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 鲁 东

1758年4月4日,普鲁东生于东南蒲各念省之葛吕你小城中,行第十,居次最季。其父名克里司笃甫,石工也。(其故居遗址尚在,据一孔道底。前后两椽,唯前有一楼,屋之左,一晒衣架,一大架葡萄绕其墙,周围大树。故室虽陋,时隐绿叶丛中也。)

普生四月丧其父,继又丧其母。恒例少子每受偏爱,普雏便无怙恃,一生至悲。逮其长成学于罗马时,其友福谷念丧母,普吊而慰之,与之书曰:“吾友乎,吾诚不知举何辞以吊汝。吾不幸尤甚于汝。吾甫生四月,吾亲爱之父母便弃吾长逝。盖无一人昵吾于哺乳时也!”

普赖其诸兄以生,幼日樵于林,省有教士裴松者,偶见普,觉其形貌轩朗,携之归,伍于群歌诗生徒中,施以教育(普后自罗马归来为之写像,答其深情)。裴又请于近旁义务学校长,准普入学,并习描。

普及得途,艺事兴会勃发,凡所用册簿之角,有余纸,必补实以摹;遇黏泥,即捻作人;木则以刀刻生物之形,乐滋甚。寺中有画,寻常手笔也。顾此十四载学童,倾心绝深,时取花瓣木叶之汁,濡笔着纸和之,日不厌。一教士见之,谓曰:“此画乃油绘,汝持此摹之,不能肖也。”普乃惊,知有所谓油绘。虽嗒然丧气,而明悟大启。

裴松见普渐长,惜其习于寻常教士之无能为也,乃致之第戎大僧穆罗处。穆罗知其性之所好,乃令之学于特服习先生。

特服习先生,良师也,精于艺又耽玩骨董。第戎为法东名城,其博物院即先生手创者也(特服习有二大弟子:一为普鲁东,一则为大塑师吕特。特循循善诱,弟子皆爱之。今第戎博物院藏吕特所塑半身像及普所为画像,足见其弟子感戴之情深且厚也)。

普渐长,时返其故居。其邻女捷纳彼耐者亲之,遂与好。初非爱之也,而人啧啧言曰:“吾城王家公证人彼耐先生女公子,垂爱普鲁东。”1778年2月17日,教士裴松,在圣马绥教堂,为普鲁东及彼耐行结婚礼。繁文缛节,显者满堂。普唯觉荣幸,出意外。初未计后此四十余年,沉沦苦海,不能超拔也。结婚九日,普夫人产一男,其所以诱普之私可知。普为人温文尔雅,饮恨而已。其夫人则淫悍殊甚,服用无度。普血汗所入,浪费不恤。境时危,唯恣怨尤。普自学于特服习以来,渐为人重,艺突进,颇自信其前途。顾今终日营营,救死不赡,当日所拟,唯付梦寐。

幸天诱其衷,徐桑伏男爵者,薄纳大地主也,拔枯鲋于涸辙。男爵者,最热肠,通彻艺事,好收藏,尤其奖掖后进,令闻广誉,播于国中。见普艺卓绝,困于厄境,则大喜,如启无尽藏之库。乃给月薪,令致力于艺。普遂为贝松制造法插图十二幅,中时取范于男爵,及男爵之长上,并其良友裴松。又为成寓言之绘多幅。他日妙境,已启其端。普后见之,言于男爵,自致不满。

时普虽不虞冻馁,但未能离其罗刹之家。向往巴黎,无时或已。乃致书男爵曰:“吾所求于公已多,今更有深求于公者,即俟吾毕公委写各事后,令吾出此厉毒之乡是也。长此以往,徒掷岁华。吾之所苦,殆难告人。公其任吾赴巴黎,感且不朽。”

徐桑伏定画未竟,泥之不令普亟行。普思往第戎,竞试薄谷念省罗马大奖,又不获。无何,徐桑伏卒资之赴巴黎,且为书绍介之于名镌师费勒,谓“彼与普谊者父子,其人生而和善,易于交游,不使爱之者疑惧。使设陷阱召之者,彼且坠也。其唯一志愿,则欲卓然出于一般凡庸艺人之上。笃于学,但尚须人导之以方也”。偕普行者为本省画师耐戎。时1780年10月也。

普即抵京师,赁居于白克路,居接富谷念之家。富夫人,宫中之织人也,日结彩绿编锦,盛装凡尔赛诸贵妇者也。富先生,则怀新思想(大革命前如民权等说),鼓吹新学。富有两妹,曰奈耐脱,曰马黎。人治其职,家庭之乐融融然。普即被延致,久而相亲如一家人。而马黎尤爱普,至欲委身而夫之。普乍睹天日,直愿将前此魔障,悉数忘去,虽与富全家亲善,曾未道其往事,以萦乱其心,并与人以不快,亦终不知马黎之爱己,遂至欲嫁之也。彼苍者天,最不愿与人以圆满事。后马黎知普已娶,卒终身不嫁。

普居巴黎,凡三年,实普之工作及梦想时期。1780年曾镌爱利兹与阿贝拉尔书中插图一幅(全书插图未竟),又作象征之水彩画,用赞美富谷念姑娘者也。又描富姑娘像,及富家一少女友像,并他描多幅。

此时普又构一图,以钢笔写之,甚称意,题曰一“有富之家庭”,久邻于富谷念,故起兴及此也。逮其晚年,悲感凄凉之时,反其景,作一图曰“不幸之家庭”。其间,普又与于政治运动,殆被化于富先生者也。

普居巴黎,又邻于如是家庭,几自忘为一落拓之人,偶一回首,忧且无量。1783年,普闻第戎有一图画教师缺,欲归谋之;又闻薄谷念省罗马竞试在即,乃决归。比其返也,则教师缺已为捷足者所据,而罗马竞试尚未有期。此阴森罗刹之景,又现目前。无已,仍谒其师特服习。特先生仍鼓励之,慰藉之,引掖之。普乃日执彩笔,营生活。卒也,竞试有期,普自念成败利钝,系此一举,此好身手其为功也。于是,一剧有兴味佳话,因此试而脍炙人口:“普方据其号舍为试艺,忽闻呜咽之声起自邻舍。普探隙窥之,见邻舍生自悲叹其作之无望告成,辍笔吁天。普意良不忍,乃微入其舍,拾起投笔,改削其作,为之成幅。翌日,榜发,则普所改之作中魁,邻舍生自首,述其作初已委弃,实普成之,不敢腼颜窃其功。于是薄谷念联省拔普鲁东列罗马竞试第一名,获金奖游罗马。”

于是,梦寐向往之罗马指日可抵,此抑郁慷慨之少年喜可知也。顾是行也,偏不利。1783年10月,乃取道里昂。同行者,原有此次大奖雕塑部拨底笃。在马公淹滞六日,及抵马赛,舟子泊三星期,不肯行。及舟即发,复遇逆风,颠簸不堪,滞于土伦者又十日。讵风暴陡作,舟次厄尔巴岛凡三周,卒以三十六日之久航,方达契维塔韦基亚埠,抵意大利焉。顾命中磨折未已,登道后,又从高车坠下,伤。待至罗马,则已翌年(1784)终矣。吾昔闻朝山礼佛者,履险涉深,虎狼嗥之,风雪阻障之,亘若干岁月,百折不回,乃得见庄严华妙之圣,欢天喜地,偿其至尊无上之宏愿,卒能解脱一切。无畏无怖,道凝果正者,皆此坚卓之愿力为之。而当日艺人之罗马者,无今日舟车之利,必冒几许困难,方得致身其所。故其究也,恒能聪明奋发,为他日大成之基。即泛泛旅行者,亦能会心众美,历数珍奇,见闻深印,知识扩张,与今日假道涉足者迥然异矣。

普至罗马,为时绝胜,盖大罗马美术,适从此际为芬开而曼发现,前此人不知也。又如埃尔库拉乌尔及庞贝二古城,由地层揭出,画师也,雕塑师也,顿从世外见一新天地,其乐何如也。于是历览各教堂及艺院,心花怒发,其寄书特服习及富谷念述所见,措辞均具无限热情。又访驻罗马大使裴而尼史大僧。大僧礼之。普致人书道之曰:“其家有大僧,有贵族,尤多画师、雕刻家、工师及乐人。此大僧人最和善,对人如家人父子,故人入其家,如入己舍。”特未几,普又坠沉郁之境,谓所至恒孤寂一人,无侣无伴。画人也,其俗人己不愿见之,其稍能者,又自鸣高,使人不耐。故仍日觅古之艺人,而考察其作,乃整日描写希腊大雕。入夜,则往无人处独自徘徊浏览,在学院中(法国派赴罗马者皆居此院,名美第奇宫,给住食)至少见之,盖不乐与其骄倨侪辈亲也。最嗜古,尤热中卡皮托尔牧神一雕。彼后日幅中少年,皆取其丰姿。其艺以是秀外慧中,色彩艳而格局劲,为醉心精深希腊绝艺者最大代表人。

普虽嗜古如此,而于近世诸大家,绝不减其钦仰爱戴之忱。彼尊达·芬奇为豪、为师,爱拉斐尔,尤好柯雷乔。柯画品渊懿,其线曼而和,其色沉丽含光,与彼意至惬也。

其天才日启日展,其艺愈精愈确,致书其师特服习,曾自举不忌。联省任之作一天花顶盖,令摹柯尔托内(意大利托斯卡纳17世纪画师)幅。普颇不善是题,但终写之,日复一日。定期又迩,普请于联省延期三年,不许。且其妻在家,服用无度,赡恤不遑,债负日重,至遣人走罗马面迫之归。此穷画师无已,乃卷其行李,捆载其厚夹,举其历年之作,及深沉纪念,旋法,重抵巴黎,此1789年也。成绩卓著,而无限忧绪亦随之。

普在都,赁卡达路十八号而居,其贫一如往年,鲜知之者。时以小幅彩画求售,以 口。为安未伯爵作钢笔画三,曰“Cérèse(克瑞斯)之复仇”,曰“爱则不理”,曰“残酷哽其所遭受者之泪”,皆其后期守定之作法也。

遍尔果简者,研究普鲁东最精确,辞曰:“其艺诗境也,其摹汇众长而一之以清。普敏慧甚,故所作至有神灵气。如希腊所谓少年如花之身,常在普作涌现。少年者,由童入壮健之人也,其肌理曲尽婉和曼妙之致,实理想中之美也。”吾更举其友瓦亚尔与普谈话一节,以示阅者:“普鲁东曰,隐显强时,淡处恒先失其彩,故人览古画,其淡彩历久渐失,唯强劲之阴尚存。黄固人身恒现之色,但在吾法国画室中,以气候之殊,人身多现银白之色,成黄彩者不常见;且黄色以油和之,久且变黑,故不宜用之也。”瓦亚尔又曰:“普守其观察最忠,恒以委拉斯盖兹、凡代克、委罗奈斯、堆念史诸人之白色为确。普因预防画历久之失彩,则以厚净色敷画中人身之底,不以黄色;以破笔用强色写暗,然后以淡色布光处,全画乃雅且和,亘久不易。”悲鸿按古今最致意于画色寿命者,其画恒先坏,如达·芬奇、普鲁东、德拉克洛瓦是也。达·芬奇殆太覃精明暗,不肯如恒人以赭色敷有光处,层次既多,如油如色,互起一种化学作用,历久淡处失其彩。普鲁东则因敷画底太厚,上面画干时,底尚不干,而外层绘时色太薄,干殊宜。逮最初敷底色于时,画面必裂。愈干则愈裂。今日普画尽裂如龟介,普初未计及也,特以其好用褐色故(瓦亚尔未及见普画裂状故未之言)。

普画光彩焕发,乃遭大卫之忌,指为不确。时大卫据艺界高位,国家一切美术任命,自不能及此穷困之普鲁东。但吾人今日以两人之画相较,果谁能礼造物之情者至显著也。然则大卫之屈普鲁东谓由于嫉妒,亦宜。

普亦渐得知己,虽不能指顾间激昂青云,所入良足自赡。而其妻携其诸儿自乡间至,普觉又从此多事。但群儿韶秀,慰情亦深。普最爱写孩童,其幅中常见,皆取范其子,如彼杰作摇曳水上之爱神等。普家累重,乃增其工作,凡能以艺取资者,皆为之。如描,如插图,又据当时革命史料作图。普心醉共和,非以其功也,以其揭义也,故恒出席于各俱乐部,及革命委员会。

1794年法国情艰楚,普一家多口不能自保,乃迁之弗朗什——孔泰乡,仍以艺继其工作。时有印刷主人迪多等,委为《达佛涅与克鲁耶》、《爱的艺术》、《富洛吉纳与梅利多尔》、《印第安部落》等书插图,又为大诗人腊西纳新版插图多幅。《圣习龙之覆舟》,亦此时所构图,实《保罗与维吉尼》名说部中最惨幕也。在其著名之像中,吾又举安托尼夫人及其诸子、玛丽·玛格丽特——拉尼埃、于苏·勒文、艾蒂安·勒文、莱先生、莱夫人、拜尔歇先生、威亚尔多先生、威亚尔多夫人等,皆界划劲炼,色彩明艳,为第一流作品,且俾人计料及他年杰作出世也。此期尚有各描如《西尔里与羊人怪》、《安吉亚的解脱》,尤以《爱之初吻》意致缠绵逸雅,为脍炙人口。

1796年巴黎稍平,普又携其妻子来,赁屋于阿莱路廿八号而居。是年11月3日,又增一女,名爱弥理。生齿日繁,而名尚不著,人仍莫之识也。往见大卫及吉洛德,二人延接之殊落落,淡然无情意。乃见葛氏则礼之,出,葛谓人曰:是人之业,将出吾上,实建盛业于两代人也(指18、19世纪)。又见格罗,曾为格罗写像,未成,有疑意见相左者。其最足纪者,则普之初见麦燕姑娘,实在葛氏画室。又识弗罗舍,当时赫赫政府中人也,甚钦普,异日助普甚力之人也。1799年普第一次陈其作曰《智慧与真理》于沙龙,得奖励,占一椽于卢浮宫。普运渐泰。弗罗舍友人拉努瓦者,延普饰其塞吕蒂路居中之堂,他日此堂成奥尔唐斯皇后宫也。

其时普草一图,为自由勇战阵亡将士纪功,及卢浮宫承尘板二。1801年竟其在劳孔堂者,题曰《学以广才》,又二年,成其二题,曰《猎神》。时人方习见大卫之作冷酷乏味,既见普浓郁明艳之神话及寓言之作,兴会大增,舆论热播,于是普鲁东成名矣。境况较佳,无奈室中夜叉,历年久,作恶愈甚。普之友朋,以投鼠忌器不敢呢普,恶声闻于四邻。时普得一巨室于索邦大学(今巴黎大学中)——盖政府奖艺人者,其妻怪声叫骂时至遭院长干涉。普盛时,方为拿翁皇后约瑟芬写像,其妻惶妒诟骂百端,皇后遂请于有司,执之,永拘于疯人院。

此前数十年中之普鲁东实残生,至此乃脱火坑,有生人兴味。麦燕姑娘者,小名曼丽功斯党史,幼学于大画师葛氏,亦得居索邦大学,与普为邻,最心醉普艺,愿为弟子。姑娘性和美,貌虽非极美,但明眸皓齿,举止娴雅。初睹普境荆天棘地,绝哀怜之。抵此虽为师弟,而谊若宾朋,殊相爱慕,愿永好。于是普之大作将出现于世。一日在弗罗舍座谈大理院中,将命普作一画。有客吟荷拉斯之诗,普忽然兴起,归即以墨成图稿。未几时,此强固惊人之《公理追逐罪恶》大幅,乃从其手出现于是年(1808年)展览会。同时,普鲁东又以其杰作《神飞》出陈,实法国派中空前之巨制也。观者惊骇震动,欢喜赞叹,得未曾有。

此两杰作者,微特法国画中前此所无,亦绘画史上有数之作也。普绘曼妙慧丽,描壮正坚强,胥于此两作见之。其构和,其线劲,其气雄,其笔炼,其色稳艳,其品高贵。其题一恐怖,一韵逸。前此古典派中诸哲,踵事增奇,所设多不可思议之境,但罕见如此至美也。

吾一度往观,辄一度惊叹。其于人体之形无微不显,于明暗之秘无隐不宣。后有作者,宁复能有加于此。

是年拿破仑亲授勋于普鲁东,敬礼备至,及其与约瑟芬离婚,娶奥公主马丽鲁以氏,大婚典礼,一切装饰布置,均委普规划。又新后宫中桌椅镜柜之属,帏帐服饰等事,亦由普出特式为之,以点缀盛事。法自路易十四后,崇尚奢侈,故一切木器式样,全欧奉为圭臬,有所谓路易十五式者,路易十六式者,及革命之际,有所谓帝国式者,普运匠心创新式,华妙非常。

拿翁令新后习画,即选普为之师。顾后毫不嗜艺,普竭尽心力,终无功。一日授课后向普言曰:“普鲁东先生,吾倦欲寝。”普无可奈何,答曰:“夫人寝可也。”即施礼而出。普曾数写马丽后容,又写太子罗马王像,尤以太子像为杰作。盖普写孩童最擅,婉和灵妙,莫与伦比也。

1815年普以名呈学院候选,翌年入之。此期写像最多,俱妙品。又作安德洛玛刻与皮洛斯,为兴怀古典最终之幅。其暮年所作,颇兴怀教题,如《圣母升天》、《十字架上之耶稣》等,俱结构雅逸。评者谓普写神话太屡,虽圣母耶稣,亦如古神话中人,实近似。

普年六十二,精力不衰,尚思大有所为。不图造物忌人,偏陷之于惨剧,使赍恨以没,厥施未竟,伤哉伤哉。初,麦燕姑娘有疾,性转躁,闻人议将取消艺人居索邦大学之优待,心滋戚,盖不愿与普鲁东离也。一日,突入普画室,率然问曰:“普鲁东使汝而鳏者,娶吾否?”普遽答曰:“绝否。”盖普一闻娶字,怅触往事,语实未思,讵料麦燕阖门去,入室即以剃刀刎其喉断而死。普大恸,自思此人已死,人世悠悠,举眼悲凉,无堪萦念;又思麦燕之死,实由己咎,恨与悲并,痛至伤心。爰完成麦燕姑娘未竟之图,曰《不幸之家庭者》,1823年2月16日遂以哀毁终。其友波斯特蒙临其丧,葬之于麦燕女士墓旁。

勃里公先生曰:普鲁东者,法艺人之魂也,将与法国连理,靡有穷期。吾法艺人卓绝者多矣,特最能表现吾人特性,如深思,如和爱,如亲切诸点,莫普鲁东若也。是虽尊之为法艺人之代表,可也。

1926年

安格尔的素描

Le dessin est la probité de l'art. 素描者,艺之操也,此安格尔不朽之名言也。夫人之有为,必有所守。操者,即所谓贞操。今日衰落之中国,不唯无其语,并早已忘字典上之有此字,幸借曹操大名,举尚能识而已。是安格尔不朽之语,焉冀其索解于黄帝子孙繁衍之土哉。安之描即独绝千古,其绘则不为人所喜,因彼所着意处,在象而不在色,故际世人方厌冷涩之古典主义,而作浪漫主义运动之候,对之有倦乏之容,若久餍膏粱者,犹饷以大块肥肉,望之即不下咽也。顾其绘,实华妙庄严,远非德拉克洛瓦后期散漫之作可比(德为安毕生反对党,色最富丽,其佳幅若《但丁和维基尔在地狱》、《希阿岛的屠杀》、《同徐王之覆舟》、《北非阿拉伯之妇人》、《两虎》等,均坚强之杰作,其余八九百幅,均不足观)。吾友沈旭庵,酷好音乐,尊贝多芬为师,而称瓦格纳为师兄。德拉克洛瓦于绘,直是雄强之瓦格纳,顾安格尔之绘,却不足颉颃贝之交响乐,其描则似较贝之奏鸣曲为美,允可称之为师。岂至吾方师之,彼倡印象主义之德加早师之矣。若除人造自来派丑角作者以外,盖莫不师之也。

此幅吾在巴黎塞纳路某画肆中发现,为安早年居罗马时画稿,索价不昂(安之素描人像七八方寸一纸动辄五六力法郎),时吾最穷,不克自致,因劝旭庵购之。中国之有安格尔画,此为纪元,兹以表诸世,特志其崖略如此。

1931年冬始

左恩铜镌

镌者,其始为名作副本,广其流传者也,渐成专艺。古之作者,在15世纪意大利有曼坦那及波提切利,16世纪德人丢勒。其精者矣,皆镌木作人物、鸟兽、树石。钩形既定,以黑线皴疏密,分明暗轻重。至17世纪荷兰伦勃朗起,而铜镌始显。盖以锐钢针当笔,深划于铜板上成凹线,然后拓之于纸,作者又能利用墨色助纹理深浅,层次尤复密有加,能如今日影片。故伦勃朗镌沉深浑朴,如其绘画,卓绝千古。17、18两纪,东南盛行,盖贵重典籍插图恒以镌,特乏良善艺人。逮19世纪初,西班牙画家戈雅工之作《斗牛图》多幅。近代杰作出者如德之门采儿所作弗来特烈大王事迹,脍炙人口。法则有米勒、勒拿罗,现代则法之倍难尔,瑞典左恩,奥之雪姆察,英之勃朗群,德之亚忒迈,各辟蹊径,俱臻绝诣。而左恩之作简洁雄奇,人尤宝之。吾国艺事中类之者,有如治印,重章法刀法,性殆与近。但欧人之镌,多取材于造物,境界无尽,自图而自镌之,匪如治印之美纯在抽象字画(至吾国之镌字画者,虽极工准,但皆匠工,已不能构图,未可相提并论),与画同其功,非所谓雕虫小技者也。

丁卯十月 徐悲鸿

左恩传略

左恩(Anders Leonard Zorn)瑞典人也,1860年2月18日,生于瑞典穆腊乡。初其母阿难于左恩生前年夏,工作于乌普萨拉一酿酒所,与所内工头雷奥纳者恋爱而有孕。左恩之父,实德国南境白杨人也。人种学者每主异种配合之得善果,北欧、南德,秉赋殊异,证此因缘,信乎不诬。左恩面貌,则酷肖其母。左恩幼受母教,十二岁以戚友之助,入恩彻平之工艺学校。盖其父此时已卒于芬兰。十五岁,赴瑞典京都斯德哥尔摩艺术学校,及美术院习雕塑。此少年最初之倾向,乃在持锤凿,抟泥土,寄其热爱于形,而为塑像,亦即其绘其镌之所以基也。吾人舍其古斯塔沃·沃萨立像外,尚能见其各种佳妙之雕刊。

以左恩毕生所作数量言之,其镌之重要,一如其绘。而以品言之,其镌之重要,尤过其绘。其绘于像最擅,其次则裸女。阔大雄奇,戛戛独造。至其镌中人物,则卓绝千古,前乎此者无人可拟之。其简、其洁、其雄绝、其微妙,或似兰之馨,或如磐石之重,不以纤巧为工,不以繁博逞能。凡所取材,皆恒人生活中习见景物,唯以光变其调,使人对之心旷神怡,动于不知,惑于不觉,且感理想主义与幻想之无需。

左恩年二十乃作画,1880年以水彩写一丧服之妇,倾动一时。于是瑞典京都人士咸欲倩左恩绘其像,或其子女像,致令辍课。学校促之至三不至,终乃除其名。左恩于是游于他邦,至伦敦,至巴黎,遂之西班牙。写美丽之水彩画多幅,继又自镌之。旋返经伦敦,乃识其邦人镌者哈格,受其教,实左恩为镌之始也。又友沙金(美国籍,向居英国,负盛名,前年去世,其水彩画及写像均颉颃左恩),唯时年少,虽出手不凡,而削繁成简之功,不能于造端时责之。顾其敏锐轻巧,锋芒毕露。1883年夏,返瑞典,作全国之游,顿觉乍在英伦作时髦征逐之乏味。是年以水彩写其祖母像,继镌之,终以木雕刊之,为其杰作之一。1885年娶埃玛·拉姆为妻,其岳营商。此少年伉俪作蜜月旅行,至土耳其君士坦丁堡,及希腊,道经匈牙利,皆有镌纪念之。如土耳其女及其奴,曰《嫱之睡》,作法沉着,皆此行纪念物也。

左恩之视对象,物与物无所谓界,故其镌在阴影之黑,与人身同黑时,其线恒毅然透入人身,达其光际,形态毕显,强韧有力。盖以其所受印象为准则,而又极求形体之美。其作法随景应付,变化不拘。

1890年左恩居法,感法画派之精明暗,辄好写烟波浩渺之景,好用光。彼幅中品物之存在,初非需之,不过借物面之光互回曲折,而济画中之和。其于画,一如其镌,随景应付,初无成法,故难定其何期守何法也。居法之季,镌法之名流如大哲勒囊、倍得落、雕塑大师罗丹及大文豪法郎史等,而油绘名优卡代像尤轰传一时。

左恩之大作出现,实始于1888年。彼鉴于油绘之能尽情挥洒,不拘幅员大小,得纵其健笔。后此杰作,如像如女乃无数。其镌也,则在1889年,其杰作如《罗斯塔·莫利》、《厄奈斯特·勒南》、《左恩及其夫人》、《第一名女郎》、《罗仁伯爵》、《跳舞》、《街车中》、《举杯》等。1889年至1894年之际,居巴黎,可谓左恩全盛时代,所至人争购其作,乃渡大西洋游美。其镌中之黑女所从来也。

左恩年四十余,乃倦游,归其故土。享盛名,拥厚产,怀绝艺,遭际之隆,真如天之骄子,艺史所稀有也。瑞典滨海处,港汊交错,气象万千,山水之美,人所向往。左恩夏间则荡桨其中,神仙不啻也。1921年卒于穆腊,四方之来会其丧者,数千人。遗命以其财产珍玩并其夫人所聚,悉赠诸瑞典之民。其夫人今尚在。

左恩居英数年,游美几次,全欧皆为其足迹所经,名噪甚,故其作散在四方。各大博物院,罔不有其迹。其镌唯瑞京国家博物院有全部。巴黎国家图书馆藏其主要之一部。私人所藏,以瑞京中托斯坦·洛林为最多,在美者以迪林收藏为多。其外若柏林、德累斯顿、丹京、匈京、罗马等各博物院,莫不有其作也。1910年,瑞典赞美左恩之众曾征全世界大艺人对于左恩之意见。罗丹书曰:左恩无论在何时代,有权为一真画师。如其色调新颖,描之卓,笔之健,皴之雄,其水彩画不可思议。若镌人,则莫与伦比者出。怀是诸德,并世所稀,信乎极大之美术家也。

巴尔堆农

雅典安克罗波(Acropole)高岗,乃希腊之圣地。俯瞰全城,凡八十公尺,其面积约三百亩。其间兴亡之路,攻战所争,纪元前千五百年,已建其基。其隆也,于以筑壮丽之庙;其替也,则遭外族摧毁。纪元前五百十年顷,雅典因政争,其民主党首领克理斯蒂鉴于历来为政者,以祀神邀民望,更欲张大神宫,显其伟烈。于是计划建雅典保护女神雅典娜庙,即巴尔堆农所由来也。顾因梅弟之战(公元前490年),工事停顿。逮雅典于马拉松击败波斯倾国来犯之师,于是阿尼斯蒂更扩大克理斯蒂计划,取多利亚式,积极兴工,基础已奠。顾第二次梅弟之战(公元前480年)又起,希腊人悉避守于萨拉鲁瓦,波斯人因入雅典,得一奸细导引,因攻入安克罗波岗,毁其群神庙,杀其守者。(公元前470年)雅典终战胜波斯,即思重建岗上群神之庙。特米斯托克乃先令拾乱石建一高五公尺、厚四公尺之城,希姆诺继之,及伯里克利为政,遂有世界古今至美尽善之巴尔堆农。

巴尔堆农者,乃安克罗波岗上之大奇,安底克(Athique)派中之杰作,亦雅典人爱情与骄傲之所寄附之建筑也。其基地高固,无所偎傍,列柱高耸,卓然矗立,不为物蔽。伯里克利之思复兴安克罗波岗群神居也,第一念,即及巴尔堆农。故即委其任于其友,古代第一大雕刻家菲狄亚斯,指挥一切,而大建筑师伊克帝诺斯及干理克拉堆史助之。吾人苟览其计划之图,可见出于一大雕刻超妙之意象。盖未来之种种雕刻珍奇,胥于是凭倚,而菲狄亚斯手创之妙丽之雅典娜女神,即供养于是也。巴堆农意译为群贞女之居,其初仅拟为一高堂,供养雅典娜,至纪元前四世纪,乃被世人一致名之巴尔堆农。

其工程始于纪元前447年,成于纪元前448年。落成典礼举行于雅典人四岁一次盛大之巡行祭期,娱乐连日,万众欢腾。至其内部壁画及木器之装置设备,至纪元前432年方竟事。此巴尔堆农,可谓实现伯里克利、菲狄亚斯、伊克帝诺斯三人高亢之合奏。其简雅之柱,皆多利亚式,竭森特利克之美玛,历久稍黄,弥增沉艳。其高为二十一公尺,其列柱建于三层基石上,每层五十五公寸。庙长六十九尺五十四寸,宽三十尺八十六寸,长方形。围以列柱四十六,两旁每列十七柱,面各八柱(在四角之柱两次计数也)。此柱并非用整块石制,乃匾鼓形堆叠而上,十鼓或十一鼓为一柱,柱高十公尺四十三寸,柱之下面剖面直径为一公尺九十寸,最上之柱剖面直径为一公尺四十八寸,柱凹纹二十条,柱上屋檐,饰以铜盾,至亚力山大时,以镀金之盾饰之。壁饰以浮雕,两头三角额饰,以美妙无伦之高刊。额顶与额角,皆饰以铜兽以资牢固。天花板,亦以云母石为之。瓦则帕罗斯岛产之云母石制。惜今日庙顶早毁,不知瓦形如何也。

庙内部亦长方形,长五十九公尺二十五,宽二十一公尺七十五,高于外围两级,由东西两面之六列柱门入。两旁墙围之内,分四部。庙前殿,正殿,巴尔堆农,后殿。前殿由东门入,拾铜阶而升,除所入门以外,各柱之间,间以高栏,西壁有一深门,人亦可由之入正殿,凡贡献于女神之祭仪,皆陈于殿前。

正殿也名Heka tompedon,长三十八公尺八十四公寸,宽二十公尺,墙染暗红色,以九柱间之,为三部;正殿上寝殿(即巴尔堆农)有一墙,正殿以云石横间之为三部,智慧女神像即置于最后之部,其座今尚可见。

所谓第三殿巴尔堆农者,举行大典礼时,专为少年女子而设。宽十九公尺,深十三公尺三十七,其中有列柱四,用以支顶,后墙有力,通于后殿,以栏间之。

后殿围以高栏,盖司出纳之人守于此,庙内之藏库也直及于西边列柱。

巴尔堆农虽多利亚式柱头,但不能指为纯正多利亚式,盖变化者。凡各处一则,一则正列八柱,多利亚式唯有六柱,因之全庙之长方形,变为更方。巴尔堆农雕刻之重要,与建筑等,故更显美丽。多利亚式恒创,唯前后饰雕刻,此则四围皆有雕刻。寻常多利亚式庙,只有前正后三殿,此有四殿,并以正殿拥有充分之光,令四面皆见此象牙嵌宝、高十二公尺、神圣庄严妙丽莫比之菲狄亚斯手造之智慧女神。此女神为古代七大奇之一,掀动当日全世界人类赞美者也。故菲狄亚斯、伊克帝诺斯既为此女神建庙,必于是著意,则又非特米斯托克、希姆诺所计及,待伯理克利友于雕刻之圣,方有此伟大动念也。

故巴尔堆农,既为世界最大雕刻家主持一切,则其为雕刻地者,应无微不至,其雕刻亦遂为世界人类造作之至美尽善大奇之。巴尔堆农智慧女神虽不可见,要其额刊当亦出于菲狄亚斯之手。四周壁饰浮雕,出于其助手或友人或门弟子不可知,但皆一体妙丽,美满至极。东面额刊题为智慧女神之降生,全副武装,立于上帝之旁。此刊伤毁过甚,因入拜占庭朝,中世纪希腊人信耶稣教,改此庙为寺,在此额近建造。又英人爱尔近硬拆之倒地,运归英伦,故今日在庙额上残余,仅有数人马之头而已。据古人记述此额刊,上帝居中,坐于宝座,其后,赫菲斯托斯持一斧,刚砍破群神之父头者。上帝之前,智慧女神戎服挺立,胜利之神为之加月桂之冠,群神及女神,或坐或偃卧,适合于长三角形之额,其左为赫利俄斯及其马,又狄奥尼修斯,又地神得墨忒尔,其右则群女神,唯女神狄俄涅等为美祭典,更有月神塞勒涅与其夜车钻入一角。

其西面之额刊,题为智慧女神与海神波塞冬之争希腊安帝克(雅典所在部)。海神持其三尖叉,一马浮跃,象征海神击地倒海之威。至于智慧女神手执物击地,生橄榄州,为彼胜利之标。两人之后兵车,雅典娜者,则胜利女神及邮神为御;海神之车,则无数英雄美人从之。今日唯在西北角留一残缺之凯菲斯及其女,与一队妇。其壁饰凡九十二块,今在庙上无多,皆将垂毁,在英伦者十五,巴黎者一,颇非出一人之手,亦互见高下,皆关于智慧女神故实。女神则不冗,盖彼庇佑其民之作战,而予以胜利。西面之浮雕,则刊雅典人战来自东方之女骑士阿马戎;东面者,则群神之战巨人;南面者为拉比脱人、雅典人与半人半马神恶斗;北面者则为战迹。此沿于墙端之妙丽雕刻,当时皆以彩色涂底,故一切人物益加凸起。如两额,则以青底,人与马人斗之排档间饰,则以红色,其外有以彩色着于衣服上,冕上带上往往饰以金,其辉腾彩耀之景,直不可思议。

浮雕之最美者,为正殿Cella四周一百六十公尺长,约十二公尺上端一段,盖最具特性智慧女神典故也。该雅典少女,每四年一次,举行盛大巡礼祭登安克罗波岗,赴智慧女神庙顶礼,献其合绣之轻纱。菲狄亚斯盖采此祀典形式,作为题材,故正殿四面,即为先后连续之大巡礼。计人三百五十,马一百二十。在西面者,作群少年,集合其祭服。而群奴则按马受羁,有逸出者,一人趋制之就范,使之整列。于是群教长、官长导行于前,巡礼者两排行继其后,一自南进,一自北进,而汇集东墙,即为巡行之终点。在众目睽睽欣然色喜之运动员目光之下,雅典大统领与其夫人献其无袖绣衫于神。此全段雕刻作风之美,真难以笔墨形容,寻常生活状态与一庄严之祭祀能融合无间!群少女皆具高贵简雅之姿,正身前行,双目平视,衬衣轻衫,笼其娇体。虽非出于一手,而浑然大和,自然曼妙,使非菲狄亚斯指挥,恐不易臻此。

从古美人都薄命,巴尔堆农亦然,劫运线之不断。顾自纪元前432年直至17世纪,尚未摧毁。1684年威尼斯(今意大利之一部)邦主莫罗西尼偕一德国亲王,攻土耳其于雅典,时安克罗波高岗为要塞,屯兵于此,火药库设于巴尔堆农之内。复故意毁庙,于是正殿及其雕刻六柱,又一门柱,及其他八柱,皆倒地。至于华美莫比之额刻乃为暴徒故意摔下切碎,于是此庙体无完肤。及1815年,英国爱尔近爵士者,请于土耳其政府,愿运残石及雕刻与碑文数块至英研究,当蒙许可。于是爱尔近一不做二不休,将倒断于地之全部,与尚留庙上一切可以力取之雕刻,悉数运归伦敦。下议院决议,悉数购之,藏之于大不列颠博物院,成其夸耀世界之骄傲。当时有激烈抨击此巧取豪夺者,爱尔近答曰:“吾不过摹仿法国人耳。”盖1787年,法人舒瓦瑟尔伯爵,曾携归一巴尔堆农浮雕,盖其早坠下,未损坏庙丝毫。而爱尔近急不择言,诬人如此。吾于1934年由意大利乘舟应苏联之请,过希腊,即有一雅典音乐家登舟,谈及巴尔堆农,目皆欲裂,曰:“吾人大可请于英政府,据理追还此宝,英人无论如何,固不能还,但吾人可向之索价,因自私自利之英人,赔钱总懂得,此物应有几何物质价值,英人总懂得,吾希腊政府欠英国之债正多,英国不赔,即用相抵……”确然,倘此珍奇,尚留于庙上者,吾人诚不能如此在不列颠博物院之能逼视地摩挲耽玩。呜呼!但吾智慧女神何往而得见其面耶。吾登安克罗波岗,诚不胜唏嘘感叹之情,彼苍者天,既生此群彦于二千四百载以前,奈何续产凶暴绵绵于其后也,呜呼哀矣!

此绝代凄凉之巴尔堆农,今日岑寂于安克罗波岗之一隅,群庙俱成劫灰,彼身亦剩残柱。幸希腊复国百年尚足自主,其国之贤士大夫,乃将残柱委地石鼓,接起柱立如昔,中虽无有,而外形不替,足供世人凭吊。诚哉,其为举世最可凭吊之地也。

1935年

文艺复兴远祖乔托传

乔托(Giotto di Bondone)者,意大利14世纪初期佛罗伦萨之天才画师,美术史上巨人之一也。1267年生于佛罗伦萨附近之威斯比亚诺,卒于1337年1月8日。因其名重一时,故有种种传说,附会其一生事迹(如吾国吴道子、苏东坡然)。其同时记载之可信者,唯确指佛罗伦萨新圣玛利寺之耶稣钉于十字架上一幅,及罗马圣保罗教寺一摩色画,题曰《渡》者,为其真迹。至15世纪著名雕刊家季培尔底方以多种作品,推为其手笔(因17世纪前人作画雕多不署款)。其中属实者固多,亦有不可尽信者。故至19世纪终了,凡15世纪以前重要之画,书举如下,并以先后,为次序焉。在佛罗伦萨巴底亚寺堂,有其受胎告知图,今毁。在阿西西之圣方济寺,有多量之壁画,如《访问》、《耶稣受刑》、《马特兰之通神》、《拉惹之复活》及圣方济事迹多幅。

自1298年至1300年之际,乔托以教皇卜尼法斯第八之命来罗马,声名大震,从此往来于王公之间。前所述圣保罗寺之摩色画《渡》,即其时作也。图作一舟,在波涛汹涌之海中,舟上诸使徒惊惶失措,耶稣则接引圣保罗,以登彼岸。但吾人今日所见,亦几经修理,非尽本来面目矣。

1302年之际,乔托绘波德斯塔(今日之国家博物院)壁画,实其生平杰作也。借以年久,漫漶黯淡。所见在隐约之间者,尚有渔妇之面貌,及一部分人像。尤为人注意者,则大诗人但丁,尚在壁上涌现也。图一面为天堂,一面地狱。又叙埃及之马利亚,抹大拉之爱与悔。乔一生尽数写之者,皆有特殊之神态(此作殆非一气完成者)。

自1303年至1306年,乔托饰帕多瓦之阿累那圣母寺,其奇好之《降生》、《牧之之膜拜》、《庙会》,与夫耶稣圣迹,而殿以《最后的审判》,写以数列,最佳者,为《约翰与安娜金门之会》。又《犹大之吻》、《耶稣之钉于十字架上》,皆表情真率充分,为昔所无。

其旅居于拉文纳,人乐道乔托会见但丁之处。居里米尼、卢戈、米兰、佛罗伦萨,其期今俱不能知。

在佛罗伦萨圣克罗斯教堂,乔作方济事迹多幅,皆于1853年在石灰中发掘出者。俱勾勒精确,且具图案之美,足征作者进步。据季培尔底言,尚有数壁为乔所绘,今唯于入门处门下,存依稀之残迹而已。

1330年至1333年之际,乔被延至那不勒斯,饰画圣齐亚拉教堂,今无遗迹。1334年乔被命为佛罗伦萨新建大教寺圣拉巴拉法(即今日之Santa Maria del Fiore)之总理。乔自设计其钟楼。1337年1月8日卒,年七十岁。继为此寺一切图饰之业者,为比萨诺、塔朗托、德拉洛比亚,多纳太罗等。

乔始计划至钟楼上端,作浮雕,雕人类诞生及文明演进之图,盖已描成稿本,故后日佛罗伦萨派雕刊,仰其风流余韵,产如许杰作也。故乔亦为雕刊家及建筑家,全能之天才也。以是传统,方产文艺复兴诸大家。

乔为继往开来之巨人。自乔托起欧洲文艺,始弃东方拜占庭派之影响而自立,表现哥特精神,而建立自然主义。故近世艺术,祖述之焉。其写人动作姿态,极为自然,人身明暗之渲染精到,古所未见。其构图精雅,益以其深邃之思想,故其作品,匪特宗教精神之表现,实人类灵魂最颤动之呼声也。

自乔托起,佛罗伦萨派,遂卓然树立,不复压伏于比萨派之下,而为他日昌盛之先声。

米开朗琪罗作品之回忆

抗战九年,书籍散失,每欲论述,辄无参考。兹欲一述巨人米开朗琪罗作品,亦只凭当日感想追忆而已。

《摩西》

文艺复兴时代,有三位大师,皆制超人作品:一为米之前辈雕刻家多纳太罗所刻之《圣强斯》;一为日尔曼巨人丢勒所绘之四《使徒》;一即米开朗琪罗所刻之《摩西》。而《摩西》一刻尤为高超雄壮,能概括此古犹太巨人在教乘所记载之生平而理想化之。当年古希腊时代所艳称世界七大奇之一菲狄亚斯所刻之天主,吾人已无从想象,后乎此者,世界最高超之作品,无疑,吾必以此《摩西》当之。此作原为世家梅第西出身为教皇罗朗饰摹之用者,尚有《奴隶》置于其旁。今四奴之二已刻成,藏于意大利米开朗琪罗故乡佛罗伦萨国家博物院,而《摩西》则藏于罗马芬各里之圣保罗教堂。此像有惊心动魄之观,真气远出,几乎不能逼视。高妙陷入扮演格调则危险,而此刻只觉神情与动作,俱入乎艺术之理想界,可称艺术上之大奇最高峰(而大理石亦匀洁如无瑕之白玉,真是应当顶礼之品也)。其四《奴隶》亦表现悲壮之神情、动作,即未完成者已是杰作,卢浮宫藏尤为法国国宝之二,极为珍贵。

《十字架卸下之基督》

此刻藏于梵蒂冈圣保罗之大教堂中,基督置于圣母之膝头。圣母仪容肃穆,基督之尸体极为简约华贵。盖米开朗琪罗精解剖,故能得此,弛而不张。此人体传出华贵之姿,使人感动,在此类题材中可谓至善尽美。

《大卫》

此像今藏佛罗伦萨国家博物院,为巨像,高大逾真人一倍,极为雄壮精妙,神情敏锐传出其能决巨魔之力,动作自然,作法尤简练。

其外,若罗朗之象征坐像,与棺上之横卧象征昼夜之刻,以及其国藏之《圣母与圣婴》,皆精卓之品。

米开朗琪罗虽负全能之天才(雕刻家、画家、建筑家、诗家),但自承为雕刻家,其作画之题名,恒自署曰雕刻家米开朗琪罗,但其画品,实卓越坚强,不可一世。如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之屋顶,全部壁画,可谓绘画上之大奇。盖将此大及一亩之面积,划为九大图,摹写圣经所叙最重大故事,旁写众人物。即吾人欲仰首详加观览,已是不易,况其工作于此六年。倘非天生成之魄力,谁能为此,且复为之至于如此高妙之境界乎。

米开朗琪罗之画,全以人体为应用工具,发挥至于极致:如《天主之造日》、《天主之造人》、《亚当夏娃之取食禁果》与《被逐出天堂》等幅,皆简约高妙。所写天主皆具全能,而怀无上威力之神情,色彩清丽而高古,不同凡响。即此西斯廷全部屋顶壁画,已足使米开朗琪罗成为艺术史上巨人,况数年后又写《最后的审判》。此作品可谓世界最大壁画之一,大约高五丈,宽三丈余(最大壁画为丁托列托在威尼斯公宫大殿上所写之《天堂》,幅宽约十丈)。且又有雕刻之本行在,而且如此多量成功乎!其为三巨人,无可疑者。

米写西斯廷壁画后,闻变成仰视之习惯,看物皆须举起,其被命写西斯廷正座《最后的审判》,已六十余岁。此画盖将人体可能有之动作皆用尽。其写基督,亦如壮健之武士。其地狱部门有如巨人之搏斗,极雄壮之观。此作为世界最大之画,占西斯廷堂之正座全面墙壁,大约有八丈高,六丈多宽。信乎!不可思议之巨制也。

米开朗琪罗写可悬挂之油画尚有两幅:一为圆幅《圣母与耶稣圣婴》,藏佛罗伦萨;一为《耶稣下葬》,未完成,藏英伦国家画院。

米开朗琪罗享年八十九,其天才与精力俱是超人,适逢文艺复兴时会,得尽量发挥其才能,所作又几乎全部保存至于后世,诚可谓天之骄子。其画全以突出人之肌肉,表现人生之奋斗、希望、艰苦、光明等,抽象意识坚强而明朗,诚为造型艺术之代表人。唯学之者,多犷悍不通人情,无其内蕴热烈之情操,纵袭其强大之面貌,未有不失败者。以伟大之思想家而论,中国有孔子,印度有释迦;以功业而论,希腊有亚力山大,中国有汉武帝;唯米开朗琪罗乃文化史上独一无二之人物。在前有菲狄亚斯,惜作品不可得见,而后实无来者也。

序苏联版画展览会

民族间亲善之获得,必当以沟通文化始;而彼此艺术品之观摩,尤为最有效之文化运动。盖艺术乃民族生活之现象,思想之表征。彼此生活思想既无间隔,则敬其所尊,不犯所忌,久则和合无间,自能进于大同。

若苟以为己之弱点,适为人乘者,则自安于鄙陋,不图进步,虽不自表现,人亦将乘之。抑我之自由,与人之诉我,其相去抑有间矣。

苏联自革命以还,百事更张,艺术有托,日趋畅茂。版画者,乃其新兴文化之一也。其中大师,若法沃斯基(Favorsky)、查路申(Charushin)、多卜洛夫(Dobrov)、库克立尼克索(Kukrinixy)、索阔洛夫(Sokolov)、索洛维赤克(Soloveichik)、魏利斯基(Vereisky),皆能各标新异,独建一帜。于是人材辈出,风兴云涌,视古昔间各代挺生之杰,若曼坦那、丢勒、伦勃朗、戈雅,不坠其绪。在无产之邦昌明,其道如此,此尤令古今文豪起舞者也。

版画之出世,以吾国为最早,尤以早期作品之完美为大地所惊,如十竹斋之木刊彩印,可称人类文化史上稀有之杰作。其外若元明曲本传奇插图之美,世所罕见,皆当欧洲文艺复兴早期。厥后芥子园画谱版画亦见精妙,无忝作者。但其道止于此,皆无名英雄为之,士夫视为等闲,无关宏旨。于是虽有任渭长之画传四种、潘椒石画册,皆著画者之名,然其刊或附属品,至并刊者姓名,且不著焉。

欧洲版画之初期,目的亦为传播名作副本,其用同于照相,唯以道在精确,非精于素描者无能为役。而艺术家能精于素描,则已过第一种难关,往往自身即成卓绝之作家。故曼坦那、丢勒、伦勃朗,皆千古之最大画师。而近世戈雅、倍难尔、左恩、勃郎群、康普,亦皆不世出之大画师也。故道在日新,艺亦须日新。新者,生机也。不新则死,如吾国往日如许无名英雄,今至于不祀也。为画亦然。

吾有感于苏联艺术蓬勃之象,不惮而为之序。

1935年12月12日

法国大壁画家薄特理传

世界古今大建筑,自埃及以来,除中古时代故为神秘之哥特教寺以外(但有花玻璃画圣迹),未有不饰以壁画者,虽吾中国亦然。唯最近之二十四年以来,此民族方自认为没长进而退化之部落,徒知挥霍民脂民膏,不敢步武文明伟迹,唯建白壁大厦,敷衍了事,死不争气,无可如何。欧洲大画家,上古如波利格诺托斯、阿佩莱斯,中古如乔托,文艺复兴如马萨乔、格列柯、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弗朗切斯卡、哥佐利、柯雷乔、委罗奈斯、丁托列托等,皆具磅礴之气、高迈之才、广博之艺、精深之学。用能举重若轻,创造杰作,发扬文化,彰其功能。若仅如吾国文人画梅、兰、竹、菊,及法国画商派死鱼香蕉,而欲令乔托与但丁相提并论,与文艺复兴之伟业,岂可得哉!以法国画家而论,最伟大者,无过壁画家夏凡纳、薄特理,实其先进。而薄之架上油画过于夏凡纳,且为大写像画家之一,故先为国人介绍。保尔·薄特理生于法拉罗什省(1828年11月7日),其家世业工艺美术。有兄弟姊妹十三人,薄第三。少时,其父曾令之学音乐、奏提琴,忽转趋向于素描。其时薄与数兵士为友,屡屡写之,或速写,或素描,或以色绘。一日,集而陈列于其县政府之展览会中,大为人所惊动注意。于是有一素描教授萨托利先生者注意,夸奖之,并告其须赴巴黎美术学校,益精其业。县长莫罗先生,在县参议会提议,资助此少年有才之薄特理补助费,年五百法郎。通过。县之善者,复以为太寡,又增益三百六十。1848年,薄特理至巴黎,入德洛林之画室。1850年,薄遂得罗马大奖,竞试第一名及第。其题为《阿拉克斯河上寻得兹诺比之尸》。

薄在罗马每年寄回之杰作甚多,但皆染意大利古代大家作风,其个性尚不全具。如:《雅各之挣扎》、《富贵与爱神》(1857年)、《一信奉灶神女之请求》(1855年)等等,可谓均为重要之作。顾薄后日轻盈高逸之趣,尚未发现。

1853年薄自意归国,意向多在裸体及写像一途,其作品如《勒达》、《抹大拉》(南特博物院)、《维纳斯之晨妆》(波尔多博物院)、《珠潮》等等,皆极妙丽。虽有时觉其过于注重部分,但在意大利古画上之赭色,已不再见。尤在其《维纳斯之晨妆》幅中,定其后日理想中雅艳人物。1861年,薄写《夏洛特·科尔代》历史之图(今藏南特博物院),富有热烈悲壮之情,乃薄唯一之历史画。可见此壁画名家,未尝不具真实近情之笔法,特其性非笃好之耳。

薄既少兴趣于历史,故亦不从此下力。顾其磐磐大才须有所发,乃转其情于壁画。向者已为吉尤姆家中绘四时节序造其端。1857年,又为纳塔亚克家中绘两图,又为加利拉家中绘意大利大都会罗马、极诺凡、威尼斯、佛罗伦萨、那不勒斯,1863年又为法国著名织画所戈伯兰写五行及四序,1864年惜于第三次革命之际焚毁一部。均脍炙人口。逮巴黎大歌剧音乐院建造,大建筑师加尼叶建议,请至绘剧院壁画。加尼叶初尚欲任另一画家分绘一部,终委其全责于薄特理。本定酬金十二万法郎,薄既绘全部,工作十年,亦未索其补足之费,故有人谓其材料之费即当有此数也。

薄自膺此重命,孳孳不懈。更作意大利之行,研究古代一切壁画。临米开朗琪罗之在西斯廷教寺者多幅,复潜心柯雷乔之作,又赴英国观览拉斐尔之教皇宫织画原稿,用为揣摩。准备数年,然后从事。

薄特里即自闭于歌剧院圆顶处之一大室内。四面通风,稍不留心,即致疾病。薄身衣暖袄,夜里睡眠于是室之一角,昧爽即起而工作。计全部壁画凡天花板三,环门十二,门角十,壁画八,合计凡五百立方公尺,可谓宏巨惊人之工作。以量而论,为法国古今第一宏巨壁画;以质而论,亦近代最华妙典丽之油绘也。此工作曾被阻于1870年普法之战。薄爱国激切,投义勇军,参与军役,在巴黎附近作战。至1874年工作完成,薄劳瘁几惫,休养于旅店中,断绝宾客。其全部壁画,未置放屋顶及墙壁之前,曾先展览于国立美术学校中。两月,获入门费三万四千法郎。薄乃以此数大部捐入美术家救济会。因避赞美者之纷扰至于远奔埃及,可谓盛矣。

及美术次长什纳维埃尔侯爵,以国家之命,请薄特理为巴黎万神庙昭忠祠作壁画也,薄复兴奋。盖其题乃历史上捍卫国家之女圣贞德圣迹,大可显其爱国精神与史家想象。而以神秘及象征之艺术,光大其谟烈也。1877年薄致书大建筑家卡尼叶,曰:“吾集全力,以赴此女圣纪功之作。天其佑吾,令吾艺能及其崇高之德也。”薄计拟作六幅:《贞德女圣聆天命》、《王会于西农》、《胜利》、《入狱》、《被刑》、《凯旋行分》。薄性最真实,遇此史题,乃日日搜求一切服饰、衣冠、兵车、甲胄。惜此图终未写成(此图后为其同学勒纳沃所作)。薄又为法院写一壁画,题为《法之胜利》,绝庄严典丽,陈于1881年沙龙,得荣誉奖章。1882年为纽约柯纳吕斯·旺德拜特宫绘壁画,题为《女神之婚宴》。又《圣于培之晤神女》、《神逸》,皆为巴黎近郊香底伊宫所绘者也。

薄患心病,赴枫丹白露休养,国家以王宫内猎神阁与之居。其友欧仁·吉尤姆往访之,见其迷乱恍惚于深林之中,心为不安,乃偕之返巴黎。乃于1886年1月17日终于田野圣母院路画室中,年五十七。其信札(1884—1885)公布,人咸感其心之纯善与其文笔之妙,有异乎其乎日寡言笑之似少情愫云。

薄特理之素描,极锋利敏锐,开古今未有之格调。其绘,则娴雅高妙;其设想,皆逸宕空灵,与田波罗为近,而传神之精妙过之,盖二百年无此伟大之壁画家矣。至于法国,可谓首出之大壁画家,为夏凡纳、倍难尔之前辈,而蔚为法国美术之无上光荣者也。此三人者,虽与十六世纪威尼斯大家抗手,可也。

薄仅中材,而发黑,目光炯炯,性极沉毅,人称之曰“小伟人”。生于法最强盛之世,与文豪爱德蒙·阿布及于勒·普勒东(画家而诗人)友善,二人皆叙述其生平。歌剧院之壁画,虽如此妙丽,但高远七八丈,莫能逼视。吾持远镜,以观剧之便,杂稠人中观之数次,但不畅快。信乎人之作品,有幸有不幸也。屋顶天花板画人物,均须飘然飚举,仙姿暇逸,最为难写,历史上鲜得名手。至薄特理,乃觉其自然高妙,真有聆《萧韶》九成之感。神人以和之乐,而学者往往不能举其名,信艺林之耻也。吾人今日诚处黑云笼罩、杀气森森之世界中。所谓我生之后,逢此百忧,诚毫无生趣。但先民光芒所遗,足以慰藉吾人之物,嘉惠吾人者,其在欧洲,良不可以数量计。苟得浮生半日闲者,大足直接领受,一畅所欲,醍醐灌顶,心神都快。奈何为享受目的而设之局,乃布一暴戾丑恶之场面耶?夫美术者,超现实之物也。夫指为超现实之物,仍复是荒秽丑恶一套。且视现实,尤为荒秽丑恶,唯日不足者,真不识其人之性,犹牛之性欤?抑何种根性矣。李铁拐为仙人之一,奈何必指跛子而始为仙人之真相乎?

1935年

法国艺术近况

西方人酷嗜东方艺术,一张朱红漆木床,在巴黎可值七八千法郎(约合华币七百余元),一件中国木器,偶尔破毁,法人士尝愿费数十元(约五六百法郎)之工资,以修复之。是以海外留学生,若于中国画具有根底者,可借“漆工”以自给也。中国人事事皆落人后,唯讲烹调设菜馆,尚为颠扑不破之事业。现在伦敦中国菜馆共五家,巴黎多至六七家,营业莫不异常发达。义宁陈三立先生之八公子陈登恪,即留学界著名之“巴黎通”也。尝言巴黎之大,宜有人设点心馆,精治雅室,陈设中国式之上等木器,备办莲子羹八宝饭等零食,招致顾客,其食单可每日更换,其陈设品,可以任人选购,一举两得,最合西方人士心理,惜尚无人仿行之耳!

西方女子之毅力,虽不逮男子,学问上之天才,男女本无轩轾。法国当代女名画家,首推佳运女士,其小字曰玫瑰,其作品以《马市》一幅为最著名。而本人平日最服膺之近代名家,实无过于业师达仰先生。盖法国美术界之业师,本可由学者自行选择,名师数辈,大抵著作等身,学者可先就其作品,详加研究,一旦及门受业,师弟间相得之情,每不亚于家人父子;后学晚进,对前辈执弟子之礼,平日进见,不称先生而称老师,是皆其他新进之邦所难能也。达仰先生之可敬崇,予更有深切之观感焉。予谓世界画品,别类繁多,若古典主义,若浪漫主义,若印象派,若后期印象派,若立体派,若未来派,杂目细节,姑置弗论,数其大端,终不外乎写意、写实两类,不属于甲者,必属于乙。达仰先生之伟大,正以其少年时从写实派入手,厥后造诣日深,更于艺事融会贯通,由渐而化为写意派。“大凡玄虚之理想最难实现,而先生写意之作,最能实现其理想”。大凡欧洲各国表示“正义”之图,尝绘一手持天秤之女子,而先生所作之《正义》图,仅显一女子面旁列金杖,眉目间炯炯有神,凛乎其不可犯,不必有天秤在手,已足以色相之庄严,流露正义,真令人五体投地。法国者人文荟萃之大国也,巴黎思想界最发达,法国宪法,即以“思想自由”为开宗明义之第一节。巴黎法国学院操国家文化之权,内分文学、美术、考古、政治、经济等五部,二百四十位老学士,头童发白,道德高尊,真足令人望而歆慕。此种现象,岂一朝一夕之功,所能造成之哉!巴黎画家之引以为荣者,尤非寻常人意想之所能及,其所谓荣,不在奖牌与名位。若其人学力,果至登峰造极时,意大利福隆市之画院,必征取其自画像,入院陈列。凡欧洲诸画家,其自画像已入福隆画院者,作品价值,较平日顿增数倍,其足以动社会之视听,一如中国古代名人之入圣庙或贤良祠,达仰先生自制之画像,业于十一年前,应征入福隆画院。

至于中国画品,北派之深更甚于南派。因南派之所长,不过“平远潇洒逸宕”而已,北派之作,大抵工笔入手,事物布置,俯手即是,取之不尽,用之无竭,襟期愈宽展而作品愈伟大,其长处在“茂密雄强”,南派不能也。南派之作,略如雅玩小品,足令人喜,不足令人倾心拜倒。伟哉米开朗琪罗之画!伟哉贝多芬之音!世之令人倾心拜倒者,唯有伟大事物之表现耳。

关于巴黎留学界,今有中国画家二十余人,其团体之名称,不曰“天马”,而曰“天狗”,已觉奇特,而法国画家之团体,所谓狂母牛会者,更将令人望而却步矣!世界之大,真无奇不有也。

1936年

印度美术中之大奇

吾于印度美术,初不感兴趣者也。吾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或者为吾心之反动,致有是主观。要之吾审美观念与之异趣,则自生而然者,无或疑也。故在东方之佛教艺术,日本、缅甸无论矣,暹罗吾未到,其塑像也无非“公哉”(画中确有佳作)。虽吾中国,中古,其造形艺术舍建筑外,其发展之程度殆凌驾印度本土而上之。遗迹之存于今日者,若岩洞石刊与墓志造像等等。其影响,吾俱等闲视之,因其所制人物悉公哉也。希腊在两千五百年前已不写公哉,其智慧之超越其他民族,不綦远乎?吾于印度一切,初未尝研究,因印度一切重内而轻外。贵心而贱物,未尝不佳,特吾所知于艺术者,须对于色象有灵感,有真觉,显其外。所以,形其内者乖戾。凡欲先秉承简册,而后了解之艺术,皆吾所深恶痛绝者也。夫老僧入定,神游天外,当不止十年八年之历,而其事与艺术无关。今欲使人耗精力,糜光阴,而探公哉之秘,世固有人为之,特非吾所尚也。然夐绝百代,高超无伦之艺事,因不待乎假设,多所依据其线、其形,其轮廓,达到中庸则圣也。于是乎,出神也。于是乎,附而众生之灵,爽归之。于是,此木石绢素之灵,亘万代,遍大宇,永久不灭,是至人德之极也,亦艺事之至也。

廿八年冬,吾方第一次得见印度艺术之美,乃加尔各答博物院入门处二千三百年前Asaka(阿扎卡)时代一石牛,简约华妙,不愧埃及名作,足以代表印度极盛时代之伟大精神。同院藏公哉不可胜数,久遂寂然无所见。翌年之秋,乃偕丘君庆昌等,为印度西北之游。曾稍准备,按图索骥而观之。至于Ellona(埃洛拉),真洋洋大观也。开拉雪庙左外壁上之西梵天王伉俪高刊,殆为东方最妙丽之合像。惜不能致一影片。其负重之群像,变化生动,亦是伟构。此庙奇丽,世界第一,不负一百五十年凿山之功。

印度人凿石,有如中国人吸鸦片烟之舒适,矫揉造作,不当一回事。其镂刊之也,如划豆腐,无不如意。大概上帝先做软石,俟人雕镂成功,再使之坚硬,与其诡制风化石捉弄中国、西南夷者相反。否则,印度广产昆吾钢,资工使用,削铁如泥。夫一国家,遭一强暴外族侵凌,此外族者尤仇视宗教,烧毁轰击其寺,无所不用其极。一次君临,亘三百年,而今日所遗,尚有如许量外观高大宏丽,细视纤巧精好之庙,布于印度东西南北者,以千万计。何其人之好事至于此极耶!抑尽印度三百年前之人俱为石工乎?

印度为东方建筑代表地,已使人目为之眩,顾仅此情绪,吾心亦未为所满足也。果也:其数千万无名英雄中,有人而刊像庙西梵、未息帑三面巨像者。此像舍弃公哉而开始为印度巨人。其创世界、保持世界与毁灭世界者,似乎其人真有此力量。其渲染之简,线之清而精到,尤于神情之表现,尽量充分。其繁碎部分能融和,恰到好处。吾乍见之所激起之惊叹情绪,与当年之见丢勒之《使徒》、多那太罗之《圣约翰》、米开朗琪罗之《摩西》全同。而此刊之体积如此,周围环境如此,美哉!飞第亚史之黄金、象牙塑制之《雅典娜》与《上帝》巨像,未知果何若也。今世所存千载前之伟观,殆未有加乎此者也。既美矣,又尽善也。吾徘徊竟日,往来考览,欢喜赞叹,不能自已。

泰戈尔翁之绘画

泰戈尔翁行年六十余,始治绘事,及八十岁时,凡成画两千余幅,巴黎、伦敦、莫斯科皆曾展览之,脍炙人口,不亚于其诗(闻翁之盆敢利文诗,尤美过英文诗,近代盆敢利语,实翁为之改进者),因诗尚有文字之扞格不能读者,若画则为人类公共语言,有目共赏也。二十九年十一月,余向翁辞行,欲返南洋时,翁病初愈,僵于卧椅,郑重谓余曰:汝行前,必须为吾选画。于是吾与囊答拉·波司先生(国际大学美术学院院长),箕踞其厅事,整两日,将其各类作品,细检一通,得精品三百余幅,最精者七十幅,将由“国太”出版,故得而论之。

翁为印度当代最大作曲家之一,有歌曲三千余首,凡印度识字之人,未有不能歌翁之歌曲者。翁一生时间,大半沐浴于大自然之中,与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鱼虫、奇花异卉相习,具有美之机心,而与自然同化。翁之侄安庞宁少翁六岁,为今日印度画坛之元首,而被尊为印度近代绘画之父者也,人得其片纸,视同珍奇。国际大学,收藏极夥,举凡昔蒙古朝时名作,及并世投赠翁之杰作,数量甚富。翁又涉历全世界,欣赏绘事。但翁作画,则全以神行,恒由己出,妙绪纷披,奇情洋溢,无利害得失之见,故远于毁誉之担心,不兴工拙之操算。

施于陶瓷之绘,或美石组成之摩色画、波斯良工织就之毡,均能启其奇思。所用作具,无论中国或日本制之纸墨,或西洋画师用之水彩色粉铅笔条或油色,其重叠堆积,各色杂糅,毫无顾忌,彼所需者,为合于心量轻重之色泽,其材料之如何调和,不获措意也。其兴也,若因风动念,忽见一马,后有牛,便可连串,或忆鳄鱼。而骆驼经其前、载胜复降于旁者,则斑驳离奇,允称盛会。其人既据平等而观,又施赤心而爱,一视同仁,无暇区别。人与蛇相处,既无所不可,而柳生于肘,亦事属可信,朝霞贻之辉,繁星寄其响,其浩然之气,运行激射于上下四方古往今来者,既不可捉摸,往往于沉吟之际,咏叹之余,借片纸申之。或支一直鼻为墙,或放其美髯为泉,或折螳螂之股为堤,或据巨灵之膝为堡垒,或从钢筋三合土上,栽干忒莱亚兰花,或就处子云鬟,架起机关枪炮,飞西瓜于逆旅,送琼浆与劳工,假寝床于巨蚌,夺梅妃之幽香,食灵芝之鲜,吻河马之口,绝壑缀群玉之采,茂林开一线之天,利水泑之积,幻为群鸿戏海,连涂改之稿,演出恐龙之崩山,凡此诡异变化,不必严合不佞荒唐之辞。唯翁智慧之休息,仍余情袅袅清音闪晔,遂觉于歌尚欲求工,东坡未泯迹象。顾翁之游戏,初未尝背乎自然,而复非帝定之矩获者,如法德近三十年来之鄙夫,工为机器制成之石斧,而卖弄玄虚,争利于市,借口摆脱一切形式束缚者,其天真与作伪之距离,诚有霄壤之别也。

在中国科举时代,极多思虑不精,为资颇陋,所见不广,托兴不高之文人,好弄翰墨,号曰写意。夫画能写意,岂不大佳?顾此辈寤寐所求,不过油腔滑调,饰言奇笔,实乏豪情,妄欲与作家(匠工)争一日之长,以自鸣其雅,致文与可、倪云林、徐文长、金冬心等蒙不白之冤。其托庇之不肖,惯于班门弄斧,并全昧之龟手药之用,抑何可怜也。千古王维,能多遇乎?吾恐泰戈尔翁日后被人倚为口舌,爰不惮词费,于文后赘之。

1943年

达仰先生传

吾于1919年春间抵欧。既居法,日向各博物院探览珍奇,尤以鲁勿、卢森堡一古一今两大美术馆为吾醉心向往之所。得间,即置身其中,流连忘返。于古则冥心迫索,于并世艺人则衡量抉择,求觅师资。盖世无圣人,固不当在弟子之列,而群峰竞秀,颇眩惑其缥缈之奇。于是,《林中》、《降福之面包》作者达仰先生乃为吾最倾倒景慕之画师。翌年十一月,因大雕刻师唐泼脱之夫人绍介而受业于其门。并世艺人,在德若迈尔、康普,在意若爱笃尔低笃、薄尔提尼,在英若西姆史、勃郎群,在比若弗来特里克,在法当时则如薄奈、罗郎史、莱而弥忒及风景画家莫奈,今皆逝世。倍难尔、夏拔皆吾心仪,推为第一等作家者。而先生思想之高超,作品之华贵,待人接物之仁智诚信,吾尤拳拳服膺,永矢弗渝者也。

先生今年七十六,1852年2月7日生于巴黎。十七岁学于美术专门学校热罗姆画室,1876年罗马大奖竞试仅列第二。翌年去校,顾已历陈守古典法则之作于国家展览会,为世知名。维时与其友白司姜勒班习(已逝世四十余年,实创外光派之巨子,其作精妙绝伦),皆喜荷尔拜因者也。

自1879年始,先生叠以写实之作大为世人注目,如《摄影人家之婚礼》、《穷祸》、《种牛痘》、《新人婚前之祈福》、《饮马》,皆为各博物院罗致以往。

先生杰作《降福之面包》,实为写实主义入理想界之开山,其思入神,其笔尤妙尽精微(1886年此画为国家购入,纳诸卢森堡美术馆)。逮1889年游布列塔尼(法西境,其俗敦朴,纯乎古风),旋写《征兵》、《圣母》、《最后的晚餐》(达·芬奇曾写是题于意米兰,今已垂毁,其外古今所作,未有及此者)。益以此作风显著,华妙精卓,沁人心脾。嗣后求写像者众,杰作孔多,如《服尔德姑娘像》,并生动秀杰,呼之欲出,信乎不可思议已。

先生著作等身,历数其题将盈数页,兹不备论。自前年六月,先生乃着手一大图,写至今年四月,尚未竣事,吾以东归,强请于先生而观之(画未成,例不示人),盖工已届十之七八矣。华妙壮丽,举大地古今画中大奇二十幅,必不能遗此作。吾梦魂颠倒,必欲令此奇美入于中国,现于吾沉痛呻吟国人之前,宣其酸楚。今也尚无何方容吾有启齿建议之机者,吾国人其终无此眼福乎?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惋惜何似。先生于1900年与麦索尼埃、夏凡纳、罗丹、莱而弥忒、倍难尔等二十人建立国家美术会(盖鉴于官僚性质之法国艺人会之无能为),艺界倾向为之一变。先生之学,其守曰诚,其诣曰华贵,曰精微,容纳他人之长,而不主成见,教人务实,务确,务大,故抑丢勒之杂,而好荷尔拜因之简,谓其能赓意大利复兴诸家之调。尤以写光擅称,而绝蛊惑人视觉之小巧。其名论甚多,当续刻于本师语录中。

先生唯有一子,死于此次大战。暮年与夫人形影相依,过从者皆年七八十之老友。先生至勤于业,未尝轻掷片时,家事悉委之于夫人。前年严冬,先生病甚,几不起。少瘥,余乃入其卧室访之。先生曰:终日营营,颇觉小病佳趣,小病转得读闲书,逞冥想。夫人则在旁哂之,为景殊韵。去年十一月,夫人亡,先生神伤啜泣,孑然于家,殆无生趣。旋其老友服尔德先生亦逝,先生益茕茕寡欢,恒谓:死,归也,所惜欲宣未竟,将终吾力而后已。先生尚有挚友二:其一曰安弥克先生,著作家,鉴艺之精,吾所罕见。蓄先生精作最多,已建专院于巴黎郭外之香低怡,授国家保守。一勒葛郎,建筑师,皆慰先生茕独者也。

先生为画师泰斗,负艺界众望,当世大画家若末于念、亚特赉,皆先生弟子,游其门者不可胜数。千九百年被选为学会会员,十五六年前已为意大利佛罗伦萨之乌飞齐宫征像(盖艺人之圣庙,其中自十五纪以来如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萨托、委拉斯盖兹、伦勃朗等,皆有自写像藏其中)。既享盛名五十余年,琴瑟攸好,又无物力生活之不足,吾古人所谓富贵康宁攸好德考终命者,先生皆全而不缺。顾先生既寿,乃不足为先生福。先生之生,唯为艺人存良范,增艺史以奇美而已,为人类养尊树功而已。先生则日以道孤侣尽,滋其悲怀。故先生晚近所作,多兴感于哲理宗教之题,奏笙歌于云表天人之际,芒乎昧乎,未之尽者,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先生其无情耶!吾境太迥异,少读书,且年事浅,未足以知先生至于此也。独仰先生孔子之流也,菲狄亚斯之流也,达·芬奇之流也,巴赫、贝多芬之流也,欲不师之,又焉得已。抑吾既久沾时雨之化,沐春风之和,苟有所树,敢忘其本。忆八年前任公东归,寄吾书瑞士曰:榛苓西美,实赖转输。吾苟负此使命者,敢遗其至人,敬为先生传。

古今版画家中一巨星

奠定白朗群天才倾向者,实为东方旅行,先从北非之摩洛哥起,继续前进,直及日本。

匪如恒人之一两幅纪行之作而已,彼以其身历各境,透入各处之人、之物、之花果草木,及为光所笼罩之建筑、之图案,一实境之全观,故成一光辉焕发、卓绝之东方派(Orientaliste)。其五彩缤纷之色调有如错综富丽之波斯、阿拉伯毡,此其画面也。其画中人之逸乐忘情,则如委拉斯盖兹之酒徒,而被其先民约尔丹斯风格。盖自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aple)及西班牙归后,而艺定矣。

其赋色也,作法强暴,故执拗其笔调,喜撷取人与物迅疾之动作,能控制之精密之观察,而不失其画室中对固定型范所写之严整风格。故不蹈轻忽之弊,致如一寻常速写。如彼于1893年在巴黎沙龙所陈之《海贼》(Les Boucaniers),揭一大红帆于此轻舟之后,初离海市,入于沉郁深蓝色之巨浸中,七八摇桨与操作之人形貌犷悍。时法国名批评家热夫鲁瓦谓其“有决心之胆量,德拉克罗瓦与马奈之杂炒”。震熠一时,脍炙人口。虽今日对之,其激刺吾人之力曾不少杀也。德拉克罗瓦之《十字军东征入君士坦丁堡》久为艺史上强烈壁画体之名作,白郎群之风益扩大之。彼不喜以神话寓言或历史为题,又不同特纳之爱写落日萧萧,一望无极。彼之风景从不与画中人物脱离,如其Skilnrer Hall之壁画,如其西班牙码头,皆写负重之搬夫,曲其背,俯其首,或手挽一大筐,或抱一大尊。水手则引杯满饮,有解缆离埠者,有洗刷船面者,其负贩小商恒为煊烨色调,张一布为荫,兜揽谋蝇头之利。天空则密云重叠,稍远则樯桅林立,而如中世纪之帆,载风如肚皮,迎阳光反射,特现其矫健之容、繁博之彩。于是,近景中之卖水果者、男女卖歌者,持种种不同之乐器,而身披各色锦布,成一极壮丽之交响奏大壁画。彼唯以现实生活为其托兴之中心,于劳动大众尤感兴趣。如大码头之搬运夫,益以近代起重机等斜直线,或其他建筑物,互助其壮观。或造船,或街市,乍见如人山人海,光怪陆离。其肮脏污贱之业,如卖鱼者则有牡蛎、江摇柱鲦,银光闪烁;或牧猪奴抱一雏猪,于泥淖中厮混;或休憩之男女工赌纸牌,横陈仰卧,欧洲下等人生活皆其题材之爱好者也。

吾国往古文人,如吴梅邨辈,早知镂金错彩之动人悦目,亦即韵律(melodie),用以突破平板场面者,非此无功也。为艺亦然,但须言之有物。威尼斯之往古大画家,如提香、委罗奈斯辈,真以镂金错彩施于男女服饰,益其恢宏博丽。夫所谓彩者,五色错综而已,大画家皆自有此五色,各以其尚。白朗群所有者,如黄则以香蕉、柠檬,绿以苹果,朱以橘、以南瓜,金光灿烂以铜器,诸物盛于筐内,相间以次,镂金错彩之功显明而自然,无琐碎之细丽,于动者以静。恒人久习静物,而未用以建其勋绩也。夫所谓言之有物者,非泛指之物也。如无恒青而草色恒绿。若以天为青,以草为绿,必陷于庸腐。旷怀逸志之士所不取也。

抑白郎群着意于码头搬运工人,尤为绝慧。唯码头可集合东西南北一切男女老少,红、黄、黑、白之人亦可汇聚一处。五光十色,诙诡绝伦之货变化任意、至无穷极。徒写工人群众,必不能置备如许行头,其同丽之天才将不得展。世界上除中国人外,无有用扁担挑起走者,故搬法各自不同,可随意支配其动作。其为俯仰屈伸,不减神话中之飞神,而五色绚烂,此尤彼也。而缥缈空灵之思,让田波罗、薄特理或近人提香为之,固非写实主义者之所尚,尤不能令吾壮怀激烈之近代大色彩画家满足也。

白郎群之画,骤视之,殊类其先民约尔丹斯,唯约尔丹斯以犷夫当神圣,觉其不入调。而白郎群对猥鄙卑贱之夫还其本色,便极度真切。夫不能超脱者莫如守分。艺之要道,务须有余,不可不足。

彼之四海为家,毫无国界之惶忆,起吾人旅行之艳羡。似欲急往一观此奇异之生活与沉浸此清晖之下、饱尝鲜美甘芳之硕果。其故乡勃吕习之阴霾,如其第二故乡伦敦之浓雾,消灭净尽。

其作风之宜于大壁画体制,固矣,虽小幅镌版,亦高瞻远瞩,气象具大格局。大块之明暗,可比之豪迈之喜,寻常谈笑,亦属不凡。但其举重若轻,行所无事,足征其才力之大。其黑白俱沉毅有力而半染相间,饶有韵,以调和其过度强烈之感觉。而其阔大雄奇之作风,则与其绘画一致,可称古今版画家中一巨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