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端
欲研究此问题，必广加参考，而后能详备无遗。今兹所讲者，特其梗概耳。西人称我国学问为汉学，所包极广，一切经子文史之书，莫不毕具，与国人自称之汉学颇有别。然其偏重古代，取径考证，又支离破碎，漫无统系，则诚与我之汉学有足比拟者。其称为汉学家者，不外两种人物，一者为外交官，一者为宣教士。久寓我国，娴习华言，涉猎古籍，贸然著述。既非卓绝之天才，又不得老师宿儒为之指导，无以窥见学术之源。更挟其成见，有为而作，无传播文化之精意，不过侈陈闻见，以博雅誉耳。以故浅尝辄道，谬误尤多。噫！ 以彼中人之资，持破残之学，欲使欧西之士，闻风倾慕，消其落寞之心，以深致信仰，岂可得哉。其昧于我国文化，固其宜也。
西人以汉学名者，英之牛津大学昔有Legge教授，精中国古文学。剑桥大学则H.A.Giles著书三十余种，为汉学教授。近年法巴黎大学有Chavaunes，立志译廿四史全部。美哥伦比亚大学有Hirth为汉学师。然一则逝世数年，一则老病而退谢矣。哈佛大学欲设汉学系，将筹款二十五万，延法人Auroussean主讲（氏旧为安南河内法国学院教授），而以我国人副之。卒以老宿不习西文，不谙近世方法，新进洞晓之矣，又不习国故。迁延数年，无能膺此席者。是则所谓汉学系，宁有昌大之望耶。
诸人视汉学无异于埃及、阿拉伯、印度诸古国之学，故能于考古学多有发现。如Paul Pelliot之于山西汤阴县之殷墟甲骨，Sir Aurel Stein之于敦煌石室之流沙坠简是也。近又与吾国考古学家互通声气，孜孜不倦。然非研究文学也。Legge 教士也，Pelliot、Hirth皆外交官也。类不能专心致志，为统系之研究。至普通教士，更意存敛财，侈言布道，不惜诬造丑语，暴人之短。是则污蔑有余，宣扬不足，尤卑卑不足道矣。
二、翻译事业
十七、十八世纪间，西人之流寓我国者，多旧教士。承中古教会之遗风，学术根柢颇厚，精研汉学，著述甚富。惜皆以拉丁文写，今多湮没不彰矣。新教徒之学术精神，远不如昔。Legge氏可称翘楚矣，而其翻译经藉，类逞其臆说，崇耶稣而卑孔子。其翻译目的之不纯，于此可见矣。综其翻译之书，可分左之三项。
（一）哲学。所谓哲学，包诸经、诸子而言。Legge专译经书，如《诗》、《书》、《易》、《礼》、《左传》，及四子书皆译全本。东方丛书中有德人Forke之译杨朱、L.Giles之译《论语》及老庄列诸子，与Cranmer-Byng之《诗经》、M. Gom Old 之《书经》、辜鸿铭之《中庸》、陈某之《孝经》诸书。重译本甚多，而以老庄为尤其。盖老庄主自然，有类于浪漫派，是以喜之者多也。印度哲学近亦为所重，有名大学多授梵文，所译佛经亦众。其研究中国佛学者，有Johuston（今为溥仪师）与Rockhill（仍为美国驻华公使），著书言中国与西藏之佛学颇知名。
（二）史学。西人研究吾国史，有偏于古代之弊。Chavaunes立志译廿四史，成《史记》四十七篇而死。Hirth著《中国古代史》，颇滋遗误。近Cordilr著《中国通史》，伦敦《泰晤士报》谓此书之弊，在偏于古代，又内部史事殊略，四裔事特详。揆厥著书之旨，不在中国史事，而在中西交通之迹。故凡有关于欧洲之事者，乃考之至详。记匈奴始末甚悉，为其有关于匈牙利也。西域诸国事亦详，将以求汉与罗马交通之迹也。非是则虽为文化之大源，社会之事业，亦概付缺如焉。其稍涉概略处，率皆抄自法人De Mailla于一七三四年所著之《中国通史》。即其稍详之最近百年史，亦不过罗列报纸公文而已。由此观之，则西人之研究国史，类谬具臆见，转相抄袭，昧于精粹，滥摭糟粕而已矣。尚何望哉？
（三）诗文。昔旧教士有以拉丁文译诗者，今其书多不传矣。近人Giles著《中国文学史》，内容殊欠完备，又复偏于古代。盖古代书籍少，更经前人整理，掇拾尚觉易易。至于近代则浩如烟海，又乏统系，茫然无从抉择也。观其于有清一代文人，仅载蓝鼎元、袁枚二人，书籍仅及《红楼梦》《聊斋》，其浅陋可见矣。译诗之可观者，有Judith Ganthier女士于一八六二年出版之唐诗。女法国人，其父为大文学家Theophile Ganthier君，喜研究东方文学，与华人Ting Tungling（译音，今不识为何人）为友，于汉文研之颇精。女士家学渊源，能多译李、杜杰作，故其书颇有名。近年译诗之最有价值者，为英人Authur Waley 于一九二〇年出版之170 Chinese Poems 及More Chinese Poems 二书。氏服务于博物院，专掌东方书籍，日事披览，闻近方研究赋体云。又去岁美国有Fir Flower Tables《松花笺》出版。书为Flovence Ayscough与Arng Lowell二女士合译而成。Ayscough与Lowell为同学，居华甚久，娴于华言。Lowell 则美国形象主义诗派（Imagism）领袖。Ayscough以华文直译为美文，Lowell润色之，使成音节谐适之诗，历五六年始成，颇可观采。然究不若Waley书之善也。西人喜太白之诗过于工部，盖太白天才卓越，近于浪漫派，杜则学者之诗，典实绝多不易解也。尤喜白香山诗，以其明白浅显，且富人道思想也。Waley谓研究华文一年，即能通晓白诗，亦未免言之太易矣。
Waley之第一书别为二卷，前为古诗与唐诗，后为白居易诗，译笔颇佳。若所译陶潜之《归田园居》一首，可谓纤密无遗矣。然究以汉文程度未深，不能了解国人之思想习惯，每至丧失原意。如《行行重行行》一首之末二句，竟译为“我不念君，我只加餐”。温柔敦厚之旨，完全剥丧矣。（二诗附后）
三、汉学家之论我国文学
国人受古大家之熏染太深，每尊古逾恒，不能脱略陈言，发抒己言。西人则以崭新之头脑，自由之眼光，衡量其间，而无牵拘之弊，颇能出其创见，为国人之考镜。如Giles之认《红楼梦》为文学，即前此国人所不敢言者也。西人尝谓“中国文人少宇宙观念，乏哲学思想，故如荷马、莎士比亚等第一流之文学家者实无其人。其所为诗多发于人生感触，反躬自省，形于篇章。惮言男女之情，笃于朋友之爱，故以朋友酬酢伤别之诗为多。性恬淡，与世无竞，而好交游、美酒，则中国诗人之特色也。又谓中国诗人生活，可分三时代。始以考试，群集京师，饮酒赋诗，以成其学，即或居官，亦清闲无事。继则得罪远谪，至于荒徼，穷愁无聊，鲜可共语，乃赋诗怀友，自鸣其苦。终则年位既高，退休林泉，以娱暮景”。亦颇能得其大概。Giles论中国文学，载在《大英百科全书》，谓“中国文学有四大特色：（一）古学渊源，中无间断。（二）文学之材料与范围极广，尤能发挥尽致。（三）史书记事，详悉而正确。（四）文学思想甚高，不涉淫秽”。多发国人所未发。然以不睹文学全体，不明背景，终不免于一偏之论也。
四、文学宣传之必要
文学之所以必宣传者，有三道焉。一者国与国之了解，必资于文学也。二者增国家之尊荣，使人消其轻视之心也。三者已有美物，宜公之于世也。国人昧于此道，莫或注意宣传。Giles尝为之叹曰：“中国有若斯之文学，而不欲自显于世，其赋性之特异，诚使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也。”噫！ 不能自扬其善，而日以推倒固有文化为事，而外人乃为我惜而保存之。事之可耻，孰甚于是。彼日人则不然。兢兢然保存其固有文化而宣传之，谓彼虽源于中国，实已青甚于蓝。转缘是而启西人研究我国美术之心。今西人已赞我美术之高且美矣，盍不乘此而自宣传之乎。
宣传之法有二：一则国人自以西文著述，一则西洋汉学家著述。前者须先于本国文学有精微之研究，而又有西文著述之才，非兼人天资不能到。后者只需于中国文学明解无讹，已足优为。其事虽不能咄嗟立办，然较之吾人之以西文著述，固已有难易之殊矣。今日所当为者，在互通声气，培养人材。与汉学家通力合作，则西洋学术之信仰日隆。作育人材，则世界大学之师资不乏。两者办，则国光播于宇内，一洗从来泊没之耻矣。非然者，则中法政府虽有中法文化运动之举，欧洲各大学虽有中国学院之设，亦不过使一知半解之辈，厚诬吾国文学而已耳。犹不若绝无此举之为愈也。然则谋所以宣传文学，诚当务之急矣。
附：《行行重行行》与《归田园居》第一首之译文、原文如下：
(1)
On and on,always on and on
Always from you,parted by a life-parting.
Going from one another ten thousand“li”,
Each in a different corner of the world.
The way between is difficult and long,
Face to face how shall we meeting again?
The tartar horse prefers the north wind,
The birds from Yueh nests on the southern branch.
Since we parted time is already long,
Daily my clothes hang looser round my waist.
Floating clouds obscure the white sun.
The wandering one has quite forgotten home.
Thinking of you has made man suddenly old,
The months and years swiftly draw to their close.
I'll put you out of my mind and forget forever.
And try with all my might to eat and thrive.
（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2)
Returning to the Field
When I was young,I was out of tune with the herd,
My only love was for the hills and mountains.
Unwitting I fell into the web of world's dust,
And was not free until my thirtieth year.
The migrant bird longs for the old wood,
The fish in the tank thinks of its native pool,
I had rescued from wildness a patch of the southern moor.
And,still rustic,I retunred to field and garden,
My ground covers no more than ten acres,
My thatched cottage has light or nine rooms.
Elms and willows cluster by the eaves,
Peach trees and plum trees grow before the hall.
Hazy,hazy the distant hamlets of men.
Steady the smoke of the half-deserted village,
A dog barks somewhere in the deap lanes,
A cock crows at the top of the mulberry tree,
At gate and courtyard—no murmur of the world's dust;
In the empty rooms—leisure and deep stiliness,
Long I lived checked by the bars of a cage;
Now I have turned again to nature freedom.
（二）归田园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梅光迪讲，何惟科记，《文哲学报》，1922年7月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