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相國房公德銘之陰

《德銘》,李華遐叔[1]之作。《銘》曰:

玄宗季年,逆將持兵,天錫房公,言正其傾。羣兇害直,事乃不行,虜起幽陵,連覆二京。帝慈蒸人,避狄西蜀,爰命監撫,理兵北朔。〔朔方留後度支副使杜鴻漸等,迎皇太子治兵於朔方,屯平涼。〕登賢為輔,讓子以續,公齎册書,亦捧瑞玉。〔天寶十五載八月,玄宗命琯奉傳國寶玉册,詣靈武傳位。〕聖人神人,天地咸若,子孝臣忠,元臣踊躍,命帥中軍,謀殲羿浞。〔十月,加琯持節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辛丑,琯以中軍北軍,及安祿山之眾戰於陳濤斜,敗績。〕人咸有言,志屈道行,公曰不可,屈則佞生,柄不在公,象昏曀明。〔象,如也,曀,蔽也,謂如陰雲之蔽日也。〕退師儲宮,出乎函谷,〔至德二載五月,罷琯,為太子少師。〕入為尙書,正色諤諤,〔貞元元年,以琯為禮部尙書。〕又刺汾澮,遽臨彭濮。〔琯尋出為晉州刺史,八月,改為漢州刺史。〕何負而東?何負而西?公受挫抑,邦人悽悽,帝懷明德,俾不我迷。徵拜秋官,〔寶應二年。〕僉曰休哉,薨殂閬中,〔廣德元年八月四日,琯卒於閬中僧舍,年六十七。〕國瘁人哀。喬嶽隕躓,輔星昏霾,天子洟涕,追崇上台。巖巖岱宗,瞻其峻極,赫赫房公,尊其盛德。昔撫宜春,〔天寶五載,殺括蒼郡太守韋堅,琯坐與堅善,貶宜春太守。〕列郡是式,建銘江濱,以慰南國。

遐叔固有文名,而文遠出子厚之下,今遐叔為銘,而子厚復銘其陰,豈能使人視己文不如遐叔乎?而子厚此文,卻有此蔽,吾因疑文不出子厚手。

韓退之撰《平淮西碑》,子厚嘗鄙其妄加帽子,而此文帽子之大且泛,且又過焉,凡號為公者,皆用之無迕。夫尤而效之,似非賦性亢爽如子厚之所應為。

“理袁人,袁人不勝其懷焉”,此指天寶五載,琯宰宜春,此遠年小事,殊不必存,顧本文捨陳濤斜不談,而遺大錄小,大失權衡之正,而且錄袁人是曲筆,曲筆者何?以王涯亦曾為袁州刺史,意在佞王,因特著焉,有人將二“袁”字改作“遠”者,或亦惡此曲筆而避之歟!

子厚於王涯素不重其人,而此文“起遺文以昭前烈,則其入為卿士三公也,孰曰不宜?”云云,佞王過當,不似子厚手筆。“吾懼其去我也遽”,尤佞之甚,子厚應不可能作此語。

房次律一代名人,陳濤斜之敗,毫不足損其名德,子厚何事避而不談?子厚得此大題目,而不能有文以壓倒李遐叔,吾意其事特奇,故吾不信文為柳作,何況名為尊房,實乃媚王,事固為子厚平生所鄙乎?

何義門評此文云:

起首何用此詞費?“楚之為縣者,若葉公、白公”,楚之為縣勝計乎?“人不忘公之道”,“人”字上有“袁”字。“王公嘗以機密匡天子於禁中”,……至末一大段,特為廣津[2]作也,甚卑,宜削。

義門持論嚮刻,而此論則甚正,特義門未推論到此文是否子厚手筆耳,吾繕就右文,始見此評,因亟錄之。

釗案:稱公一段帽子之無謂,除楚國之公如牛毛,為義門所指責外,由唐遷延以逮有宋。公之稱號,賤濫不堪,如閹宦宋用臣謚議為豐稷[3]論奏,即為顯例。〔參閱下部《第韓》門:《韓愈與孫覿》條。〕本篇如此寫法,不廑不足尊房,且似明揚暗抑,鄰於笑謔云。

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碣

貞元十四年,子厚年二十七,為集賢殿正字,作此碣。《集》又有《與太學諸生書》[4]論城事,甚悉。

城,定州北平人,後徙陝州夏縣,《新史》列之《卓行傳》。

即隱所起陽公為諫議大夫:貞元四年六月,以陝虢觀詧使李泌平章事,泌薦城可用為諫議大夫。

後七年,廷諍懇至:十一年四月,裴延齡誣宰相陸贄等,贄坐貶忠州別駕,帝怒甚,無敢言者。城即率拾遺王仲舒等數人,守延英門,上疏論延齡姦佞、贄等無罪。德宗怒,將加城等罪,良久乃解,七月,下遷城國子司業。

又四年九月己巳,出拜道州刺史:又四年者,從貞元十一年順數之,又得四年也。十一加四,應得十五,而於實拜道州乃十四年事,“又四年”之“四”應作“三”。有太學生薛約,嘗學於城,十四年,以言事得罪,謫連州,吏捕迹得之城家。城坐吏於門,與約飲訣別,涕泣送之郊外,帝聞,以為黨罪人,九月,出城為道州刺史。

朝廷重更其事,如己巳詔:重,難也,語含否定,意謂朝廷不欲更其事,仍如九月己巳詔,出刺道州。

會徒北嚮如初:王元美謂“北嚮”字晦。釗案:由太學赴闕下,路綫應是由南而北,故曰“北嚮”;昨日曾叫閽,今日繼續為之,故如初,語意十分明顯。

相眄徘徊:“相”一作“顧”。

柔輭有立:“輭”一作“懦”。

沈酗腆酒,斥逐郊遂:酗,呼句切,酒醟也,腆,它典切,多也。郊遂,國外曰郊,郊外曰遂。《書·費誓》:“魯人三郊三遂”;《王制》:“不變,移之郊如初禮,不變,移之遂如初禮。”

覆簣基仁:“覆簣”字本《論語》[5],簣,盛土器。

貳我成均:成均,五帝之學。

癯者旣肥:《韓非子》:“子夏始癯而後肥,有問之者,子夏曰:吾戰勝人。問曰:何為戰勝?子夏曰:吾入見夫子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又榮之,二者戰於胸臆,故癯,今見夫子之義勝,故肥也。”[6]釗案:何為戰勝?“為”猶言“謂”,古“為”、“謂”字通用。

林紓評曰:

此碣至難學,以序中用四言,厥體如銘,不過不用韻耳,而銘復四言,讀之疑複。韓、柳多有此體,然亦易辨,銘有韻以限之,法宜循聲按節,平仄雖不盡調,然韻脚調也,序中用四字成句,則可以不調。平仄:仄處累仄,讀之喑塞,平處累平,讀之鏗鏘,且一氣黏貫而下,可以數句作一句讀,銘則八字一頓,自有節奏,不能讀作一氣也。

釗案:詩以四言最難工,而子厚特慣為之,以《集》中多長篇碑銘,此雖不以詩名,而固四言詩也。此碣序與銘皆四言,尤衝破常格,獨為其難。

陽城事,《韓》、《柳集》中俱有文論列,顧柳於陽城始終推許,而韓則不免有微詞,《爭臣論》尤顯露。臨川李聯琇[7]小湖《好雲樓初集》卷二十,有《〈爭臣論〉書後》云:

退之《爭臣論》,即孟子之所以謂蚳鼃[8]也,而其辭特譏切。夫以陽道州之伸陸贄,沮裴延齡,表表當代,其始之默,庸詎非有待而然,而顧敦卒不少假,致他日柳州攻退之曰:“不自勉而欲勉人”,嗚呼!非猶夫為蚳鼃則善,而自為則不知者哉?然此固賢人君子之所有事也。嘗觀《論語》一書,撰自孔門之徒,而於其黨,若宰我之短喪[9],冉有之聚斂[10],樊遲之請學稼圃[11],孔子以為不仁、為小人、為非吾徒,甚者,子服景伯欲肆公伯寮[12],師弟朋友之間,攻之力,斥之嚴,皆直書而無所諱,豈盡言以招人過哉?固將以明道也。退之之論,亦以明道,非徒責善而已,故不為書而為論,至其辭之切於孟子,則以道州為諫議大夫已五年,視蚳鼃之為士師數月,蓋遲之又久云。

子厚“不自勉而欲勉人”之論,固非指陽城事而言,小湖如此引用,質之子厚,私衷當亦無忤。蓋退之平日好言論,行行焉自為正直,顧對人不加諒宥,及其著《原毁》也,又以責己重周[13],用自詡而朦人,若是者,子厚固深有所不滿也。至小湖謂退之將以明道,非徒責善,此直皮相之論,無足深辨。

何義門評云:

“帝尤嘉異”四句:查城為司業乃下遷,嘉異旌優,語非實錄,特以為逐臣立碑,不得不有所回互耳。

義門論人、論事素刻,此評顧委婉乃爾,四語為:“帝尤嘉異,遷為國子司業,旌直優賢,道光師儒”,此吾於右簽已敘明,各本皆遵史實注明。

陸文通先生墓表

陸淳者,子厚之師也,[14]子厚洞明《春秋》,深解《國語》,又兼通《周易》,闢源大率由陸先生,彼《與元饒州論〈春秋〉書》,已鄭重言之:

……京中於韓安平處,〔安平名泰。〕始得《微指》,和叔處〔和叔呂溫。〕始見《集注》,恆願掃於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尙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弟子禮,未畢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嘗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病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復於亡友凌生處,〔凌準。〕盡得《微指》、《辯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見聖人褒貶予奪,唯當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反覆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則不得是學矣,今適後之,不為不遇也。

由右觀之,陸淳並非子厚一人之師,而實是八司馬及同時輩流之所共事,元饒州諒亦親炙者之一。饒州名藇,白居易《冷泉亭記》,有“右司郎中河南元藇作此亭”語,是藇蓋河南人,能以學為政,並可見永貞詿誤[15]一流人之學優則仕,根柢深厚。歐陽永叔謂“劉、柳無稱於事業”[16],殆事後論成敗之膚淺語也。

子厚作《陸文通先生墓表》,於《與饒州書》亦提及,謂“今以奉獻,與宣英讀之”云云,韓泰此時,當在饒州,後元藇曾舉以自代也。至子厚此表,似作於邵州,表有云:

……陸先生與其師友天水啖助,洎趙匡,能知聖人之旨,故《春秋》之言及是而光明,使庸人小童,皆可積學以入聖人之道,傳聖人之教,是其德豈不侈大矣哉?先生字某,旣讀書得制作之本,而獲其師友,於是合古今,散同異,聯之以言,累之以文,蓋講道者二十年,書而志之者又十餘年,其事大備。為《〈春秋〉集注》十篇,《辯疑》七篇,《微旨》二篇,明章大中,發露公器,其道以聖人為主,以堯、舜為的,苞羅旁魄,膠轕下上,而不出於正。〔按“不出於正”者,謂不離乎正也,子厚屢如此用“出”字。〕其法以文、武為首,以周公為翼,揖讓升降,好惡喜怒,而不過乎物,旣成,以授世之聰明之士,使陳而明之,故其書出焉,而先生為巨儒。用是為天子爭臣、尙書郎、國子博士、給事中、皇太子侍讀,皆得其道,刺二州,守人知仁。永貞年侍東宮,言其所學,為《古君臣圖》以獻,而道達乎上。

此蓋《子厚集》中沈酣厚重之作,陸元名淳,避憲宗諱,改名質,字元沖,歿後門人謚為文通先生。

子厚為人表墓,都如常例,獨至陸文通先生,於氏族、親屬及平生行事,略無紀載,而三致意於攻《春秋》之成就而止,此其風格,誠為《金石例》[17]之所稀有已。

首段闡發《春秋》家之窮老盡氣,專其所學,以訾其所異,之數語者,最為一篇眉目。於是陸承啖、趙之遺,雜采《三傳》,斟酌取舍,而合為一書,易而言之,即變專門為通學,而陸先生成為開闢《春秋》經學途徑之巨儒,此表之關係重大有如此。

何義門於《墓表》下記云:

李云:子厚亦學《春秋》有得者,故有味乎其言之。啖,氏姓,苻氏臣有啖鐡。

陸先生字伯沖,〔按題注云:字元沖。〕《新唐書》:助卒,淳與其子異,褒錄助所為《〈春秋集注〉總例》,請匡〔按謂趙匡。〕損益,淳纂會之,號《纂例》,蓋今所傳《纂例》者,即《集注》之異名也。

明章大中,發露公器,……揖讓升降,好惡喜怒,而不過乎物。數語發明聖人之獨特精神,所謂得制作之本者也。

義門所見不誤。不出於正,與不過乎物,“出”與“過”義同,可以互訓,子厚文中用“出”字較多,凡遇“出”字,大抵可作“過”字解也,邏輯之所以重界說者,即不出、不過之要誼。

《援鶉堂筆記·記〈河東集〉》云:

啖助云:公羊子言,樂道堯、舜之道,以擬後聖,《春秋》用二帝三王[18]法,不壹守周典明矣。子厚學《春秋》於陸淳,淳之學本於啖助,故云見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不惟文、武、周公之志,獨取其法,而《陸淳墓表》云:以堯、舜為的,以文、武為首,以周公為翼,而他文亦曰:理不一,斷於古書老生,直趣堯、舜大道,〔語本《與楊憑書》。〕其淵源本於此也。

啖助之學,不喜《左氏》,故子厚喜《穀梁》,作《非〈國語〉》。

右所記殊簡略。尋《春秋》之學,必以堯、舜為的者,質而言之,則中唐墳典已微,而堯、舜時代渺遠,不難以空言擬定其道,使人無從翻駁。啖、陸及柳如此號召,排抑《左氏》,墨守《公》、《穀》,此無非圖以學術革命手段,移於政治,關天下人之口而奪之氣,徐以己派所訂制度,號稱堯、舜大道,以從事澈底改革也。此表面宗經,裏面直帶緯學意趣,與西漢今文家言,隱有桴鼓之應。桐城諸子,當然不解此誼,而依類察跡,薑塢[19]所述,卻相距不遠,可見子厚諸家,當時所立名義之大,足以統攝眾流,共趨尾閭而不自覺,千載以下,佔畢[20]小儒,潛被影響,而彌形自然也已。

陸淳《〈春秋〉微旨》三卷,陳振孫《書錄解題》稱為未見[21],袁桷[22]則謂是書有皇祐間汴本,南渡後書罕傳。今張海鵬[23]《學津討源》本,云是舊鈔本,校正訛脫後始刊出,全書分上、中、下三卷,至柳子厚為淳表墓,稱《微旨》二篇,《唐書·藝文志》相沿作二卷,《四庫全書提要》,謂是校《柳集》者誤“三”為“二”之故,理或然歟!

淳自敍其書曰:“其有事或反經,而志協乎道,跡雖近義,而意實藴奸,或本正而末邪,或始非而終是,賢智莫能辨,彝訓莫能及,則表之聖心,酌乎皇極,是生人以來,未有臻斯理也。”子厚《與元饒州論〈春秋〉書》:“聖人褒貶與奪,唯當之所在”;為文通先生表墓:“其道以生人為主,以堯、舜為的,苞羅旁魄,膠轕下上,而不出於正”,此一則曰當,再則曰正,固與淳自言“表之聖心,酌乎皇極”者合轍,不待言也。

《微旨》先列《三傳》異同,參以啖、趙兩家之說,而斷其是非,所為斷雖標己名,而必綴其下曰聞之師,一若尊崇師說者然,實則淳之所為,乃化一先生為匯通,舍家法而專己,言雖稱師,並未必即以師之是非為是非也。近人長沙皮錫瑞[24]嘗講其義,謂今世所傳合《三傳》為一書者,自唐之陸淳為《〈春秋〉纂例》始,蓋淳本啖助、趙匡之說,雜采《三傳》,以意去取,變專門為通學,釀成《春秋》經學一大變,[25]凡宋儒治《春秋》皆宗之。獨子厚之謁淳也晚,講討乍接,本師歿而己亦奔竄,所業未宏,少所發明,為欲沿柳以通《春秋》者之一大阨,惜哉惜哉!

淳序《微旨》:“故《春秋》之文通於《禮經》者,斯皆憲章周典,可得而知矣”,子厚抓住此一禮字,以為刺讞[26]誠偽、考正曲直張本,《駁復讎議》其著例也。文中“兩下相殺”字,亦本《穀梁》,《穀梁》於“昭公八年春,陳侯之弟招殺陳世子偃師”條,傳曰:“兩下相殺,不志乎《春秋》”,此之相殺,顯之為刑律所不載,隱之為《春秋》所不志,於是子厚躊躇滿志而著為文曰:“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子厚議復讎,首通《春秋》與《禮經》之郵,此其得力於《微旨》,而突過退之之帖括文字處。即以文論文,子厚《答韋中立書》,自道所旁推交通以為文,未忘參之《穀梁》以厲其氣,《駁復讎議》足資說明,儲欣俗儒,亦頗能窺見此竅。

“紀侯大去其國”條,子厚為元饒州言曰:“見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不惟文王、周公之志,獨取其法耳”,此區區數語,殊難了然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之為何故,必與《微旨》參看始明。《微旨》稱:“淳聞於師曰:國君死社稷,先王之制也,紀侯進不能死難,退不能事齊,失為邦之道矣,《春秋》不罪,其意何也?曰:天生民而樹之君,所以司牧之,故堯禪舜,舜禪禹,非賢非德,莫敢居之,若捐軀以守位,殘民以守國,斯皆三代以降家天下之意也。故《語》曰:‘唯天為大,唯堯則之[27],《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28],禹吾無間然矣’[29],達斯語者,其知《春秋》之旨乎!”“唯天為大”數語,淳序《微旨》已首稱之,而今於此條又重復申明,意若曰:語乃泛應曲當,無遠勿屆,放之四海而皆準,俟之百世而不惑,並非單文孤證,為偶然出來事也。然則如之何?曰:子厚於“楚人殺陳夏徵舒”[30]條,曾著明之:“聖人褒貶與奪,唯當之所在”,當者何?曰:後世獨夫民賊之所藉口: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或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皆不得曰當,皆不得與於堯、舜之道。中唐專制之世,陸先生講《春秋》,能表襮此旨以為的彀,誠不愧為“巨儒”,子厚承其流而擴充之,亦不愧為“世之聰明之士”。

子厚從陸元沖學《春秋》,最鄭重其事,《答元饒州論〈春秋〉書》:“京中於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所謂《微指》及《集注》者,皆陸先生之《春秋》著錄也,此等書經宋逮元,猶流傳無恙,吳淵穎〔萊〕有《〈春秋纂例辨疑〉後題》云:

自唐世言文者,一變而王、楊、盧、駱,再變而燕、許,三變而韓、柳,雖其文振八代之弊,及見當世經生攻訓詁,治義疏,則深敬之。太常殷侑[31]新注《公羊》,退之欲為之序[32],幸得掛名經端,以蘄不朽,及寄詩盧仝[33],又言其抱遺經,束《三傳》,然仝所著《春秋摘微》一卷,間見一、二,亦未甚為學者輕重。惟子厚願掃於陸先生之門,先生蓋河東陸淳元沖也,與子厚同郡,且云:先生師天水啖助及趙匡,知聖人之旨,兼用二帝三王法,至先生大備。《〈春秋〉集注》、《纂例》、《辯疑》、《微指》等書,苞羅旁魄[34],轇轕[35]下上,一出於正,於是《春秋》有啖、趙、陸氏之學。往予北遊京師,始從國子學見陸氏《纂例》十卷,是金泰和間禮部尙書趙秉文手本,太原板行,後又得陸氏《辯疑》七卷,《微指》二卷,而《集注》久闕。自唐世學者說經,一本孔氏《正義》,及宋之盛,說者或不用《正義》,《六經》各有新注,爭為一己自見之論,而欲求勝於先儒已成之說。宋子京撰《唐書》,猶不滿於啖助者,豈啖助實有以開之故歟?雖然,啖、趙、陸氏未可毁也,後之學者,自肆於藩籬閫域之外,口傳耳剽,而不難於議經者,必引啖、趙、陸氏以自解,是或未之思也夫!

觀此,足見陸氏之書,至金、元間猶盛行北方,淵穎且認陸氏所傳為正,不主宋世一己自見之論。尋子厚《陸文通先生墓表》,所舉《辯疑》七篇,《微指》二篇,書及卷數皆相符,獨《〈春秋〉集注》十篇,宋時已不可得見耳。凡子厚表章陸氏能知聖人之旨,如“明章大中”等等,中有二、三語,為淵穎所引用,獨淵穎所云“一出於正”者,子厚原文作“不出於正”,一正一負,矛盾顯然。此淵穎不明子厚“出”字眞解,《子厚集》中,“出”字如此用者,屢見不一見,大旨“出”作“離”或“外”詮釋。不出於正者,謂不離或不外於正也,與下文“不過乎物”之“不過”,用意相類,至淵穎所引,“出”作“出發”解者,本旨雖亦並無多少違異,而氣韻要自不同,此讀柳文者於字義所不可忽略之處。又“明章大中”四字,乃子厚獨見《春秋》之微言大義如是,柳文不甚言道,而重言中,熟讀自有領略。〔《桐葉封弟辯》亦云: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

吳淵穎者,延祐中試禮部不利,遂隱而講學東陽。柳貫[36]字道傳,與吳同時,以博學能文著稱,有《柳待制集》,《集》中亦有《記舊本〈春秋纂例〉後》一文,可得與吳文一比勘焉:

右陸文通先生《春秋纂例》十卷,平陽府所刊本,末有識云:泰和三年五月十三曰秉文置,其裝褾猶用宋紹聖間故門狀紙,蓋金仕宦家物也。延祐三年,貫客京師而得之,校其中闕亡三十一紙,從朋友假善本,手書完,裝綴成袠。先生之學,其於《春秋》粹矣,《春秋》言本三家,《公》、《穀》主釋經,《左》主載事。由漢立學官,師資殊指,故時時彈刺以相高,言之哤而道之裂也,唐啖助氏作,始析同辨異,有義有例,明三家之要歸,示一王之矩則,其道粲然矣。先生嘗承趙學,著其所聞,為書曰《纂例》、《微旨》、《辯疑》,此其一也,貫將讀而繹之,益求二書以卒業焉,天旣開余以例,安知二書不踵為余有耶?蓋私竊喜之。按金章宗之十二年,改元泰和,其三年則癸亥歲[37]也,於時北學稱趙閑閑公,秉文即公名,知為趙氏所藏無疑。後癸亥七年,章宗復土[38],中原癉於兵[39],又二十五年而金亡矣[40],是書免於灰殘躪滅,以萬毁一,存於壁藏瓿覆之餘,傳閱幾姓幾室而至於余,逆而計之,亦一百一十六年物也,況今無板本,豈不尤可珍也哉?得書後二年八月廿五日,解梁柳貫記。

道傳所得,殆與淵穎同一源,大約趙秉文家藏此書,不止一部,兩人各獲其一,而淵穎多收《辯疑》、《微旨》兩種耳。子厚奉手會心之書,至金、元間,猶得儒生兢兢執守,為啖助氏張目,等是北方學者,將毋興禮失求野之歎?文中“以萬毁一”,猶言“以萬分一”,毁、分聲通,故方言渾殽,文人往往翹方言以自異,如《世說新語》“兩三千萬”,作“兩森千萬”之類,又《莊子》“空穴來風”,字不作“穴”而作“閱”,至今江蘇人讀“穴”字仍帶“閱”音。趙秉文字周臣,號閑閑老人,金大定進士,累拜禮部尙書,著述甚富。

王鳴盛學有本原,據所見而立說,在乾、嘉諸儒中,比較能為持平覈實之論。《西莊始存稿》中有《〈春秋〉論》一首如下:

《春秋》之學,凡《左氏》、《公羊氏》、《穀梁氏》三傳相合者,後人無可置議也,惟《三傳》本自互異者,當更折衷之耳。乃啖助、陸淳、趙匡輩,創為信經駁傳之說,而又以書法立為義例,駕空鑿虛,各據己私,以窺測聖人之旨,至宋《胡傳》[41]出,而失眞彌甚矣,豈不重為此經之厄哉?左氏親受經於聖人,公羊氏、穀梁氏皆子夏弟子,相去不過再傳,其是非必不大謬。然猶有互異如尹氏[42]之類者,蓋晚周、兩漢諸儒,受經各守師說,往往如此,無足異也,後人於此,會通以求之,或更參合他經以定之,皆可也。先師鄭氏康成,鍼《左氏》膏肓,發《公羊》墨守,起《穀梁》廢疾,蓋會通《三傳》,不主一師,此鄭氏家法也。唐諸儒自詡獨抱遺經,束《三傳》於高閣,然書法當從事實,廢《左氏》而空言書法,可乎?公羊、穀梁發明書法,親得之於孔氏之門,廢《公羊》、《穀梁》而言書法,又可乎?至《胡傳》出,而支離迂腐,臆斷胸馳,傳亡而經亦亡矣。自故明以《胡傳》試士,舉子奉此為兔園册[43],而試官取事之因傳連及者,倂出之,號為合題,於是此經之義,若射覆[44]然,可謂陋矣。夫聖人之修《春秋》也,於述之中,微示作之意也。昔《周禮》有太史、小史、內史、外史[45],而列國亦各有史記,如韓宣子所見之《魯春秋》是也,是故惠公以前之《春秋》,聖人所善而仍之者也,隱公以下,史不闕文,事不紀實,而又適當平王四十九年王跡將熄之日,故託始於此。有日則書日,有月則書月,名稱從其名稱,爵號從其爵號,盟則書盟,會則書會,以至卒、葬、戰、伐、殺、弑,皆因赴告之文,史記之舊,此通例也。史之所無,補以示義,史之所有,列以示戒,此特筆也,故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義則丘竊取之[46]。通例者,聖人之公心,特筆者,聖人之精義,蓋據事直書,善惡自見,而善、惡之大者、微者,則用特筆以發之,如此而已矣。然此皆不外《三傳》,求之可也,如唐、宋諸儒之論,以爵位、名字之類,定為褒貶予奪,則旣失其本事之實,而亂臣賊子,空名亦無以懼之,匹夫而僭賞罰之權,尤不足以服亂賊之心,凡若此者,皆不可從也。夫唐、宋諸儒所以多謬說者,以其欲廢傳也,倘能於《三傳》之合者則仍之,惟互異者始從而折衷之,而折衷之法,亦不離乎傳也,則又安用此紛紛者哉?

西莊此論,意頗平允,而不免有雷同之說,其謂啖、趙駕空鑿虛,蓋本於晁公武。公武之言曰:“啖、趙以前,學者皆專門名家,苟有不通,寧言經誤,其失也固陋;啖、趙以後,學者喜援經擊傳,其或未明,則憑私臆決,其失也穿鑿;均之失聖人之旨,而穿鑿之害為甚。”其所以失之穿鑿,公武歸獄於援經擊傳,夫擊傳者,即西莊所謂駁傳也,啖、趙旣見訾擊傳、駁傳,西莊旋又進一步甚其詞曰廢傳。以子厚所得於啖、趙者言之,啖、趙有不足於傳,於是“合古今,散同異,聯之以言,累之以文,〔語見《陸文通墓表》。〕”為之辯疑,為之指微,而歸本於“明章大中,發露公器,〔同上。〕”並見“聖人褒貶與奪,唯當之所在,〔《答元饒州論〈春秋〉》。〕”諸如此類,誠哉有之,至如唐人所謂將《三傳》束諸高閣,廢傳不用,一憑臆見決事,則誣罔之甚也。西莊以折衷為善,而凡子厚所主張之中、之當,又補充言之曰瑕瑜不掩,〔同上。〕斯豈非折衷之所有事乎?

滿清末造,南海康有為倡為今文學,以震盪天下士,老生宿儒多非譭之,獨長沙皮鹿門〔錫瑞〕陰右其說,而陽與康稍稍示別,卒之鹿門所持,無形中與唐之陸元沖、柳子厚合轍,學術之旁魄下上如此,細覈亦彌有趣。鹿門所著《經學通論》,有如下一論:

論《春秋》是作,不是鈔錄,是作經,不是作史,杜預以為周公作凡例,陸淳駁之甚明

說《春秋》者,須知《春秋》是孔子作,作是做成一書,不是鈔錄一過。又須知孔子所作者,是為萬世作經,不是為一代作史。經、史體例所以異者,史是據事直書,不立褒貶,是非自見,經是必借褒貶是非,以定制立法,為百王不易之常經。《春秋》是經,《左氏》是史,後人不知經、史之分,以《左氏》之說為《春秋》,而《春秋》之旨晦,又以杜氏之說誣《左氏》,而《春秋》之旨愈晦。杜預[47]曰:“《周禮》有史官,掌邦國四方之事,逹四方之志,諸侯亦各有國史,大事書之於策,小事簡牘而已。孟子曰:楚謂之《檮杌》,晉謂之《乘》,而魯謂之《春秋》,其實一也。韓宣子適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今乃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韓子所見,蓋周之舊典禮經也。周德旣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書,諸所記注,多違舊章,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眞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戒,其餘則皆即用舊史。”錫瑞案:杜預引《周禮》、《孟子》,皆不足據,《孟子》言魯之《春秋》,止有其事、其文,而無其義,其義是孔子創立,非魯《春秋》所有,亦非出自周公,若周公時已有義例,孔子豈得不稱周公,而攘為己作乎?杜引《孟子》之文不全,蓋以其引孔子云云,不便於己說,故諱而不言也。《周禮》雖有史官,未言史有凡例,杜預云: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正義》曰:今按《周禮》,竟無凡例,是孔穎達已疑其說,特以疏不駁注,不得不強為傅會耳。《正義》又曰:先儒之說《春秋》者多矣,皆云丘明以意作傳,說仲尼之經,凡與不凡,無新舊之例,據孔說,則杜預以前,如賈逵[48]、服虔[49]諸儒說《左氏》者,亦未嘗以凡例為周公作,蓋謂丘明旣作傳,又作凡例,本是一人所作,故無新例、舊例之別也。至杜預乃專據韓宣疑似之文,盡翻前人成案,以《左氏傳》發凡五十為周公舊例;周衰史亂,多違周公之舊,仲尼稍加刊正,餘皆仍舊不改,其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乃為孔子新例,此杜預自謂創獲,苟異先儒,而實大謬不然者也。自孟子至兩漢諸儒,皆云孔子作《春秋》,無攙入周公者,及杜預之說出,乃有周公之《春秋》,有孔子之《春秋》,周公之凡例多,孔子之變例少,若此,則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以故唐時學校,尊周公為先聖,抑孔子為先師,以生民未有之聖人,不得專享太牢之祭,〔案此說甚陋。〕止於降居配享之列,《春秋》之旨晦,而孔子之道不尊,正由此等謬說啓之。據孟子說,孔子作《春秋》,是一件絶大事業,大有關繫文字,若如杜預經承舊史、史承赴告之說,止是鈔錄一過,並無褒貶義例,則略識文字之鈔胥皆能為之,何必孔子?即曰據事直書,不虛美,不隱惡,則古來良史如司馬遷、班固等亦優為之,何必孔子?孔子何以有“知我、罪我”、“其義竊取”之言?孟子何以推尊孔子作《春秋》之功,配古帝王,說得如此驚天動地?與其信杜預之說,奪孔子制作之功,以歸之周公,曷若信孟子之言,尊孔子制作之功,以上繼周公乎?陸淳《〈春秋〉纂例》駁杜預之說曰:杜預云:凡例皆周公之舊典禮經,按其傳例云:弑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然則周公先設弑君之義乎?又曰:大用師曰滅,弗地曰入,又周公先設相滅之義乎?又云:諸侯同盟,薨則赴以名,又是周公令稱先君之名以告鄰國乎?雖夷狄之人不應至此也。按陸淳所引後一條,即左氏所謂禮經,杜預所謂常例,陸駁詰明快,不知杜預何以解之?袒杜預者又何以解之?柳宗元亦曰:杜預謂例為周公之常法,曾不知侵、伐、入、滅之例,周之盛時,不應預立其法,與陸氏第二條說同。

右文原本陸淳《〈春秋〉纂例》,推翻杜元凱所謂周公舊例,終且徵引子厚之說,以為左證,似是從來說《春秋》者最為明確爽朗之作。

李蒓客庚辰年日記云:

陸淳《〈春秋〉集傳》、《辨疑》,其書大半臆說,然其駁《左氏》固多妄,其駁《公》、《穀》則頗近實,以《公》、《穀》亦多臆說也。文筆峭簡,非宋以後所能。

吾嘗謂非得通人,不可與言《春秋》大義。夫越縵固非不通之人,然彼修文於功令嚴酷之朝,有人押十三元出韻,可令斷送功名至死,[50]則本人延至五十以後,纔博得襴衫變色,料有一肚皮臘塔貨色,排擠不去,於此遽與討論《春秋》微言大義,誰是臆說,誰不是臆說,應是不通之至。獨越縵深於文詞,天下皆知,彼願以“峭簡”二字,慨與文通,足見文通當之而無愧。於是姑捨義理不談,竊比子厚之賞《穀梁子》之潔,與《太史公》之峻[51],彌覺彼此勝任而愉快云。

唐故兵部郎中楊君墓碣

楊君者,楊凝也,《新史·凝傳》一如《碣》,惟不載其以校書郎為書記耳。子厚作此碣,在貞元十九年癸未,年三十一,為監察御史裏行。

其世系則紀於大墓:凝,虢州弘農人,遠祖越恭公鈞,鈞生儉,西魏侍中,儉生文偉,隋安、溫二州刺史,文偉生榮,榮生恪,恪生元政,司勳郎中,元政生志玄,殿中侍御史,志玄生成名,成名生凝。

與季弟凌生同日:凌字恭履,善屬文,終侍御史。

伯兄憑:憑字虛受,一字嗣仁,以禮部尙書致仕卒,即子厚婦翁也。

君旣舉進士:大曆三年,凝舉進士第。

以校書郎為書記:興元元年正月,以樊澤為山南東道節度使,凝自秘書省校書郎為其府掌書記。

毗贊元侯於漢之陰,式徙荊州:貞元三年閏五月,澤徙荊南節度使,凝隨府遷。元侯指憑言[52],時憑亦正官於其地。

革正封邑,申明嫡媵:本事《新史·凝傳》亦不載,即此簡明提綱,《新史》亦由本《碣》轉錄。

為宣武軍節度判官:貞元十二年八月,凝自左司郎中為檢校吏部郎中、汴宋亳穎等州觀察判官,其時宣武節度使為董晉,判官為晉所表薦。

墾鑿墝鹵,芟艾榛荒,作爰田:墝,山之多石者,鹵,鹹地,“艾”與“刈”同。《左·僖十五年》“作爰田”,爰,易也,如《周禮》“一易、再易之田”[53]也,此凝行亳州刺史事時所為善政。

會朝復命,次於汴郊:貞元十四年冬,凝朝京師,十五年春,還汴,二月,董晉卒,汴軍亂,凝走還京師。史稱:“時孟叔度橫縱撓軍治,而凝亦荒湎”,於凝頗有微詞。

家三年,復登於朝:十八年,凝起家為兵部郎中。釗案:廖本“十八年”作“八年”,誤。所謂“十八年”者,乃貞元十八年也,蓋凝以十五年春,因汴亂由汴走還京,家居三年,於十八年起為兵部郎中,十九年病卒,此廖本作“八年”處,應作“十八年”甚顯。

逾三月不賜告:漢律有賜告,賜告者,病滿三月當免,天子復賜其告,使得帶印綬、將官屬、歸家治病。

子厚於碣末自承以姻舊獲愛,凡為文辭涉楊氏,每多方藻飾以蔽其惡,而於憑之碩德偉材,尤頌揚備至,〔見《獻弘農公五十韻》詩。〕實則憑以豪侈犯物議,殆無可諱言。當憑為李夷簡劾奏,詔云:

楊憑頃在先朝,委以藩鎭,累更選用,位列大官。近者憲司奏劾,暴揚前事,計錢累萬,曾不報聞,蒙蔽之罪,於何逃責?又營建居室,制度過差,[54]侈靡之風,傷我儉德。

由此可以想見其他。汴州之亂,料凝之荒湎,亦自從中造因不少,而子厚皆一概置之不問,此與子厚從不記楊憑之豪侈,事同一律,君子於此,終不得不許子厚為親者諱之《春秋》筆法云。

三楊都富文采,盛有時名,而季弟凌文最工,子厚有《〈楊評事文集〉後序》,評事即凌也。凌之子敬之,文才最為子厚推獎。[55]

故御史周君碣

碣云:“在天寶年,有以諂諛至相位,賢臣放退”,但事並不在天寶年,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曾刊其誤如下:

《集》中有《御史周君碣》,司馬溫公考異,以此為周子諒碣,實開元二十五年,宗元作天寶時,誤。按子諒以彈牛仙客杖流瀼州,死藍田,《舊唐書·紀》,《牛仙客傳》,及《玄宗實錄》皆載之,而此碣殊疏略。

所刊是。惟文家為名人志墓,對史傳言之,當詳其所略,而略其所詳,此一定之理,無可非難。本碣之疏略,蓋子厚料定《書·本紀》、《列傳》、及《實錄》等,必有詳盡紀錄,與天下後世以共見,故碣文脫略如此。至“開元”誤作“天寶”,或作者疏忽,抑傳者誤書,俱可能。

孔平父《雜說》[56]云:

待士大夫有禮,莫如本朝,唐時風俗,尙不美矣。《張嘉貞傳》:姜皎為秘書監,至於杖死;《張九齡傳》:周子諒為監察御史,以言事杖於朝堂;代宗命劉晏考所部官吏善惡,刺史有罪,五品已上繫劾,六品已下,杖然後奏;玄宗時,監察御史蔣挺坐法,詔決於朝堂,張廷珪執奏:御史有譴,當殺之,勿辱也,士大夫服其知體。

平仲所說,大致不差。

公之德、之才,洽於傳聞,卒以不試,而獨申其節:洽於傳聞,可能有兩解:一、公之才與德,在傳聞中一致稱許,無有參差,即天下之人皆好之意;一、吾所想像於公之才與德,證之傳聞,若合符節,即《寄蕭俛書》所云:耳與心叶,果於不謬是。不試者,謂才與德皆不得有所施展。

猶能奮百代之上以為世軌:從今上溯以至百代,將公置於其間,而皆足為一世軌範。

歐陽永叔《答尹師魯[57]書》:“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衽席無異,有義君子在旁,知其當然,亦不甚歎賞也。”依永叔言,子厚《故御史周君碣》,可以不作,蓋此碣別無可紀,所紀者止於砧斧烹斬一事,倘此事無可歎賞,而有義君子在旁無所動心,則子厚為之表彰,豈非多事?清道光間,御史朱琦[58]起而非之,謂:“君子於人之美,汲汲然道之若將不及者,非以為名也,其在上將以行其權,論定而官之,窮則捃其事書之於册,警發憒憒,以待斯世之用。……永叔之論過高,考於古不類,雖使古人艱苦卓絶之行,推彼其心,其視鼎鑊甘之如飴,固不計人之相賞與否?而有義君子終不忍恝置之而不道,恐為善者懼也。若曰彼不為名,吾即不予以名,此則宋以後過高之論,大抵若此矣,何繩彼哉?”[59]伯韓之論甚允,其後身在兵間,躬膺其難而無愧於其言,愈見言非妄發之有眞價。“何繩彼哉”四字,罵倒永叔及一切虛憍之士,子厚有靈,應為掀髯一笑,蓋永叔固不喜柳,柳仍或杜溫夫永叔也。

讀《舊書·牛仙客傳》,知其人以縣吏起家,從來執事清勤,待人誠信。其受知於玄宗,乃由節度河西時,省用所積鉅萬,玄宗遣人馳傳覆視,見其倉庫盈滿,器械精勁而大悅,以是入中書,加實封。柳《碣》謂以諂諛至相位,史無其跡,銘云:“諫而死,佞者止”,亦未識佞於何所。平心論之,仙客位望,以之上比張九齡,固遠不足,然以之下比裴延齡,則實正直有餘。核子諒之所為,律之陽城之毁白麻[60],殆未易同日而語,蓋仙客固顯非相才,而卻不失為錚錚有聲之幹吏也。觀於登相位後,獨善其身,不敢有何動作,不久即碌碌以庸相終,倘當時不受周子諒一擊,而別用正論以獎藉之,則以其平昔之勤愼,端揆[61]於朝,政績容或有勝於程异、房啓一流人。如謂出身猥賤,即算不才,此直當時門第、科名諸偏見之所崇成,回溯三代盛時,有驟起於魚鹽、版築而頌言聖相者,則又何說?由是而言,子厚之草此碣,殆如劉夢得所謂有激而然,似未叶文章正軌。

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君誄

本編下部第七卷《同時人物》內,於《呂溫》一條紀載綦詳,事實皆與本篇相印合,以此本篇之解釋,往往從略,讀者諒焉。

本篇不云墓碑而曰誄者,以化光歿後藳葬,無碑可紀,又化光官居三品,不便於私人為立碑傳,因易而號為誄云。

君由道州以陟為衡州:此鄭重而名為陟者,以當時譁言:化光牽涉永貞政變,左官到職,故子厚特用“以陟”字為講明也。

二州之人哭者逾月:此子厚紀實如是寫,而世人多笑之,以為浮誇,此直至公曆一九四九年,人民政權成立,而知社會上眞有不少可歌可泣之事,子厚之直筆始顯。

是月上戊:元和六年八月八日戊子社,為是月上旬相遇之戊。

知之者又不過十人:當時討論政治,計劃出身,子厚、化光諸人,當有一小集團,將夢得、敦詩等算在內,不過十人而已。

本篇誄詞之長,超過前序兩倍以上,可云特筆。

麟死魯郊:此緣化光治《春秋》,故如此發端,亦見子厚對化光推崇備至。姚南菁[62]云:“獲麟所,杜注謂:在高平鉅野縣東北,呂,東平人,緣其地望而起義。”釗案:姚義殊狹,不足取。

故絜其儀:何義門云:“故”作“胡”。

智勇承綦:綦,履飾也。

命姓惟呂:方靈皋曾指“命姓惟呂”云云枝蔓無味,李穆堂[63]駁之,詳見《同吳武陵送前桂州杜留後詩序》解說中,請參閱。

維師元聖:《詩》:維師尙父[64],聿求元聖[65]。

聖人有心,由我而得:此指從陸淳治《春秋》,亦惟化光堪承斯語。

推理惟工,舒文以翼:工謂“天工人其代之”之“工”。理之與工,猶言體之與用,此言化光治學初期,已能如鳥雙翼,體用兼賅也。“工”一本作“公”,非。

進于禮司:此言化光試禮部。

決科聯中:此指貞元十四年,尙書左丞顧少連知禮部貢舉,化光中第。

署讎百氏:化光為秘書省校書郎。

超都諫列:化光與王叔文、韋執誼善,再遷左拾遺。

屢皁其囊:皁囊用漢故事,凡章奏言密事用皁囊。

戎悔厥禍,款邊求侍:戎指吐蕃,求侍,謂求遣子入侍也。

難乎始使:使,去聲讀,始使,謂初派出國之使臣也。

君登御史:貞元二十年六月,以秘書監張薦為吐蕃弔祭使,化光以工部郎中副之,轉侍御史。

來總征賦:元和元年使還,遷戶部員外郎。

諸臣之復:《周禮》:宰夫之官,掌諸臣之復[66],注:復,報也,反也,謂反報於王。

漢課牋奏:後漢左雄,奏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皆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牋奏。

正郎司刑:化光自戶部員外郎遷司封員外郎、刑部郎中。

邦憲為貳:貳,副也,竇羣為御史中丞,請化光為知雜,故云邦憲為貳。

糺逖伊肅:“糺”即“糾”字。《左傳》:糾逖王慝[67],注:逖,遠也,有惡者糾而遠之。釗案:注非也,“逖”誠訓遠,但副於“糾”而成一詞,非糾而遠之平列作兩義。此句一本作“糺佞肅邪”。

遷理于道:道指道州,理,避“治”字作理。元和三年,宰相李吉甫,以疾在第,召醫人陳登診視,夜宿於安邑里第,化光間知之。詰旦令吏捕登詰問之,又劾奏吉甫交通術士,憲宗異之,召登訊其事皆虛,十月,再貶化光道州刺史。

實閉其閣:此仿汲黯臥治事。[68]

繇蠶外邑:“繇”或作“絲”,或曰“繇”同“由”。從下文“雜耕鄰邦”推之,作“由蠶外邑”義足。

鼛鼓斯屏,人喜則多:鼛音皋,大鼓也,屏,必郢切,“則”一作“其”。

始富中教:此用《論語》:旣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69]

陟于嶽濱:陟,即序文中“由道州以陟為衡州”之“陟”,嶽濱,謂衡嶽之濱也。

言進其律:《禮·王制》:諸侯有功德於民者,加地進律,注:律者,爵命之等,加地而進之,以示勸也。

逋租匿役:何義門云:“役”作“稅”。

罷羸乃逸:“罷”同“疲”。

惟昔舉善,盜奔於鄰:《左·文十六年》,晉士會為太傅,晉國之盜奔於秦。

俾民伊怙:此跟上文“人戴惟父”而來,“伊”作代名詞用,指化光言,謂民恃伊為父也,“怙”一作“祜”。

恆是懸罄:字作“磬”非,詳見下部《雜錄·懸罄》條。

葬非舊陌:何義門云:衡州已得量移,非若凌準之不得歸葬者,乃以貧故難致先墓也。《哭衡州》詩云:“三畝空留懸罄室,九原猶寄若堂封”,亦倂指此。

柳文中銘詞之長,無逾本篇,吾意子厚矜意如此為之,而將應詳序中之事迹,避而不舉,留待用銘詞補上。以致“中間波瀾排宕,姿致兀傲”,使人覺著“可愛”〔此倂上兩句,皆穆堂所用字。〕而己亦自誦琅琅,愜心貴當。凡此皆文家工候深醇,得意忘形之為,方靈皋冬烘頭腦,何足以知之?

辭中“時中之奧,希聖為徒”二語,何義門曰:

和叔自是一時負才用而未究設施之人,時中希聖,則已僭矣,子厚文精彩處,必過於抑揚,不能恰好,此所學不粹之由耳。

義門此區區數語,不期闖入聖教傳統之大藩。蓋自來儒者,無不以聖為人生不可幾及之一領域,人而輒言希聖,每號為僭,子厚則大異於是。子厚量物標尺,不出世用二字,聖言不合世用,亦應吐棄。天下無不是之聖言,子厚腦中無是設想,如《天爵論》言:庸夫與仲尼,可得俄頃而互易,義門帖括陋儒,何足以知之?

韓退之為子厚銘幽,其詞曰:“是惟子厚之室,旣固且安,以利其嗣人”,廑寥寥兩語,無論著於何人之墓,皆得通行無病。以此天下至短之銘辭,較之本篇天下之至長者,將見後者至情洋溢,言惟恐盡,昭示古今最可愛之物,無過友情,反映前者索然寡味,誦之無物,一死一生之間,無絲毫情誼可言。吾曩謂子厚墓碑,盡人皆可作,唯退之不能下筆,當時並未想到退之原無可銘之辭,在其胸中,嘻!退之誠戾癟哉。[70]

唐故尙書戶部郎中魏府君墓誌

府君者,魏弘簡也,弘簡史無傳。誌稱“居又同閈”:弘簡,吳人也,此指子厚父鎭徙吳時而言。[71]建中元年,弘簡中進士,貞元元年,舉賢良,歿在貞元二十年,年四十七,時子厚為監察御史裏行。

廉使崔衍曰:吾敢專天下士,獨惠茲人乎? 貞元十二年八月,衍自虢州刺史遷宣歙池觀察使,辟弘簡為副,茲人,指宣歙池人。

薄衣食,損車馬,凡十有餘祀,卒獲於厥心:祀,何屺瞻謂當作“事”,恐未然。文謂節省十餘年,始得從心所欲,如下文族屬位墓、娣姪會家等等。

為周賢能:《周禮》:“鄉大夫之職,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72],賢指德行,能指道藝。

君嘗三娶而卒無主婦:何屺瞻記云:“三娶而無主婦,豈亦如裴評事之未娶嫡妻耶?抑以卒為讀也。”旋又補記云:“當仍如裴之未娶嫡妻也,若嫡妻先卒,未有不書夫人某氏、後夫人某氏某氏者。”此可見義門讀書之無定見。

象物是宜:象物者,明器也。

稍後於本誌府君,別有魏弘簡者,與元稹相親善,是乃元和、長慶間一大閹,其所施為,當為子厚草此誌時所不及知。惟恐讀者兩相渾殽,因在本編下部另著《魏弘簡》一文,以示區別,不贅於此。

此文何義門指為唐格,少生氣。

永州刺史崔公權厝誌

此文廖本題作《唐故朝散大夫永州刺史崔公墓誌》,吳至父評作駢文,釗案:中且有長儷語。

《集》另有《祭崔君敏文》,蓋崔名敏,而字曰君敏也,子厚以屬吏為長官撰文,旣稱公即不得忽稱君。

尙書諱漪:天寶十五載六月,玄宗幸蜀,太子次平涼討賊,朔方節度判官崔漪,迎太子治兵於朔方。

始由右千牛備身佐環衛:《唐·百官志》[73]:左右千牛衛上將軍各一人,以千牛備身左右執弓箭宿衛。

一日不:,當是“葺”字傳寫之誤,諸韻無此字。

鐫譙四至:《漢書》注:鐫[74],琢鑿也,譙[75],以辭相責也,鐫,遵全切,“譙”一作“誚”。

司徒杜公:貞元元年十二月,以杜佑為揚州長史、淮南節度使,佑奏敏為州參軍。

異於賓僚:“異”字一本作“夷”,按“異”與“夷”一聲之轉,義皆可通。

家有禳:禳皆除疫之祭,音梗,謂梗禦未至之害。

毁焄蒿淫昏者千餘室:《禮記》:“焄蒿悽愴”[76],焄蒿,香臭之氣。淫昏,《左氏》所謂淫昏之鬼也。焄音薰。

修整部吏,黜侵凌牟漁者數百人,以付信於下,而征貢用集:共四句,為上一聯,下四句配成下一聯,即所謂長儷者也,《安南都護張公誌》,尤有更長之聯,此子厚文中特色。

銘分成四組,每組九句,共六韻,以“孰為某某”單一句起韻,其次兩句,一句一韻,其次六句,兩句一韻,此亦是子厚特調。

清河濬源:崔氏有清河、博陵二郡望,敏出清河,與崔敦詩同望,至子厚姊丈崔簡,則出博陵。二望皆源於齊丁公呂伋[77]食邑於崔始,其後支遠而分。

惟魴與鯉:崔氏清河人,故以《詩》之河魴、河鯉[78]喩之。

披草從龍:此指崔漪助肅宗用兵朔方。

克揚休命:“克”或誤“充”。

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權厝誌

子厚為崔氏一門所作文字,夥頤沈沈[79],往往同一事而辭令不一,從不犯複,然亦非有意避就,恍若瓜熟蒂落,俯拾即是。綜覽而熟精此一類文,即足見作者遣詞本領,茅坤為此文作評,“丰神[80]似可掬”五字,此亦了解文字利病者綽有心得之語。蓋多文為富,善為文者,於每一事物,慮蓄有若干表達方式,適擇其一而用之,無不如意,而還有未用者儲為後備,凡文以“選”為學,即是此理,子厚殆為此中橫行闊步之一人。昔唐有中書舍人,承詔草相蘇頲勅,中有“國之瓌寶”句,明皇以頲為瓌子,不欲犯其家諱,令改此一句,久久勅未繳上,明皇從旁窺之,僅將“瓌”改作“珍”,餘均未動,明皇一笑斥退,惜該中書出子厚前,未從子厚學得以一行萬之摛[81]詞方術云。

小吏咸死,投之荒外:按“咸”當作“減”,蓋減死遠竄也,陳少章云。

南敗蜀虜:謂元和元年破劉闢也,時嚴礪帥山南西道,崔蓋為府僚,佐礪立功,《集》中有《劍門銘》,為礪作也。

今尙有五丈夫子:簡前妻子二,柳氏子四,見於子厚文者祇六人,今處道、守訥死於海,而尙有五丈夫子,可見簡子不止六人。他姬子究有幾人?諒子厚亦不知,故子厚於《祭崔駢文》又曰:兄弟逾十,我出惟八。

鯢為祖,曅為父:陳少章云:“舊注:簡五世祖太師,子挹,國子祭酒,挹子湜,平章事,湜子鯢,鯢子曅,曅子簡。按‘太’當作‘仁’,仁師相太宗,《唐史》有傳,子挹孫湜,並見傳後,挹歷官尙書,非祭酒也。又簡祖鯢,乃挹兄參軍擢之孫,吏部郎液之子,非挹、湜後也,《宰相世系表》甚明,注皆誤。”釗按:舊注者,世綵堂本廖注也,崔氏前代中,以湜為最惡劣,湜實以諂附太平公主謀逆賜死,為崔氏羞,液僅坐湜當流,後遇赦還。子厚銘詞,著重鯢為祖者,未始非為賢者諱,而欲顯言簡為液後而非湜後之故,少章補詮闢誤甚有力。又按崔氏之曾為中書令者,乃湜而非仁師,以湜太醜,談者不期將中書令移於仁師,舊注之誤仁師為中書令,諒緣於此。

唐故萬年令裴府君墓碣

吾嘗欲每日晨起,於無人時,高聲讀此文如下一段:

始公以唯諾聞長安中,奔人危急,輕出財力,如索水火。性開蕩,進交大官,不視齒類。挾同列,收下輩,細大畢歡。喜博奕,知聲音,飲酒甚少,而工於糺謫。謠舞擊咢,纖屑促密,皆曲中節度,而終身不以酒氣加人。晝接人事,夜讀書考禮,收捃策牘,未嘗釋手,以是重諸公間。

此比之長則讀李陵《答蘇武書》,短則讀史公敘季布氣蓋關左一節[82],功效可能相若。功效者何?此等文讀過三遍之後,斗覺神清氣壯,堪應百事。

此子厚為姊夫裴封叔銘幽,情誼旣篤,而封叔生性行事,亦値得放手發抒,正如史公為項羽立《本紀》一般,不將對象寫成生龍活虎,不肯擲筆,此文應是作者愜心貴當之作。說者謂:“始公以唯諾”下,乃子厚摹倣史公筆法。儲同人[83]曰:“此作者只要寫出活封叔,與萬世人看,何嘗倣司馬子長來。”說頗近理。不謂八股老手,亦有幾分看家本領。

搜逖疑互:釗案:“搜逖”如“糾逖”一類詞,“逖”為副詞,跟上動詞,而為具有同一動作之駢語。

自開元制禮,諱去《國恤》章:高宗朝,長孫無忌等修新禮,太常博士蕭楚材等,以為凶事非臣子所宜言,時許敬宗、李義府等希旨用事,遂焚去《國恤》一章,開元二十年復修新禮,因之不改。

皆因事擥綴:釗按:擥音覽,一作“攬”,攬取之義,於本文無當。疑“擥”是“攣”字形誤,攣音聯,聯系之義,字本作聯綴,或連綴,以子厚好用“攣”字入文,如他文:“攣踠瘻癘”等,遂寫成“攣綴”耳。或曰:如君言,“擥綴”或竟是“牽綴”之誤,擥、牽亦形似,余無以答。

取一切乃已:一切,原義出《史記·李斯傳》:“請一切逐客”,《索隱》[84]:“一切猶一例,言盡逐之也,言切者,譬若利刃之割,一運斤無不斷者。”在本文,乃謂切斷所聯綴之事項,而一例從簡也,於是“一切”之原義為切斷,引申義乃簡略。

會校成要:會,大計也,《周禮》:“聽出入比其要會”,注:“要會計最之簿書,月計曰要,歲計曰會”,要,平聲。

謠舞擊咢:咢,《爾雅·釋樂》:“徒擊鼓謂之咢”,郭注[85]:“獨作之”,此謂徒擊鼓者,獨自一人擊鼓也,謠,《釋樂》亦云:“徒歌謂之謠”,可見謠舞擊咢,皆指封叔一人之動作,廖注:“咢亦歌也”,非。釗案:子厚行文,主辭達易於了解,本文“咢”字特生,以致誤解叢積。“咢”疑“考”字形近而譌,如《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泗濱之石,皆可以擊考”,擊考之云,何等爽脆?子厚無須故用生字,以矜博識。

告其叔舅宗元:何義門云:“子厚無他兄弟,歸於裴者其女兄,故稱叔舅。”釗案:子厚姊弟情長,此姊嫁裴墐,生三男喪其二,祇冢子銑奉柩,另一姊嫁崔簡,先簡十年卒。

大弁斯畢:“弁”與“卞”通。《書·顧命》:臨君周邦,率循大卞,注:大法也。

墊沃卒移:釗案:“墊沃”字連用,義微相伐,疑“墊沒”之誤。《愚溪對》:“西海有水,散渙而無力,不能負芥,投之則委靡墊沒,及底而後止。”乃明用“墊沒”字,沒、沃疊韻,形亦相近,易誤。

增我歲食,易其芋魁:此謂金人患水,稻食全荒,民惟賴芋魁果腹,封叔治水有效,民始得以歲食易之也。《漢書·翟方進傳》:“王莽時常枯旱,郡中追怨方進,童謠曰:壞陂誰?翟子威,飯我豆食羹芋魁。”“羹芋魁”者,“羹我芋魁”之省,與上“飯我豆食”相配成文。可見災無論水旱,芋魁為最先充饑之具,而漢人乃以之作羹,不似唐人如懶殘之煨食也。

又曰良能,宜力之宣:本文前云:以能增秩,此又云:良能宜宣力,此較之誌凌準墓:以能遷官,尤為用力渲染。特宗一[86]之能,為廉吏之能,封叔之能,為豪吏之能,一為篤友,一為密親,筆鋒所之,誼顯有別。

命殞在前:廖注:元和十二年十月,平吳元濟,十三年正月大赦,而墐以十二年七月卒,故云殞命在前。

* * *

[1]李華(715—766):字遐叔。趙州贊皇人。開元二十三年(735)進士,曾官監察御史。文學成就與蕭穎士齊名,世號“蕭李”。為韓柳古文運動先驅。

[2]廣津:王涯字。

[3]豐稷(1033—1107):字相之,諡清敏,明州鄞縣人。嘉祐(1059)四年進士。官至工部尚書。

[4]《與太學諸生書》:即《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見《柳宗元集》卷三十四。

[5]《論語·子罕》:“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6]《韓非子·喻老》。

[7]李聯琇(1820—1878):字季瑩,號小湖,別號好雲樓主人。江西臨川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咸豐朝官大理寺卿。同治年間主講鐘山、惜陰兩書院。著有《好雲樓集》等。

[8]“蚳鼃”句:《孟子·公孫丑下》:“孟子謂蚳鼃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蚳鼃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蚳鼃,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9]宰我之短喪:《論語·陽貨》:“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

[10]《論語·先進》:“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求,即冉有。冉有,名求,字子有。魯國人。孔子弟子。

[11]樊遲之請學稼圃:《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12]子服景伯欲肆公伯寮:《論語·憲問》:“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13]韓愈《原毁》:“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

[14]淳以避憲宗諱改名質,今本編一律仍用本名。——章士釗原注。

[15]詿誤:貽誤;連累。

[16]歐陽修《薛簡肅公文集序》:“如唐之劉柳,無稱於事業,而姚宋不見於文章。”劉,指劉禹錫,姚,指姚崇,宋,指宋璟。姚、宋,為開元名相,卻不以文章名世。

[17]《金石例》:元代潘昂霄撰。該書通考金石文字源流體例。

[18]二帝三王:指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或周武王)。揚雄《羽獵賦》:“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李善注引應劭曰:“堯、舜、夏、殷、周也。”見《昭明文選》卷八。

[19]薑塢:姚範。姚範號薑塢,著有《援鶉堂筆記》。

[20]佔畢:讀書吟誦。

[21]陳振孫曰:“《唐志》有質《集注》二十卷,今不存,然《纂例》、《辨疑》中,大略具矣。又有《微旨》二卷,未見。”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7頁。

[22]袁桷(1266—1327):字伯長,號清容居士。慶元鄞縣人。師從戴表元、王應麟。曾任侍講學士。著有《清容居士集》。

[23]張海鵬(1775—1816):字若雲,號子瑜,江蘇常熟人。清代藏書家、刻書家。所刻的《學津討源》二十集,收入經史子集各類書一百七十餘種一千四百一十卷。《學津討源》開雕於嘉慶七年(1802),成書於九年。

[24]皮錫瑞(1850—1908):湖南善化人。字鹿門,一字麓雲。舉人出身。三應禮部試未中,遂潛心講學著書。他景仰西漢《尚書》今文學大師伏生,署所居名“師伏堂”,學者因稱之“師伏先生”。著有《師伏堂叢書》等。《經學歷史》是其中一種。

[25]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說:“唐人經說傳今世者,惟陸淳本啖助、趙匡之說,作《春秋纂例》、《微旨》、《辨疑》……惟《三傳》自古各自為說,無兼采《三傳》以成一書者;是開通學之途,背顓門之法矣。”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第152頁。中華書局,2004年版。

[26]刺讞:調查定案。

[27]《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28]《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29]禹吾無間然:《論語·泰伯》:“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30]楚人殺陳夏徵舒:夏徵舒為陳國大夫,殺陳靈公,自立為陳侯。楚莊王伐陳,殺夏徵舒,立陳靈公太子午為陳君,是為陳成公。見《史記》卷三十六《陳杞世家》。

[31]殷侑:《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五《殷侑傳》:“殷侑,陳郡人。父懌。侑為兒童時,勵志力學,不問家人資產。及長,通經,以講習自娛。貞元末,以《五經》登第,精於歷代沿革禮。元和中,累為太常博士。”

[32]退之欲為之序:韓愈《答殷侍御書》曰:“直使序所注,掛名經端,自託不腐,其又奚辭?將惟先生所以命。”韓愈《答殷侍御書》見《韓愈文集校注》(四),第2216、2217頁。

[33]“寄詩盧仝”三句:韓愈《寄盧仝》曰:“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寄盧仝》見《韓愈文集校注》(二),第540頁。

[34]苞羅旁魄:謂蘊含着博大的思想。旁魄,同“磅礴”。磅礴,混同。《莊子·逍遙遊》:“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

[35]轇轕:驅馳,縱橫交錯。

[36]柳貫(1270—1342):字道傳,婺州浦江人。官至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與虞集、揭傒斯、黃溍並稱為“儒林四傑”。

[37]癸亥歲:即公元1203年,也就是金章宗泰和三年。

[38]章宗復土:指金章宗死後安葬。復土,謂掘穴下棺,以所出土覆於棺上為墳,建陵墓。此指死後安葬。泰和八年(1208),金章宗完顏璟崩,次年(1209)安葬。1209年,即後癸亥(1203)七年。

[39]中原癉於兵:癉,疲於。章宗崩後,衛紹王完顏允濟即皇帝位。蒙古成吉思汗聞知金新皇為完顏允濟,甚鄙視之,拒不受詔。從此,蒙古與金絕交,金、蒙戰爭不斷,中原疲於兵燹。

[40]又二十五年而金亡:又二十五年,指1209年後25年,即公元1234年,是年金亡。

[41]胡安國所作之《〈春秋〉傳》,斯《傳》乃對王安石而作,以安石指訾《春秋》為斷爛朝報,安國力反其說,宜不免有矯枉過正之處。——章士釗原注。

[42]尹更始,漢宣帝時汝南人,治《穀梁春秋》。——章士釗原注。

[43]兔園冊:淺近的書籍。

[44]射覆:古時的一種猜物游戲,亦往往用以占卜。

[45]見《周禮·春官》。

[46]《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47]杜預(222—285):字元凱,京兆杜陵人,西晉滅吳統一戰爭的統帥之一。功成之後,封當陽縣侯。著有《春秋左氏經傳集解》等。

[48]賈逵(30—101):字景伯,扶風平陵人。和帝時,為左中郎將、侍中。精經義,所著經傳義詁及論難百餘萬言。

[49]服虔:字子慎,河南滎陽人。漢靈帝時,曾官九江太守。作《春秋左氏傳解》等。

[50]案此是江西高伯足事。——章士釗原注。清補注:高伯足,即高心夔。高心夔(1835—1883),原名高夢漢,字伯足,號碧湄,又號陶堂、東蠡,江西湖口縣人。咸豐九年(1859)進士,兩次考試都因在“十三元”一韻上出了差錯,被擯為四等,後官吳縣知縣。曾為肅順的幕僚。工詩文,善書,又擅篆刻,著有《陶堂志微錄》。

[51]子厚之賞《穀梁子》之潔,與《太史公》之峻:柳宗元《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曰:“《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柳宗元集》卷三十四。

[52]元侯指憑言:元侯指樊澤似更妥。因楊凝為樊澤下屬,故云“毗贊”。楊凝非憑下屬,何云“毗贊”?

[53]一易、再易之田:《周禮·地官·司徒》:“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

[54]過差猶言踰等、或逾量,“惟酒後過差耳”,語本嵇康《與山巨源書》。——章士釗原注

[55]子厚《五十韻》詩,頌憑碩德偉材,無一語昭其儉德,僅消極謂:璧非眞盜客,金有誤持郎耳。——章士釗原注。

[56]《雜說》:即《孔氏雜說》,宋孔平仲撰。孔平仲,字義甫,一作毅夫(父),臨江新喻人。治平二年(1066)進士,官集賢校理,紹聖中出知衡州,有《平仲清江集鈔》、《孔氏雜說》等傳世。此處“孔平父”,誤,應作“孔平仲”。

[57]尹師魯(1001—1047):尹洙。尹洙,字師魯。河南人。天聖二年(1024)進士。繼柳開、穆修之後,提倡古文,反對浮靡的文風。

[58]朱琦(1803—1861):字伯韓,號廉甫,廣西臨桂人。道光十五年進士,官至御史,以直言敢諫聞。晚年總理杭州團練局,遇太平天國攻杭州被殺。為文宗桐城派,是桐城派在廣西的代表作家之一,號稱嶺西五大家之一。著有《怡志堂詩文集》。

[59]引文見朱琦:《書歐陽永叔答尹師魯書》。王先謙纂《續古文辭類纂》上冊,第198頁。

[60]陽城之毁白麻:《新唐書》卷第一百九十四《陽城傳 》:“然帝意不已,欲遂相延齡。城顯語曰:‘延齡為相,吾當取白麻壞之,哭於廷。’帝不相延齡,城力也。”

[61]端揆:指相位。宰相居百官之首,總攬國政,故稱。

[62]姚南菁:姚範。姚範,字南菁。

[63]李穆堂(1673—1750):李紱。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歷任廣西巡撫、直隸總督,因參劾下獄。乾隆初,起授戶部侍郎。著有《穆堂類稿》、《陸子學譜》、《朱子晚年全論》、《陽明學錄》、《八旗志書》等。

[64]維師尙父:《詩經·大雅·大明》:“維師尙父,時維鷹揚。”

[65]聿求元聖:《尚書·湯浩》:“聿求元聖,與之戮力。”

[66]《周禮·天官·宰夫》。

[67]《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王謂叔父,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

[68]汲黯臥治事:《史記》卷一百二十《汲鄭列傳》:“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上曰:‘吾今召君矣。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臥而治之’。黯即辭行……黯居郡如故治,淮陽政清。……七歲而卒。”

[69]《論語·子路》:“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70]“戾癟”字出《廣韻》,謂乖戾而乾枯也,滬諺癟三,即用《廣韻》。——章士釗原注。

[71]此可參看本編所收全謝山《河東柳氏遷吳考》一文——章士釗原注。

[72]《周禮·地官·司徒》。

[73]《唐·百官志》:此指《新唐書》之《百官志》。《舊唐書》稱《職官志》。

[74]鐫:《漢書》卷八十三《薛宣傳》:“故使掾平鐫令”。師古注曰:“鐫謂琢鑿也。”

[75]譙:《漢書》卷一《高帝紀》:“噲因譙讓羽”。師古注曰:“譙讓,以辭相責也。”

[76]《禮記·祭義》:“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焄蒿悽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

[77]呂伋:齊丁公。齊太公呂望之子,齊國第二代國君。

[78]《詩》之河魴河鯉:《詩經·陳風·衡门》:“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

[79]夥頤沈沈:《史記》卷四十八《陳涉世家》:“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司馬貞《索隱》:“服虔云:‘楚人謂多為夥。’按:又言‘頤’者,助聲之辭也。謂涉為王,宮殿帷帳,庶物夥多,驚而偉之,故稱夥頤也。”

[80]丰神:風貌神情。

[81]摛:鋪陳。

[82]《史記》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

[83]儲欣:字同人,清宜興人。

[84]《索隱》:指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劉宋裴駰的《〈史記〉集解》、唐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唐張守節的《〈史記〉正義》稱“《史記》三家注”。

[85]郭注:郭璞注《爾雅》。

[86]宗一:凌準的字。凌準為“八司馬”之一,與柳宗元友善。柳宗元《故連州員外司馬凌君權厝誌》:“君字宗一,以孝悌聞於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