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
太學生留陽城司業,事在貞元十四年,時子厚不過二十五、六歲,此文蓋少作也。顧讀者於文故自欣賞無二〔如王元美稱其雋潔。〕而別於稱引事實,多所訾議,此誠不解尙友論世之道,且於當時陽城何以出刺道州,及如何而始得留為司業,似均芒羊[1]無所通曉。如茅坤曰:“子厚此書,意在竦踴諸生,何以攙入故訕者之口?”尤其甚者,為方東樹貽書某達官[2],侈論東林,洋洋數千言,而中間羼雜一段毁柳謬論。〔文見《儀衛軒文集》卷七。〕其言曰:
唐何蕃等二百人留陽城,柳宗元遺蕃書,稱引無稽之言,謂曾參徒七十,致禍負芻。卒其抗朱泚之難,六館之士,無汚賊者,尊朝廷,重國家,壯士氣,可謂清流矣,彼宗元當此,恐不能也。[3]
史稱貞元十四年,太學生薛約言事,得罪謫連州,陽城送之郊外,帝惡城黨有罪,因出為道州刺史,此致禍之由如是。書中所謂“有狂惑小生,依託門下,或乃飛文陳墨[4],醜行無賴,而論者以為言”,狂惑小生即指約也。逆溯當時士論,定於陽公多所責難,故其下又云:“謂陽公過於納汙,無人師之道。”於斯太學生求所以留陽城者,諒[5]諸數百人中,意見不一,可能鑒於德宗之震怒,輿論之指責,以及本身有致恨於狂惑小生之醜行無賴,甚或不滿於陽公偏袒狂生之所為,若者畏禍,若者避嫌,若者羞與為伍,因而眾力不能集中,眾志無由成城,其最初奮起厲氣、一鼓向前之盛概,行且中道而潰,一鬨而散,故子厚不得不善為說辭以淬勵之,多方設譬以深感之,如貽留千年永讀不厭之此一文然。不謂茅坤、方東樹之徒,不問史實,橫加訾嗸[6],此明明識不足以知文,並不足以知人,更何足以知子厚?
子厚所引故實,如仲尼、曾參、孟軻各項,皆出自聖經賢傳,即狂惑小生劣迹,亦從當時官文書中來,何得謂是無稽之言?即如南郭獻譏一目,王伯厚曾“案《荀子·法行》篇:南郭惠子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非以狂狷為譏”,〔語見《困學紀聞》。〕然亦去所謂無稽萬里。又植之末云:“彼宗元當此,恐不能也”,此更陷入桐城排柳惡道,嘻!吾今以知植之所揚之觶[7]。〔植之著有《書林揚觶》。〕
吾又觀植之《復姚君書》〔上引《儀衛軒》同卷。〕有曰:“劉歆、柳子厚植節雖汙,要之根柢深厚,能自久於天地,才士也夫!”以子厚與劉歆並論,視為植節同汙,從而於柳文無所知,亦固其所。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一
韋中立者,韋七也,《集》有《送韋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宜參看。夫師之與友,相去特一間[8]耳,兩書參合,足見子厚所為誘掖後進之全貌。
書之末段,子厚將平生所致力者,開出一書目表如下: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為之文也。
樓迂齋[9]曾為言曰:
看子厚論文三節議論,〔釗案:右表為二節,合上文“未嘗敢以輕心掉之”云云共三節。〕則子厚平日得力於文字處,一一可考。韓退之及蘇老泉[10]、陳后山[11],凡以文名家者,人人各有經歷,但各有入手處與自得處耳。
迂齋謂人人各有經歷,誠然,惟以韓、柳兩家相較,似乎子厚所開之書目表,退之萬開不出。蓋退之惟以《六經》相標榜,而子厚所指為旁推交通者,退之乃自承束《春秋》三傳於高閣,《國語》之不涉目,自無俟論,以言《離騷》,退之一生未嘗用力,述作中不含一分騷意,此其一。即以經論,退之至謂《儀禮》難讀[12],廢而不觀,輕《爾雅》注蟲魚,棄不之取,餘經亦不聞有何專精之部,此其二。以兩公之文章功力而論,韓之無以企柳,生前早有定論,至北宋崇韓,別有用意,論乃倒顛。
眉山唐子西[13]嘗為《文錄》,其言曰:
近世士大夫習為時學,忌博聞者,率引經以自強。余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諸侯必從,然謂之尊君則不可;挾《六經》以令百氏,百氏必服,然謂之知經則不可。
子西所謂習時學、忌博聞、引經自強,與吾言北宋崇韓別有用心,大致意同。蓋北宋諸公,謀以尊經掩覆其空疏,而不敢自我作古,必引以名高而習與己類者,用為眉目,其幟方得高颺而不下。適也,韓公成就,與所懷隱志相符,因而崇韓。崇韓之後,歷代又以取士之法,其暗流恰與上旨合,韓之魔力,不期而節節漲大,乃至緜延數百年,直逮乎中清。中清之時,經學鼎盛,名儒輩出,反韓之論,稍稍茁出。吾觀餘姚邵秉華[14]與孫星衍遊,曾為《〈平津館文稿〉書後》曰:
六朝以降,言古文者首推昌黎韓氏,然韓氏苦《儀禮》難讀,以《爾雅》為注蟲魚之書,束《春秋》三傳於高閣,已開宋人游談無根之漸。故其言曰:凡為文辭,宜略識字,略識云者,即陶淵明不求甚解之謂也。夫讀古人之書,而一知半解,不深探古今流別之分,而藻繪[15]其文,以炫世而欺人,是謂無本之學,不踰時而闃寂絶滅者多矣,是豈人情之有所愛憎歟?亦其學、其文之未足流傳有以致之也。
秉華之論甚摯[16],謂退之其文、其學皆未足流傳亦甚確,顧趨勢則反之。慨自兩宋以來,韓文勢力不廑不衰,而且潛滋暗長,反而加大。此並不由於韓文之有眞實基礎,吾曩言之,是後代人之游談無根,必須奉一游談無根之前輩,為之宗主,以炫世而欺人,而韓文始日見昌盛而無底止。加以宋人倡為帖括之學,以經義試士,使空疏不學之流,便於取得利祿,同時一、二優異者,復以古文名義自高,奉揚同一空疏、易於仿效之人,為先師以自重,而韓文因更猖獗而定於一尊,直至十九世紀之末而形勢不變。邵秉華從諸考據家之後,知“文必源於經術,有裨於世教,旁推交通,實事求是,不依傍門戶,捃拾前人緖論,以自詡心得,博物洽聞,通達古今。”一面又反對“拘牽之士,碎義逃難,便辭巧說,安其所習,毁所不見,〔釗案:“安其所習,毁所不見”八字,最為深透,可算關目語。〕是末師而非往古。”韓文在若輩之心目中,始成為嫌疑之物,且考慮到中國學術,停滯千年而不進,是否以韓學偽統把持壟斷,為之眞因?雖然,此不過在思想界曇花一現而已。道光末造,樸學就衰,兵禍漸起,全國擾攘不事學殖者,亙二、三十年,時則湘人[17]崛起,挾武力以議文事,高談義理,不尙實際,而韓文竟至由垂萎而再振。遷延復遷延,入民國後,妄談文運者流,仍不能擺脫桐城餘毒,尊韓面貌,依舊無改。對韓澈底清算,必須俟至人民有權,方能著手,邵秉華“絶滅無本之學”之豫言,到今始驗,職是之故。
右一論域,範圍弘廓,非區區短幅所能盡,特就子厚《答韋中立書》,略略推廣言之云爾,詳俟異日。
二
子厚《論師道書》,有“參之《離騷》以致其幽”一語,此語所涉範圍甚大,姑試論之:唐代文風,自李華[18]提振《六經》以來,大抵爭欲越過騷賦一級,而直企於古。遐叔之言曰:“夫子之文章,偃、商[19]傳焉,偃、商沒而孔伋[20]、孟軻作,蓋《六經》之道也,屈平、宋玉哀而傷,靡而不遠,《六經》之道遯矣。〔語見《〈崔沔[21]集〉序》。〕”是顯然歧經、騷而二之,謂騷不逮經,不足以承經之統。同時遐叔又言:“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繫乎時,本乎作者,《六經》之志也,繫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同上。〕”是豈不曰:經遇幽、厲而亦當哀也耶?夫騷也者,祇不過時遘幽、厲,而長言以哀之已耳,西周哀幽、厲者曰《詩》,東周之末,哀幽、厲之比者曰《騷》,顧一則列之於經,號為高古,一則薄之為騷,謚曰靡而不遠。夫天固不能劃定所謂時之形象,而使哀傷之詞之趨於一致,然則遐叔輩一面排騷,一面又言文繫乎時,此豈不為自相矛盾矣乎?
遐叔卒於大曆九年甲寅,而韓退之先六年,即大曆三年戊申已出世。李漢為《退之文集序》,作者工力次第,都已敍述明白,而卻無一字道著屈原,是退之隱排騷與明排釋,同為其周情孔思[22]中要目,而排騷一義,即為紹述遐叔而來。
世儒每以唐人興起古文,歸功於退之,實則貞元以前,如遐叔及蕭茂挺[23]、獨孤至之[24]之倫,早已導揚於先,其規程與標的,並經確定,而退之一一蹈襲於後,未之或移。尋李漢之言曰:“司馬氏以來,規範蕩析,謂《易》以下為古文,剽掠僭竊為工耳,文與道蓁塞,固然莫知也。”〔語即見《韓集序》。〕司馬氏指晉,司馬氏已來云者,統指八代[25]而言,所謂文起八代之衰,即以此數語為輪廓。古文二字,為唐人所軒然標出者,殊屬罕見,故漢之數語,最足珍視。析而言之,古文者,即《易》以下諸經之總稱也,言外之意,似謂諸經以外,皆不得為古文。八代文人之所標榜,原不外是,並非唐與八代尋求之的,截然異致,其所不同者,特八代古文,經、騷並重,而唐之古文,刻意排騷。以此之故,漢因非毁八代古文為剽掠僭竊,換而言之,即八代所尋求者為偽古文,必退之等論定始為眞耳。
剽掠僭竊者何?此獨孤至之曾刻畫言之。至之序《李公中集》[26]曰: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為用,亦猶涉川者假舟檝而後濟。自《典》、《謨》缺,《雅》、《頌》寢,世道陵夷[27],文亦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後比興,其風流蕩而不返,乃至有飾其辭而遺其意者,則潤色愈工,其實愈喪。及其大壞也,儷偶章句,使枝對葉比,以八病四聲為梏拲[28],拳拳[29]守之,如奉法令。聞皋繇[30]、史克[31]之作,則呷然笑之,天下雷同,風驅雲趨,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猶木蘭為舟,翠羽為檝,玩之於陸,而無涉川之用,痛夫流俗之惑人也久矣。
就中儷偶章句,枝葉對比,及八病四聲等,斯誠不免賊害於文,而乃使偷惰者省卻一大段工夫,一方以振興古文為名高,一方又得枵腹[32]從事之便,夫人亦何樂而不為?此風一倡,舉世同聲而應,獨孤至之又言之:
帝唐以文德旉祐[33]於下,民被王風,俗稍丕變[34],至則天太后時,陳子昂以雅易鄭[35],圓者浸而嚮方。天寶中,公與蘭陵蕭茂挺、長樂賈幼幾[36],勃焉復起,振中古之風以宏文德。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經》為泉源,抒情性以託諷,然後有歌詠;美教化,獻箴諫,然後有賦頌;懸權衡以辯天下,公是非,然後有議論。至若記敍編錄,銘鼎刻石之作,必採其行事以正褒貶,非夫子之旨不書,故《風》、《雅》之指歸,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倫,皆見於詞。於時文士馳騖,飆扇波委,二十年間,學者稍厭《折楊》、《皇荂》,而窺《咸池》之音者什五、六,識者謂之文章中興,公實啓之。
文中“《五經》泉源”等字,最為關目,一切空疏之便,舉以《五經》之名尸之,甚至“厭《折楊》、《皇荂》而窺《咸池》之音”,此不僅騷賦無用,而直上襲四始六義之藩,務使人間雅言,屏棄澌滅以為快。《折楊》、《皇荂》,語出《莊子·天地》篇:“大聲不入里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折楊》、《皇荂》,蓋古之俗中小曲,大聲則《咸池》、六音之樂。元次山[37]曾為《補樂歌》十篇,其釋《咸池》曰:“陶唐氏之樂歌也,稱堯德至大,無不備全。”又為《補樂歌》作序曰:“樂聲自太古始,百世之後,盡亡古音,樂歌自太古始,百世之後,盡亡古辭。”夫音與辭皆盡亡矣,為問唐人之耳,其能辨識陶唐氏樂師所作何調者誰乎?有能摹擬擊石拊石、百獸率舞[38]之為何狀者乎?然則次山之補,乃補其所補,與《咸池》、六音之樂,至竟了無關涉也。茲所謂窺《咸池》之音什五、六者,究為何許人乎?此而謂之文章中興,疇則信之?
凡右所言,皆無與於子厚,子厚《答韋中立書》曰:“參之《離騷》以致其幽”,此固於舉世不為之中,而獨行其志者也,故曰以致其幽,幽者,亦使讀者自味其味已爾,無他故異物也。
三
子厚《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有“參之《莊》、《老》以肆其端”一語,莊、老並稱,而且先莊後老,此他處不少概見之排列法,姑試論之:
自來以名義與老子並稱者,最先曰黃帝,其次曰莊周。以年代論,黃帝先於老子,因號黃、老,莊周後於老子,因號老、莊,此其勢甚順,無人非議,至以道術論,其淺深廣狹之度,亦應如是次第,理有固然。今子厚輒反其道而行之,以莊周壓於老子之上,不曰老、莊而曰莊、老,究為何故?
吾見慈谿姜氏《湛園未定稿》,有《黃老論》一首,其言足資參證,請徵其說:
黃老論(姜宸英)
漢自曹參為齊相,奉蓋公[39],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其後相漢,遂遵其術以治天下,一時上下化之。及於再世,文帝為天子,竇太后為天下母,一切所以為治,無不本於黃、老。極其效,至於移風易俗,民氣素樸,海內刑措,而石奮、汲黯、直不疑、司馬談、田叔、王生、樂鉅公[40]、劉辟疆父子之徒,所以修身齊家,治官涖民者,非黃、老無法也。蓋漢當秦焚書之後,《詩》、《書》放失,其一時之人,心志耳目,蕩然無所寄,而黃、老之教,不言而躬行,縉紳先生之所以口傳而心授者,所在皆是,則乘其隙而用之,以施於極亂思治之後,故其致理之盛,幾及於古淳閟[41]之化。予考班氏書,為黃帝書者幾家,為老子書者幾家,大抵皆出於漢初人所為,所謂莊周者,備道書之一家而已。《太史公書》,雖老、莊、申、韓並傳,不聞有以莊子配老氏者,《古今人表》,僅次周於第六等中下之列,則當時之所尙可知矣。蓋老子之教,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而其旨卒歸於治天下。莊子者,徒樂為猖狂恣肆無涯涘[42]之說,以自放其意而已,觀其人,雖有聖人者出,將不為用也。而魏、晉間之樂縱誕者,必曰老、莊,習其猖狂自恣無涯涘之說,欲舉之以移易夫天下,則天下幾何其不亂且亡矣,而老氏之弊豈至是哉?漢武帝表章《六經》,羣書輩出,黃、老之教漸微,然儒者曲學阿世,文士浮薄無用,在朝之臣,僅有一董仲舒,能明王道而不能用,漢治亦愈衰於前,豈孔子之教不如老氏哉?老氏得其傳,孔子之教失其傳故也。自孟子沒後,數百年而得一董子,又千餘年而後宋之諸大儒出焉,發明理學體用、微顯之要,然後世始曉然知儒者之學,內足以治其身心,外足以開物成務,以致乎天下國家之用,而卒不知所以用也,則孔子之道之得傳於世,其亦難矣。
由姜氏之說,老子之術高,其為治於天下,能收移風易俗、致理及本之效,莊子直下於老至五、六等,僅以莊子之名配老氏,且不可,何論推尊其術,使凌老氏之上乎?吾揣子厚《答韋中立》之所云,特偶爾誤倒其序,別無所謂,不然,則有下列一義,可得而言。
子厚與韋氏書,有論道術者,亦有論文章者。論道術以《六藝》為本,除《樂書》失傳外,專就《易》、《書》、《詩》、《禮》、《春秋》,取道之原,不敢他騖。至文章旁推交通,廣涉《穀梁》、《國語》、《離騷》、《太史》之各部居,多列不為有餘,少列並非不取。獨為文之道,窮源竟委,如水放流,誰家工於發端,誰家精於暢敘,則取莊、老、孟、荀四子尸之,侔色揣稱[43],俾資仿效,如是而已。至就莊、老兩家權之,《莊子》鴻篇鉅製,波瀾壯闊,《老子》短峭刻覈[44],尺幅千里,以此授之後生,使明常山之蛇[45],誰首誰尾,則直《莊》易指點,《老》難條理,於焉《莊》為首列,《老》乃次之,榘範致然,無可訾議。至若舍文言治,放之四海,則如莊生從樂為“猖狂恣肆無涯涘之說,欲舉之以移易夫天下,天下幾何其不亂且亡”,湛園先詔予矣。漢初盛治,歸本黃、老,豈佯狂無端厓之狂徒所敢望?言非一端,夫各有當,論治術言老、莊,論文章言莊、老,子厚名家者流,〔按子厚名家,本章實齋說。〕循名先不得不責實。他日子厚辯《列子》,謂莊周放依其辭,好文者不可廢,是子厚賞《列子》,亦祇賞其文辭,同於賞《莊子》云爾。凡吾所得了解於子厚者止於是,識者其更詳之。
四
子厚《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言行冠禮事,謂有孫昌胤者,旣成禮,言於朝,“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史稱鄭叔則,貞元初為太常卿,與太常博士柳冕,以論喪服同草奏,有聲於時;又曾為京兆尹,五年二月,貶永州刺史。又《唐語林》載:“東都留守鄭叔則祖母,即開府之女,今尊賢里鄭氏第有小樓,即宋夫人習鼓之所。”[46]開府者,謂宋璟也,女嫁鄭氏,稱宋夫人,璟善羯鼓,故其女習為之。由是鄭叔則乃宋開府之外孫,其迭為京兆尹與東都留守,固非絶不知名。吾見有《柳集》批校本,於“叔”字斷,將“則”字屬下讀,夫人以伯、叔為名,如項伯、田叔等,古多有之,至唐或亦偶見,而校《柳》者如是斷讀,顯為不知鄭叔則其人之故。
子厚《先友記》記李益云:“少有僻疾,以故不得用,年老,常望仕非其志。”吾亦見有校本,以“年老常望仕”為一句讀,此緣不解“望”字之故。“望”於此處作“怨望”解,應“年老”為一句,“常望仕非其志”為一句,韓、柳用“望”字如此解者多有。如退之《與陳給事書》:“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不專”根上文“愛博而情不專”而言,望,亦怨望義也。中唐有兩李益,此李益即蔣防為作《霍小玉傳》者,所謂僻疾,乃緣驢駒媚[47]產生之嫉毒。
古人紀事,因發言者多,某出何言,或某言屬誰某,往往連繫錯亂,雖後人引舊籍亦然。如子厚《晉問》:“魏絳之言曰:近寶則公室乃貧。”尋《左傳·成七年》:“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盬,韓獻子曰:山澤林盬,國之寶也,近寶公室乃貧。”是“近寶”一語,韓厥之言也,子厚乃屬之魏絳,其為連繫錯亂也甚審,廖瑩中作注,僅引《左氏》原文,於下不贊一辭,使讀者入目自明,用意可謂忠厚之至。若夫方苞則不然,苞在讀書筆記內,揭露子厚之誤,一若從旁譏笑者然,實則此類誤綴,文人常有,揭明並不足以證左子厚之不學,望溪淺人,讀書道德,竟不及一廖瑩中。
子厚作《晉文公問守原議》,稱引先軫將中軍,何義門駁之云:“問原守在僖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二月,先軫始將中軍,時軫並未為下軍佐也。”此或子厚記憶偶不眞,成此錯迕,然究於行文指要何損?屺瞻硜硜[48]小儒,未聞君子之大道,宜其所見止此。
五
子厚《答韋中立書》,言文章之道,有“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四語平列,無所出入。茅星來[49]為之節次,從而第之曰:“柳子厚之為文章,揚之欲其明也,必先抑之欲其奧,疏之欲其通也,必更廉之欲其節,夫不知所棄,而何以能抑之、廉之也?蓋古人之於文,其不苟如此。後之人見公之文章,洋洋灑灑,如決江河而注諸海,而不知皆其棄之餘也。”此其竅要[50],在知所棄,及棄而得其餘,吾嘗紬繹[51]其誼,而為之說曰:凡人以文敘一事,或立一義,第一步為命意,其次則選詞。詞而曰選,知可用之詞非一,因而其文可成之式亦非一,就中必有一焉,敘次井井,而較能鞭辟近裏者,是之謂奧:同時此一式也,條達之外,又能以少許勝人多許,是之謂節。惟奧與節,行文之能事以盡,若而棄,若而餘,都無不愜心而貴當[52],凡選之所以成為學,以及杜子美所謂熟精文選理[53],此物此志,莫之能外。又凡為此,非讀書多,積理富,上追三古,下綜百氏,如子厚其人,大抵不能勝此而遊刃有餘。清初文家如茅鈍叟一流人,亦偶作截搭題文,談言微中已耳,究未必心領神會子厚之所謂道,從而徜徉乎道之原,千載以下,遙遙相與桴鼓以鳴其盛也。
歸安茅星來,字豈宿,號鈍叟,又號具茨山人,為鹿門後裔。以時文名於時,古文為方苞所稱賞,謂在宜興儲在文[54]之右,年七十以諸生終。右述數語,見所作《曲阜孔某〈棄餘詩集〉序》。
六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有“參之《國語》以博其趣”一語,此一語貌似平淡,而有兩大問題,應須首為解決。
一、《左傳》與《國語》,皆出左丘明之手,子厚何以不提《左傳》,而專注《國語》?究之《左傳》與《國語》,二者有何不同之處?
二、所謂趣者何也?“博其趣”作何解釋?
為解釋右二問,請先引姚際恆[55]《考〈國語〉》一段文字,以資比勘:
《漢·志》:《國語》二十一篇,不著撰人名[56]。史遷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57],傅玄[58]、劉炫[59]、啖助、陸淳,皆以為與《左氏》文體不倫。李仁父[60]曰:“丘明將傳《春秋》,先采集列國之史,獵其英華,而先采集之稿具存,時人傳習之,號曰《國語》。故辭多枝葉,不若《內傳》之簡直峻健[61],甚者駁纇不倫,蓋由列國史材,不能純一故耳。不然,丘明特為此重複之書何耶?惟本朝司馬溫公父子能識之。”此雖近是,然終屬臆測耳。[62]
《左傳》與《國語》,號稱《春秋》二傳,前者曰《內傳》,後者曰《外傳》。所為內、外之別,則《左傳》者,丘明一手成之,自始至終,筆調趨於一致。《國語》則雜採各國之史稿,會萃為一,如晉之《乘》,楚之《檮杌》[63]等等,約略保存其原有風格,與孔子作《春秋》前所集覽之百二國寶書,皆屬同一種資料。惟其如此,李仁父謂《外傳》駁纇不倫,不若《內傳》之簡直峻健,理有固然,無足怪者。又惟其如此,《左傳》為丘明之一家說[64],而《國語》則左氏之筆,與各國左、右史之筆,雜糅而成一書。由是墨守《左傳》,止於專採一家,用心《國語》,乃兼攬眾長,並亦不廢丘明獨擅之技。了此二義,凡兩傳之如何示別?子厚何以專於《外》而捨其《內》?〔《與韋書》中,歷舉所曾用力,為《書》、《詩》、《禮》、《春秋》、《易》,及《穀梁》、《孟》、《荀》、《莊》、《老》、《國語》、《離騷》、《太史》等,而獨不涉《左傳》與《公羊》。〕《外傳》何以因來源不一,及風情語範之不同,而特別有趣?趣之何以見為博?諸如此類,皆得迎刃而解已。
子厚《春秋》之學,源於陸淳,淳又源於啖助,啖、陸兩家,皆於《左》、《國》文體之不同,窺察敏銳,際恆曾提及此。於是以子厚之才識,益以直截淵源,其於《國語》學大有開展,亦固其所。
子厚之於《國語》,從兩方面加以研討,一方面是道,一方面是文。
子厚《與呂化光論〈非國語〉書》,乃專言道,道者何?理道也。〔按“理道”猶言“治道”。〕理道者何?率由大中而出之道也。夫大中為子厚詁道之獨特術語,今欲將《國語》納之於己所獨見之大中,勢不得不有所非,於是非《國語》之道成。世每以子厚好《國語》,而又非之,不免自相矛盾,殊不知子厚好《國語》者,好其文,非《國語》者,則非其道,不明夫此,是之謂泥。為問《國語》“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子厚亦能悉心以聽,俯首以從乎?觀於子厚通過《與化光書》,斬釘截鐡以宣示天下曰:
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尨[65],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66]。而學者以其文也,咸嗜悅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則溺其文必信其實,是聖人之道翳也。余勇不自制,以當後世之訕怒,輒乃黜其不臧[67],救世之謬,凡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國語〉》。
此何等氣概!此與孟子慷慨而言:“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68],有何異致?涉思至此,書末提及李致用作《〈孟子〉評》,輒為之申明:“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牽連得書,良非偶然。
至子厚《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則專言文,故開口即曰:“僕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弈之雄耳。”其所以然,則文以明道,離道殆不可以言文,於是嶄嶄[69]樹為的曰:“夫為一書務富文采,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後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穽也。不明而出之,則顛者眾矣,僕故為之標表,以告夫遊乎中道者焉。”於是文與道連為一環,而道又不可能反乎中道,凡子厚之所以非《國語》,此物此志,一言以蔽。
七
韓菼[70]為錢田間[71]文作序,中有數語如下:
朱子嘗歎子厚《答韋中立書》,言讀書用功之法,而但求文字、言語、聲響之工為可惜。夫古人言語、聲響必己出,抑猶末也,況襲古人之言語、聲響以求工,不尤末乎?
元少述晦菴之言,其理自正,然語各有旨,趨向難齊,子厚與韋書,乃答問而與之言耳,倘所問為乙,而必鰓鰓[72]焉與言甲,豈不貽所答非所問之誚乎?又書所論是師道也,師必因材而施教,倘問者之材,尙不足超乎文字、語言、聲響之上,而遽貿貿然躐等以授,亦自不合。朱子所言,自語錄家之角度出發,誠不得謂言不成理,然晦菴為子厚惜,吾則重為晦菴惜。蓋以南宋人而論唐事,幾於無一而不乖謬,況以晦菴為人,律之子厚,尤鑿枘而不相入乎?
胡鳴玉《訂譌雜錄》[73],有關於《答韋書》用字者三條[74]:
“假而”二字,今人習用,不知其為“假如”也。柳子厚《答韋中立書》:“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方崧卿謂“而”字應讀“如”。古“而”、“如”字通用,說詳《〈四書〉字音志疑》:“望道如未之見”[75]句。《日知錄》[76]云:《說文》需,從雨而聲,蓋即讀“而”為“如”也。唐人詩多用“而”,今亦作“如”,今江西人言“如何”,亦曰“而何”。〔《假如》條〕
“嘵”音“囂”,《詩》:“予維音嘵嘵”[77],恐懼告愬意,俗讀“鐃”,用作多言意,非。鐃音當從“言”,譊譊,爭言也,《揚子》:“譊譊之學,各習其師”[78],皮日休詩:“譊譊何必頻相仍?”[79]東坡詩:“多言譊譊師所呵”[80],作“呶”亦可。《詩》:“載號載呶”[81],柳河東《答韋中立書》云:“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嘵、譊之辨》條〕
尋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七:“而”猶“如”也,例不下十數條,經、傳重疊,鳴玉稍稍年先引之,[82]王著恐不及見,設若見之,當不勝小巫大巫之感。子厚形容多言,用語不一,如《與蕭俛書》“囂囂嗷嗷,漸成怪民”,又“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偶一出語,即疊字重重,其他猶難殫述,亭培〔鳴玉字。〕僅提示“呶呶”字,抑何所見不廣?
人謂悤遽失措曰倉皇,若作“蒼黃”,必嗤為別字,然古人集中,如少陵《新婚別》詩:“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入衡州》詩:“無論再繾綣,已是安蒼黃”,昌黎《祭女挐文》:“値〔音穉。〕吾南逐,蒼黃分散”,柳河東《韋道安》詩:“蒼黃見驅逐,誰識死與生?”又《答韋中立書》:“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之類,無作“倉皇”者。至宋人始作“倉皇”,如歐陽公《五代史·伶官傳序》云:“倉皇東出”之類。〔《北山移文》:“始終參差,蒼黃反覆”,以“蒼黃”對“始終”,是另為一義,不指悤遽言,近見《杜詩注》[83]:於《新婚別》引此為證,非也。《蒼黃》條〕
《柳集》諸本,皆作“蒼黃”字不誤,獨廖本《韋道安》詩作“蒼皇”,此或編者偶誤,無關宏旨。按“蒼黃”字最早見於史傳者,為《漢書·郊祀志》:“或如虹氣,蒼黃若飛鳥,集棫陽宮南”,此指虹氣之彩色言,與訓悤遽失措無涉。至《北山移文》兩語,《〈文選〉注》:“蒼黃反復,素絲也”,指墨子見練絲而泣之,為其可以黃,可以黑,與下文“淚翟子之悲”相印合,此亦意存彩色,當然另為一義。惟“反覆”,胡刻《文選》[84]作“飜覆”。
胡曾詩:“倉皇鬥智成何語?遺笑當時廣武山”[85],蘇軾詩:“倉皇不負君王意,獨有虞姬與鄭君”[86],詩文始用“倉皇”字,蓋在晚唐、北宋間。
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
蔣之翹謂:此書貞元十七、八年尉藍田時作,而陳景雲則謂貞元十四年所為,推早三、四年,似以景雲所言為較確,要之書為少作無疑。
景雲《點勘》稱:
《舊史》:貞元十四年九月,以同州刺史崔宗為陝虢觀察使,此稱馮翊,蓋在九月前也。是歲,子厚始授集賢殿正字,故有“倀倀下列”二語。汝南周潁客,疑是周君巢,殆因巢父隱潁水間,故以“潁客”為字耶?
已乃出乎今世:釗案:“已乃”猶言“卒之”,字作“已”,不作“己”,用法出《論語》“已而”[87]。
雖王林國、韓長孺復生:王林國事本《說苑》[88]。《援鶉堂筆記》稱:“原文‘有士曰王林’,絶句,‘國’字屬下讀。子厚文誤用。”其實姚氏之說未必確,試詳辨之:
請先讀《說苑·尊賢》篇原文: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當今之時,君子誰賢?對曰:衛靈公有士曰王林,國有賢人,必進而任之,無不達也,不能達,退而與分其祿,而靈公尊之。
此遵姚氏讀法讀此文,文義當然可通,然當時所對為衛國之事,兩方皆洞明賢人屬於衛國,決不會有何誤會。就文氣言,“有賢人”上排除“國”字,反而詞條暢達。今試想像當時對語聲口:
衛靈公有士曰某甲,遇賢人必進於上,而無不見用,倘不見用,亦必分祿與之,衛靈公尊重某甲。〔原文末一句:而靈公尊之,之指某甲。〕
據此,某甲為王林可,為王林國亦可,獨王林或王林國,都是單文孤證,無可覈對,姚氏遽武斷為王林,其故安在?
惟然,《說苑》所載,本之《家語》,請試查《家語·賢君》篇原文:
又有士林國者,見賢必進之,而退與分其祿。
此較《說苑》,“士”下少“曰王”二字,如遵姚氏“國”字他屬,“王”字又脫略,《家語》將僅以一“林”字說明一人,古書紀錄人名,恐無此簡而不明之例。何況《家語》之下一句,為“見賢必進之”,“見賢”上不可能安一“國”字,然則如姚說“國”字他屬,為問將誰屬乎?
不寧唯是,盧抱經[89]之校勘,不劣於姚,查《羣經拾補》於《說苑》校得:
又有士曰王〔《家語》無“王”字,柳宗元對有。〕林國。
盧氏明明異於姚氏,逕以“國”字屬上讀,兩者相較,得失犂然。夫盧亦不幸生先於姚而已,倘後於姚也,吾知姚儘可不閱盧著,盧似不可能不理姚誤,校書之功之未易言也如是。
二百年來,桐城之狂潮氾濫,讀此文者,幾無不是姚而非柳,《家語》且無人過目,何論盧氏校籍?吾之覼縷於是,豈容已哉?[90]
樹勢使然也:景雲謂:“樹”似當作“時”,上言“生乎今世”,下言“觀時而已”,蓋皆以時世言之,釗案:是。
《集》中別有《送元秀才下第東歸序》,秀才即公瑾也,蔣之翹謂:《序》當在《書》後。
周乎志者,窮躓不能變其操,……其殆庶周乎! 方靈皋云:“‘周’字非誤,則稚且佻”,李穆堂云:“‘周’字本《孟子》[91]‘周於德’,‘周於利’。”釗案:方、李論文,意見極不合,此亦一例,方謂“周”為誤字,所見極陋,讀書不多,例不解選詞。又案:“周”字如此用者,柳文中不乏其例,如《送從弟謀歸江陵序》:“然謀以信厚少言,蓄其志以周於事”,誰讀此文,即五尺之童,將無不認為怡然理順,獨方氏訾為“周”字誤用,否則非稚即佻,豈桐城老祖,固於文字擅此點金成鐡之異術乎?
夫有湛盧、豪曹之器者:《吳越春秋》:越王元常使歐冶子造劍三,魚腸、豪曹、湛盧。
逢掖之列,亦以加慕:胡鳴玉曰:“《記·儒行》[92]: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鄭氏曰:逢猶大也,疏曰:謂肘腋之所寬大,故鄭云大袂襌衣也,後世用作縫掖,非。柳子厚《上大理崔大卿啓》:徒爾拖逢掖,曳大帶;又《答貢士元公瑾書》:逢掖之列,亦以加慕,皆引《禮記》鄭氏之說釋之,良是。”說見《訂譌雜錄》。
答嚴厚輿論師道書
一
《集》有《送嚴公貺下第序》,或疑厚輿即公貺,恐非是。
《答韋中立書》,作於元和八年,文提及《韋書》,則《答嚴》在八年後可知。
實之要:“實”字衍,“之要”誤倒。
有來問我者,吾豈嘗瞋目閉口耶? 陸祁孫嘗論此,其說曰:
《困學紀聞》謂:韓、柳並稱而道不同,固也,然云韓作《師說》,而柳不肯為師,則非是,子厚不肯為師,正是深歎師道之難。
語見《札記》,所論甚正。
今不得見其人,又不敢廢其言:又不敢廢其言,一本無“不”字,“言”字下有“哉”字,是。
以其餘易不足,亦可交以為師矣:子厚氣量之大,及論師道之正確,即此可見,韓退之望塵何及?
二
茲將韓、柳兩公論師道之不同,略採數說,附著於此:
王伯厚云:“韓作《師說》,而柳不肯為師”,全紹衣箋云:“一作《師說》,一不肯為師,是各量其力”,由全之說,是韓有為師之力,而柳州則無,所見殊謬。吾嘗細推校之,此一爭點,有數義可資折衷:
一、子厚明言取師之實,而去師之名,是其非不具為師力能,且亦並非無意為師可知。退之誌子厚墓云:“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是子厚之為人師也已久,何得以偶爾撝謙,遂斷其量力有所不足,如全紹衣之箋語也耶?
二、子厚取弟子嚴,而韓門多濫。子厚《復杜溫夫書》至云:“余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是人以書來,求其對答引譽,而子厚斷然拒之,令其自反如此。而退之則招徠唯恐不及,因此形成兩人師道之異,如退之《答劉正夫書》云:“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是退之之接後進,亦自儕恆常士夫之列爾,子厚丰裁[93]峻整[94],豈能如退之之易與?
三、退之高第弟子,多輕其師,李翺自居與退之齊名,退之則似委曲以求其著籍,東坡譽韓謂:“汗流籍湜走且僵”[95],此溢量之諛詞,不衷於實。退之《與孟簡書》亦言:“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此二語上示誇張,下表瑟縮,又觀文昌[96]《祭退之》詩云:“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為時師云者,以別於公實不足為己師也。千載而下,大可確定當時並無韓、張之稱,而弟子對師至岸然以此自詡,此中詎復有師道存乎?籍自述與退之相交始末云:“籍在江湖間,獨以道自將,學詩為眾體,久乃溢笈囊,略無相知人,黯如霧中行,北遊偶逢公,盛語相稱明”,是明明籍自始無求師意,而退之中路逢迎,遽相契合,為問“獨以道自將”,豈應對進退之際,弟子尊師所應如是妄語乎?至“公旣相邀留,坐語於階楹,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其氣誼且下於彭宣之於張禹[97],豈後堂為傳道、授業、解惑之地乎?以師律之,退之醜迹繁多,何暇備究?
三
韓退之好為人師,其師、弟子之間,動輒齟齬,子厚絶無是也,此韓、柳之特異處。
王漁洋《池北偶談》云:
韓吏部文章,至宋始大顯,其在當時,皇甫湜號為知公者,然其《諭業》一篇,備論諸家之文,不過曰:“韓吏部之文,如長江萬里,一道衝飆激浪,瀚流不滯,然而施之灌漑,或爽於用”,若有微詞,反不如李北海[98]、賈常侍[99]、沈諫議[100]之流無貶詞也。若天不生歐公[101],則公之文幾湮沒而不彰矣。按持正此文,出自袁昂[102]《書評》,後世敖陶孫[103]、王弇州[104]諸家文評、詩評皆仿之。
東坡《南海廟碑》[105]云:“汗流籍湜走且僵”,夫走且僵者,豈施之灌漑或爽於用而致然耶?
宋陳善[106]《捫蝨新話》云:
李翺親從韓退之遊,而學佛自若也。今之讀韓文者,則皆闢佛老,然公自言:籍、湜輩屢叛其教,而獨不及翺,此又何也?
籍、湜輩顯叛退之,退之當時亦自知之,其所以不敢斥言翺者,殆以翺抗倨不受之故。〔按此則別有解釋,見他條。〕
鮑倚雲《退餘叢話》[107],有一條可參考:
東坡於一時文人,如魯直[108]、補之[109]、文潛[110]、少游[111]、無己[112]輩,未嘗敢以師資自處,何其謙也!昌黎抗顏為師,以弟子畜李翺、張籍,籍則自居諍友之列。韓《與東野書》云:“習之娶吾亡兄之女[113]”,而翺祭韓文,直稱“韓十兄”,然則不但不以師資事韓,並姻婭行輩都不敘,其抗傲如此。韓公意度,似遜坡公一籌,或張、李亦各有未虛心處。
退之行十八,子厚稱為十八丈,而李翺十之,不解何故。
子厚師陸文通,不過一絶短時期,而稱願掃於陸先生之門,恭謹特異。其於顧少連,特座主爾,去受業師何止一間?而少連謝世,子厚與其子書,輒署銜“門生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致書十郎”,劈頭即曰:“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其謙退又如此。是子厚亦不肯抗顏為人師耳,設為之,所號門弟子將決不至如翺、籍輩之伉倨無禮,何也?凡人有諸己,然後求諸人,又上行而下必效也。吾不知退之之事梁肅何如,以勢推之,將求如子厚之於顧少連,竊恐未必。
四
韓門眞實弟子,究有幾人?此則馮林一〔桂芬〕,有《張文昌〈上韓昌黎書〉跋》一文,記算最明。請徵之:
文昌文傳者,惟此篇及第二書共兩篇,詞意磊落,責善規過,有古諍友之義,文昌學行文詞,略見一斑矣。世所傳韓門弟子者,本傳云:其徒李翺、李漢、皇甫湜;又云:從愈遊者孟郊、張籍;昌黎亦自言“從吾遊者李翺、張籍”。今以詩文證之,惟李南紀[114]、皇甫持正實弟子[115]。南紀《〈韓集〉序》署“門人”,持正碑、銘[116]稱“先生”,皆其證,餘殊不然。文昌此書稱名,稱執事,第二書更有“不自論著,欲待門人,必不可冀”之語,其謂己之非门人無疑。習之《祭昌黎文》稱“兄”,則習之之非门人[117]又無疑。且習之娶殿中女,於後世之所謂叔岳者而兄之,又見妻黨末戚,古人不以為重,亦如南紀為昌黎壻,而直稱“門人”,不似後世之將署受業子壻也。東野與昌黎最習,唱和最多,昌黎詩稱君,又曰“低頭拜東野”[118],則東野之非門人又無疑。然則所謂從吾遊者,不過先、後進之別,非及門之謂也。民生於三,事之如一,師之尊且與君父同,豈有可以假借疑似為者?況昌黎之以振興師道自任者乎?偶讀此文,輒為辨之。
柳門弟子,史無其名,而子厚師道之矜嚴,不知較退之高出幾許!此義於相關各條內多所闡述,不更重疊。
五
子厚與人書求避師名者不一,而《與嚴厚輿》最為刻至,其要旨二語蔽之,即:師名應避,而言道、講古、窮文辭不可少;換而言之,進不為師,退應為友,亦避其名而不避其實是已。
清乾隆間,姚姬傳求拜戴東原為師,戴以書辭之曰:
至欲以僕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以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固分師之半,僕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
東原此書,發於乾隆二十年乙亥,年止三十三歲,僅於前兩年補休寧縣學生,是年入都,主紀曉嵐,為修《〈考工記〉圖注》,而姬傳年二十五,以孝廉困於禮部試,時考據之學盛行,東原淹雅[119],尤名震京國,姬傳將從之學考據,故師之。〔書已明署東原為夫子,為東原斥返。〕卒之兩人不成為師、弟子,而假弟子終其生、考據之業矇如,錢辛楣[120]嘗於其所作《廬江、九江二郡沿革考》,以廬江為衡山改名,深致誚讓[121]。〔文見《潛研堂文集》卷三十一。〕雖然,姬傳己不善於考據,而卻聲言:“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據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凡執其所能為,而呲其所不為者,皆陋也”,〔見《與秦小峴[122]書》。〕末一語尤切中時弊,允為名言,此姬傳未獲東原為師之益,而終得與之為友之忠告善道。子厚《答厚輿》曰:“以其餘易不足,亦可交以為師矣”,律之東原承與姬傳交相師,若合符節,余故喜為參合而幷存其辭云。
人於學問,趨近何部,大抵與才性有關,才性不近,所下功夫皆廢。方望溪以詩謁汪苕文[123],苕文勸其專力於文,恰從望溪之缺乏性靈出發,惟姬傳之於考據亦然。東原云:“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實則適得其反,意若曰:足下姿性,與考據不相應,姑且以友誼尋求遺經,參預未至十分之見可也。〔按所謂十分之見及未至十分之見,《與姚書》中分析甚明。〕子厚《報崔黯秀才書》云:“誠欲分吾土炭酸鹹,吾不敢愛”,亦謂病誠在是,如積結無能已,“吾決分子其啗嗜者”,此正從另一面而得到答案,凡才性短長與學相關之切如此。
報袁君陳避師名書
一
《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是《子厚集》中嶄嶄有見之傑作。書有云:“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124]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此可見子厚切身之大義二:嶄嶄視與退之不無區別者,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一也;《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二也。請分別釋之:
退之言道,子厚亦言道,子厚之所謂行,必取與道相連成語,始有意義。子厚《報崔黯書》云:“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若在退之,道之及也,將祗以及乎古為滿足。於是子厚行文時,目光平掃而向後來,退之則視線逆轉,隱蹈榮古虐今之惡習而不自覺,必明乎此,而後韓、柳本質之優劣有據。子厚“先誠其中”云云,始是篤信自得之言,施之於文,即一變而為四海皆準、百世不惑之極詣,柳文可貴,允推此種。
柳文自訂之規律甚眾,而潔字最為突出。其《答韋中立書》云:“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僅泛言及潔而已,今復於“潔”上增一“峻”字,又於《太史公》外涉及《穀梁》,此可見子厚平生通經致用,自然成文,於潔抑峻潔所下功夫,殆不止良醫三折肱[125]之效,然則所謂潔者,作何義解乎?曰:子厚《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夫為一書務富文彩,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126],以炳然誘後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則顚者眾矣。”夫“明而出之”者何?曰:視事實之所需,一字不加多,亦一字不加少,擯誣怪闊誕,而使讀者不至誤入陷阱,即潔之效也。至子厚《答杜溫夫書》,勤勤於助字律令,是猶潔字初步用意,未足以統柳文之全也。若夫退之之文,凡子厚之所申言拒斥者,殆不恤屢犯而不已;微論自歎文窮,旋即自詡曰:“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祇以自嬉〔見《送窮文》。〕”,而其自嬉之溢分,至數百載下之朱晦菴,猶生掩鼻而過之感也。即以公然剽賊、屈詰難馴之樊紹述[127],而退之猶且顯言推許,誑耀當世,恍若取證平昔文從字順之為欺騙語言,毫不足信,此韓、柳在文字形式上一大區別,宜為學者所不輕易滑過。
“後學之士,到僕門日或數十人”,此數十人到門,不知以何種形式出之,以中唐局勢論,此點應難做到,子厚於此,殆不免微有誇大。
“有不至必惎之,其教也”,“其教也”之“其”字,應為“惎”字之誤,此三字乃讀者旁注,以釋“惎”字之義,編者因而羼入正文,廖本此三字即削去。按“惎”義本《左·宣十一年傳》:“楚人惎之脫扃”,按注:惎,教也。又子厚《與楊京兆憑書》:“彼不足我而惎我哉!”《義門記》:“或引《說文》:“惎,毒也。”此於柳兩文均無當,非。
“次《論語》、《孟軻書》”,焦循《易餘籥錄》云:“以《孟子》與《論語》並稱,則伸孟子者不自皮日休始”,此可見唐時不甚尊重孟子,試觀李致用曾作《〈孟子〉評》,即子厚朋遊中,亦儘於孟子有異議。
二
韓、柳二公學術之異,觀於各對揚雄氏所持態度而得論定。韓之言曰:“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此韓氏因讀《荀》而發為是論,論末又云:“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128],韓之尊揚如是。
《子厚集》中,不見有一語涉及揚,其《與韋中立論師道書》,開出所當致力之古籍一通,中有荀而無揚,漢人除司馬遷外,不及他氏。《報袁君陳避師名書》,所舉經外應須采取之辭,有《國語》、莊周、屈原而漏列雄。倘退之易地而處,就讀《荀》之意氣推之,其將上而孟、揚,下而荀、揚,揚之必得有人與之方軌並進,了無疑義,而子厚持態則大異乎是。
依上所論,世傳揚子《法言》,有子厚作注,與晉之李軌、宋之司馬光等,相並為五臣,事乃大大可疑。姑試考之:
揚子《法言》,相傳有五臣注,五臣者,晉祠部郎中李軌,唐柳州刺史柳宗元,宋著作佐郎、知尤溪縣事宋咸,司封員外郎吳祕,及涑水司馬光也。宋咸序此書曰:“西京博士毛萇傳《詩》,頗號太略,……《法言》凡有十三篇,東晉李軌雖為之注,然愈略於毛公之為,唐柳宗元刪定,雖釋二、三,而不能盡補其亡誤。”咸進呈是書,復撰表一通,中有云:“《法言》準夫《論語》,文高而絶,義祕而淵,雖李郁亭解之於前,柳宗元裁之於後,然多疏略,猶或誤遺。”司馬君實加注後,復作序曰:“晉祠部郎中李軌始為之注,唐柳州刺史柳宗元頗補其闕。……故著作佐郎宋咸,司封員外郎吳祕,皆嘗注《法言》,光少好此書,研精竭慮,歷年已多。”五臣之從事筆削,大概如右。及考各注排刊次第,則李軌注列在最前,不稱名,次柳州,稱“宗元曰”,次宋咸,稱“咸曰”,次吳祕,稱“祕曰”,又次司馬光,稱“光曰”,即所標《新纂門目五臣音注》也。惟通查十三篇中,所採稱“宗元曰”之注,止於四條。如下:
一、如將復駕其所說,則莫若使諸儒金口而木舌。〔《學行》篇〕
宗元曰:金口木舌,鐸也,使諸儒駕孔子之說如木鐸也。
二、熒魂曠枯,糟莩曠沈,擿埴索塗,冥行而已矣。〔《修身》篇〕
宗元曰:熒,明也,熒魂,司目之用者也。“糟”當為“精”,莩如葭莩之莩,目精之表也。言魂之熒明,曠久則枯,精之輕浮,曠久則沈,不目日月,目之用廢矣,以至於索塗冥行而已矣。
祕曰:熒,光也,熒魂,神光。精莩,精之白也,故本“精”作“糟”。柳宗元曰:“糟”當為“精”,言盲矇之患。神光久曠則枯,目精久曠則沈,於是以杖擿地而求路,冥冥然行矣。張晏云:莩者,葭之白皮,埴,地也。
三、周公以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於阿衡。〔《孝至》篇〕
宗元曰:阿衡之事,不可過也,過則反。
四、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其庶矣乎!〔《孝至》篇〕
宗元曰:揚子極陰陽之數,此言知漢祚之方半耳。
所注數量如此之少,內容復無甚精義可言,吾揣子厚原無意詮釋本書,或補苴他注。不知宋人從何處蒐討,得來一、二賸義,爰附益以為號召,成此宂書。比之《文選》六臣[129],何啻小巫大巫之別?子厚之靈有知,亦安禁“一鬨之市不勝異意”之歎哉?〔按《法言·學行》篇云:一鬨之市,不勝異意焉,一卷之書,不勝異說焉。〕
尋“駕孔子之說”五字,即明見於《送易師楊君序》,其他從本集摘取飣餖[130],似均不難成此四條。文人作偽,亦何所不至?吾終不信子厚願注《法言》。
三
韓、柳議論之不同處甚眾,而為師、不為師一義,最先突出。如實論之,兩家於師之本質,咸有當仁不讓之志,子厚譽退之文過揚雄,足抗顏為人師,語極眞摯,而退之欲以文墨事推避子厚,意並不虛,觀於子厚歿後,退之致祭所為慊慊[131]自感不足之處,可證非偽。兩人之所以不同者,亦退之仕路較亨,膽氣差壯,敢尸師之名而任其所之,子厚則困於貶所,轉動不得,而又為脚氣病等症所阨,因日就消沈,而不肯惹人謗議已耳。全祖望曰:一作《師說》,一不肯為師,是各量其力,〔《〈困學紀聞〉箋》。〕此所謂力,非指學力而言,灼然甚明。
此外論史官可為與不可為,兩家之見,相距彌遠。尋退之之畏刑禍,幾全與村塾章句師為緣,然退之之言此,亦非無故;蓋子厚與退之論史官,在元和九年,而退之正於八年十一月,將《順宗實錄》修成,進呈之後,宰臣指出錯誤,逼令修改,退之因推言與史官沈傳師等,採事得於傳聞,詮次不精,致有差誤,聖明所鑒,毫髪無遺,恕臣不逮,重令刊正等語,〔《進〈實錄〉表狀》。〕所改究在何處,雖不得而詳,顧於王叔文一案,紀載不合廷臣意旨,可以想見。觀退之自承“忠良姦佞,莫不備書”,〔亦《表狀》語。〕此則退之自省,似於天刑、人禍之外,猶增心譴一宗。子厚能否立時看到《實錄》正本,殊未可料,然與退之覈論史官一職,恰在斯時,是子厚言其所欲言,並言其所當言,理直氣壯,毫不將個人毁譽利害,羼雜於內,而在退之,則理欲、公私、敵友三者,一一交戰諸懷,下上轇轕而無能自已,因之立說不能逕情直達,實大而聲宏,勢所必然,了不足怪。自來文家,覈論韓、柳優劣至此,類無不軒柳而輊韓,全祖望謂韓子大本大原處勝,而柳不逮,但作史之說,自是柳長,〔《〈困學紀聞〉箋》。〕他人所見,亦大抵近是,無庸贅述。
其次論有同異而最著者,莫如韓之《諫佛骨表》。尋有唐一代,自帝王下逮儒生,咸浸淫於去聖日遠之異端,曰釋曰道,了無擇別。蓋玄宗方崇老,立號玄元皇帝,中宗、憲宗又崇釋,慧能獲謚大鑒禪師,至迎佛骨於鳳翔,不過宗尙浮屠突出形式之一而已。退之援佛入儒,原與子厚所持,大同小異,所為批鱗而諫佛骨,特欲去其摩頂放踵[132]之泰甚者,並非於佛深惡痛絶,有不可一朝居之見存也。退之與浮屠文暢師往來,原出子厚之介紹,其《送文暢序》所立諸說,與子厚《大鑒碑》之宗旨相符,又“其道以無為為有,以空洞為實,以廣大不蕩為歸”等語,更跨入老子界域,幾隱隱有三教合一之趣。此唐家之風尙如是,儒家之浮沈其間,亦無非欲去暴君、酷吏種種“鬥奪賊殺、誖乖淫流”於萬一,且偶爾作是主張,往往在流毒無窮之餘,獲致臨崖勒馬之效,坐是習俗移人,賢者不免,韓、柳兩公心嚮尼山,目送身毒[133],縱無水乳之融,卻異鑿枘之牾。宋王伯厚曾論韓闢佛,而柳謂佛與聖人合,因指作韓、柳道不同之證,〔《困學紀聞》卷十七上。〕此乃深寧[134]未將韓、柳立說本原融會貫通之過,全謝山從而附和,云闢佛是韓勝,更學舌無足稱。
又其次則論封禪之異。退之《潮州刺史謝上表》:“陛下承天寶之後,接因循之餘,六、七十年之外,赫然興起,致此巍巍之治功,宜定樂章以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而臣負罪嬰舋[135],自拘海島,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隸御[136]之間,懷痛窮天,死不閉目,瞻望宸極[137],魂神飛去”云云,此在退之文中,最為庸下。曾幾何時,試問諫佛骨時之魄力安在?文家之一翻一覆,曾不足自掩其眉目,不料退之禁不起挫折,一至於此。子厚同在貶所,所上《貞符》一表,與退之《謝潮州》約略同時,至彼稱符而號為貞,則謂國家之符,其本在人,古來所傳大電、大虹、玄鳥、巨跡、白狼、白魚、流火之烏種種,皆詭譎闊誕,甚為可羞;自董仲舒、司馬相如、揚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襲嗤嗤[138],其言類淫巫瞽史,誑亂後代,不足以知聖人立極之本,甚失厥趣;其下一轉而至唐家之符,“惟人之為〔去聲〕”,旨在“凡其所欲,不謁而獲,凡其所惡,不祈而息,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貨力,丕揚於後嗣,用垂於帝”;帝即當朝之憲宗,與退之同時遙戴之共主也,身雖貶逐,謂“此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苟一明大道,施於人世,死無所恨”,嘻!何氣之正而語之壯也!持此以示退之,恍若退之淪於九幽之下,而無能自拔,評騭韓、柳,吾當視此為鵠的,謝山[139]於此,亦隨聲附和曰:非封禪是柳勝,為問此一大節,豈區區一勝字所能了哉?
以兩家行文之不同而言,劉壎《隱居通議》述艾軒[140]語稱:“韓、柳之別猶作室,子厚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他人田地;退之則惟意所指,橫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飽滿,初不問田地四至,或在我與別人。”如韓所為,善言之曰鴻文無範,惡言之曰黷武無厭。〔厭,平聲讀。〕
方楘如[141],康、雍間以古文雄於東南,惟喜雕琢新句,襞積[142]古辭,遂流為別派。其綜論唐文,謂昌黎祖《左》、《史》、揚子雲,而以劉向、班固輩為之族,故其文奇而法;河東祖《國語》、《漢書》,而以杜欽[143]、谷永[144]輩為之族,故其文密而至。〔語見《與王立甫書》。〕嘻!奇已,朴山此種分法,名為分而實不分,蓋《左》、《史》、揚子雲、劉向、班固,以及《國語》、《漢書》、杜欽、谷永等,固性極相類,密密連綴之一簇書也,遽從而次第之,若者大國手,若者二國手,〔“國手”語出戴東原,有大國手不能用二國手之說。〕亂點鴛鴦譜,使之條分而件繫,此眞由朴山雕琢、襞積之舊習慣而來之別派作風也,吾人安得據此為韓、柳之分野乎?
由斯而言,韓、柳兩家之分,徒於文之功用上着眼,非微了無是處,而且治絲益棼,將尋不著頭緖安在。此誠如近人某家所言:“班、揚、韓、柳之文,其組織工,其匠心密,殊非可鹵莽求之”也。[145]心誠求之,必從大綱大法之起源處,抓着要點,如曩所臚列為師不為師、為史不為史、以及儒佛、封禪貞符之同與異,窮原竟委,點滴不漏,而後兩家之眞相可明,夫文字不過尾閭而已,偶從末流擊汰,焉知濫觴何地?吾縱思到此,輒於柳《報袁君陳避師名書》後,牽連論之如右。
四
子厚論文各札,以《報袁君陳》一通,沾漑最深且廣。王蘭泉有《與蔣應嘉書》云:
作文詞不患不富,要歸於峻潔,曩時以柳州文瑰麗,疑從魏、晉人出,今暇時讀之,乃知本於《公羊》、《穀梁子》、及《太史公》。瀏然[146]以清,孑然[147]而峭,癯然[148]而堅以貞,傅詞設采,咸有西漢風力,足下習而斆之,當日工。子厚《與袁君陳書》:“愼勿怪、勿雜、勿務速顯”,數語洞中肯綮,僕雖為足下道之,何以加此?
右寥寥百餘字,蘭泉確從艱苦中得來。始由瑰麗窺到魏、晉,繼由峻潔歸本《公》、《穀》,以此為柳州文力進展程式,殊不知是乃以後人眼光,妄度前輩。蓋以子厚工力深厚,博綜三古,凡行文都相題而為,詞當如何傅即爾傅,采當如何設即爾設,初不辨孰為魏、晉,孰為《公》、《穀》。此在淺學視之,工夫定由雜獲得,柳州知其然也,故切切以“勿雜”戒袁君陳,使了解到由博返約,有一定秩序,不容紊亂,其他“勿怪”、“勿速顯”,類推。
王昶字蘭泉,江南青浦人,乾隆十九年進士,以博雅重海內,宏獎風流,楷模後學,論者以擬王士禛,稱兩司寇。以刑部侍郎乞歸,年八十三卒於家,蘭泉精力絶人,著述極富。
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一
此書於韓、柳當時文壇地位,足資推定。書云: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云: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遜僕數人,〔釗案:“遜”原作“過”,依義校改,說見後。〕尙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賦》,〔釗案:“四”字下原有“愁”字,校删。〕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149],不若退之猖狂恣睢[150],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尙不宜推避,而況僕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云爾也,足下幸勿信之。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151]古今,後來無能和[152],而僕稚騃[153]卒無所為,但趑趄[154]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當世事,固當,〔釗案:“固當”上諸本有“以”字,獨一本無,義長,從之。〕雖僕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爾,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若退之之才,過僕數人,尙不宜推避於僕”;此數語反覆讀之,於義難通,若“過”易作“遜”,則文義暢通無阻。何以言之?子厚之避師名,其見於《報袁君陳書》者,有一最強理由曰:“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今之以文墨事相推,即為師也,為師而懼見罪,並非己之才學不足,而是政治上橫被摧抑,動輒得咎,故其意若曰:倘若退之之才,遜於僕甚遠,而尙且不應以師名加之於我,使自取戾也。鄙意如此解釋,切於當時事、情,故斷定“過”為“遜”之誤字,為不學者妄竄易云。
“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揚子雲並未嘗作所謂《四愁賦》,而祇作《甘泉》、《河東》、《長楊》、《羽獵》等四賦,是“愁”字為妄人竄入無疑,吳摯父校《柳集》,頗能見到此點。
子厚向卑視雄文,此曰:“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則爽直道出。
“雖僕亦知無出此”:無出此者,猶言不離乎此,柳文中“出”字,往往如此用法,如《報袁君陳書》:“其歸在不出孔子”,即其例。
據本篇,韓、柳於文,實相互推重。《唐宋文醇》云:“吏部文章之宗,然其造詣深淺,須以柳州所論為定,且可以見柳之不敢望韓”[155],此尊韓者之言也,反之,尊柳者亦得云:韓不敢望柳。如柳謂韓文於司馬遷固相上下,祗在朋徒簡札中獎借之,所謂“鯤鵬互鄉於尺牘”[156]者之所為,而韓為柳誌墓謂:柳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則蓋棺論定,大書深刻,用意何止上下牀之別?
“而僕稚騃卒無所為”:陳少章指“稚”字為“滯”字之誤,以《與杜溫夫書》:“吾性滯騃”為證,蓋珩年少,作者之年輩長,不得自謙為“稚”,此少章讀書細心處。
“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按珩於貞元二十一年中進士第,而子厚此書,則作於元和八、九年間,是時珩年應在三十以外,何以言年甚少乎?惟子厚《與蕭翰林書》:自稱“年三十三,得禮部員外郎,甚少”,以己度人,如是言之亦宜。
二
《集》中“韋珩”凡兩見,一《答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一《寄韋珩》詩。計子厚之識珩,大抵由退之介紹而來,此從退之與珩關繫密切,遠在子厚之上,可以概見。查貞元之末,退之薦士十人於陸傪[157],其一為韋羣玉,羣玉即珩,此已證實兩人交誼,異乎尋常,而退之以文墨事推子厚,並不直接與子厚言之,而輒向珩道及,此固退之之傾服子厚,出於至誠,未同浮譽,而並見韓、韋交篤,無事不商,殆非子厚道旁握別、回眸炫晃景象可比。
《寄珩》詩首云:“初拜柳州出東郊,道旁相送皆賢豪,迴眸炫晃別羣玉,獨赴異域穿蓬蒿。”中“羣玉”字,解者所見不一,或謂“羣玉”猶言羣賢,即指上文之“相送賢豪”而言,或謂“羣玉”為珩之字,此陳少章有簽明之如下:
貞元之季,韓子薦士十人於陸傪,其一為韋羣玉,《書》曰:“羣玉京兆從子,賢而有才”,京兆謂夏卿,羣玉蓋夏卿弟正卿子,說者以此詩“回眸炫晃別羣玉”句,證羣玉即珩,殆應舉時偶以字行,後復初名耳。案《世系表》,正卿子有珩,無羣玉,又柳州《酬楊侍郎》詩:有“貞一南來送彩箋”句,貞一亦侍郎族叔字,與此詩舉珩字正同,則珩即羣玉之說得之也。《表》不載珩字,又逸其官爵,觀是詩“矻矻竄逐”語,是已入仕而左官,後歷江州刺史,則太和中事也,別見《地理志》。
少章所敘,甚為明白。此詩全篇,皆子厚自述左官之苦,涉及珩者,僅僅“君今矻矻又竄逐,辭賦已復窮詩騷”二句,可見彼此交情不深,所謂竄逐,不可能指江州,以太和遠在子厚謝世後,即如《元微之集》中,有《韋珩除京兆府美原令制》,亦非,以此在長慶初,子厚並見不到也。《韋詩》末云:“起望東北心滔滔”,東北當為珩所謫處,未詳何地。
貞元十八年,中書舍人權德輿典貢舉,祠部員外郎陸傪佐之,退之時為四門博士,薦侯喜等十人書[158],見《集》中,其關於韋者曰:
有韋羣玉者,京兆之從子,其文有可取者,其進而未止者也。其為人賢而有材,志剛而氣和,樂於薦賢為善,其在家,無子弟之過,居京兆之側,遇事輒爭,不從其令而從其義,求子弟之賢而能業其家者,羣玉是也。
京兆者,夏卿也,退之薦十人,而九登第,獨羣玉《登科記》[159]中無名,豈當時以京兆之嫌而見黜耶?
三
近有妄人著書,謂柳貶永州後,從韓學為古文,此全然不了解韓、柳生前之文壇地位。蓋無論柳之文名,元在韓上,而韓亦實際推尊柳,甚於柳之推尊韓。韓書雖僅指示韋珩,使從柳學為文,並未顯示己之於柳,自居何等。然倘若假言韓、柳相师也者,則與謂柳師韓,毋寧謂韓師柳,此從兩家《集》中,可得到迹相不少,祇惜妄人懞焉罔覺,識者亦自以杜溫夫視之,不與多談。[160]
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
一
此書為廖有方求作詩序而還答,並非論文,題應將“論文”二字改作“求序詩”。
有方元和十一年中進士,改名游卿,為人有俠氣,能詩,子厚別有《送詩人廖有方序》,題為詩人,可見子厚並不輕視其人。此《書》在永州作,應前於《序》,時有方未中第,故只曰秀才。
於秀才則吾不敢愛:愛含否定意,吾不敢愛,猶言吾不敢不作,此義他條將詳述。
益為輕薄小兒譁囂羣朋,增飾無狀:“譁囂羣朋”絶句。羣朋者,相聚也,應作“相聚譁囂”,今曰“譁囂羣朋”,乃倒裝句,羣朋非小兒外另一羣人也。
今不自料而序秀才:序秀才者,序秀才之詩也,舉人而物自見,《與李睦州書》中:“亦不能得碩書”,碩書者,大書家也,舉物而人自見,柳州慣用此類筆法。
二
子厚與人論文,祇從所開書目,得窺見其中崖略,餘無所道,如《答廖有方》:“吾之荒言出矣”,何謂荒言?範圍何似?都末由推度。或謂子厚駢、散兼工,與人討論,大抵言散而不及駢,吾見武進莊炘[161],為同邑趙懷玉[162]序其文曰:
若夫儷偶之作,十有一、二,頗疑君旣志於古,何以不避輕華?顧君嘗言:吾不能離人而立於獨,世方尚此,故亦偶為之,特難為工耳。予思前人如柳柳州,亦擅斯體,然《集》中論文之書,乃無一字及之,以此知非所措意也。
嘻!奇已。唐人何嘗有散與駢之分野,嶄嶄明白?善夫胡天游[163]之言曰:“古人雙句行單句中何限?”試觀《報袁君陳書》:“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此在最先必讀之書,已包括屈原在內,夫何一字不及儷偶之有?世人多懷如莊炘之誤解,文壇遂生歧出而不中理之紛爭,設有荒言,其殆此之謂乎!
趙懷玉,字億孫,一字味辛,陽湖一派之雅才也,乾隆舉人,與孫星衍、洪亮吉、黃景仁齊名,著《亦有生齋文集》。莊炘,字虛庵,官邠州知州,居官有隱德,著《寶繪堂集》。
答貢士蕭纂欲相師書
一
蕭纂未詳何人。書云:“始者負戴經箱,退跡草廬”,殆指文戰不利時也。子厚《答許孟容書》稱:“年二十四,求博學宏詞科未得”,或即求宏詞未得後,與纂通書。顧子厚早通羣經,文譽遠颺,貞元九年,中進士第,已名滿天下,纂當於爾時獲與識面,或讀其試草,書云:“曲見記憶”,以此。
唐以通榜取士,試前視溫卷最重,子厚官階距知貢甚遠,而獲得以宗師之位見待,故為之惶恐不已,而自白無德克堪。惟己雖無能為役,而可得贊譽於人,代為遊揚,所謂唱導於聞人,即此。全文旨存敷衍,別無義藴,在少作中尤形稚弱,夢得編《集》時未予刊落,信是疏忽。
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過厚也:幸過厚者,自幸見待之過厚,以致不知手足之所措也,緊承上文“流汗伏地”兩句。
鼓行於秀造之列:秀士、造士出《禮記》。《報崔黯秀才書》:“觀吾子文章,自秀士”,亦即此秀士也。釗案:秀造,子厚他文亦作“俊造”。《王制》:“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據此,所謂秀士,亦即俊士。《送辛殆庶下第遊南鄭序》:“嘗從俊造之後,頗涉藝文之事”;《送崔羣序》:“甲俊造之選。”
二
蕭纂以纂為名,不知於義胡取?晚近文壇,有“篹”與“纂”異同之爭論,姑附於此,以資考證:
姚姬傳所為《古文辭類纂》,“纂”原用“篹”,非“纂”也。吾見桐城蕭穆[164]《校刊〈古文辭類篹〉序》說其事曰:
先生命名《古文辭類篹》,“篹”字本《漢書·藝文志》,康紹鏞[165]氏不明“篹”字所由來,誤刊為“纂”,至今《古文辭類纂》之名大著,鮮有知為“篹”字本義者已。
尋《漢·志》:“《易》曰:河出圖,雒出書,聖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篹焉。”注:“孟康[166]曰:篹音撰”,此誠用“篹”字不誤。惟其後列舉小學諸家,有“《訓纂》一篇,〔揚雄作。〕揚雄《〈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共三篇,字皆作“纂”,不作“篹”。然則“篹”之與“纂”,截然兩字乎?抑一字兩書乎?又尋孟堅於本《志》自作說明:“揚雄取其有用以作《訓纂》篇,順續《蒼頡》。”夫順續者,即訓纂之謂也,以“順”釋“訓”,以“續”釋“纂”,取義甚顯,而字通作“纂”,不作“篹”。以此推知:孔子繼《河》、《雒》而為《書》,篹含續誼,在本《志》中“篹”與“纂”兩字同本一義,似不待辯。由愚揣之:字作“纂”者,眾之所同,而孟堅偶爾弔詭[167],己獨用“篹”,凡此皆文人之筆致,而無與於邏輯之術解。姚姬傳選古文辭成,亦以己之弔詭故,而選用“篹”,康紹鏞謂其字之不諧於俗也,毅然以“纂”代之,桐城諸子之先於蕭穆者,明其然而不之責,於是《古文辭類纂》之一標題,幾於約定俗成,而巋然不動,敬孚謝世未久,恨未得以此誼質之。
柳文用“纂”字處不多,其《答貢士蕭纂求為師書》,字用於私名,與《吳志·陸瑁傳》中之蔣纂,《北史·辛雄傳》中之辛纂,又《北史》張纂、楊纂、及《魏書》杜纂等,期於與人共喻,文家無法易之。他如《天問》篇之“纂就前緖”,義與孟堅所謂“順續”之“續”同符,了無立異餘地,子厚行文,向以“啗土炭、嗜酸鹹”為戒,吾乃敢斷言如是。
復次:篹固是名詞,不含動作義。《禮記》:“灌用玉瓚大圭,薦用玉豆雕篹”,注:“篹,籩屬也,以竹為之,雕飾其柄,故曰雕篹”,孟堅引申而移作動態,恐《漢·志》以前無作此解者,姫傳固不熟《班書》,焉用此捧心而顰為?敬孚謂“篹”是本義,亦自強作解人。又敬孚言“篹”字本《漢·志》,何不言“纂”字亦同本《漢·志》乎?
報崔黯秀才書
一
崔黯《新史》有傳,字直卿,僕射寧季弟密之孫,擢進士第後,累官諫議大夫。大中初,為江州刺史,去報書時,已三十年餘矣。文辭遒麗,以《復東林寺碑》,見賞於歐陽永叔,碑載《集古錄》[168],足見子厚美其文章“辭意良高”,“可通聖人之說”,確非隨意妄譽,而黯之早歲能文,固自名振一時。
子厚能書,且自詡工書,而《集》中言書道者,惟《與黯》一書,故此書最足珍重,至書辭之跳脫及坦白,饒有風趣,猶其餘也。蘇子瞻《醉墨堂》詩云:“乃知柳子語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自是惺惺惜惺惺,千古騷人一致。
子瞻詩、文皆嗜柳,嗜而有得,亦輒效之,子瞻文中之雋永者,大抵摹仿子厚《報黯書》一類文字。至柳之書迹,流傳絶罕,龍城柳石刻,妄人偽為之,不足道,不知宋時,東坡是否獲見眞蹟?詩中“病嗜土炭”,固非泥於字書。
二
文與道之連誼,言人人殊,即屬一人,亦往往前後言不一致。此殆由受言者之志趣、習慣,有不同程度之表示,言者求所以鍼砭之,因不得不變易其辭也歟!
《報黯書》首言學者務求諸道而遺其辭,遺者留也,道不可見,所留者唯辭,猶齊桓公讀書於堂上,所讀者祗古人之糟粕耳,辭旣糟粕,而學者又泥於糟粕之形式,日以工書為事,此其去道何止千里?宜子厚以外之又外而訾之也。此論全就崔生之癖好而懲之,故其為說如此,倘與他人論文,辭又不盡然矣。崔生潘本作“崔翦”,翦無可考。
有主道重於文者,有主文重於道者,夫曰文以載道,則道重於文矣,曰因文見道,又文重於道矣。歐陽永叔曰:文與道俱,此似道與文並重,而實乃流於文重於道,何也?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倘無文矣,道則茫洋無可見也。右《與崔生書》,明明道重於文,清方樸山〔楘如〕有《道與文俱》一文,可徵取以輔子厚,獨文長難錄,吾僅於中摘取數語,以資記注:“是故有道而文者上也,道不足而文者次之,文不足而道者又次之,雖詭於道,而其文深妙奇博,使人不覺入其玄中者又次之,言之無文,而託諸道以逃其樸鈍枯朽則無次。”尋方子之說,自謂即歐陽子之說,吾謂即提以輔柳先生,柳先生將亦無甚異議,蓋凡道之不可離於文也如此。特方文雖以襞積而流為別派,而似有其自具風格,顯與所謂樸鈍枯朽一流異趣,文登《集虛齋學古文》卷首,此屬見志顯學之作無疑。
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
吳秀才不知何許人。以書中有“在族父處蚤夜孜孜”一語,料是武陵族子;不然,子厚自謂其族父公綽,元和七年,公綽在湖南時,吳生隨焉耳。
向得秀才書與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類,比也,子厚將“類”作“比”字用,文中恆見,如《上江陵趙相公》云:“類於向者,若有可觀”,此謂“比於向者”,其意甚明。
雖間不奉對,苟文益日新,則若亟見矣:亟見者,謂吳生來見子厚也,不來見則不能奉對,成為間疏,此與下文“又何間疏之患乎?”相映成文。間,各本皆誤作“聞”。
子厚與人書札,多稱人為秀才,實則唐無秀才科,所謂秀才,殆指應考進士之書生,及第與否,在所不論,其言舉秀才,直猶言舉進士。至《與蕭纂書》:“鼓行於秀造之列”,所涵“秀”字,乃謂《禮記》中取與造士並列之秀士,為泛泛運用古典之應酬語而已。
復杜溫夫書
一
杜溫夫之名,除此書外,《集》中未或牽涉,而韓退之以元和十四年謫潮州,書言及之,則書為子厚臨命[169]前不久所作無疑。夫人之將死,氣質不無稍變,其變也,大率緩而趨急,溫而轉厲。此書責備之嚴,氣象之猛,過乎常度,殊失循循善誘之道,倘子厚平時為之,吾意將不若是。
意者相望僕以不對答引譽者然:望,怨望也,《與李睦州論服氣書》:“咸望兄不能俱”,亦同此解。
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謝昌國[170]有評如下:
子厚之論正矣,然以史考之,方子厚與劉夢得附王叔文也,譽之以為伊、周復出,是子厚自處,初亦未善。溫夫以子厚為周、孔,尙可也,子厚以叔文為伊、周,其可乎?
昌國以溫夫稱子厚周、孔尙可,獨子厚以叔文為伊、周大大不可,此關政治歧見太大,由今日觀之,叔文安在不可為伊、周者?
引筆行墨,快意累累,意盡便止:此道著行文眞訣,於子厚自繩,尤為恰當。意盡便止,吾一生拜伏於此四字之下。
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詞也:乎、歟、耶、哉為疑詞,至習見,惟“夫”字用於句末,作嘆詞用者,多於疑詞,如《易·繫辭傳》:“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禮記·檀弓》:“爾責於人,終無已夫!三年之喪,亦已久矣夫!”皆嘆詞也。惟如《史記·孔子世家》:“吾歌可夫?”“夫”猶言“乎”;《戰國策》:“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是其賤之本歟?非夫?”“夫”猶言“邪”,始為疑詞。至子厚自用“夫”字,如《種樹郭橐駝傳》:“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宋清傳》:“以士大夫自名者,反爭為之不已,悲夫!”前者疑詞,後者歎詞,子厚亦並不自為封軌,惟與乎、歟、耶、哉倂為一類,則不得不以疑詞著稱耳。
二
柳文中“但”字甚少用,如《復杜溫夫書》:“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以及《寄許孟容》:“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與李翰林建》:“但用自釋”;《賀分淄青諸州狀》:“晏子但聞其善祝”等等,在全集中,“但”字幾於寥若晨星,其故可得言歟?
常見惠棟《〈後漢書〉補注》:於《袁安傳》“但安隗素行高”下立說云:
惠學士曰:先秦、兩漢文,凡轉捩語,從未有用“但”字者,南宋文氣卑靡,朱子《集注》多用“但”字,范蔚宗[171]文氣亦卑,此蔚宗之筆,非東漢文也。但,古文“袒”,後世改“但”為“袒”,而以“但”為語詞,漢文作“第”,不作“但”,故“但去”為“第去”,非轉語。作轉語用,乃後世方言,不合古訓。
惠學士者,棟父士奇也,而士奇又周惕子,祖孫父子[172],湛深經學,故學說以家傳為重。夫秦、漢文不用“但”字作轉捩語,雖其說起於士奇,高郵王氏[173],似亦了解無牾。觀於引之所撰《經傳釋詞》,所釋之詞,無慮二百,而中無“但”字,獨在“徒”字下引《呂氏春秋》:《異用》、《離俗》二篇注曰:徒,但也,則經與傳不存“但”之本字可知。
或曰:惠氏謂兩漢文不用“但”字,而劉淇《助字辨略》[174]“但”字下,引《漢書·食貨志》:“民欲祭祀喪紀而無用者,錢府以所入工商之貢但賒之”;《淮陽王傳》:“縱不伏誅,必蒙遷削貶黜之罪,未有但已者也”;《蕭望之傳》:“非但廷尉問耶?”此諸“但”字,抑又何說?尋惠氏明標“但”字有兩解,一作轉捩語用,一作語詞用,二者犂然異途,不容朦溷。如上《漢書》三例,師古注《食貨志》云:“但,空也,徒也,言但賒與之,不取息也”;師古注《淮陽王傳》亦云:“但,徒也”,推之《蕭望之傳》:“非但廷尉問邪?”“非但”之為“非徒”,何莫不然?依此言之,漢文雖用“但”字,而並不如惠氏所詁之義,惠氏詁義在轉捩,而諸例並非轉捩,由是惠學士謂先秦、兩漢文,凡轉捩語從未用“但”字,其說仍未破。
綜王、劉兩家著錄,秦、漢以前,經、傳中固見不到“但”字,至兩漢有用“但”字者,而祇限於常語,不作轉語之用,其大較然也。
請以繩之柳文:上列《復杜溫夫書》以次四例,其所用“但”字,果為轉捩語乎?抑語詞乎?依劉淇《辨略》看來,“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亦等於李陵《答蘇武書》:“但聞悲風蕭條之聲”已耳,但聞者,徒聞也,則“但見”者亦為“徒見”,此常用語詞而非轉語,灼灼甚明。下列《寄許孟容》之“但欲”,《與李翰林》之“但用”,《賀淄青》之“但聞”,類推。信如斯也,是子厚始終用“但”字作語詞,而未嘗表示轉捩,倘柳文非文氣卑弱者,此與惠學士所立說,仍無不合之處。
子厚行文,原本《六經》,沿流騷賦,用字最為矜愼,於助字尤甚,凡柳文之所以號為潔,此殆為要因之一。依勢揣之,惠氏所稱先秦、兩漢文,不用“但”字作轉捩語,此一竅要,子厚諒無不知,故吾於《復杜溫夫書》下,揭櫫“但”字之分別例,輒涉及之。
三
一助字之不明,至以不屑教誨,摽其人而出諸大門之外,吾竊疑子厚譴責杜溫夫過當,久之偶閱短書,得一類似之例,而意有變遷。
《太平廣記》[175]引《盧氏雜說》稱:
唐李據,宰相絳之姪,生綺紈間,曾不知書,門蔭調補澠池丞。判決祇承人:“如此癡頑,豈合喫杖?決五下。”人有語曰:“豈合喫杖?不合決他”,李曰:“公何會?‘豈’是助語,共‘之乎者也’何別。”〔按“公何會”云者,猶今言“你曉得甚麽?”〕
唐人用助語不明正負,至行之於公文書,並與人抗辯如此,焉怪子厚痛責杜溫夫,而冀其道連而謁於潮,求卒可化為?
四
蘇子瞻《與李方叔[176]書》云:“近日士大夫,皆有僭侈無涯之心:動輒欲人以周、孔譽己,自孟軻以下者,皆憮然不滿也,此風殆不可長。”此與子厚自懲見譽之厚,用意不同。或謂所指“近日士大夫”,殆影射王介甫。尋介甫行新法,子瞻久與相迕,他日與張文潛書,詆介甫好使人同己,卒致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177]。夫人而至與茅、葦無異,教誨將安從施?子瞻言下盛概,直欲杜溫夫介甫而不之恤,此對李方叔,猶不失巽[178]與之言云。
上李夷簡書
一
《集》中《上李夷簡相公書》,疑“相公”之名有誤,或自始即無此書。
此書有可疑之點數四,聊試疏列:子厚被貶後,與親戚、故舊之書,訴苦乞援,如致許孟容、楊憑、蕭俛,及李建者,大抵申述往誼,情文並茂;而此書只如枯綆一條,往復纏繞,使讀者無所感動,此其一。書言廢為孤囚十四年矣,則正是柳州易簀之歲,其時子厚讀書深造,心氣和平,在州亦自覺有社有人,勤民治事,大有習而安焉之勢,與初貶時之鬱躁心情,大相懸殊;於此而急切望救,致使用“呼憤自斃、沒有餘恨”等語,頗失眞讀書人本色,此其二。“士之死於門下者宜無先焉”:此何等語?豈信道有素、俯視一切如子厚其人,對世途顯者,遽脅肩諂笑、信誓旦旦如此?此其三。何況李夷簡之於子厚,以往事言之,謂曰仇讎,良不為過;蓋夷簡為御史中丞時,與楊憑素有隙,憑由江西入為京兆尹,夷簡公然劾憑江西姦贓及他不法,即臺參訊,志在抵憑以死,適翰林學士李絳救之,始得以貶臨賀尉了事;夫憑為子厚先友,又兼舅甥之誼,子厚豈得忘世仇而親匪人?此其四。李夷簡在襄陽,曾遣伻[179]撫問子厚,子厚有啓謝之,存《集》中,此類事,如對趙宗儒、武元衡等,所在多有,是與窮形盡相而向人乞哀,顯為兩事,不可以其一而例其二,此其五。據右五義,吾不信子厚《上李夷簡相公書》之為眞實,或者此書非致李夷簡而致李絳,此還略有情理可循,容細考之。
或又曰:楊憑歿於元和十二年,人已沒世,其仇自解,子厚於十四年作書致夷簡乞援,有何不可?曰:此勢利小人之所為,豈篤於氣誼如子厚,而儇薄[180]如是?且楊氏後輩如誨之、敬之,皆一時英俊,豈不防為齒冷也乎?
或又曰:考《楊憑傳》:憑為李夷簡所劾,貶臨賀尉,姻友無敢送者,徐晦獨送至藍田,夷簡特薦晦為御史,曰:君不負楊臨賀,肯負國耶?《舊書》以此另立《晦傳》。據此,夷簡劾憑,容或事本為公,迫不得已,本身並非與憑有何怨尤,而且對憑相當尊敬,與一般揭參劣員情況不同,何況從推荐徐晦看來,夷簡崇尙行誼,能度外賞拔賢才,至堪論定,凡此皆足為子厚上書乞援張本。曰:否否,子厚應事接物,一切須在立身行己上打定基礎,豈得偶見隙有可乘,即 [181]張口呼救,而謂黔婁[182]瀕死所不肯為者,以有土有人、坦懷求治如子厚而為之乎?
二
葛立方《韻語陽秋》[183]云:
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為永州司馬。在貶所歷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至荊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是也。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里矣,故《贈劉夢得》詩云:“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贈宗一》詩云:“一身去國六千里,萬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子厚之窮極矣,觀《上李夷簡書》云:“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限於大阨,窮躓隕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十四年矣。”當時同貶之士程异為宰相,而夢得亦得召用,則子厚望歸之心為何如?然竟不生還,畢命於蛇虺瘴癘之區,可勝歎哉?韓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得所願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文未終篇,顯有闕佚,姑不具論。獨子厚同貶八司馬中,以程异最為下材,彼被貶不久,即能起復,以與皇甫鎛比周[184],為憲宗聚斂故,事出詭迹,絶非正軌,以此欣動子厚,葛常之未為知言。又夢得自始貶逮子厚之死,兩人一切同其厄運,其得與於召用,在長慶、開成間,去子厚之死已遠,子厚何得預知夢得之未來,而心怦怦然動哉?此非知言尤甚。
焦循《易餘籥錄》載:
司空表聖[185]《題〈柳州集〉後》云:“今於華下方得柳詩,味其探搜之致,亦深遠矣,俾其窮而克壽,抗思極精[186],則固非瑣瑣者輕可擬議其優劣。”“窮而克壽”四字造於微,非窮則心不壹,非壽則思不練。
固哉表聖之言詩也!子厚之詩,以窮得之,恰到好處,益之以壽,容或有損,劉夢得即是最切近之例子。里堂分為兩境,從而分析,又智下表聖一等。嘗論人生得壽,固不失為晚福,然語其為人,可得減少頹廢氣氛,則遠遠不如早死為愈。尋《夢得集》僅三十卷,詩即佔十卷,《外集》十卷,詩且多至八卷,就中淫昏諛佞可删之作,居其泰半。夫人生亦何不幸而享此懸疣附贅[187]之遐齡,枉與同情者以意外之傷感哉?
* * *
[1]芒羊:亦作“茫洋”、“芒洋”。迷芒貌。宋歐陽修《乞外任第一表》:“惟兩目之舊昏,自去秋而漸劇,精明晻藹,瞻視茫洋。”
[2]某達官:指程含章。程含章(1762—1832),又名羅含章。字象坤,號月川,雲南景東人。官至山東巡撫、福建布政使。
[3]方東樹:《復羅月川太守書》,《儀衛軒文集》卷七。
[4]墨,各本皆作“愚”,釗敢斷是形譌,輒謬改定。又“陳”讀若陣,“陳墨”與“陣馬”為類語。——章士釗原注。
[5]諒:推想。
[6]訾嗸:亦作“訾謷”、“訾嗷”。攻訐詆毁。
[7]觶:古代酒器,青銅制,形似尊而小,或有蓋。盛行於中國商代晚期和西周初期。
[8]一間:謂相距極近。間,間隙。
[9]樓迂齋:樓昉。樓昉,字陽叔,號迂齋,南宋鄞縣人。
[10]蘇老泉:蘇洵。蘇洵,字明允。有謂老泉為蘇軾之號,然南宋以來多謂蘇洵號老泉。
[11]陳后山:陳師道。陳師道,號后山居士,故稱陳后山。
[12]韓愈:《讀〈儀禮〉》曰:“余嘗苦《儀禮》難讀,又其行於今者蓋寡。”
[13]唐子西:唐庚。
[14]邵秉華:清代學者邵晉涵次子,餘姚人。
[15]藻繪:亦作“藻繢”。修飾;作美麗的描繪。曾鞏《〈南齊書目錄〉序》:“其更改破析刻彫藻繢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
[16]摯:精當,確切。
[17]湘人崛起:指曾國藩。曾為湖南人,故稱湘人。曾國藩在同治朝時,率湘軍打敗太平天國,出將入相,位高權重。由於政治上的地位和文學上的深厚功底,曾國藩在文壇擁有很高聲望,往往一呼百應。曾作文提倡桐城派,推崇韓愈,天下士子翕然從之,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在道光朝已經衰落的桐城派至此中興。
[18]李華:字遐叔。
[19]偃、商:偃指孔子弟子子游,商指孔子弟子子夏。子游,即言偃(前506—前443),姓言,名偃,字子游,亦稱言游,又稱叔氏,春秋末吳國人;子夏,即卜商(前507—約前420),字子夏,春秋時晉國人。子游、子夏二人在整理、保存、繼承和傳播孔子(儒家)的經典與學說方面貢獻很大。子游是南方人,在南方積極傳播孔子的學說,孔子曾說:“吾門有偃,吾道其南。”子夏曾“序《詩》”、“傳《易》”、“傳《禮》”、受《春秋》於孔子 ,《論語》一書疑多出於他和門人手撰,許多後來儒學經典都被說成是由他流傳下來。子游和子夏皆為“孔門十哲”,同列文學科。
[20]孔伋(前483—前402):字子思,孔子的孫子,戰國初期魯國人。子思曾師事曾參,孟子是其再傳弟子,作《中庸》,在儒家學派中是承先啟後的人物。
[21]崔沔(673—739):字善沖,京兆長安人。有才章,擢進士,復試為第一。累遷秘書監、太子賓客。年六十七卒,贈禮部尚書。曾撰《老子道德經疏》行於天下。文多散佚,其子集其遺文,編為二十九卷文集,李華為之作序,今不存。
[22]周情孔思:周,周公;孔,孔子。周公、孔子的思想感情。李漢《昌黎先生集序》曰:“日光玉潔,周情孔思。”
[23]蕭茂挺:蕭穎士。蕭穎士,字茂挺,提倡古文,為唐代古文運動之先驅。
[24]獨孤至之:獨孤及。獨孤及,字至之,與蕭穎士、李華等皆提倡古文,同為唐代古文運動之先驅。
[25]八代:指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這幾個朝代正是駢文由形成到鼎盛的時代。
[26]序《李公中集》:即《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毗陵集》卷一三。
[27]陵夷:由盛到衰。衰頹,衰落。
[28]梏拲:古代刑具,亦指械系。比喻束縛人的事物。韓愈、孟郊等《會合聯合》:“格言多彪蔚,懸解無梏拲。”
[29]拳拳:誠摯貌。漢司馬遷《報任安書》:“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30]皋繇:亦作“皋陶”、“皐陶”、“皋繇”。傳說虞舜時的司法官。《書·舜典》:“帝曰:‘皐陶 ,蠻夷猾夏,寇賊姦宄,汝作士。’”《論語·顏淵》:“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
[31]史克:里革,名克,春秋時魯國太史。
[32]枵腹:空腹,比喻空疏無學。
[33]旉祐:旉,同“敷”。旉祐,猶言造福、施恩。
[34]丕變:大變。《尚書·盤庚上》:“罔有逸言,民用丕變。”
[35]鄭:鄭聲,原指春秋戰國時鄭國的音樂。因與孔子等提倡的雅樂不同,故受儒家排斥。此後凡與雅樂(文學)相背的音樂(文學),均被崇“雅”黜“俗”者斥為“鄭聲”。《論語·衛靈公》:“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36]賈幼幾(718—772):賈至。賈至,字幼幾,提倡古文,為唐代古文運動之先驅。
[37]元次山(719—772):元結。元結,字次山。
[38]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尚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39]蓋公:《漢書》卷三十九《曹參傳》:“(參)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於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
[40]《史記》卷八十《樂毅列傳》載: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樂臣公,《史記索隱》:本亦作“巨公”也。
[41]淳閟:疑為“淳悶”。淳悶:淳厚質樸。清龔自珍《大誓答問第十一》:“漢初淳悶,重功令,尤重師法,學有家法,名成大師,豈肯從而詭和以塞詔旨乎?”
[42]涯涘:邊際;界限。南朝齊謝朓《辭隨王箋》:“榮立府庭,恩加顏色。沐髮晞陽,未測涯涘。”
[43]侔色揣稱:形容描摹得恰到好處,惟妙惟肖。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詞中對偶……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務要侔色揣稱。”
[44]刻覈:亦作“刻核”,苛刻。
[45]常山之蛇:古代傳說中一種能首尾互相救應的蛇。後因以喻首尾相顧的陣勢。《孫子·九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
[46]《唐語林》卷五。
[47]驢駒媚:傳說中初生驢駒口中所含的肉狀物。婦人帶之增媚,故名。
[48]硜硜:淺陋而又固執的樣子。《論語·憲問》:“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
[49]茅星來(1678—1748):字豈宿,號鈍叟,又號具茨山人,浙江歸安人。著有《純叟文集》、《近思錄集解》。
[50]竅要:關鍵;要害。
[51]紬繹:也作“抽繹”,演繹。方苞《楊黃在時文序》:“聞喜楊黃在守選京師,與余交,間出其時文,能曲暢所欲言,以顯事物之理,又能抽繹先儒之書,而發其端緒之未竟者。”
[52]愜心貴當:猶言合情合理。晉陸機《文賦》:“故夫誇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
[53]或謂杜詩指《蕭選》而言,說亦不謬,然彼為局義,非通義也,通、局之間,廣、狹迥別。——章士釗原注。
[54]儲在文:字禮執,宜興人。儲方慶子,曾與兄弟儲鬱文、儲大文、儲右文、儲雄文同登甲乙榜,世稱“五鳳齊飛”。官編修,工制舉。
[55]姚際恆(1647—1715):字立方,一字首源,安徽桐城人,清代經學家。著有《九經通論》、《好古堂書目》等。
[56]《漢·志》:指《漢書·藝文志》。然《漢書·藝文志》曰:“《國語》二十一篇。左丘明著。”姚際恒卻曰:“不著撰人名”。
[57]司馬遷:《報任安書》。
[58]傅玄(217—278):字休奕,北地郡泥陽人。歷任縣令、太守、典農校尉、司隸校尉等,著有《傅子》、《傅玄集》等。
[59]劉炫:隋代經學家。字光伯,河間景城人,曾任太學博士。著有《〈論語〉述議》、《〈春秋〉攻昧》、《〈五經〉正名》、《〈孝經〉述議》、《〈春秋〉述議》、《〈尚書〉述議》、《〈毛詩〉述議》等,唐孔穎達撰《〈五經〉正義》時,採用劉炫經學著作不少成果。
[60]李仁父(1115—1184):李燾。李燾,字仁甫(父),一字子真,號巽岩,眉州丹棱人。著述有《續資治通鑑長編》等。
[61]峻健:猶剛勁。金王若虛《文辨》:“歐公散文自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潔峻健耳。”
[62]此段引文出自姚際恆《古今偽書考》。
[63]晉之《乘》,楚之《檮杌》:相傳為晉、楚兩國之史記。《孟子·離婁下》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
[64]或云:《左傳》為丘明一家說,姚姬傳補注《左傳》,曾提異議,謂“丘明作傳以授曾申,申傳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虞卿傳荀卿,蓋後人屢有附益,其為丘明說經之舊,及為後所益者,今不知孰為多寡矣。”釗案:謂凡傳授即有附益,說殊武斷偏執,姚舉魏氏事有造飾為例,此等錯迕,古籍多有,何足以一眚槪全書?——章士釗原注。
[65]尨:雜亂。
[66]舛逆:顛倒;悖逆。《漢書·賈誼傳》:“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
[67]不臧:不善,不良。《詩·邶風·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68]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語出《孟子·滕文公下》。
[69]嶄嶄:突出、特別。
[70]韓菼(1637—1704):字元少,別號慕廬,江蘇長洲人。官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
[71]錢田間(1612—1693):錢澄之,初名秉鐙,字飲光,一字幼光,晚號田間老人、西頑道人。安徽桐城人。明崇禎時秀才。南明桂王時,擔任翰林院庶吉士。詩文負重名,著有《田間集》、《田間詩集》、《田間文集》、《藏山閣集》等。
[72]鰓鰓:恐懼貌。《漢書·刑法志》:“(秦)故雖地廣兵彊,鰓鰓常恐天下之一合而共軋己也。”
[73]胡鳴玉(1685—1767):字廷佩(又作亭培),號吟鷗,青浦人。乾隆間舉博學鴻詞,著作有《訂譌雜錄》,該書為考訂聲音文字之訛,大抵採集諸家說,而參以己說。
[74]三條:即《訂譌雜錄》卷二《倉皇》條,卷四《假而》條,卷五《嘵、譊之辨》條。
[75]《孟子·離婁下》:“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
[76]《日知錄》:顧炎武“稽古有得,隨時劄記,久而類次成書”的著作。其內容大體劃為經義、史學、官方、吏治、財賦、典禮、輿地、藝文八類。
[77]予維音嘵嘵:《詩經·豳風·鴟鴞》:“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78]《法言》卷第七《寡見》。原文為:“呱呱之子,各識其親;譊譊之學,各習其師。”
[79]皮日休《奉和魯望早秋吳體次韻》:“書淫傳癖窮欲死,譊譊何必頻相仍。”
[80]蘇軾《百步洪》:“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譊譊師所呵。”
[81]載號載呶:《詩經·小雅·賓之初筵》:“賓既醉止,載號載呶。”
[82]鳴玉乾隆間曾舉鴻博,年應長於引之。——章士釗原注。
[83]《杜詩注》:指仇兆鼇的《杜詩詳注》。《杜詩詳注》卷之七《新婚別注》引《北山移文》“蒼黃反覆”句。
[84]胡刻《文選》:清代胡克家刻印的《昭明文選》。胡克家,字果泉,鄱陽人,乾隆年間進士,曾官開歸道臺、安徽和江蘇巡撫。嘉慶二十二年因疏浚吳淞口積勞成疾,歿於任上。《昭明文選》經一千多年的輾轉傳抄,“偽舛日滋”,難以卒讀,胡克家決心對其修訂重印。他以宋代的尤袤刻本(唐李善注)為依據,精心校對,歷經一年多時間始付印,嘉慶十四年(1809)完成。
[85]胡曾《廣武山》詩曰:“數罪楚師應奪氣,底須多論破深艱。倉皇鬥智成何語?遺笑當時廣武山。”見《全唐詩》卷六百四十七。胡曾:生卒年不詳。號秋田,唐代邵陽人。咸通中,屢舉不第。咸通末,嘗為漢南從事。高駢鎮蜀,辟為書記。工詩,尤擅詠史。
[86]蘇軾《虞姬墓》诗:“帳下佳人拭淚痕,門前壯士氣如雲。倉皇不負君王意,獨有虞姬與鄭君。”
[87]《論語》“已而”。《論語·微子》:“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88]《說苑》:西漢劉向編撰。
[89]盧抱經(1717—1796):盧文弨,字召弓,一作紹弓,號磯漁,又號檠齋、抱經,晚年更號弓父,人稱抱經先生,清仁和人。以校勘古籍稱名於世。著有《群書拾補》等。
[90]釗案:《唐音癸籤》卷二十九載:“賀朝,萬齊融,賀萬,姓也。《舊唐書》以賀名朝萬,而分齊融為姓名,誤。今從梁肅《越州開元寺碑》、李華《潤州鶴林寺碑》改正。”柳州“王林國”之誤,何常之有?——章士釗原注。
[91]《孟子》:指《孟子·盡心下》。
[92]《記·儒行》:指《禮記·儒行》。原文為:“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
[93]丰裁:猶風紀。《明史》卷二百八十一《循吏傳·陳灌傳》:“灌丰裁嚴正,而為治寬恤類此。”
[94]峻整:嚴肅莊重。《新唐書》卷一百七十九《王璠傳》:“儀宇峻整,著稱於時。”
[95]汗流籍湜走且僵:籍,指張籍,湜,指皇甫湜,二人在唐時與韓愈一同有名。語出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
[96]文昌:張籍。張籍,字文昌。
[97]彭宣之於張禹:彭宣、張禹皆西漢末人物。張禹字子文,河內軹人,善《易》。彭宣字子佩,淮陽陽夏人,治《易》,師事張禹。《漢書》卷八十一《匡張孔馬傳》:“禹成就弟子尤著者,淮陽彭宣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少府九卿。宣為人恭儉有法度,而崇愷弟多智,二人異行。禹心親愛崇,敬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責師宜置酒設樂與弟子相娛。禹將崇入後堂飲食,婦女相對,優人管弦鏗鏘極樂,昏夜乃罷。而宣之來也,禹見之於便坐,講論經義,日晏賜食,不過一肉卮酒相對。宣未嘗得至後堂。及兩人皆聞知,各自得也。”
[98]李北海(678—747):李邕,字泰和,廣陵江都人,曾任北海太守,故稱李北海。
[99]賈常侍:賈至,曾任散騎常侍,故稱賈常侍。
[100]沈諫議:《全唐文》作“沈諫議”,《四部叢刊初編》集部《皇甫持正文集》作“沈諮議”。沈諫議似為沈亞之。沈亞之曾登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曾遊韓愈門下,與韓愈關係密切。
[101]歐公:指歐陽修。
[102]袁昂(461—540):字千里,陳郡陽夏人。仕齊至吳興太守,歸梁位司空。卒諡穆正。著《古今書評》,該書共評二十五位書法家,多用妙喻,簡介傳神,對後世影響很大。
[103]敖陶孫(1154—1227):字器之,號臞翁,一號臞庵,福清(今屬福建)人。淳熙進士,歷官海門縣簿、漳州教授等。著有《詩評》等。
[104]王弇州:王世貞。
[105]東坡《南海廟碑》:應為蘇軾的《潮州韓文公廟碑》。
[106]陳善:生卒年不詳,約公元1147年前後在世。字子兼,一字敬甫,號秋塘,羅源(今屬福建)人。紹興進士,官終太學錄,著有《捫蝨新話》十五卷,分類考論經史詩文。
[107]鮑倚雲(1707—1777):字薇省,號退餘,一號蘇亭,安徽歙縣人。優貢生。工詩。年四十,絕意仕進,教授於鄉里。著有《壽藤齋詩集》、《退餘叢話》等。
[108]魯直:黃庭堅。
[109]補之:姚補之。
[110]文潛:張耒。
[111]少游:秦觀。
[112]無己:陳師道。
[113]習之娶吾亡兄之女: 習之,即李翺。李翺娶韓弇之女為妻。韓弇為韓愈叔父韓雲卿的兒子,為韓愈從兄。韓弇在貞元三年代表唐與吐蕃會盟時,被吐蕃劫殺,故韓愈稱弇為“亡兄”。弇曾官殿中侍御史(為兼銜,非實授),故曰殿中,下面說:“習之娶殿中女”,指此。
[114]李南紀:李漢。
[115]皇甫持正實弟子:李最欣:《韓愈與皇甫湜關係辨正》曰:“就態度而言,韓愈認皇甫湜為朋友,皇甫湜也認韓愈為朋友,當時人也以二人為朋友關係,從未見有誰認為二人是師弟子關係的;就事實而言,韓愈之於皇甫湜,不是業師,不是座主,不是舉主,故二人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師弟子關係。說韓愈和皇甫湜是朋友關係而非師弟子關係,對韓愈的古文成就和地位沒有傷害;今人論述韓愈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必用皇甫湜為韓愈弟子的說法。”李最欣本文論韓愈與皇甫湜關係,可備一說。李最欣:《韓愈與皇甫湜關係辨正》,《中州學刊》2009年第1期。
[116]持正碑、銘:持正,皇甫湜的字。碑、銘,指皇甫湜作的《韓文公墓誌》、《韓文公神道碑》、《祭吏部韓侍郎文》,皆稱韓愈為“先生”。
[117]習之之非門人:李最欣:《李翺是韓愈弟子嗎?》曰:“從稱呼到心理,李翺都不承認自己是韓愈弟子,而僅以朋友自居,事實證明,李翺的做法沒什麼不妥。”“以李為韓之弟子,乃宋祁等人的好逞偏見和眾人的慣於盲從所致。李翺不是韓愈的弟子,論述韓愈在古文運動中的領導作用,應慎用李翺為韓愈弟子的說法。”李最欣本文似乎佐證了“習之之非門人”的觀點。李最欣:《李翺是韓愈弟子嗎?》,《文學遺產》2005年第3期。
[118]低頭拜東野:語出韓愈《醉留東野》。《韓愈全集校注》(一),第36頁。
[119]淹雅:淵博。清張海鵬《〈曲洧舊聞〉跋》:“寧徒援據精博,足誇淹雅乎哉?”
[120]錢辛楣:錢大昕。錢大昕,字辛楣、曉征,號竹汀,江蘇嘉定人。
[121]誚讓:責問。唐韓愈《順宗實錄四》:“賦稅不登,觀察使數誚讓。”
[122]秦小峴:秦瀛,字淩滄,一字小峴,號遂庵,無錫人。乾隆甲午舉人,官刑部右侍郎。撰《小峴山人集》、《已未詞科錄》。
[123]汪苕文(1624—1691):汪琬。汪琬,字苕文,號鈍庵,晚號鈍翁,晚年隱居太湖堯峰山,學者稱堯峰先生。江南長洲人。順治十二年進士,官刑部郎中。與侯方域、魏禧合稱為“清初散文三大家”。
[124]懍懍:危懼、戒慎貌。《尚書·泰誓中》:“百姓懍懍,若崩厥角。”
[125]良醫三折肱:幾次斷臂,就能懂得醫治斷臂的方法。後比喻對某事閱歷多,富有經驗,自能造詣精深。《左傳·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為良醫。”
[126]闊誕:虛誇怪誕。
[127]樊紹述(766?—824):樊宗師。樊宗師,字紹述,河中人。官歷太子舍人、綿州刺史、絳州刺史等職。是韓愈等人宣導的古文運動的參加者之一。為文力主詼奇險奧,刻意求奇,喜用生僻詞語,流於艱澀怪僻,時號“澀體”。
[128]韓愈:《讀〈荀〉》。
[129]《文選》六臣:唐高宗時,李善為《昭明文選》作注,人稱《李善注》。唐玄宗時,工部侍郎呂延祚集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人稱《五臣注》。南宋以後有人將《李善注》與《五臣注》合刻,成為所謂《六臣注》。
[130]飣餖:亦作餖飣,將食品堆迭在盤中,擺設出來。後比喻堆砌文詞。
[131]慊慊:心不滿足貌;不自滿貌。《後漢書·五行志一》:“石上慊慊舂黃粱者,言永樂雖積金錢,慊慊常苦不足,使人舂黃粱而食之也。”
[132]摩頂放踵:從頭頂到腳跟都磨傷。形容不辭辛苦,捨己為人。《孟子·盡心上》:“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133]心向尼山,目送身毒:指學兼儒、佛。尼山:指孔子,因孔子字仲尼。尼山指儒家的學說。身毒,指佛教。身毒本為古印度之稱,因佛教來自印度,故以身毒指稱佛教。
[134]深寧:即王應麟。王應麟,字伯厚,號深寧老人,著有《深寧集》一百卷,故稱深寧。
[135]嬰舋:負罪。嬰,纏繞。舋,事端,此指罪。
[136]隸御:從官、隸御,皆指皇帝身邊的侍從官。
[137]宸極:北極星,引申為王位、帝王。
[138]嗤嗤:喧擾貌;惑亂貌。陳子昂《感遇》詩之二十:“玄天幽且默,羣議曷嗤嗤。”
[139]謝山:全祖望。全祖望,字紹衣,號謝山,學者稱為謝山先生。
[140]艾軒(1114—1178):林光朝,字謙之,號艾軒,莆田人,南宋理學家。累官國子司業、太子侍讀、中書舍人。卒謚文節,學者稱艾軒先生。著有《艾軒集》。
[141]方楘如(1680—?):字若文,一字文輈,號朴山,浙江淳安人。康熙四十五年(1706)進士,官豐潤知縣。工古文。著有《〈周易〉通義》、《〈尚書〉通義》、《〈毛詩〉通義》、《集虛齋學古文》、《離騷經解》及《樸山存稿》、《續稿》。
[142]襞積:亦作“襞績”,重複,堆砌。宋王安石《上邵學士書》:“某嘗悉近世之文,辭弗顧於理,理弗顧於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以雕繪語句為精新。”
[143]杜欽:字子夏,南陽人。生卒年不詳。西漢散文家。好經書,曾為議郎。為官能直言極諫。
[144]谷永:字子雲,長安人。生卒年不詳。西漢散文家。官太中大夫、北地太守、大司農。為官能直言極諫。
[145]某家偶忘其名。——章士釗原注。
[146]瀏然:水清澈的樣子,此指明朗。
[147]孑然:特出。宋范仲淹《唐異詩序》:“觀乎處士之作也,孑然弗倫,洗然無塵。”
[148]癯然:瘦,此指簡潔。
[149]短局滯澀:簡短拘束,放不開。滯澀,不流暢。
[150]猖狂恣睢:作文如大江大河,汪洋奔放,恣意而為,揮灑自如。
[151]穿穴:鑽研,深究。
[152]和:《柳宗元集》卷三十四《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校勘記:“一作‘加’。按:‘和’字費解,‘加’字近是。”
[153]稚騃:幼稚愚魯。
[154]趑趄:且行且卻,徘徊不前貌。
[155]《唐宋文醇》:即乾隆帝《御選唐宋文醇》,曰:“吏部文章之宗。然其造詣深淺,須以柳州所論為定,故錄之。且可以見柳之不敢望韓,具所自道中,蓋實錄,非謙辭也。”
[156]語見《報袁君陳書》。——章士釗原注。
[157]王定保《唐摭言》卷八《通榜》:“貞元十八年,權德輿主文,陸傪員外通榜帖,韓文公薦十人於傪。”
[158]薦侯喜等十人書:即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513頁。
[159]《登科記》:即《登科記考》。《登科記考》,徐松編著。徐松(1781—1848),字星伯,北京大興人。嘉慶十年(1805)進士。曾任湖南學政。著有《西域水道記》、《新注地理志集釋》、《〈漢書西域傳〉補注》、《唐兩京城坊考》、《登科記考》等書。
[160]校閱本文時,竟不憶妄人指誰?耄年昏憒,可哂乃爾。——章士釗原注。
[161]莊炘(1735—1818):字景炎,一字似撰,號虛庵,江蘇武進人。與洪亮吉、孫星衍、趙懷玉、張惠言共為漢學,於聲音訓詁尤深。乾隆三十三年副貢生。歷官咸甯知縣、興安知府。炘詩文有法度,生平著述沒於水,僅存文六卷,詩七百餘首。
[162]趙懷玉(1747—1823):字億孫,號味辛,又字印川,江蘇武進人。
[163]胡天游(1696—1758):一名騤,字雲持,又字稚威。浙江山陰人。雍正七年(1729)副貢。一生未仕。客死山西。善作駢體文。詩學韓愈、孟郊。
[164]蕭穆(1835—1904):字敬甫,一字敬孚,桐城人。諸生。師事錢儀吉、方宗誠。作文深受劉大櫆評選之《唐宋八大家文選》影響,著有《敬孚類稿》。在訪書、校書上成就顯著。
[165]康紹鏞(1770—1834):字蘭皋,一字鎛南,山西興縣人。嘉慶四年進士,授兵部主事,充軍機章京。累遷郎中、鴻臚寺少卿、安徽巡撫、廣東巡撫。師事姚鼐,受古文法,文章、經濟蔚為時稱。
[166]孟康:三國曹魏時著名學者,精通地理、天文、小學,其《〈漢書〉音義》在訓詁、考據方面均有較高的成就,常常被各種古代典籍援引,具有相當高的學術研究價值。
[167]弔詭:亦作“吊詭”。奇異,怪異;趨異。《莊子·齊物論》:“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168]《集古錄》:歐陽修撰,為研究金石文字的專著,其所著錄的大部分唐代石刻及拓本今已不傳。
[169]臨命:謂人將死之時。《後漢書》卷六十六《王允傳》:“宏臨命詬曰:‘宋翼豎儒,不足議大計!’”
[170]謝昌國(1121—1194):謝諤,字昌國,號艮齋,一說定齋,人稱艮齋先生,臨江軍新喻人。程頤再傳弟子。宋高宗紹興二十七年(1157)進士。歷撫州樂安尉、吉州錄事參軍,知分宜縣,累官右諫議大夫兼侍講。光宗時,歷御史中丞、權工部尚書,提舉太平興國宮,晚歸桂山。
[171]范蔚宗:范曄。范曄,字蔚宗,著《後漢書》。
[172]惠氏祖孫父子:指惠棟、惠棟父惠士奇、祖父惠周惕。惠周惕(?—約1694),原名恕,字元龍,又字硯溪(研溪),吳縣人。受業於汪琬。康熙三十年進士及第,選翰林院庶吉士,任密雲縣知縣。卒於任上。精於經學,著《易傳》、《春秋問》、《三禮問》、《詩說》等。惠氏三代傳經,周惕為創始人;惠士奇(1671—1741),惠周惕子。字天牧,一字仲孺,晚號半農,人稱紅豆先生。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官編修、侍讀學士,曾典試湖廣,督學廣東。傳父惠周惕之學,撰《易說》、《禮說》、《春秋說》;惠棟(1697—1758),惠士奇子,字定宇,號松崖,學者稱小紅豆先生。著《九經古義》。祖孫三代治經皆有聲。
[173]高郵王氏: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江蘇高郵人。皆清代著名學者。此處指王引之。
[174]《助字辨略》:解釋古籍虛詞的書,清代劉淇著。劉淇為清初人,祖籍確山,實居山東濟寧。《助字辨略》初刻於清康熙五十年(1711)。王引之的《經傳釋詞》,亦為清代匯釋虛詞的工具書,自序於清嘉慶三年(1798),相距八十餘年。王引之生當乾嘉漢學盛世,成就自然超越劉淇,但劉淇篳路藍縷之功不可沒。且《助字辨略》有些地方仍為《經傳釋詞》所不及。
[175]《太平廣記》:北宋李昉等主編。全書五百卷,目錄十卷。全書採錄漢代至宋初的各類筆記小說四百七十五種,按性質分為九十二大類。因成書於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故名《太平廣記》。李昉(925—996),字明遠,深州饒陽人,宋太宗時官拜平章事。
[176]李方叔(1059—1109):李廌。李廌,字方叔,號齊南先生、太華逸民。華州人。少以文為蘇軾所知,蘇譽之為“萬人敵”之才,為“蘇門六君子”之一,詩詞文俱工。中年應舉落第,絕意仕進,定居長社,直至去世。
[177]黃茅白葦:連片生長的黃色茅草或白色蘆葦。形容齊一而單調的情景。
[178]巽:古同“遜”,謙讓恭順。
[179]伻:使者。
[180]儇薄:巧佞輕佻。
[181]:或作“毷氉”,煩惱,鬱悶。前蜀韋莊《買酒不得》詩:“停尊待爾怪來遲,手挈空瓶毷氉歸。”
[182]黔婁:人名。據漢劉向《列女傳·魯黔婁妻》載,黔婁為春秋魯人。《漢書·藝文志》、晉皇甫謐《高士傳·黔婁先生》則說是齊人。隱士,不肯出仕,家貧,死時衾不蔽體。晉陶潛《詠貧士》之四:“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後作為貧士的代稱。
[183]葛立方(?—1164):字常之,號歸愚。丹陽人,後定居吳興。紹興八年(1138)進士,官至吏部侍郎。著有《韻語陽秋》二十卷。
[184]比周:結黨營私。《管子·立政》:“羣徒比周之説勝,則賢、不肖不分。”
[185]司空表聖(837—908):司空圖。司空圖,字表聖,自號知非子,又號耐辱居士。河中虞鄉人。唐懿宗咸通十年(869)進士。曾官中書舍人。唐哀帝被弑,絕食而死。
[186]抗思極精:一本作“玩精極思”。
[187]懸疣附贅:比喻累贅無用之物。《莊子·大宗師》:“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