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論

《義門讀書記》,於《封建論》曾下數義:

題下記云:

荀卿子之文也,其中節制甚謹嚴。李云:文章古雅精健,《過秦》之匹。〔按李云,李指李光地,號安溪,下同。〕

“封建非聖人意也”,下記云:

李云:未必便得聖人意,如是則興滅國,繼絶世,皆聖人違心之事也。<

初,吾謂韓、柳者,遷、固之羣耳,今觀其才識相亢,若韓氏之學、之識,則非班、馬所及也。至子厚者,崛起曠代之下,力追西漢之文,氣稍不如子長[1]之疏宕,而堅密不亞孟堅[2],其學、其識,疑亦無所讓也。逮讀《封建論》,與孟堅《諸侯王表》等,參差誦之,固知子厚所學、所識,不如孟堅遠矣。夫論事而但據其一偏,則孰不有利害之數可陳,有成敗之軌可指?如孟堅所云:“中外殫微,本末俱弱,權奸不出廟堂而運天下”者,又何如枝葉相持之為得也?至言聖人不廢封建,私其力於己,私其衛於子孫,柳子之言,何其悖乎?若曰:國於天地,有與立焉,蓋雖欲易之而時未可,不猶愈乎?[3]

嘗謂文人論政,不可脫離環境,所謂知人必須論世者此也。以孟堅處王莽篡竊之後,與子厚之際中唐,情況迥乎不同,於此而欲求兩人之見解一致,挈長量短,與為低昂,此腐儒一孔之論,不足與於博學通識之倫也。義門文中“權奸”,乃指王莽,彼謂將《封建論》與孟堅《諸侯王表》參差誦之,而知子厚所學、所識,不如孟堅遠甚,此誠昧時害理之至,惟泥古偏執如義門等,始能毷氉[4]為此言。請先將孟堅全文勘之:

昔周監於二代,三聖制法,〔三聖,謂文、武、周公。〕立爵五等,封國八百,同姓五十有餘,周公、康叔建於魯、衛,各數百里,太公於齊,亦五侯、九伯[5]之地。《詩》載其制曰:“介人惟藩,大師惟垣,大邦惟屏,大宗惟翰,懷德惟寧,宗子惟城,毋俾城壞,毋獨斯畏”[6],所以親親、賢賢,褒表功德,關諸盛衰,深根固本爲不可拔者也。故盛則周、邵[7]相其治,致刑錯,衰則五伯[8]扶其弱,與共守。自幽、平之後,日以陵夷,至乎阸䧢[9]河、洛之間,分為二周,有逃責之臺[10],被竊鈇之言。〔師古法:政令不行,鈇鉞無所用,是謂私竊隱藏之耳。〕然天下謂之共主,彊大弗之敢傾,歷載八百餘年,數極德盡,旣於王赧,〔師古曰:旣亦盡也。〕降為庶人,用天年終。號位已絶於天下,尙猶枝葉相持,莫得居其虛位,海內無主,三十餘年。秦據勢勝之地,騁狙詐[11]之兵,蠶食山東,壹切[12]取勝,因矜其所習,自任私知,姍[13]笑三代,盪滅古法,竊自號為皇帝,而子弟為匹夫,內無骨肉本根之輔,外無尺土藩翼之衛,陳、吳奮其白梃[14],劉、項隨而斃之,故曰:周過其歷,秦不及期,國勢然也。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戒亡秦孤立之敗,於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此指大者王、小者侯。〕功臣侯者百有餘邑。尊王子弟,大啓九國,自雁門以東,盡遼陽,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轉,度河、濟,漸於海,爲齊、趙;穀、泗以往,奄有龜、蒙,為梁、楚;東帶江、湖,薄會稽,為荊、吳;北界淮瀕,〔師古曰:瀕,水涯也。〕略廬、衡,為淮南;波漢之陽,〔師古曰:波漢之陽者,循漢水而往也。鄭氏曰:波音陂澤之陂。〕亙九嶷,為長沙。諸侯比境,周帀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師古曰:三河,河東、河南、河內也。〕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雲中至隴西,與京師內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頗邑其中。而藩國大者,夸州兼郡,連城數十,宮室百官,同制京師,可謂矯枉過其正矣。雖然,高祖創業,日不暇給,孝惠享國又淺,高后女主攝位,而海內晏如,無狂狡之憂,卒折諸呂之難,成太宗之業者,亦賴之於諸侯也。然諸侯原本以大,末流濫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15]橫逆,以害身喪國,故文帝采賈生之議分齊、趙,景帝用鼂錯之計削吳、楚,武帝施主父之册,下推恩之令,使諸侯王得分戶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國自析。自此以來,齊分為七,趙分為六,梁分為五,淮南分為三,皇子始立者,大國不過十餘城,長沙、燕、代,雖有舊名,皆無南北邊矣。景遭七國之難,抑損諸侯,減黜其官,武有衡山、淮南之謀,作左官之律,〔應劭曰:人道尙右,今舍天子而仕諸侯,故謂之左官。〕設附益之法,〔師古曰:孔子云:求也爲之聚斂而附益之,謂背正法而厚於私家也。〕諸侯惟得衣食稅租,不與政事。至於哀、平之際,皆繼體苗裔,親屬疏遠,生於帷牆之中,不為士民所尊,埶與富室無異[16],而本朝短世,國統三絶。〔師古曰:謂成、哀、平皆早崩,又無繼嗣。〕是故王莽知漢中外殫微,本末俱弱,無所忌憚,生其姦心,因母后之權,假伊、周之稱,顓作威福廟堂之上,不降階序而運天下。詐謀旣成,遂據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馳傳天下,班行符命,漢諸侯王,厥角稽首,〔應劭曰:厥者頓也,角者額角也。〕奉上璽[17],惟恐在後,或迺稱美頌德,以求容媚,豈不哀哉?是以究其終始彊弱之變,明監戒焉。[18]

讀孟堅文竟,並不覺其用意,與子厚有何牴牾之處?義門豈不曰:王莽不出廟堂而運天下,何如漢室枝葉相持之為得?然孟堅明白指示,漢諸侯王,厥角稽首,奉上璽韍[19],惟恐在後,即令當時封建至廣,亦何足挽漢運於崩摧?須知漢之去唐,幾届千載,形勢旣異,政範從而不同,倘子厚處孟堅之位,其敍述《諸侯王表》,將未見有何別異於《班書》之詞句,反之,使孟堅厠貞元之末,繼魏徵、李百藥[20]輩,而於封建重加論列,又未必大乖河東之所指陳,是孟堅、子厚易地則皆然,義門乃妄為軒輊而短長之,所謂癡人之前,礙難說夢,齷齪書生,偶與同窺大雅之堂,將不至隨意指點,開口便錯不止也。義門指子厚言封建私力私衛為悖,即其開口便錯處,不足深辯。

“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至〕“勢也”下記云:

李云:旣知如此,又何以云封建須廢?其下旣無所承藉,其上又如何孤懸也?

安溪迂儒,難言政理。須知廢封建並不等於廢政府,安溪將不認封建以外之他種政制乎?

“然而降於夷王”〔至〕“其在乎此矣”下記云:

降於夷王以下,與後私其衛於子孫,矛盾相陷,不知柳子何以云也?

由義門之言,歷代祇許有興而無廢,有治而無亂,此誠不知義門何以云也?

繕右義就,覺猶有剩義須補陳者,則義門論班、柳之可取者,止於二、三語,曰:“子厚崛起曠代之下,力追西漢之文,……而堅密不亞孟堅。”至其下“其學、其識,疑亦無所讓”云者,都是附贅懸疣,應須割截。何也?班與柳相望於數百年間,環境變易,人心不同,假定孟堅壽如彭祖,唐時猶能執筆論事,已難保毫無自相矛盾之處,何況兩家嶄嶄[21]分立者乎?可見義門由文之形似,遽推斷識之不如,此之謂變更論點,反乎邏輯,無有是處。須知六藝者,文家之星宿海也,以子厚之雄才,凡聖人之道,不合於世用者,彼且不憚毅然吐棄,何論去聖窵遠,西京[22]以後之孟堅乎?了知此解,將見義門所持短長,不値考覽,應予刊削。

子厚之論封建,不僅為從來無人寫過之大文章,而且說明子厚政治理論系統,及其施行方法之全部面貌。何以言之?子厚再三闡發封建非聖人之意,而為一種政治必然趨勢,然後論斷秦皇一舉而顛覆之,其制公而情則私。是不啻先樹一義,昭告於天下曰:封建是可能澈底打碎之物,而所謂勢者,亦可能如水之引而從西向東。吾人自文中仔細看來,子厚所暗示之推廣義,則由秦達唐,封建雖經秦皇大舉破壞,而其殘餘形象及其思想,乃如野火後之春草,到處叢生。是必須有秦皇第二出現,制與情全出於公,而以人民之利安為眞實對象,從思想上為封建餘毒之根本肅清,此吾讀《封建論》之大概領略也。

子厚文字所表現之人民性,最為濃厚,此凡稍解文理者所能覺察。其《貞符》所下之定義曰:“受命不於天,於其人”,此不啻一震破山嶽之獅子吼,其他為人民鼓吹之處,殊未易一、二數。惟主義雖正,而局限於當時人民之智識水準,及其毫無基礎之組織形式,反動一來,子厚並不能指揮一絶大規模之暴動,以資抵抗。而且子厚本身,其忠君愛國之舊觀念,也未能全部擺落,於是永貞改革之趨於失敗,有先天性無可解免之原因存焉。

且也,子厚是政治家,而非革命家也。彼所自行計劃之秩序,雖若周匝無漏,然似未料到計劃一行,所被打破之階級旣得利益,將厖大而無外,人為自護而狙擊人之力量,將亦相應厖大,而己無法抵禦。又況己之權源,絶非秦皇第二,而為一病風而瘖之虛君本位,加之二王並此也未能把住,而不讓人侵入,浸假此唯一權源,變成我能往寇亦能往之甌脫[23]地帶。於是叔文之學士頭銜,被取消而無如何,叔文母喪求起復,伾三請而三不准,太阿倒持[24],彼衆我寡,叔文之黨焉得不敗?

叔文之黨雖敗,而《封建論》巋然,自來論者,每以子厚與曹元首[25]、陸機[26]、劉頌[27]、唐太宗時魏徵、李百藥、顏師古[28]、及子厚同時之劉秩[29]、杜佑,倂為一談,語殊泛泛,即蘇子瞻亦無能洞明子厚眞意。然子瞻有兩語甚為精到,曰:“聖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30],子厚為於不能為之時,故敗。《答問》之言曰:“客言僕知理道,識時機[31],過矣。……僕少嘗學問,不根師說,心信古書,以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當世急務,徒知開口而言,閉目而息,挺而行,躓而伏。……”如此等語,迷離惝恍,似眞似偽,然其自承不根師說,視事太易,殆已道破心事泰半矣。

王白田[32]《讀書記疑》,於《封建論》有說如下:

古今之變不同,後世必有不可復者,封建、井田是也。柳州論大勢則是,而謂封建為聖人之不得已則過矣。曾南豐曰:“人之所未病者,不必改也”[33],程子曰:“聖人不先天以開人,各因時而立政”[34],殷、周之封建,自其時當然,非聖人之不得已也。

白田此論,傷於辭費,蓋柳州謂封建聖人不得已而為之,其意並不與程子因時立政相背,亦即與白田所謂“自其時當然”,兩相呼應也。白田名懋竑,寶應人,年五十一,始成康熙五十七年戊戌進士,不久即以病廢。平生深於朱子之學,謂《綱目》[35]係初年未定之書,《家禮》[36]非己作,條疏指駁,破碎已甚。論史自秦及晉,於三國特詳,唐事未嘗涉及,李蒓客[37]嘉其謹嚴,而譏其不免頭巾氣,〔咸豐庚申十月十一日記。〕此拘謹之性使之然也。《讀書記疑》卷十六有《讀河東集》五則,右論其一。

子厚作《封建論》,諸家咸謂退之所無,幾於眾口一辭。從來史論紮定脚跟,無人動得分毫,唯見子厚此論,罔識其他。

蘇子瞻《志林》所論,意本子厚為多,請徵其說:

秦初幷天下,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遠,不置王無以鎭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羣臣皆以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讐,諸侯更相誅伐,天子勿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供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蘇子曰:聖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能不失時而已。三代之興,諸侯無罪,不可奪削,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周衰,諸侯相幷,齊、晉、秦、楚,皆千餘里,其勢足以建侯樹屏。至於七國,皆稱王,行天子之事,然終不封諸侯,不立彊家世卿者,以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為戒也,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非獨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旣幷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當然,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獨見也。所謂不失時者,而學士、大夫多非之,漢高又欲立六國後,張子房以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特以成敗為是非耳。高帝聞子房之言,吐哺罵酈生,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然卒王韓、彭、英、盧,豈獨高帝?子房亦與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徵、李百藥、顏師古,其後則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氣必爭,爭必以利,利莫大於封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自書契以來,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父子、兄弟相賊殺,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自三代聖人,以禮樂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終不能已篡弑之禍。至漢以來,君臣、父子相賊虐者,皆諸侯王子孫,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蓋未嘗有也。近世無復封建,則此禍幾絶,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故吾以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

由宋逮明,楊升菴[38]出,所論恰與《志林》相輔,亦子厚之功臣也,中以土官比封建,從未見他人言之。

封建始於黃帝,不得其利,已受其害矣。蚩尤[39]亦諸侯也,上干天紀,下肆民殘,以帝之神聖,七十戰而僅勝之,亦殆哉岌岌乎矣。其餘畫野之君,分城之主,雖有蚩尤之心,而未露蚩尤之跡,帝固不得而廢之也。嗣是九黎亂德矣[40],防風不朝矣[41],有扈叛逆矣[42],夷羿篡弑矣[43],昆吾雄伯矣[44],皆諸侯之不靖者,其餘尙多有之,而載籍散亡,不可以悉,至周則其事又可睹矣。大封同姓,以及異姓,謂之萬國,其初建之意,亦曰屏藩京師也,夾輔王室也,使民親於諸侯,而諸侯自相親也。成、康繼世,未百年間,昭王南巡,而膠舟溺死矣[45],穆王西巡[46],而徐偃煽亂矣,藩屏焉在乎?夾輔焉在乎?至於春秋、戰國,干戈日尋,迄無寧歲,肝腦塗地,民如草菅,烏在其為親也?其立之政典,防其僭竊,為述職之制曰: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為建國之典曰:負固不服則伐之,內外亂、鳥獸行則滅之,其法似嚴矣。周之世,諸侯不朝多矣,貶誰之爵乎?削誰之地乎?矧敢曰六師移之乎?負固不服,先莫如秦、楚,後莫如吳、越,天王方且遷避之不暇,敢言“伐”之一字乎?內外亂、鳥獸行,莫如晉之齊姜[47],衛之宣姜[48],魯之文姜[49]、哀姜[50],二嬖之子,非類之孽,方為太子而世其君,天王册命之不暇,敢言“滅”之一字乎?三朝之制,殆為虛設,九伐之典,亦是彌文,則封建非聖人意明矣。腐儒曲士,是古非今,猶言封建當復,予折之曰:欲目睹封建之利害,何必反古?今有之矣,川、廣、雲、貴之土官是也。夫封建起於黃帝,而封建非黃帝意也,土官起於孔明,而土官非孔明意也。封建數千、萬年,至秦而廢,土官歷千、百年,川之馬湖安氏[51],弘治中以罪除,廣之田州岑氏[52],正德中以罪除,而二郡至今利之,有復言復二氏者,人必羣唾而眾咻之矣,封建之說何以異此?然欲復土官,則人知非之,而復封建,人不之非,是知一方之利害,而不知天下之利害,知今之勢,而不知古之勢也,非腐儒而何哉?曰:如此,則三代聖人猶有弊法耶?曰:《易》曰:“窮則變,變則通”[53],《禮》曰:“禮時為大,順次之。”[54]三代之上,封建時也,封建順也,秦而下,郡縣時也,郡縣順也,總括之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郡縣非秦意也,亦勢也,窮而變,變而通也。雖然,是說也,非柳子、蘇子之說也,孔、孟有是說矣。孔子繫《易》曰:“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55],孟子曰:“天下惡乎定?定於一”[56],夫封建之制,國各有君,君各紀元,是非二君,將千百其君矣,惡能定於一?不定於一,惡能不亂?使孟子生於秦、漢之後,必取柳、蘇識時之說,而兩胡腐儒,將麾之門牆之外矣。[57]

升菴此論,殆當時有激而發,兩胡者,其宋之胡安定〔瑗〕[58]及胡致堂〔寅〕[59]矣乎!非兩公者,當不得一箇腐字。

子厚《封建論》曰: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於州而在於兵,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

又曰:

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彌固,何繫於諸侯哉?

是唐之無封建,及作者不主張有封建,鑿鑿甚明。《舊唐書·德宗順宗諸子列傳論》曰:

自太昊[60]以降,五運相推,迄於殷湯,歷數綿永,但設均平之化,未聞封建之名。洎乎周、漢,始以子弟建侯樹屏,以作維城,及王室浸微,遂有莽、卓之亂。唐室自艱難以後,兩河兵革屢興,諸王雖封,竟不出閤。夫帝王居寰宇之尊,撫億兆之眾,但能平一理道,夙夜嚴恭,任賢使能,設官分職,自然四海樂推,天命所祐,縱無封建,亦鴻基永固,安俟嬰孺鎭重哉?

劉昫[61]所憑藉之史實,與子厚親歷者適同,因而結論歸於一致。其曰漢室浸微,莽、卓搆亂,正由封建相承,釀成外重內輕之勢,遂乃權奸竊發,導致滅亡。以知順宗二十二子之多,無一出閤,唐室之相維不壞,斯為消極鉅因。而子厚於此,猶須懇懇論列者,良以唐初創議封建,李百藥持不然之論,論烽暫息,而殘焰未消。子厚勢不得不為鞏固二百年旣定之基,及澄清陸士衡、曹元首以來沿訛襲繆之說,截斷眾流,俾趨一嚮云。

百藥論云:“總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賢之路斯廣,民無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未云:“請待斵雕成朴,以質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禮云畢,然後定疆理之制,議山河之賞,未為晚焉。《易》稱‘天地盈虛,與時消息’[62],況於人乎?美哉斯言也。”[63]語涉兩歧,事猶有待,子厚斬釘截鐡,昭茲來許之論,愈見為不可少。

范祖禹《唐鑑》卷四載:

貞觀五年:初,帝令羣臣議封建,魏徵、李百藥,以為封建不便,顏師古以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十一月,詔皇家宗室及勳賢之臣,宜令作鎭藩部,貽厥子孫,非有大故,無或黜免,所司明為條例,定等級以聞。至十一年六月,詔景王元景等二十一王,長孫無忌等十四人刺史,皆令世襲,無忌等皆不願之國,上表固讓,其明年,詔停襲封刺史。

臣祖禹曰:柳宗元有言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蓋自上古以來有之,聖人不得而廢也,故制其爵位之等,為之禮命之數,合之以朝覲會同,離之以帥長牧伯,而後可治也。周室旣衰,倂為十二,列為六、七,而封建之禮已亡,秦以詐力一天下,剗滅方國,以爲郡縣,三代之制,不可復矣。後世唯知周之長久,而不知所以長久者由其德,不獨以封建也,必欲法上古而封之,弱則不足以藩屏,強則必至於僭亂,此後世封國之弊。且堯、舜有天下,猶不能私其子,況諸侯之後嗣,或賢或不肖,而必使之繼世,是以一人而害一國也。然則如之何?《記》曰:“禮時為大,順次之”[64],三代封國,後世郡縣,時也,因時制宜,以便其民,順也,古之法不可用於今,猶今之法不可用於古也。後世如有王者,親親而尊賢,務德而愛民,愼擇守令,以治郡縣,亦足以致太平而興禮樂矣,何必如古封建乃為盛哉?

子厚《封建論》曰:“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云云,此其為說,過於簡括。蓋唐制之善,存乎州邑,固已,然州邑僅能消極保持己身之不叛,而不能以力積極制止或豫防鎭將之叛,仍不足以昭制置之得宜,而免致國家於危亂。斯時也,須進一步還以淳夫[65]之說證之,《唐鑑》卷十八載:

元和十三年三月,橫海節度使烏重胤奏:河朔藩鎭,所以能旅拒朝命,六十餘年者,由諸州縣各置鎭將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自作威福,曏使刺史各得行其職,則雖有奸雄如安、史,必不能以一郡獨反也。臣所領德、棣、景三州,已舉牒各還刺史職事,應在州兵,並以刺史領之。四月,詔諸道節度使、都圑練、防禦、經略等使所統支郡兵馬,並以刺史領之。自至德以來,節度使權重,所統諸州各置鎭兵,以大將主之,暴橫爲患,故重胤論之,其後河北諸鎭,惟橫海最爲順命,由重胤處之得宜故也。

臣祖禹曰:後世郡縣,古之諸侯也,委之以土地、人民而不與之兵,是以匹夫而守之一州也,天下有變,則城郭不守,而朝廷無藩籬之固,何異於無郡縣乎?是以為法者必關盛衰,使一縣之眾必由於令,一郡之眾必由於守,守之權歸於按察,按察之權歸於天子,則天下如網綱之相維,臂指之相使矣。唐自中葉郡置鎭兵,主將有擅兵之勢,而刺史無專城之任,是以郡縣愈弱,藩鎭愈強,橫海一帥制之得宜,而數世順命,況天下處之皆得其道,何危亂之有哉?

此可證子厚《封建論》之有宏識遠見,而淳夫之意與之一致,並知徒立守宰之制,而處之不得其道,仍無法自脫於危亂,統繩古今,無不皆然,《唐鑑》云乎哉?

魏默深[66]《古微堂內集·治篇九》[67],有論封建者二則,其言熟於史例,足與子厚所論互爲發明:

封建之世,喜分而惡合,故晉、楚蠶食,《春秋》惡之,嘗欲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郡縣之世,喜合而惡分,故三國、五季、十六國之世,不如一統之息爭;二者皆所以尊王,而治法本於治人,則又皆以用賢、用親為得失。其在封建之世,一於用親者,國可久而勢恆弱,一於用賢者,國勢強而或先亡。周之興也,親、賢並用,閎、顛、呂、散、八虞,[68]與周、召、榮、畢夾輔。[69]流及後世,則魯、衛、宋、鄭專用親,齊、晉專用賢,故三桓、七穆、六卿之屬,維持宋、魯、鄭,相忍為國,至春秋後,猶百餘歲,而衛尤後亡,則用親之明效也。齊之同姓,有國、崔、欒、高,而不如管氏、陳氏之專國,晉自獻公後,詛無畜羣公子[70],而所用狐、趙、韓、魏、范,其始足以創伯,其卒足以奪國,則用賢之明效也。兩除其弊,而兼收其利者,惟楚乎!其令尹、司馬執兵柄者皆同姓,而一有罪則刑之無赦,又參以鬥彀[71]、叔敖、葉公、伯州犁、巫臣異姓之賢才,故其國勢半天下,而與周相終始。至郡縣一統之世,其勢雖合,而秦以不用親速亡,晉以用親速亡,隋以親、賢皆不用速亡,則其開基創業,本實先撥,又有立於用人之先者哉!《詩》曰:价人維藩,大師維垣,言用賢也;大邦維屏,大宗維翰[72],言用親也。

兩家所馭,同一史實,子厚立叛為綱,分隸人、吏、國、郡、將、州於下為目,而別以政、制、情、勢四義牒之。默深取親、賢為經,分合、存亡為緯,交織成圖,統括由周迄隋之天下形勢。柳文鉅製鴻章,自來無二,魏作亦近今通品,周匝無遺。說待更端,魏猶有進:

後世之事,勝於三代者三大端:文帝廢肉刑,三代酷而後世仁也,柳子非封建,三代私而後代公也,世族變為貢舉,與封建之變為郡縣何異?三代用人,世族之弊,貴以襲貴,賤以襲賤,與封建並起於上古,皆不公之大者。雖古人教育有道,其公卿冑子,多通六藝,豈能世世皆賢於草野之人?古聖王未必不灼知其弊,而封建不變,則世族亦不能變,莘野[73]、傅巖[74]、渭濱[75]之舉,間世一出,不數見也。以展季[76]之聖,孔子之聖,通國皆知之,而士師、司寇,不安其位,使二聖人生於三桓之族,何患不大行其道乎?春秋諸卿,有公族,有世族,其執政之卿,謀國之大夫,無非此二族者。公族有魯之三桓[77],宋之七穆[78],鄭之六卿[79],世族則晉之欒、郤、智、范、韓、趙、魏,齊之高、鮑、陳、田,衛之孫、甯,皆世執國柄,單寒之子無聞焉。秦人崛起,乃廣求異國之人而用之,由余、蹇叔、百里奚、丕豹、公孫枝、衛鞅之屬,無非疏遠。由是六國效之,遊士大起,樂毅、蘇、張、范睢、李斯、蔡澤、虞卿,皆徒步而取相印,氣運自此將變,不獨井田、封建之將為郡縣、阡陌而已。孔子得位行道,必蚤有以大變其法,舉四科[80]以代豪宗,故深贊公叔文子之舉僎[81],而《春秋》書尹氏卒,以著世卿之戒[82]。秦、漢以後,公族雖更,而世族尙不全革,九品中正之弊,至於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以魏孝文之賢,而不能用李彪、李沖之議。[83]自唐以後,乃仿佛立賢無方之誼,至宋、明而始盡變其轍焉,雖所以教之未盡其道,而其用人之制,則三代私而後世公也。《詩》曰:殊異乎公路,殊異乎公族。[84]

默深舉三代不公而後世公者三端,其實祇有二端,以封建廢而世族相因而廢,此名學達、類關聯之誼,不得釐為平列二目。又肉刑一項,其大小輕重,去封建懸殊,遽爾相提並論,又成邏輯分類之誖。作者此論發端,未免輕率失倫,至後幅疏列世族流弊,由春秋三桓、七穆,下逮魏、晉九品中正,羅羅清疏,言之有物。是不啻為子厚“封建者繼世而理,上不必果賢,下不必果不肖”數語,作一鐡板注脚,可稱裨輔前賢、兼益世道之文。

吾嘗讀葉水心[85]〔適〕之政治論,而歎其洞明天下大勢,為柳子厚後一人。今摘錄《治勢》一篇,足與子厚《封建論》相發明,其辭如下:

欲治天下而不見其勢,天下不可治矣。昔之論治天下者,以為三代之時,其君各有所尙,夏之忠,商之質,周之文,數百年而不變,其後周之失弱,秦之失強,故忠、質、文相代,若循環而無窮。而或者又曰:弱之失在於惠也,則莫若濟之以威,強之失在於威也,則莫若反之以惠;惠止於賞,威止於刑,故賞不至於濫而無所勸,刑不至於玩而無所懼,蓋其意以為治天下之勢,無出於此矣。夫一弛一張者弓也,而羿之能不與焉,虛而欹、滿而覆者器也,而倕[86]之巧不與焉,故三代非忠、質、文之尙,而周、秦無強弱之失,治天下者姑舍是乎!古之人君,若堯、舜、禹、湯、文、武,漢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此其人皆能以一身為天下之勢,雖其功德有厚薄,治效有淺深,而要以為天下之勢,在己不在物。夫在己不在物,則天下之事,惟其所為而莫或制,其後導水土,通山澤,作舟車,剡兵刃,立天地之道,而列仁義、禮樂、刑罰、慶賞,以紀綱天下之民,至於賓餞日月,秩序寒暑,而禽獸草木之類,不能逃於運化之外,此皆上世之所未有,而聖人自為之者也。及其後世,天下之勢,在物而不在己,故其勢之至也,湯湯然而莫能遏,反舉人君威福之柄以佐其鋒,至其去也不能止,而國家隨之以亡,夫不能以一身為天下之勢,而用區區之刑賞以就天下之勢,而求安其身者,臣未見其可也。蓋天下之勢,有在於外戚者矣,呂、霍、上官,非不可以監也,而王氏卒以亡漢;有在於權臣者矣,漢之曹氏,魏之司馬氏,至於江南之齊、梁,皆親見其篡奪之禍,習以其天下與人而不怪,而其甚也,宦官之微,匹夫之奮呼,士卒之擅命,而天下之勢無不在焉。若夫五胡之亂,西晉之傾覆,此其患特起於公卿子弟,里巷書生,游談聚論,沈湎淫佚而已,而天地為之分裂者數十世,嗚呼!勢在天下,而人君以其身求容焉,猶豫反側,而不能以自定,其或在於宦官,或在於士卒,而舉威福之柄以盡寄之者,此甚可歎也。臣嘗怪唐末、五代之衰,皆以列校之卑,易置人主如反掌之易,而周世宗一日臨大位,北威契丹,南服李璟,法度修舉,文武並用。太祖皇帝踐祚,十年之間,不耀兵甲,俘取僭偽之君若拾遺,而天下為一身致太平,為子孫萬世之計。向之衰敗圮缺者二百餘年,英武之君,忠智之臣,圖維收拾,不能什一,而孱王幼主,俯首服從,相顧憤發,以至流涕痛哭,莫敢誰何者,一朝翕然,皆在把握之內,何其速也?此無他,能以其身為天下之勢,則天下之勢,亦環向而從己,其必然而無疑者矣。且均是人也,而何以相使?均是好惡利欲也,而何以相治?智者豈不能自謀?勇者豈不能自衛?一人刑而天下何必畏?一人賞而天下何必慕?而刑賞生殺,豈以吾能為之,而足以制天下者?雖然,鳥高飛於重雲之上,魚深游於潛淵之下,而皆不免有鼎俎之憂,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後先,維附聯絡而不敢自棄者,誠以勢之所在也。故夫勢者,天下之至神也,合則治,離則亂,張則盛,弛則衰,續則存,絶則亡,臣嘗考之載籍,自有天地以來,其合離、張弛、絶續之變,凡幾見矣,知其勢而以一身為之,此治天下之大原也。

水心此論,乃奏議之一部分,故言必稱臣。夫兩家論勢同,而不同者,子厚所指之勢在物,而水心所指在己;子厚主治法,而水心主治人。論中“能以其身為天下之勢,則天下之勢亦環向而從己”一大段,絶中歷史肯綮,使讀者啓發極大。惟云一人為天下之勢,就水心之論而言,其人必為堯、舜、禹、湯、文、武,漢之高祖,唐之太宗,下至周世宗、宋太祖然後可,若而明辟[87]一去,法久必弊,而治亂循環之局又生,以水心之時代例之,建炎、紹興之間,豈猶有足為天下之勢之人也哉?由是水心論雖健爽,其標準祇合於歷史間歇性之發展,不足以為久安長治之原,亦猶讀子厚論後,以知天下之勢,縱集於我,而政不足輔制,又或能轄州而不能轄將,能控吏而不能控人,亦屬徒然,必也時至今日,將水心之“一身”改作“一黨”,而又將黨時時清釐洗刷,使之不潰,然後水心所意之效果可期。吾讀“鳥高飛於重雲之上,魚深游於潛淵之下,而皆不免有鼎俎之憂,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後先,維附聯絡,而不敢自棄者,誠以勢之所在”等語,拍案叫絶,憮然久之。須知維附聯絡者,非對一身而對一黨,則天下大勢,一流無間而不可破,吾安得挈子厚、水心兩公,同登天安門重與細論之。

金趙秉文[88]作《侯守論》,侯守論者,即封建論也,其文云:

或問建侯置守孰為得?曰:皆是也,抑皆非也。何以言之?曰:三代封建,則守在四夷,而其敝也,有尾大不掉之患;秦罷侯置守,則制在一人,而其衰也,有天下土崩之勢,此天下之所睹聞也。或者懲尾大之咎,謂郡縣不必稽於古,鑒土崩之失,謂封建可復行於今,二者皆一偏之弊,未知所以救之之術也。且法不能無弊,弊不能無變,三代之法弊,而郡縣之,郡縣之法弊,而不思所以復之之術,寧為得乎?夫立國必有一家之制度,制度必有所法,列郡縣,隳名城,銷鋒鏑,非秦之法耶?秦之法弊,而不以三代之法救之,亦不為善變矣。夫平居致養,拔一毛以事無用,壯夫不為也,及遭蛇之螫,斷一臂以去所患,怯夫為之,何則?所損者小,而所利者大也。方天下已定,上有一尊,下無異望,當此之時,復欲幅裂山河而瓜分之,建侯樹屏,使諸侯各擅其地,私有其民,調其兵車,入其財賦,使更為肘腋,互為脣齒,生靈之患何時而息耶?此拔一毛以事無用也,故其勢不得不郡縣。及太平日久,內弛外訌,夷狄肆侮,社會阽危,人主有睽孤[89]之勢,海內無勤王之師,此斷一臂以去所患也,故其勢不得不封建。昔者議天寶之亂,房琯[90]請割州郡以封諸子,祿山聞之曰:天下非吾有也,旣而太子阻之,其議遂寢。自後藩鎭跋扈,或治或亂,然且垂百五十年,亦藩鎭相維之力也。不已而封建,其利有三:諸侯世擅其地,則各愛其民,愛其民則軍不分,脩其城郭,備其器械,則人自為戰,人自為戰,則我眾彼寡,夷狄不能交侵,一也。夷狄無外侮,則天下終為我有,二也。雖有強獷之徒,大小相維,足以長世,三也。或曰:亡國之徒,八王之禍,皆封建為之也,子尙忍言之乎?曰:吾之所言,非謂郡縣不及封建也,為救敝不得已而言之也,且郡縣之治,可以大治,亦可大亂,封建之治,不可大治,亦卒不至大亂,人主權其輕重可也。況罷侯置守,非大亂之後,不可卒變,封建子弟,非若罷侯置守之難也,何憚而不為哉?

從來尋討古制之大議論,決非無端而為之,封建其一例也。夫金以明昌、大定之盛,變生倉卒,一蹶而亡,此誠中央勢孤,首尾莫救,故秉文先窺見其大勢之不穩,而有《侯守論》之作。猶之子厚草《封建論》,亦適在天寶亂後,房琯請封諸子,以成內外相維之局,而子厚不以為然,因斷定制經秦革,一去而不可返也。柳、趙同論一事,而議異如是,當然環境不同居其小半,而大半則在學識、抱負之懸殊,此理不難由學者三思而得,不煩縷述。

楊升菴《丹鉛總錄》云:“唐太宗議封建,李百藥以為不可,魏徵以為事雖至善,時即未遑,而有五不可之說,其度之審矣。顏師古則欲封建與郡縣並行,王侯與守令錯處,不近於古之中立兩可,今之阿意二說乎?”秉文之侯守論,即字面已同師古,遑言立論宗旨?至秉文曾否深研顏說,寄與同情,未敢斷也。《總錄》又云:“或問柳子厚言封建之非,而胡明仲[91]以為不可非,區博[92]言封建難行,而張子厚[93]以為必可行,其說孰是?曰:孔子論斷代,曰損益可知[94],孟子論為國,曰潤澤在此[95],使孔、孟生於三代之後,其損益、潤澤可知。”據此,可作為楊升菴之《封建論》看。

自子厚《封建論》出,宋儒訾議較多,胡致堂〔寅〕其一也。寅在所著《讀史管見》中,主張井田與封建同時復古,元吳淵穎〔萊〕駁之。其文云:

胡氏《管見》唐柳宗元《封建論》後題(吳萊[96])

予嘗觀柳宗元《封建論》,言封建之法,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莫能去之,是非不能去也,勢不可也,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胡氏《讀史管見》則曰:封建之法,聖人所以順天理,承人心,而為公天下之大端大本也,宗元說非是,予蓋因是而求之,則天下古今之變,日趨於無窮,又不可以一概論矣。夫自夏后氏之衰,有扈之戰[97],洛汭之畋[98],商丘之徙[99],斟尋、斟灌之依[100],禹祀之不絶者如綫,昆吾之強,自衛遷許[101],又彰彰然自號於此曰霸,此一變也,而商、周亦以是而得天下。及周之東,諸侯削弱,世室擅權,魯有三桓,晉有六卿,鄭有七穆,孫、甯在衛,崔、高在齊,滔滔者天下皆是,雞澤一會[102],溴梁一盟[103],君如贅旒[104]於上,而大夫自相歃血於下,此又一變也,而三晉[105]、田和[106]亦以是而得國。孔子曰:“天下有道,禮義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107],此蓋通論天下之勢也。夫至戰國之世,兵力日用,游說肆行,申、韓以法術,商、李[108]以耕戰,蘇、張、犀首[109]以合從、連衡,各以其能分適諸侯之國,始皇雖大索逐客,卒就其呑倂六國之謀者,又客之功也,此天下之一變也,而卒歸於士。及天下旣一,始皇自以為前世莫能及,遂舉封建而廢之,郡縣自置,殺豪傑,銷鋒鏑,墮名城,欲盡屏天下之兵而不用,又且貪鷙無厭,科讁日發,民不堪命,陳勝、吳廣攘臂一呼,執農器以為兵,而民之從亂,十室而七,項羽以亡楚故將之子,劉季以泗上亭長,分割天下,立十八王,又五歲而盡屬漢,此又天下之一變也,而卒歸於庶人。於乎!聖王不作,世道愈下,天下之變,則亦不知其所終者矣,是豈宗元之所謂勢者非耶?抑又考之,堯、舜、禹、湯遠矣,及周而始詳,商紂之亂,天下之歸周者三分之二,武王旣以是而勝商,商之頑民雖遷於洛,猶且弗率,則又告之以商之自絶於天,與周之受有天命,勞來安集,無所不用其心,然猶不能已夫商、奄四國之禍[110]也,當是時,周幸不至於奔潰動搖者,豈無其故哉?蓋周都豐鎬,而文王之德化,南被於汝墳、漢廣之域,自洛以東,冀、青、兗三州,昔本屬紂,且大封同姓與異姓功臣以鎭之。魯,周公之國也,齊,太公之國也,表在東海,淮夷、徐、莒之屬,有所畏焉而不敢動。燕,召公之國也,成王滅唐,而唐又以之封唐叔,介在北邊,北戎、九貊之類,有所懼焉而不敢越。成王在豐,周公又自居洛以統之,商、奄旣滅,康叔以之國於衛,微子以之國於宋,雖曰治之以德,亦以示天下形勢也。始皇始一天下,據關中,廢封建,勿王子弟,及二世而關東盜起,郡縣吏或降或死,無一肯堅守者。漢興,鑒秦之弊,當項羽專制之餘,燕、趙、梁、楚、太原、淮南,多王異姓,故終高帝之世,用兵不息。韓王信上所親幸,盧綰又故人也,使當匈奴,卒亡入匈奴,吳芮乃以長沙卑濕之國,使當南越,則以國小僅存耳。故又大封同姓,荊以王賈,楚以王交,代以王喜,齊以王肥,吳以王濞,然非制也,是以卒有吳、楚七國之亂。何則?漢天子止有關中、巴蜀等十五郡,而諸侯王連城列邑,被於三邊,固不可與成周並論矣。《記》曰:“禮時為大,順次之”,三代封國,後世郡縣,時也,因時制宜以便其民,順也,是又豈宗元之所謂勢者非耶?於乎!自予前說而觀之,則天下古今之變,至漢而勢有不同,《管見》之說,宋儒之常論也,然而又曰:欲行封建,先自井田始。夫封建、井田二者,蓋同出於堯、舜、禹、湯、文、武之盛時,上之則分土列爵以建國,下之則分田畫野以居民,井田小封建也,封建大井田也,秦、漢以來,井田廢矣,則是封建之法,雖欲不廢而為郡縣也,尙可得哉?

淵穎之論,在說明天下之勢,由上遞降,至無可更降為止。周室東遷後,勢初降於諸侯,次降於大夫,又次降於陪臣,戰國之時,勢降於士,秦統一天下,施行暴政,而勢降於庶民,從歷史看來,凡下降之勢,決無逆轉而迴升之理。至降於庶民一級,而封建之命運告終,縱耗盡氣力以圖恢復,亦止於紙上空談,萬無實現可能,蓋自子厚之論出,猶主復封建並復井田者,宋儒腐朽之論,往往如是,胡致堂即其一也。淵穎承宋儒之後,能從歷史取得教訓,講明大勢由庶民掌握,而天下大定,絶無故步自封之道。此一論調,在中國舊坫壇中,極為少見,而淵穎之論,發明於胡元盜國時代,作者別有微意存焉,良未可知。淵穎博極羣書,於制度沿革,陰陽律曆,兵謀術數,山經地志,字學族譜之屬,無所不通,而於古今樂府,尤有特見,謂古之賦學尙音,必使宮商相宣,徵羽迭變,自宋玉而下,惟司馬相如、揚雄、柳宗元能調協之,因集四家所著,名《楚漢正聲》,其他著述若此者眾,難於遍舉云。

顧亭林[111]之郡縣論,即封建論也。蓋封建與郡縣者,邏輯之偶名也,凡偶名,所涵舉一半,而餘一半可喩,今亭林所取之半,與子厚適反,而所論同一統舉體國經野之全。

亭林之《郡縣論》凡九篇,篇幅不長,試擇錄之:

郡縣論一

知封建之所以變而為郡縣,則知郡縣之敝而將復變,然則將復變而為封建乎?曰:不能,有聖人起,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蓋自漢以下之人,莫不謂秦以孤立而亡,不知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而封建之廢,固自衰周之日,而不自於秦也,封建之廢,非一日之故也,雖聖人起,亦將變而為郡縣。方今郡縣之敝已極,而不為之所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貧,中國之所以日弱而益趨於亂也。何則?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古之聖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國,今之君人者,盡四海之內為我郡縣,猶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條文簿,日多於一日,而又設之監司,設之督撫,以為如此,守令不得以殘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凜凜然救過之不給,以得代為幸,而無肯為其民興一日之利者,民烏得而不窮?國烏得而不弱?率此不變,雖千百年,而吾知其與亂同事,日甚一日者矣。然則尊令長之秩,而予之以生財治人之權,罷監司之任,設世官之獎,行辟屬之法,所謂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而二千年以來之敝,可以復振,後之君苟欲厚民生,強國勢,則必用吾言矣。

繼子厚之後,論封建而主寓封建於郡縣之中者,不一其人,如近人張亨嘉[112],即其一也。〔論見後。〕但張意郡縣如故,而別在西北邊防及東南要區,樹立大國,以為重鎭,此純從國防論出發,與亭林鑒於明末土崩形勢,有意寄託封建於郡縣制之中,並不須眾建諸侯者,另是一種建制。

郡縣論二〔略〕

郡縣論三

何謂稱職?曰:土地闢,田野治,樹木蕃,溝洫修,城郭固,倉廩實,學校興,盜賊屏,戎器完,而其大者,則人民樂業而已。夫養民者,如人家之畜五牸然,司馬牛者一人,司芻豆者復一人,又使紀綱之僕監之,升斗之計,必聞之於其主人,而馬牛之瘠也日甚。吾則不然,擇一圉人之勤幹者,委之以馬牛,給之以牧地,使其所出常浮於所養,而視其肥息者賞之,否則撻之。然則其為主人者,必烏氏也,必橋姚也,故天下之患,一圉人之足辦,而為是紛紛者也。不信其圉人而用其監僕,甚者幷監僕又不信焉,而主人之耳目亂矣,於是愛馬牛之心,常不勝其吝芻粟之計,而畜產耗矣。故馬以一圉人而肥,民以一令而樂。

論一首提生財治人四字,又重申之曰厚民生,強國勢;此篇於所以生財及厚民生,稍詳言之,與子厚所謂利安元元之意適合,蓋古今不論何種建制,而能外於人民樂業者,未之有也。烏氏、橋姚,語本《史記·貨殖傳》,烏氏,〔氏音支。〕縣名,橋姚,橋姓姚名,皆因畜產致富者。

郡縣論四

或曰:無監司,令不已重乎?子弟代,無乃專乎?千里以內之人,不私其親故乎?夫吏職之所以多為親故撓者,以其遠也,使並處一城以內,則雖欲撓之而有不可者。自漢以來,守鄉郡者多矣,曲阜之令,鮮以貪酷敗者,非孔氏之子獨賢,其勢然也,若以子弟得代,而慮其專,蕞爾之縣,其能稱兵以叛乎?上有太守,不能舉旁縣之兵以討之乎?太守欲反,其五、六縣者,肯舍其可傳子孫之官而從亂乎?不見播州之楊,傳八百年而以叛受戮乎?[113]若曰無監司不可為治,南畿十四府四州[114],何以自達於六部乎?且今之州縣,官無定守,民無定奉,是以常有盜賊、戎狄之禍,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不此之圖,而慮令長之擅,此之謂不知類。

此於治人及強國勢,鄭重言之,所謂盜賊、戎狄,至一州一州破,至一縣一縣殘,說明明末形勢,何等痛切?

郡縣論五

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聖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夫使縣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則縣之人民,皆其子孫,縣之土地,皆其田疇,縣之城郭,皆其藩垣,縣之倉廩,皆其囷窌[115]:為子姓,則必愛之而勿傷,為田疇,則必治之而勿棄,為藩垣、囷窌,則必繕之而勿損。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矣,一旦有不虞之變,必不如劉淵、石勒、王仙芝、黃巢之輩,橫行千里,如入無人之境也。於是有效死勿去之守,於是有合從締交之拒,非為天子也,為其私也,為其私,所以爲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公則說,信則人任焉”,此三代之治,可以庶幾,而況乎漢、唐之盛不難致也。〔“公則說”兩句,本《論語》[116]。〕

子厚言秦皇其情私,其制公,是不啻以一人之私,而成天下之公,亭林反其說焉,旨在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又重申焉曰: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此全是劉淵、石勒、王仙芝、黃巢,以逮明末闖王所造成之形勢,使亭林歸納,獲一結論如是,中無一字虛設。

郡縣論六至九〔略〕

論六言療貧,言用吾之說,五年小康,十年大富;論七言縣貴自給,法敝莫甚於協餉;論八言胥吏把持,儼一封建,此百萬虎狼,必須盡去;論九言取士之制,略用古人鄉舉里選之意,及唐人身言書判之法。綜其全而觀之,此郡縣論九首,足見亭林開物成務之眞實本領,使人民內能致富,外堪禦侮為預期効果,論中未提及子厚一字,文字聲氣之求,固千載猶旦暮云。

譚獻[117]曰:“亭林論治,皆漢、唐之粗迹,如《郡縣論》,不可謂非巨謬。”又曰:“梨州、亭林,故是祥麐[118]威鳳,惟襲宋人餘唾,亦多無用之言,有門戶之習。〔語見《復堂曰記》。〕”復堂此論,殊不可解。夫欲論定命世大儒如亭林之述作何似,決非單詞客氣所能了卻,顧復堂全無聲敘,遽哆口罵倒為巨謬,為無用,斯亦自證為巨謬,為無用而已,於亭林何有哉?竊思亭林以有明遺民,痛恨異族統治,物色高才,廣儲器用,求得當以光復舊宇。綜其平生深入民間,周歷關隴,胸懷大略,躬耕待時,誠不可謂非豪傑異等之士。《郡縣論》故是書生獻策,實際設施,原俟乘時匡正,夫未嫁女之談養子,亦安免顧復出入間之有違失,復堂戔戔[119]詞流,妄以壓倒無端厓之辭少之,豈知言哉?

十一

袁子才[120]有《書〈封建論〉後》兩首,第一首吾未及見,今錄存第二首,以示子才所持,全是詭辯,此殆帖括家風簷見巧之作[121],不足與於史家通識也。

再書《封建論》後(袁枚)

或曰:子言封建之非勢,固已,然如子孫何?柳子曰:尾大不掉,則子孫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矣,曰:柳子亦知先王之愛百姓,甚於愛子孫乎?周公之命龜曰:賢則昌,不賢則亡,武王滅殷,欲作宮於五行之山,周公不可,曰:五行之山,天下之險也,使我有德,則天下之納貢者遠矣,無德,則天下之伐我者難矣,此意也,非獨周公意也,即堯、舜、禹、湯所以封建意也。當其時,天子不仁,則湯、武至,諸侯不仁,則齊桓、晉文至,千八百國中,苟有一賢君,則民望未絶,師曠曰: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122]先王亦愛民甚矣,豈其使子孫一人肆於民上?尾大不掉之說,皆後世云云,非先王意也。雖然,夏亡矣,杞不亡,殷亡矣,宋不亡,即以子孫論,而封建之天下,雖亡不亡者何哉?蓋公極而私存,義極而利存,天道然也,亦非先王意也。或曰:封建之世,如人才何?柳子曰:封建者繼世而理,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又有世大夫之世邑、世祿,聖人生於其間,亦無以自立於天下,曰:以若所云,則柳子不知今,幷不知古矣。古者有國學,所以教冑子也,有鄉學,所以教野人也,彼言揚而行舉者,其果專在國而不在鄉乎?若夫舉舜於畎畝,膠鬲於魚鹽,傅說於版築,伊尹於耕,太公於釣,管夷吾於士,百里奚於市,此幷不在學校者也,安見聖人生而無以自立於天下乎?柳子之說,為孔、孟言也,夫孔、孟之不能自立者,道不行也,非封建為梗也,然賴有封建,然後栖栖皇皇,之衛、之齊、之陳蔡、之梁、之宋、之滕,幾幾乎有可行之勢,而諸侯敬,子弟從,則聲名愈大,千萬年後,猶知遵奉為師,使聖人生於郡縣之世,三試明經不第,則跼促一邦,姓氏湮沈,亦“遯世無悶”[123]已耳,安見其有以自立於天下耶?然則孔、孟之删《六經》,垂俎豆,傳食諸侯,雖無以自立,而有以自顯者,封建力也。且惟封建故,君多臣亦多,王臣公,公臣卿,卿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輿,輿臣僚,僚臣僕,僕臣臺,此十人者,皆不耕而食,在官之祿者也,然不虞其不足者何也?其時大夫有采地,民有受田,累世菑畬[124],尺土無曠,故什一之稅,重於後世,而所出足供所食,又大小其才為十等用,則游惰者無有也,雖有佛、老,無所容身其間,雖欲建浮屠,立刹院,而萬國鱗列,經界劃然,亦無此隙地,縱有楚材而晉用者,其為得展其才,受其利濟則一也,後世以天子養羣臣,故制祿之數,恆虞其乏,以人才副定額,故放廢之士,日見其多,而且賢人君子,官如傳舍,所懷迄不得施,或老死牖下,欲越一步,棲一椽不可得,而非士、非農、非工、非賈之氓,從而雜之,且據享其土木山川之奉,若是者皆秦之罪也。若夫有治人,無治法,自古然矣,試問柳子之時,彼懷印曳紱,有社、有人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必曰朝拜而夕斥之矣,其拜者果賢乎?斥者果不肖乎?柳子將何詞以待?

子才大旨,在說明封建為聖人之意,不如子厚之所謂勢,其理由有兩點:一、聖人不為子孫計算,子孫不肖,當然有代之者至,蓋先王之所愛者,百姓而已。二、封建之世,人才得所養,孔、孟亦惟生於封建之世,雖其道不行,而仍得顯名於天下後世。今請得分別辨之:

凡王者子孫,不肖而受代時,並匪曰:不肖子孫,從容拱手而去,即算了事。孟子言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所謂亂者,大概即指此類受代而言,《武成》載:武王克殷,血流漂杵[125],夫“漂杵”一語,誠不足信,然以顯示當時殺戮之眾且慘,似不待言。夫此被殺者誰?即先王所愛之百姓也,然則先王何故為遮護將來之不肖子孫,而犧牲如此廣大之百姓,而此百姓,又為己所深愛者乎?先王何故立此矛盾建制,使後來必有一日流血滿天下乎?此何如不設封建,使若而不肖子孫,不至利用繼承統系,肆於民上,因而百姓能豁免一次大流血乎?明知有此如響斯應之史蹟,必然到來,則周公在數百年前,跪而命龜,默禱不賢者亡,以及不在五行山上作宮,招致天下人之伐我,都化為羌無意義、而且傷天害理之瞽史淫詞,子才以為何如?

子才知古,試問古來由國學教養之冑子,曾有幾人?由鄉學造就之野人,又有幾輩?畎畝中是否有二舜?魚鹽中是否有兩膠鬲?版築、耕、釣,准此類推,子才以此類若茫若昧之史蹟,以及可遇不可求、或可一不可再之神話夢囈,認作封建之世、言揚行舉之普遍準則,似距離眞實太遠。夫孔、孟不能自外於封建以圖存,自是天然局限,然遽謂孔、孟不得封建之力,即無以顯白於當時,此與近人主張唯科舉能得人才,同一邏輯語病。〔在邏輯,此類命題,不得換位。〕蘇子瞻嘗論天下之智、勇、辯、力四類人,必有所養,自戰國養於士,以逮唐、宋以來,養於科舉,如實論之,皆壓榨農民厚自奉養之游惰者也,柳子厚《詠田家》詩云:“竭茲筋力事,持用窮歲年,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自眠,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農民代復一代之長期勞役,供養此亂天下有餘之游惰者,數千年如一日,子才強將公、卿、皁、隸十等人,號稱非游惰者,以示別於非農、非士、非賈之雜氓,即佛、老二氏,此不啻在小倉山房與浮屠刹院間,劃一鴻溝。由今日觀之,惟村塾之冬烘先生,保有此種觀念,而欲澈底改造惰民,消滅游惰與勞動中之界綫,非有規模弘闊而大大成功之農民革命,不克臻此。子才方以廢封建為秦罪,當然無法與言農民革命,吾觀子厚論封建以來,名家輩出,宏議疊興,大率不脫子厚範圍,獨子才之歿,距今不過百六十年,而所論倒行逆施,迥異前輩,此不得不大叫咄咄怪事。

十二

侯官張燮鈞〔亨嘉〕在光緖中葉,以篤學能文,宏獎風流著稱;時充湖南學政,得士稱最,如李希聖[126]、熊希齡、鄭沅[127]、曾熙[128]之流,皆著籍門下。近得見所刊文集,有《擬柳子厚〈封建論〉》一首,甚喜,特諷誦數過,殊不如意之所欲得。蓋唐貞元與清光緖,相去一千二、三百年,得張燮鈞與子厚同論一事,而毫無補於前作者,且未能表襮燮鈞所處之時代性,不勝悵悵。顧吾仍須迻錄此文,以此人勤勤淬厲,學不欺人,即所論未盡所長,亦欲使其匠心與天下人以共見也。

擬柳子厚《封建論》〔有序〕(張亨嘉 )

昔柳州作《封建論》,謂封建非聖人之得已也,不得已而封建者私也,似未甚確。至謂秦有叛民而無叛吏,漢有叛國而無叛郡,唐有叛將而無叛州,反覆申明,千古不易之說也。自唐迄今,閱千載矣,勢殊俗異,通變因時,爰舉所見而擬曰:

三代而上,以封建而長,三代而下,以不封建而促,然則封建可復乎?而不盡然也。三代而上,以封建而治,三代而下,或以封建而亂,然則封建不可復乎?亦不盡然也,道在寓封建於郡縣之中而已。夫古之立國也,厚澤深仁之意,旣可淪浹乎肌膚,建官立政之規,復足維持乎綱紀,後世則戰克而攻取耳,小就而粗安耳,故曰:三代以上之永,永以仁,非僅封建為之,三代以下之促,促以暴,亦非僅不封建為之也。古之立國也,螽麟之支,皆咸一德之聖,熊羆之士,即不二心之臣,後世則麤猛之武夫耳,怙侈之世族耳,故曰:三代以上之封建得其人,此封建之所以治,三代以下之封建失其人,此封建之所以亂也。夫鑒於亂之不以封建,則封建宜復,顧漢嘗封建,而七國幾同三監[129]之憂,晉嘗封建,而八王遂啓五胡之釁,毋亦屏藩之樹,地廣兵雄,而有以制內者,乃無以制外乎?鑒於促之不以不封建,則封建不必復,顧魏不封建,而懿、師、昭之勢訌於中,宋不封建,而遼、金、元之禍隨其後,毋亦郡縣之治,勢分力弱,而無以制內,並無以制外乎?然則寓封建於郡縣者,其道何由?曰:宜於東南之海疆,西北之邊境,分建大國,或特簡重臣,使之蒐乘補卒,則外侮禦,而懷、愍、徽、欽[130]之患消矣;或眾建同姓,使之保境息民,則國本安,而曹、馬、蕭、劉[131]之釁息矣。而又立之命卿以殺其權,停其承襲以防其弊;至於中原腹地,仍設郡縣,使守令之賢能者,可進為侯伯,侯伯之恂懦者,可試以守令,則人材不至偏廢,財賦有所從出,而長治久安之道得也,後有作者,可以采焉。

《序》謂聖人設封建為私,柳州卻無是語。柳州所謂私者,指秦皇毁封建而言,與封建初期無涉。燮鈞持論如此,似先讀柳文不熟,而專憑己意,借題造論而已。然則燮鈞之意安在耶?時在光緖末造,正世界瓜分中國論脫穎而出之時,滿洲朝廷之孱弱無能為,已如燭照數計之無可否認,燮鈞際此而主封建,將誰封建?抑封建誰耶?平心論之,燮鈞議在東南海疆、及西北邊境建立大國,此必鑒於左宗棠新疆平回之師,略樹威望,而劉、張[132]東南互保之約,曾挽危機,因欲將中國成一犄角之勢,倚人力以回天意,此誠飽學迂儒如張燮鈞者,所為憂國之論,不過如是而已。

語云:“起事必於東南,收功必於西北”[133],作者之意,殆欲將中國繪成常山之蛇[134]圖貌,擊東南而西北應,擊西北而東南應,乍經建制,輒舉後來收功起事之效,網羅淨盡,於以維持國家於不敝,嘻!是亦隨意所云之烏託邦制也已。

十三

自有生民,即有爭鬥,爭鬥之後,君長之制以立,此凡論初民政治者,大抵作是言。近人嚴復,譯英人赫胥黎《天演論》,桐城吳汝綸讀之,以為馬、班之書,不過如此,其所以然,赫氏所為描畫厥初生民榛狉搏噬諸態,與吾漢賢所紀,如出一手也。此其間並無何種因緣遞嬗關係,人各出其所欲言,言翻似人之所同出,此中外古今之文運乃爾,自然而然,雅不足怪。不謂有若而陋儒,見乙家為論,有與甲家相類似之處,輒駭然曰:此乙家之胎襲甲家也,乙家論何似,甲家論何似,某點甲不如乙,又某點乙不如甲也。凡此皆至凡極鄙,祇鰓鰓[135]然露揚己身能多讀書,而絶無與於本作者之文章得失。從來此例多有,今所揭者為焦里堂〔循〕[136]《易餘籥錄》,指摘柳子厚《封建論》之一事。

焦云:

《呂氏春秋·明禮》[137]篇云: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剝林木以戰矣,勝者為長,則猶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於君,君之立也,出於長,長之立也,出於爭,此柳州《封建論》所本,而精簡勝於柳。

尋子厚無書不讀,當然不至抹煞《呂覽》不觀,至其執筆草《封建論》時,其心目中有無《呂氏·明禮》篇在望,吾不敢斷。倘其無也,柳子亦自逕出其所欲言已耳,設若有之,柳子亦不能因所言之犯複,而自寢其說,此本論有例在,即“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138]子厚不欲掠人之美,往往明引其言來自誰某,己亦無所容其愧怍,今論涉荀卿而不涉呂氏,似子厚目無《明禮》篇在。韓退之自詡唯陳言之務去,斯言誕已,蓋陳言何限,而己之耳目之用止於此,倘陳言而自不知其為陳言則奈何?唯杜甫之言“欲語羞雷同”[139]亦然。由此而談,柳子之論封建,與呂氏之明禮,本自風馬牛不相及,而陋如里堂,必雜糅為一事而次第之,眞小儒妄度大儒之腹也已。竊思以僻處英倫之赫胥黎,論點且與二千年前之東方學者相同,然則東方學者本身,相去一千年間,持論彼此偶爾印合,安用怪詫?

陳句山〔兆崙〕[140]批柳文,有如下若干語:“物生必蒙,謂天地初闢,由屯而蒙,屯者天地之初,蒙者生人之初也。蒙在不可不養,故受之以需,飲食必有訟,故受之以訟,訟必有眾起,故受之以師,眾必有所比,故受之以比[141],而比之《象辭》,因曰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其文王《繫辭》,則曰不寧方來,後夫凶[142]。是作《易》之聖人,本從天地生人之初,一直想下來,而柳子厚得其說,不襲其辭,創為《封建論》,小儒驚怪,庸知其束髪時讀熟已久耶?”論雖與茅坤[143]、儲欣[144]之流,相去不遠,然自是句山讀書有間,而能取證一理之觸類旁通,與焦里堂堅謂子厚追摹《呂覽》者有別。

十四

龍啓瑞〔翰臣〕[145]有《續柳子厚〈封建論〉》,詞旨瞀亂,語無可採。首言世界政治建制,“有天子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鄉閭之老,自天子以至鄉閭之老,大較皆始於一而推於萬,立乎其尊,而卑者從而聽命焉,非如柳子之說,一任夫人之自為,而聖人初無意於其間也。”此正立在柳謂封建非聖人意之反面,恍視世界如木局然,中為置棋若干,貴者貴,賤者賤,可由主人用朱、墨為之別白,而定其次第,顧忘卻棋之本身自有鬥爭,不能一一如人意嚮,各就其被指定之位次,聽命唯謹。此翰臣矇於史識,大大出人意外,殊不足資以起論。又謂:“古者士不得志於其國,則可以載贄而出疆。蓋其愛天下之人才愈深,而其用人才之途甚廣矣。如漢之時,則徐孺子、郭林宗之儔,苟不得仕,則伏蓬蒿終老耳,此猶可謂封建之失乎?”翰臣此論尤可怪。夫士之載贄出疆,言其大者、遠者,則直北走胡,南走越耳。如翰臣言,漢之中行說[146]或管敢[147],不將在封建制度下,不失為天所鍾愛之才士也乎?曰:否,吾意指楚材晉用而言,蓋晉、楚同為封建國家,士之用於晉抑用於楚,由天觀之,實無所用其區別。曰:是則然矣,為問徐孺子、郭林宗之儔,得伏蓬蒿終老以死,謂是陰受封建之庇蔭,然則非封建之世,如徐、郭者,將走死無地,求一棲遲之衡門而不可得乎?吾揣翰臣至此,心或涉及入清以來,連環幾次之文字大獄,殺士無數,而為之痛心,因而泛論封建,至生此度外之說,倘如是者,余欲無言。[148]

四維論

文云:

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彼所謂廉者,曰不蔽惡也,世人之命廉者,曰不苟得也,所謂恥者,曰不從枉也,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然則二者果義歟?非歟?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夫不蔽惡者,豈不以蔽惡為不義而去之乎?夫不苟得者,豈不以苟得為不義而不為乎?雖不從枉與羞為非皆然。然則廉與恥,義之小節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聖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義,仁主恩,義主斷,恩者親之,斷者宜之,而理道畢矣。蹈之斯為道,得之斯為德,履之斯為禮,誠之斯為信,皆由其所之而異名,今管氏所以為維者,殆非聖人之所立乎!又曰:一維絶則傾,二維絶則危,三維絶則覆,四維絶則滅。若義之絶,則廉與恥其果存乎?廉與恥存,則義果絶乎?人旣蔽惡矣,苟得矣,從枉矣,為非而無羞矣,則義果存乎?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

謹案《管子·牧民》篇原文如下:

國有四維。一維絶則傾,二維絶則危,三維絶則覆,四維絶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踰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踰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

嘗論古籍引用《管子》之文,最早者莫若賈誼之《治安策》。有曰: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幷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149],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倂倨,婦姑不相悅,則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幷心而赴時,猶曰蹷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信幷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凌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尙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150]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姦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姦人幾幸,而眾心疑惑。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姦人亡所幾幸,而羣臣眾信,上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四維云者,賈《策》明指出自《管子》,而子厚堅稱四維非管子之言。然則《管子》亦如《鶡冠子》反用《鵩賦》以文飾偽書之例,四維經誼徵引,作偽者始採以羼入《管子》耶?尋《策》中“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云云,子厚全用此一筆調,收束己論,是子厚至少胸中熟習賈《策》,洞然無訛。由是子厚之疑《管書》有偽,即緣詳審賈《策》而起,適與否定《鶡冠子》,事同一律,特《管子》章節繁重,未若《鶡冠》之短章易察耳。又長沙持論,趨重道誼,即不徵引《管子》,結穴仍同。反之管子治齊,官山府海,畢志富強,如四維節次之造微入細,殊難設想,以此子厚疑其非出夷吾[151]之口,理或然歟!張佩綸[152]於《管子》鑽研甚勤,於此曾謂:“管、商並稱,始於齊之公孫弘[153],《七略》據之,入管子於法家,今以賈生之《疏》證之,管、商治術較然不同,可訂子駿[154]之妄。”此佩綸不疑《管子》有偽,乃發是論,以子厚之說繩之,佩綸之妄,當較子駿更甚。佩綸又云:“禮、義、廉、恥為四維,正《管書》至精、至粹之言,賈生《疏》所謂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乃深得其本。《淮南》[155]謂“非修禮義,廉恥不立”,雖本《文子》[156],然已開子厚二維之謬論矣。蘇子瞻以柳州此論為無忌憚,是也。”以佩綸之才、之學,實無從控御此題,妄肆抨擊,不足深辯。至何義門《讀書記》,於《四維論》有曰:“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質之以經,則難為言也固宜。”義門議多堅僻,此條卻能平心論事。

黃震[157]謂:“廉可屬義,恥當屬禮,然均不得指為小節。”又“管子以維為言,意在為治之範防,非如子厚所語。”此所見細碎,無足深論。唐順之[158]謂:“柳子指廉恥為義小節,蓋得之矣。然禮義其統言,所包者廣,廉恥其專言,所指者切,管子之論,亦未可以為非。”此則語誖之大,不可不辯。蓋以邏輯言,統言屬達名,專言則類名也。兩名所包,廣狹懸殊,勢不得抗而為維。如禽或獸,此逹名,統言者也,禽中有雞,獸中有豬,此類名,專言者也。倘將禽、獸、雞、豬,平列為四柱,於邏輯許乎否也?子厚名家,言必中律,豈黃、唐諸帖括小儒所能理解?其他童話有所謂“江淮河漢溝,黿鼉蛟龍鰍”等諸滑稽句子,語失倫而非眞誖,亦應推廣及之。

眞西山[159]按子厚《四維論》云:

按柳子謂廉恥為義之小節,蓋有之矣;然禮義其統言,所包者廣,廉恥其專言,所指者切,則管子之論,亦未可以為非也。然其言明辨可喜,故取焉。

案右語見於《文章正宗》,與曩引唐順之論適合,當是應德竊眞說為己有,明人多妄,即此可證。《文章正宗》者,西山分辭令、議論、敍事、詩歌四類統之,其書論理部分,浮於論文。劉後村[160]〔克莊〕為西山弟子,所著《詩話》,即於師說不無微詞,顧亭林亦不以西山為然。

西山本論,頗帶邏輯意味,所謂統言,即種名,《墨經》言達;所謂專言,即類名,《墨經》亦言類。此一分劃,顯明子厚《四維論》為合理,而西山續之曰:管子之論,亦未可以為非也,此之謂自語相違。

“其言明辨可喜”者,指子厚《四維論》之言也,言旣明辨可喜,而又取其言矣,同時又稱論未必是,此種論法,未之前聞。

《困學紀聞》載李衡[161]語:“讀書須是識字,柳宗元不識節義字,可為學者之戒。”此分節與義而言之,而義又正是不從枉、與羞為非二誼,皆指依附王叔文而言。衡字彥平,江都人,南宋孝宗朝第進士,官至侍御史。外戚張說,以節度使掌兵柄,貪枉不法,衡力疏其事,不得直,遂請老,聚書萬卷,自號樂庵。蓋一講道學而鯁直不通世故之人,不足與論子厚之大節大義,伯厚妄引其說,亦見頑梗。釗案:子厚言節,視《故御史周君碣》,子厚言義,視《四維論》,持執二文,應可以答李衡。

天爵論

子厚所為《天爵論》,可視為抗古箴今、雙管齊下之作,請先細加翫味,再為疏解。

柳子曰: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夫天之貴斯人也,則付剛健純粹於其躬,倬[162]為至靈,大者聖神,其次賢能,所謂貴也。剛健之氣,鐘於人也為志,得之者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163]於得善,孜孜於嗜學,則志者其一端耳。純粹之氣,注於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164]於獨見,淵淵[165]於默識,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離為天之用[166],恆久為天之道[167],舉斯二者,人倫之要盡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志而已矣。道德之於人,猶陰陽之於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恆久之道,所以成四時而行陰陽也。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學不倦,而迷其道、撓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無遺,而蕩其性、脫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鑑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質,充之而彌六合,播之而奮百代,聖賢之事也,然則聖賢之異愚也,職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若乃明之遠邇,志之久暫,[168]庸非天爵之有級哉?[169]故聖人曰:敏以求之[170],明之謂也,為之不厭[171],志之謂也;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常,受於天者也,嗚呼!後之學者,盡力於所及焉斯可矣。或曰:子所謂天付之者,若開府庫焉,量而與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氣者也,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天爵說本《孟子》[172],先儒當指彼,其說曰: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173]人爵,旣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天爵、人爵,相對立說,子厚則一字不涉人爵。依孟子之說,人為要人爵,始修天爵,子厚曰:否,天爵有獨立性,人修天爵,並非為要人爵,人爵可畢生不得,而天爵不可一日不修。仁義忠信,古人為配合公卿大夫而立名,恍謂人不求公卿大夫,儘可不須仁義忠信然,子厚曰:否,仁義忠信,後起之名,非天降之性,人得於天,氣而已矣。剛健之氣為志,純粹之氣為明,人受於天,止於二氣,仁義忠信,非天爵也,縱勉曰天爵,亦未之盡。

子厚排除天爵,於是縮短仲尼、庸夫兩大距離,化為直接,使人右傾則仲尼,左倚則庸夫,中間用不著仁義忠信諸藻飾名義,於焉為祟。蓋天爵無等級,明無所謂遠邇,志無所謂恆暫,人欲明則明至,欲志則志至,故徒好學不倦,不足以言明也,人從迷其道、撓其志後,始號曰明不至,其實好學不倦時,明初未至也;徒照物無遺,不足以言志也,人從蕩其性、脫其守後,始號曰志不至,其實照物無遺時,志初未至也。人善言天爵,在直截尋求此明、此志,不在道德忠信諸假託名義。孟子言人修天爵,以要人爵,旣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夫人之得人爵也,乃利用道德忠信諸後起名義以盜竊之,初未嘗修何物事曰天爵也,前旣無所謂修,後亦無所謂棄。

子厚駁義,第一目標為孟子,其次亦針對同時造作名義之韓退之。子厚曰:“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此何等明白?期與人共守,而退之則曰:“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174],斯名也,誰定之?斯位也,誰虛之?退之所為輕道德者曰:“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但退之不又曰:有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者乎?退之將何所據,斥去煦煦孑孑者,為定仁義之名,而獨拘牽於君子、小人之分,吉、凶之別,遽虛道德之位乎?設浸假而有以仁義名經,須退之用力以闢之者,則退之應不難以定名歸之道德,而虛仁義之位以揮斥人,從可知也。子厚言道德之於人,猶陰陽之於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由退之之說,以顛倒仁義道德,其效將等於錯亂陰陽,於是以原道之矛攻之,是直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夫如是,退之將何以自解乎?退之從心所欲,排比天爵,發揮十分唯心家之口吻,子厚誼所不為。

復次:《原道》篇中,不標道統之名,而實無形創設道統。所謂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其下所不言而喻者,為經荀與揚而傳之韓愈。畢竟道統如何傳法?統之內容如何?恐有人為著數千萬言,其緖亦莫能明。夫堯、舜之為歷史人物,人且疑其是否存在,遽以道統於焉託始,將更是若茫若昧而無可捉摸。漢人謠曰:“聖人之道,一龍一蛇,隨時之宜,無有常家”,[175]由是東方先生之佹[176]詩,一轉而為韓昌黎所寶聖歷,就中尤以孔子為中樞至聖,大莫與京,一則曰:“仲尼日月也,民無得而踰焉”[177],二則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178],若在子厚,將不作如是看法。子厚以謂:仲尼之與庸夫,相去止於一間,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由是仲尼雖聖,仍是人人可學而幾之一境。此一說法,何等直捷痛快?此中並不須有何項體統,更不須韓愈其人從中把持,子厚文字之成為千古偉論,斷推此種。

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179],子厚之於《莊周》亦然。夫《莊周》以自然言天,是天下莫破之唯物論點,子厚取以覈論天爵,正與《答劉夢得〈天論〉書》:“獨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一語同趣。

黃震曰:

《天爵論》:子厚謂天之貴斯人,在剛健純粹,而病孟子“天爵”之言,夫仁義忠信,得之於天昭昭也,子厚乃謂此存乎人者,而獨指剛健純粹之氣為得於天。至論剛健,則又指為孜孜之志,論純粹,則又指為爽達之明,且證之曰:敏以求之,明之謂也,為之不倦,志之謂也,自今觀之,求之為之,信皆人爾,何乃反謂之天?其理果安在,而子厚至以此易彼耶?

東發程門腐儒,何足以知子厚論據?

義門《〈河東集〉記》,於《天爵論》“明與志而已矣”一語下云:

明與志者,所以修也,明與誠對,而志為之基,明不可與志並言,柳子殆強為高論,以求駕乎前人,未之有得者也。[180]

明、誠對言,本之《中庸》,義門此說,眞村塾高頭講章之語也,何足與評柳文?

守道論

題旨:《左·昭二十》:齊侯田於沛,招虞人以弓,不進,曰:昔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不敢進。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

君命召,不俟駕而行,道也;皮冠以招虞人,官也。今招虞人不以皮冠,將何守?守道乎?必害官,守官乎?又必害道,因而造成道與官不能兩全之局,仲尼為之斷曰:守道不如守官。

子厚非之曰:道與官不能兩歧,君命雖急,而必以信,皮冠,信也,信不立即道不立,離道與官而二之,非仲尼所宜言也,故子厚曰:傳之者誤。

子厚常慮:“聖人之道,不益世用”,倘仲尼之言而非誤也,則將證實聖道與世用違矣,故毅然非之。

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矢人者不為不仁,函人者不為仁,率其職,司其扃,交相致以全其工,易位而處,各安其分,而道達於天下,此為自來言道者絶大議論。

子厚為《侍御史周君碣》曰:“有唐貞臣汝南周氏,在天寶年,有以諂諛至相位,賢者放退,公為御史,抗言以白其事,得死於墀下”,此道與官兩得其守,足為《守道論》證左。

自唐以來,從文字上之成就,推崇子厚者甚眾,所謂唐、宋八家,心雖於子厚多所不滿,而終不得不韓、柳並稱,殆無一人揮斥此公,外於八家之列,此可見於文崇柳,餘猶別有事在。方望溪[181]曾鄭重提出義、法二字,吾曩略加論列,夫義者,文家視為一定標準,無可變易,法者依義而生;文家所為馳騁捭闔,法儘不一,而要不可悖於義;所稱非聖無法云者,謂非聖則法將不足以為法也,但若以此繩之子厚,則殊大謬不然。

一、姚姬傳[182]云:“循今世之禮,通以古人之意,見者未嘗不以為當於人心。〔《汪玉飛墓誌銘》。〕”從子厚之主張看來,今世之禮,未必能通以古人之意,必強通焉,見者亦未必以為有當於人心,試觀子厚所為《六逆論》,言下燦然明白。其說曰:“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治之本可也,……必從斯言〔此指左氏之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可乎?”為問姬傳,今禮古意,如何通法?人心是否自認有當?恐將難於說明。

二、“仲尼日月也,民無得而踰焉”,此二千年來家弦戶誦、無敢畔越之詞,子厚問曰:“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見《與楊憑書》。〕”則奈何?蓋子厚文中關目,在“世用”二字。凡吾人讀古人書,號為有益者,亦曰世得其用已耳,世不得用,古何所取?古無所取,聖人亦非例外。故子厚之說曰:“夫言朴愚無害者,其於田野鄉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關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事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朴哉?〔同上。〕”“無用之朴”,與“捧土揭木而致之巖廊之上”相等,他文家決不敢如是著想。三國杜恕[183],仕於魏,嘗疏言:“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此“不周世用”,與子厚“不益世用”,語有正負之異,而著眼於“世用”則同,諒陳承祚[184]著錄之書,子厚必加瀏覽,而於焉取材。恕,杜預父也。

三、子厚之敢於非聖,此無可置疑處,惟慮持論過激,所招致之反動愈大,特迂迴其辭,使人從容接受而不自覺。如《守道論》:“或問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對曰:是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夫子厚豈眞信斯為傳之者誤,所謂聖人,將不自發謬論云爾也哉?但為緩和愚者之思慮,而質劑其利害,計不得不故退一步已耳。子厚之用世苦心,於茲灼然自見,觀於與劉夢得反覆論天,不能不顧及“愚民恆說”,亦是此理。

時令論

吾嘗論子厚非薄當時禮制,而迹之差顯明者,莫如《時令論》。所謂時令云者,蓋本諸《月令》,而《月令》有二:一見於《禮記》,一見於《呂氏春秋》,唐世由來恪遵舊文,未敢輕易。查草創《開元禮》時,王嵒請刪《禮記》,益以今事;集賢學士張說上言:“《禮記》不刊之書,不可改易,宜取貞觀、顯慶禮書,折衷異同,以為唐禮”,此往事然也。獨至《月令》,明皇自亂其例,篇次旣紊,文字復增,吾見朱竹垞[185]《〈石經月令〉跋》,曾太息此事云:

諸經垂世,《禮記》間雜秦、漢之文,然一入《小戴記》中,羣儒恪守其說,雖以天子之尊,大會講殿,議有異同,文無更易。《月令》自漢以來,篇居第五,本在《王制》之後,唐明皇乃命李林甫等刊定,冠諸四十九篇之首,旣亂其篇次,又增益其文。每月節分中氣,當不韋作《呂覽》時,懸之國門,人莫敢增損一字,豈意數百年後,有“弄麞”、“杖杜”不識字之李哥奴[186],逢君之惡,肆行改竄,可謂無忌憚之尤者也。

竹垞之論,乃帖括家言,無關宏旨,然有一義可資印證,則《月令》也者,在唐世典禮中,實居首要地位,可能以增竄而愈見其重要。子厚鄙之,以《月令》當朝之禮,未便明肆謗議,因避《戴記》而專攻《呂紀》,凡窮異為神,引天為高之處,嚴予駁正,笵為上、下二論,以明微志而備因革云。哥奴,林甫小字,不識字,即謂《詩》“弄璋”[187]為“弄麞”、“杕杜”[188]為“杖杜”。

《時令論》表明數義:一、《戴記》雜秦、漢人語,猶有妄人左袒《呂紀》之為秦典,應不待論。二、以暴秦所為為聖人之作,顯屬謬妄。三、所謂《月令》措諸《禮》以為大法,說明此乃禮法問題,非禮革無從釐正。四、聖人之道,利人備事而止,苟合五事,妄配五行,是瞽史所為。五、飄風暴雨,何與人事?鼽嚏疥癘,豈是天災?如此窮異為神,引天為高,子厚指斥為妄,不啻三令五申。六、末云夏后周公之典逸矣,可見中國之舊禮教,不外暴秦餘毒。

右第五義最為嚴重,文中言郊廟百祀,古之遺典,不可以廢,此乃當官而行之語,不得不然。然觀子厚所為《監祭使壁記》鄭重申明之曰:“聖人之於祭祀,非必神之也,蓋亦附之教焉”,可見凡祭祀云者,咸包涵在“利人備事”四字之內,掃除一切迎神徼福之謬論。

宋仁宗嘉祐六年《制科策》有一條:

五事[189]之失,六沴[190]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

蘇軾悍然答之曰[191]:

此陛下畏天恐懼求端之過,而流入於迂儒之說,此皆愚臣之所學於師而不取者也。夫五行之相治[192],本不至於六,六沴者,起於諸儒欲以六極分配五行,於是始以皇極附益而為六。夫皇極者,五事皆得,不極者,五事皆失,非所以與五事並列而別為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193],有極而無福,曰五福皆應,此亦自知其疏也。〔元注:《洪範》止言五行五事,劉向又本《大傳》,增而為六,謂皇之不極,則厥咎眊,厥罰常陰,厥極弱,旣有極而無福,其說遂窮,乃云五福皆應,見《五行傳》幷《五行志》。〕呂氏之《時令》,則柳宗元之論備矣,以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元注:見柳文《時令論》上、下篇。〕若夫禜社伐鼓,本非有益於救災,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194],《書》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於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195],由此言之,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如左氏之說乎?盛夏報囚,先儒固已論之,以為仲尼誅齊優之月。〔此指春秋夾谷之會[196],優施笑君,孔子誅之。〕

右文收筆似有缺略[197],姑依原文錄存。凡吾有取於是者,乃在柳文《時令論》之光耀,照澈宋室方聞之士,而一步未動。至盛夏報囚,乃子厚《斷刑論》論及,子瞻似均統攝於《時令論》內。

李廌[198]《師友談記》云:

太史公[199]講《月令》,開題凡數十言,備陳歷世遵陰陽為政事之迹,與魏相[200]、柳宗元之說,反復甚明,前世論時令者莫能過也。且曰:儒者多言不必從《月令》,故《時令論》立說,誠有以破漢儒附會災異之弊,然《洪範》以五事應五行,有休徵咎徵,符契甚明,後之人君不可不為鑒也。

廌字方叔,為東坡所知,東坡在試場失此人,至為流涕,固一時知名之士。顧論時令殊繳繞[201],如水反流,仍回到原處,似不失為袁家渴之渴,可發一笑。

喬鶴儕《蘿藦亭札記》云:

柳子厚文字雄視百代,而言有極迂者。其《時令論》疑《月令》非聖言,謂毋變天之道,絶地之理,亂人之紀,豈必在孟春?毋作淫巧以蕩上心,豈必在季春?此亦如虎頭之癡[202]矣。又於《管子》言四維則疑之,而謂義若絶,則廉與恥亦不存,何其拘牽字句乃至於是?古人文字,但期不悖於道,不似後世字梳而句櫛之,且諸子此例亦夥矣,奚可泥執耶?

鶴儕以“虎頭之癡”,屬於子厚,吾則謂以子厚為國中不飲狂泉之人[203],翻為切喻。其拘牽字句之咎,不在子厚,而在讀《管子》不通之人,其理正同。

鶴儕何如人也?李蒓客於其歿,曾記有數語,事在光緖元年,以河東河道總督卒於官。

松年字鶴儕,山西徐溝人,道光乙未進士,故御史大興劉位坦之壻也。御史精於金石之學,收藏甚富,松年得其指授,亦喜書畫,能為詩。

蒓客之於鶴儕,亦祇能窺見一面,《札記》雖不過鈔撮成書,而蒓客寫日記時,書尚未出,固知蒓客猶暫無意論定斯人。

斷刑論

《斷刑論》者,與《時令論》相輔而行之所為作也。從來論刑,必與禮相連,子厚之《駁復讐議》,標出禮與刑之比重量,大非退之之游詞寡斷者所得抗衡。今《斷刑論》之不得去禮不言,自不待論,而《論》上闕略,不識措詞云何。今吾人所寓目而口誦者,止於《論》下一篇,亦唯默喻斯旨而已。

斷刑論上〔闕〕

斷刑論下

余旣為《斷刑論》,或者以釋刑復於余,其辭云云,余不得已而為之一言焉。夫聖人之為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賞務速而後有勸,罰務速而後有懲,必曰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謂之至理者,偽也。使秋為善者,必俟春夏而後賞,則為善者必怠,春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後罰,則為不善者必懈,為善者怠,為不善者懈,是敺天下之人而入於罪也,敺天下之人入於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為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賞,則人勇而有勸焉,為不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罰,則人懼而有懲焉,為善者日以有勸,為不善者日以有懲,是敺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也,敺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或者務言天而不言人,是惑於道者也,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盡,而人化乎是知,[204]蒼蒼者焉能與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為天時之可得順,大和之可得致,則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天也,非所謂大和也,是亦必無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以諂是物哉?吾固知順時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死不可得,貫三木,加連鎖,而致之獄,更大暑者數月,癢不得搔,痺不得搖,痛不得摩,飢不得時而食,渴不得時而飲,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號之聲,聞於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傷,天時之不逆,是亦必無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矣,又若是焉,何哉?或者乃以為雪霜者,天之經也,雷霆者,天之權也,非常之罪,不時可以殺,人之權也,當刑者必順時而殺,人之經也,[205]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氣耳,非有心於物者也,聖人有心於物者也。[206]春夏之有雷霆也,或發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207]彼豈有懲於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者惑也。果以為仁必知經,智必知權,是又未盡於經、權之道也。何也?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逹經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是二者強名也,曰當,斯盡之矣。當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大中之器用也。知經而不知權,不知經者也,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知經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者不以常人怫吾慮,合之於一而不疑者,信於道而已者也。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非為聰明睿智者設也,或者之未逹,不思之甚也。

凡言禮者必及天,言天者必及時,因此惹出子厚一段達經明權、舍天從人之絶大議論,名曰斷刑,實乃訂禮,名曰訂禮,實乃非天。說明從古以來之全部禮制,無非枉道諂天者之所妄為,輕輕下一“諂”字,關盡叔孫通[208]以下議禮諸臣之口而奪之氣。《子厚集》中,此等有關係之大文字,並不多見,兩宋理學偽儒,慢肆詆諆,反不如“《時令》與《斷刑》,熟讀常在口”[209]之奸偽輩,猶得保持平旦之氣,窺破眞實理道,抑何可歎!

“聖人有心於物者也”,乃上一句之同意補足語,“聖人”上誤奪“非若”二字,如下文:“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豈有懲於物也哉。”第二句亦同意補足語。子厚行文,氣力充沛,同一意也,往往重言以申明之,此正呂祖謙[210]謂:柳州議論,文字反覆,號為“關鍵”者也。〔語見呂選《古文關鍵》。〕

韓退之每侈言道,子厚則避言道,是亦未必故與退之立異。蓋子厚晚歲,得力於《春秋》者深,每喜以“中”或“大中”替代“道”,而別以“當”為“中”之互訓語,如本文云:“當也者,大中之道也”,此易言之,應作:“大中也者,當之道也”,是之謂互訓。

古者聖人立法,大抵為中人著想,子厚則推而下之,以達於下愚,意謂:天下之下愚,能獲吾教而入於治,中人則無論已。“非為聰明睿智者設”等語,子厚文中屢見,除本文外,《時令論》下亦言:“《月令》之所作,蓋非為聰明睿智者為之,將令後代有昏昧傲誕,若陳、隋之季是也。”由是子厚立教,對下言,不恤以愚蚩蚩為的標,對上言,又注視到昏昧傲誕之君人者流,此充分證明子厚有教無類,及有治法無治人兩大宗旨。

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 此“為”、“有”二字互用,“為”亦“有”也。如“無常”,易言“何常之有”,此易喻也,若再易言“何常之為”,則稍費解矣,實則“為”即“有”也,柳州慣於使用此類“為”字,細審自得。

本文旨言斷刑,而不啻為《天說》之鐡板注脚,“謀之人心以熟吾道”一語,是子厚一生經綸最得力處。查子厚文中,屢標“大中”二字以詁道,夫大中者,本之《春秋》大義,其說得自陸元沖。大中之器用二:曰經、曰權,經、權合一,斯信於道。從容而言,又謂之當,〔去聲。〕當也者,大中之道也,自來文家,惟子厚有此語,以叶乎人心。末稱古言天者,祗以愚蚩蚩,石破天驚,小儒震懾,凡說理眞者膽必大,允推此種。《黃氏日鈔·讀柳文》:“《斷刑論》謂:蒼蒼者焉能與吾事?古之言天,愚蚩蚩者耳,何言之無忌憚若是哉!”以黃震[211]讀柳文,宜所見如是。

“吾道之盡,而人化乎是知”,二語艱於句讀,意義亦難明,他本“乎”字又誤作“矣”,更增繳繞,請詳釋於下:吾文之構造法,中有一式,目的格倒置,另以一代名詞牒目的格。如吾人意中有一語曰:“用婦言”,婦言,目的格也,因欲強其語氣,將目的格倒置於“用”字上,另用代名詞“是”牒“婦言”,遂成新形“婦言是用”,再使“唯”字以增其強,又遂成“唯婦言是用”。惟此類代名詞,以限於“是”或“之”為常,否則不適用,如本文:“吾道之盡”,乃用“之”字也。查本文原形,應為“盡吾道而知人化”,複語也,“盡吾道”一語,“知人化”一語,中用接續詞“而”合之,成今形。“盡吾道”者,“吾道”為目的格,“盡”為動詞轄之,今將目的格“吾道”,移於動詞之上,使成倒置,再以“之”字作代名詞牒“吾道”,遂變為“吾道之盡”,知人化,變作“人化是知”,類推。“之”與“是”,同屬代名詞,可互用,如或上句改作“吾道是盡”,下句作“人化之知”,並無不可。至下句增一“乎”字,則行文技巧,有無不關宏旨,特增“乎”字時,其代名詞須用“是”而不用“之”,此習慣性如是,了無定法。〔增“乎”字法,他條再詳釋。〕

辯侵伐論

子厚此論,關乎唐室之安危者甚大。貞元十五年三月,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反,遣兵襲唐州,掠百姓千餘人而逸,朝廷得報,計無所出,遷延不作處理者至半年之久,迨九月,貿貿然詔奪少誠官爵,令諸道進討,而諸道陽奉陰違,淮西坐大,少誠死而元濟繼,所謂“封狼生貙貙生羆”者[212],亙十八年,卒由裴度出師,僅乃克之。子厚以集賢院正字作此文時,正叛迹初發之頃,彼親見兵力、財力、人力,無一具備,而輕舉伐叛之號以欺天下,雖未必料到兵連十八年而不能解,然當時無謀妄動之必無實效,以張國威而警諸藩,則如燭照數計之瑩然可覩。蓋府兵之制壞,而國家無兵,所謂國家之兵,皆例掌於強藩之手,無法調動。況自天寶以來,連續用兵數十年,海內消耗殆盡,又賦稅亂而賄賂行,人慾鴟張,公私塗炭,國家竟無發動一兵半卒之財力。不僅此也,諸藩旣竊據地方財權,倘被詔出兵,兵一出境,即仰公家為之供給,掯己所有者不發。討少誠之令出,而諸道之兵不動者,中央無財賂兵,要為重要因素之一。凡此種種,皆子厚所目擊,故聞變而憂,憂而訴之《春秋》大義,辨侵伐以激忠義,因著論如右。凡論中提到三大備,如人力有餘、貨食有餘二者,上已述其梗概,至所謂義有餘,則尤為子厚之所痛心。何則?唐室藩鎭之跋扈乃爾,並非諸鎭自始橫逆無藝,而率由德宗之姑息養奸獎成之。於是唐室成為上下交征利,與天下無義戰之局也久矣,一旦以義相號召,欲藉以提振天下之人心,將誰為為之,而孰令聽之也哉?子厚之首以義為言,殆謂國家不足於義,尤在人力與貨食之上,言之沈痛,夫何待言?

何屺瞻評此文,僅以“迂晦”二字了之[213],如此崇論閎議,自為帖括老生所不解。

內必棄於其人:其人者,其民也,棄於其民,即謂為國人所厭惡。

從而後加伐焉:“從而後”三字,繳繞難解。釗案:從而後加伐焉,與下文“然後以師問焉”,同一筆法,“後”字疑“師”字之誤。蓋“從而”與“然後”,義易混,因誤衍“後”字,拋卻“師”字也。或謂:“從”疑涉上“侯”字,形近而衍,然即如此,“師”字仍不可闕。

雖大,不出所暴:謂其害物雖大,然亦不在其所暴虐之範圍以外用兵,不出者,不越其界域也。

六逆論

子厚之《六逆論》,明明為王叔文而發也,請先將論文細繹一過:

《春秋左氏》言衛州吁之事[214],因載六逆之說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六者亂之本也。余謂少陵長,小加大,淫破義,是三者固誠為亂矣,然其所謂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亂?夫所謂賤妨貴者,蓋斥言擇嗣之道,子以母貴者也,若貴而愚,賤而聖且賢,以是而妨之,其為理本大矣,而可捨之以從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謂遠間親,新間舊,蓋言任用者之道也,使親而舊者愚,遠而新者聖且賢,以是而間之,其為理本亦大矣,又可捨之以從斯言乎?必從斯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可乎?此又不可者也。嗚呼!是三者擇君置臣之事,天下理亂之大本也,為書者執斯言,著一定之論以遺後代,上智之人固不惑於是矣,自中人以降,守是為大據,而以致敗亂者,固不乏焉。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215],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216],貴不足尙也,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217],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218],親不足與也,苻氏進王猛而殺樊世乃興[219],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滅,舊不足恃也,顧所信何如耳,然則斯言殆可以廢矣。噫!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建一言,立一辭,則臲卼[220]而不安,謂之是可也,謂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於後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則拘儒瞽生[221],相與羣而咻之,以為狂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聖人之道,則固為書者之罪也。

二王之厠身於東宮也,伾以棋進,而叔文以書進,朝議咸以藝賤能鄙為言,叔文羞之。尋彼執政數月間,所行善政,殆未可一二數,惟罷免翰林陰陽、星卜、醫、相、覆、棋諸待詔三十二人一舉,為無甚意義,然叔文必須如此為之者,無非為遏抑流言,自高聲價之計,亦可見唐人門閥相鬨,錮習難解。子厚恨之,因假借《左氏》言衛州吁之事,痛論一番,就中置臣一款,所引秦用張祿,魏疏吳起,苻進王猛,胡族李斯諸例,無一不影射叔文,歎拘儒瞽生妄師古訓而亂天下,傷哉傷哉!王西莊為叔文翻案,以古魚鹽、版築相比,不勝弔惜,李越縵左袒二王,致慮有人疑彼曲護同鄉,千載之下,通人猶恐浮言難息,然則妄人著書貽誤後代之罪,可勝紀哉?

何義門《讀書記》,於“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滅,舊不足恃”二語有異議,謂李斯不可謂之新,此種故尋小垢之技倆,誠卑卑不足道。況趙高,宦寺也,城狐社鼠,盤據巧深,子厚正藉此影射憲宗之寵俱文珍輩以殺叔文,義門顧未嘗讀《唐書》及《通鑑》乎?子厚所用“擇君置臣”四字,其間包孕何種史實,義門乃一無覺察矣乎?又況李斯曾諫逐客,夫秦廷何以逐客?無非以逐客進身新,所建議者新,斯挾逐客與高對立為一方,其於阻礙高之陰謀種種威脅性甚大,斯、高之間,因形成一舊一新,勢極顯白也乎?

試再論之:從來寺宦與朝臣相比,由人君視之,大抵寺宦舊而朝臣新,以比暱有素之勢則然也。李斯自始皇時,已由逐客而進用矣,自與初釋褐通籍者未同,然在胡亥看來,趙高與己有私,僇辱異己,秘計僉同,夕窺閨房,朝以女進,其暱近自大大不同於李斯。以永貞近事例之,趙高即俱文珍,而李斯不啻王叔文,此不得以叔文祇役東宮十八年,為非新進之士相詆讕也,義門迂舊,不足與論此。

子厚之政治理想,往往執持甚堅,遇題發露,不一而足。如篇中言任用者之道,此在《封建論》中已發其大凡,即所謂“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是也。此外《非國語·命官》篇,對晉文公樹一義曰:

官之命,宜以材耶?抑以姓乎?文公將行霸,而不知變是弊俗,以登天下之士,而舉族以命乎遠近,則陋矣。若將軍、大夫必出舊族,或無可焉,猶用之耶?必不出乎異族,或有可焉,猶棄之耶?則晉國之政可見矣。

此以視《六逆論》中“遠間親、新間舊”之駁義,如驂之靳,相輔而行。

吾觀《班書·[222]蒯伍江息夫傳贊》曰:

《書》放四罪[223],《詩》歌青蠅[224],春秋以來,禍敗多矣。昔子翬謀桓,而魯隱危[225],欒書搆郤,而晉厲弑[226],豎牛奔仲,叔孫卒[227],郈伯毁季,昭公逐[228],費忌納女,楚建走[229],宰嚭譖胥,夫差喪[230],李園進妹,春申斃[231],上官訴屈,懷王執[232],趙高敗斯,二世縊[233],伊戾坎盟,宋痤死[234],江充造蠱,太子殺[235],息夫作姦,東平誅[236],皆自小覆大,繇疏陷親,可不懼哉?

尋子翬謀桓,在《左·隱十一年》,欒書搆郤,在《成十七年》,豎牛奔仲,在《昭四年》,郈伯毁季,在《昭二十五年》,費忌納女,在《昭十九年》,宰嚭譖胥,在《史·吳世家》,李園進妹,在《春申君傳》,上官訴屈,在《屈原傳》,趙高敗斯,在《始皇本紀》,伊戾坎盟,在《左·襄二十六年》,江充造蠱,與息夫作奸,在本《傳》。此諸例者,孟堅排成兩項,非小加大,即疏間親,而皆視作覆滅邦家可懼之大事。但在子厚視之,小加大誠屬亂原,而遠間親不妨成為治本,是豈不中於子厚一言一辭、是非兩可、混然而已之說?不寧惟是:趙高敗斯一例,《班書》與子厚皆有之,《班書》雜於“小加大、遠間親”之二目,而子厚則別開“新間舊”一目,以專司焉。兩書之參差如此,將由何道以通之?曰:是無難也,《語》有之:“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237],《左氏》所定六逆,譬之尙書六部,部中吏、戶、禮、兵、刑、工各司員,隨時相互遷調,或紀事誤記部名,此都無損於大閑之立。何況六逆之間,子厚求吻合其特殊際遇,將六逆擘為兩半,有一半由逆而竟轉為不逆。夫吾所謂特殊際遇,即子厚聯合二王、造為永貞政變是。倘此變而無迕於他一半之某逆,則如“小加大”一款,聯同已轉變之三款廢除逆號,要亦大有可能,吾之所為通班、柳之藩者如此。

六逆之中五款,皆有名分之字以為標目。如貴賤、如少長、如親疏、如新舊、如小大,此皆名分之稱,當事者得拈其一以自喻,惟第六款淫義,則並非正名定分之號,無人能如劇場賓白[238],堪自指以宣於眾曰:我為淫,或為義也。然則淫破義也者,欲求與前五款同一方法處理,將戛戛[239]乎其難。

淫為何解?當先為申釋。吾意淫之先天之誼曰淫亂,其次則凡居於義之反者皆可曰淫。如夏徵舒之亂[240],李園之亂,屬於前,曹操用人,至設立掘墓都尉、摸金中郎將等名號,惟才之求,一切禮義廉恥舉不顧,則屬於後。

吾嘗以本論候教於人,有友人曰:“如君論,將子厚所右三款,增‘小加大’一款共四款,皆已廢除逆號,其餘兩款,即‘少凌長’、‘淫破義’,亦應同予廢除,且實際上早已廢除矣,重新論列,殊屬多事。”吾不敏,愧於如何廢除“淫破義”一款,未獲言下理解明白,惟吾一嚮尊重友人理論,槪認為眞理在這一邊,旣受教,即堅確主張如是。

吾嘗怪子厚詩中,有《楊白花》詞一首曰: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蕩春風千萬里,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鵶起。

《集》中廑刊白文,別無線索可資省釋,子厚果何所為,而必著錄此詞,使人長言詠歎以自感其不足乎?夫楊白花,楊大眼子,元魏胡武靈后之嬖人也,懼禍奔梁,而胡后追戀不已,宮中作《楊白花》歌,令宮人連臂踏之,聲甚淒斷。雖《楊白花》歌,比之子厚《楊白花》詞高下如何,吾未嘗深加比覈,然料定此終是宮中淫亂之象,持較“梁家宅裏秦宮入,趙后樓中赤鳳來”[241],妖豔一無遜色。獨作為一種政治推動力看,聯同子厚所定“淫破義”一款,稍稍放寬眼界,曲予優容,並使一時抒情文學,多得一宗烘雲託月資料,與民同樂,故許彥周[242]終於認定此詞為樂府中古今絶唱,不為無義也歟?[243]

抑有進者,吾革命成功後,社會風紀蒸蒸日上,一清如水,外人之觀國者,歎為曩克林威爾之清教徒作風,無此深入而普遍。雖然,吾人並不以此自滿,對於歷史上上層建築之放縱遺迹,並不嚴加批判。吾領導人所頒教訓,釀成全國人民深宏廣大之世界觀,其力行準則,大抵嚴於責己,約於責人,重以懲今,輕於論古,夫是之謂異於沙文主義之大國風度。

徐時棟[244]者,鄞人,字定宇,道光舉人,以京職家居著書,有《讀書志》,立說如左:

《左傳·隱四年》[245],論六逆,“賤妨貴”云云。《管子·五輔》篇曰:下不倍上,臣不殺君,賤不踰貴,少不陵長,遠不間親,新不間舊,小不加大,淫不破義,凡此八者,禮之經也。下上、君臣二事外,幷次序亦復相同,《左氏》本《管子》乎?抑《管子》襲《左傳》耶?

《管子》雜霸論著,五輔云者,亦護衛其階級本身而已。《左氏》雖同一相斫書[246],而孔門“無道桓文之事者”[247],丘明當亦有所沾丐。管固身世在前,而書晚出,《五輔》列入《外言》,何大復[248]曾謂《外言》以下,贋鼎過半,難免此段不由後人增篡。以故徐定宇提出誰先紀載之問,吾謂兩家同是加重封建桎梏,惡浪相等,孰先孰後,無須計校。獨“淫破義”一款,《五輔》解釋較寬,辭有可取。爰迻錄於下:

若民有淫行邪性,樹為淫辭,作為淫巧,以上諂君上,而下惑百姓,移國動眾,以害民務者,其刑死流。何以知其然也?曰:淫聲諂耳,淫觀諂目,耳目之所好諂心,心之所好傷民,民傷而身不危者,未之嘗聞也。

諸辭殊可補詮右《讀書志》說之不足。

作者最後校正此一論時,吾國已達革命後二十一年一階。曩擬廢除六逆名義,包括“淫破義”在內,以言其目,會見如下數款:一、全國不識娼妓字所包何象,在今二十歲少年之意識中,將甚難辨別與古昔相符之眞實誼詁,《柳集》僅一次提到“妓”字,且不出家庭範圍。[249]二、社會上凡依傍娼妓而生之各種職業及人物,如“四扒子”之類,今旣見不到斯人,其義藴自亦無人辨認明白,將來字書上且覓不著“妓”字。三、世界上處置娼妓,有英、法兩種辦法:甲、消滅娼妓名字,而寄託浮泛淫象於一般社會,使之淡忘,如英;乙、於大都會創立公娼,絶對公開,同時掃除社會上各種闇淡淫象,管束上等階層之子女特嚴,如法。四、上兩種辦法,吾國皆不取。吾所取者,在斬斷一切娼妓組織,於職業中消滅淫毒,除老弱病殘外,務使全國無無正當行業以致遊手好閒之男女。以吾二十一年之考驗,此誼顯能達到,吾因於此補充說明。

* * *

[1]子長:司馬遷。司馬遷,字子長。

[2]孟堅:班固。班固,字孟堅。

[3]《義門讀書記》第三十五卷《河東集上·封建論》。

[4]毷氉:煩惱,愁悶。韋莊《買酒不得》“停尊待爾怪來遲,手挈空瓶毷氉歸。”此意為固執。

[5]五侯、九伯:顏師古注曰:“五侯,五等諸侯也。九伯,九州之伯也。伯,長也。”顏師古為唐初學者,注《漢書》。

[6]《詩經·大雅·板》。

[7]周邵:亦作“周召”。周成王時共同輔政的周公旦和召公奭的並稱。

[8]五伯:顏師古注曰:“伯讀霸。此五霸謂齊桓、宋襄、晉文、秦穆、吳夫差也。”

[9]阸䧢:應劭注曰:“阸者,狹也。䧢者,踦也。西迫強秦,東有韓魏,數見侵暴,踦不安也。”應劭,字仲遠,一作仲瑗,汝南南頓人。漢靈帝時被舉為孝廉。曾拜太山太守,後依袁紹,卒於鄴。著有《漢官禮儀故事》、《風俗通》等,又集解《漢書》,著述凡一百三十六篇。

[10]服虔注曰:“周赧王負責,無以歸之,主迫責急,乃逃於此臺,後人因以名之。”劉德注曰:“洛陽南宮謻臺是也。”

[11]應劭注曰:“狙,伺也,因間伺隙出兵也。”

[12]壹切:暫時,權宜。《漢書》卷七十六《張敞傳》:“敞辭之官,自請治劇郡非賞罰無以勸善懲惡,吏追捕有功效者,願得壹切比三輔尤異。”如淳注曰:“壹切,權時也。”

[13]姍:顏師古注曰:“姍,古訕字也。訕,謗也。”

[14]“內無骨肉”三句:兩“無”字,《漢書》原文皆作“亡”。“梃”,《漢書》原文作“挺”。應劭注曰:“白挺,大杖也。”

[15]睽孤:乖離而孤獨。《周易·睽卦》:“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厲無咎。”

[16]埶與富室無異:“埶”,《漢書》原文作“勢”,“無”作“亡”。

[17]奉上璽:“”,《漢書》原文作“韍”。韍,顏師古注曰:“韍,音弗,璽之組也。”而“”同“瞂”,古兵器名,或指盾。璽,顯然不成語。《漢書》作“韍”是。

[18]見《漢書》卷十四《諸侯王表》。

[19]韍:章士钊原作“”,依義校改。

[20]李百藥:唐太宗時為禮部侍郎。

[21]嶄嶄:突出。唐儲光羲 《述韋昭應畫犀牛》詩:“雙角前嶄嶄,三蹄下駸駸。”

[22]西京:指西漢。西漢都長安,東漢改都洛陽,因稱洛陽為東京,長安為西京。又稱西漢為西京,東漢為東京。

[23]甌脫:邊界,邊地。

[24]太阿倒持:把太阿寶劍倒著拿,比喻以把柄授與人,自身反面臨危險或災害。

[25]曹元首:曹冏。曹冏,字元首,三國魏宗室。官弘農太守。魏文帝曹丕時,曹元首撰《六代論》,力主朝廷早樹封建,為帝室輔。

[26]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吳人。東晉文學家。撰《五等論》,力陳封建的五等爵制的優越性,力主恢復古封建。

[27]劉頌:字子雅,廣陵人。西晉時歷任尚書三公郎、中書侍郎、廷尉、吏部尚書等。曾上疏晉武帝,建議“使同姓必王”。

[28]魏徵、李百藥、顏師古:據《資治通鑑》:“(貞觀五年)上令群臣議封建,魏徵議以為:‘若封建諸侯,則卿大夫咸資俸祿,必致厚斂。又京畿賦稅不多,所資畿外,若盡以封國邑,經費頓闕。又燕、秦、趙、代俱帶外夷,若有警急,迫兵內地,難以奔赴。’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運祚修短,定命自天,堯、舜大聖,守之而不能固;漢、魏微賤,拒之而不能卻。今使勳戚子孫皆有民有社,易世之後,將驕淫自恣,攻戰相殘,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居也。’中書侍郎顏師古以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互相維持,使各守其境,協力同心,足扶京室;為置官寮,皆省司選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貢禮儀,具為條式。一定此制,萬代無虞。’”(《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三,《貞觀五年》條)

[29]劉秩:劉知幾子。字祚卿。唐玄宗開元末曾為憲部員外郎。肅宗至德初遷給事中。著《政典》、《止戈記》、《至德新議》等。

[30]語出蘇軾《論封建》。《蘇軾文集》卷五。中華書局1986年版。

[31]識時機:《柳宗元集》原文為“識事機”。

[32]王白田(1668—1741):王懋竑。王懋竑,字予中(一作與中),號白田,江蘇寶應人。康熙五十七年(1718)進士,授安慶府學教授。雍正元年(1723)授翰林院編修。後以老病辭歸,杜門著書,不聞外事。著有《白田草堂存稿》、《讀書記疑》等。

[33]人之所未病者,不必改也:语出曾巩《〈禮閣新儀〉目錄序》。曾南豐,即曾鞏。曾鞏(1019—1083),字子固,建昌軍南豐人,世稱南豐先生。

[34]朱熹:《近思錄》卷三《致知》:“伊川《春秋傳序》曰:‘二帝而上,聖賢世出,隨時有作。順乎風氣之宜,不先天以開人,各因時而立政。’”伊川,指程頤,即程子。

[35]《綱目》:指《〈資治通鑑〉綱目》。是朱熹生前未能定稿的史學著作,由其門人趙師淵續編完成。

[36]《家禮》:是朱熹最有影響的禮學著作。書成之後,廣為刊刻。后世對《家禮》的爭議主要集中在真偽問題上,因《家禮》是朱熹一部未完之作,朱熹死後方現,中間過程曲折,而朱熹在文集中又極少提及,遂成為後人懷疑它為偽書的主要原因。現代學者主要從文集和語錄中找到朱熹作《家禮》的線索證據,基本已證明《家禮》非偽書。見〔日〕吾妻重二著、吳震譯:《朱熹〈家禮〉實證研究》,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37]李蒓客:李慈銘。李慈銘,號蒓客。

[38]楊升菴:楊慎。

[39]蚩尤:《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蚩尤作亂,不用帝命。”

[40]九黎亂德:《國語·楚語下》:“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九黎,古代南方的部落名。

[41]防風不朝:《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

[42]有扈叛逆:據《史記》卷二《夏本紀》:“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於甘。”《史記集解》引《地理志》曰:“扶風鄠縣是扈國。”

[43]夷羿篡弑:《左傳·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

[44]昆吾雄伯:《史記》卷三《殷本紀》:“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

[45]“昭王南巡”句:《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說:“昭王德衰,南征,濟於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於水中而崩。”

[46]“穆王西巡”句:《史記》卷五《秦本紀》:“造父以善御幸於周繆王,得驥、溫驪、驊駵、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繆王御,長驅歸周,一日千里以救亂。”

[47]齊姜:齊姜為齊桓公之女,初嫁晉武公為妾,武公年老,其子(後繼位為晉獻公)遂與齊姜私通,生子名申生。獻公繼位後,以齊姜為夫人,申生為太子。

[48]宣姜:春秋時齊國齊僖公的女兒。先是,宣姜被聘為衛國世子伋子為妻,但伋子的父親衛宣公聽說宣姜十分貌美,便迎娶宣姜,立為自己的夫人。宣姜後與衛宣公另一個兒子公子頑通姦,生了子女五人。

[49]魯之文姜:文姜是齊國齊僖公的女兒,與其兄姜諸兒(後來的齊襄公)有戀情,被其父齊僖公遣嫁魯國,成為魯桓公夫人。後文姜與其兄齊襄公合謀殺死魯桓公。

[50]哀姜:哀姜為齊國齊襄公(一說齊桓公)之女,魯莊公的夫人。其姊妹叔姜亦為魯莊公妾,生啟方,後為魯閔公。哀姜與慶父(魯莊公弟)通姦,欲立慶父,遂殺閔公。後國人暴動,哀姜逃到邾國,被齊國引渡回國殺死,以其屍歸魯,魯以夫人之禮葬之。

[51]川之馬湖安氏:《明史》卷三百十一《四川土司一》:“馬湖,漢牂牁郡內地也,有龍馬湖,因名焉。唐為羈縻州四,總名馬湖部。洪武四年冬,馬湖路總管安濟,遣其子仁來歸附,詔改馬湖路為馬湖府。……以安濟為知府,世襲。……弘治八年,土知府安鼇有罪,伏誅。……遂改馬湖府為流官知府。”

[52]廣之田州岑氏:《明史》卷三百十八《廣西土司二》:“田州,古百粵地。漢屬交阯郡。……洪武元年,大兵下廣西,右江田州府土官岑伯顏遣使齎印詣平章楊璟降。二年,伯顏遣使奉表貢馬及方物,詔以伯顏為田州知府,世襲,自是朝貢如制。”明孝宗弘治時,岑猛襲知府。弘治十八年,廷議以思、田既平,宜設流官;謂岑猛世濟兇惡,致陷府治,宜降授千戶。明世宗嘉靖時,岑猛被指反叛朝廷,被殺。嘉靖六年,都御史姚鏌討平田州後,請改田州為流官,詔從之。然田州世岑氏,改流者再,而終不果。

[53]《周易·繫辭下傳》。《繫辭傳》系孔子所作。據《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

[54]《禮記·禮器》。

[55]《周易·繫辭下傳》。

[56]《孟子·梁惠王上》。

[57]出自《楊子巵言》卷三。

[58]胡安定(993—1059):胡瑗。胡瑗,字翼之,泰州海陵人。以經術教授吳中,時人稱為安定先生。曾官大理寺丞,以太常博士致仕。與孫復、石介並稱為“宋初三先生”。卒諡文昭。

[59]胡致堂(1098—1156):胡寅。胡寅,字明仲,學者稱致堂先生。崇安人。胡安國侄,後過繼為安國子。宣和三年(1121)進士。宋高宗時曾官中書舍人、禮部侍郎等職。

[60]太昊:伏羲氏。

[61]劉昫:《舊唐書》作者。

[62]“天地盈虛”句:《周易·豐卦》,《彖》曰:“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

[63]李百藥:《封建論》。《全唐文》第二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444—1446頁。

[64]語見《禮記·禮器》。

[65]淳夫:范祖禹字。

[66]魏默深(1794—1857):魏源。魏源,字默深。湖南邵陽人。

[67]《治篇九》:见《魏源集》上冊,第59—61頁。中華書局,1983年第二版。

[68]《國語》:“胥臣曰:文王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注:“周八士皆為虞官。”八士者,《論語·微子》:“周有八士,伯達、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注:八士一母所產,在成王時。——章士釗原注。清補注:閎,閎夭。顛,太顛。呂,呂尚。散,散宜生。《史記》卷四《周本紀》:“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崇侯虎譖西伯於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於帝。’帝紂乃囚西伯於羑里。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

[69]《論語·泰伯》:“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何晏注:“馬曰,亂,治也。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其一人謂文母。”《史記》卷四《周本紀》:“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脩文王緒業。”

[70]《左傳·宣公二年》:“初,麗姬之亂,詛無畜羣公子,自是晉無公族。”畜:收容;詛無畜羣公子:在神面前詛咒,不許收容公子們。

[71]鬥彀:《魏源集》原文作“鬭彀”。

[72]《詩經·大雅·板》。

[73]莘野:《孟子·萬章上》:“ 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趙岐注:“ 有莘,國名。伊尹初隱之時,耕於有莘之國。”後以“莘野”指隱居之所。

[74]傅巖:亦稱“傅險”。古地名。相傳商代賢士傅說為奴隸時板築於此,故稱。《尚書·說命上》:“説築傅巖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諸其左右。”

[75]渭濱:《韓非子·喻老》:“ 文王舉太公於渭濱者,貴之也。”後因以“渭濱”指太公望呂尚。

[76]展季:柳下惠。春秋魯國大夫展獲,字季,又字禽,曾為士師官,食邑柳下,諡惠,故稱其為展禽、柳下季、柳士師、柳下惠等。以“柳下惠”之名最為著稱。相傳他與一女子共坐一夜,不曾淫亂。後用以借指有操行的男子。

[77]魯之三桓:是春秋時魯國大夫孟氏、叔孫氏、季氏三家的合稱,他們分別是魯桓公的三個兒子慶父、叔牙、季友的後裔。魯國自宣公以後,政權操縱在以季氏為首的“三桓”手中。

[78]宋之七穆:應為“鄭之七穆”。魏源的原文為“宋之七穆”,非引用有誤。七穆指鄭穆公的七支後裔。《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叔向曰:‘鄭七穆,罕氏其後亡者也。子展儉而壹。’”杜預注:“鄭穆公十一子,子然、二子孔三族已亡,子羽不為卿,故唯言七穆。鄭七穆,謂子展公孫舍之,罕氏也;子西公孫夏,駟氏也;子產公孫僑,國氏也;伯有良霄,良氏也;子大叔游吉,游氏也;子石公孫段,豐氏也;伯石印段,印氏也。”(見杜預:《春秋左傳集解》第十八。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058頁。)《新唐書》卷一百一十九《武平一傳》:“日用曰:‘魯三桓、鄭七穆奈何?’答曰:‘慶父、叔牙、季友,桓三子也…… 鄭穆公十一子,子然及士子子孔三族亡,子羽不為卿,故稱七穆,子罕、子駟、子良、子國、子游、子印、子豐也。’一座驚服。”

[79]鄭之六卿:應為“晉之六卿”。魏源的原文為“鄭之六卿”,非引用有誤。晉之六卿,即趙、魏、韓、范、智、中行氏六家。

[80]四科:德行、政事、言語、文學。《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冄伯牛,仲弓。政事:冄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

[81]“深贊公叔文子”句:《論語·憲問》:“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公叔文子,即公叔發,衛獻公的孫子,名拔,諡號“文”,故稱公叔文子。僎,原為公叔文子的家臣,後經公叔文子推薦成為衛國的大夫。孔子聽說了這件事,說:“可以給他‘文’的諡號了。”中國古代諡法,可以被稱為“文”其實是很難的。可見孔子對公叔文子薦舉僎此舉的讚揚。

[82]“《春秋》書尹氏卒”句:“譏世卿”之說首見於《公羊傳·隱公三年》:“《經》:‘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傳》:‘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稱尹氏何?貶。曷為貶?譏世卿。世卿,非禮也。’”何休注曰:“禮,公卿、大夫、士皆選賢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職大,不當世,為其秉政久,恩德廣大。小人居之,必奪君之威權,故尹氏世,立王子朝;齊崔氏世,弑其君光。君子疾其末而正其本。”(參見唐明亮:《〈春秋〉“譏世卿”辨正》,《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83]彪與沖,在後魏孝文時,同為富於學識、廣有建樹之大員,惟惜互相剋制,各不得善終耳。——章士釗原注。

[84]殊異乎公路,殊異乎公族:見《詩經·魏風·汾沮洳》。

[85]葉水心(1150—1223):葉適。葉適,字正則,號水心。溫州永嘉人。歷仕於孝宗、光宗、寧宗三朝,官至權工部侍郎、吏部侍郎兼直學士院。力主抗金,反對和議。後因依附韓侂胄被奪職。為永嘉學派鉅子。

[86]倕:人名。相傳為中國上古堯舜時代的一名巧匠,善作弓、耒、耜等。

[87]辟:君主。明辟:明君。

[88]趙秉文(1159—1232):字周臣,號閑閑,晚年稱閑閑老人。磁州滏陽人。大定二十五年(1185)進士。歷仕五朝,官六卿,累拜禮部尚書。著有《滏水集》。

[89]睽孤:乖離而孤獨。《周易·睽卦》:“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厲無咎。”

[90]房琯(697—763):字次律,河南人。安史之亂時,唐玄宗幸蜀,房琯追及之,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奉命赴靈武册立肅宗。請兵討賊,戰敗於咸陽陳濤斜。

[91]胡明仲:胡寅。胡寅,字明仲。

[92]區博:漢中郎將,曾上書王莽,認為與封建制密切相關的井田制不可復。《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郎將區博諫莽曰:‘井田雖聖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訖今海內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絕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天下初定,萬民新附,誠未可施行。’”

[93]張子厚(1020—1077):張載。張載,字子厚。先世大樑人,徙家鳳翔郿縣橫渠鎮,人稱橫渠先生。曾同知太常禮院。卒諡明公。關學創始人,與周敦頤、邵雍、程頤、程顥,合稱“北宋五子”。

[94]曰損益可知:《論語·為政》:“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95]曰潤澤在此:《孟子·滕文公上》:“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96]吳萊(1297—1340):字立夫,門人私諡淵穎先生。婺州浦江人。延祐間舉進士不第。後以茂才薦,署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未行病卒。著有《淵穎集》。

[97]有扈之戰:《史記》卷二《夏本紀》:“有扈氏不服,啓伐之,大戰於甘。將戰,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遂滅有扈氏。

[98]洛汭之畋:夏啟死後,子太康繼位。太康荒淫,帶著家屬到洛水北岸打獵,幾個月不歸。有窮氏首領后羿趁機奪取太康君位。《尚書·五子之歌》:“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乃盤遊無度,畋於有洛之表,十旬弗返。有窮后羿,因民弗忍,距於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從,傒於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史記》卷二《夏本紀》:“夏后帝啟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於洛汭,作《五子之歌》。”

[99]商丘之徙:《史記正義》引《帝王紀》云:“帝羿有窮氏,……及夏之衰,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帝相徙於商丘,依同姓諸侯斟尋。”

[100]斟尋、斟灌之依:《左傳·襄公四年》:“浞……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杜預注:“二國,夏同姓諸侯,仲康之子后相所依。”《左傳·哀公元年》:“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后相。”杜預注:“夏后相,啟孫也。后相失國,依於二斟,復為澆所滅。”

[101]昆吾之強,自衛遷許:《竹書紀年》:帝厪四年,“昆吾氏遷於許。”附注:已姓,名樊,封于衛,夏衰為伯,遷于舊許。《國語·鄭語》韋昭注:昆吾,祝融之孫、陸終第一子,名樊,為已姓,封於昆吾,昆吾衛是也。其後夏衰,昆吾為夏伯,遷於舊許。《傳》曰:“楚之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

[102]雞澤一會:春秋時晉楚爭雄,晉為對付楚國,晉悼公於周靈王二年(魯襄公三年,公元前570年)與單、宋、魯、衛、鄭、莒、邾、齊共九國在雞澤結盟。《春秋·襄公三年》:“六月,(魯襄)公會單子、晉侯、宋公、衛侯、鄭伯、莒子、邾子、齊世子光。己未,同盟於雞澤。”

[103]溴梁一盟:《春秋·襄公十六年》:“十有六年春,王正月,葬晉悼公。三月,公會晉侯、宋公、衛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於溴梁。”魯襄公十六年,為公元前557年。

[104]贅旒:贅,連綴;旒,旌旗上的飄帶。比喻實權旁落、為大臣挾持的君主。後亦指有職無權的官吏。《公羊傳·襄公十六年》:“君若贅旒然。”何休注:“旒,旂旒;贅,繫屬之辭,若今俗名就壻為贅壻矣。以旂旒喻者,為下所執持東西。”

[105]三晉:韓、趙、魏。

[106]田和:戰國時田氏齊國開國君主。

[107]《論語·季氏》。

[108]商、李:商鞅、李悝。

[109]犀首:《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犀首者,魏之陰晉人也,名衍,姓公孫氏。與張儀不善。……張儀已卒之後,犀首入相秦。嘗佩五國之相印,為約長。”蘇張,指蘇秦、張儀。

[110]商、奄四國之禍:商紂王之子武庚在周武王死後,聯合奄、徐、薄姑等東方諸部落叛亂。

[111]顧亭林(1613—1682):顧炎武。顧炎武,昆山人。本名繼坤,改名絳,字忠清;後改炎武,字寧人,號亭林,自署蔣山俑。與黃宗羲、王夫之並稱為明末清初三大儒。

[112]張亨嘉(1847—1911):字燮鈞,號鐵君,侯官人。光緒九年(1883)進士。光緒十二年督湖南學政。光緒十九年,充廣西鄉試正考官。後出督浙江學政,又任禮部左侍郎等職。

[113]“播州之楊”二句:《明史》卷三百十二《四川土司二》:“播州自唐入楊氏,傳二十九世,八百餘年,至應龍而亡。”

[114]南畿十四府四州:南畿,指南京。明成祖遷都北京後,原京師仍稱南京,“統府十四,直隸州四”。十四府為,應天府、鳳陽府、淮安府、揚州府、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鎮江府、廬州府、安慶府、太平府、池州府、甯國府、徽州府;四直隸州為,徐州、滁州、和州、廣德州。見《明史》卷四十《地理志一》。

[115]囷窌:穀倉與地窖。泛指糧倉。《周禮·考工記·匠人》:“囷窌倉城,逆牆六分。”賈公彥疏:“地上為之方曰倉,圜曰囷;穿地曰窌。”

[116]《論語·堯曰》:“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117]譚獻(1832—1901):初名廷獻,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人。著有《復堂集》。

[118]麐:同“麟”。

[119]戔戔:少貌。此指淺薄。

[120]袁子才(1716—1797):袁枚。袁枚,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小倉山居士、隨園老人。錢塘人。乾隆四年(1739)進士,歷任溧水、江甯等縣知縣,有政績,四十歲即告歸。在江寧小倉山下築隨園,吟詠其中。袁枚是乾嘉時期代表詩人之一,與趙翼、蔣士銓合稱“乾隆三大家”。

[121]風簷見巧之作:風簷,不蔽風雨之場屋。謂科舉考場上的投機取巧之作。

[122]“師曠曰”句:《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對曰:‘……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杜預注:“師曠,晉樂大師子野。”

[123]遯世無悶:謂逃避世俗而心無煩憂。《周易·乾卦》:“不成乎名,遯世無悶。”孔穎達《正義》:“謂逃遯避世,雖逢無道,心無所悶。”

[124]菑畬:耕耘。《周易·無妄卦》:“六二,不耕穫,不菑畬,則利有攸往。”

[125]血流漂杵:《尚書·武成》:“罔有敵於我師,前途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

[126]李希聖(1864—1905):字亦元,又作亦園,湖南湘潭人。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官刑部主事。後任京師大學堂提調。著有《光緒會計錄》、《雁影齋詩》、《庚子國變記》等。

[127]鄭沅(?—1940後):湖南長沙人,字叔進,號習叟,光緒二十年探花,光緒二十九年(1903)出任四川學政,辛亥革命後曾為總統府秘書,袁世凱稱帝乃以疾力辭。善書法。

[128]曾熙(1861—1930):湖南衡陽人。字季子,又字嗣元,更字子緝,號俟園,晚年自號農髯。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土,官兵部主事兼提學使及弼德院顧問,先後主講衡陽石鼓書院、漢壽龍池書院,任湖南教育會長。工詩文,擅書畫。

[129]三監:周滅商,封紂王子武庚於商都。周分商王畿為三區,武王弟管叔、蔡叔、霍叔分治之,以監武庚,謂之三監。

[130]懷、愍、徽、欽:懷,晉懷帝;愍,晉愍帝;徽,宋徽宗;欽,宋欽宗。他們都被外敵擄掠作囚徒。

[131]曹、馬、蕭、劉:曹,魏文帝曹丕;馬,晉武帝司馬炎;蕭,齊高帝蕭道成,以及梁武帝蕭衍;劉,宋武帝劉裕。他們都迫使前代帝王禪讓而奪取帝位。

[132]劉、張:劉,指清兩江總督劉坤一;張,指湖廣總督張之洞。他們都是東南互保的關鍵人物。

[133]《史記》卷十五《六國年表》:“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

[134]常山之蛇:古代傳說中一種能首尾互相救應的蛇。後因以喻首尾相顧的陣勢。《孫子·九地》:“故善用兵,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

[135]鰓鰓:恐懼貌。《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秦)故雖地廣兵彊,鰓鰓常恐天下之一合而共軋己也。”顏師古注引蘇林曰:“鰓音慎而無禮則葸之葸。鰓,懼貌也。”“鰓鰓”用在此處於語義不合,恐是“愢愢”或“偲偲”之誤。愢愢,同“偲偲”,互相勉勵督促。此有极力、挖空心思之意。

[136]焦循(1763—1820):字理堂(或作里堂),江蘇甘泉人。阮元督學山東、浙江,俱招往遊。後托足疾不入城市者十餘年,構一樓名“雕菰樓”,讀書著述其中。博聞強記,於經史、曆算、聲韻、訓詁之學都有研究。著有《〈易〉章句》、《〈易〉通釋》、《〈孟子〉正義》等。

[137]下面這段話出自《呂氏春秋》第七卷《孟秋紀·蕩兵》,非出自《明禮》篇。查《呂氏春秋》無《明禮》篇。第六卷《季夏紀》有《明理》篇。

[138]《荀子·勸學》:“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139]杜甫:《前出塞九首》之九:“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

[140]陳兆崙(1700—1771):字星齋,號句山,錢塘人。雍正八年(1730)進士。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官至太僕寺卿。工詩善書,著有《紫竹山房詩文集》。

[141]《周易》卦序:乾卦第一,坤卦第二,屯卦第三,蒙卦第四,需卦第五,訟卦第六,師卦第七,比卦第八。

[142]《周易·比卦》。

[143]茅坤(1512—1601):字順甫,號鹿門,歸安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官廣西兵備僉事,大名副使等。編選《唐宋八大家文鈔》。有《茅鹿門集》。

[144]儲欣(1631—1706):字同人,號在陸,學者稱在陸先生。宜興人。直到六十歲,始領康熙鄉薦,一試禮部不遇,遂閉門著書。著有《春秋指掌》、《在陸草堂文集》。選編《唐宋十家文全集錄》。茅坤、儲欣因選編唐宋文家文集有名,被視為選家。

[145]龍啓瑞(1814—1858):字翰臣,又字輯五,廣西臨桂人。是廣西桐城派五大古文家之一。道光二十一年(1841)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曾任湖北學政、江西布政使。有《古韻通說》等著作數十種。

[146]中行說:漢文帝時宦官。《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孝文皇帝復遣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說傅公主。說不欲行,漢彊使之。說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因降單于,單于甚親幸之。”後屢教唆匈奴與漢為難。

[147]管敢:漢將軍李陵屬下一名軍官,投降匈奴,盡告李陵軍中虛實,致陵失敗。《漢書》卷五十四《李廣蘇建傳》:“是時陵軍益急,匈奴騎多,戰一日數十合,復傷殺虜二千餘人。虜不利,欲去,會陵軍候管敢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軍無後救,射矢且盡,獨將軍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為前行,以黃與白為幟,當使精騎射之即破矣。’……單于得敢大喜,使騎並攻漢軍,疾呼曰:‘李陵、韓延年趣降!’遂遮道急攻陵。”陵戰敗降匈奴。

[148]釗案:翰臣此論,可與本集二十四卷《序棋》參看。——章士釗原注。

[149]耰鉏:耰,古代弄碎土塊、平整土地的農具。鉏,古同“鋤”。

[150]大故猶言大事。師古注:言公卿大臣,特以簿書期會為急,不知正風俗,厲行義也。——章士釗原注。

[151]夷吾:即管子。管子,名夷吾,字仲(一曰字敬仲)。

[152]張佩綸(1848—1903):字幼樵,一字繩庵,號蕢齋。直隸豐潤人。同治進士。歷任侍講學士、左副都御史。後革職戍邊,入李鴻章幕。

[153]公孫弘:淄川薛人。漢武帝時曾為丞相。治《春秋》有聲。

[154]子駿(?—23):劉歆。劉歆,字子駿,漢高祖劉邦弟楚元王劉交之後,劉向之子。少通《詩》、《書》,善屬文,漢成帝時為黃門郎。受詔與其父劉向領校秘書。向死後,繼承父業。在劉向撰《別錄》基礎上,撰成《七略》。該書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圖書分類目錄。

[155]《淮南子》卷二十《泰族訓》:“民無廉恥,不可治也,非修禮義,廉恥不立。民不知禮義,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廢醜,不向禮義。無法不可以為治也,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

[156]本《文子》:本《文子·上禮》:“聖人之道曰:非修禮義,廉恥不立,民無廉恥,不可以治,不知禮義,法不能正;非祟善廢醜,不向禮義,無法不可以為治,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對照《淮南子》與《文子》,這幾句話,字、義基本相同。由於《文子》成書在《淮南子》前,《淮南子》當本《文子》。《文子》一書,以前有不少學者認為是偽書。1973年河北定縣四十號漢墓出土的竹簡中,發現有《文子》一書的殘簡。由於漢簡的出土,使得《文子》為偽託剽竊之說不攻自破。根據漢簡,以及前代學者孫星衍的辨誣,當代學者李定生《論文子》(載《文子要詮》卷首)的考證,完全可以認定《文子》是先秦時期的古籍,同時也印征了“《文子》勝於《淮南》”之說。李定生在《文子其人考》(載《道家文化研究》第四輯)指出:文子姓文,尊稱子,楚平王時人,其名字與國籍不詳。他曾師事老子,並曾問學於卜商子夏與墨子。這是現今對文子其人的最新研究結論。見李德山:《文子譯注·前言》)

[157]黃震(1213—1281):字東發,號於越,東發學派的創始人。門人稱文潔先生。慈溪人。南宋寶祐四年(1256)進士,曾任廣德軍通判、紹興府通判。著有《黃氏日鈔》、《古今紀要》、《戊辰修史傳》等。

[158]唐順之(1507—1560):字應德,一字義修,號荊川。武進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歷官右僉都御史、鳳陽巡撫。提倡唐、宋散文,與王慎中、茅坤、歸有光等被稱為“唐宋派”。著有《荊川集》。

[159]眞西山(1178—1235):真德秀。真德秀,字景元,後改希元,號西山。建寧浦城人。慶元五年(1199)進士。歷官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有《西山文集》及其選編之《文章正宗》傳世。

[160]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後村,莆田人。官至龍圖閣學士。著有《後村先生大全集》。

[161]李衡:字彥平,南宋江都人。有趙孝孫者,洛人也,其父實師程頤,家學有源,勸衡讀《論語》曰:“學非記誦辭章之謂,所以學聖賢也,不可有絲毫偽實處,方可以言學”。衡心佩其訓,雖博通群書而以《論語》為根本。

[162]倬:顯著。

[163]拳拳:堅持不懈。

[164]盹盹:誠誠懇懇的樣子。

[165]淵淵:深沉。

[166]明離為天之用:離,附麗。明離,指日月附麗於天,照耀、生長萬物,故曰“明離為天之用”。語本《周易·離卦》:“《彖》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167]恆久為天之道:語出《周易·恆卦》:“《彖》曰:……天地之道,恆久而不已也。”

[168]“久暫”原作“恆久”,依義校改。——章士釗原注。

[169]庸,豈也,《左》:庸非貳乎。本文正言若反,宜注意,蓋正謂天爵無等級也。——章士釗原注。

[170]《論語·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171]《論語·述而》:“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

[172]《孟子·告子上》。

[173]要讀平聲,下同。——章士釗原注。

[174]此語及以下數語,見韓愈:《原道》。

[175]東方朔《誡子詩》:“聖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見沈德潛:《先秦漢魏晉南北朝隋詩歌別裁集》卷二。

[176]佹:古通“詭”,詭怪。

[177]《論語·子張》:“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

[178]《孟子·公孫丑上》:“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179]語出《孟子·盡心下》。

[180]《義門讀書記》第三十五卷《河東集上·天爵論》。

[181]方望溪(1668—1749):方苞。方苞,字鳳九,號靈皋,晚年號望溪,安徽桐城人。官禮部侍郎。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創始人,與姚鼐、劉大櫆合稱“桐城三祖”。

[182]姚姬傳(1731—1815):姚鼐。姚鼐,字姬傳、稽川,一字夢穀,室名惜抱軒,世稱惜抱先生、姚惜抱,安徽桐城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進士,曾任刑部郎中。辭官後主講於揚州等地書院。著有《惜抱軒全集》,曾編選《古文辭類纂》。與方苞、劉大櫆並稱為“桐城三祖”。

[183]杜恕:字務伯,三國時魏國人。曾為弘農太守。杜預之父。事詳見《三國志》卷十六《杜恕傳》。

[184]陳承祚(233—297):陳壽。陳壽,字承祚,西晉巴西安漢人。著《三國志》。

[185]朱竹垞(1629—1709):朱彝尊。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人。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入直南書房,曾參加纂修《明史》。曾出典江南省試。著有《經義考》、《日下舊聞》、《曝書亭集》等。編有《詞綜》、《明詩綜》等。

[186]有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識杕字,謂吏部侍郎韋陡曰:“此云杖杜何也?”陡俯首不敢言。又太常少卿姜度誕子,林甫手書慶之曰:“聞有弄麞之慶”。亦作“弄獐”。皆為“弄璋”之訛。用以嘲寫錯別字。清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三:“弄麞宰相,伏獵侍郎,不聞有詩文傳世,職是故耳。”清俞樾《茶香室叢鈔·雞肘博士》:“宋張知甫可書云:張鼎為太常博士,用雞肋為雞肘,時輩譏曰‘雞肘博士’。按此亦伏獵、弄獐之比,而世罕知之。”

[187]弄璋:《詩經·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

[188]杕杜:《詩經》有《小雅·杕杜》篇。

[189]五事:指古代統治者修身的五件事,謂貌恭、言從、視明、聽聰、思睿。《尚書·洪范》:“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

[190]六沴:謂六氣不和。氣不和而相傷為沴。《尚書大傳》卷三:“維時洪祀,六沴用咎於下,是用知不畏而神之怒。”《漢書》卷八十一《孔光傳》:“其傳曰:‘時則有日月亂行’……又曰:‘六沴之作’,歲之朝曰三朝,其應至重。”顏師古注:“沴,惡氣也。”

[191]見蘇軾:《御試制科策一道》,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九。

[192]夫五行之相治:“治”,原文作“沴”。見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九,第一冊,第296頁。

[193]眊而又有蒙:眊,目不明。蒙,昏暗。

[194]“若夫”三句:《左傳·莊公二十五年》:“夏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於社,非常也。唯正月之朔,慝未作,日有食之,於是乎用幣於社,伐鼓於朝。”杜預注:“日食,曆之常也。然食於正陽之月,則諸侯用幣於社,請救於上。公伐鼓於朝,退而自責,以明陰不宜侵陽,臣不宜掩君,以示大義。”禜,祭。社,土神。

[195]出自《尚書·夏書·胤征》。晚《書》傳云:“辰,日月所會;房,所舍之次;集,合也。不合則日食可知。”

[196]夾谷之會:公元前500年,齊景公、魯定公會於夾谷。孔子任魯君相禮(司儀)。《左傳·定公十年》載:“夏,(定)公會齊侯於祝其,實夾谷。孔丘相。”杜預注:“相會儀也。”

[197]右文收筆似有缺略:原文在“以為仲尼誅齊優之月”後有“固君子之所無疑也”句,似無缺略。見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一冊,第296頁。章士釗見到的《蘇軾文集》版本此處可能有缺略。

[198]李廌(1059—1109):字方叔,號濟南先生、太華逸民。華州人。文為蘇軾所知,被蘇譽為“萬人敵”之才。“蘇門六君子”之一。中年應舉落第,絕意仕進,定居長社,直至去世。

[199]太史公:指太史公呂元明,文中小注:“以國史修撰知國史院兼修國史,故曰太史公。”

[200]魏相(?—前59):字弱翁,濟陰定陶人。先後任茂陵令、河南太守、大司農、御史大夫等職。霍光死後,官至丞相,封高平侯。漢宣帝時,魏相數表采《易陰陽》及《明堂月令》奏朝廷,主張順應陰陽四時執政。魏相事蹟,見《漢書》卷七十四《魏相傳》。

[201]繳繞:說理、行文或問題、事情等糾纏不清。《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裴駰《史記集解》引如淳曰:“繳繞,猶纏繞,不通大體也。”

[202]虎頭之癡:虎頭是顧愷之的小字。顧愷之,字長康,晉陵無錫人也,博學有才氣。傳桓玄以一柳葉紿之,曰:“此蟬所翳葉也,取以自蔽,人不見己。”愷之喜,引葉自蔽,信其不見己也,甚以珍之。故俗傳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桓溫評價其癡為:“癡黠各半,合而論之,正得平耳”。事見《晉書》卷九十二《顧愷之傳》。

[203]不飲狂泉之人:《宋書》卷五十九《袁粲傳》:“昔有一國,國中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獨得無恙,國人既並狂,反謂國主之不狂為狂。”

[204]吾道之盡,而人化乎是知,猶言盡吾道而知人化,解見別條。——章士釗原注。

[205]何義門云:“非常之罪”以下六句,斯言善矣,柳子則徒為詞費也,至云“古之言天,蓋以愚蚩蚩者”,尤悖戾而不知反焉。釗案:斯言旣善,即不得謂之詞費,義門此評,眞自蹈詞費而不知。至“古之言天以愚蚩蚩”,此誼自非義門所能解。——章士釗原注。

[206]此句宜作:“非若聖人有心於物者也”,誤脫“非若”二字。——章士釗原注。

[207]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與上“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相配成文,但一用“為”字,一用“有”字,此可證古人行文,“為”與“有”恆互用。——章士釗原注。

[208]叔孫通:西漢初期儒學者,薛人。曾協助漢高祖制訂漢朝的宮廷禮儀,使得臣下覲見皇帝無敢讙嘩失禮,高祖由此感歎做皇帝之尊貴。曾任太常及太子太傅。

[209]詩之全文見別條。——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此指鄭孝胥的《海藏樓雜詩》:“幼時學為文,獨喜柳子厚。《斷刑》與《時令》,熟讀常在口。近人尚桐城,其論深抑柳。陽湖實支派,相襲亦已久。柳文彼所輕,學柳更何有。奇人吾煒士,愛我忘其醜。咨嗟愧室辭,沈至信高手。子亦昆陵宗,胡不憚眾詬。”鄭孝胥曾為偽滿洲國總理,“奸偽輩”即指他。

[210]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婺州人,學者稱東萊先生。與朱熹、張栻齊名,同被尊為“東南三賢”,是南宋時期著名的理學家之一。隆興元年(1163)進士,曾任禮部郎官。其所編的《古文關鍵》,圈點評注,對古文的體格、源流、命意、結構、句法、字法,多有闡釋。

[211]黃震(1213—1281):字東發,號於越,東發學派的創始人。門人稱文潔先生。慈溪人。

[212]語本李商隱《韓碑》詩。——章士釗原注。

[213]見《義門讀書記》第三十五卷《河東集上·辯侵伐論》。

[214]衛州吁之事:州吁是春秋末年衛莊公寵愛妾所生的兒子,從小受到莊公的寵愛。喜兵好武,莊公不禁止。大夫石碏怕莊公廢嫡立庶,極力諫阻,他說:“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事見《左傳·隱公三年》。

[215]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欒書、中行偃將晉厲公殺死後,迎立晉襄公曾孫為晉君,是為悼公。悼公當政後,任賢用能,晉國得到治理。見《左傳·成公十八年》。

[216]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宋襄公在以嫡子身份繼位前,曾讓庶兄子魚繼位,子魚因系庶出,退處為臣。宋襄公在於楚國爭霸中,不聽子魚勸諫,結果大敗,給宋國造成混亂。參見《史記》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

[217]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張祿,即戰國時魏人范雎。穰侯,即魏冉,秦昭王母親宣太后的異父弟,歷事惠王、武王,輔昭王,封於穰,權傾秦國。范雎入秦後,昭王免魏冉而用范雎,秦國日益強大。見《史記》卷七十九《范雎蔡澤列傳》。

[218]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成,魏文侯之弟魏成子。璜,魏國貴族翟璜。魏文侯用吳起為西河太守,起屢立戰功。又用魏成子和翟璜為相。魏武侯即位後,公叔為相,公叔欲害起,乃讒間吳起於武侯,起懼得罪,乃由魏入楚,相楚悼王。楚日強,魏日弱。見《史記》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根據《孫子吳起列傳》和《史記·魏世家》等史料,魏文侯時,魏成子等為相,吳起未見疏遠。倒是魏武侯時,吳起受公叔讒間而被武侯懷疑、疏遠,最終離魏而去。因此,應為“魏相公叔而疏吳起乃危”。柳宗元此處寫成“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可能是記憶有誤,或未查核《史記》原文。類似此類問題,柳文多有,章士釗在本書中多有指出。

[219]苻氏進王猛而殺樊世乃興:前秦皇帝苻堅欲用王猛遭貴族樊世等堅決反對,苻堅殺樊世而用王猛為相,前秦日強,滅北方諸國。見《晉書》卷一百十三《苻堅載記上》。

[220]臲卼:惶恐不安、動搖不定貌。

[221]拘儒瞽生:拘儒,拘於經典,不知變通的儒生。瞽生,如瞎子一樣盲從別人的儒生。

[222]《班書》:指班固著的《漢書》。《蒯伍江息夫傳》在《漢書 》卷四十五。

[223]《書》放四罪:《尚書·虞書·舜典》:“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224]《詩》歌青蠅:《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蓋蠅之為蟲,毁汙白黑,以喻佞人變亂善惡。

[225]昔子翬謀桓而魯隱危:魯隱公十一年(前712年),公子翬勸魯隱公殺其弟公子允,隱公不允。公子翬慮公子允知悉,乃與公子允合謀弑魯隱公,立允為國君,即魯桓公。《左傳·隱公十一年》:“羽父請殺桓公,將以求大宰。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羽父懼,反譖公於桓公而請弑之。”羽父,即公子翬。

[226]欒書搆郤,而晉厲弒:欒書怨郤至,欲廢至,乃使楚公子茷語晉厲公曰:鄢陵之戰,郤至以為必敗,欲奉孫周以代君。厲公信之而滅三郤。欒書被胥童劫,厲公釋之。欒書殺胥童,弒厲公。事見《左傳·成公十七年》、《十八年》。

[227]豎牛奔仲,叔孫卒:豎牛,叔孫穆子之孽子。仲壬,正妻子。豎牛讒仲壬於叔孫前,叔孫怒而逐仲壬,仲壬奔齊。後叔孫病,豎牛餓殺之。事見《左傳·昭公四年》。

[228]郈伯毁季,昭公逐:郈昭伯毁季平子於魯昭公,公元前517年,昭公伐季平子,大敗,因出奔齊。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229]費忌納女,楚建走:費無忌(無極)為楚國太子建少師,無寵,乃構陷建。先勸楚平王為建娶秦女。後無忌曰秦女美甚,勸王自納之。又勸平王令建駐守城父,並云建怨望,將叛楚,令平王殺之。建奔宋。見《左傳·昭公十九年》、《二十年》。

[230]宰嚭讒胥,夫差喪:吳將伐齊,子胥諫之。吳太宰嚭與子胥有隙,因讒胥曰:“子胥……自以為先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夫差賜子胥屬鏤之劍,令其自裁。後越滅吳,殺夫差,誅太宰嚭。見《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及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

[231]李園進妹春申斃:李園,春申君之舍人。進其妹於春申君。已而園妹有身,乃謂春申君曰:“楚王無子,百年之後,將立兄弟。君用事日久,多失禮於王之兄弟。兄弟誠立,禍將及身。今妾有子,人莫知。若進妾於王,後若生男,則君之子為王也。”春申君乃言之王,召入之,遂生男,立為太子。後考烈王薨,李園恐春申君語泄而益驕,乃遣死士殺春申君以滅口。事見《史記》卷七十八《春申君列傳》。

[232]上官訴屈,懷王執:屈原忠而有謀,為楚懷王左徒,懷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乃譖毁屈原,原見放逐。後秦昭王誘懷王會於武關,遂執以歸,懷王卒死於秦。見《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

[233]趙高敗斯,二世縊:趙高譖殺李斯而代其位。秦眾叛親離,秦二世胡亥責讓高。高懼,乃使其壻閻樂攻二世於望夷宮,二世乞為黔首,不允,乃自殺。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

[234]伊戾坎盟,宋痤死:伊戾為宋太子痤內師,無寵,欲敗太子,言太子痤與楚客盟謀宋,詐歃血加盟書以證之,宋平公囚痤,痤自縊死。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235]江充造蠱,太子殺:漢武帝晚年,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江充汙太子劉據造蠱。太子懼,乃殺江充,起兵抗朝廷,兵敗被殺。見《漢書 》卷四十五《蒯伍江息夫傳》,及卷六十三《武五子傳》。

[236]息夫作奸,東平誅:息夫,即息夫躬。少為博士弟子。東平,即東平王劉雲。漢哀帝時,無鹽危山有石自立,開道。息夫躬乃與孫寵謀曰:“上亡繼嗣,體久不平,關東諸侯,心爭陰謀。今無鹽有大石自立,聞邪臣託往事,以為大山石立而先帝龍興。東平王雲以故與其后日夜祠祭祝詛上,欲求非望。”乃告有司,東平王雲及王后等皆坐誅。見《漢書 》卷四十五《蒯伍江息夫傳》。

[237]《論語·子張》。

[238]賓白:戲曲劇本中的說白。徐渭《南詞敘錄》:“唱為主,白為賓,故曰賓白,言其明白易曉也。”

[239]戛戛:形容困難,費力。韓愈《答李翊書》:“戛戛乎其難哉!”

[240]夏徵舒之亂:夏姬,乃陳國大夫夏徵舒之母。陳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皆通於夏姬。魯宣公十年(前597),“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飲酒於夏氏。公謂行父曰:‘徵舒似汝。’對曰:‘亦似君。’徵舒病之,公出,自其廄射而殺之。二子奔楚。”杜預注:“靈公即位,於今十五年,徵舒已為卿,年大,無嫌是公子也。蓋以夏姬淫放,故謂其子多似以為戲也。”見《左傳·宣公十年》。

[241]李商隱詩《可歎》:“幸會東城宴未回,年華憂共水相催。梁家宅裏秦宮入,趙后樓中赤鳳來。冰簟且眠金鏤枕,瓊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斗才。”

[242]許彥周:許顗。許顗,字彥周,開封襄邑人。生卒年不詳。宋高宗紹興間為永州軍事判官。著有《彥周詩話》。

[243]本編下部卷十五有《楊白花》一條,闡述較詳,可參閱。——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蔣凡認為,柳宗元此詞恐無刺胡太后意,“只是一曲追思戀人已不可得的哀婉絕唱”。章士釗此論,“不可盡信”。參見蔣凡:《柳集與性意識的文學表現》,《文章並峙壯乾坤——韓愈柳宗元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157頁。

[244]徐時棟(1814—1873):字定宇,一字同叔,號柳泉,學者稱柳泉先生,鄞縣人。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中舉人,授內閣中書。著有《煙嶼樓詩文集》等。

[245]《左傳·隱四年》:衛國大夫石碏論六逆事在《左傳·隱公三年》。因此,此處“《左傳·隱四年》”,應為“《左傳·隱三年》”。

[246]相斫書:記載戰爭的史書。多指《左傳》。亦指講論兵法的書。陸游《對酒》詩:“孫吳相斫書,瞭解亦何益!”此處指闡述王霸理論的書。

[247]孔門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梁惠王上》:“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

[248]何大復(1483—1521):何景明。何景明,字仲默,號大復山人,信陽人。弘治十五年(1502)進士,授中書舍人。正德初,宦官劉瑾擅權,何景明謝病歸。劉瑾誅,遂起復。明“前七子”之一,與李夢陽並稱文壇領袖。著有《大復集》。

[249]見本集卷十三《馬室女雷五葬誌》。——章士釗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