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今日,国民性中之弱点,可谓发露无遗,为有史以来所罕睹。投身社会与用世之士,愈能利用其弱点者,则成功愈速。盖彼志在成功,至所用以成功方法之当否,则不计及也。循此不返,吾恐非政客滑头之流,不能有所措施于社会,而社会亦为彼等之功利竞争场。其洁身自好温恭谦让之君子,惟有遁迹远飏,终老山林,或杜门不出,赍志以没,久且以社会之不容,无观摩继续之效,潜势消灭。此等人将绝迹于社会,而吾民族之真精神,亦且随之而亡。思之宁不悚然。夫不当之方法,用之于他种事业犹有可恕,独不解夫今之所谓提倡学术者,亦不问其方法之当否,而惟以成功为目的,甘自侪于政客滑头之流。吾于前期《评提倡新文化者》一篇中,已多及此,今兹再论之,亦欲继前期未竟之言也。夫今之所谓提倡学术者,其学术之多谬误,早为识者所洞悉。青年学子,无审择之能,受害已为不少,若有健者起,辞而辟之,亦苏格拉底、孟轲之徒也。然其学术之内容,非本篇所可及,故且言其提倡之方法。盖其学术与其提倡之方法,实有同等之缺憾,欲为补救,二者难分轻重。或曰,惟其学术不满人意,故其取以提倡之方法,亦多可议之处,然则纠正其方法之失,宁非今日急务乎?

彼等固言学术思想之自由者也,故于周秦诸子及近世西洋学者,皆知推重,以期破除吾国二千年来学术一尊之陋习,然观其排斥异己,入主出奴,门户党派之见,牢不可破,实有不容他人讲学,而欲养成新式学术专制之势。其于文学也,则斥作文言者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又有“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死文学”与“活文学”之分,妄造名词,横加罪戾,而与吾国文学史上事实牴牾,则不问也。某大学招考新生,凡试卷用文言者,皆为某白话文家所不录。夫大学为学术思想自由之地,而白话文又未在该大学著为功令,某君何敢武断如是。彼等言政治经济,则独取俄国与马克思,言哲学则独取实验主义,言西洋文学,则独取最晚出之短篇小说、独幕剧及堕落派之著作。而于各派思想艺术发达变迁之历史,与其比较之得失,则茫无所知。钱斯德顿(G.K.Chesterton),今之英国论文大家也,其评未来派与新思想,有言曰,“可悲者,此等怡然自得不用思力之人,初本有一思想,然此一思想,既入此辈脑中,则永远盘踞,无人能打破之,亦无人能加入他种思想”。(The tragedy is this:that these happy,thoughtless people did once really have a thought.This one isolated thought has stuck in their heads ever since. Nobody can get it out of their heads;and nobody can get any other thought into their heads.)故彼等对于己之学术,则顽固拘泥,偏激执迷,对于他人学术,则侵略攻伐,仇嫉毁蔑,若假彼等以威权,则焚书坑儒,与夫中世纪残杀异教徒之惨祸,不难再演。而又曰言学术思想自由,其谁信之。彼等既不能容纳他人之学术思想,他人亦可不容纳彼等之学术思想,语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曰,“天道循环,无往不复”。彼等待人如是,人亦可如是待之耳。

彼等不容纳他人,故有上下古今,惟我独尊之概。其论学也,未尝平心静气,使反对者毕其词,又不问反对者所持之理由,即肆行谩骂,令人难堪。凡与彼等反对者,则加以“旧”、“死”、“贵族”、“不合世界潮流”等头衔,欲不待解析辩驳,而使反对者立于失败地位。近年以来,此等名词,已成为普通陷人之利器,如帝王时代之“大不敬”、“谋为不轨”,可任用以入人于罪也。往者《新青年》杂志,以骂人特著于时。其骂人也,或取生吞活剥之法,如非洲南洋群岛土人之待其囚虏,或出龌龊不堪入耳之言,如村妪之角口,此风一昌,言论家务取暴厉粗俗,而温厚慈祥之气尽矣。其尤甚者,移学术之攻击,为个人之攻击,以学术之不同,而涉及作者本身者,往往而有。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士习至为蛮野,其涉及作者本身举动,非但形之于文字,亦且施之于身体。狭路伏伺,黑夜袭击,乃习见不鲜之事。自十七八世纪法人提倡社交,以学者与君子合一,scholar and gentleman,欧洲士习,渐趋礼让,再防之以法律(凡涉及作者本身,作者可向法庭起诉)。故今之欧美学术界,涉及作者本身者固无,即谩骂者亦绝迹也。而今之吾国提倡学术者,方以欧化相号召,奈何不以今之欧美学者与君子合一者为法乎。

拉罗·许茀科尔(La Rochefoucauld),法国十七世纪道德学名家也,其言曰,“真学者与君子,不借一事以自夸”。(The real gentleman and scholar is he who does not pride himself on anything.)爱谋孙(Emerson)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人也,其文化论中有言曰,“社会之疢疾,乃妄自夸大之人”。The pest of society is egotists.吾国学者,素以自夸为其特权,乡里学究,咿唔斗室,其自许亦管乐之流也,文人尤然。今试取二千年来之诗文集观之,其不染睥睨一世好为大言之恶习者,有几人乎。至于书札赠序,及唱和诗词,则多牢骚抑郁,感慨身世之语,而尤反复于友朋之际。以为世不知我,知我者乃高出一世之人。于是己之身价,乃由友朋而更重。今则标榜之风加盛,出一新书,必序辞累篇,而文字中又好称“我的朋友”某君云云。夫引证朋友,称其名已足,何须冠以“我的朋友”数字,盖其心理,一则欲眩其交游之众,声气之广,与其所提倡者势力之大,一则欲使其朋友有可称述价值,博魁儒大师之名,而己更借以自荣。昔之学者,借朋友以自鸣其不得意,今之学者,借朋友以自鸣其得意。前者无病呻吟,有寒酸气;后者耀威弄势,如新贵暴富,有庸俗气。二者皆真学者与君子所不取也。语曰,“君子不称己”,欧西自卢梭以来,文人所作自传甚多,(confessions乃供词之意)识者病之,谓为自登广告,自开展览会,有伤于雅。今之吾国学者,于己之交游琐事,性情好恶,每喜津津道之,时或登其照像,表其年龄,如政客娼优之所为。夫学术之目的,在求真理,而真理乃超脱私人万众公有之物,与求之者本身无关。学者阐发真理,贡献于世,世之所欲知者,乃其真理,非其人也。后之人追怀前贤,因其学以慕其人,故于其生平事迹遗像,多有起而记载保存之者,此乃社会报恩之意,若由学者自为之,则非但伤雅,亦于义无当矣。

今之学者,自登广告之法,实足令人失笑。彼以照像示人者,盖谓我乃风采奕奕之英俊,或雍容尔雅之儒生,可使人望而生爱敬之心,不愧为领袖人物也。彼以年龄示人者,盖谓我乃如许青年,而成就已若此,乃不世出之才人也。自古帝王及草泽英雄之兴,多假借于神鬼,以倾动愚众,今则科学昌明,神鬼之威权已失,然群众心理对于特出人才,犹存一种神秘不可思议之观念,于是以特出人才自命者,仍欲利用此等心理,以神道设教。今之西洋所谓超人天才,不过昔日“龙种”、“妖精降生”之别名耳。浪漫派文学盛行之时,文人皆以超人天才自居,一切求与恒人异,往往行踪诡秘,服色离奇。法人谓其意欲震骇流俗,Epater le urrgeois,使以超人天才目之。吾国近年以来,所谓“新文化”领袖人物,一切主张,皆以平民主义为准则。惟其欲以神道设教之念,犹牢不可破,其行事与其主张相反,故屡本陈涉、宋江之故智,改易其形式,以求震骇流俗,而获超人天才之名。有自言一年能著书五六种,以自炫其为文敏妙者,有文后加署“作于某火车中”、“某日黎明脱稿”,以显其精力过人者。夫著述之价值,视其内容而定,初不关于如何脱稿,曾需几何时日也。昔人有惨淡经营数十年而成一书者,有非静室冥坐清晨脑健不能构思者,若果为不刊之作,世人决不究其成书之迟速与起稿时之情形也。彼等又好推翻成案,主持异议,以期出奇制胜,且谓不通西学者,不足与言“整理旧学”,又谓“整理旧学”,须用“科学方法”,其意盖欲吓倒多数不识西文未入西洋大学之旧学家,而彼等乃独怀为学秘术,为他人所不知,可以“大出风头”。即有疏陋,亦无人敢与之争。然则彼等所倾倒者,如高邮王氏之流,又岂曾谙西文曾入西洋大学者乎。幸彼等未读西洋浪漫派文学史也,否则其以神道设教之术,更当层出不穷矣。

彼等以群众之愚昧易欺也,故一面施其神道设教之术,使其本身发生一种深幻莫测之魔力,一面揣摩群众心理,投其所好。盖恩威并用,为权谋家操纵凡民之秘诀。古昔开创帝王,一面假托神圣,一面与士卒同甘苦。近世西国政客,一面居伟人英雄之名,一面取悦平民,丑态百出,于是乃使人颠倒迷惑,堕其术中,而己则为所欲为,玩人于股掌之上矣。今之学者,以神道设教,已如上段所述,其所主张鼓吹,有一不投时好,不迎合多数心理者乎。吾国近年以来,崇拜欧化,智识精神上,已惟欧西之马首是瞻,甘处于被征服地位。欧化之威权魔力,深印入国人脑中,故凡为“西洋货”,不问其良窳,即可“畅销”。然欧化之真髓,以有文字与国情民性之隔膜,实无能知者。于是作伪者乃易售其术矣。国人又经丧权失地之余,加以改革家之鼓吹,对于本国一切顿生轻忽厌恶之心,故诋毁吾国固有一切,乃最时髦举动,为弋名邀利之捷径。吾非言纯粹保守之必要也,然对于固有一切,当以至精审之眼光,为最持平之取舍,此乃万无可易之理。而今则肆行破坏,以投时俗喜新恶旧之习尚,宜其收效易而成功速也。凡真革命家,当有与举世为敌之决心毅力,故或摧折困辱以死,苏格拉底、孔、孟、耶稣之徒是也。或为世非笑,久而后成,科学发明及宗教改良家之类是也。即文学革命家如韩愈、华茨华斯(Wordsworth为英国十九世纪初期诗界革命家),亦俟之数十或数百年,始见成功。若今之言文化或文学革命者,乃高据学术界之要津,养尊处优,从容坐论,有何一意孤行,艰苦卓绝之可言乎。此等无骨气无壮志之懦夫,同流合污之乡愿,而亦自居于革命家,真名不副实也,盖彼等之目的,在功利名誉,故其所取之方法,亦以能最易达其目的者为美。彼等之言曰,“顺应世界潮流”、“应时势需要”,其表白心迹,亦可谓直言无讳矣。豪杰之士,每喜逆流而行,与举世为敌,所谓“顺应世界潮流”、“应时势需要”者,即窥时俯仰,与世浮沉之意。乃懦夫乡愿成功之秘术,岂豪杰之士所屑道哉。今之“世界潮流”、“时势需要”,在社会主义、白话文学之类,故彼等皆言社会主义、白话文学,使彼等生数十年前,必且竭力于八股与“黄帝尧舜”之馆阁文章,以应当时之潮流与需要矣。夫使举世皆以“顺应”为美德,则服从附和效臣妾奴婢之行,谁能为之领袖,以创造进化之业自任者乎。

彼等既以功利名誉为目的,作其新科举梦,故假学术为晋身之阶。昔日科举之权,操于帝王,今日科举之权,操于群众,昔日之迎合帝王,今日之迎合群众,其所迎合者不同,其目的则一也。故彼等以群众运动之法,提倡学术,垄断舆论,号召党徒,无所不用其极,而尤借重于团体机关,以推广其势力。彼等之学校,则指为最高学府,竭力揄扬,以显其声势之赫奕,根据地之深固重大,甚且利用西洋学者,为之傀儡,以便依附取荣,凌傲于国人之前矣。昔日王公大人,以宏奖风雅,主持学问自任者,名位交游,倾动一世,而后人有知其名者否,若王船山辈,伏处穷山,与世不相问闻,而身后之成功如何? 盖学术之事,所赖于群众协作联合声气者固多,所赖于个人天才者尤多也。天才属于少数,群众碌碌,学术真藏,非其所能窥;故倡学大师,每持冷静态度,宁守而有待,授其学于少数英俊,而不汲汲于多数庸流之知。盖一入多数庸流之手,则误会谬传,弊端百出,学术之真精神尽失。今日言社会主义及他种时髦学说者,只熟识几十新名字,即可下笔千言,侃侃而谈,然究竟此种学说之真义安在,几人能言之乎。杜威、罗素,无论其能代表今世西洋最高学术与否,固有研究之价值者也。然一至吾国,利用之徒,以群众运动之法,使其讲学,其学愈以流行而愈晦,杜威、罗素之来吾国,杜威、罗素之不幸也。

今之学者,非但以迎合群众为能,其欲所取悦者,尤在群众中幼稚分子,如中小学生之类。吾国现在过渡时代,旧智识阶级渐趋消灭,而新智识阶级尚未成立。青年学生,为将来之新智识阶级,然在目前则否也。而政客式之学术家,正利用其智识浅薄,无鉴别审择之力,得以传播伪学,使之先入为主。然青年学生,最不可恃者也,以其智识经验,无日不在变迁进化之中。现时所信从之学说与人物,数年以后,视如土苴矣。京津沪宁,为全国文化重要地点,其学生亦为全国学生领袖,三四年前,首先附和各种时髦学说者,京津沪宁之学生也,今则智识经验较深,已不似往年之盲从。且各处学生中,其学级愈高者,其盲从愈少,故彼时髦人物,至今已不得不望诸接触较迟之内地学生,与夫智识浅薄之中小学生矣。吾料再俟数年,全国智识增高,所谓最新人物,已成明日黄花,无人过问,然则提高其自身之程度,急起猛进,与青年学生以俱进,殆为彼等不容缓之事乎。

彼等固谓人生随时代而异者,故人生一切事业,皆无久远价值,只取一时便利而已。旧约中有一语曰:“吾人且及今醉饱,明日将死矣。”(Let us eat and drink;for tomorrow we shall die.)彼等之人生观,直可以此语括之。故彼等以推翻前人为能,后人亦当以推翻彼等为能。人之所以特立独行,落落难合者,以有不朽之念存于中耳。今既挟一与草木同腐之人生观,则惟有与世推移,随俗富贵耳。又奚必众醉独醒,众浊独清乎。

夫国人谈及官僚军阀,莫不痛心疾首,以为万恶所从出,独对于时髦学术家,无施以正当批评者。然吾以为官僚军阀,尽人皆知其害,言之甚易动听,若时髦学术家,高张改革旗帜,以实行败坏社会之谋,其害为人所难测,即有知之者,或以其冒居清流之名,不忍加以苛责,或以其为众好所趋,言之取戾,然终不之言,则其贻害日深,且至不可挽救。吾愿国人无为懦夫乡愿,本良知毅力以发言,则此代表国民性中弱点之学术界,庶有改造之望耳。

(《学衡》第2期,19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