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和思想

在十八世纪的末叶以前,有学问的和没有学问的,哲学家和浅学的人们,对于世界都有着像下面所说的概念。他们认为世界要末是被创造成功的,要末是无始无终地存在着的。这个世界,要末是由一个有人格的超自然的上帝,或普遍的精神管理着,要末是由自然推动着进行,好像一个精巧的机器一样。这个世界依着永存的法则存在着,是完善的,是被注定来实践某种设计的,是不变的。在这世界里的事物和存在,都是被分为种类的。一切都是固定的、不变的、永远的。世界和人类的一切事情也都是这样的。普通的俗谚像“太阳下面没有新的东西”,“历史自身重复着”,都不过是这种见解的一般的表现罢了。

和这个哲学相关联的有论理学或思想律的科学。这论理学教人怎样用他们的理性,怎样合理地表示他们的意思,教人知道概念是怎样起来的(例如在怎样的情形之下,人类能了解关于石头、树、动物、人、道德、邪恶等等的概念);不但如此,它还教人知道怎样把这些概念合并起来而成为判断,最后怎样再由这些判断里引伸出结论来。这论理学显现出人类思想的过程。它是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开创的;它的内容,一直到十九世纪开始的时候,还仍然是没有改变的,如同人们的宇宙观一直到那个时候没有改变一样。这个人类思想过程的科学,是根据于三个旧有的思想律;这三个思想律是最能表现当时论理学的特质。正像一个审案的县官直对准犯人的面孔望着,要认明这犯人的本身,免致迟疑和矛盾的发生,这论理学也是要先对于它所思考的概念建立起“同一性”来。因此这论理学便把同一律作为第一个思想律,它的公式即:A=A,也就是说每一件东西,每一个生物,都像它的本身;它有它自己的个性,是它自己所特有的。再说得更清楚些,这个同一律证实:地是地;一个国是一个国;资本是资本;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

第二个思想律是矛盾律。A不能够是A而同时又是“非A”。如再用我们在上面所举的例子,那就是:地不能够是地而同时又是一个火球;一个国不能够是一个国而同时又是一个“无政府”(anarchy);资本不能够是资本而同时又是贫穷;社会主义不能够是社会主义而同时又是个人主义。依这样说来,世界上必然没有矛盾;说一件东西对自己发生矛盾,这是胡闹;至于在实际上或思想上确发生有这样的矛盾,那只是被认为是原则上的偶然的例外,只是昙花一现的不常有的现象。

跟着这个思想律而来的是第三个思想律,那就是排中律。A要末是A,要末是“非A”;没有中间的名词。如再用上面的例子来说,便是:地要末是一个固体的形体,要末,倘若不是固体的,便是“非地”;没有中间的名词。国家要末是君主国,要末,倘若不是君主国,便是“非国”。资本主义要末是压迫的,要末全然是“非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要末是革命的,要末全然不是社会主义;也没有中间的名词。

这三个思想律:——同一、矛盾、和排中——都是形式的论理学所用的。

我们立刻可以看出的是:这个论理学的效用只是适宜于呆板的、不变的、固定的概念,好像几何学所检讨的只是在有一定国界的空间的形式。这便是旧的世界哲学的论理学的基础。

在十九世纪开始的时候,有一个新的世界观开始建立起来。依我们所看见,或渐渐地由书本上知道,世界既不是被创造成功的,也不是从不可知的时候就存在的,却是经过无数千年的过程而发展起来的,而且现在还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它经过了许多变化、改造、和灾难。地原来是一个汽体的集块,随后才变成一个火球;存在于地上的一切,有一部分是由一种渐渐变成另一种,有一部分却是由于突变的结果而出现的。在人类社会里,也和自然一样;家庭、国家、生产、宗教、法律等等的形式和意义,也都是要经过发展的过程。一切事物都是在流动着,都是在变化的状态中,都是在兴起和消灭的递嬗变化中,在宇宙中没有呆板的不变的东西。

因为有了这样的新的世界观,旧的形式论理学不能够再满足人的智慧了,不能适当地应付在发展状态中的事物了。思想家要用呆板的概念来进行他的工作,一天天增加困难,简直是更不可能的了。从十九世纪的开始,思想家都感觉到有建立一个新的论理学的必要;黑格尔对于此事有很大的贡献,他很下了一番周密而艰苦的功夫,建立一个新的论理学,适合于世界进化的过程。这种工作,在他看来,尤其觉得迫切,因为他的全部哲学的目的就是要把思想和存在、理性和宇宙彼此密切地联系起来,一致起来,把它们视为彼此是分不开的,是彼此同一的,都是“理性”的逐渐发展的具体化。“凡合理的必定是真实的;凡真实的必定是合理的。”哲学的任务便是要了解存在的现象。每一个个人都是他的时代的产儿。就是哲学吧,也是在思想上把握着它的时代(见黑格尔所著《法律哲学》的序言)。很显然地,黑格尔并不是抽象的思想家;他并不是不顾实际,发出没有边际的空论。他却是要使抽象的和纯粹理想的概念有着物质的内容,简直是要使它具体化。没有“真实”的“观念”,或没有“观念”的“真实”,在他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此他的论理学不能仅仅研究思想律,并且要同时顾到世界发展的法则。只不过玩着“思想形式”的把戏,再加上观念以作护符:这是旧的论理学家所惯做的,依黑格尔看来,似乎是无用的、抽象的、不真实的推论。因此他创造了一个思想的科学;这思想科学的内容不但有系统地陈述了思想律,并且也有系统地陈述了进化律,虽则不幸的是黑格尔所用的说法很使他的读者感觉到艰深难懂。

辩 证 法

黑格尔论理学的重要内容是辩证法。

辩证法,依古昔的希腊人所了解的意义,是指对话和答辩的技术,用破坏对手的主张和证明的手段,暴露其中的矛盾,由此驳倒对手的话语。这种对话的技术,我们如加以仔细的研究,便知道它虽然是一种矛盾的、和显然消极的(破坏的)思想工作,但却是很有用的,因为从相反的意见之冲突里面,可以显露出真理来,由此唤起人们的更深刻的思想。黑格尔就采用这个名词,把他的论理学叫做辩证法。这个方法的观点,是把宇宙的事物和存在,都看作是在变化的过程中,由于矛盾的要素之斗争和融化而向前发展着。他用着这个方法的帮助,重新估量原有的三个思想律(这在上面已经提及过)。同一律只是抽象的、不完全的真理,因为它把一件东西或一件事情和其他事物分离开来,认为彼此是没有关系的。这个缺点是很显然的。让我们再用下面的这个命题来做个说明的例子:地是地。任何人听到这个命题的头上两个字,当然希望下面接下去所说的应该要告诉他一些话,使他知道和别的东西有什么分别。但是他看下去,所得的却只是一个空洞的呆板的“同一”!同一律最好也不过是不完全的真理,那末矛盾律和排中律便是完全的非真理。矛盾不但不致使思想没有意义,而且正是开展思想推进思想的东西,因此也是开展并推进思想所表现的对象的动力。假使原来只是一个喷火的汽体集块的地、仍然是停在那样的状态,没有矛盾发生(就是由冷而凝结),那末便没有生物能在这地上出现。假使国家仍然停止在专制政治的状态,没有矛盾(即资产阶级的自由)的存在,那末国家的生活便要呆板固定起来,文化的进步也就不可能了。假使资本主义仍然停在原来的状态,没有它的普罗列达利亚特的矛盾存在着,那末它便要转到一种工业的封建制度了。全靠着有矛盾或冲突,自然和人类的潜力及其天赋、才有发展的可能。只有在矛盾开始呈现出来的时候,向着更高阶段的思想和存在之进化,才开始向前推动。不过在这里有一点要附带说明的,那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并不是论理学的矛盾。所谓论理学的矛盾是指一个人因思想不清楚,或是把事实说得乱七八糟,于是也会发生矛盾。但是黑格尔(和在他以后的卡尔)所提出检讨的是真正的矛盾,其中有反题和冲突,是在事物和环境的发展过程中呈现出来的。

矛盾所对准活动的事物或存在,黑格尔把它叫做“肯定”;矛盾敌对的要素或反题,黑格尔把它叫做“否定”。在我们所举的例子里面已可以看出来,这个“否定”并不是消灭,并不是化为无物,却是一方面清除同时也在建设;一方面是在铲除,一方面却在变为新的存在,这只是向着一个更高阶段的运动。关于这一点,黑格尔曾经这样说过:“直到现在,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论理学上的成见,和通常所相信的说法,以为‘矛盾’并不及‘同一’那样是思想和存在的主要的或内在的特性。其实如把‘同一’和‘矛盾’比较一下,便知道‘同一’在事实上只是简单直接所想得到的事物之特性,只是无生命的‘存在’之特性。矛盾却不然,矛盾是一切运动和生命的根源;事物必须含有矛盾,才能够有运动、力量、和效果。”

矛盾,反题,或否定所有的作用,在一个肤浅的观察者,很容易被他所忽略。诚然,他也看见世界是充满着种种的事物;在任何地方有着任何事物,也有它的对方,例如:存在——悲存在;冷——热;光亮——黑暗;温和——粗鲁;快乐——苦痛;欢喜——悲伤;富——穷;资本——劳动;生——死;道德——邪恶;观念论——唯物论;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等等。但是肤浅的思想并不觉得它所对着的是一个矛盾和冲突的世界;它只知道世界是充满着各种各类形形色色的事物。黑格尔说:“只有主动的理性,能把种种的错杂的现象归纳为反题。必须在种种的现象被推到这样一点的时候,这些现象才会变成活动的,互相激动着,由此产生否定的阶段;这是进步和生命的中心动力。”必须由于反对的力量和要素之分化和开展,才能超过否定的阶段而更向前进展,达到一个更高的肯定的地位。黑格尔接着这样说:“但是如果缺乏力量来推进矛盾,来使它更向前发展,那末事物或存在也要在矛盾中被打击得粉碎的。”

我们如要了解卡尔理论,黑格尔的这种思想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思想是卡尔的社会集团斗争的学说,不全部的,卡尔的思想体系的灵魂。我们可以说,卡尔是无时不在注意社会发展中的矛盾;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一有了矛盾(反题——社会集团斗争)表现出来,依卡尔(黑格尔也这样)的看法,向着更高阶段的进步便在这里开始了。

讲到这里,我们已熟悉辩证法中的两个表现,就是肯定和否定。我们已知道,在思想和现实上的生长过程中,先有这两个阶段。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这样就算完了。它还需要一个第三阶段。这个第三阶段,黑格尔把它叫做“否定之否定”。由于否定之继续的发展,建立一个新的事物或存在。

如再用我们在上面用过的例子来说明,便是:地壳的完全冷却和凝结;中等阶级国家的勃兴;普罗列达利亚特的胜利;这种种事情都表示否定之停止或抛弃,这样一来,矛盾解决了,在发展的过程中一个新的阶段也达到了。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也称为正题、反题、和综合。

为更要明白了解这种思想,使心目中得到一种更清楚的印象起见,让我们举一个蛋来做说明的例子。蛋是肯定的东西,但是它里面包含有一个胚种,这胚种在渐渐生长的当儿,渐渐消耗着(就是否定)这个蛋的内容。但是这个否定并不是仅仅破坏和消灭;相反地,这否定的结果是这个胚种发展成为一个生物。这否定完了的时候,雏鸡便由蛋壳里冲破出来了。这就是否定之否定;由这样所发生的东西,在有机体上比原来的蛋更高了一个阶段。

这种人类思想以及自然和历史的发展方式,黑格尔叫做辩证法,或辩证法的过程。这辩证法同时也是一个观察的方法和哲学。黑格尔用下面的话语说了他的辩证法的概要:

“科学的进步所需要的一件唯一的事情,同时也是我们所要了解的一个基本的原则,那就是我们要认识下面这个论理学的原则:否定和肯定是同样的重要;矛盾并不变为无物,并不变为抽象的空洞的性质,却在实际上变为一个特殊内容的否定。——只要这个由冲突而发生的结果,这个否定,是一个明确的否定,那末它便有着一个内容。它是一个新的概念,但却比前面的一个概念有着更高的、更丰富的内容;因为它已被否定或反题使内容更丰富起来了;所以它含有前者的内容,而且比所含的前者的内容还要丰富,它实在是本身和它相反的方面之综合的统一。依这样的情形,概念的体系,是要经过继续的纯粹理想的过程而形成,而完备;这过程是独立于外界的种种势力之外的。”

辩证法的过程使自己完全达到,不但是由于逐渐的变化,而且也由于突然的飞跃。关于这一点,黑格尔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说,在自然是没有突然的飞跃;有一个普通的见解,认为事物所由来的根源,是由于逐渐的增加或减少。但是我们也有从量到质的突变。例如水冷却的时候,并不渐渐地变成坚硬;它最初变成软块,最后变成冰的坚硬;但是变成坚硬是突然的。倘若使温度降低到某度数,水可以立刻变成冰;这就是说,由量(温度的度数)变到质(这东西的本质的改变)。”

辩证法和社会主义

卡尔最能很精巧地运用这个辩证法;靠着辩证法的帮助,他寻出社会主义的发展律。在他的最早的著作《神圣的家庭》(一八四四年)和《哲学的贫困》(一八四七年)里面(都是在他正在研究唯物史观的时候写的),也如同在他的《资本论》里面一样,他都是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来研究那些法则的。

他在《神圣的家庭》里曾经说过:“普罗和财富(在后来卡尔便要改用“资本”这个名词)是相对立的。在这样相对立的形势中,它们构成一个全体;它们都是私有财产的世界之表现。我们所要研究的问题,是它们在相对立的形势中所占的特殊的位置。仅仅把它们描写作一个全体的两方面,这还不是一个充分的解释。私有财产不得不保全它自身的存在;随着它自身的存在,也不得不保全它的对方普罗的存在。在自足状态中的私有财产,是这个相对立中的肯定的方面。在另一方面,普罗不得不废除自己;因为要废除自己,不得不废除造成普罗的私有财产。普罗是这个相对立中的否定的方面,是不安定的内在的根源。——所以在这个相对立里面,私有财产的所有者是保守的一造;普罗是破坏的一造。要维持这种对立形势的行动,是由前者来的;要破坏这种对立形势的行动,是由后者来的。从经济的发展方面看去,私有财产当然是要继续地被赶到自己瓦解的路上去,但是这只是由于不自觉的发展。这种发展只是由于创造了普罗阶级,这普罗阶级因贫困而感觉到自己在物质及精神方面的穷乏,被腐化的人类感觉到本身的腐化,因此才奋起挣扎,反对这种制度。

“私有财产制度因造成普罗阶级而为自己留下的罪,由普罗阶级来执行;犹之乎‘工银劳动者’因替别人创造财富而为自己留下的罪,也要由普罗阶级来执行。倘若普罗阶级得到胜利,它不会变成社会上绝对的东西,因为它所以能胜利,正是由于废除普罗阶级和它的对方(即私有财产)。这样一来,普罗阶级和它所被决定的对方(即私有财产),都被废除了。”

关于辩证法,在《资本论》第一卷里有名的第二十四章(第七节),也有着很显著的叙述。资本主义由中等阶级的小有产,经过居间的各阶段,最后发展到社会革命;关于这样的过程,在这一章里有着很大胆的概述:“由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所引起的资本主义的分配方法,构成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这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就是‘靠自己劳力所得的私有财产’的‘第一否定’。但是资本主义的生产,由于自然的过程之必然性,也产生了本身的否定;这便是‘否定之否定’。”这里我们有了这样的三个阶段:正题——私有财产;反题——资本主义;综合——公共所有权。

辩证法和观念论

看了上面所提供的辩证法,也许有人以为黑格尔也可算是一个唯物论的思想家。这样的意见是错误的,因为黑格尔是一个观念论者。依他看起来,生长过程的根源和要素不在物质的力量,却在论理学的观念、理性、普遍的精神、绝对、或是——在它的宗教式的表现——上帝。在上帝创造世界以前,上帝是一个“观念”,在它的本身里面含有“存在”的一切形式,由它依辩证法把这些形式发展出来。这个“观念”替自己创立一个物质的具体表现;它最初把自己表现于无机性质的物体;随后表现于植物,生命萌芽的有机体;再后表现于动物,在动物里面,这“观念”达到理性的曙光;最后表现于人类,在这里理性超升到精神,获得自觉和自由。成了自觉的精神之后,它便把自身表现于各民族的历史,表现于宗教、艺术、和哲学,表现于人类的制度,表现于家庭,表现于法律,最后把自身实现于国家,作为它的最后的最高的对象。

依黑格尔的看法,普遍的观念发展到上帝,和物质世界从无机升到有机,最后升到人的过程,相配合地并行前进着。在人的精神的部分,“观念”达到了自觉和自由而变成上帝。在他的世界观里面,黑格尔是德国神秘主义的一个直接的“后裔”。他是自从来布尼兹(Leibnitz, 1646—1716)以后,比任何德国哲学家都更为高度的“德国化”的德国人。

最可奇异的事情是:依黑格尔看来,日尔曼主义、基督新教、和普鲁士邦,都是普遍精神的最高的表现;尤其是一八四八年三月以前所存在的普鲁士邦,当时该邦拒绝资产阶级的一切改良和自由主义,全然以政府的强力做基础。

我们在这里,并不想要得到黑格尔世界观的一个论理的概念。它不但是观念论的,而且如我们已经说过,是神秘的;它在人类理性方面之不可思议,好像《圣经》里的话语一样;它是不合理的,在理性的范围之外的。这世界观的概念认为宇宙是发生于纯粹的理性,发生于论理学的观念,经着辩证法的过程,有着自由的自觉而向前发展,但是结论却是不合理和顽固的定命主义。依黑格尔看来,自由主义只是一个简单的否定,一个纯粹破坏的要素,它分裂国家,把国家分解成为许多个人,由此破坏国家的团结和组织的力量。他责备巴力门制度,说巴力门制度所要求的是“每件事情都须经过他们(许多个人)所表示的权力和同意才能发生。在巴力门里多数人的意志推翻内阁,推翻之后,由反对党起来握政权,但是只要它是政府,它也要受巴力门里的多数人的反对。这样一来,煽动和不安继续着下去。这个冲突、这个结、这个问题,便是历史所要应付的事情;这个问题在将来总是要解决的。”照我们看起来,巴力门制度正是因为有着不安定和煽动,有着它的对立和相抗,应该特别合于黑格尔的胃口才是,可是他却恰恰相反,不以巴力门制度为然。这又怎样解释呢?

黑格尔对于普鲁士邦的关系,可用他的强烈的爱国情绪来解释。他的性格在政治上很强烈地使他倾向国家主义,在他青年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日尔曼帝国的完全瓦解,深深地痛心于德国情况的困苦。他曾经这样写着:“德国不再是一个国家了;就是德国所打的仗,结果也没有替德国争得什么荣誉。柏根第(Burgundy)、亚尔萨斯(Alsace)、洛伦(Lorraine)都被割弃了。威斯特发里亚(Westphalia)的《和约》,有人赞为德国的守护神,其实由于这个《和约》,德国的完全分裂比以前更彻底地造成了。德国人感谢梨塞留(Richelieu法国政治家),他毁坏了他们的力量!”在另一方面,普鲁士在“七年战争”和抵抗法国的解放战争中的成功,唤起他的希望,认为能救德国于危亡的是普鲁士邦。关于这个思想,他于一八一八年十月在柏林大学的讲演开幕词里,和他的关于腓特烈大帝(Frederich the Great)的讲演词里,都有着畅快而热烈的表现。所以凡是依他看来似乎可以减弱普鲁士邦权力的任何事物,都被他一概拒绝这位辩证法专家竟被国家的感情所克服了!

但是黑格尔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却不靠他对于“世界创造”的解释,也不是靠他的德国国家主义的政治学,却是靠他的辩证法。他运用着这个方法,探讨广博的人类知识,由此散播了令人惊异的许多唯物论的、严格科学化的观察和暗示,倡导活的历史观,认为人类由发展而达到自觉和自由:这种概念使他的弟子和读者们受到他的感动,由此使他们能够更作向前的研究,使他们能够从一切的神秘主义里面解放出来。黑格尔哲学有唯物的倾向,关于这一点的例子,下面所说的很可供参考。他的《历史哲学》里面有一个全章讨论世界历史之地理的基础。在这一章里面,他有下面的几句话,和他平日把国家神化的说法颇相反。他的那几句话是这样:“一个真正的国家和一个真正的中央政府之建立,必须在阶级的区别已经有了的时候;这时财富和贫穷都很大;这时社会里有着一种情况,有好多人依照他们从前所习惯的方法,不能再满足他们的需要了。”此外还有一个例子,就是他对于希腊人建立殖民地的解释:

“这个殖民地的突现,尤其是从特劳哀战争(Trojan War)到赛拉斯(Cyrus)的时期内,是一个特别的现象;这个特别的现象可以这样解释它:在各个市镇里,人民有最后决定国事的权,就这一点说,他们可算是把统治权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长时期的和平,人口大大地增加,市镇也大大地发达,很快地聚积了多量的财富,此时不免随着来的现象是多数人的痛苦和贫穷。依我们现在意义的所谓工业,在那个时候还没有;那时的土地都很快地被独占了。可是贫穷阶级里面有一部分却不愿被抑制在贫穷的境域,因为每个人都觉得他自己是个自由的公民。于是唯一的出路是殖民。”

就是在下面所引的一段,也很可注意;这一段的内容,认为哲学的体系只是已成的事实之结果或反映,所以拒绝乌托邦的一切渲染。这一段的内容是这样的:“——哲学常是太迟出来说一句话,指示世界是应该怎样的。哲学既是宇宙的意象,它的发生,必在真实已经完成它的构成的过程、和达到最后模样之后的时期。这个世界观所指示的,必然地要被历史证实:例如理想要能显现出来和真实相应,只有在真实已完成了之后;理想所改造的是这同一的世界,是从真实的内容去了解的世界,——密内伐(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的神)的猫头鹰只在黄昏的时候才开始飞翔啊。”

没有唯物论者能够说得比这句话更好:猫头鹰——智慧的象征——只在夜里,只在世界的忙碌的活动已过去了之后,才开始它的飞翔。同样地,我们先有了宇宙,然后才有思想;先有了存在,然后才有意识。

这样看来,黑格尔就是他自己学说的一个例子,因为在他自己就有矛盾的要素同时存在着。他的心里含有观念论和实在论,但是他却未曾用推理的过程,把这些矛盾的要素引到矛盾的尖锐点,由此达到一个更高阶段的思想,而且因为他认为哲学的任务只是认识事物的原理,并有系统地、在理论方面、把这原理应用到广大领域的真实,更加上他的神秘的倾向,所以他仍然只是一个观念论者。

新旧两派

黑格尔是普鲁士邦的哲学的代表,但是他的保守主义却可悲地和德国资产阶级的逐渐觉醒的意识不相容起来;这个资产阶级在经济方面虽仍微弱,但是已向往着更自由的国家制度和一个更大的行动自由,这种愿望已经更强烈地发展在普鲁士邦和其他日尔曼各邦的较大的市镇和工业中心。“青年黑格尔派”奋发起来,在哲学的范围,拥护这个资产阶级的觉醒,好像“青年日尔曼”一派在文学领域内所做的一样。

正在卡尔还在大学的时候,青年黑格尔派开始攻击黑格尔弟子中的保守的部分和普鲁士基督教的怪诞。这新旧两派的对抗,表现于宗教的哲学和政治的文献,但是这两种倾向同时发现于同一人的却很少。史都劳斯(David Straus, 1808—1874德国理性主义的神学家)对于福音作直率的批评;费尔巴哈研究基督教和一般宗教的特质,他在这一部门,把黑格尔的观念论转变为唯物论;鲍尔(Bruno Bauer, 1809—1882德国神学批语家)从历史和哲学方面,对于基督教起源的因袭的武断,加以痛驳,但是在政治方面,他们都仍然停止在个人自由的阶段:就是他们都只是温和的自由主义者。可是当时在青年黑格尔派里面,也有若干不甚知名的人,他们对于政治的意见,却属于自由主义的左翼,例如路格(Arnold Ruge)便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在当时,青年黑格尔派的人没有一个曾经运用辩证法,来对他们的老师的学说作更进一步的研究。后来还是青年黑格尔派里面最年青的一个——卡尔——第一次把黑格尔的辩证法引进更高的阶段,应用到社会科学方面去。卡尔已不为黑格尔所知道了,否则黑格尔也许在死的时候,心里要觉得更满足些,或者反而要觉得更慌乱一些,也说不定!海涅(Heinrich Heine, 1797—1856德国诗人和作家)是一八三〇年和四〇年间属于黑格尔一派的,曾经叙述过下面关于黑格尔的一段轶事;这轶事是否真确虽不得知,但却也很足以做个例子,用来说明这位大师学说的难懂。

据说黑格尔躺在床上弥留的时候,围在他床前的弟子们看见这位大师的忧虑而憔悴的面容上皱纹加深起来,便问他为什么这样悲伤,并极力安慰他,提醒他在他身后留下了许多敬仰他的弟子和信徒。黑格尔喘着回答他们:“我的弟子里面没有人了解过我;只有密希勒(Michelet)曾经了解过我。”可是他接着叹一口气说下去:“就是他也误解了我。”

黑格尔死了之后,他的弟子们里面就发生了差异的意见,尤其是关于他对于上帝、不朽、和耶稣人格的学说。有一部分所谓“右翼”,对于这些问题倾向于传统的说法。反对他们的有“青年黑格尔派”,就是进步的“左翼”。属于这一派的有路格、鲍尔、费尔巴哈和史都劳斯(《耶稣传》的著者)。

("The Life and Teaching of Karl Marx", by M. Be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