾得社会之优遇耳。男子生而受教育,与以充分之知识,则其生活有事业、有目标,惟欲致力于其目的而不暇,不遑及于形式矣。惟社会之不许女子以独立,故不得不重妆饰而尚虚荣耳。有史以来,已重如斯,然今日解放之声浪弥高,深愿社会之觉悟,能予女子以自立之机也!

(四)美化

上次余曾论及真善美为人生之鹄的,文学之津梁矣。今兹所谈,亦宁外是? 女子富于美化,尽人而信之,西人竟有讲上帝创造女子时,特意细心修理;至于男子,则粗造以挥之去。此虽未可征信,然用意亦微妙矣。惟女子之富于美化,有审美之天才也,故喜研文学、美术。彼以审美观察万物,则以为万物皆美,世界一美观之乐园儿。观夫受过教育之女子,一言一动,均带有审美的意味。其发言之委婉,实有文学上之价值;其理事之周密,亦颇有关于文化。男子之粗鲁,实宜有女子之天然美以化之!

女子解放之利益

(一)增加人生兴趣

中国社会以素不承认女子社交故,乃甚偏枯。女子生活只限于家庭之内,男子又日惟奔波于外务,因是而两性日益隔阂,有造成社会上种种之罪恶者矣! 西洋社交多以女子为领袖,以女子之长于交际天才故也。社交若能解放,则女子必更发展其天才,于社会必多方以引人入胜,其足以活泼身心,增加人生之兴趣,岂浅鲜乎?

(二)提高道德程度

世人以中国人颇有礼节,此实非确。吾人之曾受教育者,固能保守礼节,然一般低级平民,方其群居燕处之时,曷必以礼节相持乎? 通常见夫男子之聚处,诟詈粗鄙,有不堪入目者矣。然有女子当前,则未尝敢也。西洋社会虽在下级平民,亦颇考究于公众之礼节,公众处所,讲礼尤严。盖彼自谓我自为人,若无礼貌,实所以降低我之人格。故能觉礼貌之重要,而有mannerly之态度焉。曩者西人亦尝有争论文字而及乎意气者矣,故攻击私人及肆口谩骂情形,亦与今日之中国类似。然法自十八世纪以后,女子之势力渐大,于是礼貌渐重,所谓gentleman 之风乃日甚。中国今日gentleman之风,固所在多有,但近亦常见有作野蛮之行动者,乡曲则有穷酸之习气,文人则有名士派之习气。此皆未尝受女性之熏陶也!

(三)发展美化

女子之富于美化,前已言之矣。故女子解放之后,必能收发展美化之功效。今日之社会,吾人不觉其粗鄙而简陋乎? 吾人之生活,不干枯而萧瑟乎? 苟吾人欲其进而至于优美者,则将惟女子解放之是赖!

此问题之内涵极广,今兹所论,颇为空泛。然深愿诸君能于此问题加以注意,俾女子发展其所长,弥补其所短,以福社会,以益人生,以促进人类之文化!

(梅光迪讲演,陈东原、张友鸾记,《妇女杂志》第8卷第1号,1922年1月)

评提倡新文化者

国人倡言改革,已数十年,始则以欧西之越我,仅在工商制造也,继则慕其政治法制,今且兼及其教育哲理文学美术矣。其输进欧化之速,似有足惊人者。然细考实际,则功效与速度适成反比例。工商制造,显而易见者也。推之万国。无甚差别者也。得其学理技巧,措之实用,而输进之能事已毕。吾非谓国人于工商制造已尽得欧西之长,然比较言之,所得为多。若政治法制,则原于其历史民性,隐藏奥秘,非深入者不能窥其究竟,而又以东西历史民性之异,适于彼者未必适于此,非仅恃模拟而已。至于教育哲理文学美术,则原于其历史民性者尤深且远,窥之益难,采之益宜慎。故国人言政治法制,垂二十年,而政治法制之不良自若。其言教育哲理文学美术,号为“新文化运动”者,甫一启齿,而弊端丛生,恶果立现,为有识者所诟病。惟其难也,故反易开方便之门,作伪之途,而使浮薄妄庸者,得以附会诡随,窥时俯仰,遂其功利名誉之野心。夫言政治法制者之失败,尽人皆知,无待余之哓哓,独所谓提倡“新文化”者,犹以工于自饰,巧于语言奔走,颇为幼稚与流俗之人所趋从。故特揭其假面,窥其真相,缕举而条析之,非余好为苛论,实不得已耳。

一曰,彼等非思想家乃诡辩家也。诡辩家之名(英文为sophist)起于希腊季世,其时哲学盛兴,思想自由,诡辩家崛起,以教授修辞,提倡新说为业。犹吾国战国时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希腊少年,靡然从风,大哲苏格拉底辞而辟之,犹孟轲之拒杨墨,荀卿之非十二子也。今所传柏拉图语录(The Dialogues of Plato)多其师与诡辩家驳辩之词也。盖诡辩家之旨,在以新异动人之说,迎阿少年,在以成见私意,强定事物,顾一时之便利,而不计久远之真理。至其言行相左,贻讥明哲,更无论矣。吾国今之提倡“新文化”者,颇亦类是。夫古文与八股何涉,而必并为一谈。吾国文学,汉魏六朝盛行骈体,至唐宋,则古文大昌。宋元以来,又有白话体之小说戏曲。彼等乃谓文学随时代而变迁,以为今人当兴文学革命,废文言而用白话。夫革命者,以新代旧,以此易彼之谓。若古文白话之递兴,乃文学体裁之增加,实非完全变迁,尤非革命也。诚如彼等所云,则古文之后,当无骈体,白话之后,当无古文。而何以唐宋以来,文学正宗,与专门名家,皆为作古文或骈体之人。此吾国文学史上事实,岂可否认,以圆其私说者乎。盖文学体裁不同,而各有所长,不可更代混淆,而有独立并存之价值,岂可尽弃他种体裁,而独尊白话乎。文学进化,至难言者,西国各家(如英国十九世纪散文及文学评论大家韩士立Hazlitt)多斥文学进化论为流俗之错误,而吾国人乃迷信之。且谓西洋近世文学,由古典派而变为浪漫派,由浪漫派而变为写实派,今则又由写实派而变为印象、未来、新浪漫诸派,一若后派必优于前派,后派兴而前派即绝迹者。然此稍读西洋文学史,稍闻西洋名家绪论者,即不作此等妄言。何吾国人童呆无知,颠倒是非如是乎。彼等又谓思想之在脑也,本为白话,当落纸成文时,乃由白话而改为文言,犹翻译然,诚虚伪与不经济之甚者也。然此等经验,乃吾国数千年来文人所未尝有,非彼等欺人之谈而何。昔者希腊诡辩家普罗塔果拉斯(Protagoras)力主真理无定,在于个人之我见。苏格拉底应之曰:既人自为真理,则无是非贤愚之分,然则普罗塔果拉斯何以为人师,强欲人之从己乎。今之主文学革命者,亦曰文学之旨,在发挥个性,注重创造,须“处处有一我在”而破除旧时模仿之习,易词言之,则各人有各人之文学,一切模范规律,皆可废也,然则彼等何以立说著书,高据讲席,而对于为文言者,仇雠视之,不许其有我与个性创造之自由乎。

二曰,彼等非创造家,乃模仿家也。彼等最足动人听闻之说,莫逾于创造,新之一字,几为彼等专有物。凡彼等所言所行,无一不新。侯官严氏曰:名义一经俗用,久辄失真,审慎之士,已不敢用新字,惧无意义之可言也。彼等以推翻古人与一切固有制度为职志,诬本国无文化,旧文学为死文学,放言高论,以骇众而眩俗。然夷考其实,乃为最下乘之模仿家。其所称道,以创造矜于国人之前者,不过欧美一部分流行之学说,或倡于数十年前,今已视为谬陋,无人过问者。杜威罗素,为有势力思想家中之二人耳,而彼等奉为神明,一若欧美数千年来思想界,只有此二人者。马克思之社会主义,久已为经济学家所批驳,而彼等犹尊若圣经。其言政治,则推俄国,言文学,则袭晚近之堕落派(The Decadent Movement),如印象神秘未来诸主义皆属此派,所谓白话诗者,纯拾自由诗(Verslibre)及美国近年来形象主义(Imagism)之唾余;而自由诗与形象主义亦堕落派之两支,乃倡之者数典忘祖、自矜创造,亦太欺国人矣。庄周曰:井蛙不可以语海者,拘于虚也。彼等于欧西文化,无广博精粹之研究,故所知既浅,所取尤谬。以彼等而输进欧化,亦厚诬欧化矣。特国人多不谙西文,未出国门,而彼等所恃者,又在幼稚之中小学生,故得以肆意猖狂,行其伪学,视通国若无人耳。夫国无学者,任伪学者冒取其名,国人之耻也。而彼等犹以创造自矜,以模仿非笑国人,斥为古人奴隶,实则模仿西人与模仿古人,其所模仿者不同,其为奴隶则一也。况彼等模仿西人,仅得糟粕,国人之模仿古人者,时多得其神髓乎。且彼等非但模仿西人也,亦互相模仿,本无创造天才,假创造之名,束书不观,长其惰性,中乃空虚无有。彼等之书报杂志,雷同因袭,几乎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特点之可言。与旧时之八股试帖,有何别异,而犹大言不惭,以创造自命,其谁欺哉。

三曰,彼等非学问家乃功名之士也。学问家为真理而求真理,重在自信,而不在世俗之知,重在自得,而不在生前之报酬,故其毕生辛勤,守而有待,不轻出所学以问世,必审虑至当,而后发一言,言必研索至精,而后成一书。吾国大师,每诫学者,毋轻著述。曩者牛津大学学者,以早有著述为深耻。夫如是,而后学问之尊严、学问家之人格乃可见。今之所谓学问家则不然,其于学问,本无彻底研究与自信自得之可言,特以为功利名誉之念所驱迫,故假学问为晋身之阶。专制时代,君主卿相操功名之权,以驱策天下士,天下士亦以君主卿相之好尚为准则。民国以来。功名之权,操于群众,而群众之智识愈薄者,其权愈大。今之中小学生,即昔之君主卿相也。否则功名之士,又何取乎白话诗文,与各种时髦之主义乎。盖恒人所最喜者曰新曰易,幼稚人尤然。其于学说之来也,无审择之能,若使贩自欧美,为吾国夙所未闻,而又合于多数程度,含有平民性质者,则不胫而走,成效立著。惟其无审择之能,以耳代目,于是所谓学问家者,乃有广告以扩其市场,有标榜以扬其徒众。喧呼愈甚,获利愈厚。英谚曰:美酒不需招牌(Good wine needs no bush),酒尚如此,况于学问乎。彼等既以学问为其成功之具,故无尊视学问之意,求其趋时投机而已。杜威罗素之在华也,以为时人倾倒,则皆言杜威罗素。社会主义与堕落派之文学,亦为少年所喜者也,则皆言社会主义与堕落派文学。而真能解杜威罗素社会主义与堕落派文学,有所心得,知其利弊者,有几人乎? 学问既以趋时投机为的,故出之甚易,无切实探讨之必要,以一人而兼涉哲理文学政治经济者,所在多有。后生小子,未有不诧为广博无涯涘者。美国有某学者,曾著书数百种,凡哲理算术文学科学及孔佛之教,无所不包,论者以无学问良知訾之,不许以学者之名。此在美国,有甚高之学术标准,故某学者贻讥当世,不能行其博杂肤泛之学。若在吾国今日将享绝代通儒之誉矣。东西学者多竭数年或数十年之力而成一书,故为不刊之作,传之久远。今之所谓学者,或谓能于一年内成中国学术史五六种,或立会聚徒,包办社会主义与俄罗斯犹太波兰等国之文学,或操笔以待,每一新书出版,必为之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其此之谓乎。故语彼等以学问之标准与良知,犹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夫以功利名誉之熏心,乃不惜牺牲学问如此,非变相之科举梦而何。

四曰,彼等非教育家乃政客也。近年以来,蒙彼等之毒者,莫如教育。吾国政治外交之险恶,社会之腐暗,教育之堕败,固不能使人冷眼坐视,然必牺牲全国少年之学业道德,不为国家将来计,而冀幸获目前万一之补救,虽至愚者不出此。不谓号称教育家者,首先倡之。五四运动以来教育界虽略呈活泼气象,而教育根本已斫丧不少。人性莫不喜动而恶静,乐趋乎呼嚣杂沓、万象若狂之所为,而厌平淡寂寞日常例行之事。少年尤然,聚众罢学,结队游行之乐,盖胜于静室讲习,埋首故纸万万。又况有爱国大义以迫之,多数强权以扶之哉。其尤捷黠者,则声誉骤起,为国闻人。夫人材以积久陶育磨炼而后成,否则启其骄惰之心,易视天下事,终其身无成矣。至于学校内部,各种新名词亦乘机而兴,如“奋斗”、“学生自动”、“校务公开”,意义非不美也,而以置诸中小学生之简单头脑中,鲜有不偾事者。美儒某氏曰:“授新思想于未知运思之人,其祸立见。”故今日学生,或为政客利用,或启无故之衅,神圣学校,几为万恶之府矣。然则当世所谓教育家者,其意果何居,曰:“利用群众心理,人性弱点,与幼稚智识之浅薄,情感之强烈,升高而呼,如建瓴而泻水,以遂其功利名誉之野心而已。”或又曰:“子之言亦太苛,教育界现象,岂彼等始意之所料,且彼等已知悔过矣,子不闻‘提高程度’‘严格训练’之说,又顺时而起,以为补救之策乎。”应之曰:“扬子云有云,无验而言之为妄,彼等据教育要津,一言之出。举国响应,乃不顾是非利害,不计将来之效果,信口诳言,以全国天真烂漫之少年,为其试验品,为其功利名誉之代价,是可忍,孰不可忍。彼等固敏捷之徒,其最所服膺者为‘应时势之需要’一语,今则时势异于数年以前,其数年以前所主张,已完全失败,故悔而知返,认目前时势之需要,为‘提高程度’‘严格训练’矣。然责任所在,乌可既往而不咎也。军法,战败者以身殉,否则为戮,西国航海家遇险,船亡则与之俱亡。惟言说之士,以其主义祸人,无法律以绳之,只有舆论与良心问题而已。故就舆论与良心问题而论,彼等言而不验者,已无再发言之资格,而犹 颜曰‘提高程度’‘严格训练’,亦已晚矣。”

夫建设新文化之必要,孰不知之。吾国数千年来,以地理关系,凡其邻近,皆文化程度远逊于我,故孤行创造,不求外助,以成此灿烂伟大之文化。先民之才智魄力,与其惨淡经营之功,盖有足使吾人自豪者。今则东西邮通,较量观摩,凡人之长,皆足用以补我之短。乃吾文化史上千载一时之遭遇,国人所当欢舞庆幸者也。然吾之文化既如此,必有可发扬光大,久远不可磨灭者在,非如菲律宾夏威夷之岛民,美国之黑人,本无文化之可言,遂取他人文化以代之,其事至简也。而欧西文化,亦源远流长,自希腊以迄今日,各国各时,皆有足备吾人采择者。二十世纪之文化,又乌足包括欧西文化之全乎。故改造固有文化,与吸取他人文化,皆须先有彻底研究,加以至明确之评判,副以至精当之手绩,合千百融贯中西之通儒大师,宣导国人,蔚为风气,则四五十年后成效必有可睹也。今则以政客诡辩家与夫功名之士,创此大业,标袭喧攘,侥幸尝试,乘国中思想学术之标准未立,受高等教育者无多之时,挟其伪欧化,以鼓起学力浅薄血气未定之少年。故提倡方始,衰象毕露,明达青年,或已窥底蕴,觉其无有,或已生厌倦,别树旗鼓,其完全失败,早在识者洞鉴之中。夫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势所必然,无足怪者。然则真正新文化之建设,果无望乎,曰,“不然,余将不辞愚陋,略有刍荛之献。惟兹限篇于幅,又讨论建设,似不在本题范围之内,请以俟之异日耳”。

(《学衡》,1922年1月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