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都護張公誌
此張舟誌也,全體用駢語,而如“文單環王怙力背義”云云,竟用七句相對為長聯,“公患浮海之役可濟可覆而無恃”云云,且用十句相對,其聯更長,此最為桐城派所不喜,然子厚似亦好用其所長過甚,因遭到儉腹[1]者疾首蹙額,理有固然。夫七句聯共十四句,十句聯共二十句,兩共為三十四句,以五字或六字平均計之,當在二百字弱或微強,倘誌文不長,則兩聯已占去全副之半矣,亦自於誌體非宜。
據《舊史》[2]:張舟以元和元年為安南都護,五年七月,馬總繼之,子厚此誌,在永州作,舟之葬應是元和四、五年事。舟按《世系表》[3],乃吳郡人,為德宗朝名相張鎰之族。
儲偫委積:廖注:“偫,待也,《周禮》:門關之委積以待施惠[4],委積,牢米薪蒭之總名。”陳少章曰:“否,‘偫’字《玉篇》[5]本有二訓,此應從儲具解,不當訓待”,釗案:陳說長。
文單環王:單,都寒切,廖注:“單,虜姓可單氏,後改為單氏,文單即陸眞臘,一曰婆鏤,環王本林邑,一曰占不勞,一曰占婆。”陳少章云:“《舊史》:眞臘國,其王姓剎利氏,亦曰文單國,則文單非姓也,注誤。都護奏破環王國事,見《憲紀》[6],蓋環王即文單王耳。”說宜更詳。
踐山跨海,堅其鶴列,制器足兵,潰茲蟻結:兩聯末一字,同叶一韻,而整聯遙對,駢體中此亦罕見。鶴列,《莊子》:“必無盛〔平聲〕鶴列於麗譙之間”[7],注:鶴列,陳兵也。
邕州刺史李君誌
此李位誌也,史稱貞元十九年十一月,以振武節度使范希朝為右金吾大將軍,奏位佐其府,此第一使也。其後永貞元年五月,以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節度使,鎭奉天,復奏位為府推官,斯為第二使。孰知此第二使,即出於王叔文執政之日,其率也,可能由子厚草敕命之。遽轉瞬而政變起,正士朝列一空,位不安於職,改辟為湖南都圑練判官。天造墋黷[8],玄黃[9]變色,此一顯著政象,諒無日不在子厚迴環追溯中。今忽爾為位草誌,鄭重而特書曰:“凡二使,其率皆范司空希朝”,噫嘻!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10],悠悠我思,子厚將眞不知其伊於胡底也已。
欲以貞元故事為請:“《唐·藩鎭傳》[11]: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以授叛將,護養孽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稅自私,至大曆、貞元之間,其弊尤甚,公謂貞元故事者,蓋欲擅署之也”,廖注大致不誤。須知子厚從事政治,即以削除貞元故事為職志,叔文之欲斬劉闢,即一顯明象徵,不意夙志不成,身遭竄斥,致使盜竊古人文句,點染時流碑志,仍在周旋膠漆於此一故事中,無能自脫,天何其戲弄人至如此哉?
得劉向祕書,以能卒化黃白[12]:陳少章云:“按《新史·孔戣傳》:信州刺史李位好黃老,數禱祠,部將韋岳,告位集方士圖不軌,監軍上變,捕位劾禁中。左丞孔戣請付有司,詔戣與三司雜治,無反狀,岳坐誣罔誅,貶位建州司馬。誌云就鞫,謂就逮赴鞫也”,廖注大致與此同。尋劉向以黃白殺人[13],其罪浮於乃子歆之附莽,向、歆父子之罪,竟依子厚之爰書[14]而定。
會烏夷刺殺郡吏:廖注:“‘’字諸韻無,疑是‘狺’。《楚辭》:猛烏狺,犬戎也,考之史傳,蓋是烏滸,烏滸,黃洞蠻也,一本作‘會烏滸夷叛’,即無下‘刺’字。《漢書·南蠻傳》曰:交阯西有噉人國,今滸人是也,《選》:烏滸狼䐠[15],注:南夷別名,作‘滸’是。”陳少章否定舊注:“‘’疑‘狺’誤,非是,當作‘舃滸’,見《後漢書·靈帝紀》及《南蠻傳》,又左思《吳都賦》同。按萬震《南州異物志》[16]:舃滸在廣州南,交州北,唐代屬邕管”,二說宜參證。
禁部內無敢以賊名:注稱“無”字羨,至“無”是否眞為羨字,殊未易定,蓋吾國此類句子,本有兩種說法,如俗語禁煙然,曰禁止吸煙可,曰禁止不許吸煙,人亦未嘗不瞭解。或曰:禁止不許吸煙,如算式兩負等一正,旣曰禁,又曰不許,是兩負也,兩負無異一正,是直等於開放吸煙矣。曰:文律誠然,而語習則否,蓋語習之不廢雙重否定者亦夥矣,即大文家亦不免,如劉海峯[17]之用“不欲重違”是也。〔見本編“重”字解。〕本條“無”字應否刊削,縱子厚在,恐亦難於驟定。
逖彼羣蠻:少章云:“按《詩》:逖彼東南[18],鄭箋:“逖”當作“剔”,剔,治也,今觀此句,自用鄭義。”釗案:諸本皆作“逖”,不作“剔”,不知少章所見何本。
貴州刺史鄧君誌
此誌駢文也,為桐城家所薄,鄧君諱、字亦無可考,然鄧在湖南,曾為觀察使楊憑從事,此誌即由憑之囑託而來,誼無可卻。駢文便於鋪敍成篇,文采照耀,全文以“更職於劍南、湖南、江西”一語提綱,下分三段,陳列事跡,即告完整,以藝事而論,此在《柳集》誠非高品,然林琴南賞其氣象肅穆,認為非東漢末作手莫辦,桐城狺狺[19]之吠,何取乎爾?
亭疑閱實:宋本作“考疑”,又一本作“亭擬”,按“亭疑”見《史記·張湯傳》,注云:亭,平也。《傳》又云:著疑讞事,則當作“亭疑”為是,陳少章云。閱實,謂檢閱核實,《書》:閱實其罪[20],如取與“亭疑”〔平亭其疑。〕相配,應解作檢閱其實。
盡哀敬之情,致淑問之頌:《書》:哀敬折獄[21];《詩》:淑問如皋陶[22],淑問,善聽訟也。
莅卝人錫石之地,參鳬氏鼓鑄之功:《周禮》:卝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而為之禁厲以守之。[23]又《周禮》:鳬氏為鐘,兩欒謂之銑,銑間謂之于,于上謂之鼓。[24]
然以憂慄,間於多虞,卒成耳目之塞,遂致齒牙之猾:《左》:間於憂虞,則有疾疢[25]。《晉語》[26]:獻公卜伐驪戎,史蘇占之曰:遇兆挾以銜骨,齒牙為猾,齒牙為猾,以象讒口之為害。
年極中身:《書》:文王受命惟中身[27],中身,年五十也。
呂侍御恭誌
文有不待求而自作者,如子厚之誌呂氏諸子是。
子厚與呂氏論交,為世詬病,直以敬叔為裴延齡壻故。尋唐世婚姻,率基父命,兩父之意志不通,則幾於無姻聯可講,果也,呂渭貞元十三年為禮部尙書,知貢舉,擢延齡子操居上第,會入閣,遺私謁之書於廷,經人舉發,罷黜為湖南觀察使。據此,呂、裴兩世姻舊,固結而不可解,為呂氏之友者宜如之何?夫子厚先與化光論交,於學於政,無不虛左以待此友,而謀國大計,似尤傾服化光備至,貶官後有加無已,以至衡岳摧峯而止[28],如敬叔者流,子厚直弟畜之而已。夫陽城者,子厚所拜倒者也,城以論裴延齡觸德宗怒,將加城罪,此天下無不聞,而子厚作《遺愛碣》,廑廑以“廷諍懇至”,“帝尤嘉異”等句,囫圇過去,不曾提到所擊奸佞為何人。至於敬叔此誌,則又顯書“妻裴氏,戶部尙書延齡女”,詞句之一出一入,子厚之命意果何在乎?以吾揣之,當時呂不能絶裴氏之親不認,柳亦不能因裴而斷呂不交,形勢犂然,無可疑者。
恭字敬叔,他名曰宗禮:恭之他名,史傳及《世系表》並不載,唯見韓子《韋丹誌》[29]文云:從事東平呂宗禮是也,陳少章云。
相國尙書鄭公遮留:元和五年三月,以故相禮部尙書鄭絪為嶺南節度使,至元和八年,恭去桂州,絪留為府判官。
祔葬於大墓,款志:按《凌準墓後志》,有祔墓刻志語,此“款”字宜作“刻”,“刻志”二字句絶,陳少章云。
唐故嶺南經略副使御史馬君誌
題標銜甚大,其實乃一無官守之人,無官不作,亦無官可作,文一面立大功勛,一面不問外事,兩皆寫得淋漓痛快。蓋馬為從弟宗一妻父,子厚以斯誼為誌墓,因得一如其意揮灑,文中用“凡”字六,“皆”字亦六,其平生曾盡力處,如羣山倒影,臨流盡見,恨不得使馬君生前讀之。
命於守龜,祔於先君,食;卜葬明年某月庚寅,亦食:食者,以墨畫龜,然後灼之,兆順食墨,則為吉也。
凡所嚴事:御史中丞良,蔣注[30]謂邕州節度使趙良金,陳少章非之,謂良姓李,出宗室越王房之裔,為桂府都督。司徒佑,嶺南節度使杜佑。尙書冑,蔣謂江西觀察使戴冑,少章亦非之,謂“戴”當作“裴”,戴冑乃貞觀名臣,相去懸絶。尙書伯儀,荊南節度使張伯儀;尙書昌,嶺南節度使趙昌。
以謀叶平哥舒晃:大曆八年九月,循州刺史哥舒晃反,十年十一月,江西觀察使路嗣恭討平之。
今年至慮耗:年至者,本文謂七十當致仕,實則年至並無一定年限,自以為老當致仕,即為年至,柳文屢如此用,至他本作“志”,誤。慮耗,思慮耗竭之謂。
唐故安州刺史兼侍御史貶柳州司馬孟公誌
子厚非親故而為人誌墓殊罕,茲篇其一。
書九篇,為善狀一篇:善狀者,行狀也,“為”字疑“與”字之誤,“與”字草法近“為”。
桓王司馬:“桓”一作“柏”,以《新史·宗室世系表》考之,無桓、柏二王之封,當是恆王之誤。恆王瑱,明皇少子也,《表》雖不著其嗣封之子姓,然元稹之兄秬,嘗為恆王參軍,則傳封之遠可知,《表》偶闕耳,陳少章云。
為左神策行營先鋒兵馬使知牙:按知牙即押牙,唐代方鎭,都押牙亦稱都兵馬使是也。
公嘗佐魏公平襄陽,靖梁州:按平襄陽,謂討梁崇義,靖梁州,謂鎭山南,注皆未及,亦少章云。
魏公弘大恢奇,公能以任軍政:此“魏公弘大恢奇”,絶句,“公能以任軍政”上,應補一“奇”字,此羅振常[31]所發見,是。
政出一切,吏以文持之,故貶:從來將帥立功在外,朝廷以文墨吏持其短長,為國家最大粃政,可能至於亡國,僅僅屈抑功臣,猶在其次。銘辭又云:“昔者雲中,六級下吏,公刺於安,法亦可議”,昔魏尙為雲中守,擊虜有功,以上功差六級下吏[32],此漢文[33]墨守文法之笑柄,可見常謙刺安州被議,實亦無可議者,此均意在文外。
墨非從利:廖、蔣兩注,皆無所釋,陳少章補注如下:按《左傳》:子墨衰絰,杜注:晉襄公以凶服從戎,故墨之。[34]又《禮記》:子夏曰:金革之事無辟也者,非歟?孔子曰:吾聞之老聃曰:昔者周公[35]伯禽有為為之也,今以三年之喪從其利者,吾弗知也。[36]“墨非”句必兼引《傳》、《記》釋之,文義乃明。
連州員外司馬凌君權厝誌
一
凌準為八司馬之一,又與子厚同研討陸先生《春秋》大義,陸所著《微指》、《辯疑》、《集注》等書,子厚即於準處得之。〔見《答元饒州論〈春秋〉書》。〕觀《集》中《哭凌員外》詩云:“念昔始相遇,腑腸為君知,進身齊選擇,失路同瑕疵”,此兩人固自志同道合、貫澈初終之友,誌雖平平寫去,讀之者無不覺其聲淚俱下、同感激動云。
博陵崔君者,子厚姊丈崔簡也,簡刺連州時,正値凌被降到連。為老氏者,雖不明揭為何人,以情與勢推之,殆即子厚自承。蓋凌在此時,已孤身羈拘,親舊斷絶,所謂執友在近者,惟子厚一人,除子厚同道人外,將誰與聞凌之身後事者?子厚作誌,寫到“夫人高氏在越,孤四人,南仲、殷仲在夫人所,未至”;銘辭旋稱:“能知命,無怨毒,罪不泯,死猶僇”,辭情激越,不知濺淚何許!
是州之南有大岡,不食:不食,本《禮記·檀弓》:“子高曰:我死,則擇不食之地而葬我”,注:謂不耕墾之地。
泚涇之亂:建中四年十月,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反,推朱泚為主,準時為邠寧掌書記,以謀佐其節度使韓遊瓌破賊有功。
邇臣議秘三日:所謂邇臣,指俱文珍等一派權閹,猶劉夢得所稱“貴臣”,此在後幅第二則有較詳說明,不贅於此。
吏尙書,徒隸肅:凌為都官員外郎,《唐·百官志》[37]:都官掌配徒隸,又《哭凌》詩亦曰:“徒隸肅曹官”,陳少章云。釗案:八司馬中,以凌準最有綜理庶政、整飭官常、經邦給用、如烹小鮮之雄才大略,王介甫稱八司馬為天下奇才,當然於凌準本領,有所窺見。
二
子厚所為《故連州員外司馬凌君權厝志》有云:
德宗崩,邇臣議秘三日,乃下遺詔,君獨抗危詞,以語同列王伾,畫其不可者十六、七,〔釗案:此謂邇臣所擬發喪計畫,中有十之六、七,凌準以為不可。〕乃以旦日發喪,六師萬姓安其分。
吾所得《柳集》本,有人於右文眉批云:“伾、文罪狀,著於此矣”,茲乃以邇臣與王伾幷為一談,殊不知邇臣自邇臣,王伾自王伾,邇臣者,俱文珍之流也,王伾則與王叔文連同一氣,二者利害絶相反,何能對大事主張一致?尋德宗殂落之頃,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等,被召至金鑾殿草遺詔,諸奄當眾宣稱:“禁臣議所立,尙未定”,以衛次公等堅持不同意,順宗始得即位。由此可見:邇臣主秘喪三日,其為取得時間,在順宗以外別議所立,毫無疑義。夫察之於內也,凌準之抗危詞於同列,不期而與鄭、衛等之抑亂謀於小殿,適形偶合,而觀之於外,準建言僚寀,其情私,鄭、衛宣言廣眾,其道公,質劑公私之間,史臣因得襮其一而寢其二。於斯倘無柳《誌》流傳,將見準之矢忠唐室、獨見其大之處,無由與天下後世人以共見。噫嘻!永貞變起,羣閹當道,詭譎萬端,其中作意隱秘之迹,不知凡幾,而茲不過一例耳。
所謂隱秘云者,如諸奄謀去順宗,至所欲輔立者為誰?史中一無痕迹可查。《新》、《舊書·德宗順宗諸子列傳》,兩代共三十餘王,而行事全不載,唯舒王誼稍有迹相可疑,事已別錄,不贅於此。李忠言、牛昭容,與伾、文顯通聲氣,閹必殺之以滅口,而史無一字及之。德宗以癸巳崩,越十日癸卯,順宗朝百官於紫宸門,又越二十日甲子,順宗御丹鳳門,宣詔大赦,尤其近者,大行發喪,即日甲午,為安定人心計,太子儼然衰服,見百寮於九仙門,是其非狼疾一步行不得,顯然可見。顧何以德宗彌留,泣涕漣如,求見太子一訣,而太子不前?蓋德宗之不獲見太子誦,猶隋文帝之不獲見太子勇,勇之不至,非勇之自不至,而別有阻之者,惟誦亦然,而誦之然也,在史一無露列。凡此種種,不得謂非載筆者有意為之。
三
子厚於八司馬中,當然夢得最相契,安平〔韓泰〕、宣英〔韓曄〕亦累致聲,李致用〔景儉〕作《〈孟子〉評》,頗有賞奇析疑之雅,惟陳諫、程异兩人,不聞聲及。至凌準者,旣有誌文,復作挽詩,殆是子厚最為心服之友也,詩如下:
哭連州凌員外司馬
廢逐人所棄,遂為鬼神欺,〔永貞元年十一月,謫連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才難不其然[38]?卒與大患[39]期。〔大患謂死。〕凌人古受氏[40],吳世夸雄姿,〔《周禮》:凌人掌冰,吳凌統[41]為偏將軍。〕寂寞富春水,英氣方在斯。〔準,杭州富陽人。〕六學誠一貫,精義窮發揮,著書逾十年,幽賾靡不推[42]。天庭掞高文[43],萬字若波馳。〔指擢崇文館校書郎事。〕記室征西府,宏謀耀其奇,〔指建中初,準佐韓遊瓌事。〕輶軒[44]下東越,列郡蘇疲羸,〔指為浙東觀察判官。〕宛宛凌江羽[45],來棲翰林枝。〔指召為翰林學士。〕孝文留弓劍[46],中外方危疑,抗聲促遺詔,定命由陳辭。〔指德宗崩,邇官議秘喪五日[47],準語同列王伾,陳其不可。〕徒隸肅曹官,征賦參有司,〔準自翰林參度支,調發出納。〕出守烏江滸,〔準坐黨先出為和州刺史,烏江即和州。〕老遷湟水湄。〔由和州降連州司馬,湟水,連州也。〕高堂傾故國,葬祭限囚羈,仲叔繼幽淪,狂叫唯童兒,〔準母卒於家,準不得歸,二弟繼死。準有二子。〕一門旣無主,焉用徒生為?舉聲但呼天,孰知神者誰?泣盡目無見,腎傷足不持,〔準哭母失明。〕溘死委炎荒,臧獲[48]守靈帷。平生負國譴,骸骨非敢私,蓋棺未塞責,孤旐凝寒颸[49]。念昔始相遇,腑腸為君知,進身齊選擇,失路同瑕疵。本期濟仁義,今為眾所嗤,滅名竟不試,貰義安可支?〔“貰”原作“世”,“世義”字生難解,“世”應是“貰”之殘闕字。貰義者,謂口唱大義,無法實施也。子厚詩對仗最工,絶少半個字不對,必“貰義”然後可對“滅名”。[50]〕恬死百憂盡,苟生萬慮滋,顧予九逝魂,與子各何之?我歌誠自慟,非獨為君悲。
一詩等於作傳一篇,細大不捐,情文相生,信是子厚切理饜心之作。子厚一生敦篤友誼,捍衛國家,稱心而談,聲淚俱下。
四
子厚《哭凌準》詩:“恬死百憂盡,苟生萬慮滋”,何謂恬死?何謂苟生?吾因而深有所感如下:
晚清常州學派,有趙烈文[51],字惠甫,為學博而能約,兼通吏治,在戎幕久,而為文不染桐城惡習,能卓然自成一家。吾觀有人錄其《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曾記事曰:
六月二十日初鼓後,師[52]來談,言京中來人說: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余曰: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師蹙額良久曰:然則當南遷乎?余曰:恐遂陸沈,未必能效晉、宋也。師曰: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余曰: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師曰: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君輩得毋以為戲論?余曰:如師身分,雖善謔,何至以此為戲?然生死命定,不可冀求,樂死之與倖生,相去無幾,且師亦當為遺民計,有師一日,民可苟延一日,所關者大,而忍恝然乎?
右一紀載,東南傳誦在口,視同劉伯溫之預言,並有人從同治六年,數至宣統三年,得四十五載,以成數言,亦差合於五十年之預計。然惠甫所謂樂死,衡之子厚恬死如何?所謂倖生,又比於苟生奚若?晚唐、晚清之際遇不同,柳、趙兩家憂生念亂之感想,亦不能不微異,然抽心一爛,方州瓦解,〔按“抽心”或疑作“軸心”,然百年前,詞滙中猶無“軸心”一語。〕說通萬變,何有於五十年、百年之差乎?校柳作時,略略辜較如此,細加紬繹,願俟更端。〔釗案:文中所謂師者是何人?讀者當沈思自得。〕
祈死者,從來憂國之士,盤根錯節,鬱不得通,一轉而情急思遁,圖一了百了之所為也。古有咸彭[53],中經范文子[54]以逮屈原,所志或遂、或不遂,大抵相去不遠。夫同治丁卯,在顛覆南京後,未届三年,為之帥者[55],自傷手扶異族,屠戮同種,而遺民流離,顛沛益甚,因不期而發為日夜望死之歎。究之此一死者,祗不過如俗所云:“眼不見為淨”已耳,謚之為恬,未必眞恬,號之為樂,樂於何有?趙烈文知其然,從而大吼一聲,謂樂死、倖生,相去無幾,蓋歷史為鐡板注脚,凡箇人之思致,不論激隨舒憤,都絲毫轉動不得。由此可見:人生之百憂萬慮,與歷史並不一致,而亦未始絶不一致,凡此烈文見之瑩矣,而徒使子厚為弔死友而苦心吟詠,似猶不免徘徊於心物兩元之間,魂九逝而靡所之,曷勝太息?
故嶺南鹽鐡院李侍御誌
此李澣誌也,澣與故沂州刺史福,族誼如何不可知,以本文附屬於寧、岐為族,以下有脫文故。
涼武昭王名暠,字玄盛,唐高祖李淵之七世祖也。寧王於玄宗為兄,岐王為弟,天寶中皇弘國牒一詔,天下之李氏之得籍宗正者,始無法核計。
南中蔡四句:南中蔡,指元和十二年十月平蔡州,北服趙,指十三年四月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以德、棣二州歸朝,西走戎,戎,吐蕃也,東討齊、魯,謂剷平李師道。
君以試大理評事佐荊南兩稅使,督天下諸侯之半:荊謂荊州,南指交州,下文“于荆于交,關石是鈞”可證。或謂此當於“佐荊南兩稅”絶句,“使”字屬下,機緘所在,方顯得評事調運軍食之特殊勞勩,說亦可通,然各本大抵於“稅使”連讀。
以能遷官:謂以功能越級而遷官,與《衡州刺史呂公誄》:“以陟為衡州”為一類句子,乃作者故意特寫。
以介厲敦勤為率羣吏先:別本無“率”字,是。
冀施於大,以盡其有:此關目語也,子厚平生大志願,特偶爾借題發揮。
儲同人評此文云:“首書特恩甚莊重,佐稅亦常員耳,推本天子誅伐四出,踔厲發皇,以張大其閥,尤得司馬子長之髓。”同人平日評論,都覺頭巾氣[56]重,而此評則否。蓋本誌是一大題目,凡大題目入大手筆,每不期身厠其中,隨意舒寫,說得活靈活現。如“冀施於大,以盡其有”二語,是說人抑自道,幾於覺察不易,此必太史公為項羽寫鉅鹿之戰等筆,始能達到此一化境。子厚原有此種本領,而文在元和十四年寫成,距易簀[57]之期彌近,而文情斐亹[58]乃爾,如此縱橫綴述之才,古來眞無幾人。
* * *
[1]儉腹:腹中空虛。比喻知識貧乏。
[2]《舊史》:《舊唐書》卷十四《憲宗紀上》:“戊戌(元和元年)以安南經略副使張舟為安南都護、本管經略使。”
[3]《世系表》:《新唐書》卷七十二下《宰相世系表》。
[4]《周禮·地官·遺人》。
[5]《玉篇》:字書,南朝梁、陳時期顧野王撰。體例仿《說文解字》。
[6]《憲紀》:《舊唐書》卷十四《憲宗紀》:“安南都護張舟奏破環王國三萬餘人”。
[7]《莊子·徐無鬼》。
[8]天造墋黷:天造,指皇帝。《新唐書》卷一百二十三《李嶠傳》:“今文武六十以上,而天造含容,皆矜恤之。”墋黷,渾濁不清貌。天造墋黷,指永貞時期政局不穩,情況複雜。
[9]玄黃:天地的顏色。玄為天色,黃為地色。指天地。
[10]左之左之:語出《詩經·小雅·裳裳者華》。
[11]《唐·藩鎭傳》:《新唐書》卷二百一十《藩鎮魏博列傳》。
[12]黃白:道家煉丹點化金銀的法術。
[13]劉向以黃白殺人:劉向得《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劉向獻於朝廷,言黃金可成。費甚多,方不驗。劉向下獄當死,其兄贖之。見《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附劉向傳》。
[14]爰書:古代記錄囚犯供辭的文書。後用以指判決書。
[15]左思《吳都賦》:“烏滸狼䐠,夫南西屠。儋耳黑齒之酋,金鄰象郡之渠”。《昭明文選》第五卷。
[16]《南州異物志》:萬震撰。其體例是“每物各為一讚語,而別以散文詳釋其形狀”。見邱澤奇:《漢魏六朝嶺南植物“志錄”考略》,《中國農史》1986年第4期。萬震,三國時期吳國丹陽太守,其生平、籍里不詳。
[17]劉海峯(1698—1779):劉大櫆。劉大櫆,安徽桐城人,字才甫,一字耕南,號海峰,黟縣教諭。
[18]《詩經·魯頌·泮水》:“桓桓於征,狄彼東南。”
[19]狺狺:犬吠聲。比喻議論中傷之聲喧嚷。《後漢書》卷八十下《趙壹傳》:“雖欲竭誠而盡忠,路絶嶮而靡緣。九重既不可啟,又羣吠之狺狺。”
[20]《尚書·呂刑》:“墨辟疑赦,其罰百鍰,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
[21]《尚書·呂刑》:“哀敬折獄,明啟刑書胥占,咸庶中正。”
[22]《詩經·魯頌·泮水》:“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
[23]《周禮·地官·卝人》。“卝”,今作“礦”。
[24]《周禮·冬官考工記·鳬氏》。
[25]《左傳·哀公五年》:“二三子間於憂虞,則有疾疢。亦姑謀樂,何憂於無君?”
[26]《國語·晉語一》。
[27]《尚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
[28]衡岳摧峯:柳宗元《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衡嶽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
[29]韓子《韋丹誌》:指韓愈的《唐故江西觀察使韋公墓志銘》。《韓愈全集校注》(四),第1851頁。
[30]蔣注:蔣之翹注。
[31]羅振常(1875—1942):字子經,又字子敬,號心井、邈園。浙江上虞人,僑居淮安,羅振玉之弟。設“蟫隱廬”以藏書,遇有宋元精刻、名家抄校等均加以收藏。精於校勘,於版本源流,文字異同、收藏變遷皆詳為稽考。
[32]昔魏尙為雲中守:事見《史記》卷一百二《張釋之馮唐列傳》。
[33]漢文:漢文帝。
[34]《左傳·僖公三十三年》:“遂發命,遽興薑戎,子墨衰絰。”杜預注:“晉文公未葬,故襄公稱子,以凶服從戎,故墨之。”
[35]周公:多本作“魯公”。
[36]《禮記·曾子問》。
[37]《唐·百官志》:指《新唐書·百官志》。
[38]才難不其然:《論語·泰伯》:“才難,不其然乎!”何晏集解:“孔曰:人才難得,豈不然乎?”
[39]大患:《老子》第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又何患?”大患,謂死。
[40]凌人古受氏:《周禮·天官·凌人》:“凌人,掌冰。”此述凌姓之由來,乃受氏於古官,以官名為氏。
[41]凌統:事見《三國志》卷五十五《凌統傳》。
[42]幽賾靡不推:幽賾,幽深奧妙。《周易·繫辭上傳》:“探賾索隱,鉤深致遠。”推,《淮南子·本經訓》高誘注:“推,求也。”
[43]天庭掞高文:天庭,天帝的宮廷。揚雄《甘泉賦》:“選巫咸兮叫帝閽,開天庭兮延羣神。”此指宮廷。掞,同“燄”,光耀。左思《蜀都賦》:“摛藻掞天庭。”
[44]輶軒:古代使臣乘坐的一種車。又指使臣。
[45]宛宛凌江羽:宛宛,《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宛宛黃龍,興德而升。”《索隱》:“胡廣曰:屈伸也。”此狀鳥之迴旋翻飛貌。凌江羽,喻凌準。
[46]孝文留弓劍:孝文,指德宗。《舊唐書》卷十三《德宗紀》:“群臣上諡曰神武孝文,廟號德宗。”留弓劍,《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䫇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餘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䫇,龍䫇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䫇號,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此謂唐德宗升遐去世。
[47]五日:《故連州員外司馬凌君權厝志》作“三日”。
[48]臧獲: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49]孤旐凝寒颸:旐,黑色魂幡,出喪時為棺柩引道用。颸,風。
[50]王國安《柳宗元詩箋釋》:“按:此篇古詩也,兩句未必相對,章說未是。”
[51]趙烈文(1832—1893):字惠甫,號能靜居士,江蘇武進人。曾入曾國藩湘軍幕府,師從曾國藩,深受曾器重。同治時官直隸州知州。
[52]師:指曾國藩。
[53]咸彭:當為彭咸。王逸《〈楚辭〉章句》:“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
[54]范文子:春秋時期晉國大臣。《左傳·成公十七年》:“晉范文子反自鄢陵,使其祝宗祈死,曰:‘君驕侈而克敵,是天益其疾也。難將作矣!愛我者唯祝我,使我速死,無及於難,范氏之福也。’”
[55]為之帥者:指湘軍統帥曾國藩。
[56]頭巾氣:指讀書人的迂腐習氣。
[57]易簀:更換床席,指人將死。
[58]斐亹:文彩絢麗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