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文华殿所藏书画

各国虽起自部落,亦设博物美术等院于通都大邑,俾文明有所展发。国宝罗列,尤其珍重,所以启后人景仰之思,考进化之迹。独我中华则无之,可慨叹也!而于东方美术代表之国家,其衰也,并先民之文物礼器,历史之所据,民族精神之所寄之宝物,悉数而丧之,使靡有孑遗焉,不尤可痛耶!吾往来南北,所见私家收藏古件可万计,佳者固夥,但生民憔悴,居吾旁者复以重利相啖诱,其存也亡也未可必。且嗜古之士,大抵均昔日治东方学者之遗继,自今收藏家子弟得与乃祖乃父同其笃好乎?自未可知,自可为物危也。虽然,吾后起者倘有幸能以世界之美术物饫我印象,以世界之自然物扩我心志,有所凭焉,讵患不能自立!特吾古国也,古文明国也,15世纪前世界图画第一国也,衰落至一物无存焉,不当引为深耻耶?嗟何术矣!愿与吾同志发奋自振,请从今始。

戊午三月,与画法研究会诸同志观清之文华殿古书画,以鄙见评之如左。

最佳者:徐熙《九鹑》卷,惠崇《山水》卷,黄筌《鹰逐画眉》立幅,李相《山水》,林椿《四季花鸟》卷,赵大年《春山平远图》,赵子昂《山水》卷,张子正《花鸟》册,实父《仙山楼阁》,朱纶翰《松鹤》大幅,郎世宁《白鹰》,徐扬《山水》,东坡《治平帖》。

次佳者:苏汉臣《婴戏图》,龚圣予《钟馗懋迁图》,李龙眠《山庄图》卷,郭熙《记碑图》,王蒙《山水》,钱舜举《洗象图》,云林《山水》,沈石田《山水》幅,金廷标《山驿图》,董(其昌)临范氏(中立)及巨然(作品),恽(南田)画菊,智永《千文》。

南唐徐熙画《九鹑图》卷,精工妙丽,其结构天然,设色浑逸,笔力复遒劲。凡用作写花鸟之长,于彼一无遗缺,宜乎冠绝千古,无人抗衡者也。凡鹑之喙、之目、之羽、之足,逼近真鹑,无少杜撰,而于俯仰、瞩啄、飞翔诸势,尤运匠心,臻乎妙境。其草木野花衬托之物,亦皆精意摹写,如干之劲、叶之灵、草之柔、花之简雅而不繁,非其全才谁能至,此为全璧!不可思议。

五代黄筌《鹰逐画眉》幅,精神团结,情态逼真,虽无款识,诚非黄筌莫能作也。其趣视徐熙略异,徐尚工雅,黄尚简劲,二者相衡,莫能轩轾。本幅以鹰之疾转,厥状恣厉,为最得势。画眉趋避危急,毕具哀鸣之态。其小树枯草,均以焦笔出之,允称丛驱,此则尤难能可贵者也。其鹰眼之疾,翅之劲,画眉之喙爪之瘦,阅者均不可忽意失之。

宋惠崇《山水》卷,浑秀极矣。其画派在当时殆独创。凡作平原而悉渚岸萦回之势及花木水石错杂辉映之韵,他人莫之逮也。惠崇僧也慧矣,有御者题诗,尚不恶,此尤为画幸也。

李相无赫赫之名,其画则绝佳。本幅层峦叠嶂,气极雄古,远近皴点分明,可师法也。其笔既妙,其景尤佳。山势盘旋而上,直抵云顶;山径曲折,约略可指;悬瀑幽壑,间以石梁。近处则长松挺秀,古雅无伦。山人群集,如无怀、葛天之民,悠然怡乐。房屋界画尤精,巨石横亘水际,状奇丑尽致,水流清泓,似可掬而饮也。

林椿《四季花鸟》,工妍极矣。宋人作画,其布置最精,故虽毫点厘画略无板刻意。唯其工细,故花瓣之倾侧、叶之反正、蕊之娇、蒂之固,其态乃毕现。而鸟羽之郁丽,及分配布置,乃能悉合美理,靡有缺憾。今人以刻画为工,失之远矣。

赵大年画,彼中有二幅,一卷一立轴。卷柔曼无足奇,直系赝物。轴则春山平远,葱郁润逸,观之神往。此非专持笔墨之精到,亦景之妙致之也。古人写山水,恒不计景物之佳否,即纵情挥写,其成也如一张杂乱之山水木石标本,有何美趣足以动人?如此画木之疏,望之远,水之清,山之秀,对之心旷而神怡焉,不可贵哉!贺履之先生以为未必真迹,吾则不以姓名为重也。

元赵子昂《山水》卷,工雅典丽,得未曾有。景物幽逸,画笔灵巧,不愧大家。清流激湍,数人据一廊,濯足其间;群松迤逦,大田万顷,青绿交辉,云山霭黛,真奇制也。

张子正《花鸟》册,写生入神,其鸟其花,虽以简笔出之,而工致独绝。此其功力之深,不可几及,非如李复堂辈漫无纪纲、瞎画妄涂者比也。(此册今不在,乃前所见也。)

明仇十洲《仙山楼阁图》,以仅尺余之笺,作楼阁连亘,椽缆如丝,人仅若蚁,真神工也;云山缥缈,亦极有韵致。惜为俗人打满俗图章,画损色不少。

清朱纶翰指画大幅《群鹤松图》,伟丽空前,莫与伦比。笔法极苍润,设色极浑雅,吾前未之见也。群鹤游适极自然,泉石最佳,旷古莫能作者。松以最近数株为极则,左边略远者,略嫌未尽善,松针亦未分疏密隐现,为微瑕可惜也。

郎世宁以意大利教士来东夏,无端遂以画名,以其欧法施诸我脆弱之纸绢,能愉快运用,诚称不易。唯意大利此时拉斐尔出,彼不能传其长,以供献吾华,非其忠也。吾见彼画可十余幅,其精到诚非吾华人所及,所欠者华画宜有韵耳。今之欧画已完美至极度,但彼时尚未也。所悬《灵芝献瑞图》大幅,壮丽独绝。白鹰立岩上尤骄纵可喜,泉水潺潺若闻其声;紫藤系于松上,婀娜新鲜,为最耐寻味之点;其余若草若石,均俟改良;芝极佳,松本太屈曲,然其画法佳也。

徐扬画精极,有清一代画山水者独盛,而未有一人特过前人,兹有之,其唯徐扬乎?画悬于清之文华殿者,若徐扬之作,亦足使人满意已。本幅为大帧山水,结构极精,云山苍苍,尤足辟前人稀有之境;其石古,其山峻,其水活,其树郁而理,其人简而雅,其景宽而幽,其气雄而厚。清之山水,吾鲜取,然得此一帧,足使人无憾已。

苏书固佳,此《治平帖》真佳绝。钟张二王之真迹不可见,但使彼重作《治平帖》上数字,恐未定过长公也。在南见陈希夷真迹,来北则见此《治平帖》,可以餍足愿望矣。

苏汉臣《婴戏图》,设色极雅;所作小孩,未能竭天真烂漫之态,其工洁足多耳。

龚圣予《钟馗懋迁图》,殊诙诡可喜。小鬼百十,无一不神情毕具,而于数鬼打翻扛物之态,尤杂乱可笑,开滑稽讽世画之先矣。树木结构均佳,山略嫌未逮。

郭熙画所见不多,此《访碑图》殊秀且健,人马至工整可法,赑屃负碑亦挺拔,古木森然,树瘿剥落均有致,但树法变化太少,为微憾耳。

王蒙为元四大家之一,后人崇拜至于极,所见真迹亦夥,但终嫌彼胸中邱壑太多,淋漓满纸,未能尽当也,顾其笔墨无可议。

钱舜举花鸟可继徐、黄,人物亦佳。凡工花鸟而又能精人物者,为至难能之事。《文殊洗象图》,绝清雅,可传也。

李龙眠《山庄图》卷,绝工细,有神采,水亦佳妙。白描良不易,可传也。

云林《山水》在其中者,均非精品,古木竹石尤不真,山水幅略有意耳。

沈石田之画本在仇、唐之下,但兹山水幅,绝清奇可喜。恽画《南竹石》幅,秀气夺人,可爱也。

金廷标画本不雅,然殊有力量。用写作石角嶙峋则甚合,其山驿驴夫拉扯之状殊入神,诸人夫及驴亦绝佳。吾人论画当就画立论,不必以人举画,以人废画,为艺外人之言也。然则此画可贵矣。

智永《干文》极茂密奇整,某跋以为学钟太傅,则殊附会。其书实出自右军,若谓右军亦出太傅,彼直远绍之,何不径谓之远绍中郎哉?是宜清界限也。

鄙人所见陈列物之佳者止于此,香光有数件颇佳,但彼之书画均薄弱少力量,画略秀,书则孱弱尤不堪,不足称也。

徽宗之画甚佳,若其书,直野狐禅。近人常以篆笔作草书(如吴昌硕)、以散氏盘作北朝今隶(如李瑞清)自矜,真可叹也。盖各体中笔意变化,已不可思议,尚何待从他处假借,势必至如今日姜妙香之道白,半粗音半细音,极难听而后止,而所篆者复不篆也。此意,吾侪学者应知之,毋为所惑(若各体并精者,是有相喻忘形之处,然高妙如邓石如尚未逮,他人岂许冒充)。

阅古人作物,一见即奇异,或叹所见不如所闻,此为第一天性;若待人述或己默想其历史之妙点,然后相喻,此为第二天性。凡学者宜先以古人与今人一较,再与自己一较。今人无可及,自度以终不可及,再细审彼作品中有独到,使人不可及之处,如此一衡,彼之价值与己之价值均出。今人之所以不及古人者,以其己身本来未设想,或预备一位置也。吾人幸毋蹈此自弃之恶性,则或有进化之机乎。

1918年

学术研究之谈话

一国美术之发达,非仅“开设学校”与派遣留学生所能奏功,不得名师,学不足以大成;不见高贵之名画,而仅肄业于学校,所得甚浅,此学校之不足为力也。留学生能苦志励学,为己计诚有用,而为人计,终属无用。此派遣留学生之不足为力也。求美术之发达,止有建筑博物院之一法。一国有美术博物院,凡系上帝赋予之天才,均得有所表现,从来维持国家之文明者,本赖提高人民程度之水平线。如彼法国,一切学问,水平线已提高,少数沽名钓誉之徒,不敢以大言不惭之态,自鸣其新,正如中国多能文之士,后生小子,终不敢于文章一道,妄作解人。唯中国各地,大规模之画院,至今尚付阙如,学者坐井观天,不见世界名人之杰作,夜郎自大,不知天有几许高,地有几许厚,滔滔终古,遂永无向上之心矣!悲鸿略具知人之见,亦有自知之明,从不敢以大美术家自居。悲鸿深知世界名人杰作,均从工力而来,偶临画院,有所观摩,惊叹之下,奋起直追之念,油然而发。迨经一度揣摹与领会,乃窥见前人弱点不少,知我有能力,勉自为之,等量齐观,亦非难事。予此行自欧东归,兼从事于劝建博物馆之运动,殆如古语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也。欧洲今日,言论庞杂,画家之派别,日见其烦琐,再阅若干年,耆旧名宿,将相继谢世,古人之遗制,售价必异常腾昂,甚至难于搜求而不可得。当此世运绝续之交,正我中国不可错过之好机会。悲鸿生平有两大志愿:其一为己,必求能成可自存立之画品(按此殆指名人传世之作);其一为人,希望能使中国三馆同时成立,(一)通儒馆Académie(一作学士院);(二)图书馆;(三)画品陈列馆Galerie(即美术博物院)。三者不可缺一,有互相维系之功用也。(按巴黎之学士院,共分五部,曰文学、曰美术、曰科学、曰考古、曰政治经济,美术家能与科学家接近,用意至善。)人之所贵者在良心,其一切皆虚幻。学问之道,宜向正路奋力前进,如无前辈典型以资模楷,往往无所适从。譬如日本,维新以来,美术家之问学海外者多矣,而其造诣,终难高远,实因美术陈列馆,不能如彼欧美之有大规模也。现在中国之所谓美术,唯愿其暂时不甚发达。若不幸而误入歧途,发达之后,他日反将多费一番纠正之工夫,而后乃可从事奖进。譬如画架张布幅,有反钉者,必须先“拔下”一次,而后再能钉上,舍近就远,欲益反损矣。

本人工绘事,并喜研究各国之写真片与印刷品,因今日世界名画,真迹之流传,每不能如写真片与印刷品两者之普遍也。中国距欧甚远,彼邦名作,不易供我玩赏,退而求其次,如印刷品与写真片;可分“多色”与“一色”之两类。多色一类之最美者曰“五彩珂罗版”,与市上常见之寻常珂罗版,相去天渊。寻常珂罗版之通弊为不能深入显出,而德国之五彩珂罗版,设色甚厚,印制甚精,阅者展玩副本,无异摩挲真迹,刻玉足以乱楮叶,真觉天衣无缝。每片之价,有需一百二十金马克者,此乃德国柏林写真会社独创之物,实为世界各国所未曾有。其次为“三色铜版”,以德国籁集薇氓氏一家为最佳。其出品数至万余种,订货者按号索购。上海群益书局所售多种,均非佳构,殆未经美术专家之鉴择故耳。其一色者为写真片,法国巴黎百隆公司之出品,印以炭纸,色泽可经久不变。德国之出品系灯光纸,每纸价约华币一元,论其品质,自远逊于法国,但世界各国尚有若干名家作品,甲国所无,或为乙国所有,丙国所有,或为乙国所无,富鉴藏者对于各国出品,经一度考查之后,自不能不兼收并蓄。

中国文字之每况愈下,其情境之可怜,无异西方画派。将来中国无可读之文,或将转而求之日本矣!总之一国之文字,决不能因人民程度之低而自趋卑下。譬如中国乡民,遇一切美观之事物,只能说“好看、好看”,而法国乡民而能以“joli佳”、“beau美”、“charmant艳”、“splendide华”等不同之词,以形容之,此盖知识程度之不同也。又如国语普及问题,更与提倡白话毫无关系,普及之法,只须颁定一新学制,凡欲在师范学校毕业者,必须精通国语,平时无论上课或自修,限用国语,其学有大成而于国语未尽娴熟者,虽已及格,只可派往北方通行官音之数省任讲席。如是,则国语教育,未有不普及者,又何必虚张声势,而以“国语运动”相号召耶!

1926年3月

艺院建设计划

弁 言

举人所需,必推衣食。顾衣食者,乃免死之具,而非所以为生也。人生端赖生趣,生趣云者,乃人之官能得备有其职司,尽其长,扬其功,于是体质强健,精神康泰,愉悦安乐,而得大和,克称有福。夫善理国者,使人民各享其福云耳。人之伟者,乃发挥其能力之优,与人以福云耳。故至德峻极,悦吾神明;美味妙香,恣吾尝向。莅壮举巨观,则喜跃忭舞;处迅雷风烈,则身震心惊;视惨剧而神伤,感悲情而陨涕;见冤抑而愤怒,聆快语而气旺;析明理而忧为之忘,接高论而痛为之慰;睹奇构妙造,则凝神一志,似积绪咸宣;听大吕黄钟,则心花怒放,魂魄展扬,颙颙卬卬欲忘其所以。是故诗歌音乐、绘画雕塑、建筑舞蹈,皆至人杰创,为吾暴其情者。复以一切科学,为吾人之御,用知识万有。于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应造物之变有方,捍毒厉之侵得术。动用周旋,俱中乎礼;起居服食,适合有节。呜呼噫嘻,所谓文明者非耶!特人不能择地而生,国不能就欲而据,人事日繁,遂渐忘所以为生之道。于是人习于暴,则以杀为乐,习于诞,则以凌为荣。德之贱者,若偷若惰,若佞若妄,若愚若顽,各缘机以生,岂情之正哉。是未识治而为政者,尸其咎也。夫科学之丰功,美术之伟烈,灿烂如日,悬于中天。而人方呻吟痛楚嗫嚅于幽黑秽臭之乡,不伸手仰目与之接,是愚且鄙,甘自委弃者也。法庚款委员会诸君子,既建设各学院,俾吾人研精致用之学,为人类防御。敢为艺院计划,陈于君子之前,求实行之,令吾人耳目娱焉,所至幸也。

美术院初建时之收藏

物之最易人者,莫逾于美色妙像。故至人得其机造,兴其所感,令之永停,人乃得随时感其妙感,是绘画雕塑之能也。吾先人性嗜毁坏,灭大奇伟构,不可胜计,致世之研究中国文物者,只神往于章句记载之间。如虒祈、阿房,早失其迹;既欲一见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阎(立本)、吴(道子)、曹(霸)、王(宰)、郑(虔)真笔,不可能也。人情喜畅,诣贵至,故举人必推孔子,举文必称左、庄、屈、马,论诗必颂三百篇,言力勇必称乌获、孟贲。欧人亦然,如荷马、菲狄亚斯、唐推、莎士比亚、莫里哀、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拉斐尔、委拉斯凯兹、伦勃朗等流泽广被。举其名,似曾相识。良以人情物象,至复且赜。苟非圣人,罔克尽宣。故名人一画,价逾亿兆,残稿简描,亦等球圆。无他,因其皆为人类偶然撷获之妙像也。若悉如吾先人之嗜观火,举而尽烧之,虽世界今日,谓之无文明可也。但美术史上诸巨人真迹,欧人数世珍护,竭力搜求,尚可考览。其存者已成各国国宝,间有藏在私家者,无论其无缘出售,即有之,吾人亦乏此物质能力,可资据有。无已,仅能以副本餍吾愿望而已。顾一美术院所纳,悉系副本,其为慰情,良叹不足。幸也百年中乃挺生巨人,其为艺,可抗颜菲、米;其为力,可颉颃贝多芬;其著之多,直凌驾一切塑师,此法国大塑师罗丹是也。其遗命,悉以其著作模型赠与国家,国家为建专院陈其杰作。吾人既得赞美其艺,更得购致而据有之,噫嘻盛哉。

罗丹为世间三百年来第一塑师,其艺与古希腊之菲狄亚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之米开朗琪罗鼎足而立(1840年生于法京,没于1916年)。其艺由极强固之写实主义,入于缥缈寥廓之理想界。晚年所雕,俱微妙至极,开梦境诗境之门,得像与状神理,雕刻中向所未有者也。其价值已为全大地赏鉴者共认,无俟赘述。谨以其最脍炙人口之大作影本附后。

鄙意以为必欲致之者,忆1925年夏,吾游其院,询铸价时,司事者指《加莱义民》及《亚当》,谓吾曰:此日本某定铸者也,一星期后上船东行矣。独吾国人无此眼福。吾心诚,要亦中法诸同人共有之憾也。

目次如下

1.Les Bourgeois de Calais(《加莱义民》)

2.La Porte d'Enfer(《地狱之门》)

3.Adam(《亚当》)

4.L'Ombre(《幽灵》)

5.Apollo(《阿波罗》)

6.Penseur(《沉思者》)

7.L'age a'arain(《铜器时代》)

8.Saint-Jean(《圣·让》)

9.Balzac(《巴尔扎克》)

10.Victor Hugo(《维克多·雨果》)

11.Le Baiser(《吻》)

12.Centaure(《马怪》)

13.Femme coueh'ee(《睡女》)

14.Vieille femme(《老妇》)

15.Buste de Jean-Paul Laurens(《让·保尔·罗郎胸像》)

16.Buste de Dalou (《达鲁胸像》)

17.Buste d'une femme(《一个女人的胸像》)

18.Buste et Puvis de Chavanne(《夏凡纳胸像》)

19.Ugolin et ses enfants(《于各林和他的孩子们》)

20.Un Italien(《一个意大利人》)

罗丹杰作皆系原本,有此二十大著,已得其粹,可容两大室,是人类之光,不仅为法国艺术之荣也。

希腊古作模型:

21.Les frises du Parthénon(《巴尔堆农浮雕》)

22.Flora Farnèse(《法尔内塞的花神》)

23.Hermés de Praxitele(《普拉克西特列斯的海尔梅斯》)

24.Eirene et Ploutos(《埃莱纳与普路托斯》)

25.Venus de Milo(《米罗的维纳斯女神》)

26.Faune de Praxitele(《普拉克西特列斯的牧神》)

27.Venus de Cirène(《昔兰尼的维纳斯》)

28.Niobe et sa Plus jeune lille(《尼奥伯和他的小女儿》)

29.Apollo du Belvedere(《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神像》)

30.Alexandre mourant(《濒死之亚力山大》)

31.Victoire de Samothrace(《萨摩特拉斯的胜利女神》)

32.Lottatori(《斗士》)

33.Gollo moribondo(《濒死的高卢人》)

34.Discobole(《掷铁饼者》)

35.Le Laucoon(《拉奥孔群像》)

36.Nilo(《尼罗》)

37.Diane chasseuresse(《女猎神狄安娜》)

38.Apoxyomenos(《清嗓子的人》)

39.Gradiateur(《授勋者》)

40.Galloe Sposa(《卡罗之〔妻〕新娘》)

41.Hercule(《海格立斯》)

42.Arrotino(《磨刀工》)

43.Homere(《荷马》)

44.Amour et Psyche(《爱神与普赛克》)

至如埃及美术中之王后(藏卢浮宫),亚述美术中母狮(藏伦敦不列颠博物院),又如米开朗琪罗杰作主要者十余种。如摩西、大卫、奴隶、圣殇、罗伦佐、美迪奇陵上雕像等等,均艺史上之大奇,不可不购其模型者也(合前约三万金)。画中大奇,世有三家,摄影所皆全而不缺。在意有An-derson,在德有Hanfstenge,在法有Braun,以法国者为最佳,价亦最昂,聚之干幅(约四五千金)大致已备,非难举之事也。

意大利今健在之美术家如塑师彼斯笃菲、湛内里,其作不可一世,如有缘得其作品或副本,均足为本院之荣。艺院既建,学子就学有所,庶几有真艺人真艺术产生。否则才也弃不才,而不才者信口胡吹,永成无艺术而混沌之世。可悲孰甚,可耻甚耶(中国固有之艺,非借特殊设施不能再兴。吾之计划,实间接能令中国文艺之复昌)。

近代美术院缘起

夫民既呻吟、劳瘁于其有涯之生,必当休息、娱乐,以养其操作之力,故为社会教育者因利而导之。先正其视听,予以慰抚,宣其情意,使之流畅、习于安和,从容中道,而群以治。譬诸植木,土壤既宜,雨露旸若,其发荣滋长,可预断也。稽吾往古盛世之隆,则礼乐咸备。考诸邻邦,则一切美术院、博物馆、音乐会、剧场之设不特昭示其国之文明继长增高,即用以教育人民,乐和大众,于是,生趣洋溢,而国昌盛。兹数者虽效率均等,唯美术院示人以色,有目共见,不需修养而民咸集。如法之卢佛尔及卢森堡画院,英之皇家画院及塔特画院,人之趋赴,肩摩踵接。叩其所以,未必人爱美之心大有加于我,盖劳动者之必息,而美术之陶冶情性乃为息之至大者也。吾国自革命以还,奠都南京,泱泱大邦,世所瞻视,政府所在,机关林立,独无美术院之设,似今日华夏,不足征焉,诚文明之所羞。于是,民众之游息罔知所向,识者憾焉。同人不敏,窃视为急要之图而为之创。唯念灿烂之花皆以瓣聚,江海之水集自细流。倘蒙大雅君子予以援助,或锡以基金,或付以名著,匪唯艺林沾溉,亦福利全民者也。是为启。

对泥人张感言

世多有瑰奇卓绝之士,而长没于草莱。余以本年4月1日过津,应南开大学之邀,赴往讲演。既毕,张伯苓先生谈及当年津沽名手泥人张事,称其艺之卓绝高妙。谓少年时,曾见其人,今无嗣响。余言夙闻其袖中搦塑人像,神情毕肖之奇能,报章杂记屡称之。顾抵津数次,无缘得观其作,以未亲见,尚在怀疑,先生能令我一观其手迹否?张先生沉思片时曰:“不难。严范孙先生之父若伯,皆有泥人张所塑喜容,当犹保藏其家。”因急电话询范老之孙某君。以欲观泥人张所塑其先人喜容为请。严君报曰可。张先生与余皆狂喜,乃急趋车偕冯先生柳漪等,共诣严府。

玻璃座高约华尺尺有八寸。像置其中,作坐状,态度安详。旁置桌及椅,皆木为之,式亦精,其外一切悉泥制。全体结构,若三十年前之照相。范老之伯父像,蓄上胡,冠小冠,中缀宝石,右手倚桌上,衣黑色马褂,腰际衣褶,少嫌平板。至范老尊人像,无须,戴眼镜,衣背心,口角略深陷,现微笑之容。皆泥制敷色,色雅而简,至其比例之精确,骨骼之肯定,与其传神之微妙,据吾在北方所见美术品中,只有历代帝王画像中,宋太祖太宗之像,可以拟之;若在雕塑中,虽扬惠之,不足多也。张先生又言:李鸿章督直时,曾延泥人张塑其容。张至,李傲岸不为礼,张因曲传其丑态,而复酷肖,李虽不喜,固无如之何。此则又与达·芬奇之报某僧于犹大,无以异也。

严君乃言:张苟在,年将百岁。其徒尚有存者,且闻其后嗣亦业此。因言固识泥人张当日所主肆,盍往观。余等大喜过望,遂迤逦驰车十余里。至其处,则满室大小柜中、座一,尽是泥人。如金钱豹中之老俞,及庆顶珠中李吉瑞等,俱逼肖其姿态。但此系肆中牌面,而非余等所求也。肆主得之余等来意,因盛夸老张先生,如何其技能高妙,如何其人之性格特殊,与其本人如何之关系,娓娓不倦。又导吾人观其藏:凡古人西施明妃之流,与摩登女郎之属,并今日风行之西装少年挟所恋蹀躞之跳舞,极力迎合社会心理,以冀吾等一盼。余望望然去,乃徘徊其民间写实货品,如卖瓜占卜者流与臃肿不堪之僧寮前者久之。肆主言美国赛会,此类货物,如何获得荣誉,洋人之如何喜欢称赏,凡来天津,无不购者。吾乃照洋人之例,凡购卖糖者一、卖糕者二、卖卦者一、胖和尚二,欣然南归。

此二“卖糕者”,与一“卖糖者”,信乎写实主义之杰作也。其观察之精到,与其作法之敏妙,足以颉颃今日世界最大塑师俄国特鲁悖斯柯依(Troubetskoi)亲王,特鲁亲王多写贵人与名流,未作细民。若法十九世纪大雕刊家达鲁(Dalou),虽有工人多种稿本,藏于巴黎小宫(Petit Palais),于神亦逊其全。苟作者能扩大其体积,以铜铸之,何难与比国麦尼埃(Constantin Meunier),争一日之长。肆主言:此系著名泥人张第五子所作云。惜乎其为生泥所制,既未尝为士大夫所重视。业此者,自亦比于工匠之末,罔敢决信其造作之伟大。今日中国之艺术,人犹欲以写四王山水者,为之代表。吾故采题于南京之驴,齐白石看虾蟆,高爱林写鳖,而王梦白画猪,诚哉其不能自遏其情,为过激源也。但以吾等向附于士君子之末,画中驴鳖,未致为人鄙视。岂若卖糕者之作者,怀此惊人绝技,而姓名尚无人闻知哉!以视工计术者,得查中央银行之账,受命为简任之官,与谄媚一人,俨然成院部之长,皆能国难来而不惧,纵陆沉亦安全者,其运命相去之距离,诚有霄壤之判矣。

其影响间接所及,致令习艺者,自惧与匠工同流也,不知所可,唯谤形似。夫传神之理想主义,岂能一蹴而就。抑毁弃形似,即自谓理想主义。讵非梦呓!遂令国中近日艺术,虽自号日发达,曾无一产物,足以自立于艺之末。固不知匠与艺术家不仅名之别也。艺术家之名贵,以其艺之过乎匠也;今其艺尚不及匠,是予以匠名,且不克当也。则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万几千人,皆自称大师,又何补于文化之劣等耶!兴言及此,诚令人低徊赞叹感慨景慕古今千万无名英雄于无穷也。

艺之精者几乎道。道,真理也,言及物象之真也。夫社会上号称士大夫者,亦仅识“之无”之鄙夫而已!岂遂能知真理,而敢漫然薄视精艺之匠工。惜乎匠工之精于艺者,以报复仅识“之无”者之鄙视,故决不顾自识“之无”恒寄情于鸦片药膏为其终身伴侣而夷然优游,苟不然者,以此等明察造化机理之匠工,胡竟不能咬文嚼字,对于仅识“之无”之士大夫作正当之鄙弃,是益令吾低徊赞叹感慨景慕于无名英雄之安心所业,弁髦一切之高贵,为犹不可及也。

去年夏间,余游南昌。江西人重实际,故古迹绝鲜,滕王既成空中楼阁,洪都尽系水泥之街。但有所谓青云谱者,道院也,距省府可二十里,号为清幽之乡。廖先生体元邀往游览。至其处,壁间水痕犹新,盖大水方退无几时。地以明末八大山人隐遁于此而得名。院中尚藏山人道像、及其遗墨两种。山人高颧墨须,长身瞑坐,颇见其真。院中至宝为大桂树一本,已历二世。盖树大三围,高几四丈,树身早空,而五大本连理从中挺起,将树空处长满。曩昔古树,成今树壳,故云两世也。树花开时,香腾数里云。

院中有祖先堂,供奉历来道士及施主像,余独登其堂,见龛中有数像,奕奕如生人,至为讶异。辗转问其作者,俱无以答。终询诸廖君,君言出自范振华者之手。范家世业雕,赣大庙偶像,皆其家产造。及振华,犹有独到,能以木刻人像,状貌毕肖云。祖先堂诸像,均木刻也。余问可访得范君否?廖君言,彼不时入城,来则居水观音殿。越数日,余与廖君体元、廖君季登,及傅君抱石,游水观音殿,过范君居,因访之。时正盛暑,烈日当空,范君袒裼昼寝,鼾声大作,一小徒工作其旁。余等皆长衣整齐,有类帝国主义者。思呼之起,必致其局促不安,因止其徒,毋扰乃师清梦。急出赴水观音殿。乃知顷剿共军之火药库爆炸,死二十余人,相距密迩,而寐者未醒,余等亦未闻巨声,是奇事也。

余乃托廖傅二君,以资请范君木刊一乡人头,及一水牛,今尚未得。要之范君木刻人像,足跻欧洲二等名家之列,与泥人张作,俱能简约,不事琐屑,且于比例精审,无大头矮足积习。脱去向来喃喃派之平板格调,会心于造化之微。以技术论,方之十七纪西班牙雕刊师,无多让矣(西班牙此时多木雕教乘中人物)!惜泥人张之传不广,其作太易损坏。曷不烧成熟土,或以陶瓷为之耶?若范君吾侦得其名耳,其名初未出于闾里,而国中所造中山像,必令大雕刊家为之,洋雕刊家为之,平心论之,吾所见者,未能加乎青云谱祖先堂木人也。虽然,倘江西人忽欲为孙先生立像,必不请范君振华为之,可断言也。噫嘻!

二十年四月十一日即方还先生逝世之翌日。徐悲鸿作于宁之应毋庸议斋。

《齐白石画册》序

夫道以中庸为至,而固含广大精微。昧者奉平正通远温顺良好为中,而斥雄奇瑰异者为怪;其狂则以犷悍疾厉为肆,而指气度雍容者为伪。互相攻讦,而俱未见其真者也。艺有正变,唯正者能知变,变者系正之变,非其始即变也。艺固运用无尽,而艺之方术,至变而止。例如瓷本以通体一色纯洁无瑕为极品,亦作者初愿所期望,其全力所赴。若形式之完整无论矣,如釉泽之调和精密配剂,不虞其他也。即其经验所积,固已昭然确凿审知也,不谓以火率先后之差,其所冀通体一色,能洁无瑕之器,忽变成光怪陆离不可方物之殊彩。拟之不得,仿之不能,其造诣盖出诸意料以外者,是固非历程之所必有,收效之必善,顾为正之变也。恒得此境,要皆具精湛宏博之观,必非粗陋荒率之败象,如浅人所设似是而非之伪德也。

白石翁老矣,其道几矣,由正而变,茫无涯涘。何以知之?因其艺致广大,尽精微也。之二者,中庸之德出。真体内充,乃大用然腓,虽翁素称之石涛,亦同斯例也。具备万物,指挥若定,及其既变,妙造自然,无断章取义。所窥一斑者,必背其道。慨世人徒袭他人形貌也,而尤悲夫尽得人形貌者犹自诩以为至也。

《艺术副刊》发刊词

古今妄人,辄视艺术为末技。鄙意以为果有雄才大略如安来克桑特大王,或如凯撒,或如唐太宗,或如拿破仑,或如巴斯德,或如爱迪生其人者,怀海撼地负之气,具旋转乾坤之功,叱咤风云,震摇山岳,登斯民于衽席,放光明于俄顷者,其视刻鹄雕虫之人,诚乎其末技矣。顾Lissips未尝因安大王而缩小其才能,普鲁东、大卫辈,皆为拿皇尊重,不若末世斗筲之器,岸然自大,怀才之世,行吟无告也。然世有公道存焉。吾于前年初春,为第三次旅行欧洲,乘德舟盎特来勒朋,得识其副船长某君,谈甚相得,因导观其全船结构。凡发动机燃料之安置、水电之往来、气候之测验、方针之转动,与其人事组织之精密完善,有如人身耳目手足肠胃心肺,运行自如,健康安乐。置身其中者,畅然觉其舒适,未知如此繁颐之大鱼,其一鳞一鳍,皆人工之所为者也。此世界若法、若德、若英、若意、若美、若苏联、日本、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瑞典等等,皆具无量数同样庞大或更大复颐之舟,特其建造此海市之伟人,其名殆尽不为人所识。乃有侥幸之小人,好捏塑涂抹,滑稽玩世,造作粗腿女子、凹凸镜人物、黑漆山水、三六角风景、八脚之猫、方形之树,定制所谓形形式式、强词夺理之人造自来派,自著文章,号谓天才,张于市朝,引人笑骂,造成偶像,用以敛财,若今日巴黎、柏林画商朋比之大运动所演成之艺术。其为通人所齿冷、贤明所鄙视者,盖有由矣。虽然,云雾蔽天,日月之明永在;横流满地,江河之位难移,凡秉自然之正体,具明朗之双眸者,俱能领略造化之功、艺术之美,终不以被辞邪说,惑其直觉。鄙夫殊尚,弃其恒情。此本刊欲以不断之努力,挽今日浅艺之浇风,其第一志愿也。庶几荆棘既除,用存芳草,群淆既至;妆慰日深,再至则再深,愈至则愈深。然则帝之为吾计,亦克云全,吾诚不当有以致憾于帝,若人之不以此受帝慰者,其亦获其他慰情乎?如吾于此其至乎,人亦将无有致憾于帝。大哉巍巍乎,帝之力耶。

中国今日急需提倡之美术

吾人对艺术之需要,以恒情论,必在国家承平之世,人民安居乐业之时,所谓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也。我国今日可谓萃千灾百难于一身,芸芸众生,强者救死不遑,弱者逃死无所,语以艺术,无乃有言不以时之诮。顾爱美恶丑,出自天性,昔人研究最初人类之有衣服,其动机盖全出于审美之念。况吾人生长文化最古之邦,若必欲强其归真返璞,是何异闭聪塞明,重返原始生活!背进文化之原理,为事理所不可通,而况正道不彰,异说斯炽。吾人已往艺术之继承、现代艺术之改进,与未来艺术之创造,多有可商榷者,而以国家之力所提倡之艺术,尤必须与以正确之方针,此尤为急不可缓者也。

譬之平地筑屋,可以独辟蹊径,自奠基础,为事至易;苟欲毁一恶宅,从而另建,则增摧毁之劳;倘遇荆棘丛生之地,复多斩伐之苦。从事艺术者,其难易顺逆之境,盖足与此相衡。人之天性,可与为善,而其惰性,最易作恶。故提倡者与投机者,恒不须臾离。庄子已有胠箧之惧,而先为制箧之谋,引人实箧,从而窃之。君子既可欺之以方,社会遂蒙污垢之耻,故反其道而提倡美术,结果恒得丑术,一如投机分子之从事革命,而多水深火热之罪恶也。

世界革命之目的,在消除一切阶级,维护思想自由。中国革命之目的,固无二致。而尤要者则为绝灭鸦片,严禁裹足,减少赌博之害。故中国之提倡新式美术,固应以杜绝外国美术八股为旨归,但于世界共同语言之原则,不可不诚意遵守。此原则维何?即于治艺者造端之际,正其视听是也。

为学之道,先求知识;知识既丰,思想乃启。否则思想将无所着落,而发为言论,必致语于不伦。今日中国之少年美术家,具知七十年来之各派名词,而叩以史珂帕斯、多那太罗等巨人,或郑虔、范宽为何代何国人,盖不知也。至于人体解剖,更茫然莫解。岂非教育颠倒,提倡背道之明证耶。此就纯正美术言之,犹未入于本题,目下就国势国力而言,欲在艺术上学之可用,用求其实,而有赖于国家力量之提倡者,盖无过于图案美术者也。

纯正美术,远于功利,对于社会,鲜直接之影响。图案美术之旨,在满足人类之生活,如绸之为物非不细软,但色泽花纹苟不佳,人即无取,反服色泽匀称之布,非以廉也。故制之失宜,金玉丧其值;制之合法,土木显其功。如中国之丝、之漆、之瓷、之木料,皆天下之美质也。吾先人殚思苦虑,用之至当,乃著其名于大地。各国收藏,视若至宝。五十年来,文化衰落,人习于惰,作焉不思,传及两代,真意全失。故外物充斥,罔有纪极,倘不急起直追,必致危亡不救。考欧洲大邦,皆设图案美术专校,吾国今日,先宜绍述古制,采取新法,利用美质,造作珍奇。粗者供日用,精者备收藏。且图案之术,能化恶为美;应用之当,俭之获过于奢。国人美感,于以养成。夫人之嗜好,赋诸天然,不能相强,故徒为爱国之空言,提倡国货之高论,其效仍微者,盖未能揣其本也。国货佳者,无俟提倡;其不佳者,奖誉无益。图案美术,乃促进一切工艺之不烦而克臻美善之学也。今日国产绸缎、绣品、陶瓷、漆器、木器等日用必须之物,俱无法自存。一言以蔽之,其形式、颜色,恶劣不堪,望而生厌,故无人过问也。四年前,吾游福州,归时思购百元之漆器,结果只用去三十余元,因其物象,实不能令人起热烈之欲。去年游南昌,于瓷器之感想尤劣。夫予备消耗者,尚不能令其消耗,可深悲矣。因忆昔游比国岗城见其玻璃花瓶数百种,无一不美,恨不能一一购之,以此例彼,真如霄壤。

人贵尽其才尽其用,并不以智愚巧拙而分等级。如耕者之不善属文,亦犹士之不解执耒耜也;各得其用,社会以宁。故文明国家之培养艺术人才,亦各尽其才之用,使借一艺以自立,无事营求。吾国公私所立美术学校,无虑数十,而无一注意图案美术者。其生徒类皆学画,其出路,恒充教员。天才出现,恒数世而不一觏,安得同时有数万之作家。至人之营求衣食亦属应当,唯此等未成熟之画家,其执业,即无裨于世,复大背乎学。询之社会美术,似发达而实无美术品之出现,且距此益远焉。其罪恶不仅消耗人之精神,使之无用而已,盖劣艺不外乎观察不精、背乎自然,其影响之及乎道德教育,能使人不爱真理,苟且欺诈。向使一般资能较低之青年,习图案美术,执一完善之艺,以求生活,必不致混迹教育界,以自误误人也。而社会不特多生产之人,且受其工作实用以外之惠。况今日时髦所尚,必学洋画,工具俱系外来,倘无所得,则徒耗国家经济,允可不必也。

国家唯一奖励美术之道,乃设立美术馆。因其为民众集合之所,可以增进人民美感;舒畅其郁积,而陶冶其性灵。现代之作家,国家诚无术一一维持其生活。但其作品,乃代表一时代精神,或申诉人民痛苦,或传写历史光荣,国家苟不购致之,不特一国之文化一部分将付阙如,即不世出之天才,亦将终致湮灭,其损失不可计偿。故美术馆之设,事非易易,鄙意先移其责于各大学,及国立公立图书馆以法令规定,每一国立大学或图书馆,至少每年应以五百金购买国中诗家、画家、书家作品或手迹,视为重要文献,而先后陈列之,庶几近焉。

购买选择之权,在各大学或图书委员会;购买之法,或亦购自作家,或国家每年举行美术展览会,同时派人选购。作品之出类拔萃者,予以特别奖励。如是则美术家可得正当之出路;而国家维持文化,又不须筹特别之款项,事之两利,莫过是矣。

今日中国一切衰落之病根,在偷安颓废。挽救之道,应易以精勤与真实,而奋发其精神。进化固有显著之迹,但沿革苟不同,其行程亦异。欧人今日多有厌恶其机械生活,而欢迎东方文明者,然其必不足令吾懒惰之国人有借口,可无疑也。若美术派别之变迁,吾国之历史,亦正广大而悠久,不相盲从,当无所谓顽固也。若一味竞趋时髦,不务其根本,社会之弊,漫然不察,坐视他人文明,则无从“迎头赶上去”。惜国人短见,未尝以美术为文化所关,而忽视至今,若考其情,应不以鄙意为河汉也。

1932年

论中国画

吾于“中国画展序”中,述中国绘事演进略史,举唐代文人画派为中国美术之中兴。吾今更言此派之流弊及其断送中国美术之史。

夫一派之成功,均因所含之各因素成熟之混合。成熟之为用,亦不能保持,久则腐败,理之固然。吾中国唐代中兴绘画者,为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王维、郑虔等人。而王维、郑虔,尤诗人之杰出者。观察之精,超轶群流;所写山水,极饶雅韵,遂大为士大夫所重(前于绘事,只推为工匠之能)。故后世特张此派,号为“文人画”。顾在当时,皆诗人而兼具工匠之长者也。画家固不必工诗,但以诗人之资,研精绘画,必感觉敏锐,韵趣隽永,而不陷于庸俗,可断言也。故宋人之善画者,亦皆一时俊彦,如范宽、李成、米芾等所作山水,高妙无伦。而米芾首创点派,写雨中景物,可谓世界第一位印象主义者,而米芾12世纪人也(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幅)!

中国最古之画,如汉书所载光武图功臣于麒麟阁,又毛延寿之谗写明妃古事,必如今日之壁画及水粉画。中国相传造纸始于蔡伦,2世纪人也。初造之纸必不能作画。

3、4、5世纪,佛教盛行中国。画家辈出,如曹弗兴、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人作品,俱属崇饰庙寺壁间之佛教画,皆壁画也。苟欲精于绘画,必须长时间之研究。中国传统习惯,首重士夫,学治国平天下之道。故上流社会,苟非子弟立志学画,决不令辍诗书。在昔时,教育无方,凡习画恒不读,唯谢赫、宗炳,乃画家而擅著述,殆文人画家之祖,然未能于绘画上有所更革也。此类画家,有如凡·爱克兄弟、孟林、费腾、曼特尼亚、贝里尼、卡巴乔之流,俱头等Techniciens(精于技巧者),皆精极章法、色彩、素描等等者也。

至诗人王维,创水墨山水,破除常格。于是张璪一笔写两棵古树,大胆挥写。刘明府之山水幛,据大诗人杜甫所赞“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必于历来绘画之方术大异。故唐画既大成于已有之方术,又创新格,且多第一流人物从事于此,所以有中兴之业也!

宋画之盛,实因帝王为之鼓奖。首设画院,罗致天下之善画者,且以之试士。向唯工匠所治之业,今则士大夫皆传习之。其有专精一类者,皆卓然成大家,而所作几为绝业。如徐熙、黄荃、黄居寀、易元吉等之花鸟,真美术上之大奇也,皆理想化之现实主义者也。宋之与唐,譬如接树,虽极递演亘多时,仍得佳果。以后遂如取果种子埋之于地,令其自长,则元后之衰也!

写实主义太张,久必觉其乏味。元人除赵孟颊、钱舜举两人外,著名画家,多写山水,主张气韵,不尚形似,入乎理想主义。但其大病,在撷取古人格式,略变面目,以成简幅,以自别于色彩浓艳之工匠画,开后人方便法门。故自元以后,中国绘画显分两途:一为士大夫之水墨山水,吾号之为业余画家(彼辈自命为“文人画”),一为工匠所写重色人物、花鸟。而两类皆事抄袭,画事于以中衰。

自宋避金寇南迁都于杭州,太湖流域遂成中国七百年来美术中心。元之大画家多出于江浙,明代亦然,若戴进、文征明、沈周、周臣、唐寅、仇英、陆包山、吕纪。仅有两人例外,则林良开派于粤东(以后此派永有花鸟作家,至今日如陈树人),吴小仙起于湖北而已。而董其昌者,上海附近华亭人,以其大学士身份收藏丰富,为一极佳之临摹者,因其名望之隆,其影响及于一代。故“四王”演派之盛,得能稳定抄袭之工,人即视为画艺之工;其风被三百年,至今且然,实董其昌开之。李笠翁以此投机心理为《芥子园画谱》,因而二百年以来科举出身之文人称士大夫者,俱利用之号为风雅,实断送中国绘画者也!

中国近世美术以何时为始,实至难言,若以一人之作风而论,则大胆纵横特破常格者,为16世纪山阴徐渭文长。彼为著名文豪诗人,其画流传不多,故被其风者颇寥寥。唯明亡之际,有两王室后裔为僧,曰八大,曰石涛,二人皆才气洋溢,不可一世。其作风独往独来,不守恒蹊,继徐文长而起,后人号之曰写意,实方术中最抽象者也!故吾欲举徐文长为近世画之祖。

八大、石涛,董其昌稍后辈而已,因隐遁之故,其作品不煊赫于世,但四王中之王廉州,既称“大江以南无过石师右者”,实则大江以北更无人也(王觉斯只可谓书家)!顾八大、石涛同时尚有一天才卓绝之陈老莲。

宋虽画学极昌盛,名家辈出,但无显著之Styliste(独创一派者)。且作家亦多工一类,无兼精各类者。陈老莲人物、花鸟、山水无所不工,而皆具其独有之体式,实近代画家唯一大师也(金冬心、黄瘿瓢亦佳)。

近代画之巨匠,固当推任伯年为第一,但通俗之画家必当推苏州之吴友如。彼专工构图摹写时事而又好插图,以历史故实小说等为题材,平生所写不下五六千幅,恐为世界最丰富之书籍装帧者。但因其非科举中人,复无著述,不为士大夫所重,竟无名于美术史,不若欧洲之古斯塔夫·多雷或阿道尔夫·门采尔之脍炙人口也!

张聿光先生画展志感

元四家首创八股山水。自八股文章发明之后,吾国审美观念一变,益重士大夫八股绘画。士大夫者,即咬文嚼字,浑体糊涂,安坐而食,不辨菽麦,无业之人也。于是三百年来绘画,几为王石谷、戴醇士等名字垄断。其画则以柴为树,抟土成山,既鲜丹青,遂无人事,至如吾邻居随园先生,所谓性情一物,彼辈自投胎时,上帝即未曾举畀,唯因其为八股代表,投其所好,漫然称之。但今世之士大夫,虽在革命成功之世,文化灿烂之邦,其所嗜尚,与其绘画见解,尚不殊此。张先生聿光,独异其趣,其所制作,不论以何种工具为之,俱天真烂漫,无所依傍,虽居上海,不附和一般抄袭专家之创造口头禅,其人格高超,性情恬淡,矢志于艺,不改其行。其戚党朋侪友好,今成党国要人者极夥,张先生屹然无动,终囊笔海上,一如当年工作于《民立报》时。举国中多才,而高行之艺术家如张先生者,岂数数观哉!鄙人不佞,昔日放浪全欧,以吾国艺术昭示世界,张先生之画,以清丽变化见誉艺林,其《群鸟嬉雪》一帧,各处争购,吾以鄙俚靳而未与。若其《寒滩觅食》,与经子渊先生合作,藏于列宁格勒,《金鱼》藏于莫斯科,《翠鸟荷花》藏于巴黎诸国立博物院,俱为人选致,见重评坛。不佞惜先生者,终为饥寒所趋,不得安心为十日一山、五日一水,苦心经营,以成巨制;敬先生者,乃其行之卓然耿介;爱先生者,乃其艺之葆有天真,青春永驻。善哉善哉!秉此二德,虽天地毁灭,吾何悔焉。

1934年

高奇峰先生行述

1933年11月2日,番禺高奇峰先生疾终于上海大华医院。呜呼!以吾国艺术之销沉,今又失一导师,是非仅为私痛也已。先生名嗡,以字行。少孤,笃志好学,年十三游日本,专攻艺术,尤好绘画。会孙总理游日倡民族大义,先生闻而倾心,遂入同盟会。年二十以国事遄归,密有所策划,常于密室满储炸弹,而先生酣寝其上数日夕,同人皆慑服焉。既共和告成,先生萧然物外,不问政事,益肆力于画,与同人营审美书馆及《真相画报》,自食其力。孙总理恒称叹之,谓其勤俭不可及也。而先生画乃益进,所绘山水、人物、鸟兽、虫鱼,出入百家,融贯中外,穷神尽奥,别开户牖,识者咸敛手焉。邱沧海赠以诗云“渡海归来笔尤变,丹青着手生瑰奇”,盖纪实也。1918年归粤讲学,从游者至数千人。高第弟子甚众,1925年岭南大学聘为美学教授,并馈地以筑室,向所未有也。翌年国民政府营中山纪念堂于广州,规制崇闳,乃要请先生将所作《海鹰》、《白马》、《雄狮》诸轴用为装饰,由国库酬以重值。三者皆曾邀孙总理赞赏,许为足代表革命精神,具新时代之美者也。先生不治生产,不骛声华,独戮力画学,又诲人不倦,体素弱,遂善病。然下笔不能自休,所教弟子独张坤仪女士任看护之役,委曲周至,令先生得以一意于画,先生遂抚以为女。今秋,中、德美术展览会推先生代表赴德,先生欣然至沪,有所商榷。乃10月16日至17日遂病,医者谓以感冒劳顿、食滞触发肺疾,诊治经旬,迄不见效,遂卒。病中神识尚清,先电嘱兆铭等,以所居“天风楼”屋地为奇峰画院,永为育成艺术专家之用。平生作品,分赠国内外各艺术馆,又嘱亲友所负债务概销,其券不取偿。呜呼!足以观其志也矣。先生卒年方四十五,使假以岁月,所造于我国艺术前途者将益大。今止于是,固非止高氏一家之损失而已。先生博学多通,绘事之余兼擅吟咏,所著有《真相画报》、《奇峰画集》、《新画学》、《奇峰画范》、《美术史》、《学感与教化》等书。其作品展览于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中日绘画展览会、西湖博览会、意大利、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比利时百年博览会,及德法各大展览会,皆得最优评奖。同人等将汇选其平生杰作,编印行世焉。

徐悲鸿等三十六人谨述

1935年

故宫所藏绘画之宝

历史上稀有之物,辄号曰国宝。吾国立国五千年,具国宝资格之品物,应有不少,顾不肖子弟,不自珍惜,百年以来,或遭豪夺,或受利诱,辗转迁移,流落于他邦,成为他人国宝者,吾之所见,已不下千百事。返观吾国所遗,所谓文物之宝,如画,如书法,或吉金刊石之属,人视为国宝者,世已不得会观。此次中英艺展,不佞忝为专门委员,与邓以蛰先生同在故宫博物院上海堆栈审查书画二百余件,颇得纵观之乐。《大公报》索为短文,爰举个人感想,叙其优劣。不佞见解偏执,或不独得四王同乡人之同意也。

中国人自尊之画为山水,有两国宝,已流落日本:一为无款之郭熙画卷,一为周东邨《北溟图》。中国所有之宝,故宫有其二:吾所最倾倒者,则为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大气磅礴,沉雄高古,诚辟易万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帧,而一山头,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全幅整写,无一败笔。北京人治艺之精,真令人拜倒。

一为董源《龙宿郊民》设色大幅。峰峦重叠,笔意与章法之佳,不可思议。远近微妙,赋色简雅,后人所为青绿,肆意敷陈,不分前后,莫别彼此者,当知所法。郭河阳有四幅,其山林一帧,清音遐发,不同凡响。

马远多幅,仅《华灯侍宴》足观。夏圭《西湖柳艇》,写傍水生活,美极矣!其处理舟楫茭苇,乱而理,熟而稳,色尤和谐,信乎其为杰构也。

此外,若李唐《雪景》、李迪《风雨归牧》,及无名氏《溪山暮雪》,俱佳。尤以阎次平之《四乐图》,岩石之钩皴法,树木之挺秀,俱戛戛独造,别开生面,惜后人无嗣响者。至巨然大幅,似非真迹。

花鸟乃吾国美术精诣,亦两宋人绝业,其杰作若林椿《十鹊》,生动天然,作风尤高妙。其布局于聚散飞止各态,极见经营之工。崔白双钩《风竹与鸬鹚》,确是杰构,可爱之至。

赵昌《四喜》,虽无林抚之雄奇,而特为秀逸。又鲁宗贵《春韶鸣喜》,的是佳幅。至徐熙、黄筌、元吉、黄居寀等巨子,此次未有出品。

宋徽宗画,故宫藏者,吾未见之。皇帝大画家,乃世界少有。其大名世多知之者,当以佳幅出陈,以餍众望。赵孟 乃吾国历史上最大画家之一,惜故宫无其作品。元四家为八股山水祖宗,唯以灵秀淡逸取胜,隐君子之风,以后世无王维,即取之为文人画定型,亦中国绘画衰微之起点。此次有吴仲圭《洞庭渔隐》,尚有浑重气概;黄子久画,为恶札所毁;唯高克恭《雨水》,略多滋味,较一味平淡之倪高士画为胜。

明人画,自推仇十洲《秋江待渡》为第一。图写人物树木山水,层次井然洋洋大观,无一懈笔,但非表情之大结构。就画而论,不亚于流落日本之《春夜宴桃李园》一图。如此功力,使人敬佩!

明宣宗写壶中富贵,殊为精能。唐寅《暮春林壑》,确见独创作风。陆包山《支硎山图》作法巧妙,此公为画中最巧之手,而又不流于熟者也。

若陈老莲,若石涛、石谿、八大等怪杰,俱当时流亡之人。如“破碎山河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等句,如何不令当时战胜征服之君主所注意?所以此类杰人作品几濒绝迹。至对八股式庸俗摹仿抄袭之作品,等之自桧以下,不足置论,鄙意以为送三四件以备一格可矣。

自来中国为画史者,唯知摭拾古人陈语,其所论断,往往玄之又玄,不能理论。且其人未尝会心造物,徒言画上皮毛笔墨气韵,粗浅文章,浮泛无据。此次多见真迹,可订正盲从之伪。又此次无人物,曾建议取宋太宗像(皆中国画中大奇)陈列,此为世界首出之华贵像。前乎此者,莫与伦比也。

1935年

中国之原性浮雕绘画

甲国最古之绘画乃汉之壁画。史传所载虽有画像等等,惜无实物,迄不可考。至于浮雕,世恒举167年武梁祠造像为我国造型艺术鼻祖。而西方学者更好言以为有希腊影响者也,故作此文辟之。

中国民族奄有华夏以后始制文字,文字构成,概以六书(中国习惯好以数记之,六法即本于此),首著物名,即象其形,象形文字即绘画之始。于是描写动物之形,兴趣特为浓厚强烈,盖见于中国最古一切之艺术品无不为动物之摹拟也。如三代铜器之花纹、图案,皆取各种兽形为曲直连环之线。又所谓尊彝,盛食品之明器,便是动物雕塑,判上为盖,空其中以利用之,其例殆不可胜纪。

上古民族所创之艺术,以动物著称者,为亚述。作风精严,刊意写实。中国则不然,其描写动物形态,虽曲全动物组织、解剖、比例、类别,更极其奔腾跳跃之状,千变万化,但其作风恒偏于神秘玄妙之幻想方面,不专意写实。故其所写动物不能确指其为何物、何名。有独角者,宜为犀;而具牛身,其长尾可指为牝狮或黑豹,而复有不同。但其为装饰之功,则黑白和谐,高下抑扬,绝有节奏。

故宫藏战国遗物有钫一事,上有凸起人马之形,实为武梁祠一派滥觞。比国史笃葛雷藏器中有怪兽奔腾之形,殆汉以前器,与汉代墓椁石上浮雕兽类同其作风。一派指陈事物,一派决取荒诞之玄想,属于两类之作品,今日散见于各器者尚多,不悉举。

欧人自发现匈奴汉末某王墓后,见其中有汉之上林漆器,上有汉字,棺上覆被。所绣人马,则有泛希腊派作风(此非中国物),遂定汉时已与西方流通,中国美术遂被希腊影响,与印度同例;武梁祠浮雕即其明征……此诚历史家好为推测之臆说也。交通足以变易文化,固是实情,例固极多,但指西方与匈奴有关系,匈奴与汉有关系,便确指西方与汉有关系,以为巴尔堆农雕刊有人马,武梁祠孝堂山浮雕亦有人马,便指受希腊之影响,真臆说也。夫艺术之本身不外三事:曰含意、曰取材、曰作风。如希腊以神为题材,其人物多阿波罗、海尔梅斯,胜利神等等或用桑陀尔故事,其作风则华贵高玅,结构井然。中国人则尧舜文武,为人典型,黼黻文章,冠裳车马,其作风则多具抽象方式,不甚赅备。结构颇如埃及浮雕,不具远近,又多水陆禽兽。中国传说之神怪、幻景,绝不与希腊一切相眸也。且武梁孝堂山作风明明与战国遗物一致,可谓战国时已与希腊有关系乎?

中国此类富有强烈之生命、并极富想象力之艺术,自印度文明侵占中国以后而消亡,日从事诡诞,略无比例,毁灭形象之印度作风,毫无生命,毫无表情之宗教艺术,可谓非中国艺术。绵延五世纪以后,虽有理想主义之山水,写实主义之花鸟,起而代之,而此想象力极丰,个性特全,生命力极富之华贵艺术,不能再见,伤已伤已!

《八十七神仙卷》跋一

此诚骨董鬼所谓生坑杰作,但后段似为人割去,故又不似生坑。吾友盛成见之,谓其画若公孙大娘舞剑,要如陆机、梁勰行文无意,不宣而辞采娴雅,从容中道。倘非画圣,孰能与于斯乎?

吾于廿六年五月为香港大学之展,许地山兄邀观德人某君遗藏,余惊见此,因商购致。流亡之宝,重为赎身,抑世界所存中国画人物,无出其右,允深自庆幸也。古今画家才力足以作此者,当不过五六人,吴道玄,阎立本、周昉,周文矩、李公麟等是也。但传世之作如帝王像平平耳,天王像称吴生笔,厚诬无疑,而李伯时如此大名,未见其神品也。世之最重要巨迹,应推此人。史笃葛莱藏之《醉道图》可以颉颃欧洲最高贵之名作,其外虽顾恺之《史女箴》有历史价值而已,其近窄远宽之床,实贻讥大雅。胡小石兄定此为道家三官图,前后凡八十七人,尽雍容华妙,比例相称,动作变化,虚阑干平板,护以行云,余若旌幡明器、冠带环佩,无一懈笔,游行自在。吾友张大千欲定为吴生粉本,良有见也。

以其失名,而其重要性如是,故吾辄欲比之为巴尔堆农浮雕,虽上下一千二百年,实许相提并论,因其惊心动魄之程度,曾不稍弱也。吴道玄在中国美术史上地位,与菲狄亚斯在古希腊相埒。二人皆绝代销魂,当时皆著作等身,而其无一确切之作品以遗吾人,又相似也。虽然,倘此卷从此而显,若巴尔堆农雕刻裨益吾人想象菲狄亚斯天才于无尽无穷者,则向日虚无缥缈复绝百代吴道子之画艺,必于是增其不朽,可断言也。为素描一卷,美妙已如是,则其庄严典丽、煊耀焕烂之群神,应与菲狄亚斯之上帝、安推挪同其光烈也。以是玄想,又及达·芬奇之伦敦美术之素描,安娜与拉斐尔米兰之雅典派稿,是又其后辈也。呜呼!张九韶于云中,奋神灵之逸响,醉予心兮予魂,愿化飞尘直上,跋扈太空,忘形冥漠,至美飚举,盈盈天际,其永不坠耶,必乘时而涌现耶!不佞区区,典守兹图,天与殊遇,受宠若惊,敬祷群神,与世太平,与我福绥,心满意足,永无憾矣。廿六年七月悲鸿欢喜赞叹题竟并书一绝:

得见神仙一面难,况与侣伴尽情看。人生总是葑菲味,换到金丹凡骨安。

《八十七神仙卷》

高三十公寸,

长二公尺八十八公寸,

卷之上端亦经割损三四公寸矣,所以称残卷。

武卷,据罗岸觉先生跋,为权量局尺,

长二丈三尺八寸,

高一尺八寸三分云。

悲鸿又志

谈高剑父先生的画

吾国原性艺术,为生动奔腾之动物,其作风简雅奇肆,物多真趣。征诸战国铜器、汉代石刻,虽眼耳鼻舌不具,而生气勃勃,如欲跃出。及民族之衰也,此风遂替。厥后印度文化,侵入华夏,精于艺者,好写诙诡之道、释,其作至今无存,吾亦殊不尊之。王维挺起,乃为山水,水墨一色,取貌取神,成中国艺事之中兴。虽吴道子之天才,亦印度艺术之克家子而已,未建此伟业也。故非八股之山水(八股山水创自元人),乃中国古典主义之绘画,出世较世界任何民族之山水画为早,画中之最可宝贵者也。两宋绘画,成一切历史留遗之技巧,其为大地所尊,莫与抗衡者,厥为花鸟。元人(子昂一人例外)卑卑,其细已甚。明之林良,在粤开派,最工翎毛,笔法雄健,突过古人。闻语文学家言,粤语杂汉音最多,今之粤派,亦多承继吾国艺术主干,剑父先生其尤著者也。吾弱冠识剑父于海上,忆剑父见吾画马,致吾书,有“虽古之韩干不能过也”之语,意气为之大壮。时剑父先生与其弟奇峰先生,画名藉甚,设审美书馆,风气为之丕变。奇峰亦与吾友善,并因之识陈树人先生,亦艺坛之雄长也。吾性孤僻,流落海上,既不好八股山水,又不喜客串之吴缶老派,乃穷源竟委,刻意写生。漫游欧洲,研究西方古今群艺,归欲与二三故旧,切磋精求,奈人事参商,天各一方,不相谋面。而奇峰前年作古,二十年之别,竟成永诀,私衷悲痛,念之凄然!汪精卫先生主政中央,宏奖艺术,于是剑父始能为白下之游,携作与都人士相见。其艺雄肆逸宕,如黄钟大吕之响,习惯靡靡之音者,未必能欣赏之。顾其鹰隼雄视,高塔参天,夕阳满眼,山雨欲来,耕罢之牛,嬉春之燕,皆生命蓬勃,旗帜显扬,实文艺中兴之前趋者。陈树人先生言:当年之高剑父,曾身统十万大军;轰动一时之凤山案,其炸弹实制诸剑父画室者也。被推为革命画家,宜矣!艺如其人,尤如其性。顾与剑父交游,又见其平易和善,而语多滑稽玩世。画家高剑父,博大真人哉!吾昔曾评剑父之画,有如江瑶柱,其味太鲜,不宜多食。今其艺归于淡,一趋朴实,昔日之评,今已不当。为记于此,以俟知者。

1935年

《张大千画集》序

夫独往独来,啸傲千古之士,虽造化不足为之囿,唯古人有先得我心者,辄颠倒神往,忍俊不禁。故太白天人,而醉心谢朓,透纳画霸,独颂赞罗郎。此其声气所通,神灵感召,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大千以天纵之才,遍览中土名山大川,其风雨晦冥,或晴开佚荡,此中樵夫隐士,长松古桧,竹篱茅舍,或崇楼杰阁,皆与大千以微解,入大千之胸次。大千往还,多美人名士,居前广蓄瑶草琪花、远方禽兽。盖以三代两汉魏晋隋唐两宋元明之奇,大千浸淫其中,放浪形骸,纵情挥霍。其所挥霍,不尽世俗之所谓金钱而已,虽其天才与其健康,亦挥霍之。生于二百年后,而友八大、石涛、金农、华岩,心与之契,不止发冬心之发,而髯新罗之髯。其登罗浮,早流苦瓜之汗;入莲塘,忍剜朱耷之心。其言谈嬉笑,手挥目送者,皆熔铸古今;荒唐与现实、仙佛与妖魔,尽晶荧洗炼,光芒而无泥滓。徒知大千善摹古人者,皆浅之乎测大千者也。壬申癸酉之际,吾应西欧诸邦之请,展览中国艺术。大千代表山水作家,其清丽雅逸之笔,实令欧人神往。故其《金荷》藏于巴黎,《江南景色》藏于莫斯科诸国立博物院,为现代绘画生色。大千蜀人也,能治川味,兴酣高谈,往往入厨作羹飨客,夜以继日,令失所忧。与斯人往来,能忘此世为20世纪——上帝震怒下民酣斗厮杀之秋。呜呼大千之画美矣!安得大千有孙悟空之法,散其髯为三千大千,或无量数大千,而疗此昏愦凶厉之末世乎?使丰衣足食者,不再存杀人之想乎,噫嘻!

李唐《伯夷叔齐采薇图》序

穷造物之情者,恒得真之美;探人生之究竟者,则能及乎真之善。顾艺术家之能事,往往偏重建立形式,开宗立派之谓也。若其挥斥八极,隘九州,或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必形式与内容并跻其极,庶乎至善尽美,乃真实不虚。

艺事之重人格表现者,以方术技巧言之,在所传之情绪确切而不可易,而静为尤难。故写神仙匪极难事也,聪明正直与飘渺空灵其几矣。若其人之高贵,可以让国;其忠贞,甘自饿死;为孟子所举圣之清者,其风格德操为何如乎?岂寻常象物之工,或以笔歌墨舞者,所能措手乎!故宗教艺术之徒具形式,此东方之所以不振也。李稀古此图,实发挥中国画之无上精神,以叔齐之匍匐状图之故实,用反衬伯夷之高亢坚定。且人物以外,皆渲染一过,俾二人虽素衣质朴,觉其有珠光宝气,而岩穴可知。诚艺道之至也。至人物神情之华贵高妙,足与米兰藏达·芬奇之《耶稣》稿,与门兴藏丢勒之《使徒》,同为绘画上之极峰。其价值,不特古今著录考证之详,与绢本之洁白而已也。

1938年冬日

《画范》序

——新七法

一、位置得宜。Mise en place即不大不小,不高不下,不左不右,恰如其位。

二、比例正确。Proportion即毋令头大身小,臂长足短。

三、黑白分明。Clair-obscur即明暗也。位置既定,则须觅得对象中最白最黑之点,以为标准,详为比量,自得其真。但取简约,以求大和,不尚琐碎,失之微细。

四、动态天然。Movement此节在初学时宁过毋不及,如面上仰,宁求其过分之仰;回顾,必尽其回顾之态。

五、轻重和谐。Balance de la Composition此指已成幅之画而言。韵乃象之变态,气则指布置章法之得宜。若轻重不得宜,则上下不联贯,左右无照顾,轻重之作用,无非疏密黑白感应和谐而已。

六、性格毕现。Caractere或方或圆,或正或斜,内性胥赖外象表现。所谓象,不外方、圆、三角、长方、椭圆等等,若方者不方,圆者不圆——为色亦然,如红者不红,白者不白,便为失其性,而艺于是乎死。

七、传神阿堵。Expression画法至传神而止,再上则非法之范围。所谓传神者,言喜怒哀惧爱厌勇怯等等情之宣达也。作者苟其艺与意同尽,亦可谓克臻上乘。传神之道,首主精确。故观察苟不入微,罔克体人情意,是以知空泛之论、浮滑之调为毫无价值也。

此皆有定则可守,完成一健全之画家者也。其上则如何能自创体style,独标新路(非不堪之谓);如何能寄托高深,喻意象外:如何能笔飞墨舞,游行自在;如何能点石成金,超凡入圣。此非徒托辞解,必待作品雄辩。造型美术之道,贵明不尚晦,故现于作品之表达不足,即不成为美善之品,纵百般注释,亦属枉然。

1939年

朝元仙仗三卷述略

据宣和画谱载之朝元仙仗(有疑所谓五帝朝天残卷者,毫无根据),为北宋武宗元画,曾藏宣和内府,赵孟 题跋其后。画实无款,尺寸颇大。又据黎二樵跋,则尚有一卷,笔法较武卷为粗,未言及尺寸。此二卷数百年来皆藏粤中,至武卷,最近“七七”以前,在港为日本人以巨价收去云。

闻武卷颇古茂,宗法道玄遗矩,观赵跋可见其推重之深。而武卷之即为宣和内府所藏,而又确系子昂鉴定,而题跋者度尚可信。但以全卷细审之,确是临本,特亦知武宗元之作,此是否徇何方请求,又果据何本临摹,则亦可得而知耳。

武卷中八十余人之注名亦甚可信,其所以为摹本者,约有数端。

一、卷中三帝均为主神,苟是创作,必集全力写之,显其庄严华贵之姿,此作画之主旨也。武宗元北宋名家,焉有不知?今武卷三主神,神情臃肿萎鄙,且身材短矮,矮于侍从女子,人世固不乏如是现象,究不称神而帝者气度,此传写之敝也。

二、卷末之金刚两足拖后,失其平衡,势将跌倒,此尤为依样画葫芦走失之明证。又有数神足太张开,前足太前向,胸太挺出,殊不自然,皆临本常有之病。

其外,则卷末笔法生涩,起卷则较生动,盖从后端起手,初不如意。创作者笔法前后必更一致,参看《八十七神仙卷》,显而易见。

武卷最后藏者罗岸览氏,曾以玻璃版印出,故得借以立论。

又武卷后有黎二樵一跋,设两卷武卷为画稿,断为真迹。真迹与否,以画原来无疑识不必辩;唯画稿云云,则卷中每神之上皆设方格为注名者,其非稿本明矣,界画亦欠精工。

大凡创作虽质朴,必充满灵气,摹本则往往形存而意失,两卷相较,优劣立判,不可同日而语。唯其他一卷,今无消息。

武卷虽与吾卷同,但已久被认为朝元仙仗图,吾故名吾卷曰《八十七神仙卷》。其与武卷略异者,此卷前多一人(一头而已,不残缺),卷后武卷多一人;此卷卷尾显然为人割去,其中当然有重要意义,唯以既缺故不得而知。又武卷前之破邪力士左手执剑,《八十七神仙卷》者为右手,此亦待乎研究者也。

英伦藏画有唐昭宗乾宁四年(公元897)之张淮兴佛像,像下一弹琵琶女子与卷中仙乐队者全同,其要点乃在髻上冠鸟冠,殆可考也。

廿七年岁尽,香港山村道中详参同异,明者自见,故非敝帚自珍之私也。吾又自省,傥人以武卷与吾卷合值,两以相易,吾必不与。且俟河山奠定,献与国家,以为天下之公器乎。

悲鸿

本篇蒙星洲督学刘仰仁先生以英文译出,书此志感。悲鸿识。

1939年9月5日

全国木刻展

毫无疑义,右倾的人,决不弄木刻(此乃中国特有之怪现象)。但爱好木刻者,决不限于左倾的人。

我在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下午三时,发现中国艺术界中一卓绝之天才,乃中国共产党中之大艺术家古元。

我自认不是一个思想有了狭隘问题之国家主义者,我唯对于还没有二十年历史的中国新版画界,已诞生一巨星,不禁深自庆贺。古元乃是他日国际比赛中之一位选手,而他必将为中国取得光荣的。于是我乃不成为一位思想狭隘的国家主义者。

不过中国倘真不幸,没落到没有一样东西出人头地时,我且问你,你那世界主义,还有什么颜面。

平心而论,木刻作家,真具勇气。如此次全国木刻展中,古元以外,若李桦已是老前辈,作风日趋沉练,渐有古典形式。有几幅,近于Durer。董荡平之《荣誉军人阅报室》,乃极难做的文章,华山之《连环图》、王琦之《后方建设》,皆是精品。西崖有奇思妙想,再用功素描,当更得杰作。荒烟、伟南隶、山岱、力群、刘建庵、谢子文,皆有佳作。焦心河之《蒙古青年》,章法甚好。刘铁华、黄荣灿,雄心勃勃,才过于学。李森、陆田、沙兵、维纳、李志耕、万湜思及多位有志之士,俱在进步之中,构图皆具才思,而造型欠精,此在李桦、古元两位作家以外,普遍之通病也。其所谓勇气者,诸君俱勉力创作,且试为真人之半大小人像,乃木刻上极不易达到目的之冒险。有几位依据照相制作,以之练习明暗,未尝不可,但不宜公开陈列。又木刻之定价,既相当之高,例须作者签名其上。

古元之《割草》,可称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最成功作品之一,吾愿陪都人士,共往欣赏之。

1942年10月

漫记印度之天堂

克什米尔,诚为人世之天堂!天堂概况如何,吾人不得而知。至于人世之天堂,我想大约如此:(一)高出海拔一千七百公尺以上;(二)要有面积千顷以上之清水;(三)其地必产美丽香芬之花卉;(四)其地必产佳果与佳酿;(五)其地必富足丰有,而其人民必须相当地勤劳;(六)其人必好修饰容颜,而具颇为伟大之鼻子;(七)须有孔子所谓或现代西洋所谓之彬彬之礼,而不可染有印度及中国宋儒发明那种可怖的男女之防。

我们从红头阿三故乡旁遮普邦都城拉合尔坐火车往西北行一夜,到了喜马拉雅西部山市(梅丽,中央亚西亚,将近帕米尔高原),其地有中国皮鞋兼古玩之肆。此城人民风习与其他印度城市无异。同伴丘兄,被本地侨胞拖住赌了一夜,他赢了四百多卢币。他赢了就走,未免太俗气,故他托友人之妻,杀一只倒运的母鸡,又买几个极甜蜜的瓜飨客,其瓜乃山下西北各地所产。印度西北毗连吾国新疆省,有沙漠,故此瓜颇有哈密风味,或即同种。此瓜既香且甘,西班牙亦产之。至若我国江苏所产之香瓜及“白小娘”,亦有极佳者,若与此瓜比之,则有如艨艟之于轻纺,大小悬殊矣。

民国二十九年十月一日晨,我等一行四人由梅丽乘公共汽车北进,行八小时,到达斯利那加。

斯利那加,傍山临湖,人口二十万,颇与我国杭州相似。但亦有几点不同:(一)其地高出海拔五千英尺;(二)湖之面积大过西子湖两倍,且水清见底;(三)四围之山,乃喜马拉雅西端群峰,高者达一万五六千尺,上有积雪。湖之西南岸,乃高约千尺之阜,上有三百年前堡垒。我人到此,先访一开中国古董兼营皮鞋之商。主人亦客家,丘兄之友也。肆所据街,乃城边临河之地。河极宽,两岸相距,约二华里。河岸上列大树一行,其叶类法梧桐,大干遮出,有七八亩荫者。既接闹市,又复清幽,旅馆咖啡之属,皆设此处。其中尤可人意者,乃浮于水上靠在树下之巨舟,可当旅馆。每人食住,只收两卢币,且每人有一小室。每舟约五六小室:三餐皆在舟之餐厅,厅在舟之第二进,入舟先至大厅。时适暑期方过,避暑之人,来自四方,且有来自国外者。故厅中躺椅,多有待修理者。闻七八月间来此游住,价高三倍,究亦甚便宜也。若在月夜,登集舟顶,命舟子动棹摇橹,行五六里,尚未离市。河水由湖内放出,湖水高出六七尺,而湖离市不远。湖内亦有同样之舟,亦可租住。于湖中泛舟荡漾,即如登西方佛国中之天堂。

吾等一行四人,各据一室,早餐两鸡蛋,牛乳一杯,面包一片。午餐晚餐皆芥莉饭,食羊肉,非我之所喜也。

其地产芥兰菜,绿嫩同江门之产,一“安南”(一卢币分十六安南)可买七把。寻常菜蔬生果,皆甘美肥嫩。故此地物产丰富,烹饪亦为全印第一。

克什米尔,闻即汉代西域之罽宾国,为古代东西交通必经之处,今亦回教之地也。斯利那加乃其首都,亦即吾所指人世天堂者也。其地之毛织品,为亚洲名产之一。木器、铜器、珐琅皆镂呈回教文化特殊面貌之细致花纹。我等莅止,适届本邦物产展览会,故得饱览肆中不恒见之品物,而又可确知其为克什米尔之物,兴趣殊为浓厚。于是杂耍、流动戏班之演剧等等咸集。所演乃回教之歌剧,不脱江湖格调,非雅乐也。

由此河登彼岸,亦市之近郊,有一博物院,藏古器物不少,及回教王朝之绘画等等。尤有印度原性雕刻,闻为附近某处新出土之物,殊佳,高出“曼陀罗”(印度染希腊风之雕刻)作品多多,惜尚未整理,均堆积墙际。所刻人物,皆有韵致。

河置有堤,下游之水,较低七八尺。于是广约三十丈之河堤上,出现一奇观:即下游河中之鱼,纷集于此巨流,鼓其全勇逆流而上。鱼种类不繁,唯大小不一,有大至二三尺者,其中以尺许者为多。鱼在水中尽力升腾,及顶一跃而过,有升至半程而坠落者。洪流中颇多错落激越劈啪之声,而瀑布一片,杂以跳跃攒穿之舞,有惊心骇目之观,而无危险凶恶之遇,诚人世天堂之乐也。

其人既勤奋,故地多大树,因大树必生于居民最勤之地也。天堂之人,丰衣足食,上帝又极度爱宠之,赐每人以重约半斤之鼻。我想世界生物中,除象及食蚁兽之外,鼻之最大者,应无过克什米尔人之鼻矣。闻人云:巨型鼻为忠信之象征。故克什米尔人,为印度最诚实之人,惜其文化,殊为停滞。不佞虽得快乐之短期旅行,仍若一游西域之感想,吾其终为皮相之人乎。吾又自惜之匆匆而去也。倘有机缘,吾愿二次三次四次游之不厌也。

1942年

忆达仰先生之语

先君亡后,遂无问业之师。漫游欧洲之二年,乃识达仰先生。其艺高贵华妙,博大精微;其人敏锐刚正,蔼然仁者。此世舍此人外,非无可师,但北面而为弟子,觉不歉也。相从先后凡八年,以境迫东旋,而先生年七十五矣。不知天肯从吾愿,令吾再随杖履乎?重挹时雨春风之乐也!念之唏嘘,系情梦寐。

一日言及荷尔拜因,先生曰:其艺简洁精当,殆受意风。丢勒固是诗人,终觉琐碎,无概约全局之观。北派恒承此弊,而意人无之,其派所以大也。

埃贝尔尝与先生书曰:艺之目的,其技法(exécation)乎(按艺人文过,恒自立界说。说愈繁,艺愈弱。至人具造化之全,何所不可)?

先生教人之道凡二,曰真率(Sincérité),曰诚笃(conscience)。先生曰;博大之道无他,在与人人以透彻之了解,故题不取冷僻,而景贵在目前。因述当日有人以画示热罗姆,热不解其题,其人释述再三,冗长无已。热曰:汝将写此段历史于何处,而令人解读耶?

内涵、诚笃乃欣赏之源也。

学必逾于行之量,乃有游行自在之乐,适如其量,便现窘促。

有一人呈课于先生,课多草率,不中绳墨。先生曰:识之。此名Crayonnage(铅笔涂抹),不名dessin(素描)。

癸亥时,余笔尚不就范,色不能和。先生乃命吾描,并令工写人体一部,以细察其象。康普亦曾语余,谓若精于描,则色自能如其处。

余东归,走辞先生,先生曰:勉之,当为强固之作,勿苟全于世。舍己徇俗,大师所不为也。且俗尚亦何赖?例如吾巴黎时装不两年即变,若学者不能自持,而年八十者不将随之数十变乎?即舍力逐之,亦有所不及也。

先生于其侪辈,称夏凡纳,称埃耐。谓夏能大而埃能简。又称其友人塑师唐泼脱,谓其精卓,不苟于其较后辈,则尚理扬。谓可不爱之,但不能不敬之也。

先生于德,尚华贵;于艺,尚精卓,极确切不移。

先生谓余色有Sonarité(铿锵之声)。吾描有力,实先生之教也。

先生见解极博大,不没人之长。

先生谓誉者最为危险,故人务自砥砺。循俗懈怠,罗丹且不免(此论因座有人论倍难尔者,故言)。

先生恒称安格尔,谓其精神华贵。

先生于古人最称达·芬奇、提香及荷尔拜因、伦勃朗。

新艺术运动之回顾与前瞻

中国科举制度,桎梏千年来无数英雄豪杰,其流弊所中,遂造成周遍的乡愿。绘画原是职业,从文人画得势,此业乃为八股家兼职——凡文化上一切形式,苟离其真意,便成乡愿;八股当然为乡愿之正式代表——于是真正画家,被贬为不受尊敬之工匠。王维脱离印度作风,建立纯粹之中国画,却不料因其诗名,滋人妄念,泽未千年,竟致断送了中国整个绘画。天下一切事理之循环,往往如此,不可不深长思也。

夫人之追求真理,广博知识,此不必艺术家为然也;唯艺术家为必须如此,故古今中外高贵之艺术家,或穷造化之奇,或探人生究竟,别有会心,便产杰作。但此意境,与咬文嚼字无关。中国千年来,以文章取士,发明八股,建立咬文嚼字职业,不知若仅仅如此,亦低能中之颇低者也。此段空论,似与艺术无关,但真正艺术晶之产生,与夫文化史上大杰作之认识,必须具此精湛之思想,否则必陷于形式一套,欲希望如汤之盘铭,所谓德之日新又新,必不可得也。

中国艺术史,极少划时代之运动。如欧洲之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等等。但南宋既亡,院体随绝,隐逸之士,多写山水,仍绍王维之绪,如元代诸家。明虽不振,但天才辈出,如沈石田、仇实父、陆包山及陈老莲,俱是巨匠,不让前人。顾董其昌借其名位,复是大收藏家,于是建立一种风气。乃画家可不解观察造物,却不可不识古作家作风与派别,否则便成鄙陋。此则不仅以声望地位傲人,兼以富厚自骄,恶劣极矣。于是遂有四王,遂有投机事业之《芥子园画谱》。此著名之《芥子园画谱》,可谓划时代之杰作。因由此书出版,乃断送了中国绘画。因其便利,当时披靡,八股家之乡愿学画,附庸风雅,而压低一切也。

吾于此方入正题。若有人尽量搜集三百年来之中国绘画,为一盛大展览,吾敢断定其中百分之九十二为八股之山水。其中有极为稀少之人物画。此外若冬心、板桥、石谿、八大、石涛、瘿瓢等作品,合占百分之七八而已,其黑暗如此。

古之文人画,原有其高贵价值。不必征诸古远,即如冬心之桃花,未见其匹也。板桥画竹,亦维持记录至于今日。便无胸襟,纯以艺论,二人已足不朽!并非如末世文人画之言之无物也。夫有真实之山川,而烟云方可怡悦,今不把握一物,而欲以笔墨寄其气韵,放其逸响,试问笔墨将于何处着落。固有美梦胜于现实生活,未闻舍生活而殉梦也。虽然,中国文人舍弃其真感以殉笔墨,诚哉其伟大也。

太平天国之后,上海辟作洋场。艺术家为 口计,麇集其地。著名画家如任渭长、阜长兄弟,与渭长之子立凡,尤以中国近世最大画家任伯年生活工作于此,为足纪。诸人除立凡以外,皆宗老莲。尚有吴友如为世界古今最大插图者之一,亦中国美术史上伟人之一。若吴昌硕、王一亭亦皆曾受伯年熏陶者也。

艺术家树立新风,被诸久远。而学校之设立,亦为传播艺事之工具。其开风气者,如南京之高等师范,所设之艺术科,今日中央大学艺术系之先代也。至天主教之入中国,上海徐家汇,亦其根据地之一。中西文化之沟通,该处曾有极珍贵之贡献。土山湾亦有习画之所,盖中国西洋画之摇篮也。其中陶冶出之人物,如周湘,乃在上海最早设立美术学校之人;张聿光、徐咏青诸先生,俱有名于社会。张为上海美术学校校长,刘海粟继之。而刘尤为蔡元培、叶恭绰诸氏所赏识。其画学吴昌硕、陈师曾,亦摹仿法国女画家Rosa Benheus作品。汪亚尘画金鱼极精,设新华艺术学校,亦上海艺术家集合之中心也。

18世纪意大利米兰人郎世宁,曾为乾隆供奉。以西洋画画于中国素绢上,渲染精细,颇倾动一时。迨民国以来,故宫珍藏开放,郎世宁作风,又一番被摹仿,但限于北京。北京虽易民国,而生活一切未改变,民国初年,画家之著者,如陈师曾、金拱北皆在是。而国立艺专于以设立。厥后齐白石,亦卜居西城,中国老画家之最有近代气氛者也。

南中以广州为最富庶,故多应运而生之杰。中国洋画家之老前辈,当首推李铁去,今年七十余,其早年所写像,实是雄奇。惜乎二十年来,以吃茶耗其时日,无所表现。新兴之折衷派,以高剑父、奇峰兄弟及陈树人先生为首,世称岭南三杰,所作以花鸟居多。此风自明林良以来已然,今益光大,俊杰辈起,克昌厥派。而潮州尤多才艺之士,其前途未可量也。

中国自身之革命,苏联之革命,世界之两次大战,皆在此三十年中。各国为所掀起之文艺波澜,自不一致。但其最显著之事实,乃民族思想之尖锐化。此在大同主义实现以前,各文化特质之一番精滤,而吾国绘画上于此最感缺憾者,乃在画面上不见“人之活动”是也。

吾所期于人之活动者,乃欲见第一第二肌肉活动及筋与骨之活动。管他安置在英雄身上或豪杰身上,舟子农夫固好,便职业强盗亦好。因为靠着那几根骨头,那几根筋之活动,吾人方有饭可吃,有酒可饮,有生可乐,而有国可立。这种活动,在画面上,宽衣大袖,吊儿郎当之高人,是不参加的。

我只求画中人身体上那几个部门活动,颇不注意他的社会阶级。有许多革命画家,虽刊画了种种被压迫的人们,改变了画风,但往往在艺术本身,无何等贡献。

有此观察,艺术家职责方无可躲避;有此观察,艺术家方更有力量:发掘自然之美,而吾国传统之自然主义,有继长增高的希望。中国前代典型之文人即日少一日,则其副业之文人画只余残喘。但吾非谓艺术家固当居于茫昧,胸无点墨,而退出文人以外也。相反的,艺术家应更求广博之知识,以美备其本业,高尚其志趣与澄清其品格,唯不甚需咬文嚼字之低能而已。

抗战改变吾人一切观念,审美观念在中国而得无限止之开拓。当日束缚吾人之一切成见,既已扫除,于初尚彷徨,今则坦然接受、无所顾忌者,写实主义是也。而国际画商大组织投机事业之法国达达派、德国表现派、意大利未来派、日本二科等等,在中国原立足不稳,今尤遭受大打击,不再容留于吾人脑海中。此类投机分子,三年来销声匿迹,不再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战争兼能扫荡艺魔,诚为可喜,不佞目击其亡,尤感痛快。而当日最为猖獗之法国巴黎,命运如此,亦使人发深省也。

图案美术,本为吾国文化上光荣之一。唯革命以还,吾人之生活方式,讫不得一当,礼乐既坏,器田大窳。抗战之后,吾人将知此后如何生活,经济问题,必得将安定,则此类装饰生活之具,势须创制或改进,无可疑者。吾国之漆器,光明不远,因有沈福文君工作。吾国之陶瓷,吾国之织物,必将再现先人光烈,因吾国今日固不乏卓绝之专家从事于此也。

开发西蜀,汉人之奇迹出现于世,新津出土之汉代浮雕,乃中国美术上无上之奇——画家与雕刊家,俱于此得导师,豁然获见吾族造型艺术上之原有精神——简朴而活跃,可称世界美术中最具性格之作。若成都省立博物馆中十余大片之汉石刊,与华西大学不少汉塑,皆昔人绝未寓目之珍品。吾人对之固无异18世纪末年庞贝及赫古诺姆古城之发现,而奠定欧陆洛可可后之古典主义也。抑吾壮烈之抗战史实,既足以激荡吾人之灵魂,而吾先民之伟制,适于同期出世,昭示吾人其阔大雄奇作风。倘文艺而不复兴,吾国此际艺人,何颜而立于人世乎?尚欲坚守四王灵幡,而抱残守缺乎?尚欲乞灵于马蒂斯乎?尚欲借重八大山人之名,以掩饰斑点乎?噫嘻!

中国艺术家当前之危机,厥为生活艰难,自昔已然,于今为烈,作家资艺谋生,多所贬节;而初学者,亦图急功近利,无远大抱负。政府只知迁就事实,守着有饭大家吃的政策。不肯毅然有一显明之褒贬,可云遗憾。

油绘在中国,已建立健全基础,傥此群作者,再吸孔、墨、老、庄、马、陶、李、杜等人所制之乳,便不难将Awaro Kideshevara变成送子观音,明眸皓齿,家家供养。

中国之新雕刻家,俱无良好健康,而小品太不发达,极为憾事。因定件不可强致,且自动之工作,方为艺术家正常生活工作。惜诸公未留心塔纳格拉、麦利纳 〔1〕 、汉人、北魏人、隋唐人之作俑者,活泼天真也。

吾于是想念木刻名家古元。彼谨严而沉着之写实作风,应使其同道者,知素描之如何重要。总而言之,写实主义,足以治疗空洞浮泛之病,今已渐渐稳定。此风格再延长二十年,则新艺术基础乃固。尔时将有各派挺起,大放灿烂之花。

1943年

故宫书画展巡礼

感谢马叔平先生,以及两国立文化机关之办事人,此番吾人之眼福够饱了。此展分两次展出,兹举吾所赞叹者,略述于下。

书  法

吾国几乎仅有之王羲之墨迹《奉橘帖》尚有人疑非真迹,但较《快雪时睛》高出多多。试看“橘三百枚”四字,有谁能办得到?宋贤苏、黄、米、蔡四家墨迹,苏书非极精品,黄、米两家书简,神妙如此,真过得到瘾。东坡喜举君漠,其书确有气度。又欧阳文忠公一页、扬少师一页,亦极珍贵。所陈虽不多,但至足赏玩。

名  画

此次所陈堪称神品者有两幅。一为第一室之李唐《雪景》,笔法之高古,与气味之浑穆醇厚,诚不世出之杰作,为世界风景画中一奇。试看雪分远近,谈何容易,此不仅观察精微,定要笔墨从心所欲。李唐流落人间之作,尚有我在五年前,请中华书局印出何冠五所藏之《伯夷、叔齐采薇图》。此老信为吾艺术史上天才之一,非刘松年、唐寅可能比。

另一幅,乃第二室《寨上》,小幅黄公望山水。美哉,苍莽而浑厚,远近层次,微妙至此,信销魂之杰制。吾国山水画之能雄视世界艺坛千年者,不赖此类名笔乎?其旁有元人朱德润《云瀑》,亦是上选。伟大之范中立一幅,以绢色太旧,天暗难以赏览;李成幅较重要,但未能移吾情也。

楼上有极重要之巨然巨帧,信乎不凡。此画可称无章法,但有办法,巨帧而赖办法不足为训,但非天才,亦不敢如此。试看其旁郭熙幅,便觉其出力经营,而无美满效果。顾此非郭画精品(故宫有另一幅高此幅远甚),抑吾意亦非以此两画,而遽定巨然、郭熙优劣也。

宋人大幅青绿山水章法不恶,唐棣《渔归》大幅,极萧散,与元人《寒林》,皆是此展佳画。又如著名之沈石田《庐山高》、石豁山水卷,俱系杰作。前者尤重章法,至于石谿,可称三百年前之表现主义者。

吾不应遗忘高古雄强之马远,其派甚行于日本。吾国人久居北平者,颇亦效其体,以凿纤强之病,但终无克家之令子也。

花鸟画,乃吾国艺术在世界文化上最美妙之贡献,此席至今,尚无人敢在首座者。试看徐熙、黄居窠(四川最大画家之一)、宋徽宗以至明代边文进、吕纪,此唯美主义中之自然主义,超越国界,无时代性,高人赏之,童子亦爱,欲不谓之国粹,不可得也。

人物最难,古今极少佳作,可与失去之《八十七神仙卷》比者殆罕。李龙眠之《免胄》图,实无神采。明代郭诩之作《谢安东山携妓》幅,笔情不弱,吴小仙非匹也。高其佩之指画《庐山瀑布》,殊有奇气,唯画中人物,不免滑稽。

1944年

赵少昂画展

番禺赵少昂先生,早岁曾游艺坛名宿高奇峰先生之门下,天才豪迈,有出蓝之誉。十年以前,即蜚声于海内外,当时故主席林公及德大使陶德曼俱称精鉴,咸购藏先生之作,推重备至。事母至孝,以故恒居南中。迨香港沦陷,先生独不屈,间关入国至绍至桂至筑,借旅行宣扬艺事,其卓绝之艺,敦厚之性所至,并为人坚留不令行。其画可爱,抑其品尤可慕也。余尝赠以诗曰:

画派南天有继人,

赵君花鸟实通神;

秋风塞上老骑客,

灿烂春光艳美深。

兹因先生应“中大”及艺专之聘入都,同人咸请展览近作,用发扬新兴艺术,并餍文化界同人之望也。是为启。

1944年

中国艺术的贡献及其趋向

中国艺术对世界的贡献,我们自己倒似乎不大在意,而在欧洲各邦以及日本的学者却对之异常关切,深为赞美。其最简单的原因是中国艺术的发展早于欧洲一千多年;当中国艺术已经达到成熟圆满的时期,欧洲的艺术还是萌芽襁褓之际。但仅有悠久的历史也不一定有光辉的成就,又好在中国地大物博,天赋甚厚,西有嵯峨接天的雪山,东临浩渺无涯的苍海,有荒凉悲壮的大漠长河,有绮丽清幽的名湖深谷,更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禽怪兽——艺术家浸沉于这样的自然环境,故其所产生的作品,不限于人群自我,而以宇宙万物为题材,大气磅礴,和谐生动,成为十足的自然主义者,和欧洲文明的源泉古希腊的艺术,恰好是一个显明的对比:希腊艺术完全在表现人的活动,不及于“物”的情态。这种倾向的影响在西方既深且久,所以欧洲至今仍少花鸟画家,而多人像画家。

中国艺术在汉代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准,且汉代艺术可算是中国本位的艺术,其作品正所谓大块文章,风格宏伟,作法简朴。最近在四川出土的汉代石刻画,其中有一幅是一个人以树枝戏猴,姿态极其自然生动,具有最大的艺术价值,确是一件杰作,可见当时的中国艺术已能充分发挥自然主义的精神。不过从后汉到唐代,约有六百余年,中国艺术受了印度的影响,尤其是佛像画,大多感染了印度的作风,已看不出汉画的精神。这时的题材也较偏重于理想的宗教画和人物的故事画,甚少对自然的兴感。直到大诗人王维出世,才建立了新的中国画派,作法以水墨为主,倡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成为后世文人画的鼻祖,也完全摆脱了印度作风的束缚。

也许我们不免艳羡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光辉灿烂,可是他们直到17世纪还极少头等的画家,也没有真正的山水画。而中国在第八世纪就产生了王维。王维的真迹现在已成为绝响,但他的继起者如范宽、荆浩、关仝、郭熙、米芾诸人,现在还留有遗迹,如故宫所藏范宽的一幅山水,所写山景,较之实在的山头不过缩小数十倍,倘没有如椽的大笔,雄伟的魄力,岂能作此伟大画幅!又如米芾的画,烟云幻变,点染自然,无须勾描轮廓,不啻法国近代印象主义的作品。而米芾生在11世纪,即已有此创见,早于欧洲印象派的产生达几百年,也可以算得奇迹了。

中国自然主义的绘画,从质和量来看,都可以占世界的第一把交椅,这把交椅差不多一直维持到19世纪,欧洲才产生了几位伟大的风景画家,能够把风雨晴晦,朝雾晚霞,表现得非常完美。过去中国所能做到的,他们已能用另一种面目来完成;而我们自己,倒反而贪恋着前人的成就,逐渐消失了对自然的兴感和清新独创精神!

可是中国的花鸟画,在世界艺术的园地里还是一株特别甜美的果树,也许因为中国得天独厚,有坚劲而纯洁的梅花、飘逸的兰草、幽秀的水仙,这些在世界上都要算奇花异卉,为他国所无而又确实能表现中国艺人的独特品性,中国民族的特殊精神。因此中国产生了许多伟大的花鸟画家,如宋徽宗、徐熙、黄筌、黄居寀、崔白、赵昌、滕昌祐等,作品均美丽无匹,直到现在全世界还没有他们的敌手。此外我国的漆器、丝织品、玉器、瓷器等,亦有极大的艺术价值;尤其是玉器,是世界艺术的一朵奇葩。

在建筑雕塑方面,我国深受印度的影响,如唐代的各种洞庙,完全是模仿印度的,其中有些佛像简直是从印度而来。现在印度的洞庙据统计还有一千多个,单是孟买附近七八世纪时的洞庙还有五十多个。所以在雕刻及寺院建筑方面中国没有什么特殊的建树。可是在绘画方面,中国虽曾受印度的影响而没有失掉根本的精神,这种新影响正是以使其更加发扬光大。印度在中古时代,虽亦曾受中国的影响,但并没有繁殖开花。当中国的绘画已经成熟,达到崇高典雅的时期,印度的绘画仍停滞在孩提时代。

我国的绘画从汉代兴起,隋唐以后却渐渐衰落,这原因是自从王维成为文人画的偶像以后,许多山水画家都过分注重绘画的意境和神韵,而忘记了基本的造型。结果画中的景物成为不合理的东西,毫无新鲜感觉的东西,却用气韵来做护身符,以掩饰其缺点,理论更弄得玄而又玄,连画家自己也莫名其妙,如此焉得不日趋贫弱!

到了南宋时期,高宗在杭州建都,太湖附近成为中国绘画的核心垂七八百年之久。元初文人画发展到最高峰,但已丧失了庄严宏伟的气象。到董其昌时,由于他多才多艺,收藏又丰,成为当时文人画的中坚。但他每幅画都是仿前人,一笔一点,都是仿某某笔——其本意或系谦虚,一面表示师古不敢独创,一面表示不敢掠人之美。不过此风一开,大家都模仿古人,仿佛不模古就不是高贵的作品,独创性消失净尽。尤其是《芥子园画谱》,害人不浅,要画山水,谱上有山水,要画花鸟,谱上有花鸟,要仿某某笔,他有某某笔的样本,大家都可以依样画葫芦,谁也不要再用自己的观察能力,结果每况愈下,毫无生气了!

绘画的老师应当不是范本而是实物。画家应该画自己最爱好又最熟悉的东西,不能拿别人的眼睛来替代自己的眼睛。在四川,峨眉山极其雄伟、青城山极其幽秀、三峡极其奇肆,四川人应当能表现它们,何必去画江南平淡的山水;广西人应当画阳朔,云南人应当画滇池洱海;福建有三十多人不能环抱的大榕树,有闽江的清流,闽籍女子有头上插三把刀的特殊装束,都是好题材,而林琴南先生却画那些八股派的山水,岂不可惜!还有一位甘肃人画竹子找我看,我告诉他从甘肃走一千里还看不到竹,为什么要画和自己那样疏远的东西呢?一个人宁愿当豆腐店老板,不要当大银行的伙计,因为老板有主张有自由,才谈得上表现;伙计丝毫没有自由,只是莫名其妙,胡乱受人支配而已。

所以艺术应当走写实主义的路,写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既是骗人又是骗自己。前人的佳作和传统的遗产,固然应该加以尊敬,加以研究和吸收,但不能一味因袭模仿。假如我们的艺术作品要参加一次国际展览,只要稍不小心,一定会有千篇一律山水,或者净是花鸟,或者画面上全是长袖高髻的美女、道袍扶杖的驼背翁。也许竟完全看不到地大物博的中国、现代力求自强的中国,这岂不是现代中国画家的耻辱。

过去我们先人的题材是宇宙万物,是切身景象,而且有了那样光辉的成就,我们后世子孙也该走这条路,不要离开现实,不要钻牛角尖自欺欺人,庶几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争回这世界美术的宝座!

1944年2月

吴作人画展

作人为今日中国艺坛代表人之一,天才高妙,功力湛深。1933年夏,余在比京王家美术学院,晤其师白司姜先生,告余曰:此优异之学生,令本院生光。盖作人于先一年,在全校竞试获第一,有权利占院中单人画室居住工作。尔时,作人即有多量可记之产品,受欧洲北派熏陶,色彩沉着,《纤夫》一幅,可代表此期作品。厥后返国任教中大艺系,一本吾人共守之写实主义作风,孜孜不懈,时以新作陈出为人称道。“七七”后,随中大迁川,曾赴前方写抗战史实。三二年(1943)春,乃走西北,朝敦煌,赴青海,及康藏腹地,摹写中国高原居民生活。作品既富,而作风亦变,光彩焕发,益游行自在,所谓中国文艺复兴者,将于是乎征之夫。其得天既厚,复勤学不倦,师法正派,能守道不阿,而无所成者,未之有也。彼为画商捧制之作家,虽亦颠倒一时,究非吾人之侣也,抑其捧制之方法,为吾人所谂之,状实可鄙,昧者尤而效之,终亦不能自藏其拙也。作人其安于所守,亦邦家之光也。

1945年

余钟志画展

蜀中自古多卓绝之画家,于今不替,其治西洋画者,则有余钟志先生。余先生初期之画,刊意求真,忠诚笃实,直同文艺复兴时代德国丢勒而尤多水彩画。其于造型之精,构图之妙,色彩之和,在中国之水彩画作家中,几乎首屈一指。余先生近授教国立艺专,除授课时间外,几无时不作画。治学之勤如此,宜乎有此惊人造诣也。所作人物,明暗特强,对比尤烈,大笔直落,毫不游移,此置诸世界艺坛允无愧色。风景别有格调,神韵悠然,于地形起伏林木远近,皆观察精微,写来气象从容,游行自在。静物最多,能独出机杼,离去刊划之繁而形成体式,此则神化之功,匪可幸致,其中杰作视房各无多让也。余夙昔于余先生视为畏友,兹当其作品展览,轻述所感如此,有识者当不谓阿于所好也。

1945年

孙宗慰画展

孙宗慰在十年前,即露头角于南京。抗战之际,曾居敦煌年余,除临摹及研究六朝唐代壁画外,并写西北蒙、藏、哈萨人生活,以其宁郁严谨之笔,写彼伏游自得、载歌载舞之风俗,与其冠履襟佩、奇装服饰,带来画面上异方情调。其油画如《藏女合舞》、《塔尔寺之集会》,皆称佳构。前年游青城,得精作不少,如灌县所作《二郎庙远望》,此其代表也。要其兴趣,在蒙藏游牧生活,其《蒙古女子》一幅,余曾题之曰:“或系文姬种,天山之世家;明驼千里足,辉映木兰花。”又有蒙古女牧羊、藏女品茶等幅,皆令人向往天漠,作奔驰塞上慨想。从古志士多穷边,今我国抗战八年,已复当日疆域,思诸族一家,同化为亟。倘我国青年,均有远大企图,高尚志趣者,应勿恋恋于乡邦一隅,虽艺术家亦以开拓胸襟眼界,为当务之急。宗慰为其先趋者之一,我寄其厚望焉。

1946年

民族艺术新型之剧宣四队

历整个抗战八年之久,行经前后方十余省地方,演出七百多次,直接被感动之人数达三百几十万,无疑的这个团体的本身就是一首伟大而壮烈的史诗。

因不堪另一民族之压迫而奋起抗战,其力量又如此悬殊,是必须竭尽吾人之心力,付出最高代价,而尤紧要的乃逼出吾人最高之智慧与超越之精神。剧宣四队以负有神圣使命,而进行其如史诗的工作,此一群优秀之青年,以其须克服一切艰难困苦之环境,历时既久,便个个如锻炼成之纯钢,光芒四射。就中几位负责人物,如舒模先生,已是吾国极成功作曲家之一。彼以极刚毅之音调,谱极锋利之歌词,直刺入听众之心弦,其反应之程度,如渴者之得甘露,饥者之获火腿面包,亢旱之遇大雨,严冬之得晴日,达到艺术之美满成功。如冯法祀先生之绘画,彼皆以急行军作法,描绘前后方之动人场面,题材新颖,作法又深刻,而后者尤为重要,如不深刻,则失却最有价值之真实,将变为无意义。冯君能把握题材,写之极致,以绘画而论,可谓抗战中之珍贵收获也。

四队既以话剧为主干,当然以演出为最精彩。该队招待文艺界日演出之《八年了》报告剧之几幕,其处理之巧妙,情绪之紧张,可见领导者能力之一斑。四队更能利用机会,收集民间歌舞,兹亦完成其最有价值工作之一。

田颂君之舞台设计,十几帧画幅,以及木刊多种,亦显得有才气。

每个歌者与演员,均能胜任愉快,此皆以最高之智慧、超越之精神,努力学习而成,非如在一般国内外学校应付几年功课而获致者可同日而语。因一切艺术之成功,及任何事业之建立,皆须付以最高之智慧与超越之精神为代价,而持之不懈,尤赖有高贵之理想。该队为神圣之抗战而努力,今已庆成功,闻今后将为团结统一民主而努力,吾人尤寄以无限之期望。吾人以历史之经验,知人特患无理想,未有有理想而不能达到者。征之远,则如罗马近郊洞坟中之膜拜耶稣者,不及百年,便成为正式宗教,进而为全世界文明人所崇拜;征之近,则如苏联之经济与文化之建设,能摧毁强权,风靡一世。故四队有此高贵之理想,其努力为更有意义,而其成功亦必可预期也。

队长魏曼青先生谦逊之态度,亦为促进全队成功之元素。经云:满招损,谦受益。全队队员倘皆怀魏先生之同样态度,欲不进步其可得乎?虽欲不成功,其可得乎?

凡此皆依逻辑之发展,都不足奇,所奇者乃此光芒四射之剧宣四队固属于毫无文化政策之国民党之政治部,不禁艳羡其何修而得此也。

1946年

梅社首次美展献辞

一学派之建立,一如一种社会运动,必须赖一群志同道合坚强之分子群策群力,以向一光明之鹄的迈进与展开。其业既立,成功可期;而创始为难,因必须先有一群意志坚强,而愿望相同之分子方能发动也。若以艺术运动之先例言之,则法国上世纪之印象主义诸作家,如马奈、莫奈、敢方当、拉都、毕沙罗等,实具有不屈不挠之精神,勇往直前、义无返顾之气概,故起初虽受社会抨击,终能取得最后胜利。

四川向产大文豪大艺术家,唯近代则因其优秀分子多参加全国性之活动,致地方未能积极发展,而文化遂感停滞。抗战以还,政府迁川,而文化人尤于此集中,故一时放异彩。在造型艺术方面,则以中央大学艺术系为原动力。故其中优秀分子,特组“梅社”,以推进四川艺术为主旨,若李斛、戴泽、骆映村、张大国诸君皆卓然有高深之造诣。苏保桢君于花鸟已露头角于历届公私展览会;田康君则多才多艺,能书能刻;又如杨君鸿坤、向君奉春、吴君志宏、汪君文仲、周君德华,俱覃精艺事,愿终身尽力于此者。倘能守正不阿,努力创作,贡献社会,蔚为风气,则以四川人敏慧之秉赋,其理想之成就,抑得放光明于世界,中国虽大,尚未足以限之也。顾河源起于滥觞,大辂始于椎轮,造端于始,意义重大,不佞寄深厚之期望,祝其前途无量焉。

1946年

《艺用人体解剖学》序

东西艺术取径不同,因有一重要异点,乃一则以人为主体,一则万物一视同仁是也。西方美术肇始于埃及、亚述,大昌于希腊,至纪元前五世纪,达到艺术最高峰,为百代取法,至今称之。尤以雕刊范型后世。盖希腊尚武,各邦为竞武比赛,其优胜者之邦必请名雕刊家刊铸优胜者之像,并详状其姿态、动作,以相夸耀。其杰作今尚有存者,如米隆(myron)之《掷铁饼者discobole》,又阿卡吉亚·代菲兹(agasiasd'ephese)之《决斗者gradiateur》类,皆属于此等作品。作者观察精微,几乎使人不信此时尚未有人体解剖学之发明。盖希腊人崇尚体格之美,以美健之裸体象征神祇。厥后,世风丕变。至文艺复兴时代之意大利,即不能习惯见到人体之美。于是,利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vinci)创立艺用人体解剖,令治绘画、雕塑者研习。故欧洲自文艺复兴时代至今,其艺术能重振希腊之风,至于不替者,赖之。要之,欧洲艺术既以人为主体,尤以表现人体之美为主要任务,其中杰作,如提香(tizian)之《下葬》(藏巴黎鲁勿尔博物院)、米开朗琪罗(michilangelo)之《末日审判》(罗马梵蒂冈教皇宫西斯廷教堂sixtine)、鲁本斯(rubens)之《下架》(藏比国安特卫普)与《天翻地覆》(藏德门兴博物院münchen)、委拉斯盖兹之《火神》(藏西班牙京城普拉托美术馆)等,倘非以卓绝之人体美之表现,将不能成为艺术史上之奇。顾诸艺术家倘不精悉人体构造,则其笔端将无如此游行自在,可断言也。东方人体格之健者恒多脂肪,匪如欧人之肌肉发达。故肌肉之紧张能帮助表情功用,于雕塑尤为显著。忽于此者,必成为情貌乖张之“公哉”,则低级之文明产物,今存于世者,亦不可胜记也。

夫造化之奇,无美不具。故一视同仁之中国艺术乃以山水、花鸟为其独到。至于人物,虽古人艳称顾、陆、张、吴,惜无物遗吾人可资考证。抑欲有雄强、博大、高超、华贵之艺术品,其题材必当以人为主,无可疑者。吾国艺事困于芥子园山水久矣。欲中国文艺复兴,必将以吾人生活为题材,是必侧重人之摹写,则利奥纳多·达芬奇之方法为最有功效。许士骐先生精研此学,历二十年。鉴于吾国之缺乏此项教材,因发愤编著此书,精确详备。吾人生当科学昌明之世,应借以促进治艺者之观察精微,而发掘造化隐秘。许先生此书将大有俾吾新艺术之发扬,因其资吾人于人之了解也。不辞谫陋,为抒所见如此。

1936年岁始

李可染先生画展序

芒砀丰沛之间,古多奇士,其卓荦英绝者,恒命世而王,冠冕宇内,挥斥八荒。古今人职业虽各有不同,秉赋或殊,但其得地灵山川之助,应运而生者,其吐属之豪健奔放,风范之高抗磊落,以视两千年前亡秦革命之夫,固同一格调也。吾友刘君开渠,徐州人,其雕塑已在吾国内开宗,而徐州李先生可染,尤于绘画上,独标新韵。徐天池之放浪纵横于木石群卉间者,李君悉置诸人物之上,奇趣洋溢,不可一世,笔歌墨舞,遂罕先例,假以时日,其成就诚未可限量,世之向慕瘿瓢者,于此应感饱啖荔枝之乐也。夫其兴之所至,不加修饰,或披发佯狂,或沉醉卧倒,皆狂狷之真,为圣人所取。必欲踽踽谅谅目不斜视,憧憬冷肉,内外皆方,识者已指之为乡愿,而素为李君之所不屑者也。故都人文荟萃,且多卓识,李君嘤求之意,当不难如愿以偿也。

1947年

叶浅予之国画

叶浅予先生素以漫画著名,驰誉中外,近五年来,方从事国画,巡礼敦煌,漫游西南西北,撷取民间生活服饰性格及景物。三年以前曾在重庆中印学会公开其随盟军军中及至印度旅行之作与新国画一部陈列展览。吾时赴观,惊喜非常,满目琳琅,爱不忍去,即定购两幅,但最重要之幅,已为人先得矣。

漫画家之观点在捕捉物象之特著性格,从而夸张之,其目的在予人以更深之刺激,此杜米埃(Daumier)之所以伟大也,浅予在漫画上之成功当然握有此种能力;而此种能力,实为造型艺术之原子能!漫画要点,尤在掌握问题核心,而用极简单之方式说出,使之极度明朗。纵是含有极深刻意义作品,但必出以简单明朗之笔调,故必须扼要,吸取精华,而弃遗糟粕,此尤为一切高级艺术成就之必具条件。九方皋之相马,伯乐咨嗟叹息赞美其“视其所视,不视其所不视,见其所见,而遗其所不见者”此也。见其所见须具有极大智慧,遗其所不见尤必具有极大功力,方肯扬弃那些细枝末节淆惑观感而不必要的东西。人皆可得同样成就,唯其范围广狭则各人不相同耳。

画家习惯于曲线用法,恒不注意直线形体,此中国之所以在抒情山水及花鸟两部门特别发展(虽有专长亭台楼阁如赵大年、袁江之辈,但古今极少),但从艺术言之,究是缺憾(文艺复兴时代巨作均带建筑物)。浅予之界画一如其速写人物,同样熟练,故彼于曲直两形体,均无困难,择善择要,捕捉撷取,毫不避忌,此在国画上如此高手,五百年来,仅有仇十洲、吴友如两人而已,故浅予在艺术上之成就,诚非同小可也。

作风之爽利,亦为表现动人之重要功能,浅予笔法轻快,动中肯綮,此乃积千万幅精密观察忠诚摹写之结果!率尔操觚者决不能望其项背,此又凡知浅予之忠勤于艺者,不可忽视之观点也。

艺术固当以现实为满足,即海市蜃楼、列子御风、百兽率舞、凤凰来仪、极乐世界、地狱变相,凡思力所至之境,亦应为艺术所至之境。惜中国近数百年来,类多低能作家,举所理想,无非残山剩水,枯木竹石,此以人生言之,已如稿木死灰,无复有活趣,安用有此等艺术乎!故吾人必须先把握现实,乃可高谈理想,否则,定是阿Q,凭胡说过瘾而已!毫无补于事实也。

中国此时倘有十个叶浅予,便是文艺复兴大时代之来临了!

1948年

介绍几位作家的作品

此次中国美术学院、国立北平艺专与北平美术作家协会联合举行之美术展览,其盛况无疑是空前的,各人出品皆经三团体严密审查。兹将会中最具性格之作,略为介绍,明知观者自能领会,唯以供印证而已。

叶浅予共出品六幅。叶先生为国中漫画名家,人人尽知,唯其从事国画,则近十年以来之事。漫画之课题,在找到问题核心,把握人物要点,此两课题对以抽象方式写出之中国画同样重要,故叶浅予先生之转移工作,一如美国平时工业一变为战时工业之毫不费力。此次出陈,如《负荷之苗女》之天然轻盈不假修饰;藏女舞蹈,长袖盘髻,设色稳艳,不必想象唐人;四川两位“南格劳止”神情活现,令人发笑。而最具讽刺意味者,为一大汉之改装花旦,此不需任何词句解释,画之本身便痛快说明一切,唯画之风格颇有取乎旧日纸马,一看不觉,再看则情调大变,出人意外,不但好笑,且令人吃惊,真杰作也。

李桦为中国木刻界领袖,但年来亦潜心水墨画,其抗战期间之在三湘军中所作,已有许多风景及人物之杰作,去年应聘来平,对于北平小人物尤感兴趣。此次陈列《天桥人物》十八幅,凡看相者、卖拳者、拔牙虫者、玩蛇者等等,无一不刻画入微,动态自然,尤难在笔歌墨舞,游行自在。何必奇形怪状写罗汉,即此也是千秋不朽人了。

宗其香以中国画笔墨,用贵州土纸,写成重庆夜景。灯光明灭,楼阁参差,山寺崎岖与街头杂景,皆出以极简单之笔墨。昔之言笔墨者,多言之无物,今宗君之笔墨皆包含无数物象光影,此为中国画之创举,应大书特书者也。

蒋兆和之人物已在中国画上建立一特殊风略,其笔意之老练与墨气之融和,令人有恰到好处之感。唯其负孩之幅,人之上部倘多空五寸白纸,当尤为美满也,但其画之本身则无可非议。

李可染所写,俱墨气淋漓,精神充沛,其醉汉绝倒,不愧杰作,又山水多幅,俱有古人难到之意境。

张大千之《杨妃调鹦鹉》,乃最近寄到者,其姿态之妩媚,线条之爽利,自具大家气势。

齐白石翁之山水,顽固派多非议之,不佞却喜其独具风格,故陈其旧作一幅。

印度之苏可拉君,已在其本国建立地位,昔曾留学意大利,尤精版画,去年来中国研究中国绘事,此次出陈王青芳像,气势勇强,与其另陈之小幅印度画大异其趣。另一位印度画家周德立,为印度当代大画家囊达拉·波司先生门下,画风略为浮动,但其印度作品《甘地使命》大横幅,则殊老到也。

王青芳过度多产,淹没其长,其写游鱼实有独到之处,故陈其多幅,亦披沙沥金之意。

田世光孔雀幅与黄均仕女,孔雀幅极意经营,反逊其平时悠然自得之妙,但此精神值得提倡,且在盛年苟不从事伟丽之巨制、将后悔莫及也,唯须意态从容,不宜仓卒从事耳。

李苦禅善写荷花,唯不喜唱拿手好戏。

油画在比率方面,在本展为最重,首须提出者为吴作人之《青海市集》。塞上人一见即证画中之真实气氛,其写中国中亚细亚人熙来攘往,各族人之性格与其披挂,浓艳之服饰与晴空佚荡辉映,成极明媚而活跃之画面,不足更缀以铜器买卖,此为中国油画史上重要杰作,故当大书特书者也。吴君风景作品,仍以磁器口(重庆)为最佳,笔调爽利,章法巧妙。其次则须推艾中信之《枕戈待旦》幅最为重要,此幅成于抗战期间,不特题旨警惕,而作风尤沉着深厚,与作者平时情调不同。画面阴沉,写出待旦光景,试以作者近作之《溜冰》合观,何其清快明丽。艾君尚有城外驼群及北平之云及写像多幅,俱是佳制;多产又多佳作如此,可寄以极大希望者也。李瑞年为国中最大之风景画家,此次所陈之风景大画三幅,置于世界任何风景画之旁皆无愧色。齐振杞之《地摊》,完全本地风光,处置得宜,允称佳构。董希文之《潮海》,场面伟大,作风纯熟,此种拓荒生活,应激起中国有志之青年,知所从事,须知夺取人之膏血乃下等人之所为也;其《马叔平先生像》,神态毕肖,而笔调又轻快可喜;另一静物,极尽酣畅淋漓之致,不愧杰作。冯法祀格局雄强阔大,其演剧队之晨会,未免小题大做,但其色彩作法及结构皆完善美备,其另素描四幅,俱是头等作品。李宗津之《耕耘》以圆明园残迹作底,虽无如此灵动,笔法亦能动人;《叶浅予像》与《李立人像》,均极自然;其《苗民赶集》色调极雍穆有和平气象。李君之作如能再主观一些写更有佳境也。土木工程工作写来甚易乏味,黄养辉所作《黔桂路》水彩画则令人起美感。杨化光女士之静物两幅皆精妙,尤以盆花为胜,与萧淑芳女士之鱼,程宝紫之红花,俱是本展静物中之杰作。叶正昌无暇作画,但其小幅风景两张,俱简练者恰到好处。宋步云之《白皮松》,妙手偶得;另一女人像亦妙。少壮作家中,戴泽、韦启美,均在本展中大显身手。戴泽之《缝工》、《马车夫》,雪景及大幅《韦启美像》,色彩丰富明朗,皆许其前程远大。韦启美之《裸女之背》,色彩烂漫,《大树》则又沉雄,俱是成熟作品。雕刊殊贫乏,亦因作家太少,但王临乙之《台湾归入祖国怀抱》巨幅稿,情调适合;王炳熙之《张司令廷孟像》,精神奕奕;又刘生像作风飞动,为大会生色。其外则徐沛贞女士之一小件《苗女》尚简洁可喜。学生作品值得一提者,有孙桂桐之《风景》,色调老练,卢开祥之《庭院》,章法自然。韦江凡速写《黄宾虹先生侧影》,神态毕肖,皆可称佳作也。图案方面有高立芬之地毯设计,色泽简雅。徐振鹏之田园景色,饶有意趣。孙行序之椅垫设计两种,均雅致切用。殷恭端美展广告,以浅绿投入深绛,自然鲜艳。染织多种深青间白,均高雅切用。尤以陈碧茵之利用武梁祠汉画为染织,更有与古为新之妙。陶瓷较之去年大有进步,其佳制如叶麟趾之窑变之瓶,叶麟祥白色茶壶,吴让农、吴让义之酱色盘碟,或简洁,或古雅,俱有特色也。

1948年

《黄养辉画集》序

缥缈空灵,艺事中超脱之境也,但掩蔽浮滑寒俭,不才者附焉。于是实事求是者不厌规矩准绳,极意象物之工,而求一当其才者,又转求缥缈空灵。夫物极必反,辗转循环,造物之变,乃借艺术精诣,继续不断以享人类眼福。

溯自人类创制艺术过程言之,自喃喃学语之山林派,跻于规模大备之庙堂派(亦曰古典派),以后再转入笃守方式之馆阁体,复进而革命,寻求至诚无伪之天真。其循环之迹象显然可见也。

黄君养辉,从吾游近二十年。其为人性格笃实,故初工写像,又不厌规矩准绳,故不避一切建筑物横直之线,此乃为一味抒情者所难。抗战初期,黄君服务于建设广西、复兴中国之桂林。为写广西建设之大图多幅,大为工程界所赏。旋被聘至黔桂铁路,乃畅写黔桂路艰险工程数百幅,皆以美术眼光出之,开中国绘画新境界。充实之谓美,是疗浮滑寒俭无上剂也。近年受聘在国立北平艺专授教,及中国美术学院研究,间为塘沽新港工程作画,又百十幅,推进之功弥大。黄君斟酌物象明暗,期光之适合,乃益实物以缥缈空灵,以达成艺术致用目的,所谓艺之精者几乎道,非耶?

1948年10月

《关山月画集》序

艺术乃最无束缚极度自由之世界,故襟怀广博,感情敏锐之士,以几年苦工,把握造物之色像,以后即可骋其才思所至,尽情发挥,毫无顾忌(只不背反公德)。不足则益以游踪,扩大见闻范围,或研讨学术,开辟思想,此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意也。岭南关山月先生初受高剑父先生指示,学艺天才卓越,早即知名,抗战期间,吾识之于昆明,即惊其才情不凡。关君旅游塞外,出玉门,望天山,生活于中央亚细亚者颇久。以红棉巨榕乡人,而抵平沙万里之境,天苍苍,地黄黄,风吹草动见牛羊,陶醉于心,尽力挥写。又游敦煌,探古艺宝库,捆载至重庆展览,更觉其风格大变,造诣愈高。胜利之后,关君走南洋,所至声誉鹊起。今将集其精华付梓,敬举所知,为阅者告。

1948年

中国艺术的没落与复兴

中国艺术没落的原因,是因为偏重文人画。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样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无问题,不过他的末流,成了画树不知何树,画山不辨远近,画石不堪磨刀,画水不成饮料,特别是画人不但不能表情,并且有衣无骨,架头大,身子小。不过画成,必有诗为证,直录之于画幅重要地位,而诗又多是坏诗,或仅古人诗句,完全未体会诗中情景。此在科举时代,达官贵人偶然消遣当作玩意。至于谈到艺术,为文化部门——绘画尤为文化重要项目——以他去发挥人的智慧、品性,和诗词、小说、音乐、戏剧,同其功用,那么,这一类没落的中国画,是担当不了这个使命的。

王维、吴道子的高风,不可得见,其次者如马远之松、夏圭之杉,亦难得见,在今日文人画上能见到的不是言之有物,而是言之无物和废话。今日文人画,多是八股山水,毫无生气,原非江南平远地带人,强为江南平远之景,唯摹仿芥子园一派滥调,放置奇丽之真美于不顾。我得声明,我并非唯物论者,不过曾经看到如此浮泛空虚、毫无内容之画,如林琴南,原是生长在高山峻岭、长江大河、巨榕蔽天、白鹭遍地之福州,偏学我江苏不甚成材之王石谷,其无志气,既可想见,其余更无论矣。

海派造型美术、绘画雕塑,遭到逆流,这完全是画商作怪,毫无疑义。本来艺术为人类公共语言,今乃变成了驴鸣狗叫都不如,驴鸣多为求偶,狗叫尚为警人,都有几分为了解的表情也。天下只有懂得人越多越发伟大的作品,如希腊雕刻、文艺复兴时代重要作品、吾国唐宋绘画,其妙处万古常新。敢武断说一句:没有人懂得就不是好东西,比如食物哪有不堪入口而以为美味的呢?除非是狗屎一类的东西。并且,以我的经验,凡是不成材的作家,方去附和新派,中外一样,可想见其低能,以求掩饰之苦心了。

这类新派名目繁多,在意大利为未来派,在德国为表现派,名虽不同,其臭则一。搞到如此,有光荣历史之法国,目下已找不到几位真能写画的人,岂非悲运。不知各类艺术,多有其自然之限制,勉强不得。如雕塑之不能做成飞的形态,除非浮雕。未来派画猫八只脚,说是动的情形,如此是想要以画与电影竞赛,何能济事?只求味好,不必苛求,香气能香固好,但香而味不好,于口毫无益处。如诗的境界,音乐的境界,能有,固然于画有益,若专求诗境乐境,而生画境,这手和眼睛便为无用。试问音乐不为听,味不中口,图画雕刻不为看,这还不是白费精神,暴殄天物?所以,我批评这一类艺术家,总之为以机器遗造石斧。原始人时代用手制成之石斧,自然可当文化之胎,现在用20世纪完备之机器去制造石斧,抑何可笑?京调只思媚俗,相习成风,不图进取。须知要晓得我们的敌人日本,既解除武装,只有覃精文治,他们以后全国人都是中学毕业,知识水准提高,又能集中精力于艺事,他们又有普遍的爱好,丰富的参考标本,不像我们只藏得有几张四王、恽、吴山水。在世界文化界角逐起来,我们要不要警惕!我们在一切上都应当放大眼光,尤其在艺术上不放大眼光,那真不行。讲到这里,我又要批评只用作风区别南北两宗派之无当。用重色金碧写具有建筑物的山水,以大李将军为师,号北宗;用水墨一色,以王维为祖的号南宗。何不范宽的华山的为华山派,倪云林江南平远的为江南派为得当。因如此,便能体会造物面目,如法国十九世纪能成为技尔皮茸派是也,专写湖沼、水光、大树、森林,缀以农夫耕牛,而无高山峻岭之雅。

假使能如此分派,则这卢雁岩、黄山、太华、九疑、罗浮、武夷、天台、青城、峨眉、鼎湖、赤城,将有真面目,并且约略看见些各地的鸟兽、草木,助长些遐想的。对不起,吾又要加入一支插曲: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初期,我在重庆,四川省教育厅请我主考四川省中学图画教员,要我出题目,我便出两个如下之题目:“至少两个四川人,在黄角树下有所事,黄角树不画树叶。”弄得试生束手无策,原定两点钟内完卷,半小时过,尚无消息。开始议论,抱怨的说这个不像题目:难道四川人与别地有啥子两样,况且不画树叶怎么会表示出什么树?为我听见,我便答道:正因为你们都是这样想法,所以我要考你们,对于事物的观察如何。你们即考上,亦不过一个中学教员,我当然不责备你们交出什么杰作,不过治艺术,唯一要点是观察能力。比方黄角树,画的身干盘根枝节,何必用叶子来表示?中国画家画树,除松树树身上圈几个圈外,千篇一律。画杨柳敷赭色,画点圈便叫柏树,对树木树干树枝完全不理,这算作画么?至于人相,如果用人相来区别,当然较难。比如说,广东人眉目距离更近,湖南人下颔内削而小,常多露齿。北方人殊黑,较南方人为自然。画出区别不容易,不过要人一望而知为四川人,那最容易不过了。头上缠块白布,穿上长衫光了脚,不即是四川人么?所谓有所事,即摆龙门阵也好,赌钱也好,耕地也好,搐船也好,极度自由,有什么难呢?他们释然大悟,但总觉得题目有些别扭,因为完全出于他们想象以外。交卷后,细阅之,当然没有佳卷,因为他们所学,是另外一套,全离开事物,而全不用观察也。

我所谓中国艺术之复兴,乃完全回到自然,师法造化,采取世界共同法则,以人为主题,要以人的活动为艺术中心。舍弃中国文人画独尊山水的荒谬思想,山水非不可学,但要学会人物花鸟动物以后,如我国古人王维,样样精通,然后来写山水。并不是样样学会,方学画山水,因为山水是综合艺术。包括一切,如有一样不精,便即会露马脚。哪有样样不会,只学一些皴法,架几丛枯柴,横竖两笔流水,即算是山水的办法。考其内容,空无一物。王维、李思训固无物证,但展开李成、范宽的杰作,与近代人物画相较,真如神龙之于蝼蚁,相去何啻霄壤。人家武器已用原子弹,我们还耽玩一把铜剑,岂非奇谈。

音乐有所谓庙堂音乐、房间音乐,如吾国之七弦琴,非不高雅,但只可在房间内燃起一炷香,品一杯清茗,二三人相与欣赏。若在稠人广众之中,容积五六十人的场面,便完全失去他的作用。倘在几千人集合的大厦,一定需要巴哈、贝多芬、范拿内的大交响曲,方压得住。中国画习见之古木竹石,非不清雅,但只可供一间小客厅内陈设,若置于周围二三十丈的大展览会,纵是佳作,亦必不为人注意。比之四川泡菜,极为口爽,但不能当做大菜做享宴之用。绘画雕刊,在全盛时代专用作大建筑物上的装饰,供大家瞻仰,后世乃有消遣品出现。唯世界动荡祸乱频仍,大作品随着事变损失,小作品携带容易,后能流传后世。故上古艺圣菲狄亚斯的作品,今无所遗,反靠那些出土的诡俑,考见其遗风余韵的影响。吾国唐代画圣吴道子那些在庙宇中的辉煌的大壁画,千百年后,全数毁灭,幸而在敦煌洞窟中尚保存得许多五、六、七、八世纪的佛教壁画,此类作品皆出于无名英雄之手,尚精妙如此,再去想象当年吴道子所作,应当高妙奇美至如何程度!他的画圣尊号,一定不是如王石谷那样凡庸侥幸得来的,我们要拿他做标准。

所以,我们如果希望中国艺术要达到他如唐代的昌盛,第一需要有一群具大智慧而有志之士,如曹霸、王维、吴道子、阎立本一类的人物,肯以全力完成他们的学术,再给他们一些发展抱负的机会,使得他们能够完成他们的作品。其间有一重要条件,即建筑家必须是有艺术修养的学者,而不仅仅是一位土木工程的设计家,根本在墙壁上是不注意的。第二是以后的政治家,必须稍具审美观念,承认艺术是发挥人类思想及智慧的工具,不加漠视,使每个时代的代表艺术工作者,留下一些每个时代的记号,供后人欣赏也好,参考也好,取材也好,嘲笑也好。

我并在此郑重指明,要希望艺术昌明,单靠办学校是不够的,唯办学校而又不取光明的途径,便堵死了艺术的生长。因为如不办学校,听其自生自灭,它倒可以自由采取它适合的形式,或者它自能得着光明的途径;如办学校,而仍走黑暗的道路,则强定一型,以束缚一切,必将使可造之才,斫丧而成废料,其祸比较无学校为尤大。学校的功用,仅仅使一般愿投身艺术工作者得充分启发其才智,如种五谷,使其能充分成熟而已。

除开办设立教学完善之学校以外,真能帮助艺术进步的,莫过于美术馆了。任何文明国都市,都有美术馆的设立,所以陈列古今美术品,亦用以鼓励新进作家。各国用以考验人民文化程度,此亦为其一端。惜乎我国人已知图书馆的重要,独未尝感觉美术馆的重要。图书馆之灌输知识,美术馆陶养性情,功用是相等的,而美术馆为劳动者之恢复疲劳、儿童之启发智慧,以及慰藉休息时间稀少者,其功用之发挥,较图书馆为尤大。美术馆尤其是艺术天才的归宿地,因为假定吾国真个吴道子、王维再世,或者米开朗琪罗、伦勃朗等转世在中国,他们当真出产了许多惊人作品,而无地方容纳他们的作品,也是枉然。比如现在中国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畲、溥雪斋等诸先生作品,除私家收藏外,不能见于公共场所,岂非憾事。问人家喜欢么,我可以答至少一半的群众是喜欢的,否则不成其为文化城之市民。然则何不急急办一美术馆呢?公家的美术馆办得像样,私家的宝贵收藏,自然就会向那里捐出,看郭世五先生向故宫博物院所捐收藏历代名瓷,以及傅沅叔先生将他的校勘的藏书几四千部捐入北平图书馆,是其明证。

一般社会之审美观念提高,可以增进对人类美术品的爱好,于是有天才出,便不愁没有发挥才能的机会。人才多了,有意义的作品多了,并藏在公共地方为大家欣赏,并晓得欣赏,那便是文艺复兴了。这件重大的文艺复兴工作,吾人在迎接他的来临以前,有一起码条件,就是要先有清洁干净的穷人。因为清洁的习惯都没有的人,不能希望他爱美术的,正因为美术是人类精神上之奢侈。美术的敌人有二,就是穷与忙;而他真正的死敌,乃是漠不关心。清洁都不注意的人,其他身外之物,当然更不注意了。

我希望此后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第一要立大志,要成为世界上第一等人,作出世界上第一等作品。他的不朽的程度,与中国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外国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但丁、莎士比亚、牛顿这一类人等量齐观的。千万勿甘心于一种低能的摹仿一家,近似便恰然自足,若是如此,可算没出息,若真如此的话,吾人热烈期待文艺复兴便无希望,恐怕我们已往的敌人,倒完成他们的文艺复兴了。这是多么需要警惕的事呀!耗费诸位宝贵的光阴——谢谢。

1947年

新国画建立之步骤

近日有北平美术会者发传单攻击敝人,本系胡闹,原可不计,唯其所举艺专事实全属不确,淆惑社会听闻,不能不辩。

传单所举本校此次招生,国画组仅取五人,实则此次录取国画系学生系十三人,超过其所举之数一倍多,此固非为满足名额,全凭成绩,倘成绩不佳,或竟一人不取。

本校去年重办,定为五年制。国画、西画、雕塑、图案在第一二年共同修习素描,第三年分班。已呈准教育部在案。传单所举三年素描,显非事实。仅举两点,已均为无的放矢。此在一糊涂孩子偶欲发泄稚气,心血来潮,发一传单,骂所不痛快之人,情亦可谅,但为一堂堂学术团体,不先将事实调查清楚,贸贸然乱发传单,至少可谓不知自重,自贬身份。

至攻击不佞为浅陋,此固无足怪。但不佞虽浅陋,中国历史上之画家我所恭敬的王维、吴道子、曹霸不可得见外,至少曾知周叻、周文矩、荆浩、董源、范宽、李成、黄筌、黄居寀、易元吉、崔白、米元章、宋徽宗、夏圭、沈周、仇十洲、陈老莲、石谿、石涛、金冬心、任伯年、吴友如等人,彼等作品之伟大,因知如何师法造化,却瞧不起董其昌、王石谷等乡愿八股式滥调子的作品。唯举董王为神圣之辈,其十足土气,乃为可笑耳。

故都不少特立独行之士,设帐授徒,数见不鲜,相从问道者所在多有,此固足以辅佐学校教育之不足。至于国画,仅为艺专中学科之一部。征诸国家之需要与学生之志愿 ,皆愿摹写人民生活 ,无一人愿意模仿古人作品为自足者 。故欲达成此项志愿与目的,仅五年学程,倘不善为利用,诚属重大错误。两年极严格之素描仅能达到观察描写造物之静态,而捕捉其动态,尚须以积久之功力,方克完成。此三年专科中,须学到十种动物,十种翎毛,十种花卉,十种树木以及界画。使一好学深思之士,具有中人以上秉赋,则出学校,定可自觅途径,知所努力,而应付方圆曲直万象之工具已备,对任何人物、风景、动植物及建筑不感束手。新中国画至少人物必具神情,山水须辨地域,而宗派门户,则在其次也。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者,理宜如是也。

素描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但草草了事,仍无功效,必须有十分严格之训练,积稿干百纸方能达到心手相应之用。在二十年前,中国罕能有象物极精之素描家,中国绘画之进步,乃二十年以来之事。故建立新中国画,既非改良,亦非中西合璧,仅直接师法造化而已。但所谓造化为师者,非一空言,即能兑现,而诬注重素描便会像郎世宁或日本画者,乃是一套模仿古人之成见。试看新兴作家如不佞及叶浅予、宗其香、蒋兆和等诸人之作,便可征此中成见之谬误,并感觉到中国画可开展之途径甚多,有待于豪杰之士发扬光大,中国之艺术应是如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或为一艺术家之需要。尊重先民之精神固善,但不需要乞灵于先民之骸骨也。

1947年10月

《八十七神仙卷》跋二

是年,吾应印度诗翁泰戈尔之邀,携卷出国,道经广州,适广州沦陷,漂流西江四十日,至年终乃达香港。翌年走南洋,留卷于港银行铁箱中,虑有失也,卒取出偕赴印度,曾请囊达拉·波司以盆敢文题文。廿九年终,吾复至南洋为筹赈之展,乃留卷于圣地尼克坦。卅年欲去美国,复由印度寄至槟城,吾亲迎之。逮太平洋战起,吾仓皇从仰光返国,日夜忧惶,卒安抵昆明。熊君迪之馆吾于云南大学楼上。卅一年五月举行劳军画展。五月十日,警报至此,画在寓所,为贼窃去,于是魂魄无主,尽力侦索终不得。翌两年,中大女生卢荫寰告我曾在成都见之,乃托刘德铭君赴蓉,卒复得之,唯已改装,将“悲鸿生命”印挖去,题跋及考证材料悉数遗失,幸早在香港付中华书局印出。但至卅五年胜利后返沪,始及见也。

想象方壶碧海沉,帝心凄切痛何深;

相如能任连城璧,负此须眉愧此身。

既得而愧恨万状,赋此自忏。

1948年10月重付装前书

《积玉桥字》跋

天下有简单之事,而为愚人制成复杂,愈久愈失去益远者,中国书法其一端已。中国书法造端象形,与画同源,故有美观。演进而简,其性不失。厥后变成抽象之体,遂有如音乐之美。点画使转,几同金石铿锵。人同此心,会心千古;抒情悉达,不减晤谈。故贤者乐此不疲,责学成课,自童而老不倦;嗜者耽玩,至废寝食。自汉末迄今几两千年,耗人精神不可胜数。昔为中国独有,东传日本,亦多成癖。变本加厉,其道大昌。倘其中无物,何能迷惑干百年“上智下愚”如此其久且远哉?

顾初民刻甲骨已多劲气,北魏拙工勒石弥见天真。至美之寄往往不必详加考虑,多方策划,妙造自然,忘其形迹。反之,自小涂鸦,至于自首,吾见甚众,而悉无所成也。古称“业精于勤”,焉有结果相反,若此剌谬哉?无他,一言以蔽之,未明其道故也。其道维何?曰书之美在德、在情,唯形用以达德。形者,疏密、粗细、长短,而以使转宣其情。如语言之有名词、动词而外,有副词、接词,于是语意乃备。

今号称善书之何子贞,学《张黑女碑》方习数字,至于汗流浃背。其乖如此,误人如此,安得不去道日远乎?

余悲此道之衰,而归罪于说之谬。爰集古今制作之极则,立为标准,亦附以淆人耳目之恶,裨学者习于鉴别善恶之明,而启其致力之勇。其道不悖,庶乎勤力不废,克能有成。

古人并无“笔”,更无今日之所谓“法”。

我对于敦煌艺术之看法

中华民族原较东西文明各民族少宗教意识,自汉通西域,引佛教东来,更乘六朝丧乱孔多之际,佛教得以昌盛。于是为宗教服务之艺术,改变形式,大受印度影响,其中士大夫阶级,尚有守中国原来传统之作品(如顾恺之《女史箴》、展之虔《春游》等等,假定它们都是真迹),若六朝之洞窟艺术如云岗、龙门、天龙山之属(宾阳洞高刻已建立中国风格),大抵皆染印度影响甚深。因佛教此时极发达,既刊划佛教,用其形式,当不可避免。只建筑仍中国风格,因印度用石,中国用木,虽已无六朝建筑存在,但唐建尚有,以唐推断六朝,想能仿佛。绘画则由汉人丹青,发展到唐之极度壮丽完备,我可约略与印度作一比较。吾国古人好言印度犍陀罗艺术,以我游印亲眼所见,此染有希腊坏影响之北印度艺术,可以谓之希、印两族合瓦之艺术,因其全无希腊、印度之优美,而适有各个之缺点也。此可由上海土山湾教士传授中国人油画得一概念,其中国人所画之作品,全是中西合瓦,毫无意识!印度美术与中国美术时代兴衰有相同之点,即其上古甚有创造力(阿育王时代,约相当于西汉),中衰历五六世纪,而极盛于七、八、九世纪(唐代)。如今日印度之伟大作品若Elephanta,Mawaripuram,Flora等地所存之雕刻,Ajanta之壁画,彼之极盛时代,与我国之极盛时代精神一致,即民族形式之形成;以印度Elephanta像庙及Elora之西梵天主伉俪浮雕(希腊王四世纪标准),与犍陀罗艺术之在北印Taxila(不久以前发掘出1世纪左右古城),以及拉合尔等大城各大博物院所藏古雕刻相比,其精粗真如珠玉之与瓦砾!因我所见大小不下数千件犍陀罗作品,三等以上之物未得见一件。若象庙之三面像及爱洛拉雕刻,伟大精妙,则是奇观,可与埃及、希腊杰作比拟也。此犍陀罗风格之被中国接受,遂致中国失去汉人简朴而活跃之风格,形成一种拙陋木强之情调。迨唐代中国性格形成,始有瑰丽之制。故敦煌盛唐作品,其精妙之程度,殆过于印度安强答壁画。

吾国自汉及宋千年文物大都毁坏,文献不足征,幸有敦煌洞窟保存得数百件完整壁画与雕刻,可考见吾国各时代之风格与兴衰之迹。而最重要,唐代中国文艺高峰之存于绘事者,可约略窥见一斑,为吾人想象不可得见之吴道子、王维高妙作品之助;而又证明借助他山,必须自有根基,否则必成两片破瓦,合之适资人笑柄而已,征之印度与吾国皆有明例也。又魏时之喃喃派(亦可称之未成熟之山林情调)不能比汉之喃喃派,因汉代雕刻之到达武梁祠境界,如人之已能语言,差足表情,若降而又返回喃喃情调,则有如患脑膜炎而哑者之语言表情,显出病态。敦煌北魏之飞天,不足比辽阳汉画,而盛唐供养人,则可考见中国绘画之大成。合以历世所遗卷轴观之,治中国中古艺术史,得过半矣。

复兴中国艺术运动

吾本欲以建立中国之新艺术为题,只因吾国艺术,原有光荣之历史、辉煌之遗产,乃改易今题。所谓复兴者,乃继承吾先人之遗绪,规模其良范,而建立现代之艺术。慰藉吾人之灵魂,发挥吾人之怀抱,展开吾人之想象,覃精吾人之思虑也。在此类种种步骤进行以前,必须先有番廓清陈腐、检讨自我之工作。

第一在思想上,吾先人遗留与吾人之伟制,如建筑方面:有长城、天坛,近在眼前;雕刻方面:有龙门、云冈、宾阳洞、天龙山;绘画方面:有敦煌千佛洞,其伟大之结构,如维摩诘接见佛使文殊师利。此固可视为外来影响,非中土本位文化;但如吾所藏之《八十七神仙卷》(中华书局出版),其规模之恢弘,岂近代人所能梦见!此皆伟大民族,在文化昌盛之际,所激起之精神,为智慧之表现也。无他,亦由吾国原始之自然主义,发展到人的活动努力之成绩也。在古希腊全盛时代,其托利亚式、伊奥尼式、利林斯式三种建筑上,恒以神话人物为雕刻及壁画之题材,产生杰作,不可胜数。惜我国民族天才,为佛教利用,亦创造了中国型之佛教美术。顾吾国虽少神话之题材,而历史之题材则甚丰富,如列子所称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大禹治水、百兽率舞、盘庚迁殷、武王伐纣、杏坛敷教、春秋战事、负荆请罪、西门豹投巫、萧萧易水、博浪之椎、鸿门之会、李贰师之征大宛、班定远之平西域等等,不可胜数,皆有极好场面,且少为先人发掘者。其外如海市蜃楼,亦资吾人无穷冥想;益以民间传说,画材不避迷信,可说丰满富足,无穷无尽也。

在此方面,检讨吾人目前艺术之现状,真是惨不可言,无颜见人!(这是实话,因画中无人物也。)并无颜见祖先!画面上所见,无非董其昌、王石谷一类浅见寡闻,从未见过崇山峻岭,而闭门画了一辈子(董王皆年过八十)的人造自来山水!历史之丰富,造化之浩博,举无所见,充耳不闻,至多不过画个烂叫化子,以为罗汉;靓装美人,指名观音而已。绝无两人以上之构图,可以示人而无愧色者。思想之没落,至于如此!中国三百年来之艺术家,除任伯年、吴友如外,大抵都是苏空头。再不自觉,只有死亡!以视西方巴尔堆农、哈利卡纳苏斯陵之雕刻,以及达·芬奇之《最后晚餐》、米开朗琪罗之《最后的审判》、拉斐尔之《雅典派》、提香之《圣母升天》、丁托列托之《圣马可的奇迹》、鲁本斯之《天翻地覆》、委拉斯开兹之《火神的锻铁工厂》、伦勃朗之《夜巡》,近代若吕德之《出发》、德拉克洛瓦之《希阿岛的屠杀》、门采尔之《铁厂》、夏凡纳之《和平》、罗丹之《地狱之门》等作,真是神奇美妙,不可思议。彼有继起,而吾中断,但以吾先人之遗产比之,固毫无逊色也。然问题是现在与将来,而非既往——昔日之豪华,不能饱今日之枵腹也!

二论技巧:古人形容高贵精妙之技术,曰传神阿堵,曰真气远出,曰妙造自然;今人之所务,仅工细纤巧而已,且止于花鸟草虫;其外已少能写人像之人,少能画动物之人,少能画界画之人,少有能画一树至于高妙之人。虽多画花鸟虫鱼之人,而真精能与古人抗手者,不过三五人而已!以中国之大,人民之众,艺事之衰落,至于如此,若再不力图振奋,必被姊妹行之科学摒弃!更无望自立于国际!

吾人努力之目的,第一以人为主体,尽量以人的活动为题材,而不分新旧;次则以写生之走兽花鸟为画材,以冀达到宋人水准;若山水亦力求不落古人窠臼,绝不陈列董其昌、王石谷派人造自来山水,先求一新的艺术生长,再求其蓬勃发扬。大雅君子,幸辱教之。

1948年

剪纸艺术家陈志农先生

人家往往批评我誉人太过,但是我心中却有分寸;如一人或一物不值得赞美,我就不响,如有一人怀一艺达到前无古人,我便喜欢加重语气赞扬他。像二十年前我写过泥人张一例(天津)。我讨厌温吞水的评奖,反正我的言论我自己负责。

陈志农先生的剪纸,寻常人以为平淡无奇,我却以为陈先生是今日中国艺术界代表人物之一。因为他用民间艺术形式的剪纸工具,表现一个高级造型的心灵,这是世界上任何地区也是少有的。

陈先生的剪纸题材,极其广泛,但以劳动人民为主,我所见的,就有一百多种!去年我乘出国之便,带出五六十种,以示捷克、苏联的朋友,人人赞美,“有目共赏”是不虚的。

剪纸当然是一种小型艺术,但是陈志农先生的造诣,达到一大艺术家的程度。所以我极愿替他表扬,又陈先生蒙古血统,可以希望他将来成一新型的曹雪芹!

1950年

《舒新城美术照相习作集》序

法大画家安格尔善提琴,其艺几与其画埒。在欧洲举人之怀性质相殊之第二艺,恒曰安格尔之提琴,盖以仅见。若在吾国,则夫子尚勇而张飞能为刁斗之铭,人所惊异。唯今时衰,人惶惶焉惧,饔飧之不继,无余力闲暇,而情韵乃几乎息矣。吾友舒新城先生,既以教育名世,而耽摄影。好游,凡游必携镜与俱,遇所惬意则摄成幅,数逾千百,美不胜收。择其优者,汇集刊行,以饷同好。其中若《倦》、若《雨后》,浑穆已极;若《昂首》,则宋人佳画;而《山居》则毕沙罗(印象派名家)极诣也。又若《努力》,若《斜阳芳草》,皆倏忽瞬息之妙境也。窃谓今日之能手,均骛点石成金之壮志,不知全国有俯拾即是,初未需点者。新城先生所取殆在此。要之,楚人之性,豪迈豁达,务壮丽繁忙之观,而少温文静逸之趣。新城先生既无所摄,即余所见其佳作亦不止此,而所采如此册者,信足征乎衡岳潮水间人之嗜尚也。例之琴声,此画所奏有高歌狂吟大唤憨舞之节,而无呜咽啜泣叹息几谓之调。虽然,其为韵亦有所不尽矣。不识作者亦首肯否?

任伯年评传

任伯年名颐,浙江萧山人,后辄署名“山阴任伯年”,实其祖藉(籍)也。其父能画像,从山阴迁萧山业米商。伯年生于洪杨革命之前(1839年),少随其父居萧山习画,迨父卒(伯年约十五六岁)即转徙上海。是时任渭长有大名于南中。伯年以谋食之故,自画折扇多面,伪书“渭长”款,置于街头地上售之,而自守于旁。渭长适偶行遇之,细审冒己名之画实佳,心窃异之,猝然问曰:“此扇是谁所画?”伯年答曰:“是我爷叔。”又问曰:“任渭长是汝何人?”答曰:“是我爷叔。”又追问曰:“你认识他否?”伯年心知不妙,忸怩答曰:“你要买就买去,不要买即算了,何必寻根究底。”渭长夷然曰:“我要问此扇究竟是谁画?”伯年曰:“两角钱哪里买得到真的任渭长画扇?”渭长乃曰:“你究竟认识任渭长否?”伯年愕然无语。渭长乃曰:“我就是任渭长。”伯年羞愧无地自容,默然良久不作一声。渭长曰:“不要紧,但我必欲知这些究谁所画?”伯年局促答曰:“是我自己画的,聊资糊口而已。”渭长因问:“童何姓?”答曰:“姓任。当年习艺,父亲长谈渭长之画,且是伯叔辈。及来沪,又知先生大名,故画扇伪托先生之名赚钱度日。”渭长问:“汝父何在?”答曰:“已故。”问:“汝真喜欢作画否?”伯年首肯。渭长曰:“让汝随我们学画如何?”伯年大喜,谓:“穷奈何?”渭长乃令其赴苏州从其弟阜长居,且遂习画。故伯年因得致力陈老莲遗法,实宋以后中国画正宗,得浙派传统,精心观察造物,终得青出于蓝。此节乃二十年前王一亭翁为余言者。一亭翁自言,早岁习商,居近一裱画肆,因得常见伯年画而爱之,辄仿其作。一日为伯年所见而喜,蒙其奖誉,遂自述私淑之诚。伯年纳为弟子焉。

任氏画皆宗老莲,独渭长之子立凡学文人画,不肖其父、其叔,浮滑庸俗。其于伯年造诣,不啻天渊。伯年学成,仍之沪。名初不著。有人劝其纳资拜当时负声望之老画家张子祥(熊)。张故写花鸟,以人品高洁,为人所重。见伯年画大奇之,乃广为延誉。不久,伯年名大噪。

伯年嗜吸鸦片,瘾来时无精打采,若过足瘾,则如生龙活虎,一跃而起,顷刻成画七八纸,元气淋漓。此则其同时黄震之先生为余言者。

伯年之同辈为胡公寿、钱慧安、朱梦庐、舒萍桥,其中胡公寿为文人,朱、舒皆擅花鸟,但均非伯年敌手。

伯年之学生有徐小仓、沙山春、马镜江。小仓、山春皆早逝,镜江亦不寿,有《诗中画》行世。倘天假彼等以年,可能均有成就。后有倪墨耕,民国初年尚在沪鬻画,不过油腔滑调而已。伯年卒于光绪乙未(1895年)。伯年有一子一女。女名雨华,学父画,甚有得,适湖州吴少卿为继室,吾友吴仲熊君之祖也。吴少卿毕生推崇伯年,故断弦后婿于伯年,雨华无所出。伯年逝世(1895年)时,其子堇叔年才十五,故遗作皆归雨华。雨华卒于民国九年(1920年)。余居上海,与吴仲熊君友善,过从颇密。仲熊知吾嗜伯年画,尽出其伯年父女遗迹之未付裱者,悉举以赠,可数十纸。后吾更陆续搜集,凡得数十幅精品,以小件如扇面、册页之属为多,其中尤以黄君曼士所赠十二页为极致。今陈之初先生独具真赏,力致伯年精品如许,且为刊印,发扬国光。吾故倾吾积蕴,广为搜集附之,并博采史材,为之评传。

吾于1928年初秋居南京,访得一章敬夫先生之子,延吾往其家(玄武湖近)观伯年画。盖其父生平最敬伯年,又家殷富,故得伯年画颇多。记其佳者有《唐太宗问字图》,尚守老莲法,但已具后日奔逸之风。又《五伦图》,花鸟极精。又《群鸡》,闻当日敬夫以活鸡赠伯年,伯年以画报之者。此作鸡头为鼠啮,敬夫请钱慧安补之。均佳幅。惜敬夫夫人过于秘守,不肯示人,且至当时尚未付裱,故无从得其照片。

抗战之前,余闻陈树人先生言,其戚某君居沪藏伯年画达七八十幅,中多精品云。吾久欲往沪一观而未果,今已不可能,因树人已下世,无人为介,且亦不得主名也。

学画必须从人物入手,且必须能画人像,方见功力。及火候纯青,则能挥写自如,游行自在。比之行步,惯径登山,则走平地时便觉分外优游,行所无事。故举古今真能作写意画者,必推伯年为极致。其外如青藤、白阳、八大、石涛,俱在兰草木石之际,逞其逸致之妙。而物之象形,固不以人之贵贱看,一遇人物、动物,便不能中绳墨得自然法,而等差易其位也。当年评剧家之推重谭鑫培之博精,并综合群艺,谓之“文武昆乱一脚踢”。伯年于画人像、人物、山水、花鸟,工写、粗写,莫不高妙,造诣可与并论。盖能博精,更借卓绝之天秉,复遇渭长兄弟,得画法正轨,得发展达此高超境界。但此非徒托学力,且需怀殊秉。不然者,彼先辈之渭长昆季曷无此诣哉?

1928年夏,吾与仲熊同访堇叔先生。堇叔工韵文,而书学钟太博,亦是人物。曾无伯年遗作,但见伯年用吾乡宜兴陶土塑制其父一小全身像,佝偻垂小辫,状至入神。蒙堇叔赠伯年当年摄影一纸,即吾本之作画者也。堇叔于十年前病故,民国卅年(1941年)左右,其后嗣尚作与吾论证其先人之文,可见其后至今尚昌士也。

忆吾童时有一日,先君入城,归仿伯年《斩树钟馗》一幅,树作小鬼形,盘根错节,盖在城中所见伯年佳作也。是为吾知任伯年名之始。

计吾所知伯年杰作,首推吴仲熊藏之五尺四幅《八仙》,中之韩湘、曹国舅幅,图作韩湘拍板、国舅踞唱,实是仙笔,有同之初藏之《何仙姑》。吴藏尚有八尺工写《麻姑》,吾昔藏九老(今归前妻蒋碧微),皆难得之精品。尚见一四尺画两孩玩玻璃缸内之金鱼,价重未能致。又一素描册,经吴昌硕题,尊为“画圣”。若册页,则经子渊藏有十五纸,中有四纸可称杰构,已由上海某处精印印行。有正书局亦印出与吴秋农合册,中之八哥,可与之初藏之飞燕、鹦鹉、紫藤等幅相比。此等珠圆玉润之作,画家毕生能得一幅,已可不朽,矧其产量丰美,妙丽至于此哉!此则元四家、明之文、沈、唐所望尘莫及也!吾故定之为仇十州(洲)以后中国画家第一人,殆非过言也。

伯年为一代明星而非学究,是抒情诗人而未为史诗,此则为生活职业所限。方之古天才,近于太白而不近杜甫。

与伯年同时代世界画家之具有天才者,如瑞典之左恩、西班牙索罗兰、伊白司底达,俱才气纵横,不可一世,殆易地皆然者。至若俄国列宾、苏里科夫,法国倍难尔,荷兰之伊司莱,德国之康普、李卜曼,瑞士霍特莱等,性格不同不得相提并论。

忆吾于1926年春,持伯年画在巴黎示吾师达仰先生,蒙彼作如下之题字:

多么活泼的天机,在这些鲜明的水彩画里;多么微妙的和谐,在这些如此密致的彩色中。由于一种如此清新的趣味,一种意到笔随的手法——并且只用最简单的方术,——那样从容地表现了如许多的物事,难道不是一位大艺术家的作品么?任伯年真是一位大师。

达仰。巴黎。1926年。

达仰为近代法国大画家之一,持论最严,其推许如是,正可依为论据也。

1950年庚寅冬日,徐悲鸿写于北京八十七神仙残卷之居。

注释

〔1〕  希腊与小亚细亚城市,以陶土烧制人像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