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历史上伟大人物,其年代愈远,则其真相愈难明,因之其声誉亦时升时降。宗教祖师如释迦、耶稣,学派祖师如老子、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固然,即至各国之民族英雄,及其大文人大艺术家,亦莫不然。盖以时代风尚有异,个人学识有限,遂生见仁见智之别,及其是非得失,皆须由时代与个人负责,而与伟大人物之本身,固无涉也。

自吾先圣之殁,迄今二千五百余年,其殁后本身之遭遇,虽迭经波折,然未有今日之甚者。晋人尚老庄,故有以老庄贤于孔子者,南北朝好佛,故有以佛贤于孔子者,然未尝如今日之乳臭儿,皆挟其一知半解之舶来学说,以揶揄孔子,抨击孔子者。此非仅孔子一人之厄运,实亦吾民族文化之厄运也。孔子今日之遭逢厄运,其原因甚多,而末学者误解孔子之风采态度,亦其原因之一。孔子固不似平原君之“翩翩为浊世佳公子”,亦不似王衍之“神姿高澈,如瑶林琼树,为风尘外物”。然亦不似后世道学家之矫激拘墟,不近人情。试就《论语》所记孔子饮食起居、待人接物之处,细心领会,则吾人向日眼中道学化之孔子,当可湔除不少,而一蔼然可亲意味深长之孔子,乃活现于吾人想像中。

《论语》中为今人所诟病者,莫如《乡党》一篇,实则此篇所记琐屑事迹,最能曲曲传出孔子之品性。如衣食固今人所重视者也,衣食要素有二,一为求其适于卫生,一为求其合于审美观念,孔子于此二者,固尝考之极精矣。食之方面,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而 。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矣。“割不正不食”者,以肉质构造有定,割不合法,则其味减。此烹饪家常识。至如“不多食,祭肉不出三日”,亦皆符于卫生原则。衣之方面,则“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夫颜色配合适宜,稍知服装意义者,莫不奉为第一信条。试问今人以卫生与审美观念自夸者,其能于上举数点,一一实践之乎?

孔子以多艺闻于当时,其于音乐,尤用力勤而兴味深。如“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虽古今中外大音乐家,以音乐为其第二生命者,其沉酣亦不能过是也。其语鲁太师乐,及别韶武之高下,非深通其艺者,不能言之。是孔子非但大音乐欣赏家,亦大音乐批评家也。且除欣赏批评之外,又能乐器数种,如击磬于卫,学琴于师襄,复次则能歌,能射,能御。古代教育,本在养成此种技能,然未必人人能如孔子之精也。后世士人,除“读死书”外,绝少其他技能。习音乐者鲜,习各种发展体育之技能者尤鲜。今则受西化之指示,乐歌列为初等课程,足球,网球,游泳,亦颇行于时,然大多数仍草率从事。国人体格之孱羸,犹如昔也。其桀黠者,则志在学校或国际竞赛,以为弋名沽利之具。运动竞赛,乃西人陋习,国人不察,从而效之,陋更甚矣。不又与孔子游于艺之旨,大相径庭乎。且孔子尚武,尤尚武以御外侮者也。故其言曰:“战阵无勇,非孝也”,“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又观于陈人之忘国耻而深恶之曰:“国亡而不知,不智,知而不争,不忠,忠而不死,不廉。”今之青年,徒以呼口号,贴标语,为收复失地之武器,而于校中军事训练,则视若具文,况冀其荷戈远征,与仇人相见于沙场之上乎?

惟孔子除有最深之道德修养外,更富于艺术兴味,故其发于外者,不为矜严局蹐之道学家,而为雍容大雅之君子。故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又曰:“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乡党》篇,所记其与诸侯大夫周旋进退之状,可谓形容尽致,写生之妙笔矣。骤视之,则孔子似一老于世故面面俱到之中朝大官,细审之,则知其视礼仪为人群之必需品,须内外如一,而后人与人可相安无事,社会之秩序,人生之意味,皆可藉以维持。故曰:“礼者所以情貌也……中心怀而不谕,故疾趋卑拜而明之。实心爱而不知,故好言繁辞以信之。礼者,外节之所以谕内也。”法家如韩非子,亦知礼之真意矣。孔子学说,虽严尊卑上下之分,然此为人情全部之组织而言。至其个人交际,固纯然超出分位思想,而实行平等主义者也。“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其对于不识不知之“老百姓”,一副真诚和蔼气象,实可为现代少年,以改良社会为名,于“老百姓”之一切生活习惯,动辄加以非笑干涉者之对症药也。吾国贤士大夫之美德中,最可称述者,莫如乡村生活。往往显赫一时之达官贵人,一旦退休,则与田夫野老把酒而话桑麻,脱尽仕宦习气,故居乡之法,著有成书。如不坐轿,不骑马,每为常守条例。近代曾文正尤深知此意。我国文学,饶于山野气味,鱼樵之徒,与王公大人,其在文学上声价之相差,何止倍蓰,凡此皆孔子居乡法之遗泽,而与老庄之超然物外,开隐逸之宗者固无涉也。

自来注《论语》者,于孔子一言一动,大慎重视之,反失去孔子之真面目。实则孔子乃一富于天趣而雅善谐谑之人,特其天趣与谐谑之流露,皆极有节制,如善画者之轻描淡写,含蓄不尽,故读者恒不之觉耳。观其与门弟子问答周旋,和易悱恻之致,无不在在可见。诸弟子侍坐时,则令其言志,即不令言志,而默察诸人之性情气象,亦喜形于色。有所训诫,皆以微婉出之,而意在言外。如“子贡方人,则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是此老亦时喜作冷隽语者。于悃愊无华之子路,则愈加嘲弄,而愈形其亲爱之忱。以兄弟讽鲁卫之政,引诗句以刺三家之以雍彻,皆妙语解颐。而于远巷党人惜己之博学无所成名,则以执御应之,已启后人客难解嘲之文体,而注者犹云夫子自谦,真所谓太不解事矣。然究竟此老宅心忠厚,不若孟子之卖弄聪明,诙诡百出,为文中尤物。故孟子之风趣,显而易见,孔子之风趣,隐而难测也。

孔子多情人也,其高足弟子,皆终身形影相随,患难相共,非师弟间情感之深,何以至此。子路死,则哭之,颜渊死,则哭之恸,故弟子之报其师也,则墓庐三年,子贡则六年。子路者,圣门第一血性男儿也,使其时犹存,又不知有何等悲哀之举动矣。孔子之朋好,则有列国名卿,如子产、晏平仲、蘧伯玉者,至其追怀古人,则又流连感喟,情深一往。而于周公,尤奉为圭臬,梦寐系之。有丧者与瞽者,亦普通习见之人,而孔子对之,特表其同情心。隐逸之士,遗世独立,迹近无情,然孔子游踪所至,每与此辈有缘。而此辈责备孔子处,亦常独具只眼,语语精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心哉击磬乎”。孔子一生志事,此两语尽之矣。而楚狂接舆与长沮桀溺两篇,其情景之凄婉,各人品性之逼肖,允为全部《论语》压卷文字。本记与无情人问答之辞,而抒情独多,非孔子感人之深,能使顽石点头,则安得有此绝世妙文哉。

多情者必多恨,义愤所激,自然爆发。计孔子所恨者,有以下数种人,一则贪官蠹吏也,当时鲁之执政,除擅权残民外,他无所事。故季氏之用八佾,旅泰山,伐颛臾,三家之以雍彻,孔子则痛斥之。季康子问政,则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其患盗,则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其问杀无道以就有道,则曰:“子为政,焉用杀。”冉有为季氏聚敛,则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而答季康子之问,尤见其当头猛击,锋芒逼人,毫无优容之可言。一则自命放达,玩世不恭,而实一无所长者也。如原壤者,既无长沮桀溺之智慧情操,又不能履行人生义务,徒能为寄生虫,偷活人间,后世无学无才之流,袭取名士结习,蓬首垢面,放浪形骸,徒以取憎于人,皆原壤之嫡系也。一则乡愿也,孔子称乡愿为德之贼,孟子推阐其意,而乡愿之品性,愈以显然。英儒狄更生(G.L.Dickinson近物故)引申罗斯福之言,分人类为两种:一则禀性狷洁,专与众人立于反对之地位,自取失败,自蹈祸机。一事之来,则左右顾虑,无实行能力,而于实行家之言动,则吹毛求疵,引起其热烈之反感。自古大宗教家,大革命家,大思想家,大文艺家,皆属此种。一则和光同尘,随时俯仰,以成功为其准则。故生于尚武时代,则为军人,生于宗教时代,则为僧尼,生于拜金之现代美国,则为银行家,为巨商。狄氏所状第二种人,非乡愿而何,吾国数千年社会,即为此种投机分子之大舞台。在昔日则开口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八股试帖,皆其优为,而真学问,真经济,则无之。故能博普通帝王之欢心,而取其高官厚禄。在今日则开口进化、自由、平等、恋爱、科学、方法,而为新官僚,新名流矣。

综以上各节,吾人于孔子人品,不难得一新颖之了解,而修正一般人之谬误观念。在吾国文化势力下所产生之人品,自当以孔子为极则矣。吾国人品,约略言之,可分三派,一曰老庄派也。此派任自然,轻礼法,极盛于魏晋六代,而至今流风不息。其淡泊者,则为孤洁寡谐,遁世无闷之隐逸。其多欲者,则放恣自喜,实施其艺术的人生观,于物质之享受,肉体之愉快,务求尽量而后已。发为文章,则靡丽浮夸,六代之文,温李之诗,其最著也。施诸事功,则荒淫无度,南朝天子及历代昏主皆是。而所谓“名士”,以酒色为其第二生命者,亦多属于此派。二曰道学派也。此派自当以程朱为宗。其上者,志行坚贞,谨守礼教名节之防,宋元以来之讲学大师,配享两庑者,皆是。其下者,则吾人习见习闻之“假道学”也。三曰孔孟派也。此派折中于前两者之间,有老庄派之超逸,而无其放荡,有道学派之谨严,而无其拘泥。所以为人品极则也。盖老庄与道学两派,常立于对抗地位,伊川为崇政殿说书,道学气味,帝师排场,皆十分充足,为东坡所嗤,二人遂生嫌隙,而蜀洛之党争以起。近代江湖名士袁子才,亦喜诋道学。西人亦持道与艺,善与美,永久战争之说,尤见人性同然,无分中外也。然两派皆去孔子甚远耳。《左传》称“三不朽”,曰“立德”、“立功”、“立言”。此惟真正孔孟派足以当之,曾子固之称欧阳公,则曰:“蓄道德,能文章。”梅圣俞亦称之曰:“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欧阳公,北宋之领袖人物也,故吾人与其取南宋之道学,毋宁取北宋之名贤。如范文正、韩忠献、司马温公、王荆公,皆德行、功业、文章三者俱备。前于数公者,有文王,周公,子产,汉之武侯,唐之陆宣公,颜鲁公,后于数公者,有近代之曾、胡、左、彭。或谓朱子精深博大,无所不包,文章则卓然大家,施诸事功,安知不与葛、陆、范、韩争光,然究竟朱子受佛学影响太深,故其哲学趋于玄想,不若孔孟学说之切于寻常日用,如布帛粟菽之不可须臾离也。朱子自是大贤,然窃惜其未尽得孔孟真传耳。夫人品极则问题,与吾民族文化及其特性,有至深切之关系。非在此短篇中所可详论,兹殆偶一及之,以期与侪辈商榷云尔。

(《国风》,1932年9月第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