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問

曹子桓[1]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善哉言也!然言祇得半而近似,其他一半,則在各以所短,詆人所長。如宋以後之古文家,騷賦未嘗用功,儷語不解下筆,此明明所短也,而對他人之長於是者,則極意詆誹,至屏其文不觀,並戒他人觀之,此一褊狹惡習,清桐城家尤甚。以柳文言,夫子厚固稱為橫行綴述之場、千古一人之人也,而試從八大家古文中尋討柳文,亦止於論著文字、及山水記若干首而已,如《晉問》等騷賦大篇,一字也見不到。甚至以偏嗜柳文自命者,亦幾不知辭賦有裨輔古文之功用,遇有稍帶江左氣習之碑版文,往往以駢體二字妄予批斥,嫌為宂贅,吾其奈之何哉?

《晉問》,七體[2]也,自枚乘《七發》而後,繼之者如傅毅[3]《七激》、張衡《七辨》[4]、崔駰[5]《七間》[6]、馬融《七廣》、曹植《七啓》、王粲《七釋》、張協[7]《七命》、陸機《七徵》等,益以其他不知名者,何啻百十家?子厚《晉問》,起於有唐,究何所損益於多少之數者?而不然。蓋以子厚之才、之學,固非肯為人云亦云之文者也,識者[8]謂:《晉問》雖用七體,而超然別立機杼,激越清壯,漢、晉間諸文士之弊,於是一洗。王鏊[9]《長語紀聞》:“柳子《晉問》,准枚乘《七發》,然未嘗似之”,濟之捉搦子厚命脈,頗能相賞於牝牡驪黃之外。嘗攷對偶句語,《六經》所不廢,此體雖尙駢儷,然辭意變化,與全篇四六不同,自柳子後,作者未聞云云,此自洪景盧《隨筆》以來,人無間言,嘻!學者亦憚研討此類文辭之繁縟而不樂為耳,然舍此將何足以知柳子哉?

蘇子瞻晚年,序事文多法子厚,〔此呂居仁[10]語。〕至於辭章,則以欣賞陸敬輿唐體四六而止,一涉子厚激越清壯如《晉問》諸作,則深謝不敏,步趨未遑。子瞻有《諭姪帖》謂:“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汝只見爹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學此樣,何不取舊日文字,看高下抑揚,如虎蛇捉不住?當且學此”,此帖亦殊有味,然不期透露此老弱點。蓋子厚《晉問》,與吳武陵相對語,乃成於貶永後期,非少作也,而看來辭條豐縟[11],氣象蓬勃乃爾,可知文字深功,定能貫澈初終,無間老少,子瞻諭姪,毋乃英雄欺人?

文由吳武陵設問,次第以晉之山川、兵器、良馬、美材、魚鹽,以及文公霸業、帝堯故都為對,蓋晉人言晉事,形勢便利,利害迫切,都無過於是。晁補之嘗取此附《續〈楚辭〉》,而繫以辭曰:“枚乘《七發》,以微諷吳王濞毋反,《晉問》亦諷時君薄事役而隆道實”,子厚有知,當不能不認為推見至隱云。

騰倒䭿越:䭿音佚,馬足疾也。

撼干:音憾,撼疊韻,干雙聲,撼言雷之轟,干言風之努,皆動貌。

皆晉人之籍也:籍或作藉,籍,記也。

為棘為矛,為鎩為鉤,為鏑為鏃,為□為鍭:晏本[12]少一字,宣獻本[13]無“為鏃為”三字,然少一字能配成四句,蔣本空一格,是。

乃使跟超掖夾之倫:跟,足根也,“韓卒超足而射”,見《戰國策》[14]。

先軫曰:師直為壯,曲為老:語本子犯[15],言先軫,恐誤。

若雪山冰谷之積,——若旌旃旂幟之煌煌,——若海神駕雪而來下,——若兵車之乘凌,——若螭龍之鬬:唐應德[16]曰:此篇文字,翻空處全在數箇“若”字,增許多光景。

攢之如星,奮之如霆,運之如縈:應德曰:“如”字增光景,與“若”字同。

浩浩奕奕,淋淋滌滌,熒熒的的:應德曰:又在疊字上增許多氣勢。

恃險與馬者,子不聞乎?故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是不一姓,請置此而新其說:《左·昭四》:恃險與馬,而虞鄰國之難,是三殆也。九州之險,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馬之所生,無興國焉,恃險與馬,不可以為固也。唐應德曰:子厚論馬之文,大概與畫馬相似,畫馬者必先有全馬在胸中,若能積精儲神,賞其神駿,久久則胸中有全馬矣,信意落筆,自然超妙,所謂用筆不分,乃凝於神者也。山谷詩云:李侯畫骨亦畫肉,筆下馬生如破竹[17],看來此文亦無絲毫走作,可謂筆下馬生,非想像杜撰者。

類秦神驅石以梁大海:《三齊略記》[18]:秦始皇作石塘,欲過海觀日出處,于時有神人能驅石下海,城陽一山,石盡起立,嶷嶷東傾,狀似相隨而去,云石去不速,神人輒鞭之,盡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猶爾。

乃下龍門之懸水:蔣之翹曰:按《淮南子·道應訓》:翟煎對惠王曰: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助力之歌也,近代[19]王維楨[20]云:頃者自關中來,渡於孟津,見有轉大木於河滸者,前呼輿謣,後皆應之,木翩然如馳焉,二說可互參。〔按“邪許”與“輿謣”,都為當時舉重助力者發音如是。〕

且虒祁旣成,諸侯叛之:《左·昭十三》:晉成虒祁之宮,諸侯朝而歸者,皆有貳心。杜注:虒祁在絳西四十里,臨汾水。孫子虛曰:子厚作《晉問》,凡所引吳起、先軫、魏絳、虒祁之類,皆不脫晉事,此篇全憑此數處,轉換精神。按孫樓,字子虛,常熟人,嘉靖舉人,有《百川集》。

《晉問》至此,乃賦捕魚盛況。王荊石[21]曰:

《七發》皆自小而大,今兵馬宮室,俱未當客心,而乃瑣陳魚鱠,失次第矣。

鄙哉荊石之用心也。《晉問》雖七體,子厚著筆,何嘗視七體為規矩準繩,《左氏》譏公矢魚於棠[22],此亦示國君之嗜好在是耳矣,豈計所陳之大小輕重哉?

查夏重曰:

柳子厚《晉問》:大罟斷流,修網亙山,罩罶罣,織紝其間。按“罣”字訛,當作“罜”,《廣韻》音獨,魚罟也,《西京賦》:張九罭,布罜,此其證也,今刻本皆作“罣”者訛。

據此足見夏重讀書之細心,從來注家未注意到此。

魏絳之言曰:近寶則公室乃貧:《左·成七》: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鹽,韓獻子曰:山澤林鹽,國之寶也,近寶公室乃貧。據此,“近寶”一語,出韓獻子,引作魏絳誤,方苞曾資以攻柳[23]。

若是可以為民利也乎:洪景盧曰:子厚褒稱晉文勳業,終不若孔、孟括以一言,曰譎而不正[24],曰無道桓、文之事者[25],然以晉人而誇示晉之事功,不得不煩悉而張大之,理固然也。

彼霸者之為心也,引大利以自嚮,而摟他人之力以自為固,而民乃後焉:釗案:此數語包孕至廣,即至二十世紀末期,人人了解窮變變通之公例大法,政潮汹湧向上,歐洲標榜全民之霸者,用心之頑梗不化猶若是。“摟”義出《孟子》[26],此處用得妙,入今人耳,猶響若洪鐘,按之於事亦極切。

此堯之遺風也:唐應德曰:按朱晦翁謂:唐地土瘠民貧,勸儉質樸,深憂遠思,有堯之遺風,則子厚所稱儉嗇善讓,憂思畏禍者,未必無也;而張南軒[27]則謂:堯之遺風,只是儉而用禮一事,亦不必事事稱有遺風,觀者詳焉。

陶宗儀《文章宗旨》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前極宏侈之規,後歸簡約之制,必稱典謨訓誥之作終焉”,然亦止於形式如此而已,效或僅及一時,義或只關一事,如《羽獵》不過戒作禽荒[28],勸吳王濞惟欲防止兵亂[29],都不如子厚《晉問》之制義宏大,收效深遠,試觀假藉吳子之口,說如下大義:

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於己,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此幾與《禮運》:“大道之行也”一段[30],精神一致。夫子厚之草斯文,距今千餘年矣,以“服其教而便於己”一語而論,此千餘年間,曾不聞何時政效獲致於是,即上溯子厚以前史册,以至唐虞三代,亦不見有何政例,吻合於斯,不知子厚當時何以孕育此一烏託邦之理想,大書深刻於此楚體文字?王安石曩論商鞅,謂諸君毋反鞅矣,鞅能令政必行。夫商鞅之令,墾草、力戰而已,獷悍何足道者?民從其令,並無一人心服,以云便也,便於國而大不便於己,究其極也,亦並不便於國,夫天下安有國亡而自認為便者哉?即令反鞅之為,而行一時善政,時且號為天下盛世,而國內等威在望,層層盪決,民疲奔命,事不終日,政凡便於甲乙,即不便於丙丁,抑便於王公,即不便於輿臺。天下之生久矣,雖日進於治,未聞服其教而便於己,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賦謂賦稅,力謂力役。〕民利而民自利,如子厚所云云者。倘其有之,天下將安從得亂?五千年來,固絶無此政象,復絶無此政想,而致力於實行,顧子厚竟於身家貶竄之餘,經史沈酣之際,忽爾滋生願力,造設平世,直至一千一百四十八年之後,〔從元和十年算至一九六三年,正得此數。〕以黨羣之齊心戮力,始臻此勝境而逾之:國內六億舜堯,利欲衰歇,風化簡淨,訟獄衰息,令行於通國而無不達,事不涉於貪黷而人亦不敢犯,人人服國之教,懍長上之言,漸習慣成自然,而人眞以為便於己。嗚呼子厚!誰為為之?孰令致之?吾人曩誦習於所稱典謨訓誥之陳羹土飯,而一旦拍案大叫,以為得未曾有,今方萌始,而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則正朗讀《晉問》終篇頃也。

《晉問》之卒章,歌頌唐堯之遺風,謂致太平必以堯為準,夫準者何也?簡而舉之,一尙儉,一克讓,循循縮縮,兩言而已。言雖甚約,而實大聲宏,千載猶聞其音,特音祇潛通於明者,而稍諳理道,若芒若昧,如南宋偽道學朱晦菴、張南軒者流,雖聞其聲,不辨其力,不克領天下趨於一嚮,而政終不舉。〔朱、張語詳右幅。〕迨有明末季,寧都魏氏深通治道,知國家之由盛逮衰也,每一代都有盤古、中古、叔季之別,樞紐則以俗之巧詐浮靡、而不能守樸司其升降。說倡自季弟和公[31],而叔兄勺庭[32]和之,勺庭以謂:為政至於俗成,藹然士君子之風,如唐魏之勤儉,鄒魯之文學,可得保存不壞。此兄弟間之百年大計,全與子厚《晉問》卒章所稱各點,翕然相合,尙儉者唐魏也,克讓者鄒魯也,易堂講誦,如與千載前之柳、吳問答,謦欬[33]相通: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34]焉,而平陽[35],堯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36]之度,故其人至于今儉嗇,有溫恭、克讓[37]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讓,有師錫[38]、僉曰[39]、疇咨[40]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謀而深,有百獸率舞[41]、鳳凰來儀[42]、於變時雍[43]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44]、儆戒[45]之訓,故其人至于今憂思而畏禍,有無為、不言、垂衣裳之化[46],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堯之遺風也,願以聞於子,何如?吳子離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聞也。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善,其道不鬬,謀則通於遠而周於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於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動以堯為準,先生之言,道之奧者,若果有貢於上,則吾知其易易焉也,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賜。

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可謂一語破的,徵諸今日而益信,果也,公曆二千年微弱之今日,人民中國,突起於亞洲之一角,芟除廓清其氣運,而創建新機構,已乃如叔季之返為盤古。然倘不標揭勤儉,盡力相持,盤古之降而中古,而叔季,以復於初,不啻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夫國家之機運,如此其脆弱而可畏也,將古為今用之謂何?敢不兢兢業業,杜漸防微,本柳先生之明鑑,照澈世道治亂之源,克勤克儉,堅確勿失,使古今中外治亂相尋之象,不於吾國重演,凡前此小人、盜賊弑逆、烝報、殺戮之禍害,一去而不復還也哉?二魏之守樸論,別見本編[47],不贅於此。

《晉問》,七體也,光緖乙未,元和江標[48]主湖南學政,富文采,古場以“七通”發題,時吾年十四耳,天未明入場,江訝吾幼,手批堂字於卷頭,吾乃面學政而草此文,自鳴得意。然生平作七體止此耳,非惟己不為,亦不見同時作家為之,至枚乘以還逮乎明末,作者蠭起,多至不可勝數。昔蘇子瞻論封建,謂自子厚論出,而曹元首、陸機、劉頌等,以及前後艱於屈指之諸家皆廢,惟吾於子厚《晉問》亦云然。

答問

嚴羽稱:“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騒》學,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騒》。〔語見《滄浪詩話》[49]。〕”黃庭堅則謂:“子厚《晉問》,擬枚乘《七發》,極文采之美,至如班孟堅《賓戲》,崔亭伯[50]《達旨》,蔡伯喈[51]《釋誨》,僅可觀焉,況其下者乎?〔語似見魏了翁[52]《經外雜鈔》。〕”退之為子厚銘幽,譽其文崔、蔡不足多,似亦專指騷體一類文而言。

明人鄭瑗[53]云:“《貞符》效司馬相如《封禪書》體,然長卿之諛,不如子厚之正,《答問》效東方朔《答客難》體,然子厚之懟,不如曼倩之安。〔語見《井觀瑣言》[54]。〕”又觀馮時可言:“相如當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溫麗。〔語見《雨航雜錄》。〕”夫安與溫麗,相類似之詞,此可見曼倩所處時代,及身受武帝之深厚愛護,與子厚遭際迥異,鄭仲璧所下“懟”之一字,是否正確?尙待推論。然騷之為騷,非以怨誹驅之而行,即失其所以為騷,子厚倣騷體為文,而不有與東方曼倩相反之思想表見,亦將失其所以為子厚。

第一段從“獨被罪辜”起,至“不知何適”止,共十六句,匿、戚、跡、益、澤、讁、惕、適,八韻皆叶。

第二段從“觀今之賢智”起,至“流光垂榮”止,共十二句,英、庭、行、聲、扃、榮,六韻皆叶。

以下分德、理、學、文四項言之,第一言德,“茫洋深閎”四句,亮、往,為韻;“蹇淺窄僻”四句,僻、唶、厄、跡,叶,每句韻。第二言理,“謨明淵沈”四句,沈、深、今,三用韻;“緘鉗塞默”七句,默、惑、匿、恤、賊、則,六叶,幾於每句韻。第三言學,“總攬羅絡”四句,絡、博、縮、錯,四用韻;“單庸撇莩”六句,莩、虛、塗、愚、如、俱,句句韻。第四言文,“汗漫輝煌”四句,煌、陽、光、皇,四用韻;“朴鄙艱澀”五句,澀、湁、緝、入、級,句句韻。

最後作歌,以修、憂、休、囚、愁、求,為韻,辭甚顯白,無待推校。

魁礨恢張:《漢書·鮑宣傳》:“朝臣無有大儒魁礨之士”,魁礨,壯貌,“礨”或作“壘”。

跳浮嚄唶:跳浮,輕浮貌,嚄唶,多言貌,或曰大呼,《史記·信陵君傳》:晉鄙嚄唶。

固不足以趑趄批捩而追其跡:趑趄言足,批捩言手,謂竭手足之力,皆滯拙不足以追及之也。批捩猶言撇捩,謂身輕轉動便利,杜甫《大食刀歌》:“鬼神撇捩辭坑壕”,或作“潎洌”,《文選·上林賦》:“轉騰潎洌”,潎洌,輕流疾貌。

攸攸恤恤:《左·昭十二》:“恤恤乎!湫乎攸乎!”攸,懸危貌,恤,憂患也。

而僕乃單庸撇莩:《佩文韻府》引本文,加按語:“撇莩,謂所學空疏也”,據此,正與本文下一語“離疏空虛”相同,然則下一語,恐是解釋“撇莩”之旁注,而竄入正文。觀於刪去此一語,使“單庸撇莩,竊聽道塗,顓嚚蒙愚,不知所如”,成為與上下相配合之四句,始恰符文式,今五句參差,意又重複,諒子厚原文不如是。或曰:五句參差,何以前文“蹇淺窄僻,跳浮嚄唶,抵瑕陷厄”,三句反無此嫌?曰:此殊難言,編者鹵莽,誤奪一句,事亦恆有。

培塿潗湁:《左·襄二十四》:“部婁無松柏”,字不從土,義同冢。《文選·上林賦》:“湁潗鼎沸”,字顛倒,或作“湁濈”,均水沸貌。

黃鐘元間之登清廟也:元間如字,又間厠之間,《國語》:“元間大呂,助宣物也”[55],注:陰繫於陽,以黃鐘為主,故曰元間。

咬哇:咬音交,鳥聲;哇音娃,小兒學語聲。梅堯臣詩[56]:何必絲管喧咬哇,則用作普通歌聲矣。

而麽眇連蹇:麽,么䯢,細小之稱,眇,窅眇,深邃之稱,麽眇,猶謂微細深渺,窺測不見。“連蹇”字見揚雄《解嘲》:“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連”或作“蹥”。

曷之求乎! 之,反牒代名詞,例示《平淮夷雅》條下“唯利是圖”。

起廢答

《柳集》中此類騷體文字不一,而《韓集》中祇有《進學解》一篇,可以為比。吾觀王文祿[57]《竹下寤言》,有論韓、柳者一則如下:

韓退之學不如柳深,柳子厚氣不如韓達;韓詩優於文,柳文優於詩;韓不能賦,柳,辭賦之才也。柳非黨伾、文,伾、文援柳為重;韓之求薦,可恥尤甚於柳;世以成敗論人,是以知柳者少也。

右寥寥不足一百字,頗能檃括韓、柳兩公一生,而亦有鄙意未敢苟同者。韓之氣達有愈於柳,則以韓之處境較順故,倘韓與柳同一逆境,可能韓之氣反不若柳達。如韓草《進學解》,正彼再為國子博士,才高數黜,官又下遷頃也,其處境雖逆,然為時暫,不如柳之一貶十年。〔按文明言:今先生來吾州亦十年。〕試將其文與遊愚溪所作之《起廢答》相提並論,則後者之詼諧自得,瀟灑有餘,較之韓捉襟見肘,一若倀倀無所之者,顯然達在柳而不在韓。至謂柳非黨伾、文,而伾、文倚柳為重,此為從來申柳最公之論。夫貧者士之常,士而求薦,尤情所常有,惟求薦同,而所以求之者往往而異;魏了公[58]謂:“韓上李實書,極其稱譽,至《順宗實錄》,又醜詆之,韓公每是有求於人,其辭則卑諂無可據。〔語見《經外雜鈔》。〕”此與王文祿言:“可恥尤甚於柳”大體誠不誤,獨“甚於柳”三字,可否仍難下斷,以柳之可恥者何在,吾人竊猶未喻也。將謂仕前上權補闕德輿溫卷,或上崔大卿儆應制舉乎?抑貶後與許孟容、楊憑諸人,訴述貶所拘囚,因求量移乎?都說不上有何可恥。韓、柳二公之異同,迹非不顯,而一經分析,凡輊柳處,每如捕風之渺不可得,此類是也。兩家詩文優劣,所涉太廣,約略言之:此與楊升菴言韓全不解詩者[59],適成一極端之反面語。人入馬戲場,每對丑角發笑,吾於文祿此語,亦作如是觀。

會今刺史以御史中丞來莅吾邦,屏棄羣駟,舟以泝江:按元和九年,黔州廉使崔能謫刺永州,自黔抵永皆水道,故屏騎登舟,曰泝江者,蓋泝湘江而南也,陳少章云。

即治事,〔句〕還:〔句〕 即者,猶言“即位”之“即”,即治事,謂就職也。

謖足以進,列植以慶:謖,起也,植指行列而言,《莊子》:壞植散羣。[60]

卒事相顧加進而言:進,即上文“謖足以進”之“進”,加進者,謂更前一步也。

中廐病顙之駒:《漢書·武五子傳·注》:中廐,皇后車馬所在也。釗按:此言中廐,泛言皇家馬廐,不必專指皇后而言。又《公羊傳》:“馬出之中廐,繫之外廐”[61],中廐,泛指國家馬廐,意頗相近。

扶服輿曳,未嘗及人:扶服,與匍匐同。輿曳言車載,或與後世乘肩輿相類。子厚自為《栽竹》詩[62]:“江風忽已[63]暮,輿曳還相追”,此在當時,或仍是人獸相雜之代步法。文意謂:師未嘗勉強步行訪人,亦未嘗以人或獸相助代步,妄行造請。

引且翼之:《詩》:以引以翼。[64]

舉莫敢踰其制:釗案:“踰”是誤字,當作“渝”。渝,變也,《詩》:舍命不渝[65]。

浴剔蚤鬋:《禮記》:“乘髦馬,不蚤鬋”[66],蚤謂除爪,鬋謂翦鬣。《莊子》:“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67]

莝以雕胡,秣以香萁:莝,音挫,斬芻也,雕胡,菰也。萁,豆莖,漢楊惲《報孫會宗》:“種一頃豆,落而為萁”,《曲禮》:“凡宗廟之事,粱曰薌萁”,薌,古“香”字。

錯貝鱗纕:纕,音襄,馬腹帶曰纕。

或劘其脽:劘,音磨平聲,脽音誰,尻也。

本段從“縻之絲”至“震奮遨嬉”,共二十二句,其中所用絲、洟、萁、羈、緌、〔儒佳切。〕脽、持、涯、〔音沂。〕隨、馳、嬉,十一字,皆叶韻,連下“豈不曰宜乎?”“宜”字亦叶。

“足軼疾風”起,“進退齊良”止,共六句,香、章、良,韻。軼,車相過之謂。

“豪傑林立”起,“曾不得逞”止,共十四句,行、英、霆、聲、征、幷、逞,七字皆叶,逞雖五郢切,但此處叶平。《集》中《韋道安》五古長篇,全用唐韻,其中“朅來事儒術,十載所能逞”一聯,亦作“必貞切”。

釗案:子厚此文,當與《遊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同讀。兩文合參,凡子厚遇難如夷、心靜若水、隨遇而安、若將終身之儒者氣象,躍躍紙上,與退之夕貶潮陽、備收瘴骨之悻悻小人模樣,適爾相反。

釗又案:蔣本題下注云:“子厚在永州未召時作,此皆望幸喜進之語,具見浮薄態。”查望幸喜進,亦是中年士夫應有之態,何浮薄之有?試與鄙注上一條合參,將見彼此看法,相距窅遠,可歎!

釗又案:此文可與退之作一比較。儲同人者,時俗選家也,一讀斯篇,即謂此固小文,亦入西漢,雖一粗略估量,究不得以偽選手而貶厥値。退之《進學解》,借諸生之口,以自高聲價,適得子厚謙退之反,一至徐理文氣,直與齊、梁間器小易盈之輩流無異。本傳稱:退之才高數黜,作《進學解》自喩,執政奇其才,由國子博士改史館修撰[68],是退之始終以文為敲門磚,卑下更何足論。

* * *

[1]曹子桓:曹丕。曹丕,字子桓,魏文帝。“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句出自曹丕《典论·论文》。

[2]七體:賦的體裁之一,其特點是通過虛設的主客反復問答,按“始邪末正”的順序鋪陳七事,這種賦體由枚乘的《七發》首創。

[3]傅毅(?—90?):字武仲。扶風茂陵人。東漢明帝永平中,在平陵習章句之學,作《迪志詩》自勉並以明志。又因明帝求賢無誠意,士多隱居,而作《七激》以諷諫。章帝時,為蘭臺令史,拜郎中,與班固、賈逵共典校書。和帝永元元年(89),車騎將軍竇憲請為主記室,竇憲升遷大將軍,被任為司馬。

[4]《七辨》:應為《七辯》。張衡曾仿枚乘《七發》作《七辯》。張衡(78—139),字平子,南陽西鄂人。

[5]崔駰(?—92):東漢辭賦家、學者。字亭伯,涿郡安平人,崔篆子。

[6]《七間》:應為《七依》。崔駰曾仿枚乘《七發》作《七依》。

[7]張協(255?—310?):字景陽。安平人。父親張收,晉蜀郡太守。協文名與兄張載齊。曾任秘書郎、華陽令、中書侍郎、河間內史等職。

[8]識者:指洪邁。下引語見洪邁《容齋隨筆》卷七《七發》。

[9]王鏊(1450—1524):字濟之,學者稱震澤先生,吳人。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授編修,弘治時歷侍講學士,充講官,擢吏部右侍郎,正德初進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著有《姑蘇志》、《震澤集》、《震澤長語》等。

[10]呂居仁(1084—1145):呂本中。呂本中,原名呂大中,字居仁,號紫微,學者稱東萊先生,壽州人。曾官太常少卿、中書舍人。卒諡文清。

[11]豐縟:形容詞藻華麗多采。

[12]晏本:晏元獻藏本《柳宗元集》。

[13]宣獻本:宋綬家藏本《柳宗元集》。宋綬(991—1040),北宋學者、藏書家。字公垂。趙州平棘人。官至參知政事,卒贈司徒兼侍中,諡宣獻。

[14]《戰國策》卷二十六《韓策一·蘇秦為楚合從說韓》:“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遠者達胸,近者掩心。”

[15]語本子犯:《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子犯曰:‘師直為壯,曲為老,豈在久乎?’”

[16]唐應德:唐順之。

[17]黃庭堅:《和子瞻戲書伯時畫好頭赤》詩。

[18]《三齊略記》:晉伏琛著。

[19]近代:應為“明代”。“頃者自關中來”等語,出自明代王維楨的《順天府鄉試錄序》。

[20]王維楨(1507—1556):華州人,字允寧,號槐野。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官至南京國子監祭酒。著有《槐野先生存笥稿》、《李律七言頗解》、《杜律七言頗解》等。

[21]王荊石(1534—1614):王錫爵,字元馭,號荊石,太倉人。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舉會試第一、廷試第二,授編修,累遷至祭酒、禮部右侍郎。萬曆十二年(1584)拜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機務。萬曆二十一年(1593),入閣為首輔。卒後,諡文肅。

[22]《左氏》譏公矢魚於棠:《左傳·隱公五年》:“書曰‘公矢魚於棠’,非禮也,且言遠地也。”

[23]方苞曾資以攻柳:方苞《讀書筆記·雜記》:“柳子厚《晉問》以韓厥之言繫魏絳”。《方苞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48頁。

[24]《論語·憲問》:“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25]《孟子·梁惠王上》:“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26]“摟”義出孟子:《孟子·告子下》:“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27]張南軒(1133—1180):張栻。張栻,字敬夫(欽夫),號南軒,世稱南軒先生,綿竹人,徙居長沙。中興名相張浚之子。為湖湘學派的代表人物,與朱熹、呂祖謙被稱為“東南三賢”。

[28]《羽獵》不過戒作禽荒:《羽獵》,指揚雄的《羽獵賦》;禽荒,亦作“禽芒”,沉迷於田獵。《尚書·五子之歌》:“內作色荒,外作禽荒。”揚雄作《羽獵賦》,意在諷勸漢成帝不要沉迷於田獵。

[29]勸吳王濞惟欲防止兵亂:此殆指枚乘的《七發》而言。

[30]《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31]和公(1630—1695):魏禮。魏禮,字和公,號季子。江西寧都人。魏禧之弟。與兄魏際瑞、魏禧稱為“寧都三魏”。

[32]勺庭(1624—1680):魏禧。魏禧,字冰叔,號叔子、裕齋。江西寧都人,明末諸生,明亡隱居翠微峰勺庭,人稱勺庭先生。明末清初散文家,與汪琬、侯方域並稱清初“散文三大家”,與兄際瑞、弟禮合稱寧都三魏,三魏兄弟與彭士望、林時益、李騰蛟、岳維屏、彭任、曾燦合稱“易堂九子”。

[33]謦欬:咳嗽,亦借指談笑,談吐。

[34]“三河”句:《柳宗元集》卷十五注引韓醇曰:“三河,河東、河南、河北道也。蓋河東道之河中府蒲阪縣,舜所都,絳州夏縣,禹所都。河南道之陳郡,伏羲、神農所都,一云伏羲又都曲阜,黃帝都於鄭州,而少昊都於窮桑,即今之兗州曲阜縣,則又皆隸河南道也。而河北道之涿鹿山,則黃帝之都耳。”

[35]平陽:相傳堯建都於此,在今山西臨汾西南。

[36]茅茨、采椽、土型:《韓非子》第十九卷《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又《韓非子》第三卷《十過》:“昔者堯有天下,飯於土簋,飲於土铏。”铏,又作“型”。

[37]溫恭、克讓:《尚書·堯典》:“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

[38]師錫:謂眾人獻言,同辭以對。《尚書·堯典》:“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 。’”《孔傳》:“師,眾;錫,與也。”後以“師錫”指眾人舉薦推許。

[39]僉曰:《尚書·堯典》:“僉曰:‘於,鯀哉!’”僉,皆,眾。

[40]疇咨:訪問、訪求。《尚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疇,誰;庸,用;若時,順應時勢。

[41]《尚書·舜典》:“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42]《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

[43]《尚書·堯典》:“黎民於變時雍。”

[44]昌言:善言,正言。《尚書·益稷》:“帝曰:‘來,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

[45]儆戒:《尚書·大禹謨》:“益曰:‘戒哉!儆戒無虞,罔失法度,罔遊於逸,罔淫於樂。’”

[46]垂衣裳之化:《周易·繫辭下傳》:“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47]見本書下部《通要之部》卷一《魏和公之守樸論》。

[48]江標(1860—1899):字建霞,一號師許,江蘇元和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官翰林院編修。光緒二十年(1894),任湖南學政。積極協助湖南巡撫陳寶箴規劃新政。

[49]《滄浪詩話·詩評》。

[50]崔亭伯(?—92):崔駰。崔駰,字亭伯,涿郡安平人。

[51]蔡伯喈(133—192):蔡邕。蔡邕,字伯喈,陳留圉人。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將,故稱蔡中郎。蔡琰(蔡文姬)之父。

[52]魏了翁(1178—1237):字華父,號鶴山,邛州蒲江人。慶元五年(1199)進士。曾官福建安撫使。著有《鶴山集》等。

[53]鄭瑗:字仲璧,號省齋,莆田人。成化十七年(1481)進士,官至南京禮部郎中。所著《井觀瑣言》,系考辨故實、品騭古今之筆記。

[54]《井觀瑣言》卷二。

[55]語出《國語·周語下·景王問鐘律於伶州鳩》。

[56]梅堯臣《次韻再和永叔嘗新茶雜言》:“公不遺舊許頻往,何必絲管喧咬哇。”

[57]王文祿(1503—1586):字世廉,浙江海鹽人,著有《廉矩》、《文脈》等。

[58]魏了公:即魏了翁。

[59]言韓全不解詩者乃王世貞,非楊升菴。

[60]《莊子·田子方》:“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群,長官者不成德”。

[61]馬出之中廐,繫之外廐:語出《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年》。

[62]《栽竹》詩:即《茆簷下始栽竹》詩,見《柳宗元集》卷四十三。

[63]已:《柳宗元集》卷四十三《茆簷下始栽竹》作“云”。

[64]《詩經·大雅·行葦》:“黃耇臺背,以引以翼。”

[65]《詩經·鄭風·羔裘》:“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66]《禮記·曲禮下》。

[67]《莊子·內篇·德充符》:“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

[68]本傳:《新》、《舊唐書·韓愈傳》皆載有此內容,語句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