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学时代
民二癸丑之夏,余自威斯康新大学转入西北大学,其时暑假留校者,有滇南董君雨苍及江右邹胡二君。每夕阳西下,相与徘徊密西根湖畔,则董君等时称刘君伯明。董君本与伯明同学日本东京,故知之甚深。秋凉学校始业,伯明归来,乃得相识。盖伯明之力学,本逾寻常,是时方在撰其博士论文,故暑假中亦力学不辍。兹次暑假,盖往附近芝加哥大学修梵文。在西北四年,每值暑假,则往他校受课,习以为常。其必往他校者,一以西北暑校,向称简陋。一以终年局守一隅,可乘暑假迁地,藉新耳目。夫暑假迁地,在中国留学界,为普通风尚,不过他人迁地,或纯为游览,或就其旧好,以享群居笑谑之乐,或觅其卿卿我我与竟虚无缥缈之异性伴侣。即有挂籍暑校,以读事为职志者,亦少数耳。隔年暑假,余访伯明于芝加哥大学,则蛰居斗室,终日习德意志文。酷暑之中,使人心绪烦懑,坐立不宁,少年尤然,余见伯明之静坐读书,意态萧然,犹一服清凉散也。
其后襄阳马君伯援亦至,马君固亦伯明东京同学生。自此伯明与董马二君,即同居学校附近人家,余则下榻学校宿舍,相距稍远,然每值休假,则过三君谈笑纵横为乐,或同步湖滨,一片汪洋,空碧无际,羁旅之愁顿消。而余等四人者,雅不喜一般美国青年学生习气,于一切交际娱乐之事,所谓“大学生活”(college life)者,宁作门外汉,所与过从者,惟少数书痴一类之彼邦学生,及二三相知之教授而已。当时国人留学西北者,除吾等外,尚有医商法各学院中数人。而此数院址,散在芝加哥城,与吾等文理学院之在“艾文斯顿”者,相去且六七英里。又全校中无一中国学生会之组织,故彼此过从极稀。吾等四人,伏处小城,甘其清幽落寞之生涯。本校之同国人,且声气少通,况于全美之留学界,分处数千百里之外者乎。故留学生总会及青年会之活动人物,自命为留学界领袖,而除洋话外无学问,应酬外无技能者,既不来扰,即所谓夏季留学生总会年会,以及男女青年会之各种集合,名为“交换智识,联络感情”,实则仍为少数伧荒领袖所包办,以出其无谓之风头者,吾等更可藉词道远,不往参加。是则又避地之人,差堪自慰者也。
伯明在西北,得奖学金者三年,计每年免去学费外,尚有补助金数百元。其处境虽不如清华及他官费生之充裕,然寒素生活,亦勉能维持。日常衣服两三套,绝少新制,他费用更省,惟书籍一项,则不过事吝惜。室中哲学书籍,几夺去其桌椅床榻之地,除上课外,终日枯坐一室。在普通轻浮好动之美国人视之,似一东亚病夫之现身。抑知乃西北研究院中之第一高材生乎? 时有哲学教授劳卫尔(Horace S. Longwell),曾留德习哲学(三四十年前,美国人之欲习高深学问者,多往德国,故至目前美国大学之年老教授,及学术界闻人,多留德出身),其人思想之正健,治学方法之缜密,为寻常美国学者所罕及。而孤怀卓识,不急时誉,方之吾国往日学者,无少让焉。(劳氏习中世纪哲学。此种不切实用不合时代潮流之物,在功利熏心之美国,早成绝学,近十数年来,始有复兴之象。劳氏亦其先河之一。即此一端,亦可见其奡抗不群之风俗矣)西北教授中之知伯明者,以劳氏为最深。亦以两人之学术品性绝相似也。伯明硕士论文题为《华人心志论》,博士论文题为《老子哲学研究》,皆在劳氏指导之下以成者。平日师生往还极密,有如家人父子。以吾所见留学界人与其美国教师相得之厚,未有如伯明与劳氏者也。闻有一中国留学某君,在西北习教育学,欲得硕士,论文收受后,须经口试,届时与其学科有关系之教授齐集,以次诘难,而某君英语,实欠纯熟,乃商之诸教授,令某君以汉语作答,再由伯明以英语转译,诸教授竟应之,而某君硕士头衔,乃随手以得。此种例外通融,在美国大学中可称空前创举,非伯明在西北教授中声誉之隆,信任之笃,焉得有此。
西北为美国中部大学中之佼佼者,然较之东部之哈佛、耶鲁、柏林斯顿、哥伦比亚则瞠乎后矣。伯明尤喜与余谈哈佛之哲学泰斗,如詹姆斯(William Jamce),罗怡斯(Josiah Royce),圣塔亚纳(George Sartayana)。(其时詹姆斯已死。圣塔亚纳去职归英伦。惟罗怡斯仅存耳)尝谓余曰:“人称哈佛七大哲学家为七美,Seven Beauties,当其同时在校,令人何等羡煞也。”伯明于诸家著述中,尤好鲁恰斯之《忠之哲学》,The Philosophy of Loyalty,谓为德国理想派之名著。及圣塔亚纳之书,谓为近代希腊学派之代表。于英国文家中,尤好卡莱尔(Carlyle)。夫卡莱尔与罗怡斯,皆出自德国之理想派,宗教与道德,尤为其思想之中心,故可谓为希伯来精神之代表。圣塔亚纳崇理智,尚美感,故可谓为希腊精神之代表。伯明瓣香所在,乃此两派。可知其于西洋文化之根本,早有窥见,而于为学之途径,亦毫无差谬也。然伯明以窘于资,竟不能转学哈佛,即柏林斯顿,亦无力前往焉。民四之夏,在西北得博士,携其新夫人而归。余亦转往哈佛,董、马、邹、胡诸君,皆或去或归,无一在西北者矣。后劳氏以受同事某时髦哲学家之倾轧,亦愤而辞职,为柏林斯顿延之以去。民八之秋,余往游柏林斯顿,晤之于某文宗座上,犹嘱余转告伯明,速将其博士论文发刊。岂知伯明卒后,劳氏亦旋卒,年不满五十。劳氏治学谨严,不轻著述,故在美国学术界,未及享盛名。师生两人,志同道同,著述事业未成而早世亦同,余伤伯明,亦以伤劳氏矣。
二、东大时代
余于民九之夏,以伯明之招来京。其时学校犹称高等师范,旋改称东南大学,伯明规划之力居多。而其在校之权威亦日起,以文理科主任而兼校长办公处副主任。校长办公处副主任,滑稽之名称也,日惟局守办公室,校中日常事务,萃于一身,而略关重要者,则须仰承逍遥沪滨某校长之意旨,而不敢自主。故任劳任怨,心力交瘁,有副校长之勤苦,而副校长之名与实,皆未尝居。迨学校局面扩大,思想复杂,而内部之暗争以起。民十一年,《学衡》杂志出世,主其事者,为校中少数倔强不驯之分子,而伯明为之魁。自是对内对外,皆难应付如意,而其处境益苦矣。
所谓内部之暗争者,可分为二:一为教育主张之争,一为办事方法之争。吾国大学,貌为取法美国分科之制,如文理法医农工商是。实则美国大学,多文理同科,而为学校全部之中心。历史悠久学术发扬之校,如哈佛、耶鲁尤然。文理科一面注重基本学程,全校学生,无论后习何科,皆须先受文理科之训练。一面注重人文及纯粹科学,所谓为学问而学问,不求急切实用。盖与法医农工商各科,在造成专门职业人才者,其精神大有区别也。在欧洲则农工商诸科多归专门学校,而不直隶于大学本部,以其太近于实用也。吾国取法外制,然往往将其根本意义失去。当时东大教授中,有解此意义者,亦有不解者,故两派之争论时起。一派主张大学前两年不分科,或分科亦须多修文理科基本学程,一派主张第一年即分科,文理科之基本学程,愈少愈好,此教育主张之争也。吾国普通人,最喜立法,而最不喜守法,又视法为具文。重要事件,先定于有利害关系者密室谈话之时。法定会中之通过与否,纯一掩饰耳目之手续,决不欲公开详细讨论也。当年东大率之评议会,为校中最高议事机关,教授中之悃愊无华办事认真者,每当讨论一事,则据其此事本身之是非,引古证今,往复辩难,抑知其事已由当局与其亲信者,在密室中先定。任尔书呆有广长之舌,徒增彼等之背后窃笑耳,此办事方法之争也。伯明身当其冲,故时觉左右为难。于教育主张之争也,本人为文理科主任,而又真解文理科之意义者,然处于校长办公处副主任地位,各科皆须同样看待,以避偏袒本科之嫌,于办事方法之争也,则亦以此副主任地位,难免引入彀中。关于种种违法玩法之举,又安得在大众前公然表示反抗乎?
《学衡》杂志者,以“阐扬旧学,灌输新知”为职志,对于一切流行偏激之主张,时施针砭,故大触当时学术界权威之忌。其主持者之于校务,亦是非好恶,不肯同于众人。伯明为《学衡》创办人之一,其他作者,亦多其所引致之教授,与其私交甚密者。而以其所处地位,一面须顾及内部之团结,一面又不欲开罪外界之学阀,故其在《学衡》上发表之文字,远不如他人之放言无忌,亦不如其私人谈话之激扬也。
然究竟伯明,君子人也,其待人接物,无处不以真面目相示。故在全校中,可谓无一与之有恶感者。即有时不能自践其言,人亦信其无他,或谅其有所掣肘,无完全自主之权。当时东大教授中,虽有思想冲突情谊淡薄之处,而暗中倾轧之事则绝少。学生方面,则除勤苦读书外无他事,学风之良,为全国第一。故伯明之在校也,偃居一室,人人想望其风采,不事奔走,不尚标榜,而海内识与不识,莫不许为青年模范。谓其大有异于一般政客化市侩化之教育家也。故称之谓纯粹君子,又岂余一人之私言乎?
三、回忆之意义
夫“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况伯明卒后已九年乎。然吾人今日操笔,稍抒纪念之情,每及其言论行事,声音笑貌,犹泪承于睫,则以其能感人者至深也。计伯明之为人,美点实极多,即其恶点,亦其美点之过度所造成。如宽大为怀,是其美点也,然因之喜作调和,时遭模棱两可、优柔寡断之讥,而嫉恶不深,受人利用,尤其“吃亏”之大者。如笃于友谊,是其美点也,然因之事多迁就,即其良心之所不许,亦不能毅然决绝,俾得还我个人之独立自由。吾人于此种美点过度所造成之恶点,只得痛之惜之,又何忍多费笔墨乎。夫享年三十有七,不可谓寿,供职教育界,仅及八年,不可谓久,又无伟大著述,以留贻后人,而吾人脑海中,于其学术人格,终觉有一深刻之印象者,此何故欤? 吾再三寻绎之,盖得两大解释焉:一曰,以其学术与事功合一也。伯明始终为一学者,在游美时,终日坐对书本,一切世务,皆不闻知。嫟好者固早以名山之业期之矣,初不料其归来之后,身任剧要,谈笑指挥,条理井然。无不见之客,无不复之函,而读书著文,犹如昔日,毫未失其书生本色也。二曰,以其实行人格化教育也。伯明之于学生,亦无若何特殊之德育训练,而其静穆和易之貌,真挚悱恻之言,自使人潜移于无形之中。当时东大,俨然自成风气,为社会所公许,由今思之,彼真黄金时代矣。凡此皆伯明之伟大成功,而使吾人追怀不忘欲从末由者也。惜其天性中,柔仁有余,刚毅不足,否则不几为一最高理想教育家,而与吾国历史上人物,学术事功,两者并茂,最能代表吾国文代之特性者媲美乎? 呜呼伯明,享寿不及四十,用世不及十年,而成功之伟大如是,其亦可谓不死矣。
(《国风》,1932年11月第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