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现在实无学术之可言,然犹曰学术界者,自慰之语也。往者旧学,以有数千年之研讨经验,与夫师承传授,固亦常臻敻绝之境,通人大师,相望而起,学术之标准,亦操诸其手,享有特殊威权,于是门外汉及浮滑妄庸之徒,无所施其假冒尝试之技,冀以侥幸成功于一时。自欧化东渐,一切智识思想,多国人所未尝闻,又以语言文字之阻隔,而专门名家,远在数万里外,故今人为学之苦,求师之难,盖百倍于往昔。所谓学术界者,遂呈幼稚纷乱之象。标准未立,威权未著,不见通人大师,只见门外汉及浮滑妄庸之徒而已。而社会一般之人,更迷惶失措,如堕五里雾中,任彼等之作福作威而无可如何。长此不改,恐吾国文化,将退返于原人草昧时代,吾民族之厄,曷有逾于此者,故今日第一需要,在真正学者,此乃尽人所公认,不待明哲而知之者也。
真正学者,为一国学术思想之领袖,文化之前驱,属于少数优秀分子,非多数凡民所能为也。故欲为真正学者,除特异天才外,又须有严密之训练,高洁之精神,而后能名副其实。天才定于降生之时,无讨论之余地,若其训练与精神,则有可言者。训练之道多端,而其要者有二,曰有师承,曰有专长。至其精神方面,亦有二者最足以概之,曰严格标准,曰惟真是求。请得依次讨论,使吾人对于真正学者,得一确当之观念可乎。
为学须有师承,中西学者皆然。往者吾国一学之倡,皆有人为之大师,授徒讲学,故有所谓“家法”、“心传”者,否则为“野狐禅”,不与于通人之列。近世西洋学术思想自由,往往一学之中,派别杂出,初学迷惑,莫知所宗,某书某家之优劣,与其发生之前因后果,非有名师指解,则事倍功半,难期深造。或误入歧途,终身莫救,世固有以私淑成学,或法已往古人,奋起于千载之后者。然此或因并世无师,或有之而无亲炙之缘,其艰苦自不待言,非一般学者所乐为也。吾国最初以西洋学术思想号于众者,大抵速成之留东学生,与夫亡命之徒。前者急不能待,后者奔走于立宪或革命运动,无暇入彼邦高等以上学校,执弟子礼于名师之门,故于学术中各家之原原本本长短得失,皆凭其未受训练之眼光以为观察,而又以唤醒国人,刻不容缓,加之国人程度低下,无须高深,故彼等一知半解之学,亦聊胜于无。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近年以来,留学欧美者渐多归国,其中虽皆曾受大学教育,而为时太促,尚未能于学术界上有重大之贡献,而少数捷足之徒,急于用世,不惜忘其学者本来面目,以迎合程度幼稚之社会,而“老不长进”,十余年前之旧式改革家,亦多从而和之。故今日所谓学术,不操于欧美归国之士,而操于学无师承之群少年。若有言真正西洋学术者起,其困难又当倍加。盖须先打破彼等之“野狐禅”及其“谬种流传”,而后真正西洋学术,乃可言也。
凡治一学,必须有彻底研究,于其发达之历史,各派之比较得失,皆当悉其原委,以极上下古今融会贯通之功,而后能不依傍他人,自具心得,为独立之鉴别批评。其关于此学所表示之意见,亦足取信于侪辈,及社会一般之人,此之谓学有专长。今日吾国所谓学者,徒以剽袭贩卖为能,略涉外国时行书报,于其一学之名著及各派之实在价值,皆未之深究,即为枝枝节节偏隘不全之介绍。甚或道听途说,毫无主张,如无舵之舟,一任风涛之飘荡然。故一学说之来,不问其是非真伪,只问其趋时与否,所谓“顺应世界潮流”者,正彼等自认在学术上不敢自信,徒居被动地位,为他人之应声虫之宣言也。昔之冬烘,开口仁义礼智,尧舜周孔,而实则一无所知。今人亦开口社会主义,及各种之时髦学说,亦实一无所知,非新式之冬烘而何,京沪各地,无聊文人,盈千累万,所出之丛书杂志,以包办其所谓新文化者,无虑数十种。而究其内容,无非陈陈相因,为新式之老生常谈,以彼等而言提倡新文化,岂非羊蒙虎皮乎!
学术为少数之事,故西洋又称智识阶级为智识贵族。人类天才不齐,益以教育修养之差,故学术上无所谓平等。平民主义之真谛,在提高多数之程度,使其同享高尚文化,及人生中一切稀有可贵之产物,如哲理文艺科学等,非降低少数学者之程度,以求合于多数也。吾国昔日学者,常孤介绝俗,不屑屑于众人之知。西洋学者亦然。故其为学也,辨析至当,而后发为定论。积年累月,而后著为成书。其刻苦谨严之功,非常人之因事敷衍者所能梦见。夫文化之进,端在少数聪明特出不辞劳瘁之士,为人类牺牲,若一听诸庸惰之众人,安有所谓进乎。学术者,又万世之业也。故学者之令名,积久而后彰,其所恃者,在少数气味相投,不轻许可,而永久继续之智识阶级。若一时众人之毁誉,则所不计也。今日吾国所谓学者,妄以平民主义,施之于天然不可平等之学术界。雅俗无分,贤愚夷视,以期打破智识阶级。故彼等丛书杂志之多而且易,如地菌野草。青年学子,西文字义未解,亦贸然操翻译之业,讹误缭乱,尽失作者原意。又独取流行作品,遗真正名著于不顾,至于摭拾抄袭,互为模拟,尤其取巧惯习。西洋学术之厄运,未有甚于在今日中国者。夫彼等之所以如此,亦取其成功一时,以遂其名誉金钱之欲望耳。近世西洋文家,渐多趋于营业一派,以迎合众好,著述风行者为能。如威尔斯(H.G.Wells)、薛伯纳(Bernard Shaw)之徒,皆已成书五六十种。每岁收入,比之大资本家,而其思想之卑谬,文章之浅陋,为识音所深恶痛绝。乃今日吾国少年,亦盛称之,“委蛇蒲服”于其前之不暇,盖慕其“位高金多”也。故彼等以倡言“平民文学”,而利市十倍者,往往有之。昔弥儿顿(Milton)以十年而成《天国之丧失》(Paradise Lost),仅售十英镑,其他中西作者,亦多尽毕生精力,只成诗文数种,且穷愁挫折以死,较之威尔斯、薛伯纳及现时国中“平民文学”家,尽不可同日语矣。新约中有一语曰:“尔不能并事上帝与财神。”(You cannot serve God and Mammon.)其意谓上帝与财神绝不相容,无同时并事之理也。高格之文人学者,遗世独立,虽遭困辱而不悔,而身后享不朽之名,千载下得其学说著述者,奉为金科玉律。时髦之徒,善伺众意,显赫一时,而死则与草木同腐,无人过问。两派之实在价值不同,故其所得报施,亦正相反耳。夫无严格标准,而以学术为多数及一时之事,其流弊盖有不可胜言者矣。
近世西洋学者,本所谓科学方法以求真,而首倡之者,实为培根(Francis Bacon)。其自道生平,有言曰:“喜于研究,忍于怀疑,乐于深思,缓于论断,勤于复议,慎于著作。”(Desire to seek,patience to doubt,fondness to meditate,slowness to assert,readiness to reconsider,carefulness to dispose and set in order.)细玩其意,盖谓求真之法,在审慎与客观二者。审慎则考察事物,务统观其全体,是非利害之真象,皆折中至当,而后发为定论。非潦草塞责,鲁莽灭裂者,所能为役也。客观则不参成见,不任感情,而以冷静之头脑,公平之眼光,以推测事理。See things as they are.培根谓人之爱妄说,乃其天性。西洋学者,谓恒人观世,如戴颜色眼镜者然。又谓,人生哲学,多倡之者假托以饰一己之短,而徇私取巧,以消其苟且安逸之数十年生涯,乃世人通病,则客观之难可知矣。今之国中时髦学者,亦盛言科学方法,然实未尝知科学方法为何物。特借之以震骇非学校出身之老儒耳。故其为学也,毫无审慎与客观之态度,先有成见,而后援引相合之事实以证之,专横武断,削趾就履。彼之所谓思想,非真思想,乃诡辩也。彼之所谓创造,非真创造,乃捏造也。又以深通名学,自夸于众。然其用归纳法,则取不完备之证据,用演绎法,则取乖谬之前提,虽两者所得结论,皆合于名学原理,而其结论之失当,无可免也。牛门(Cardinal Newman,英国十九世纪宗教家及散文家)有言曰:“名学家喜其结论之合法,逾于正当之结论。”(Logicians are more set upon concluding rightly than on right conclusion.)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美国大政治家及第二任总统)亦曰:“人乃运思之动物,非运思合当之动物也。”(Man is a reasoning animal,but not a reasonable animal.)故彼等挟其名学,凡宇宙一切事理,苟为彼等所欲证明者,皆可证明之,以自圆其说。而倡其根据成见不合真理之伪学,如用演绎法,可得一三段论法之公式如下:
文言文学为死文学,
古文与选体皆为文言,
故皆为死文学。
惟吾人所当究者,非其结论果依名学方法而得与否,乃其假定之大前提,Major Premise,所谓文言文学为死文学者,果为正当与否也。彼等又托庇于实验主义,其所奉之大信条,则为真理无定,随时地而变迁。夫真理之不能绝对有定,万世无异,固尽人所当认,然其中所含之永远性质,亦不可完全忽略,视之无足轻重。而凡一真理之价值,尤以其中所含永远性质之多寡为比例,否则对于一己之议论思想,可任意矛盾,不求一致,朝三暮四,出尔反尔,毫无标准及责任心之可言,实苏张派之纵横家也。而彼等乃曰:此正吾人进化之证也。夫藉口进化之论,而窥时俯仰,以顺应“世界潮流”与“社会需要”,无论何时何地,终可矜称时髦,攫得“新”之头衔,“识时务之俊杰”,无过于此者,然如智识贞操,学问良知之责备何。
夫真正学者之训练与其精神,既如以上所述,而吾国今日所学者,乃适与之相反,故不得谓之真正学者,实门外汉及浮滑妄庸之徒而已。或曰:“彼等为时代之产物,一般国人程度如此,故有如此之学者。”应之曰:“所贵乎学者,正以其能超越时代,为之领袖。十余年前之改革家,以今日眼光视之,固觉其浅薄可笑,然在当年,实能为时代之领袖。其智识学力,有高出寻常者。若今日所谓改革家,仅能迎合幼稚与流俗之人,而少数曾受高等教育,有智识阶级之资格者,莫不鄙夷之而不屑道。特此智识阶级,为国中极少之数,又未尝有所团结,协力以负学术之责任,对于彼等门外汉及浮滑妄庸之徒,施以正当之批评监督,而出版界又为彼等以政党手段、金钱魔力所袭断耳。故以今日所谓改革家,与其前辈较,实一代不如一代也。”或又曰:“今日吾国学术界之最大需要为真正学者,既已闻命矣,其所以应此需要之法维何。”曰:“为目前计,宜唤起国中已有学者之责任心,使其不仅长吁短叹,发其牢骚于静室冥坐、私人闲话之际,必须振起其牺牲愿力,与其耿耿之义愤,以拯国家,以殉真理,则日月出而爝火将无光也。若为久远计,则当建立真正之大学数处,荟集学者,自由讲习,以开拓少年之心胸,使知世界学术,广博无涯,不能囿于一说,迷信偶像。同时,又多延西洋名师,而派别不同者,来华讲学,待以学者之礼,使其享幽间高洁之生涯,不可再以群众运动之法,视为傀儡而利用之,到处演说欢迎,万众若狂,如西国政客之选举竞争然。夫如是,乃能使真正学者辈出,以养成深闳切实之学术界,而建设灿烂伟大之新文化也。”
(《学衡》,1922年4月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