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杂志》社征求《新年的梦想》,发出通启约400余份。

我们收到的答案中,有一部分,或因篇幅过于冗长,或因内容不合征求的原旨,或收到已过最后期限,都不能发表。单就上面所登载的计算,两题同时应征的105人;答复第一问题而未答复第二问题的33人;答复第二问题而未答复第一问题的7人。合计共142人。单就这人数而论,已经超过我们最初所预期的数目。就一部分应征人的来信看来,他们对于我们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感到一种兴味,所以都愿意破费一点儿宝贵的时间,写好了答案寄给我们。因此我们可以很欣喜地宣言:这一次征求,就大体上,是已得到相当的成功了。

如果从答案寄发的地点看来,应征人的地域分配,约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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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征的答案,从上海寄来的超过半数,从国内各大都市寄来的只占少数,而从江浙以外内地各省寄来的更寥若晨星。这是因为我们征求的期限过于短促,内地偏僻的区域,不及把答案寄来。却不能便因此证明通商口岸的人们太爱做梦,而内地人就没有梦想。

应征人的性的分别如下:

138

4

合计

142

很可惜我们接得女性投寄的梦太少了。我们相信许多太太小姐们,都有一些美妙的幻想。至少女子做梦,决不少于男子。这应当是别有原因。或许女子比男子更矜持一些,不愿意把她们的神圣的秘密随便告人,这也许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再就职业的类别,把应征人加以分配,则如下表:

大学教授 38

编辑员及著作家 39

教育家 9

新闻记者 12

官吏 12

艺术家 3

职员 4

学生 3

银行家 2

实业家 3

律师 1

读者 13

未详 3

合计 142

职业分类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也只不过是一个笼统的不完全的分类罢了。实际上一个人往往占两种或三种的职业,我们只就我们所知道的各人所担任的主要职务,作类别的标准。此外投稿的读者,因职业不易调查,所以收入“读者”一类。分类不免有错误的地方,只好请应征诸先生原谅。

从这表看来,应征者以中等阶级的自由职业者为最多,约占了全数的90%。自由职业者中间尤以大学教授、编辑员、著作家及新闻记者、教育家为最多。而且这四类不能明确划分,因为很多的大学教授兼了著作家或教育家,很多新闻记者兼任了编辑员。如果把四类合计,约占总数75%。当我们发出通启时,颇注意到职业的普遍。但征求的结果则使我们失望。应征者的大部分乃至几乎全数,都是所谓“文化贵族”。自然知识分子是比政治家、军人、资本家那些实际活动家更富于憧憬与幻想。社会的环境特许他们得享受“梦的生活”,而且能把他们的“梦的生活”发表出来。可是此外,占中国人口90% 以上的农民、工人及商店职员,应该不至于没有幻梦。可是现实对他们的压迫太大了,整天的体力的疲劳,使他们只能有梦魇,而不能有梦想。即使有一些梦想,他们也绝没有用文字描写的能力和闲暇。这实在可以算是最大的国耻啊!

林语堂先生说:“人越老,梦越少。”梦是青年的专利品,中年人很少梦想,而老年人就没有梦想。这看去似乎近理的话,却是不合事实的。我们没有方法统计应征人的年龄,可是从大体推断,35岁以上的中年人却是占了最多数。年龄最尊的是我们那位耆宿马相伯先生。他已是94岁了,还有着伟大的梦想。可见就做梦这一事,老人家也决不让青年占先着的啊!

这244个的“梦”,虽然不能代表4.5亿人的“梦”,但是至少可以代表大部分知识分子的梦了。在这里面梦是形形色色的:有甜梦,又有苦梦;有好梦,又有恶梦;有吉梦,又有噩梦;有奇梦,又有妖梦;有夜梦,又有白日梦。近来有些批评家把文学分为“载道”的文学和“言志”的文学这两类。我们的“梦”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分类:就是“载道”的梦,和“言志”的梦。

有几位先生所梦想的中国,不是一个含糊的轮廓,而是一个完密周详的设计。他们指出一个理想,申述这理想的实现的可能性,以及实现的阶段及方法。他们的目的,是要叫大家都把这些梦想看作了可以达到的实境。把这些梦境当作了一般人所追求的标的。这样的梦可称为“载道”的梦。

此外几位先生,只描写他们个人的梦,有的是恶梦,使人见了起恐怖之感;有的是奇梦,使人见了作非非之想。有的只是一些幻想,这幻想是比白鹅宫星群更杳远;有的只是一些理想,这理想又像庐山真面一样地难以辨识。这一类的梦,只是暴露各人的心头的秘密,他们永不想使这梦化为真境,他们更不想叫大家同做一样的梦。所以这可以称作为“言志”的梦。

说到最后,“载道”的梦只是“异端”,而“言志”的梦才是梦的“正宗”。因为我们相信“梦”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依据弗洛伊德的解释,梦只是白天受遏制的意识,于睡眠中,解放出来。在白天的生活中,我们被各种的Censors(引用弗洛伊德语,潜意识压抑力)监视着,在晚间熟眠的时候,“秩序”、“法律”、“道德观念”这些Censors的监护解除了,潜伏着的意识方才自由发挥出来,这就成了“梦”。所以“梦”应该只是代表了意识的“不公开”的部分,在梦中说教,在梦中讲道,在梦中贴标语,喊口号,这到底是不常有的梦,至少这是白日梦而不是夜梦,所以不能算作梦的正宗。

只有个人的梦,表现各人的心底的秘密而不带着社会作用的,那才是正宗的梦。因为从这里边最能反映出时代的真正的要求,和我们这一辈子的幻想和憧憬。用了这些梦来测量时代思潮的涨落,十成中可得其七八;用了这些梦来试探我们这一辈子的地位和心情,离真实应该也不远了。

从这些梦里,所反映出的时代是带着怎样的色彩呢?

第一,可以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物质的需要远过于精神的追求。在衣食丰厚的人们,所梦想的只是精神的满足与慰安。可是在经济崩溃的今日,精神的文化的生活,却只好暂时丢在脑后了。虽然还有一两位先生梦想着“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梦想着“中国的王道,中国的文化”的一旦实现。但是最大多数的人们都不曾做得这样的好梦。娄立斋先生说:“大多数中国人……挨饿受冻,甚至易子而食,和我比较,我似乎何以归入掠夺者的一方面了。”所以他所梦想的中国,是“没有掠夺者和被掠夺者的对立”。这可以代表了一大部分人的梦想,虽然各人的文字表现的方法不同,而解除物质痛苦这个希望却大多相同的。洪业先生希望“全国的人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屋可住,有人可爱”,周谷城先生希望“中国人个个能在抽水马桶上大便”。这是世界上好些地方已经实现了的,可怜我们这里还只是梦想啊。

第二,是诅咒的国家。除了极少数以外,应征诸先生大多希望有一个理想的世界,而中国只成为理想世界中的一部分。这些梦想,可使一般忧惧法西斯主义的千万分放心,因为我们的知识分子,我们的中等阶级并没有像德国人那样,喊着“德意志高于一切”,更不像墨索里尼的意大利青年那样,梦想第三罗马帝国的出现。反之,许多人都和徐调孚先生那样,希望未来的中国“没有国学、国医、国术……国耻、国难”等名词。自然大家都不要国家。但是大家都不爱国吗?这却不然。实在对于未来中国的梦想太广大了,所以单把过去和现在的乌烟瘴气的中国扩大了,不能满足一般人的梦想。一般人所希望的却是脱皮换骨改造过后的新中国!这新中国假令在现实中不会出现,至少在梦中却是应有的。

最后,我们感觉到知识分子悲观的气氛是太浓厚了,不但在现实的生活中大家感到没有出路,连梦也大多是恶梦或噩梦。巴金先生说:“中国是没有未来的。”钱君匋先生以为“未来的中国是一团糟”。谢扶雅先生说:“中国不是由日本独占便是国际共管”……这是很明白的,在内乱外患交迫的今日,大家不会做出好梦来。不过希望还是到处流露着的。正如伍迁耀先生说:“要过些时候,太阳才出来吧。”

个人生活的梦想,因各人个性和环境的互异,尽可以各不相同。但有一个普遍的倾向,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就是大家都希望生活安定。而且这梦想的个人生活,必待梦想的中国实现的时候才能实现,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感想。

有好多位先生骂题。陶孟和先生说:“梦想是人类最危险的东西。”他主张人所需要的是合理的思考,依据事实的思想,而不是梦想。倪文宙先生也说:“把梦境当做了实现境,有大大的危险性。”我们抱歉不能接受这些善意的劝告。我们相信梦想是人类进化的动力。人类一切创造,一切发明,果然是靠了“推断”、“计划”而成功的,但在“推断”、“计划”以前,何曾不是梦想。怀疑是发明之母,梦想也是现实之母。怀疑不是危险的,禁止怀疑方是危险的。不许梦想是最大的危险,而把梦想公开地发表,方才是安全的最大保障。我们还是维持我们的主张:“梦是我们所有的神圣权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