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說
一
柳子宣言於衆謂:“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說在《斷刑論下》。〕而柳子亦往往自愚。柳子《祭呂衡州文》,提筆即曰:“嗚呼天乎!君子何厲?天實讎之,生人何罪?天實仇之。聰明正直,行〔去聲。〕為君子,天則必速其死,道德仁義,志存生人,天則必夭其身”,此何其與《天說》“天不預乎人者”適相反背也!而柳子急轉直下,即自吐其實曰:“吾固知蒼蒼之無信,莫莫之無神。”夫柳子既訾天為無信、無神矣,而顧為友呼天,如此其追切而愴痛也,則又何故?柳子又申言以明之曰:“今於化光之歿,怨逾深而毒逾甚,故復呼天以云云”,於是在短短一文中,凡子厚用思之端委曲折,分作數階段而一一道出,恍若以文章為游戲然,抑又何故?
嘗謂人類思想,由矛盾促其前行,矛盾不存,即思想寖息。獨此之矛盾,愚者昧焉,智者自明,而智者雖明,亦往往甘心自愚,忽墮入若明若昧間而不自覺,如子厚非天而又呼天,即屬此類。
文人說理,同時亦復言情,情之與理,相反而又相成。子厚之文,說理刻至,而言情抑又沈摯。非天者理之事,呼天者情之事,情、理統一,鴻文以生。
二
柳之於韓雖友善,然父執[1]也,柳《先君石表陰先友記》有愈名。
韓會,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謗,至起居郎,貶官,卒。弟愈,文益奇。
此所載兄詳而弟略,蓋以年計之,退之長子厚不多,而作《記》時退之初顯,無從署其全歷,故面貌如是。然子厚固敬退之,致書稱十八丈,其後子厚先歿,退之為撰祭文、誌墓,並作《羅池廟碑》,均懇摯無傲容,且於學推子厚甚至,韓、柳兩世道誼之交,迥非尋常。
子厚通籍[2],初露頭角,即以依王叔文一蹶不振,而退之屢經顛躓,仍致通顯,此於立身應物,兩人持態大不相同,因之在論史官一點上,至起論戰甚烈。蓋兩人少時,“期為史,志甚壯”,〔此子厚《與退之致〈段太尉逸事〉書》語。〕及退之為史官,忽瑟縮不肯為,並言為之不有人禍,即有天刑,子厚乃大恨。其初與退之論史官書,在元和九年,王叔文之禍固已遠也,由此廓清,致子厚著《天說》自張其義,而以退之所主張為發端。
退之意謂:人禍也者,亦天假手於人為之,天惡人之壞其元氣陰陽,將無所往而不受罰。是故人惟無所動作,一有動作,皆天之讎,人至與天為讎,定窮於趨避之術,為史也者,亦區區一例而已。進而析之,人若殘民以逞,使薄削元氣陰陽者減少,或者天地以為有功而與之賞,反之,日日以蕃息為事,則天地之讎大,受罰亦必大。所謂殘民者昌,佑民者殃,仰而呼天,天不與對,子厚認為退之此言,乃有激而致然。彼以謂:天地等於果蓏,元氣等於癰痔,陰陽等於草木,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此中焉有賞功罰禍之可能?退之亦惟“仁義以遊其內”已耳。總之死生與夫果蓏、癰痔、草木之存亡得失,可以不問,呼天者乃大謬,兩家立異之大致輪廓如是。
劉夢得與子厚同禍,兩人交誼綦篤,分譴日,夢得得播州,子厚以夢得有母,播州瘴癘之地,因欲以己之柳州易之,世人無不高子厚之義。夫《天論》者,一當時士林屬目之大爭執也,夢得意在折韓,而不得不虛張異幟,論共上、中、下三首,如江湖所謂陰陽拳然,辭繁而旨美,曲折不離其宗。子厚閱之歎曰:“始得之大喜,謂有以開明吾志慮,及詳讀五、六日,求其所以異吾說,卒不可得,其歸要曰:非天預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此可見唐黨論疏附先後之一斑。
子厚《天說》,固近乎今之唯物家言,照耀千年,如日中天,即劉夢得持論略異,而子厚猶切切示之曰:“凡子之論,‘非天預乎人’一語了之。”更詳語之,天之生植,固無一而為人,而人與天二者,其事各行,兩不相涉,此之理論,可謂燦然明白,俟之百世而不惑。雖然,此特為士君子言如是耳,外猶有“愚民恆說在”,即劉夢得《天論》所為操舟之喻,子厚在答書中,已確切道破。蓋天下之智慮不一,為中人以下說法,自不能視與傳道解惑相一致,更或人遭不幸,至於放逐拘囚,意不得逞,所謂疾痛慘怛[3],窮而呼天者,往往有之,此即明理達道如子厚,亦所不免。如《與蕭翰林俛書》有云:“僕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此明明與曩“天、人不相預”之說異趣,讀者並不得執一而訾其二。夫言亦各求其當而已,書札應視作尋常辭令,難與賞奇析疑之作,倂為一談。
三
張皋文有《讀柳子厚〈天說〉》云:
或曰:柳子之說天也,比之果蓏、癰痔、草木,天固若是無知乎?曰:蒼蒼者謂之天,亭亭者謂之地,歔歔翕翕[4]者謂之元氣陰陽,其有知也?無知也?吾不得而知也。審無知乎?柳子之說備矣,審有知乎?吾為柳子竟之。凡有知者,孰過於人?人之身,枵然而虛其中者天地耶?呼吸而往來者元氣陰陽耶?人之以有知者神也?其帝之主宰於天地陰陽元氣者耶?然則人居天地之中,其猶心毛肝葉耶?其脾之榮,膽之精,肺之魂魄耶?必且猶蟯蛕之居且食於藏者耶?其有不善之生也,不猶蠱之與瘕者耶?蟯蛕之在於藏也,未有知之者也,其死而出於後,然後知藏之有蟯蛕也,其奚則生?其奚則死?其亦仰而訴於吾乎?其亦哀而欲吾之仁之乎?人且有恩若罰於蟯蛕者耶?寒溼之宛而蟲生焉,食之蠱而蟲生焉,其生而戕於藏府,痛知於身,而不知其為蟲也,有扁鵲者藥而下之,扁鵲者知之,其人不知也。魯之氓有食生菜而蛭生於腹者,病三年,他日誤食芫華而病癒,故自生以至其斃,而魯之氓不知有蛭也。夫屏穀而導引者去三蟲,蟯蛕未有生焉者也,其次和藏氣,調血脈,瘕蠱未有生焉者也,神之濁而有蟯蛕,神之亂而有瘕蠱,然則人之生於元氣陰陽之薄也,決也。彼且及知有生其間者耶?知有生其間者,毋亦待彼芫華、扁鵲者耶?而怨之,而哀之,而望其賞與罰者非惑耶?
此文全為子厚作注脚,較之子厚為夢得三論作評價者,其豐贍猶遠不及。夫皋文文家之雄,亦偶就《天說》而掉弄文墨以自憙耳,吾知王悔生[5]於皋文為文,曾忠告而善道也,當自讀斯文而深有感始。
其脾之榮:榮猶言血,人以血為榮,以氣為衞,子厚行文,好使用榮、衞字。
必且猶蟯蛕之居且食於藏者耶:蟯蛕皆蛔也,蛔亦作“蛕”。下言:“人且有恩若罰於蟯蛕者耶?”居且食者,居與食也,恩若罰,亦恩與罰,且、若字可互用。
不猶蠱之與瘕者耶:瘕舊音遐,亦音嫁。《史記正義》:犬狗魚鳥不熟,食之成瘕痛。
寒溼之宛而蟲生焉:《史記·倉公傳》:“病蟯得之於寒溼,寒溼氣宛,篤不發,化為蟲。”宛音鬱。
誤食芫華而病癒:《倉公傳》:蟯瘕為病,腹大,上膚黃麤,飲以芫華一撮,即出蟯可數升,病已。
四
子厚《天說》,要語只二,曰:功者自功,禍者自禍;結論只一,曰:天人不相預。夢得作上、中、下三篇廣之,論點雖繁,而要結亦祇在卒篇數語如下:
堯、舜之書[6],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7],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凱舉焉[8],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中宗[9],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堯民之餘,〔各本“之”作“知”,非,依《劉集》校改。〕難以神誣,商俗已訛,〔各本“已”作“以”,不如《劉集》作“已”。〕引天而敺[10],由是而言,天預人乎?
子厚毅然答之曰:“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斬切簡要,一字移動不得。
子厚答書,除迻述夢得“天無預乎人”為同於己外,猶贊許劉論中一語:蓋劉之中論,曾謂“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耳”,子厚美之,稱“獨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而皆未標明“無常形”一語之所自出。吾考《史記·太史公自序》稱:道家無為,其術以虛無為本,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之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其後班孟堅撰《漢書》,在《司馬遷傳》中,復著重於無成勢,無常形,引申其說,辭旨如一。於是“無常形”三字,成為道家用虛之中堅術語,柳、劉兩家都不應不知。其所以不標而出之以示於人者,則所謂深人無淺語,行家相對,往往有默喩於心而無取宣之於言者則略之,茲一例也。特今為《天說》立解,不得不首明斯義,而又顯示兩家含意,可能非一。嘗試論之:
無常形之謂何?吾嘗聞老子之言常矣,曰:“名可名,非常名”[11],此反指不可名方為常名甚顯。為問常名者何?韓退之曰:“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夫牛、馬、犬豕、豺狼、麋鹿云者,倏而牛,倏而馬,倏而犬豕、豺狼、麋鹿,此至不常之名也。所謂常名,必也,不角、不鬣、不犬豕豺狼麋鹿,而言入吾耳,仍了解為包括角者、鬣者、犬豕豺狼麋鹿者等等,靡有所遺,嘻!此不可得名者也,實無有也,藉曰有之,亦《墨子》區別達、類、私三項中,洞洞屬屬、虛懸無著之達名而已。凡達名皆無常形,而天為一切達名之最大者,其不可能有常形也滋甚,噫嘻!吾知之矣,常形者,乃就不可名之名而牽強名之者也,名由牽強,職乃無物。由是劉云“受其形於高大,而不能自還於卑小”,究竟從誰而受?天外之天,其能提天授之誰某,將大於天幾許?又且位於何所?夫形高大者天,形卑小者亦天,鵬飛九萬里而上者天,鷽鳩搶榆枋而下者何莫非天?究竟何所用其自還?其他劉云數也,勢也,舉自數其數,自勢其勢,究竟誰能將此數若勢,跳而摽之於不可得而名之大名曰天者之巾領,以資識別?以知天之云者,強名而已,本身直無何項動作,絶無與萬物交為勝負之理。今夢得以無常形之天,不列之無形,翻而躋之龐大無外之有形第一行列,豈非矛盾之至?子厚曰: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此還源見極之言,夢得從而堆垜駁雜術語,徒於本題繳繞不明,而愈衍愈遠。世之淺儒,目迷眩於藻采,耳震懾於雷同,謬以夢得枝辭之多許,抹煞子厚精言之少許,吾其奈之何哉?吾其奈之何哉?
鶻說
此文選家必錄,閱讀最廣,詮釋亦寖多,吾故略焉。
《說》末云:“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樂以忘飢”,語甚淒緊。廖注:“觀公此說,必有當塗者資子厚之氣力而不知報,其篇末語意昭然”,理或然歟!
凡食類之飢,唯旦為甚:釗案:“食類”字頗難解,應是“鷙類”。食、鷙疊韻,因而致誤。
用其力而愛其死:愛,惜也,吾於《梁丘據贊》內有詳解,不贅。
嘉興王元啓有《鶻鷹鸇鷂辨》一文,足資考證,因文難割裂,倂錄於後:
鶻、鷹、鸇、鷂皆鷙鳥,考之字書,鶻為鷹屬,又名鸇,鸇又為鷂屬,展轉相釋,終莫能得其實。予謂《列子·天瑞》篇云:“鷂為鸇,鸇為布穀,久復為鷂”,以此為物變,則鸇之非鷂可知。杜甫《義鶻行》言:“蛇食鷹子,鷹領健鶻復仇”[12],則鶻之非鷹可知。《南部新書》云:“鵰、鶻、鷹、鷂、狗,謂之五坊,唐時置使分領之”,鶻、鷹、鷂皆置使分領,其非一類尤明。今為博考他書,折以己意,為之辨曰:鷹獵者所蓄,頂有毛角,謂之角鷹,徐鍇[13]以為隨人指縱者是也。鶻鷙於鷹而多義,鸇類鷹而其力差遜,鷂則四鳥中小而尤詭者也。讀甫《義鶻行》,則鶻之力宜視鷹為尤猛,故以鷙鳥之最稱之,而《畫鶻行》又有“長翮如刀劍,人寰可超越”之褒。柳宗元《鶻說》謂:“冬夕,攫取小鳥之盈握者,左右易之以燠其爪掌,旦則忍饑而縱之”,李邕[14]《鶻賦》亦云:“營全鳩以自煖,乃詰朝而自釋”,益信柳說之不謬。又《禽經》[15]云:“鶻不擊胎”,鷹旣力不如鶻,亦無此義,宜不可與鶻並論也。鷹雖力不如鶻,而其所擊者不特禽鳥,兼可搏免[16],俗稱為兔虎,是以獵者與犬同縱。陸機云:“鸇燕領鉤喙,向風搖翮,疾擊鳩鴿燕雀而食之”,鸇所擊不過禽鳥之微者,則其鷙宜又遜於鷹。鸇、鷂雖同類,然韓愈《嘲魯連子》詩有云:“魯連細而黠,有似黃鷂子”,以“細”、“黠”稱鷂,則又鷹、鸇之所不受。每見人家雞雛啄食,忽為鷙鳥攫去,疾不可追,人以為此鷂鷹也,鷂之技止於乘機竊取,且至下逮雞雛,宜為諸鷙鳥所不屑,故余謂四鳥中之小而尤詭者也。總而論之:鷹、鸇才力雖殊,終為同類,故古人常以並稱,鶻、鷂則高下懸殊,杜甫《畫鶻行》,鷂所不敢承當,韓愈《嘲魯連子》詩,又鶻所不屑與辨者矣。
元啓字宋賢,號惺齋,乾隆辛未進士,官福建知縣,以誣被吏議,主各書院三十年,學主考訂而不薄宋儒,成就甚衆。
祀朝日說
一
子厚《祀朝日說》云:
柳子為御史,主祀事,將朝日,其僚問曰:“古之名,曰朝日而已,今而曰祀朝日,何也?”余曰:“古之記者,則朝拜之云也,今而加‘祀’焉者,則朝旦之云也,今之所云非也。”問者曰:“以夕而偶諸朝,或者今之是乎!”余曰:“夕之名,則朝拜之偶也,古者旦見曰朝,暮見曰夕,故《詩》曰:邦君諸侯,莫肯朝夕,〔《詩·雨無正》之文。〕《左氏傳》曰:百官承事,朝而不夕[17],《禮記》曰:日入而夕[18],又曰:朝不廢朝,暮不廢夕[19],晉侯將殺豎襄,叔向夕[20],楚子之留乾谿,右尹子革夕[21],齊之亂,子我夕[22],趙文子礱其椽,〔礱,盧紅切。〕張老夕[23],智襄子為室美,士茁夕[24],皆暮見也。《漢儀》[25]:夕則兩郎向瑣闈拜,謂之夕郎,亦出是名也,故曰大采朝日,小采夕月[26],又曰:春朝朝日,秋夕夕月[27],若是,其類足矣,又加‘祀’焉,蓋不學者為之也。”僚曰:“欲子之書其說,吾將施於世,可乎?”余從之。
平步青[28]《霞外攟屑》,將右文全錄一通,而立為說曰:
姚姬傳論文,謂義理、考證、詞章,三端皆不可廢,其門弟子陳石士[29],時舉似學子。《太乙舟文集·復同人書》云:“凡能以考證入文,其文乃益古,吾師嘗語用光云:太史公《周本紀贊》所謂:‘周公葬我畢,畢在鎬東南杜中’,此史公之考證也,其氣體何其高古!何嘗如今人繁稱博引,刺刺不休,令人望而生厭乎?”然則以考證佐義理,義理乃益可據,以考證入詞章,詞章乃益茂美,庸愛讀柳子《祀朝日說》,〔庸乃作者自稱。〕一字不遺。石士云:“韓、柳、歐、曾、蘇、王、震川,皆不深於考據”,而又曰:“使韓、柳諸君子生於今日,亦必不薄考證”,此誠知言也。予偶為馪旉言之,馪旉曰:“豈特柳州哉?《荀子·勸學》篇曰:‘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楊注[30]引韓侍郎云:‘則當為財,與纔同’,《非相》篇:‘接人則用枻’,韓侍郎云:‘枻者,檠枻也,正弓弩之器也’,知韓公當日亦不薄考證,故《黃陵廟碑》[31]全篇,皆辨駁王逸、郭璞諸說。柳州《辨〈列子〉》諸篇,其博引繁稱,語有斷制,眞古文,眞考據,豈他家所有哉?”〔釗案:馪旉似是霞外弟子行,待考。或謂柳子厚對夕月,開洪容齋[32]、王伯厚,及近世顧亭林、錢竹汀、王懷祖[33]之風,而此一良好風習,正當衰歇,故霞外與其左右近習,慨乎言之。〕
世論正以“荒於考證”責桐城,桐城故反其說,挾韓、柳之文以自重,子厚《祀朝日》一篇,尤為辨論眉目,此可以窺見嘉、道間之文風,以及桐城之自反不縮。
宋晏同叔[34]嘗盛譽柳文,謂“極萬變而不華,會眾流而有歸,兼誦博記,馳騖奔放,彼韓子者,非柳之敵。”愚謂同叔數語,被之《祀朝日說》,正中肯綮。晏評全文,他條別有紀錄[35],不贅於此。
二
子厚之《祀朝日說》,一逸趣橫生、無關宏恉之小文也,余讀之,而於常語“攜襆被”得似類焉。蓋“襆被”云者,凡以巾束被之謂襆,《晉書·魏舒傳》:“入為尙書郎,時沙汰郎官,罷其不才者,舒曰:吾即其人也,襆被而去”,此之謂也。而妄人往往於上加一“攜”字,於是“襆被”者,“朝日”之類,“攜襆被”者,“祀朝日”之類,形成重贅,於文難通。吾鄉有易宗夔[36],著《今世說》一書載:“張香濤[37]見客不以次,客來,每攜襆被於官廳候之。”吾讀此條,不禁蹙額,然宗夔嚮無文名,不甚以為怪。一日,閱方望溪所為《杜茶村墓碣》[38],有如下數語:“丙寅春,先生年七十有七,攜襆被叩門,語先君子曰:吾老矣[39],將歸而窟室蔣山之陽,死即葬焉。”夫望溪桐城開山之祖,以文章領袖羣倫,致遺柳州“不學者為之”之誚,余殊為不怡累日。適見曹孟其[40]所寫《雜記》云:“內廷當差,以上差為優,餘乃襆被臥陔欄,共灑掃。”又《聊齋誌異》記狐蠱事云:“昨宵衾褥濇冷,令人不可耐,遂喚婢襆被來。”吾於是以孟其掃同鄉易怪〔易於戊戌,在湖南有此稱。〕之醜,又以狐媚為桐城祖師掩羞,為之一快。至於柳州勤搜《禮經》,證成人之無學,媿余無暇為之。曹孟其,長沙人,能為清雋灑落之文,在晚近湘士中不可多得,年少於我,而物化已久,士論惜之。
三
馬平王拯[41]曾為《池司業廟碑》,中有云:
東南羣彥,起於顧炎武、閻百詩諸子,務為實事求是之學,推崇兩漢鄭、許[42]諸賢,必以考證、訓故為宗,明經術,講世務,所以懲夫末學浮游空虛之習者是也。觀於羣經所捄正,若闢《易圖》,尊《詩序》,證《偽古文尙書》,於《爾雅》、《說文》、天文、算數,天下方輿圖說,古今制度因革損益,靡弗講明而切究焉,美矣備矣。顧於先聖大儒誠意、正心、修齊之道,則固概乎未有所聞,操其末而遺其本,舉其粗而棄其精,不知矯枉過其直也。而其流放,遂至繁宂瑣屑,支離附會,若毛奇齡、戴震之徒,專欲以其覩記之雄,爭長天下,傲睨羣倫,標舉漢學以為宗主。天下學者靡然從風,單詞隻義,一得自矜,其於天下事物,至微至紛,理之所不可通,而事之所不必詳者,不知何所補益,而必為之勞精敝神,探奇索隱。其間一、二巨子,出其氣力以相推激,崇尙謬悠,漸又至於喜縱惡拘,黨同伐異,學日益離,而心日益放。以其辯言周內,必使宋、明致精守約諸賢,眞有得於聖賢身心性命之學者,淺之不得為學,陋之並不得以為人。……至使好學之士,猶津津然殫精畢力,轉相倣傚,舉凡聖賢傳道經世之書,悉不問其大經大法、義理所歸,而惟支詞旁解是尙,蓋士學之離蕩若此,天下之人材惡得而不衰耶?
此桐城家掊擊樸學、趾高氣揚之文,恨不得王定甫將子厚《祀朝日說》細心諷誦一徧,使知陳石士所謂柳子厚不深於考據,直是瞽說。計《碑》中右列各語,止於嘉、道間老生常談,無足怪異,獨定甫將戴東原與毛大可[43]混為一談,直不知璠璵[44]與燕石[45]之別,使人想見邊遠耆儒[46],硜硜[47]一生,仍耳食外無他物,良可浩歎。池司業名生春,字籥庭,雲南楚雄人,道光十三年,以編修視學粵西,定甫為門下士。
四
右王定甫妄訾戴東原,東原清考據鉅子,世無間言,惟平生持論過高,而訾議以起,當如何而得其平乎?
嘗論天下文與學並非一事,蓋文高而學不及者有之矣,學深而文不至者尤衆,如東原不能不認為第一流學者,然文卻不稱。東原自道所得,通道與藝為一,俯視馬、班、韓、柳及同時文家,其徒段玉裁記其略:
先生嘗言:“做文章極難,如閻百詩極能考核,而不善做文章,顧寜人[48]、汪鈍翁[49]文章較好,吾如大鑪然,金、銀、銅、錫,入吾鑪一鑄而皆精良矣。”蓋先生合義理、考核、文章為一事,知無所蔽,行無少私,浩氣同盛於孟子,精義上駕乎康成[50]、程、朱,修辭俯視乎韓、柳焉。
此直謂東原出語成經,語疑過當。閻百詩誠無人認為能文,但如顧寜人、汪鈍翁,自來數有清文家,不可能無此二人,而決無人焉漫翹東原其上,然文章千古之事,固非專己自用者所能壟斷,而亦非空疏矯激一流所得訾嗷。
柳子厚不肯為人師,因從不以文自鳴,貫穿百家,亦並不以道統自任。《集》中論師道、論文諸作,無不讀之犂然有當於人心,與韓愈同時,而少其虛憍之氣,獷悍之筆,此誠兩漢以來最叶乎中道之大作者,此誼自不為強分道藝、執一概百之經生家所理解。夫《〈孟子〉字義疏證》,是東原第一部經世名著,吾十餘齡,曾將此書手錄一通,當時亦善其解,而未嘗善其文,試摘一義,持與子厚《祀朝日說》相較,為問二者光燄孰長?俯視云云,何段生言之易乎?〔釗案:光緖辛丑,余家居獨修,將手錄戴著《〈孟子〉疏證》卒業,翌年,余考入江南陸師學堂,書為教習錢家驥見之奪去,吾甚恨之。〕
五
袁枚自道為文艱苦,以為己之於文,一誤於理學,再誤於時文,三誤於考據,三者之中,彼以考據為長,故迷誤尤甚。又謂古文之道形而上,考據之學形而下,古文家似水,考據家似火,兩者各自有其塗徑,彼此各不相容。甚至謂古文之學為己,考據之學為人,無端將文藝闌入倫理範圍,考據家直等訟師,代人辦案,全然與己無關,與火之燎原,而所得悉為灰燼相若。再進一步,竟形容經師如躄者,失去所依牆壁,祗得偃地而蛇行。如此等等,與程蕺園[51]馳書辯論,同時亦推尊韓、柳,謂兩公深於形而上學,功苦盡之,獨不知隨園執筆書記時,曾憶及柳州有《祀朝日說》一文否?韓退之《黃陵廟碑》,辨駁王逸、郭璞諸說,為晚清諸家引為善於考據,此文隨園亦見之否?〔袁書別見[52],此特摘錄數點。〕
隨園論考據,以“叢雜瑣碎,翻擷多而思功少”為嫌,〔此亦《與蕺園書》中語。〕而隨園曾為州縣官,親民事,著《嚴蔽》一戒曰:“多其察,少其發”,此當時傳為名言。繩之於考據,其理相同,苟於此理辨認明白,養成癖好,一題到手,正好從多方查察證迹,卒可比較剪裁,擇善而從。如斯為之,由慣習而成自然,行文之樂,即存乎是,夫有何形上、形下之別?吾讀子厚《祀朝日說》,見其於《禮》、《詩》、《左氏傳》各籍,採集紛拏,祗偏於幻想作者曾否漏略而未及檢,從不厭惡其所已甄錄者之過於繁多,數百字之短文,雒誦而過,如御珍羞,而慊於嘗鼎,何嘗有上元縣令[53]之深惡痛恨於考據,諸如以火為水,燎原餘燼,循牆失杖,臥地蛇趨云云者?
嘗論世有惡於考據者,乃自制科之法立,利祿之途開,人或專一經而沾沾自喜,又或考不及格而不開,於焉謗議繁興,人情厭苦,而子厚果胡有者?夫子厚之為《祀朝日說》,亦己為禮部郎,職司所在,不得不考核分明,期於不瀆已耳,倘一旦轉而理財用,掌出納,則子厚將又規畫鹽鐡、錢穀等項,經經緯緯,如數家珍,以自證其才無所不堪,不難想見。子才於別一《與蕺園論文書》有云:“古之聖人,兵農禮樂,工虞水火,以至贊《周易》,修《春秋》,皆時至者為之耳。”愚者之得,理仍曲當,律之子厚,何莫不然?夫是之謂眞本領,夫是之謂眞博學,此除有宋晏同叔外,中清帖括小儒,彼安從而知之?
捕蛇者說
此文無選本不錄,讀者最廣,人談柳文,必首及是篇,吾因略而不論。獨林西仲[54]曾為此文算一筆唐之賦稅賬,此甚得竅,爰甄錄如下:
按唐史:元和年間,李吉甫撰《國計簿》,上之憲宗,除藩鎭諸道外,稅戶比天寶四分減三,天下兵仰給者,比天寶三分增一,大率二戶資一兵,其水旱所傷,非時調發,不在此數,是民間之重斂難堪可知,而子厚之謫永州,正當其時也。此篇借題發意,總言賦斂之害,民窮而徙,徙而死,漸歸於盡,淒咽之至。其言三世六十歲者,蓋自元和追計六十年以前,乃天寶六、七年間,正當盛時催科無擾,嗣安史亂後,歷肅、代、德、順四宗,皆在六十年之內,其下語俱有斟酌。
廖注:“公謫永州時作,唐都長安,零陵相去三千五百里,見唐賦所及者遠。”儲同人更補充言曰:“唐賦本輕於宋、元,永州又非財賦地,為國家所仰給,然其困如此。”語均有見。
䄍說
子厚所為《䄍說》,乃其黜神崇人之一顯斷也。文云:
柳子為御史,主祀事,將,進有司以問之說。則曰:合百神於南郊,以為歲報者也,先有事,必質於戶部。戶部之詞曰:旱於某,水於某,蟲蝗於某,癘疫於某,則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以,猶與也,與讀去聲。〕祭。余嘗學禮,蓋思而得之,則曰順成之方,其乃通,若是古矣。繼而歎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見也,祭之饗乎!吾不可得而知也,是其誕漫[55]惝恍[56],冥冥焉不可執取者。夫聖人之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於神也,蓋於人也。
以其誕漫惝恍,冥冥焉不可執取,而猶誅削若此,況其貌言動作之塊然者乎?是設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或曰:若子之言,則旱乎,水乎,蟲蝗乎,癘疫乎,未有黜其吏者,而神黜焉,而曰蓋於人者何也?予曰:若子之云,旱乎,水乎,蟲蝗乎,癘疫乎,豈人之為耶?故其黜在神。暴乎,眊乎,沓貪乎,罷〔音疲。〕弱乎,豈神之為耶?故其罰在人。今夫在人之道,則吾不知也,不明斯之道,而存乎古之數,其名則存,而教之實則隱,以為非聖人之意,故歎而云也。曰:然則致雨反風[57],蝗不為災,虎負子而趨,是非人之為,則何以?余曰:子欲知其以乎?所謂偶然者信矣。必若人之為,則十年九潦,八年七旱者,〔《莊子·秋水》篇。〕獨何如人哉?其黜之也。苟明乎教之道,雖去古之數可矣,反是則誕漫之說勝,而名實之事喪,亦足悲乎!
子厚之所謂偶然者,非子厚之創論也,王充著《偶會》篇,曾詳哉其言之。彼《感虛》篇為蝗不為災立說曰:
世稱南陽卓公為緱氏令,蝗不入界,蓋以賢明至誠,災蟲不入其縣也,此又虛也。夫賢明至誠之化,通於同類,能相知心,然後慕服。蝗蟲,閩虻之類也,何知何見,而能知卓公之化?……夫蝗之集於野,非能普博盡蔽地也,往往積聚多少有處,非所集之地則盜跖所居,所少之野則伯夷所處也,集過有多少,不能盡蔽覆也。夫集地有多少,則其過縣有留去矣,多、少不可以驗善、惡,有、無安可以明賢、不肖也?蓋時蝗自過,不謂賢人界不入,明矣。
此蝗不為災之為偶然甚明。虎負子而趨,為後漢劉昆事,幾於無人不知。蓋昆為弘農太守,殽黽驛道多虎,行旅不通,昆為政三年,仁化大行,虎皆負子渡河。帝異之,徵為光祿勳,召問其事,對曰:偶然耳,左右皆笑其質訥,帝笑曰:長者之言也。偶然二字,茲為著例。韓退之莅潮州,鱷魚徙去,退之不謂是偶然,而為文以張之,指為道足驅邪之證,非微智下劉昆,抑亦誦讀子厚此文,應為汗下。特退之貶潮州,為元和十四年,子厚適病歿於是歲,或者子厚未及見退之張脈僨興之大文字也。是退之不幸而不見黜於同官御史之子厚,而乃千餘年來,多少逢掖博帶之士,為退之遮蔽醜迹,甚或如桐城諸子之張大其詞,誇為神異,以迄近今。
尋子厚之偶會論,較王仲任為進一步。蓋仲任辨別災祥,常歷舉前後兩現象使之相次,先坐實前者,而始將後者證明為虛。如云:“夫桑穀之生,與蛇遶左輪相似類也,蛇至實凶,御者以為吉,桑穀實吉,祖己以為凶”,此蛇至之是否眞凶,桑穀之是否眞吉,仲任胸中並無勝算,而為措詞立論之便,遽先坐實前項,使之顯現後項為虛。此一邏輯程序,殆為子厚所不取,故彼辨論神道設教,不恤高舉聖人名號,說明“為心”何許,而並不指實其“有道”處為天衣無縫。最後直下一石破天驚之論斷曰:“雖去古之數可矣”,易詞言之,何必周旋膠漆䄍之內容?即將䄍之名削去,直無所不可。更進一步言之,聖人之治天下,本無所賴夫祭,匪惟䄍也,即祭之總名,包括烝、嘗、禘、祫等等,亦了無用處,放棄勿恤。一言蔽之,聖人祇為民而不為神,吾推子厚之意如此。但子厚曰:“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斷刑論》。〕蚩蚩者氓,古今如一,今隔子厚之世已千載,而蚩蚩者祇能受愚,而不能受智,猶相去無甚太遠?或議子厚雖主唯物,而持論不能無所局限,須知此種局限,實當時文化進程促之使然,於子厚何尤?推而上之,更於仲任何尤?
宋子京《筆錄》,以《貞符》與《䄍說》相提並論,謂俱以新意行之。何謂新意?難於驟詁,然所見要出一般宋人之上。
《義門讀書記》於《䄍說》[58]下記曰:
柳子疾當時有司無狀,不舉其罰,故假此致歎幽明一理也,其有報者必亦有責。先王於山川鬼神,鳥獸魚鼈,無不治也,豈名立於此,教存乎彼哉?
義門之意,蓋以子厚主張名立於此,教存於彼為不然,殊不知子厚並不主張名立於此,教存於彼。子厚《䄍說》之眞諦何在,概非帖括小儒之所得知,固不必苛責義門一人也。試為辯之:
從來號為聖人之教者,苦於人神之界不明,其立教之最初基礎,在天人相感四字。王仲任作《論衡》,旨在說明人不足感天,天亦無意感人。前引《感虛》篇各例,祇於前者以蝗與虎等昭示明白;至後者天之無意感人,如漢代妄以災異策免三公等,仲任別於《譴告》篇委曲陳明,雙管齊下,迷謬洞開。至子厚《䄍說》範圍,卻重前暫不及後,篇中所謂在人之道,則吾不知,此或救世苦心所不得不然,先扶起東,俟西倒更端再議,理或然歟!
子厚曩謂古為愚蚩蚩而言天,蚩蚩二字,所包者廣,匪惟庶人,即天子雅不外是。自來權奸蠹國,臺諫徵引天災,嚴詞彈劾,所謂天子者,亦往往俯如所請,朝政暫得清明,自漢逮唐,實例不少。子厚於此,雖明知事涉誣罔,然不欲顯絶為間可用之路,以陷國難於不可救。本篇因稍留伸縮餘地,不肯步武仲任,將譴告倂為一談,當不中不遠。至其最後目標,則與仲任固無不同,敢斷言也。
子厚旨在分劃幽明,趨重人治,其謂名立於此,教存於彼者,特申釋䄍之起源,姑託聖人而為之辭。義門遽以理不如是,抵禦子厚,所謂癡人之前,說不得夢,此類是也。義門謂先王於山川鬼神,鳥獸魚鼈,無所不治,此可充類而至如湯斌之毁五通[59],韓愈之驅鱷魚,迷罔夸誕,陋儒將何所不詣?豈容以子厚名實之說坦白示之哉?
宋子京以《貞符》與《䄍說》並舉:夫《貞符》以“於其人”為指歸,《䄍說》以“蓋於人”為底藴,前者面人而背天,後者明人而黜神,前者慷慨迅奮而道之,後者委婉曲折以諷之,而皆為子京所會得,謚之曰新意,諒子京當時亦頗有難於明言之隱,因而詞之稍詭如此。義門讀子厚《天說》,以子厚於韓之廋詞,有所不察為懟,〔詳另條。〕今柳之廋詞為子京所解者,義門亦察及焉否?
子厚又為《監祭使壁記》,有句曰:“非必神之也,蓋亦附之教焉。”義門曰:“謂非必神之者,是其識有所偏,於附之一言亦自相違反,其失與《䄍說》同。”實則子厚不取其神,亦不重其附教,右已具論及此,不更重贅。義門蓬心滿腹,究何足以語此?但義門曰:“《壁記》謹潔,永州以前文之至者”,義門能解柳文之潔,亦自高眼。
蘇子瞻有《䄍說》一篇[60],謂䄍為歲終聚戲而設,似未曾讀過柳文,持論兩不相涉,因不錄。
乘桴說
文似高頭講章,雖取意特新,而無多大義藴。桴復雙聲,子厚因此推闡為文,獨謂孔門以顏子最與師近,而孔子舍回而取由者,殆為回死已久之故,此一推斷彌確。
文末云:“且使遯世者得吾言以為學,其於無悶也,揵焉而已矣。”何屺瞻云:揵,拒也,非。釗案《墨經》[61]:“同,揵與往之同長也”[62],此以“揵”釋“同”,“揵”一作“捷”。據孫校[63],捷讀為插,謂插表於地也,《考工記》:匠人之置槷[64],即指是。《墨經》此條,謂於圓之中心立表,由表而往,圓周皆同長,故下文云:“心,中自是往相若也。”據此,子厚之用“揵”字,乃謂己所立乘桴之說,與“無悶”廣狹同幅,或同長,正與《墨經》字義適合。何釋作“拒”,義正相反,《墨經》於“拒”別有說曰:“合與一,或復否,說在拒”[65],焉得與“揵”倂為一談?
《墨經》“揵”或作“捷”,《柳集》亦然。“揵”字於文罕用,柳之有取於此,確根墨義,即此可為子厚深通墨學之證。
又《漢書·賈誼傳》:“淮陽包陳以南,揵之江。”如淳曰:“揵,謂立封界也。”或曰:“揵,接也。”子厚熟精《漢書》,今為“無悶”確詁其義,必有取於《賈傳》本文無疑。如淳“立封界”云者,等於名家言“界說”,樹義何等堅確!或曰:揵,接也,亦達詁,惟失之太簡略耳。
說車
一
廖本於本篇末,貿貿焉注如下一段:
唐世士風敝甚矣,其相戒約曰:君欲求權,須方須圓。元次山[66]嫉之,欲燬小兒轉圜之器,以謂寧方為皁隸,不圓為公卿。柳子《說車》以贈楊生者盡矣,其末篇曰:誨之方其中,懼圓其外者未至,愚謂楊生誠能方其中,則其外當濟以圓,不害乎時中也。使其自得也未至,而更以圓教之,則不同乎流俗者幾希。
明蔣之翹本,於題下亦同載此一段文,〔惟末尾增兩句云:然則柳子之學,或見笑於次山之家。〕卻聲明說出洪邁,而並不言是否泐[67]入《容齋隨筆》。夫宋、明文人之好作偽,除廖瑩中之全無足齒數外,其終顯露伈伈俔俔[68]之態也,有如是者。
吾觀右文,而輒為驚歎不已者,則自子厚草擬《說車》以來,讀斯文而了解眞義何許,究有幾人存焉也。夫元次山身世出子厚前,無論矣,彼其欲燬小兒轉圜之器,誠未必由於閱讀子厚《說車》一文。獨楊誨之親聞子厚口講指畫,而為齗齗[69]置辨,謂車能柔外剛中,未必不為弊車,人能柔外剛中,未必不為常人,則知誨之所領略於子厚殷殷導誘之眞實意趣,不出口耳四寸之外。至若時隔一、二百年,洪景盧追讀柳文,妄將子厚旨趣,與過於圓滑之唐世士風倂作一談,此更可見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命世文人之苦心孤詣,殊未易為人如量覺察,而得到受用。降而至於廖、蔣兩家,假藉剞劂[70],附庸風雅,輒在篇章之末,謬事雌黃,將愈在自鄶以下[71]之無譏也已。
茲請將子厚原文之末一節稱引於下:
凡人之質不良,莫能方且恆,質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圓遂。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72],遇陽虎必曰諾[73],而其在夾谷也,視叱齊侯類蓄狗[74],不震乎其內。後之學孔子者,不志於是,則吾無望焉耳矣,誨之吾戚也,長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於世,懼圓其外者未至,故說車以贈。
文中舉出兩箇例子:一遇陽虎曰諾,一叱齊侯類蓄狗。之兩例者,高低有天與淵之別,而子厚將之納入同一範疇之內曰圓。對陽虎唱諾,謂之圓遂,罵齊侯若罵狗,亦謂之圓遂。此一造詣,為問有誰能之?為問當時親承子厚指示之楊誨之,是否心領神會?為問後來無書不讀之洪景盧,及以雕板自衒之廖瑩中與蔣之翹,是否周察整段辭句,得到了解?由右舉迹相看來,此中大大有問題在,從來士人讀書如囫圇呑棗,吾以謂莫過於讀柳子厚之《說車》。
吾嘗讀文文山[75]之《正氣歌》而壯之,其中有曰:“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舉如此等例,而特未提到孔子之相夾谷,吾知此或文山特尊尼山,不願下與嚴、嵇、張、顏並列,而又爾時齊侯退避,未見流血,即亦未與毁齒、斷舌諸例,等量齊觀,姑不具論。獨文山《序》中有曰:“是殆有養致然,然爾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又曰:“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由此以知:夾谷之會,孔子旅進旅退,而行乎不得不行,非有至大至剛,充塞天地,所謂浩然正氣,養之裕如,將一步動彈不得。顧子厚於此,竟提與陽虎唱諾之嘻笑節目,視作是一是二,又竟使讀斯文者,認為子厚以圓示教,未免同乎流俗,以比漢陳萬年夜半教子以讇,[76]不過五十步十步之差。烏乎噫嘻!自有柳文一千餘年,吾迄未見有人解得作者善用二律背反之矛盾通象,督責其至親密友之楊誨之,使之攀躋人類至高之大成就,而邁進一步。士類之晦盲[77]否塞[78]如此,余欲無言。
或曰:誨之楊憑之子,於子厚為妻弟,時年不足二十,而能作為文章,其辭奧雅,用《莊子》、《國語》文字,慕甘羅、終軍之為人,其才智固大大可取。憑為湖南觀察使,治所在潭州,永貞元年十一月,子厚謫永,憑亦以是月,自湖南移江西。子厚赴貶所,旣必自潭而永,而誨之適以覲父,猶未去湘,因此兩人驟爾相抵,洎元和四年,憑由京尹謫尉臨賀,誨之又以省父過永,得再相見。子厚見誨之年少俊才,更為親戚之故,必求以理服之,使得蔚成大器,文辭勤勤焉云爾而不已,固自不難想見。然必懸一最高準的,使人可望而不可即,子厚毋乃矯枉過正?吾可得逕答焉曰:子不讀《天爵論》乎?其言曰:“使仲尼之志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仲尼、庸夫之間,止於一間未達,可得功力朝夕異致而互變。於是子厚以常人自待,而並以常人待誨之也,則吾無言,不然,子厚一旦從密親中得俊才如誨之,於斯不以合乎天之自然之氣,及以圓之時義之大,相與督責,子厚將不失其所以為子厚者幾希。客唯唯,吾輒記其言以終吾文。
二
材良而器攻:《詩·小雅》[79]:我車旣攻。傳:攻,善也,朱傳[80]:攻,堅也。
外不圓則窒拒而滯:窒拒者,謂地與輪不相受,其卒也,輪滯而不前,此皆指輪言之。
匪輪不塗:塗作動詞用,謂行於塗也。
澤而杼,山而侔:語本《考工記》:凡為輪行澤欲杼,行山欲侔。注:杼謂削薄其踐地者,侔上下等。
上而輊,下而軒且曳:《詩·小雅》[81]:戎車旣安,如輊如軒。朱傳:車覆而前曰輊,車卻而後曰軒,簡而言之,即俯曰輊,仰曰軒。《後漢·馬援傳》:居前不能令人輊,居後不能令人軒。曳,本《易·睽卦》:見輿曳,其牛掣。謂輿為執轡者所牽曳,牛乃停頓不前也,當輿向下俯衝時,若無曳者,輿且一瀉而不可留,非僨不可也。
祥而曠左:《禮記》[82]:祥車曠左。注:葬之乘車也,曠左猶言虛左。疏:祥,吉也,吉車為平生時所乘,車上貴左,故僕在右,虛左擬神。
革而長轂以戟:《考工記·車人》:行澤者欲短轂,行山者欲長轂。惟此是戎車,配以兵戟,似今之裝甲車。《穀梁傳》:是郤克也,長轂五百乘,緜地千里。
巢焉而以望:“巢”本作“轈”,字通。《左·成十六》:鄢陵之役,楚子登巢車以望晉師。注:車上為櫓,高如巢,以望敵也。
安以愛老:安,安車也,《禮記》[83]:大夫七十而致仕,乘安車,自稱曰老夫。《漢書》[84]:孝武帝以安車迎枚乘。愛,惜也,重也。
輜以蔽內:輜,《說文》:軿車前,衣車後也。《字林》[85]:載衣物車前後皆蔽,若今庫車。
垂綏而以畋:《禮記》[86]:武車綏旌。注:武車尙威,故舒散其旌,若垂綏然。
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詩〉疏》:車內容物之處為箱。
載十二旒而以廟,以郊,以陳于庭:《周官》[87]:巾車,王之五輅,一曰玉輅,建太常十有二旒以祀,郊與陳于庭準此。
挶而固者蚤:挶音局,拘玉切,“蚤”當為“爪”,挶,戟持也,《考工記·注》:爪謂輻入牙中者也。
長而撓,進不罪乎馬,退不罪乎人者轅:《考工記·輈人》:大車之轅摯,其登又難,旣克其登,其覆車也必易,此無故,惟轅直且無撓也。釗案:摯與“輊”通,低也。又案:撓,屈也,柳文曰“撓”,《考工記》曰“無撓”,似轅之形象,有屈與不屈兩種。
四牡騑騑,六轡如琴:語出《小雅·車舝》章,朱傳:如琴,謂六轡調和如琴瑟也。下言覯爾新昏,以慰我心,朱傳:馬服御良,則可迎季女而慰我心。
左為六官,右為執法:釗案:查《孔子家語》中,無此兩成語,《大戴禮·盛德》篇亦不載,惟《家語·執轡》篇有相應紀錄。篇之言曰:“天子以六官為轡,己與三公為執六官,均五教,齊五法,故亦唯其所引,無不如志。”六官者,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馬、司寇、司空,篇已具列在前,執法殆包括天子與三公而言。其所以六官執法,必須如此配置,則以過失為人情所不免之故,篇中並詳言之,子厚綜其意而自造句讀,遂有如文中所見句子。
古之車制,從來很少人能詳言之。清初朱竹垞之弟彝鑒,講《毛詩·小戎》章,曾削木為小戎,並市絹人馬御輪執轡,本編曾有述及。近人孫人和[88],亦於車制能詳,吾在人民大學同教課知之。[89]
謫龍說
一
《謫龍說》者,乃子厚有所為〔去聲〕而作,非戲謔也,己不虐人而見虐於人,因為文以警之也。吾曾記黃山谷在貶所,陳后山[90]貽書,殷殷以同官見陵與否為問。蓋此種見陵之事,凡謫吏無不習受,況子厚一貶十年,長官來去無恆,族類不一,誰保為之下者之不見辱?尋《子厚集》中,未嘗有文揭露曾見狎侮,而《謫龍說》者,遂以寓言而成孤證。此子厚處境之不得不然,而亦行文技術之習慣如是,蓋如《祭崔簡文》,說到楚南之鬼不可交,亦此寓言之類也。今吾所認為習慣之一,又在子厚於此類文字之結尾,每輕輕下一語,如畫龍點睛然,以示警惕。若《永某氏之鼠》曰:“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恆也哉?”而本文則曰:“非其類而狎其謫,不可哉!”志之壯,聲之遠,意之斬截,戒之顯白,都表裏乎是。
扶風馬孺子者,何人也?作者旣不說明,注家亦均不詳,獨陳少章考之如下:
李習之[91]有《秘書少監馬公誌》云:公諱某,字盧符,九歲貫涉經史,師魯山令元德秀,魯山奇之,號公為馬孺子,為之著《神驄贊》,此孺子殆即是人,惜未詳其名也。但祕監歿於元和之季,年登八十,視柳子幾倍長矣,乃不舉其官,而仍孺子之名不改,豈以魯山之品目為重,故不妨略其齒爵乎?
少章復謂:“此文子厚謫官後作,蓋時有遇之不善者,故寓言見意”,與吾右說合。
二
吾揣此文,子厚並非為己而發,倘為己也,則“非其類而狎其謫”一語,直截道出,豈不淺露可笑?又吾揣子厚旣非為己,亦並不為其他親友如崔簡一類人,以簡受謫即病歿,未聞以謫身膺何煎熬也。然則此文影何人乎?吾重思之,簡之兒女,柳氏之出,簡歿後,家口牒州安存,是簡雖未抵永州刺史任,而其子女流離楚地,諒為時並非甚暫。其間大大可能,該子女輩受到當地不良待遇,因之子厚不得已而乞湖南李中丞委曲安輯之。觀其《謝李啓》中:“儻非至仁厚德,深加憫恤,則流散轉徙,期在須臾”云云,大抵隱含故實,辭非泛設。並子厚《祭簡文》所謂:“楚南之鬼不可交”,亦暗指遺族之受凌虐,而非本身與鬼有何交涉。尋子厚向視柳氏族望絶高,則凡柳氏所出,亦自不同例外,“故居鈞天帝宮”,及“非其類而狎其謫,不可哉!”等語,律之崔氏諸甥,了無不合。加以由此看來,故事本馬孺子,自鈞天謫降者為少女,戲郊亭者為羣兒種種,不僅毫不牽強,而且繩之崔氏子女,情景逼眞。吾重檢斯文,所為疏列各證,從而蠡測也如此。
復吳子松說
子厚篤信莊生自然之說,今於此文復得一證。
吳子者,即吳武陵也,武陵為人有奇氣,讀書多,察物銳,能為俊辯,以謫來永州,子厚極與相得。一日,以松樹之膚理為問,意謂此膚理者,如此詭怪而有條不紊,持與人之賢不肖、壽夭、貴賤相比,是皆偶然得之者歟?抑別有主宰者從而裁之?柳子聞之,頗激發其意氣,而證合其理道,毅然為之答曰:凡物成於自然,無主張而綱維焉者,假其有之,凡主張而綱維焉者無不謬,成於自然者無不善。木膚之有怪文,其一也,推之人之賢,依自然而賢,不肖,依自然而不肖,惟壽夭、貴賤亦然,其他如雲之詭,如風之飄,如草木之采色、薰蕕[92],無不流離鼓盪於自然中。獨人不解自然,尤其為天子主褒貶、黜陟者不解,於是貿貿而升,忽忽而降,一升而蒙瞀僻邪者偕來,一降而清明沖淳者盡去。一言蔽之,凡主宰設施,反乎自然者無不謬,生成養育,合乎自然者無不善。柳子美吳子為千百年不一二覯之人物,而病其不悟莊周言天曰自然,因於奮筆草《天爵論》以外,復鄭重為《松說》以貽之云。
此一小品文,為《柳集》中說理最精之作,似從來未經人讀破。
此文由木膚有怪文,皆寓也而無裁而為者,推論到天子求士所為黜陟、升降之反戾不得其道,殆與武陵傷子厚竄逐久,到處奔走,為彼訴說申理有關。
羆説
子厚善為小文,每一文必提數字結穴,使人知儆,《三戒》其著例也,而《羆說》則重在“不善內而恃外”一語。
從來不善內而恃外,其例何常之有?如周幽王舉烽媚褒姒,《淮南子》所述黎邱之鬼故事[93],皆恃外之失;至死諸葛走生仲達[94],又恃外而偶成,實則恃外而偶成,亦其平昔善內所致,卒乃正負之效一致。
觀八駿圖說
子厚《觀八駿圖說》,與其《龍馬圖贊》,持說全然相反。孟子言:“前日之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相反之說,固不能兩是,然孟子以贐質劑其兼金之餽[95],子厚倘以圖由何人持來而定其價歟?否則視文為戲謔而不為虐者歟?語云:言非一端,夫各有當,獨吾謂焚圖終是正論。
吳縣曹元忠,有《擬柳河東〈觀八駿圖說〉》,文甚平正合理。“世言伏羲鱗身,女媧蛇軀,其說亦有所本,而究不聞指鱗為伏羲之身,指蛇為女媧之軀者”,此在邏輯,為“辭之換位”,有規律轄之,參看鄙著《邏輯指要》第七十七頁。曹元忠,字夔一,號君直,南菁書院肄業生,從定海黃元同〔以周〕[96]遊,治《禮經》有聲。甲午舉人,就經濟特科試不第,所著《禮議》、及《箋經室遺集》刊行,癸亥元日卒,年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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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執:父親的朋友。語出《禮記·曲禮上》:“見父之執,不謂之進,不敢進;不謂之退,不敢退;不問,不敢對。”
[2]通籍:做官。“籍”是二尺長的竹片,上寫姓名、年齡、身份等,掛在宮門外,以備出入時查對。“通籍”謂記名於門籍,可以進出宮門。因此後來便稱做官為“通籍”。
[3]慘怛:悲痛憂傷。
[4]歔歔翕翕:翕翕,昏暗貌。此指渾沌不清貌。
[5]王悔生:王灼。王灼,字明甫,一字濱麓,號晴園,一號悔生,桐城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舉人,官東流縣教諭,師事劉大櫆學古文。曾主講東山書院。著有《悔生詩鈔》、《悔生文鈔》等。
[6]堯舜之書: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堯典》開篇即云:“曰若稽古帝堯”,《舜典》開篇即云:“曰若稽古帝舜”。
[7]幽、厲之詩:指《詩經》中譏刺周幽王和周厲王的詩作。如《小雅·菀柳》諷刺周幽王暴虐無道,有功者反獲罪;《大雅·板》首曰:“上帝板板,下民卒癉。”則刺厲王。
[8]元、凱舉焉:元,八元;凱,八凱。《史記》卷一《五帝本紀》:“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舜舉八愷,使主后土……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
[9]“在殷中宗”以下數句:“殷中宗”應為“殷高宗”。殷高宗即武丁。說,即傅說。賚,賜予。《史記》卷三《殷本紀》:“帝武丁即位,思復興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決定於冢宰,以觀國風。武丁夜夢得聖人,名曰說。以夢所見視群臣百吏,皆非也。於是迺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說於傅險中。是時說為胥靡,築於傅險。見於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與之語,果聖人,舉以為相,殷國大治。故遂以傅險姓之,號曰傅說。”《尚書·說命上》記武丁之語:“夢帝賚予良弼。”據《史記》卷三《殷本紀》,殷中宗,即太戊。
[10]引天而敺:利用天命來驅使人們。
[11]《道德經》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12]杜甫:《義鶻行》,見《杜詩詳注》卷之六。此二句非《義鶻行》原文。
[13]徐鍇(920—974):字楚金。廣陵人。徐鉉之弟,世稱“小徐”。精通文字學,仕於南唐,後主李煜時,遷集賢殿學士,終內史舍人。著有《說文解字系傳》等。
[14]李邕(678—747):字泰和,揚州江都人。其父李善,為《昭明文選》作注。曾任左拾遺、戶部員外郎、北海太守等職,人稱“李北海”。
[15]《禽經》:我國最早一部有關鳥類的文獻,舊題春秋時師曠著,晉張華注。但《七略》、《隋書·經籍志》、《唐書·藝文志》、宋《崇文總目》都沒有記載此書。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始列其目,稱晉張華注。《文獻通考》中沿襲舊的說法。此書可能是宋人的托名之作。
[16]免:當為“兔”字。
[17]《左傳·成公十二年》:“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杜注:“不夕,言無事。”
[18]《禮記·內則》:“日入而夕,慈以旨甘。”
[19]《禮記·鄉飲酒義》:“飲酒之節,朝不廢朝,暮不廢夕。”
[20]晉侯將殺豎襄,叔向夕:《國語·晉語八·叔向諫殺豎襄》:平公射鷃不死,使豎襄搏之,失。平公怒,將殺之。叔向聞之,夕以諫,平公乃趣赦之。注:豎,內豎。襄,名也。夕,夕至於朝。
[21]楚子之留乾谿,右尹子革夕:《左傳·昭公十二年》:楚子次於乾谿,僕析父從。右尹子革夕,王見之。杜注:子革,鄭丹。夕,莫見。莫,同“暮”。
[22]齊之亂,子我夕:《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簡公四年春,初,簡公與父陽生俱在魯也,監止有寵焉。及即位,使為政。田成子憚之,驟顧於朝。御鞅言簡公曰:‘田、監不可並也,君其擇焉。’弗聽。子我夕。”
[23]趙文子礱其椽,張老夕:《國語·晉語八·趙文子為室張老謂應從禮》:趙文子為室,斲其椽而礱之。張老夕焉而見之,不謁而歸。
[24]智襄子為室美,士茁夕:《國語·晉語九·士茁謂土木勝懼其不安人》:襄子為室美,士茁夕。注:襄子,智伯瑤也。士茁,智伯家臣。
[25]《漢儀》:《漢官儀》:故事,黃門郎每日暮向青瑣門拜,故謂之夕郎。蓋即後之給事中。
[26]大采朝日,小采夕月:《周禮·春官宗伯·典瑞》:“王晉大圭,執鎮圭,繅藉五采五就,以朝日。”則大采謂此。韋昭注:朝日以五采,則夕月其三采也。《國語·魯語下·公父文伯之母論勞逸》: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小采夕月,與太史、司載糾虔天刑。
[27]《漢書》卷六《武帝紀》:“朝日夕月”。應劭注:“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
[28]平步青(1832—1896):字景孫,號棟山、霞外等,清山陰人。
[29]陳石士(1768—1835):陳用光。陳用光:字碩士,一字實思、碩輔。號石士、瘦石,江西新城人。嘉慶六年(1801)進士。授編修,曾官禮部左侍郎,提督福建、浙江學政。嘗師事姚鼐,工古文辭,著有《太乙舟文集》、《衲被錄》等。
[30]楊注:楊倞注《荀子》。楊倞,唐朝時弘農人,官登仕郎守大理評事。元和十三年(818)為《荀子》作注。
[31]《黃陵廟碑》:韓愈《黃陵廟碑》中有語:“以余考之,璞與王逸俱失也。”《黃陵廟碑》,見《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491頁。
[32]洪容齋:洪邁。洪邁,字景盧,號容齋。
[33]王懷祖(1744—1832):王念孫。王念孫,字懷祖,學者稱石臞先生。江蘇高郵人。王引之之父。乾隆四十年(1775)進士,歷任工部郎中、陝西道御史、吏科給事中、山東運河道、直隸永定河道等職。
[34]晏同叔:晏殊。晏殊,字同叔。
[35]他條別有紀錄:見《通要之部》卷四《評林上·廖本河東集敍說》。
[36]易宗夔(1874—1925):原名鼐,字蔚儒(味腴),湖南湘潭人。戊戌維新期間參與創辦南學會、時務學堂,並任《湘學報》編輯。1909選為湖南諮議局議員,1910年選為資政院議員。1913年選為國會眾議院議員。1923年3月,任北京政府國務院法制局局長。
[37]張香濤:張之洞。張之洞,號香濤,清代直隸南皮人。
[38]《杜茶村墓碣》:方苞《杜茶村先生墓碣》,《方苞集》卷十三。《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版。
[39]原文在“吾老矣”後,有“將一視前民”一句,本處引用似省略。見方苞《杜茶村先生墓碣》,《方苞集》卷十三。
[40]曹孟其(1883—1950):原名惠,字孟其。長沙人。縣學生員。曾任湖南都督府秘書、國民革命軍前敵總指揮部秘書。後投入慈善、教育事業。工書法,以北碑而參顏體,獨具一格,人稱“童體”。有《逸詞殘稿》、《孟其文錄》、《孟父春秋》等傳世。
[41]王拯(1815—1876):初名錫振,字定甫,號少鶴,廣西馬平人。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士。授戶部主事。同治間,遷太常寺卿,署左副都御史,擢通政使。後因直言議政見忌,降職還鄉。為桐城派古文廣西五大家之一。
[42]鄭、許:鄭玄、許慎。
[43]毛大可:毛奇齡。毛奇齡,字大可。
[44]璠璵:美玉名。喻賢才美德。
[45]燕石:燕山所產的一種類似玉的石頭。比喻凡庸。
[46]邊遠耆儒:指王拯。王拯的故鄉廣西馬平,被視為邊遠地區。
[47]硜硜:形容淺陋固執。《論語·子路》:“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48]顧寜人:顧炎武。顧炎武,字寧人,號亭林。
[49]汪鈍翁(1624—1691):汪琬。汪琬,字苕文,號鈍庵,晚號鈍翁。晚年隱居太湖堯峰山,學者稱堯峰先生。長洲人。與侯方域、魏禧,合稱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歷官戶部主事、刑部郎中。著有《堯峰文鈔》、《鈍翁類稿》等。
[50]康成:鄭玄。鄭玄,字康成。
[51]程蕺園(1718—1784):程晉芳。程晉芳,字魚門,號蕺園,歙縣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曾官吏部主事。與商盤、袁枚等唱和甚得。
[52]袁書別見:見本書下部《通要之部》卷八《中清古文》。
[53]上元縣令:指袁枚。袁枚曾做過江寧知縣。清代,江寧縣與上元縣相鄰,同屬江寧府。章士釗將袁枚做過的江寧知縣錯記成上元知縣。
[54]林雲銘:生卒年不詳。字西仲,福建侯官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官徽州府通判。
[55]誕漫:虛妄。
[56]惝恍:模糊不清,恍惚。
[57]致雨反風:《尚書·金縢》:“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
[58]《義門讀書記》第三十五卷《河東集上》。
[59]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四《毁淫祠》:“康熙丙寅,擢江寧巡撫都御史湯斌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湯瀕行,疏毁吳下淫祠五通、五顯、劉猛將、五方賢聖等廟,恭請上諭,勒石上方山。得諭旨通行直省。”
[60]蘇子瞻有《䄍說》一篇:《東坡志林》卷二《八蠟三代之戲禮》:“八蠟,三代之戲禮也。歲終聚戲,此人情之所不免也,因附以禮義。”“蠟”通“䄍”。《蘇軾文集》卷六十四題作《蠟說》。《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
[61]《墨子·經說上》。
[62]往:《〈墨子〉間詁》作“狂”。狂:建屋時,立在四邊的標杆。孫詒讓著,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第342頁。
[63]孫校:孫詒讓校勘《墨子》,著《〈墨子〉間詁》。
[64]匠人之置槷:《周禮·考工記·匠人》:“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槷以縣,視以景。”
[65]《墨子·經下》。
[66]元次山(719—772):元結。元結,字次山,號漫叟、聱叟。汝州魯山人。天寶十三年(754)進士。曾任道州刺史,容州刺史加容州都督充本管經略守捉使。
[67]泐:雕刻,通“勒”。引申為書寫。
[68]伈伈俔俔:伈伈,小心恐懼的樣子;俔俔:怯懦貌。伈伈俔俔,指小心翼翼的樣子。
[69]齗齗:爭辯貌。《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間齗齗如也。”裴駰《集解》引徐廣曰:“蓋幼者患苦長者,長者忿愧自守,故齗齗爭辭,所以為道衰也。”
[70]剞劂:刻刀。後泛稱書籍雕版為剞劂。此作動詞用,指廖瑩中、蔣之翹刊刻《柳宗元文集》。
[71]自鄶以下:春秋時吳國季札觀樂於魯,對各諸侯國的樂歌皆有評論,惟自鄶以下,“不復譏論之,以其微也”。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後用“自鄶以下”比喻不值一談。
[72]“孔子於鄉黨”二句:《論語·鄉黨》:“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鄉黨,本鄉地方。恂恂,恭順貌。
[73]遇陽虎必曰諾:《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74]“其在夾谷”二句:魯定公十年,定公與齊侯會於夾谷,孔子相,斥責齊侯。參見《左傳·定公十年》。
[75]文文山:文天祥。文天祥,號文山。
[76]《漢書·陳萬年傳》:萬年嘗病,召子咸教戒於牀下,語至夜半,咸睡,頭觸屏風,萬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聽吾言,何也?咸叩頭謝,曰:具曉所言,大要教咸讇也。師古曰:讇,古諂字。——章士釗原注。
[77]晦盲:愚昧。
[78]否塞:閉塞不通。
[79]《詩·小雅》:《詩經·小雅·車攻》。
[80]朱傳:指朱熹的《〈詩〉集傳》。
[81]《詩·小雅》:《詩經·小雅·六月》。
[82]《禮記·曲禮上》:“祥車曠左。乘君之乘車,不敢曠左。左必式。”
[83]《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謝,則必賜之幾杖,行役以婦人。適四方,乘安車。自稱曰老夫,於其國則稱名。越國而問焉,必告之以其制。”
[84]《漢書》卷五十一《枚乘傳》:“武帝自為太子聞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
[85]《字林》:字書。晉呂忱撰。部目依據《說文解字》,也分五百四十部。
[86]《禮記·曲禮上》:“兵車不式。武車綏旌。德車結旌。”
[87]《周官》:指《周禮·春官·宗伯》之《巾車》:“巾車,掌公車之政令,辨其用與其旗物,而等敘之,以治其出入。王之五路,一曰玉路,錫樊纓,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
[88]孫人和(1894—1966):字蜀丞。江蘇鹽城人。畢業于國立北京大學。擅長於詞章和考據,精於校讎之學。民國時期,曾在多所大學任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擔任中華書局顧問、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著述頗豐。
[89]據白吉庵《章士釗傳》載: 1959年,章士釗應聘到中國人民大學講柳宗元文。同時章士釗還推薦了孫人和、馬宗霍去中國人民大學授課。見白吉庵《章士釗傳》,第395頁,作家出版社,2004年9月版。
[90]陳后山(1053—1101):陳師道。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后山居士,彭城人。歷仕太學博士、穎州教授、秘書省正字。為“蘇門六君子”之一,江西詩派“三宗”之一。著有《后山先生集》。
[91]李習之:李翱。
[92]薰蕕:香草和臭草。喻善惡、賢愚、好壞等。語本《左傳·僖公四年》:“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杜預注:“薰,香草;蕕,臭草。十年有臭,言善易消,惡難除。”
[93]《淮南子》所述黎邱之鬼故事:“《淮南子》”當為“《呂氏春秋》”。《呂氏春秋》第二十二卷《慎行論·疑似》載:“梁北有黎丘部,有奇鬼焉,喜效人之子侄昆弟之狀。邑丈人有之市而醉歸者,黎丘之鬼效其子之狀,扶而道苦之。丈人歸,酒醒而誚其子,曰:‘吾為汝父也,豈謂不慈哉!我醉,汝道苦我,何故?’其子泣而觸地曰:‘孽矣,無此事也!昔也往責於東邑人,可問也。’其父信之,曰:‘嘻!是必夫奇鬼也,我固嘗聞之矣!’明日端複飲於市,欲遇而刺殺之。明旦之市而醉,其真子恐其父之不能反也,遂逝迎之。丈人望見其子,拔劍而刺之。丈人智惑於似其子者,而殺其真子。”
[94]死諸葛走生仲達:三國時期,蜀軍主帥諸葛亮病死軍中,蜀將姜維等遵照諸葛亮遺囑,秘不發喪,緩緩退軍。魏軍主帥司馬懿(字仲達)率軍追擊,見蜀軍帥旗飄揚,孔明羽扇綸巾坐於車中。司馬懿懷疑是孔明用計誘敵,趕緊策馬收兵。《晉書》卷一《宣帝紀》:“時百姓為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帝聞而笑曰:‘吾便料生,不便料死故也。’”
[95]《孟子·公孫丑下》載: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鎰而受;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96]黃以周(1828—1899):字元同,號儆季,浙江定海人。黃式三子。同治九年(1870)舉人。官處州府教授,賜內閣中書銜。著有《禮書通故》、《子思子輯解》、《軍禮司馬法》、《經訓比義》及《儆季雜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