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小蓮《書柳宗元〈平淮夷雅表〉後》
乾、嘉間,江南元和有戈宙襄[1]小蓮其人者,無科名,亦無世業,以孝子名噪一時,厚交名流,以浮濫筆墨妄自表露於世,大抵廣有貲財,厚自封殖,竭平生氣力,自薦為蔡邕琴酒客[2]一流欺世盜名人也。所刊《半樹齋文》,有《書柳宗元〈平淮夷雅表〉後》一文如下:
昔諸葛武侯兵出祁山,而南安三郡歸降,且拔千餘家還漢中,蜀人皆賀,武侯蹙然曰:普天之下,莫非漢民,以此為賀,能不為愧?魏太祖時,國淵破田銀、蘇伯於河間,及上首級,如其實數,太祖問其故,淵曰:河間封內,銀等叛逆,雖克敵有功,臣實恥之。[3]嗟乎!後漢時天下三分,先主困守於蜀,蜀以外久為賊漢土民,武侯得尺寸地,皆奪賊還漢,其功不小,而乃不為賀而為愧,度量固非三代以下人所及。若魏國淵,一雄將耳,尙以收封內之地為恥。然則自武侯而降論之,苟非闢敵之疆,殲敵之眾,固不可據以為功,以邀上之賞,以震動時人之耳目可知矣。然則唐平淮夷,不過斬一叛臣,收吾不叛之民與地,與國淵略同,非若武侯之敗曹賊,有勢不兩立、業不偏安之大關係,雖其功可赫赫照千古,而武侯猶自遜若此。 然則唐君臣之慶地行賞,已為逾分,而後昌黎作《碑》,子厚作《雅》,以頌美之不已,不亦遠愧武侯,且疑於國淵不若乎?雖然,元濟擁三州之地,承父兄四十餘年之凶孽,得裴度、李愬諸人征討之連數年乃息兵,是勢力完固,已隱然與唐為敵。故當時所建之功烈,必非文飾欺上、以希榮寵者可比,視後世敵非為敵,戰非為戰,擾我土民,崇彼官爵,而究不聞有成功之日者,其成敗、大小、虛實,相懸何似哉?然則唐平淮西,有《碑》與《雅》以稱功頌德,亦宜矣夫!
文毫無可取,且全襲宋人黃唐舊論,〔文在上部《平淮夷雅》後。〕錢曉徵[4]、袁簡齋[5],俱為其文大事鼓吹,曉徵且每篇之後,皆與作評。右文之評語曰:“此文意有所指,讀之嘅然生歎,識深筆厚,眞非唐以後人所能作。”其推尊無上至此。尋曉徵篤志箋經,經以外一切說部短書,皆不入目,黃唐之論,可能未之得見。獨作者盜襲他人之文,一經揭露,不可能諉為偶合。且黃文附見於各種柳本,並非深藏不露之作,作者如此生呑活剝,可謂小人無忌憚之極。而曉徵竟謂非唐以後人所能作,嗜痂乃爾,亦復匪夷所思。惟所謂意有所指,則似暗諷滿洲諸帝以索虜入主中華,仍復用兵於準、回、金川各部[6],號稱統一寰宇,自矜聖武,勢不能謂此文全無意義。然吾恐作者固不足以語此。
或曰:“敵非為敵,戰非為戰,擾人土民,而究不聞有成功之日”,何其與美帝國主義之侵略越南相似?曰:此別一問題,可得存而不論,以如此劣文,為示戒於後計,不得不重復登載,禍延棗木,已深自歉恨不能已已[7]也。
《眎民》詩與《晉問》
一
曾子固[8]作《唐論》云:
代隋者唐,更十八君,垂三百年,而其法莫盡於太宗之為君也。詘己從諫,仁心愛人,可謂有天下之志。以租庸任民,以府衛任兵,以職事任官,以材能任職,以興義任俗,以尊本任眾。賦役有定制,兵農有定業,官無虛名,職無廢事。人習於善行,離於末作,使之操於上者要而不煩,取於下者寡而易供。民有農之實,而兵之備存,有兵之名,而農之利在。事之分有歸,而祿之出不浮,材之品不遺,而治之體相承。其廉恥日以篤,其田野日以闢,以其法修則安且治,廢則危且亂,可謂有天下之材。行之數歲,粟米之賤,斗至數錢,居者有餘蓄,行者有餘資,人人自厚,幾至刑措,可謂有治天下之效。夫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不得與先王並者,法度之行,擬之先王未備也;禮樂之具,田疇之制,庠序之教,擬之先王未備也;躬親行陳之間,戰必勝,攻必克,天下莫不以為武,而非先王之所尙也;四夷萬里,古所未及以政者,莫不服從,天下莫不以為盛,而非先王之所務也;太宗之為政於天下者得失如此。
此極論太宗治天下之效,而惜其法度之行等等,擬之先王而未備,卻無一語涉及防未然。甚至同時如蘇子瞻作《志林》謂:“聖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甚矣宋人論治之疏闊也!設令初唐法度禮樂、田疇庠序之各種制度,一一如先王時之完整詳備,孰能保府兵之不化為彍騎,租庸之不變為兩稅,兩百年後,唐室不漸次為藩鎭與宦寺所銷蝕乎?
然則如之何?曰:惟防微杜漸其可。
防微杜漸如之何?曰:柳子厚議晉文公問守原謂:
守原,政之大者也,……不宜謀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晉君擇大任,不公議於朝,而私議於宮,不博謀於卿相,而獨謀於寺人。……其後景監得以相衛鞅,弘、石得以殺望之,誤之者晉文公也。……余故著晉君之罪,以附《春秋》許世子止、趙盾之義。
夫景監相衛鞅,與弘、石殺望之,宜若與晉文之問守原,迥矣渺不相涉,而律以《春秋》大義,委不得不認後者為前者之微而宜防,漸而宜杜,而孔子明著許世子止及趙盾之罪,即所以防之、杜之之具體方法。子厚持論,大抵根據此一具體方法,或多或少,或明或晦,而著之於篇,獨《眎民》詩一首,乃為檃括大義,痛快發揮之,鴻文鉅製,不可不熟思審處,視為典範。
雖然,天下事而號曰微,固防之不勝其防,號曰漸,亦杜之不勝其杜。惟其然也,人於事後而論成敗,仍往往失其智,反之,當事前而測變遷,或往往適迎其機。於是子固在唐亡後而論唐事,竟不如子厚際盛唐之下移,躬親事變,發語動中肯綮,雖非事所必至,亦自理有可能。又惟其然也,子厚所立義,旣能矯正唐亡後論據之失如子固,則其堅確朗爽之度,能照耀千年後之局勢如今日而算無遺策,又不待言已。例如蘇維埃大國,何以革命四十餘年後,即變而為修正主義,圖向資本主義復辟?即屬不解防微杜漸之明效大驗,以事在今日,無取覼縷。
語曰:“備豫不虞,古之善道”[9],諺亦云防備、防備,然則防與備固不相妨,曾子固之求備,原不失為防微之一道,何至必歧防與備而二之,過齮齕[10]乎子固為?曰:否,國家紀綱,有其達道,品物萬彙,有其常經,倘必目涉後來,慮有遺策,因而妄布機構,疊牀架屋,微特國家物力之所不勝,而其所疊架者仍有弊在,又將如何防之?由是防微杜漸云者,理在負面,而不定在正面,事宜直湊單微,而不宜粉飾門面,否則政事失序,日趨叢脞[11],國縱不土崩,亦且即於魚爛而亡。即如有唐,亡於宦寺、藩鎭二事,試問為防此也,即子固所咎為太宗未備禮樂之具、田疇之制、庠序之教三者,後來一一經畫而臚列之,其能挽救上舉二事於萬一焉否乎?王西莊曰:“唐之亡也,亡於不用王叔文”,而凡叔文之所施設,子厚殆無不與聞其事。觀於《順宗實錄》所陳各項善政,無一不從負面着手,以言綜理萬機,仍自倉猝未遑,斯時縱由媚璫仇友之韓退之執筆,亦不得不大書而特書曰:“人心大快。”子厚眎民二字之精義,不過爾爾,知此始足以談房、杜。
二
《晉問》,七體也,其第六段假吳子之口:“安其常而得所欲”云云,蓋此文必與《集》中《眎民》詩參看,始獲子厚政治面貌之全。姑試明之:
春秋五霸,齊、晉為強,而齊、晉之強,要在桓、文之不世出。夫桓、文之不世出,偶也,非常也,凡國強,在人存政舉、人亡政息之條件下而始見,實不足與言利民。蓋民利基於安其常而得所欲,事旣不常,欲安從得?民不能常得其所欲,何利之有?
然則如何能安其常而得所欲乎?曰:民有民路,民必自闢其路,而後善政之基礎始固。民路奈何?曰:“惟房與杜,實為民路。”夫房者防也,杜者杜也,善防善杜,而民路迺成。
霸者之為國也,“推德義,立信讓,示必行,明所嚮,達禁止,一好尙”,就中“一好尙”一款,尤為一道德、同風俗之極致,即所謂教也。雖未必“不知而化,不令而一”,而要與純乎民路相接近。旣曰民路,以知此之收效,非以扶掖人之定霸,而乃推廣己之便民。於是有桓、文而政舉,無桓、文而政亦舉,是之謂“服其教而便於己”,何以故?以斯為民路故。
“士實蕩蕩,農實董董,工實蒙蒙,賈實融融”,四民各盡其力,而不知其力之胡自促,盡其力而效其用也,亦不必知其效用之伊於胡底。蕩蕩、董董、蒙蒙、融融云者,以形容四民齊心一致、彼此不分之渾合氣象,與其雍容大度,因而“左右惟一,出入惟同”,夫是之謂“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
昔賈誼為漢廷策治安,而為之長太息曰:“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箒,立而誶語”,後更為申明焉曰:“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此說明六親和融,倚賴民路,民路不防不杜,且致毀壞,由是“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其為太平極境,無待煩言。
兵刑者,以備民路之破壞,賦力者,以固民路之維修,理有固然,功德完滿,所謂民利民自利者,如水入器,欹而不溢,何取申釋?子厚嘗與元饒州論弊政,在“賄賂行而賦稅亂”。尋賦稅之亂,由民之抗稅而起,民之所以抗稅,又由了然於稅之使用,非以便民,此與《晉問》引韓獻子之言:“近寶則公室乃貧”,同一理致。惟其然也,民何以不疾賦力,乃緣賦力之用於裨補民路,粲然明白。夫子厚裨補民路,曰防、曰杜,與管子張四維曰維[12],胥是道也,賈誼以四維未備為漢廷憂,子厚之憂唐室,殆亦猶是。
梅聖俞[13]之《乞巧賦》
吾國文壇,往往一人首唱,無論後來居上之不易遇,自後竟無人焉,可得勉附驥尾,距離不遠,如子厚之《乞巧文》,其一例也。此似看去是一小小遊戲題目,而措詞實難恰如其分,讀來使人愜心,而又布局命意,全是疊牀架屋,不能越出子厚範圍一步。吾設不提及此,人滿擬不曾想到,姑試請讀梅聖俞之《乞巧賦》如下:
孟秋七日,夕戶未扃,余歸自外,見家人之在庭,列時花與美果,祈織女而丁寧,乞天巧之付與,惡心手之鈍冥,余旣寢而弗顧,又烏辨乎列星?兒女前曰:故事所傳,餘千百齡,何獨守拙,迷猶未醒?遂起坐而歎曰:吾試語汝,汝其各聽,夫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氣而有形,形而有生,生而有靈,愚愚慧慧,自然之經。賦已定矣,今反妄營,則何異高山之木兮,不能守枝葉之亭亭,欲戕而為犠象兮,利塗飾乎丹青。且復天巧與人巧將不同也,天孫又安得此而輒私?天之巧者總陰陽,運四時,懸日月星辰而不忒其璇璣,鼓雷風雨雪而不失其施,生萬物、死萬物而物得其宜,此天之所以任大巧而不虧人之巧者,非它直心口手足也。心巧於慮,口巧於詞,手巧於技,足巧於馳,亦各有極,不可強為。故慮之巧不過多智謀,使爾多謀多智,則精騖而魄離;詞之巧不過多辯言,使爾多言多辯,則鮮仁而行遺;技之巧不過多能藝,使爾多能多藝,則藝成而跡卑;馳之巧不過多履歷,使爾多履多歷,則速老而筋疲,如是則吾焉用而乞之?吾學聖人之仁義,尙恐沒而無知,肯乞世間之輕巧,以汩吾道而奪吾之所持?吾決守此而已矣,爾勿吾疑。
聖俞固宋代文家之雄也,而詩尤工,以深遠古淡為的,間出奇巧。嘗宣言於人:“詩以得前人所未道者為善,必能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為至。”夫論誠高矣,究之施於實際者幾何?微論前人所未道者未必道著,即降而求與前人已道者異曲同工,亦至難能。如《乞巧賦》末云:“吾決守此,爾勿吾疑”,此不過子厚“抱拙終身,以死誰惕”之翻版而已,其他子厚已寫之景,已含之意,聖俞曾經奮力追踪不上,胡難與未盡之足言?要之子厚之文,赫然騷也,而聖俞直以散文筆法,黽勉湊韻以成之,此在外表,求為虎賁中郎之似且不可得,其他又何足論?甚矣文事之未易驟言也已。
聖俞與永叔、東坡,俱稱交好,固是一代勝流,不識以何因由,而叢謗集於一身。如襄陽魏泰作《碧雲騢》,詆毀時賢,雖范仲淹、狄青輩亦不免,顧嫁其名於聖俞,使聖俞無從申辨,卒賴潘永固[14]《宋稗類鈔》為講明之。泰又作《書竄》詩,醜詆文彥博,亦冒稱聖俞為之,此詩雖永叔編集時,毅然削出,而《宋詩紀事》[15]仍錄存之,且據《東軒筆錄》[16],詳著其事之本末於後,使人一望而知,凡此皆聖俞最為痛心疾首之處。夫人事旣無能為力,因欲向天乞巧以避謗,與子厚當年之撰《乞巧文》,動因蓋同,兩賢所得結論,亦同以拙勝巧,其意若曰:吾末如之何也已。
淩次仲[17]《七戒》
淩次仲在乾隆朝以駢文鳴,人許其力避僻澀,淵雅可誦,在胡稚威[18]、孔顨軒[19]之上。《校禮堂集》中有《七戒》一首,蔑視自漢以來諸七體,而獨偉視子厚《晉問》,意欲依傍以較其得失。茲錄其序如左:
昔屈子作《九章》,王逸曰:“九者陽之數也”,案《〈春秋〉正義》:“九為老陽,七為少陽,故東方朔仿之而為《七諫》焉”,王逸以為取天子有爭臣七人之義者非也。然考其意度,猶是騷人之遺,相其體製,未改湘累[20]之貌,獨枚乘《七發》,因舊名而創新格,變激響而成鉅觀,洋洋乎盡態極妍矣。東京作者,若傅毅[21]之《七激》,崔駰之《七依》,崔琦[22]之《七蠲》,李尤[23]之《七款》,桓麟[24]之《七說》,張衡之《七辯》,馬融之《七廣》;魏、晉作者,若曹植之《七啓》,王粲之《七釋》,張協之《七命》,成公綏[25]之《七唱》,陸機之《七徵》,左思之《七諷》,鄴中[26]之才,不殊於洛下[27],典午[28]之士,可配乎當塗[29]矣,是以休奕集之而為林[30],昭明采之而入《選》。至於元嘉以後,謝康樂[31]、顏特進[32]尙嗣厥響,太清[33]而還,梁簡文[34]、何仲言[35]更衍其緖。而自漢迄今,尋其存者,皆不外乎飲饌、車馬、宮室、游觀之盛,田獵、音樂、服飾、嬪御之美,襲景摹聲,層見疊出,雖組織類錦綺,雕琢等圭璋,安能離枚叟[36]之規矩,脫吳客之杼軸[37]哉?若夫柳宗元之《晉問》,咸謂其振在陰之響,騁歷塊[38]之技,不與燕雀競噪,不與駑駘齊走,究之輿馬、戈甲,名異而實同,材木、魚鹽,語奇而意近。求其鳴鳳翔千仞,而自協乎簫磬,飛兔馳萬里,而不覂乎軌轍[39],則力有所未遑,才有所難給矣。總之有若不能服魯人[40],優孟不能治楚國[41],似與不似未足深論也。廷堪賦質椎魯[42],專嗜《禮經》,羣籍紛綸,無暇旁及,客有以書畫、辭章、性理、經濟、史學等相勸勉者,於是擬《七發》之體,為《七戒》一篇以答之,兼用自厲焉,非敢與古人較得失也。[43]
次仲治《禮》有聲,《七戒》以書畫、辭章、性理、經濟、史學等作襯,而歸結於以禮節民性而制事宜,然後往聖之精神可接,先王之制作可推,此較之一般襲景尋聲者,自高出一籌,特比於柳子遵堯遺風、以儉立國之宏旨大願,猶不免優孟治楚之誚云。〔釗案:休奕,晉傅玄字,博學善屬文,《晉書》有傳[44]。〕
沈確士[45]《守道論》
沈確士〔德潛〕有《守道論》一文如下:
今夫道也者所以居官,而官也者所以行道,道為全體,官為一端,有不能離而二之者也。乃因官之不負其職,而於道轉有所低昂於其間,雖古者託為至人之言,而立論之偏,終不可據以為訓。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而虞人寧死不往,左氏述仲尼之辭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以歎美虞人也。宗元柳氏,以為是非聖人之言,是論也,終無以易之。何言之?道固無往而不在者也,自天人、性命之微,君臣、父子之大,以及日用、飲食、言語、動作之細,何者可或違乎道?則官固道中之一,守官亦守道中之一耳,而顧云不如乎哉?且夫不如一言,欲重視乎官也,不知欲重視乎官,正以輕視乎道。假使執其言而誤用之,將天下之居官者,斤斤焉守其工虞水火、錢穀兵刑之一職曰:吾可告無罪於居官矣。而天人、性命之不必探其原,君臣、父子之不必盡其倫,日用飲食、言語動作,無妨放焉自恣,軼乎規矩、繩墨之外,則所云守官者,一刀筆筐篋之徒優為之矣。而原其失,由輕視守道以至此也,則惟離道與官而二之也。昔孔子嘗有取虞人矣,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46],取其寧死不違乎節,雖從禽逐獸之小臣,亦庶幾可與乎道耳。此孔子之言,未嘗不重守官,而未嘗以守官為在守道之外,斯誠盡善無弊,而為聖人之言也,然則左氏所云,其非聖人之言可知已。且當日立言之旨,原為虛談道而不知有道者言,若以與其騖乎道之名,不如盡乎官之實之為得也。而窮其流弊,必將土苴[47]乎道,而視道為一無所用之物,則大而經邦論道,次而六卿分職,下而百司庶府,惟守道外之官以為盡職,其何以治天下國家,而收官人之明效也哉?蓋從其本體而言,當云守道斯能守官,從其居官而言,當云守官即以守道,而左氏傳述之言,不免視官重而視道輕也,洵非仲尼之言,而出於左氏之假託者也,故因柳氏說而詳為之辨。
歸愚此文,是一篇未分股之八股文,在制科中確為高手。厲太鴻〔鶚〕為之評曰:“道其大綱,官特道中之一也,一意推勘,曲而能達,暢柳子未暢之旨”,亦是好考官評語。
子厚慣云:“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守道不如守官,固亦不益世用之聖言而已。此類言語,子厚輒否定焉,推而及於六藝全部,凡子厚認為於己意不合者,一例以“傳之者誤”掃而空之,則所餘者,無寧曰柳子之言,而無須託名於尼山老人[48]可已,然則柳子安得免於非聖無法之譏也耶?曰:否,柳子非聖,必有說焉以處之,說為天下所公是,則說屬孔,天下公非,則說不屬。果如是者,孔子之號為聖,亦如安徽蒯先輩光典[49]言:不過假定之詞而已。如天下一切名義,看來都是假定,則吾說可止於是,無取進論。雖然,此一說取徑太險,心為忐忑不安,吾觀歸愚別引虞人一例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所得比於齊景公田,而皆結穴於小臣可與乎道,所異惟在後者措詞未叶於正已耳。以吾揣之,左氏所傳一語,其中容有誤字,設若將“不”字易為“一”字,而曰:“守道一如守官”,則虞人兩例,歸於一致,豈不是非泯絶,毫無缺憾,何必如柳子鰓鰓焉謂左氏誤傳耶?
右一破玉連環[50]法,可能在《柳集》中解決此一重大糾紛,識者以為何如?
謹案:招虞人以旌不往,此守官也,而同時即是守道,孔子以此獎藉虞人,詞旨甚順。而校勘中所遇“一”誤“不”例,觸處都有,蓋此種字之誤植,固絶尋常,吾意解此難題,是或一道。
子厚《論》云:“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夫見旌不往,不得云抗,然因不往,招致景公之怒,卒被免官,此何嘗非損?縱虞人自恃理直,即免官亦泰然自若,不認為損,然此非可責之於泛常小吏,損義終難豁除。若遵吾說,論中詞費之處,一例無庸,豈不大快?
宋黃震有言曰:
守道,我之事也,守官,非我之所可必也,若董狐[51]為史官以死,是官與道俱守也,舍是而必曰守官,吾恐官之守,道之離也。盍亦反其言而言曰:守官不如守道,庶幾官可守則守,不可則去之,而道未嘗不守也。
東發亦見到“守道不如守官”一語之有語病,而必須更易。
魏冰叔《封建論》
清初寧都三魏,以古文名,而叔子禧尤著,有所為《封建論》上、中、下三篇,煊赫一時,人多稱引,以考論叔子之學術根柢,茲據《文獻徵存錄》[52]本,甄錄上篇,此較本集所載,略有删節。
或問於魏子曰:周之封建,不可行於後世,柳宗元、蘇軾論之備矣,《詩》曰:宗子惟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53],王者受命,使子孫無尺土,獨不已甚乎?秦、漢、晉、隋之事可見已,唐、宋聚族姓於京師,幸其易制,其後朱溫入洛[54],金人陷汴京,一朝而殲滅殆盡,明興,封諸王子,仿漢中葉之制,世其爵不治其土,故自護衛削而天下無強藩,高煦、宸濠之亂,皆不旋踵夷滅,及其變也,子孫散處,而亦無朱溫、金人之禍,子以為何如?魏子曰:是賢於漢、唐、宋矣,然自秦以來,其制蓋未有能盡善者也,周封建仍夏、商之舊,諸姬在天下,不及三十分之一,使周即不封同姓,而後世強侯侵伐、天子衰弱之害,不可少減,又無晉、鄭之屬,為之依輔,故周之封建,皆不可以公私論。自是而降,封國莫大於漢初,兵柄莫重於西晉,刻薄莫甚於魏,尊寵安富莫甚於明,請言明制。藩王禮絶公卿,其支庶子孫,皆為王、為將軍,雖百世無或為庶人者,然生長於深宮,老死於婦寺,不親政,不習兵,熙熙然食粟而高寢者方數百年,安不能以有為,危不足自保,故獻賊[55]暴起西南,所至屠戮,諸王宗室無能自免者,絀於勢而不習於事也,國家一敗塗地,宗子拱手而不知所救,其失蓋在於不封建。曰:周、漢之禍,明之變,不足慮與?魏子曰:吾非封建之如周、漢之君也,吾之封建,欲反周之制而師其意,可使國家無漢、唐、宋之害,而兼收其利,此其說莫善於顏師古。唐貞觀中,太宗令羣臣議封建,魏徵、李百藥皆執為不可,師古獨曰:宜分王諸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互相維持,為置官僚,皆省司選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一定此制,萬世無虞,至哉古今不易之論也,惜其制終格不行,師古亦未能曲暢其說,而所謂置官僚者,則又有未善。《立政》之篇[56]曰:夷微盧烝三亳阪尹,《傳》曰:尹,王官也,阪,險阻之地,不以封,而天子之命吏治之。夫周之興也,封國蓋千八百國,此封建為經,而緯以郡縣者也,反其道而用之,故莫若以郡縣為經,而緯以封建。明幅員之廣,軼於漢、唐,區天下而分之,凡為京者二,為省十有三,為府一百五十有九,大小之州二百四十有四,為縣一千一百七十有七,諸衛司之屬不與,誠以天子之子弟,差次以王公之封,王之略百有五十里,公之略百,使世有其土而制其政令,以參錯於郡縣之間。且夫天下至大,天子之子弟至少也,度其人之封地,不足以當王朝十一,而又仿周阪尹之制,都會之處,險阻負隅之地,鹽鐡、金錫、山海之利,不以封,諸凡封建之邑,則皆夾之以大郡縣,當是時,雖有吳、楚、淮南不肖之子弟,而亂無所於作。至於天下多事,京師有大故,則子孫之賢者,可以投袂而起,而郡縣將吏,草澤之忠臣義士,得相與扶持,藉其名實,以奮發於下。諸侯王習吏事久,明練於世故,知其所以成敗,不至如飽食安寢者之驕蹇[57]、顓蒙[58],而一無所識,其椎魯無用之人,則又散處於四方,而不虞乎聚族而殲之變,吾故曰可使國家無漢、唐、宋之害,而兼收其利者此也。然使官僚皆選用於朝廷,則藩王終不得有為於國,而積漸之久,必至如蕭齊典籤[59]之禍,吾則以為封國旣小,力不足以作亂,天子但為置師傅一人,以公卿之老成有德量者充之,其長史以下,則廢置生殺,王得專之而報於天子。或曰:天子之子弟,是則然矣,聖人以天下為公,其不得已而家天下者,非徒欲富貴其子孫,亦以子孫蒙業而安,則天下之禍亂不作,而民生休息也。然乃使致死戮力,與我共定天下之人,終身無尺土之奉,吾子孫之蒙先業者,富有四海,世世為帝王不絶,此不獨無以服功臣之心,其何以謝天下?曰:封建之不當復,雖聖人不易也,而國家必不能不封宗子,封宗子則不得不善其法,若夫異姓諸侯之亂,其絶於天下久矣,而興之可乎?明興,報功臣以公、侯、伯三等之封,有爵而無土,非大逆無道,罕至誅削者,可謂善矣,然生不封王,裔子食祿閒居,而任職者少,非制之盡善也。吾則以為開國功臣,當差次以五等之封,厚其田祿賜予,使其子孫世世王侯,與國家之支庶等,而其賢才者,晉以將相卿貳之任,不限以文武之途,則不至於豢養無為,而繼世之後,文臣要吏,亦不敢侮蔑陵踐之,如昭代[60]承平之弊,如是而功臣之心可以無憾矣。夫唐之藩鎭,封建之未成者也,當其末造,國家未至於覆亡,禍已不可勝言,而況封建也哉?
嘗論文士謀以著述名世,封建每認為不可不探討之大題目,顧一涉筆而輒形鑿枘,幾於言人人殊,良以封建關乎時、地、人三者非淺,而三者之入乎文人目際,恆表顯為不同範疇,故無從得到詢謀僉同之結論。獨柳子厚生乎中唐,識博而筆銳,所斷皆愜心而貴當,蘇子瞻因謂此論行世,而諸論皆廢,迤邐至於明末,茅鹿門亦謂子厚為千古絶作,無人與之抗手。獨魏冰叔提挈柳、蘇兩家,謂其論備而仍未備,己乃單標明制以劑之,意謂子厚以唐人而核唐制,故其言切,吾以明人而核明制,應且後來居上。乃弟和公〔禮〕揚言於人:
本思古之論,發為雄文,大小本末,無不兼該,折衷千古之紛紜,立百世帝王之大法,此文出而子厚、東坡之論,皆爝火矣,然猶惜茅鹿門不見此。
弟兄相唱和,而世人依違可否,亦迄無定論,馴至清末,張亨嘉猶主於邊疆立國,以資拱衛,蓋封建者,根乎君主而孳生者也,必也萬惡不赦之君主制一經剗除,此封建之一陰影,即相與灰飛而烟滅,理固然已。
程魚門〔晉芳〕有《書〈魏叔子文鈔〉後》一文:
國初古文大家,推朝宗[61]、鈍翁[62]、叔子,宋商邱[63]選《三家文鈔》行世,余獨心折叔子,商邱所選,猶未愜鄙意也。今得全集,選其尤者得五十篇,叔子自稱長於論策,觀其《伊尹》、《正統》諸篇,信能於眉山父子[64]外,別立壇幟,而策則未為盡善也。夫所謂策者,或行之千百年無弊,或切中當時事,坐而言,起而行之,而可以救時,叔子封建、宦官諸策,言之必不能行,且行之必敝,惡得與唐、宋人比隆哉?若其論文諸書,謂文由積理而成,洵可補韓、柳、蘇所未及,嘗讀其《與周青士[65]書》,述李潛夫[66]苦節自勵,及臨別垂泣語,予不知其涕之何從也?叔子之文傳之必可久者,意在此乎!
此文頗能爬著叔子痛癢,其謂封建之必不能行,且行之必敝,其力亦與鎚斷玉連環相似。
陸、柳封建論
右一論題,見於王文治[67]之《後村雜著》,惟此王文治,並非乾隆時丹徒王夢樓[68],而為康熙時歙縣之一無名俊士,所署別號,又與南宋劉克莊[69]相同,文筆峻潔,足可觀覽。茲錄右論全文如下:
柳宗元《封建論》,狃於藩鎭之弊,主張郡縣太過,且謂封建私天下,郡縣公天下。後世謂其文原於陸機《五等諸侯論》,又謂柳文一出,而陸文遂不足存,是皆耳食之鑒也。陸主封建,柳主郡縣,其大指原不同途,而陸之識議迥卓,亦絶非柳文所及。其言曰:“王者知帝業至重,天下至廣,廣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獨任,於是立其封疆之典,裁其親疏之宜,使萬國相維,以成磐石之固,宗庶雜居,而定維城之業”,數語甚得封建本意。又曰:“南面之君,各務其政,九服之內,知有定主,上之子愛於是乎生,下之體信於是乎結,世平足以敦風,道衰足以禦暴,故強國不能擅一時之勢,草澤無所寄霸王之思”,數語甚得封建氣象。又謂“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故侵弱之釁,遘[70]自三季[71],陵彝之禍,終乎七雄。乃湯滅夏,周伐商,親鑒其亡,各有損益,而封建卒不改者,誠以百世非可懸御,善制不能無弊,而侵弱之辱,愈於殄[72]祀,土崩之困,痛於陵彝也。是以經始獲其多福,慮終取其少禍,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郡縣非致治之具”,此段回斡痛快,尤可折倒柳州之喙。又謂“秦人速亂趨亡,實由孤立,蓋思五等之小怨,忘萬國之大德,知陵彝之可患,闇土崩之為痛也。”其言兩漢之亡也,曰:“五侯[73]作威,不忌萬國,新都[74]移漢,易於反掌。權臣專朝,則天下風靡,一夫從衡[75],而城池自夷,豈不危哉?在周之衰,難興王室,然禍止畿甸,天下晏然,以治待亂,是以宣王興於共和,襄、惠振於晉、鄭[76],豈若二漢階闥暫擾,而四海以沸,嬖臣朝入,九服夕亂哉?雖時有鳩合同志,以謀王室,然師旅無先定之班,君臣無相保之志,是以義兵雲合,無救亂亡”,於郡縣土崩之害,言之切矣。又曰:“或以諸侯世位,昏主暴君,有時比迹,五等所以多亂,今之牧守,皆官方庸能,雖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縣易以為政。夫德之休明,黜陟日用,長率連屬,咸述其職,而昏暴無所容,安在其不治哉?苟或衰陵,百度自悖,粥官之吏,以貨準財,則貪殘之萌,皆如羣后也,安在其不亂哉?”尤為周詳平允,視子厚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為郡縣樹赤幟者,相去何如耶?大率柳文純以強詞悍氣,縱橫取勝,陸則堂堂正正,根據理勢以立言,固未可同類而共譏之也。惜也,封建所以公天下,郡縣所以私天下,與後世所以不能行封建處,陸機亦無所發明,余故摘其議論警策者,表而出之,而又以俟後之君子焉。
文第為平原[77]《五等諸侯論》張目而已,駢立陸、柳,於柳甚少疏列。此於二十世紀末期,憑藉人民力能,遵循無產階級教義,所為錯綜庶績,藻繪人情,卒致蒼頭特起,以達到新人文化成之道,〔此指呂溫原有人文化成論。〕了無連繫。獨謂子厚“為郡縣樹赤幟”一語甚怪,似與漢緯學家謂孔子修《春秋》,為漢立赤制者,有笙磬同音之雅。緣此迻錄右篇,以諗同人,庶通古今立國創制之郵。
姜曾伊尹五就桀辨
自子厚贊伊尹五就桀後,用同一題目發揮己見者,幾於更僕難數,茲選錄最不知名之江西作家姜曾[78]所作一辨。如下:
張惕菴云:“五就湯,五就桀,亦前世傳聞之說,湯自云:‘聿求元聖,與之戮力’[79],己方敬信之不暇,曷嘗進伊尹於桀,五往不疲如此屑屑[80]哉?”曾按此說亦似有見,但古制,諸侯貢士於天子,湯以伊尹進於桀,正循行貢士之制,以人臣事君之義,不可謂無此事。況《孟子》兩言“亂亦進,伊尹也”[81],苟未進尹於桀,何以謂之“亂亦進”耶?雖然,人臣事君,三諫而不聽則去,未有言五諫然後去者,五往不疲,如此屑屑,則誠可怪。考《書序》云:“伊尹去亳適夏,旣醜有夏,復歸於亳”;《國策》:蘇代云:“伊尹再逃桀而之湯,果與鳴條之戰,而以湯為天子。”[82]夫曰適夏,曰逃桀,是明有就桀之事;曰復歸,曰再逃,又確有再往之實。二書所言,皆近情而可信,視五就桀之說,較為平允。又考之《通鑑》:“夏后癸三十有七年,商進尹於夏,四十年,復歸於亳”,亦與《書序》、《國策》合。《孫子·用間》篇:“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晉語》:史蘇曰:“妹喜有寵,於是乎與伊尹比而亡夏”[83],斯二者措辭雖未善,然亦見伊尹有就桀之事。《鬼谷子·午合》篇云:“伊尹五就湯,五就桀,然後合於湯”;柳河東《伊尹五就桀贊》:“不仁至於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皆與《孟子》合。郝敬[84]《談跋·外篇》:“凡經傳言三、五,非必定一二為三、二三為五也,三者再三之辭,五者交互之名,伊尹五就桀,言往來交錯,所謂治亦進,亂亦進,非定二三為五也”,此言最為活潑,旣無穿鑿之病,又鮮背經之失。蓋古人以三、以五、以七、以九紀數,不過大凡之名,猶《雅》、《頌》稱什,有四篇、十一篇者,《楚辭·九歌》,實十有一篇,推之《七發》、《七啓》之類, 皆非限定實數,得此意也,無不解之書矣。至《抱樸子·時難》卷云:“夫以賢說聖,猶未必即受,故伊尹干湯,至於七十也”,不知何所本。顯背《孟子》,不可訓,故辨之。
姜曾,字懷哲,號濬泉,南昌人,以漢學兵農言鳴於道光中葉,二十年庚子,始舉於鄉,會試不中,未幾歿於京師,適在洪軍起義之際也。曾以四年之力,為劉金門[85]完成《五代史記注》,而簡末未列其名,識者重之。包愼伯[86]至稱為“原甫[87]、澹菴[88]、容齋[89]一流人物,近可與申耆[90]、小宛[91]相埒,乃江西第一有用之才”,少時與尙鎔喬客齊名,號“姜經尙史”,所著曰《樟圃文蛻》,共八卷。
作者證明伊尹就桀,是一無可辨駁之史實,惟將“五就”之“五”字活看,並引郝仲輿之說作證,是一讀書得間之最佳例子。文屬解經,羅羅清疏,辯才無礙。
明郝敬,字仲輿,號楚望,京山人,萬曆進士,遷戶科給事中。嘗劾開礦稅閹,[92]以浮躁左遷,遂掛冠歸,著述甚富。張惕菴名甄陶,閩縣人,乾隆十年進士,官廣東知縣,有用世志,後移雲南,坐事免,為學淹洽似王伯厚。
讀《先君石表陰先友記》
一
柳宗元借記述“先友”之名,評論當世聞人,用意深遠,褒貶之間,不帶成見,尤為難得。試舉九例,以證明宗元評論之公允:
一、杜黃裳:《舊唐書》卷一四七《杜黃裳傳》云:“貞元末為太常卿,王叔文之竊權,黃裳終不造其門,嘗語其子壻韋執誼:令率百官請皇太子監國。”杜黃裳是“二王、劉、柳”之政敵,而宗元稱其“弘大人也,善言體要,為相有牆仞[93],不佞”,不掩其美。
二、楊憑:楊憑是宗元之岳父,宗元僅稱其“孝友有文章”,別無贊揚之詞。
三、穆質:
四、李鄘:
五、許孟容:《舊唐書》卷一四六《楊憑傳》云:“與穆質、許孟容、李鄘……為友”,可見此三人者,亦皆宗元之所親也,宗元稱穆質“強毅仁孝,最善文”,稱李鄘“果檢自負,嶷然善為官”,稱許孟容“讀書為文,口辯”,各舉其所長,但甚有分寸,不因所親而加藻飾。
六、韓愈:韓愈於永貞內禪之後,大肆攻擊“二王、劉、柳”,而宗元尊愈為“先友”,稱其“文益奇”,韓、柳人品之高下,於此判然可見。
七、鄭餘慶:《舊唐書》卷一五八《鄭餘慶傳》云:“餘慶貶郴州司馬,凡六載,順宗登極,徵拜尙書左丞,憲宗嗣位之月,又擢守本官、平章事。”鄭餘慶是“二王”柄政時所召用之人,宗元稱其“始天下皆以為長者,及為大官,名益少”,不因所用之人而隱諱其過失。
八、高郢:宗元稱高郢“有文章,規矩自立者,不干貴幸”,足見柳對高甚為推崇。《舊唐書》卷一四七《高郢傳》云:“貞元十九年冬,進位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順宗即位,轉刑部尚書,為韋執誼等所憚,尋罷知政事,以本官判吏部尙書事。”此微於事實不合,蓋高郢於貞元二十一年七月乙未罷相,時憲宗已以太子句當軍國政事,“二王”已失敗也。
九、房啓:韓愈《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云:“貞元末,王叔文用事,材公之為,舉以為容州經略使,拜御史中丞,服佩視三品,管有嶺外十三州之地。”房啓是宗元之政友,但廑稱其“善清言”,不溢美。
古之注柳文者,皆未留意於此,故特為闡明之。
二
右一段乃卞孝萱所書,吾一字未易錄存,祇略加補充如下:
子厚此記,草於元和二年,先太夫人喪亡之後,所謂先友,類皆生存無恙,顯居朝列。《記》中措詞,或揚或抑,自當料及揚者人猶嫌其不足,抑者人定惡其太過,而子厚不顧也,所下褒貶,一律以《春秋》之筆行之,不雜絲毫恩怨於其間。如杜黃裳明為政敵,而逕置永貞政變於度外,楊憑至親無文,而獻詩時所歌頌之碩德偉材,一字不提,孝萱首翹此例以概其餘,信是公允。
韓退之祗以“文益奇”三字了之,蓋以名為先友,而實與己位望相埒之故。至崔敦詩顯為摯交,曾在《贈序》中揄揚備至,而《記》中使成為沒字碑,嚴酷曷任?又虞當之子九皋,名且不提,尤見忘私。或曰:敦詩得書,全為子官補闕,父贈太常卿之故,敦詩本身學行,當然在不論不議之列,是說也,余然之。
韓退之在此《記》為父執,在《獨孤申叔碣》後十三人題名為摯友,平時行文,或尊之為十八丈,或直呼韓愈,抑稱韓生,以退之與子厚年事祇長五歲,而又辯論侃侃,兩不相讓也。此十三人中,永貞、甘露兩次黨人,或準黨人,居其多數,獨退之一人為政敵,而在先友中,政敵不止一人,除退之外,杜黃裳、高郢輩不能不劃入政敵中,深堪注念。
鄭餘慶與從父兄利用,均號長者,而於利用之“長者”上增一“眞”字,以見餘慶之長者為偽,此乃聲東擊西之法。
高郢,子厚於其知貢舉時,號抑浮華,矯枉過正,原不滿於其所為。郢故是色厲而內荏,曾預百寮廊下食,中使馬江朝奉旨賜櫻桃,郢隨司空嚴綬之後,向江朝屈膝而拜。此當在元和四、五年頃,子厚書石背後之事,倘預知焉,“不干貴幸”四字,應且紀載不上。蓋貴幸云者,一般顯要且不可,何況權閹乎?
房啓為人殊平平,而以子厚於房、杜最器重,又親書《房公德銘之陰》,因啓是房氏裔孫,特與優容,非欣賞於其人也。
李鄘入相,出吐突承璀之薦,鄘深恥之,卒入京不視事,客到門皆不見,子厚殆以此重之,“果檢自負”四字,得來不易,事關宦寺,蓋子厚所一毫不放鬆者。
許孟容,子厚尊為五丈,傾肝瀝膽,無所不談,當恐有人譏其徇私,因而所記極為泛泛。吾意《記》中各家,於孟容矜持過甚,稱述顯有不足。
李覿、楊瑀,與子厚父鎭為理盧岳妻案之故三司,《記》稱瑀無可言,此《記》中負面形像之最惡劣字,因而形成李覿亦碌碌無甚短長,是乃子厚顯揚亡父之特筆。該案與穆氏兄弟有關,穆在先友中,篤摯與楊氏相埒。
餘與孝萱所見,大抵無甚差異,無煩瑣瑣。
何義門於《先友記》,亦自下按語[94],略記數義如次:一、記先友例創於柳子,《水經注》云:郢城中有趙臺卿[95]冢,岐生平所自營也,冢圖賓主之容,用存情好,敘其宿尙,柳本諸此。二、鄭餘慶、鄭利用,二鄭以互文見意。三、魯直為尙書郎,黃庭堅字出此。四、路泌只三四語,何其淒婉?五、蘇弁武功人,好聚書,好聚書亦得書,本史遷賈嘉“與余通書”[96]之例也。按《東明張先生墓誌》:“聚經籍圖史”二句,亦以聚書得書。以上五款,與吾及孝萱所涉想者,互有出入,因牽連置之末幅,用博吾趣云。
蘇秦自撰《鬼谷子》
錢唐吳承志[97]《橫陽札記》,記《鬼谷子》云:
《鬼谷子》三卷,《隋書·經籍志》始著錄,《柳宗元集》、晁公武《讀書志》、高似孫[98]《子略》、陳振孫《書錄解題》,並以劉向、班固不錄其書為疑。蒙謂十四篇,蓋錄在《蘇子》三十一篇中也。《史記·蘇秦列傳》:《索隱》[99]引樂壹[100]注《鬼谷》書云:“蘇秦欲神祕其道,故假名鬼谷。”《唐書·藝文志》云:“《鬼谷子》,蘇秦撰。”是《鬼谷子》本蘇秦之書,《漢·志》凡一人所著書,目多不別出,“儒家”:錄董仲舒百二十三篇,不更標《春秋繁露》之目,“雜家”:錄《淮南·外》三十三篇,不更標《萬畢術》[101]之目,此例當本《錄》、《略》[102]。“醫家”:《黃帝內經》十六篇,皇甫謐[103]《甲乙經序》謂《素問》在其中,“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沈氏濤[104]《銅熨斗齋隨筆》謂《六韜》在其中,然則《鬼谷》書之入《蘇子》,較可知矣。屠氏繼序[105]《〈困學紀聞〉集證》,據《說苑》引《鬼谷子》,謂劉向時有是書,蒙按漢人書籍,多引《鬼谷》。《史記·太史公自序》:“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索隱》曰:“此出《鬼谷子》,遷引之以成其章,故稱‘故曰’也”,證一。《蘇秦列傳》: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張儀列傳》: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論衡·答佞》篇引:“傳曰:蘇秦、張儀習從橫之術於鬼谷先生,鬼谷先生掘地為坑,曰:下說令我泣出,則耐分人君之地,蘇秦下說,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張儀不若。”鬼谷先生,《戰國策》無其人,所引諸文,當即是書,證二。《蘇秦列傳》,《集解》引《風俗通義》曰:“鬼谷先生,六國時從橫家”,鬼谷先生僅有其書,縱橫家之目,必本之錄部,證三。準此數證,其宜為《錄》[106]、《志》[107]所收無疑。竊意樂壹所稱蘇秦託名,正劉、班舊說為然,劉向有《校上蘇子序》篇,班固別有《目錄》一書,鬼谷之說,殆詳於彼。隋時《蘇子》書亡,向《序》、固《目錄》亦亡,惟《鬼谷》書及《別錄》、《漢·志》僅存,唐、宋諸儒,遂知其一不知其二。柳州據劉《錄》班《志》,而不一檢樂注,昭德承柳說,而不再考《唐·志》,此則其疏於鉤討,直齋引《唐·志》,而以為不可考,則猶疏之又疏。樂氏之說,明具於《索隱》,且《秦策》說蘇秦事,云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期年揣摩成,《鬼谷》書有《揣篇》、《摩篇》、《陰符篇》,明是蘇秦自道其所得,何云茫無可考?
右文證明《鬼谷子》為蘇秦自撰,書即在《蘇子》三十一篇中,明明早為劉向、班固所錄,樂壹注又說明蘇秦欲神祕其道,故假名鬼谷,作者因斷定樂壹所稱,正是劉、班舊說。柳州、昭德〔即晁公武。〕諸公,不加考證,又忽略樂壹所說,堅云劉、班不錄《鬼谷子》,未免疏之又疏。證旣確鑿,文復條暢,可謂考據家上乘文字。
承志字祁甫,為學本於治經,尤精研許書[108]。本編任平陽校官時所記,平陽古名橫陽,因用盧文弨、陸繼輅《札記》之例,以地名標之。民國初年,吳興劉承幹[109]為之刊行。
吳文:“《索隱》引樂壹注”,樂壹,《史記》原作“樂臺”,承志當以眾書皆作“壹”,故從眾云。
楊叔嶠論《鶡冠子》
叔嶠名銳,四川綿竹人,戊戌殉國六君子之一,博物強記,為一時冠,文亦駢、散兼工,為張香濤[110]最親厚弟子。成都刊有《楊叔嶠文集》一小冊,所收辭賦論解,止於寥寥三十篇,知其文之散佚者至夥也。中有《讀〈鶡冠子〉》一文,長達五千餘言,具徵學力雄厚,惟取其與本編有關三段如下:
陳振孫《書錄解題》曰:韓公頗道其書,而柳以為盡淺陋言,自今考之,柳說為長。今按退之讀此書,所稱但四稽五至、及中流失船、一壺千金等語,皆閱歷世故之說,韓公偶取其詞,有感而然,本非篤論,柳州以下,盡疑其偽。夫古書年久闕佚,事勢之常,從未聞閱世愈久,篇袠愈增者,況漢以前,著之竹帛,卷軸不能過重,後世刊版,日趨簡便,宜古書多篇,今合為一,不應古人一篇,而今反析為十餘篇也。且是書《志》列道家[111],而今本惟《夜行》、《泰鴻》、《泰錄》、《世兵》、《天權》、《能天》等篇,尙合老、莊宗旨,餘若《博選》、《王鈇》、《近迭》、《環流》、《備知》、《度萬》諸篇,往往出入於儒、墨、縱橫、兵、法、陰陽之間,兼九流有之,而又不類《呂覽》、《淮南》之以雜家名者,其為後人掇拾而成,已無可疑。
《鵩賦》[112]云: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迴薄兮,振蕩相轉,此用《呂氏春秋》、《淮南子》語也,茲曰:水激則旱,矢激則遠,精神迴薄,振蕩相轉。《鵩賦》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此用《老子》、《文子》、《韓非子》、《呂氏春秋》語也,茲曰:禍乎福之相倚,福乎禍之所伏。《鵩賦》云: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又云:泛乎若不繫之舟,此用《莊子》語也,茲曰:烈士徇名,貪夫徇財,又曰:至得無私,泛泛乎若不繫之舟。此類猶可云:道家語彼此互同,至於《鵩賦》云: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茲作禍與福如糾纆。《賦》云:沕穆無窮兮,何可勝言?茲作變化無窮,何可勝言?《賦》云: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茲作坱圠無垠,孰得之?《賦》云: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茲作天不可與謀,道不可與慮。《賦》云:小知自私兮,賤彼貴我,茲作小知立趨,好惡自懼。《賦》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茲作達人大觀,乃見其可。《賦》云:夸者死權,眾庶每生,茲作夸者死權,自貴矜容。《賦》云: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茲作至人不遺,動與道俱。《賦》云:眾人惑惑兮,好惡積億,茲作眾人域域,迫於嗜欲。《賦》云: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茲作縱軀委命,與時往來。《賦》云:細故蔕芥兮,何足以疑?茲作細故袃蒯,[113]奚足以疑?《賦》云: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茲作彼時之至,安可復還?安可控摶?《賦》云: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茲作乘流以逝,與道翱翔。《賦》云: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茲作遲速有命,必中三五,合散消息,孰識其時?《賦》云: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茲作終則有始,孰知其極?《賦》云: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茲作斡流遷徙,固無休息。《賦》云:彼吳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茲作吳大兵強,夫差以困,越棲會稽,句踐霸世。《賦》云: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茲全用其句,但去“兮”字。是皆賈生自造之語,而此書在在與之合,柳子厚謂《太史公·伯夷列傳》稱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不稱《鶡冠子》,遷號為博極羣書,假令當時有其書,遷豈不見?子厚此語,蓋已深燭其偽,何待按其文義,而始知所言之不類哉?
又班《志》[114]自注稱:鶡冠子楚人,居深山,袁淑《眞隱傳》[115]曰:鶡冠子隱居幽山,衣弊履穿,以鶡為冠,莫測其名,因服成號,著書言道家事,龐煖嘗師之,後顯於趙,鶡冠懼其薦己也,乃與煖絶。今書乃多與龐煖問答之語,又有悼襄王問龐煖語,夫煖之仕趙,鶡冠子旣與絶矣,不惟顯晦殊途,抑且南北異地,趙君臣問對,楚之隱士何由得知而著之書?《漢·志》:“縱橫家”:有《龐煖》二篇,“兵權謀”:有《龐煖》三篇,豈後人以煖書誤入之歟?不然,即作偽者亦何故留此以自示瑕疵?故據昌黎,則盡以為眞,據子厚,則盡以為偽,平心論之,眞不純眞,偽不全偽,蓋在參半之間,究其作偽之人,與《隋·志》卷數合,宜在唐前,與班《志》篇數殊,必在漢後。意者晉、魏之交,迭經寇亂,偏方割據,典籍道喪,撰修文殿御覽者猶及見之,則中原此書固在,而江左失傳。時承清談風尙之餘,好事者因贋為一書,以投時好,略綴舊聞,雜採他書,附以己意。故其精語亦間與諸子爭衡,而其悖謬不經之談,如謂堯不慈,舜不孝,倉頡不道,湯、武放弑利其子,歷詆古聖,殆同狂吠,亦惟六朝人始敢為之,人心險盭固如斯哉!
廑觀《讀〈鶡冠子〉》一文,即知叔嶠學識雄渾無邊,固不止當今蜀才第一,且疑非相如、子雲諸间世鄉前輩所能幾及,以叔嶠之生,後於二子幾兩千年,凡讀二子未讀之書,見二子未得見之事,曾不知多至何許也!而筆力又足以舉之,雅贍一時無兩,此才驟燬,遺憾何窮!至其辨《鶡冠》之眞偽限度,所引證各書之是否絶無錯迕,余愧未遑深考,難贊一辭云。
又戊戌之變,持與永貞之變相較,固不無幾分相似之處,而叔嶠之學與才,復堪與子厚匹敵而無愧,以言遇合,楊之遙勝於柳,更無待言。特其驟集眾賢,同興晉陽之甲[116],其中賢、不肖渾殽,是非雜錯,因而貽誤大事,應不在少。例如事急時,叔嶠曾搥几太息,“主上今又誤聽於康有為”,復次,王彥威[117]《與叔嶠書》云:“與此輩少年共事,公他日進退俱難”,叔嶠即招林旭至寓而切責之,〔語見黃尙毅[118]所為《楊叔嶠先生事略》。〕凡此種種,應不無與王叔文、韋執誼間之齟齬不合,有虎賁中郎之似。但事敗後叔嶠長往,而子厚苟生,且蹭蹬十餘年中,矢口不談往事,倘要揣測子厚內心作何想法,正似水中撈月,空空如也,終亦無從比並論列,得其指歸,吾不禁於錄叔嶠文訖,為之擲筆三歎云。
銳原字退之,廣雅[119]督蜀,嘗賞其文曰:“李嶠才子也”,因令改字叔嶠。光緖中葉,廣雅督粤,招掌書記,後遷楚,亦相從,前後十三年,凡所代擬文字,墨出火入,無一字存,高楷[120]云。
欽吉堂[121]《黔驢說》
《說》如下:
柳州誚黔驢,後世或傳其義以為戒,失君子蒙難義,作說正之。驢固非以猛鷙不可制稱能,以負重行遠稱能也,投放閒散,無重遠可致,山非所習,不幸遇虎,以身殉虎,命也。虎誠技強,於世無用,驢誠技弱,於世有用,虎殺驢,無用殺有用,子厚乃不怒虎而誚驢。物之厖無象若矣,使遇虎必鬥,果鬥,終不兩存,必虎殺象;象重千觔,力過虎,而虎殺象,象之力亦以負重行遠稱能,搏擊呑噬,非其性也。物遇虎,不陷者寡矣,假而俯首貼耳,跧伏戰栗,虎不聞憐懼而釋之。驢遇虎,若弗知其虎也,務盡其一蹄之力以距之,而後斃其身。古來忠臣義士,大有為而及於難者,象之類也,小有為而及於難者,驢之類也。驢入於黔,處非其地,受命則正矣,子厚亦嘗遇虎者也,不敢怒虎,故誚黔驢。子厚不怒虎,初未嘗不為虎裂也,使柳子當日不畏虎,奮黔驢之技,以身祭虎,世徇吾文,吾徇吾節,萬世不有餘快哉?
文以虎殺驢,為無用殺有用,說誠未誤,然此乃自然所安排,人固無如之何也,惟虎殺象亦然。至謂驢、象之於虎,等於忠臣義士之及於難,則強辭奪理,曲意加譏評於子厚,非文之正。欽吉堂名善,婁縣人,為王惕甫[122]弟子,在嘉慶間略有文名,一生蹭蹬,以諸生終。尋惕甫為人與文,皆以剛愎為世詬病,然吾謂惕甫陽為剛愎,陰入邪諂,前者以肆應多為人知之勝流,後者以逢迎世所罕接之貴要。吉堂以諸生扳援無路,或者祗承其師之剛愎,而尙未得其邪諂,《黔驢說》其一例也。吾所見《吉堂集》乃殘本,卷首有作者五十一歲像,為改七薌[123]筆。
《竹下寤言》與《舜禹之事》
明王文祿[124]《竹下寤言》立一說云:
張世傑露香祝天,天不佑宋何也?蓋天意以安民為重,以君為輕,況眞主已生於元,天意何嘗有華、夷之分?安民則是矣,若世傑生存,必復立一主以爭天下,塗毒人命甚矣。蓋世傑所知者宋之天下,天意以天下為天下之天下,此正所以為天,非不佑宋,佑下民也。惟太王得之[125],故曰不以養人者害人,是以去邠而周祚興,亦天意也。
此文繩之柳筆,頗呈轇轕下上之觀。蓋子厚《天說》前部,引韓退之之言,謂人賊元氣、陰陽,而天惡之,有能殘斯人者,必合乎天意,而天視為有功,此同一天意,而適得王文祿所言之反。依子厚之《天說》後部,又功者自功,禍者自禍,天與人渺不相涉,將直無所謂天意存焉。由天之角度看來,張世傑之應否存宋,柳、張兩家,殆毫無共同之處,無已,試就民而言之何如?
天意賊民,或至少不以安民為重,旣知之矣,至於民也,則求彼此相安,或禮之用,和為貴,或少殺一人,即多保留一分元氣,如此種種,都無待言。於是律之子厚論舜、禹之事,以推及於漢、魏,子厚意謂:漢之失德久,不繫而忘於民也甚,則漢之於民,直等於《天說》後部之天,彼此兩不相涉。其攘禍以立強,積三十餘年以繫於民,而使民不忘以至於思,實惟曹氏。由是由民之角度看來,張世傑之無需存宋,柳、張兩家,卻儘有共同之處。凡元之繼宋,比於魏之繼漢,本質上既有所不同,而華、夷不分之謬論,不可不辯。
鄭芸圃《舜葬蒼梧考》
鼻亭神在道州,此與舜之南巡及崩、及葬俱有關,湘人就是考證者,吾見有數家,長沙鄭敦曜有《舜葬蒼梧考》頗詳備,輒錄於此:
《檀弓》:舜葬於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126]《義疏》:《孟子》言舜卒於鳴條[127],今安邑有鳴條陌,陳留、平邱有鳴條亭,與此記蒼梧之說不合,欲以《孟子》一語為確,究不能定其為何處。愚按《書》云:陟方乃死[128],《祭法》[129]云:舜勤民事而野死,《檀弓》又以為蒼梧之野,以經證經,舜死於外明甚。《路史》、[130]《竹書》[131],皆言舜葬蒼梧,太史公曰:舜南巡,崩於蒼梧之野,歸葬於零陵之九疑[132],《山海經》[133]云:舜之所葬,在今道州零陵縣界,〔零陵今屬永州。〕《綱鑑注》云:蒼梧山亦名九疑,今道州寧遠縣,習鑿齒云:虞舜葬零陵,《元和郡縣誌》云:九疑,舜之葬也,是舜葬於楚之道州九疑明甚。獨《呂覽》以為舜葬於紀城九疑山下,今淮安海州有蒼梧山,《義疏》謂紀城九疑,距安邑、陳留皆數千里,海州距陳留亦千餘里,與鳴條仍不合,是其說誤甚。夫古今地名同異,多不可考,蒼梧之野,未言其野何名,今安邑、陳留、平邱之稱鳴條者,已不一其處,或蒼梧之野,亦名鳴條,特書無徵,不敢牽合耳,要不得謂《孟子》獨是,羣書皆非也。三妃之說,《路史·發揮》:虞帝三妃,娥皇無子,女英生商均,癸比氏生二女,一曰宵明,一曰燭光,見諸《汲簡》[134]、皇甫氏之《世紀》[135]。《山海經》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者也,若《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則又湘水之神爾,而羅含[136]、度尙[137]之徒,以為堯女舜妃,而以黃陵為二妃之墓。鄭玄[138]、張華[139]、酈道元[140],且謂大舜南巡,二妃從征,溺死湘江,神遊洞庭之山,而出入乎瀟湘之浦。為是說者,徒見《堯典》有二女之文[141],即以為堯女舜妃,不復致考,厥妄甚矣。且虞帝晚年,已禪禹矣,南狩權歸伯禹,而二妃俱過期頤[142],孰有從征之事哉?王應麟云:司馬公[143]詩曰:“虞帝在倦勤,薦禹為天子,豈有復南巡?迢迢度湘水。”張文潛詩曰:“重瞳陟方時,二妃蓋老人,安肯泣路旁?洒淚留叢筠。”二詩[144]可祛千載之惑,愚按九疑之陵,前人有疑弟象之國所崇封者,特無援據,且不知舜實躬臨弟象之國耳。嘗考《後漢·東平王蒼傳》:象封有庳,在今永州營道縣北,庳音鼻,楚地。又《宋類苑》:道州、永州之間,有地名鼻亭,去兩州各二百餘里,舜封象於有庳,即此。黃庭堅《鷓鴣》詩云:“眞人夢出大槐宮,萬里蒼梧一洗空,終日憂兄行不得,鷓鴣應是鼻亭公”,觀此,知永、道兩州間之蒼梧九疑,皆弟象之國所轄屬,南巡非南狩也,南狩至南嶽而返,永、道上游,於路不順。天子之行曰巡,舜親愛弟,禪禹之後,自攜二女以訪弟象於有庳也,此即“源源而來、常常而見”[145]之意也。卒於南巡,而弟象為之崇封於九疑矣,宵明、燭光,從征不返,留於象叔之國矣,斑竹之淚、黃陵之墓所由來也,復何疑哉?此說出余臆見,情理似合,錄之以補注疏之闕。
作者鄭敦曜,字芸圃,長沙諸生,積學不售,刑部尙書敦謹之弟也,所著曰《亦若是齋隨筆》。
王泉之《書王守仁〈象祠記〉後》
象祠在上編已詳有紀錄,茲檢得湘人王星海一文,於柳義之反面頗有闡發,而無礙於並行不悖,因並錄於此。
書王守仁《象祠記》後(王泉之)
《書》曰:象傲[146],《孟子》曰:象日以殺舜為事[147],是人性之至不善者莫象若也,而有庳之人祠之何哉?宜乎柳子厚毀其廟也。毀於唐而仍祠於明,靈博山復有祠焉,王文成公[148]記之。子厚之毀其廟,據象之始,文成之記其祠,承象之終。舜之愛象也,喜則同喜,憂則同憂,其感也深,其化也神,克諧以孝,故能烝烝乂,不格姦[149],瞽瞍亦允若[150]。父旣感而為慈父,象焉得不化而為悌弟乎?有庳之封,舜之所以待象者周,象亦能使賢任能,身安於位,澤及於民,常常而見,源源而來,其愛兄為何如哉?宜其旣死而人懷之,祠之所由來矣。厥後舜遜位於禹,依象以養餘年,非南巡而征有苗,王逸之言[151]未足信也。舜之南巡在即位之初,五月南巡狩,至於南嶽,如岱禮,其明徵也。舜葬於蒼梧之野,蓋二妃未之從也。古無合葬之禮,二妃未從合葬,非不從舜至蒼梧也。舜至蒼梧,斷未有舍二妃而不顧,其從而去也,有必然者。《山海經》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焉,《山海經》作於伯益,其言帝也,蓋謂舜也,郭璞[152]以為天帝之女,妄矣。劉向《列女傳》:舜陟方,死於蒼梧,二妃死於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153]。《禮記》言二妃,注[154]云:《離騷》所歌湘夫人,舜妃也。退之《黃陵廟碑》云:湘旁有廟曰黃陵,自前古立以祠堯之二女舜二妃者。秦博士對始皇帝云:湘君者,堯之二女舜二妃也[155],劉向、鄭玄,皆以二妃為湘君,而《離騷》、《九歌》,旣有湘君,又有湘夫人,王逸以為湘君自其水神,而謂湘夫人乃二妃也。洪興祖[156]謂郭璞、王逸之言均失,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曰君,女英以下,自宜降於夫人,其言得之。二妃之死於江、湘間者,以舜崩蒼梧,痛之深而思之切,感於物而血淚形於竹,故居於洞庭之山焉。世有未識二妃未從合葬之義,而以舜之依象為南狩者,故因象祠而並紀之,以釋南巡征苗之疑。迄今過九嶷而憑弔焉,想見仁人之於弟,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及其卒也,舜陵在焉,象祠亦在焉,兄及弟兮,仍式好而無尤,益知人性非眞不善,而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矣。蒼梧之野,即今湖南道州,古有庳地也。
柳毀祠據其始,王復祠承其終,文自言之成理。而舜遜位後,依象以養餘年,及舜崩蒼梧,蒼梧即湖南道州,古有庳地,此兩義人罕道及,故重複錄之。作者王泉之,字星海,一字漢槎,清泉人,嘉慶十年進士,官江西知縣,有《政餘書屋文鈔》。
黃元同舜、禹、益禪受說
自柳子厚為《舜禹之事》一文,以後儒者皆駭詫其說,甚且以文非子厚手筆,實則子厚此文,論點在以民意為依歸,不獨取義甚正,而立意亦至平庸,婦孺可得與知。不謂在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以前,竟無作者涉筆論此事,而意義足與子厚遙相印合,獨黃元同本論無媿於此。吾因鄭重而錄存焉如次:
或曰:舜陟帝位,二十有八載而堯崩,禹陟帝位,十有七年而舜崩,益陟帝位,七年而禹崩,於傳有諸?曰:否,孟子言:二十有八載相堯也[157],十有七年薦禹也[158],七年薦益也[159],曰相、曰薦,是時蓋攝政矣,豈陟帝位有天下之云乎?孟子言堯老舜攝,非為天子,是舜雖終陟帝位,方堯之未崩也,實一攝政之相耳。益之於禹,亦祗有七年之攝,未聞其陟帝位也。且禹、益年相若,禹治洪水,益烈山澤以助之,及禹之崩也,益亦老耄倦勤矣。益若受禪,不數年即當擇賢自代,而當時之賢,未聞有出于啓之右者也,是則益不受禪,位傳啓,益而受禪,位亦傳啓,益其受之禹而傳之啓乎?何若不受禪而立其子也。或曰:然則傳言三年喪畢,各避帝位[160],何也?曰:避地云爾,豈曰避位云乎?舊君之都邑,有宗祀在焉,其子若孫之所世守也,有宮室在焉,其妻若子之所安居也,是不容不避之故。孟子曰: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161],此舜、禹之所以避也。益賢,禹薦之,公也,啓賢,益立之,亦公也。益不受禪,告天下以立啓,三年喪畢,退就侯國,使朝覲、訟獄者,可以專心之啓,此益之所以避也。若謂舜、禹、益喪畢避位,此必不然,何則?舜、禹旣受帝禪,不可避,益未受禹禪,不必避,此非理之至明者與?或曰:然則孟子言[162]:舜旣避,後之中國,踐天子位,此又何說也?曰:舜始居衛濮負夏間,地在南河之南,南河者,《禹貢》所謂至於南河是也。南河之南,僻在東夷,故舜為東夷之人,今旣為天子矣,而東夷僻地,非朝覲之所,勢不可久居,故之中國,作都於蒲阪,坐明堂而涖諸侯焉。此謂旣避南河之南,後又都蒲阪,非謂前避位,今又陟位也。禹受封於陽翟,舜卒居陽城,亦即所避之處,以為都後,乃從堯、舜所居之冀方,作都於晉陽,以聽天下之訟獄、朝覲,其先後舉措,與舜略同。先儒之說,紛紛籍籍,謂舜之於堯,禹之於舜,生則陟位,崩則避位,天下旣從,又陟位,大寶曰位,可若是之游移乎?即位之禮,亦可再舉乎?且謂益已陟位,因避箕山而民不從,然後意沮,此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益為之乎?孟子言朝覲、訟獄之歸者,見舜、禹陟位而民受之,非取決于天下之從違也。孟子又言之啓不之益者,益不受禪,避居箕山,不願民之之,而民亦不之,見啓之陟位,亦民受之也。孟子之意蓋曰:傳賢傳子,皆天與之,及陟位而朝覲、訟獄歸之,皆民受之云爾,讀者勿以文辭害其意可也。
子厚曰:“使以堯之聖,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能乎?吾知小爭於朝,大爭於野,其為亂堯無以已之,何也?堯未忘於人,舜未繫於人也。”惟其然也,堯必有二十八載之工夫,俟舜繫於民,一至舜與民打成一片,而後堯舜之授受可得而成,惟舜之於禹,以及禹之於益亦然。獨益與禹之年相若,“及禹之崩也,益亦老耄倦勤,……即當擇賢自代,而當時之賢,未聞有出於啓之右者。”其所謂未聞有出於啓之右者,即指己繫於民廑七年,而人以父子相繼而繫於民之密,無有出於啓之右者也。於是“孟子又言之啓不之益者,益不受禪,避居箕山,不願民之之,而民亦不之,見啓之陟位,亦民受之也。孟子之意蓋曰:傳賢傳子,皆天與之,及陟位而朝覲、訟獄歸之,皆民受之”,一切以民意為依歸,惟魏之於曹亦然。“積三十餘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然則漢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繫也,其事自繫也。”事理明白如此,不論作者為柳子厚,抑為黃元同,祇須見到當時事勢,瞭如指掌,所得結論,自然趨於一致。至受禪主體之為公與私,或仁與強,作此文者之為貫通古今之通儒如柳子厚,抑篤學泥古之迂儒如黃元同,而皆為題外之事,所當別議。此之謂求同存異,凡邏輯所得之號為公論以此。
元同曰:“孟子言朝覲、訟獄之歸者,見舜、禹陟位而民受之,非取決於天下之從違也”,此以今日語言核之,意似背反,蓋民旣受之矣,即顯示天下之從之也,何得謂非取決於天下之從違乎?曰:元同之意,特謂舜、禹陟位,非若後代元首更迭,必假藉於選舉,通過於議會,然後為合法已耳,此廑說明古今取決民意之方式不同,就中隱顯、通泥之度有異,於天與人歸之本旨無害也。
元同名以周,式三子,〔式三本編別見。〕同治舉人,官訓導,主講南菁書院十五年。為學不拘漢、宋門戶,尤精《三禮》,撰《禮書通故》百卷,俞樾稱其精核。
彭石原《題柳子厚〈吏商〉篇》
彭石原,名維新,湖南茶陵人,康熙丙辰進士,由編修累官戶部尙書,協辦大學士。所著《墨香閣集》,《題子厚〈吏商〉篇》一文在焉。迻錄如下:
柳子厚作《吏商》篇,蓋欲挽吏之汙者轉而為廉也,而或訾其與“正誼不謀利”之說[163]戾,則猶未察其意矣。其言汙吏以貨商,謂汙吏以其貨資人為商,得利不能什一,及身敗,欲終不遂。其言廉吏以行商,謂廉吏能潔其行而不改,則名尊而秩遞崇,為利溥[164]。且言哀沒於利者,以亂人而自敗,不得已,姑設為是言,是與子思所云“仁義所以利之”[165],孟子與梁惠言仁義[166]之意,大旨略同。惟於廉吏概目以商,復云利溥,雖本於史遷“廉吏久更富”之言[167],而儗喻不倫,語疵有所不免爾,或其時有激而為是言耶?世風之日降也,廉恥盡喪,惟財賄是亟,士林且莫肯自固其防,有儒而儈[168]者矣,且有宦而駔[169]者矣。業則非商也,名則非商也,厲士君子之容,襲道義之語,陰售其壟斷攫取之術。掩蓋欺世,以《詩》、《書》居奇,利欲薰心,托借聲氣,以關說便利,誘眾驚愚,其情其狀,眞有窮於儗似而莫可名言者。是儒儈者,士類之蟊賊,宦駔者,仕途之鬼蜮也,視汙吏之以貨商者,辱賤之差,隱顯之殊,相去又不啻什百矣。故夫昔之汙吏,子厚尙冀其聞是言而或轉為廉也,至儒而儈,宦而駔,陷溺已深,羞惡之心蕩然,方且自以為得計,縱言者諄諄,亦復如之何哉?噫!
子厚《吏商》一篇,所言固非正理,篇末“急民”二字,足以解釋一切,石原審其有激而為之,誠探驪而得珠。蓋石原己亦是正人,深知宦海情弊,故讀柳文而會心不遠。彼督學山左[170]時,有《致方靈皋》一書,於長鎗之弊惡,言之刻至。事之本質,固自如是,吾揣其對偽道學如靈皋其人,意存諷刺,特甚言之。文云:
……弟考規雖嚴,而等第最寬,取錄不一格,亦不求備,接遇諸生以禮,有文行者,更體恤周至,惟於訟魁[171]、長鎗[172],則痛懲不少寬假。此二種皆獲罪名教,敗壞風俗,而長鎗尤甚,學使者汲汲欲擢眞才,而鬼蜮輩處處售以贋鼎。其人或廩生,或增附生,或曾中鄉會試,每十數人隨棚流轉,賃大屋,聚書羣居。城市無賴遊手,為之奔走,偵伺考規疏密,引鄉曲菜傭子弟,議封多金,重賄廩保,倩代冒名入試,或夤緣遞稿與人。最工於規橅風氣,弋獲則朋分封金,案發時,生童各已散歸,學使又按臨他郡,故發露者少。夫以掄才之地,視為鬻貨之場,為天壤間至不平之事,此類若不盡除根株,是植稂莠以害良苗也,學臣不得辭其咎矣。故於察出數案,嚴示懲處,必待三年試竣,然後酌為開釋,非苛也。彼旣甘自外於士,斯不復仍以士待之,庶狎而扞罔[173]者,不至接跡而起,所全實多,於理、於法、於事勢,均不宜於姑息者也。尊教云:“斥責已足戒後”,似未為局中者審計耳。……
靈皋又勸石原刻熊、劉等稿以示範,熊者熊伯龍[174],劉者劉子壯[175],皆明末時文高手,石原亦不以為然,謂“熊、劉二先生文各有偏勝,徇末而遺本,未若窮源以及流之為得。”觀於石原反方靈皋,以及默契於柳文,殆不失為讀書有得、而明於世道之士。尋石原於明少師李東陽賓之為同鄉,且兼姻婭,相隔二百年,而心儀其人不已。視學山左時,知其遺族當明鼎革時,依舊姻衍聖公於曲阜,因訪得裔孫興貴,為之安置產業,而從其家敗壁塵網中,取得少師遺像以歸。己詳題其後,文存《集》中,唐鏡海[176]〔鑑〕序《石原集》時,亦盛道其本末,此一鄉閭韻事,頗饒風趣,吾誠竊有觀感,而樂於牽連記錄如右。
《墨香閣集》十三卷,吾循誦一過,淵雅寬博,遠在周星叔[177]、孫芝房[178]之上,詩亦雅才俊上,五言尤勝。邊地得此手筆,迥不尋常,不知王葵園[179]纂古文辭,何以揚周、孫而抹煞前輩如此公者,人譏王偏袒鄉人,彼舍正路而不由,何怪人言如是!獨偶閱《清史稿》,乾隆初,御史王峻劾左都御史彭維新矯詐苛鄙,直聲震都下。吾揣雍、乾間號稱有清盛時,上以偽勵精圖治著聞,而石原熟精吏事,亦好以察察為明,宜其得此惡聲。惟事本末無可考,復未及檢查《東華錄》,彭是否以此左官,姑記錄於此,以待他日參證。[180]王峻[181]字艮齋,常熟人,由編修改御史,拜官甫三日,白簡[182]即發,一擊不中,適以母憂去官,遂不復出。峻為陳祖范[183]高第弟子,學長於史,尤精地理,以考訂終其身,所撰《〈漢書〉正誤》,大為錢竹汀所推許云。
文道希與《毛穎傳》
《純常子枝語》卷七載:
裴晉公不滿昌黎文,宋于庭《過庭錄》已記之。又按《唐摭言》卷五云:韓文公著《毛穎傳》,張水部[184]以書勸之曰:比見執事多尙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累於令德,文公答曰:吾以為戲耳,比之酒色不有間乎?余以為范蔚宗《香方》[185],卞彬《禽獸決錄》[186],並有託喩,已傷令德,若《毛穎傳》則但可入之《俳諧集》耳,而後世古文家紛紛選讀,得無有海濱嗜鮑之風乎?
王伯厚《困學紀聞》卷十七云:驢九錫封廬山公,雞九錫封浚稽山子,《毛穎傳》本於此,是伯厚亦以為俳諧體也。〔《藝文類聚》引袁淑《俳諧集》,有《封驢廬山公》[187]、及《封雞浚稽山子九錫文》。〕
自退之《毛穎傳》出,子厚兩語斷定之曰:“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此第一,斷定其文為俳。第二,斷定俳非聖人所棄。此外同時之人,不論為裴晉公或張水部,後世之人,不論為王伯厚或宋于庭,所言皆跡比疊牀,味同嚼蠟。夫何物文道希?所作《枝語》之凌雜無序,不知下《容齋隨筆》與《夷堅志》[188]幾等!而又假途方術,強不知以為知,張皇塗抹,妄矜宏博,於斯又欲排俳體於古文之外,與柳子厚爭一日之短長,夫亦徒自張其弇陋而已,於退之庸何傷?尋道希略成片段之大篇,吾未曾見過,以小品論,吾知其求自列於子厚所欣賞之俳,大嫌不足,今而病俳,病退之所為之俳,吾誠不信天下妄誕不自量之人,有逾於此。
《訾家洲亭記》書後
子厚好使用“游”、“觀”字,或單或複,或整或破,或順或倒,其用不一,文中隨處可見。本文開筆即曰:“大凡以觀游名於代者”,後幅又重複用之,皆倒用也,又《嶺南節度使饗軍堂記》:“膳食之宇,列觀以游目”,則破而用之,舉一反三,餘不備舉,而“觀”字應從去聲讀,則毫無疑問。查夏重《得樹樓雜鈔》云:
陸放翁名游,字務觀,其義出於《列子·仲尼篇》:“務外游不如內觀”,外游者取足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觀”字從去聲,後人作平聲,蓋未詳出處耳。
吾曩讀龔定菴《己亥雜詩》,其第一首云:
著書何似觀心賢,不奈巵言夜湧泉,幾卷詩成南渡後,先生續集又編年。
“觀”字勉強作平聲讀,亦可敷衍過去,吾視作拗韻句讀去,已數十年,而由查夏重之說看來,定菴終是富有內心之作者,“觀心”必是用作去聲,參證兩賢,為之一快。獨夏重於此,未嘗涉及子厚,吾想子厚不應並《列子》不讀。夫天下英雄,大抵所見略同,安得集子厚、務觀、夏重、定菴四公於一堂,不才亦參與末席,衎衎[189]從容,從而看到集人力之大成,極天演之能事,駈[190]西來之盜賊,戢懸寓之干戈,在賢豪長者指揮之下,弟兄僚寀歡呼之前,為通古今中外而無以名之如目前之大游觀,共浮一大白[191]也乎?
黃元同《對學學問》
柳文言師道者,不止一、二首,其《答嚴厚輿書》,舉二義:一、內不足為,二、外不足當眾口;《報袁君陳書》,亦舉二義:一、內視以為不足為,二、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罪。此所謂“其卒果不異”,不論如何道說,固不出乎此也。至於內不足以有為者如何?以及如何方足有為?子厚未嘗明白言之,從來著文涉師誼者,亦迄未見道著實際。無已,吾見定海黃以周元同《文鈔》,有對問若干篇,就中《對學學問》,似能中厥肯綮,試錄其文詳之:
或問:《禮·學記》引《兌命》:“學學半”,東晉《尙書》作“斅學半”[192],《說文》:斅、學同字,云覺悟也,從教、從冂,冂,尙幪也,其義何居?曰:學於師謂之學,教人學亦謂之學,義有動靜,音無去入。《記》言:叔仲皮學子柳[193],又言:凡學世子及學士[194],皆謂教人學。《學記》及《文王世子》,兩引《兌命》:“念終始典於學”,一以明眾知眾喻,一以明教學為先,則典學亦謂常教,古義然也。然則“學學半”,謂即教即學與?抑半教人、半為己與?曰:否,學成而後教,謏聞動眾,不足為訓也;教而知困,又強於學,施悖求佛,有所不安也。合《學記》前後文讀之,而知教者之責為甚重,教者之學亦宜深。古者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大學之法,中年考校,中年者,間一年也。一年視離經辨志,一考校也;三年視敬業樂羣,二考校也;五年視博習親師,三考校也;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四考校也;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五考校也。五考校而大成,年已二十有四,似可以為人師矣,而《內則》言:二十而後,博學不教[195],猶兢兢焉以為師相戒,恐其學有未精,自誤以誤人也,古人教、學之重如此。今之學者,質不逮於古,學不勤於古,其受教之法,又疏於古,年踰二十,可以稱博學者,百不得一,而儼然為師,靦不知媿,甚矣其不知量也。“人之患,在好為人師”[196],孟子戒之,韓退之作《師說》,羣議沸起,柳子厚亦引以為戒。故人之從師也,德不必優於己,有一藝之長,皆可為我師,而我之為師也,必自審其能知類通達否?能強立不反否?果其能之,亦必須暇數年,俟博學無方而後教,教而後困,困而又學。不可強不知以為知,自欺欺人,自謾謾人,己必求其誠,人必盡其材,而後學與教並進於安。
右文結尾,“學與教並進於安”,似即內視之唯一鵠的,子厚諄諄告語之要義,亦即不外乎是。子厚曰:“幸而亟來,以其餘易其不足,如此,無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元同曰:“博學無方而後教,教而後困,困而又學,不可強不知以為知,己必求其誠,人必盡其材”,二子之言,若合符節。苟非如此,而侈然擁皋比[197]以自大,則廑章句師耳,不足以當師之名也。韓退之之學,未必優於馬融、鄭玄,融、玄皆不過章句師,極退之所為,可能有近於是。“人之所見有同異,吾子無以韓責我”,語雖謔,易言之,義無逾此矣。韓、柳高下,茲足揣稱。陸祁孫《札記》云:“《困學紀聞》:韓、柳並稱而道不同,固也,然云韓作師而柳不肯為則非是,子厚不肯為師,正深歎師道之廢。”此終是得半近似之言,惜其生前乎元同,不得讀《對學學問》一文。蓋惟斅學半,必先自課所學,所謂“五考校而大成”,不論年居何等,凡考校五次,一次亦不容缺。子厚曰:“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首以自律,勖人其次,此即是子厚所謂“內不足為”之為。
史望之《書〈送薛存義序〉後》
《書後》云:
官待民,民奉官,分也;食民食,勤民事,理也。司牧者據勢而忘理,而愚民安之,設有強者,執理以難官,且將得罪,即不罪,猶終身不得為醇民,嗚呼!此古今貪酷吏所以得志也。……讀柳州文,喜其論確,因書其後。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謂愚民難曉耳,至秦焚《詩》、《書》以愚黔首,直不欲其曉之矣。貪酷之吏,常幸民之不曉,因以虐使其民而無所畏,設有明法律、辨曲直者,吏慮其能與我為難也,輒指為姦民,必百計除之而後安。余嘗謂循良之治,不妨有姦民,雖有,無所逞其志;貪酷之治,不可無姦民,有之,或足以鉗貪酷毒害之心,而不至於大肆,奸民者,又愚民之所恃以為衛者也。然又聞今之貪酷者,結奸民以為羽翼,而愚民重受其苦,此又非余之所能知矣。
此論為朱家、郭解[198]開辟出路,論出史望之,甚奇。望之名致儼,江都人,嘉慶進士,官至刑部尙書,蓋標榜實事求是之老官僚也。晚清有史念祖[199],字繩之,官廣西巡撫,以幹吏起蹶無常,即望之之裔,依其祖說,應自列於曠世寡儔之大姦民中。
論將民劃為三類,一姦民,一愚民,一流盪於姦與愚間之平民。遵斯論也,平民大抵被呑噬於貪官汚吏與姦民之合流,愚民之無置身之地,更可想矣。解放前,五十年間之上海,即淪為此一現象,此與子厚尊民為主宰之宗旨,絶對不相容。吾意此文出於史望之幕僚之手,冀因緣以為奸,望之和光同塵,或猶無意執持斯義。獨謂無論治與亂,國家均賴有姦民以資平衡,申、韓且不易為此言,倘論眞出自史望之,可謂怪事。望之文號《樗壽山房輯藳》。
《送從弟謀歸江陵序》書後
此文加厚耕、讀相與之誼,打破士、農對立之階級弊害,開闢勞力勞心、訢合[200]無間之共同塗徑,使得一人肩此二務,以長養守望扶持、睦婣任恤,諸忠實鄉風,而子厚以至誠無二之筆出之,一字一句,都使人讀之而大有感動,遂成《集》中贈序類絶有關係之重大文字。
清帝弘曆評此文謂:“子厚擯斥遐陬十四年,能不鄙夷其民,保惠教誨,澤甚厚,而其中欿然於是,是難能也”,此似不為無見。獨子厚此一保惠齊民作法,唯在柳州四年為然,至永州司馬,一閒曹耳,並不負撫民之責,子厚即有廣澤濟民之志,而措施不得,故祗能自了其身,穿池種樹,“甘終為永州民”。然即此已於溝通士、農隔閡之郵,樹立榘範,使子厚生於今日,定能開拓最高智識安宅農村之風。此在歷史上, 較之安撫柳州所舉績效,價値更大,弘曆何足以知此?
釗案:余家世業農,至祖輩而大起,家有田三千餘畝,雄長一方,下一代讀書,有中乙科而仕宦於外者。諸孫即吾曹也,八、九舍農而嬉遊,耕、讀兩無所成,不三、四十年間,家業蕩盡,人皆枯瘠以死。二十餘輩中,唯吾流浪於外而獨存,讀子厚此文,泫然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讀《祕書郎姜君誌》
吾讀此誌,而有極銳利之感想二:一曰皇室與士族通婚影響之不善,一方鎭掌握用州縣官權。
此類通婚之形式二:一曰選妃,一曰尙主。前者如《太平廣記·氏族類》一條云:
文宗為莊恪太子選妃,士庶不安,上謂宰臣者曰:朕本求鄭門衣冠子女為新婚,聞在外朝臣皆不願共朕作情親何也?朕是數百年衣冠,無何,神堯打家何羅去,因罷其選。
文宗語末一句,陳寅恪認為難解,釗案:“何羅”是俗諺,湘中猶保留此一相類語音,謂之“做何羅”,音義都與“打”相髣髴,指出人不意,以搗亂手法而占人便宜也,字一作“何樓”,宋人詞云:浮生擾擾笑何樓,試看雙鬢上,衰颯不禁秋。[201]況蕙風[202]引劉貢父[203]語:謂世語虛偽為何樓,因宋初京師有何家樓,賣物多虛偽,故名。此“何樓”又一說,見況《詞話》[204]。或謂王子淵[205]《洞簫賦》:“行鍖飪以龢囉”,“龢囉”即此音之所本。鍖飪、龢囉,皆疊韻字,前者聲不進貌,後者聲迭蕩相雜貌,一言以蔽之曰亂者近是。吾湘老輩,當猶默喩此語用法,陳氏一家久於湘中,當詳知之,恨未得面解此謎也。唐家起於胡族,家人男女,不諳禮教,難免不亂,此之亂交,即文宗語中之“何羅”,意謂汝輩士族不與朕通婚,我回老家,我行我法可也,無何,猶今言“沒有甚麽”,神堯李淵年號,宰臣指鄭覃,當時自覃外並無鄭姓作相公。
納妃之不幸如右,更言尙主,如本文所示即為一例。姜氏上邽人,自姜謨由隋入唐,世膺顯宦,至晈封楚國公,與玄宗潛邸交契,子慶初未周晬[206],即被許尙主。後淪謫二十餘年,天寶初,晈甥李林甫為帝言之,始命襲爵,尙新平公主,拜太常寺卿,命修植建陵,誤毀連岡,代宗怒,賜死。㟧即慶初子也,事如本文所敘,他無所見。夫一六品官,至七十餘年不徙,自古亦那有如此篤老之馮唐乎?以帝戚而流落爾爾,唐家外姻之無好遇,即此可概其餘。《銘》云:“不矍矍[207]於進取,不施施[208]於驕伉”,夫亦幸而如此已耳,倘孳孳焉冒進,虎虎焉抗髒[209],或且求一客死之地而不可得。
文又曰:“以大諸侯命守州邑,輒以勞稱,時缺則復命”,是命守州邑之權,不在朝廷而在諸侯,而在大諸侯,守之不已,時又缺出,朝廷終不得遙制,仍惟諸侯、大諸侯之命是聽。曩子厚論封建,美唐制,比於漢“知孟舒於田叔,得魏尙於馮唐,聞黃霸之明審,覩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將《姜君誌》與之略一辜較,人且不信尊崇本朝之《封建論》,出於認識承平王孫之子厚之手。不寧惟是:鄭覃為相,輕視進士科,主張用人不重文詞,文宗曰:“進士及第人,已曾為州縣官者,方鎭奏署即可之,餘即否,〔語見《覃傳》。〕”是謂一榜及第人,除方鎭奏署者外,餘皆不用,朝廷將用州縣官之權,全委方鎭,而己端拱無為於其上而已也,中唐吏治之頹廢,一至如此。若姜㟧之以大諸侯命守州邑,並非外藩扶持帝戚,偶一為之,而乃諸侯辟署,大勢已成,士有志進取,不論得進士與否,大抵先謀從事,預名薦舉,挾大鎭以脅中央。夫如是,將百無一失,而扶搖直上,莫之夭閼[210]。子厚躬際其時,目睹此末大必折之勢,己欲剗削之而不得,反為所媒孽[211],以致屏棄蠻荒,無事可為,徒為窮老自放之道殣[212]王孫,銘幽解嘲。回顧平生,施政旣無一而可,而在尋常筆墨淺事,往往同載一事,前後杈枒[213]不合,豈不傷哉?豈不傷哉?
《故襄陽丞趙君墓誌銘》書後
右一《誌銘》,乃《子厚集》中精詣之作,甚且有因愛此文,而嚮往子厚之為人。獨惜子厚向不引神為高,而此文神祕之象重,又子厚向不喜《左氏春秋》,而此文摹仿《左氏》,惟妙惟肖,為此二因,吾讀此文而殊為忐忑不安。就中惟一可資解說者,則子厚重孝,而孝理與神化,往往不可脫離,事苟不神,人且致疑於孝之不篤。於是子厚為著重寫孝之故,且不惜曲筆以赴之,背信以成之,他如《壽州安豐縣孝門銘》,此物此志,其揆一也。〔按“孝理神化”字,即出《孝門銘》中。〕吾閱《能改齋漫錄》載:王觀國辨子厚不取童謠,而有感焉:
王觀國《學林》辨柳子厚《非〈國語〉》曰:獻公問於卜偃攻虢何月也?對曰:童謠有之,子厚非曰:童謠無足取者,君子不道也。觀國按:《詩》、《書》有曰古人,有曰夏諺,有曰周諺,此皆與童謠一體,蓋君子之言也,特假曰古人、曰夏諺、曰周諺、曰童謠耳,故《詩》三百篇,率多婦人、女子、小夫、賤隸之所為,苟其言有理,而不悖於道,雖童謠何傷焉?以上皆觀國說。予按《列子》載: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之治與不治,億兆之願戴己與不願戴己,顧問左右外朝及在朝,皆不知也。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兒童謠曰:“粒我蒸民,莫非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聞之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214]夫子厚以謠為不足取,固已非矣,觀國排之,不能引此,而姑以夏、周之諺為比,又何陋耶!
尋童謠與兆詞,同一陰類醜文也,雜出於《左氏》,未可以一、二數,子厚曰:“童謠無足取者,君子不道也”,此表顯子厚之正常理致,無可詆讕。雖然,子厚重孝,而亦重民,童謠有時表達民意而逼眞者,固未易一概而論。吾嘗讀子厚所撰《舜禹之事》謂:堯之忘己而繫舜於民,積十餘年,民曰:明我者舜,齊我者舜,資我者舜,往之所謂堯者,或曰:耄矣匿矣,又十餘年,其思而問者加少,至於堯死。夫《列子》所載堯微服游於康衢,與童兒對語,當是死前十餘年間,其思而問者加少之時。堯聞童謠而還宮召舜,禪以天下,舜竟不辭而受之,此足證明子厚考訂舜、禹之事之差無乖誤,而童謠可信。子厚曩曰:童謠云云,此不妨反面觀之:“童謠足取,君子亦道。”夫言非一端,夫各有當,《家語》[215]之不欺人如此,吳曾為王觀國進一解,而吳曾勝如此。
王觀國,長沙人,紹興中知寧化縣,所著《學林》,以精核稱。吳曾字虎臣,崇化人,高宗時,獻所著書得官,累遷工部郎中,出知嚴州,所著《能改齋漫錄》,亦與《學林》同一精核。
桐城胡虔[216]《柿葉軒筆記》:“《宋史·藝文志》最荒率,吳曾《能改齋漫錄》,一作吳曾《漫錄》,入雜家類,一作吳會《能改齋漫錄》,入小說類,此亟宜芟正者。”今檢查《藝文志》,果然如是,“曾”誤作“會”尤謬,特附記於此。虔字雒君,姚姬傳弟子,吾藏有姚致雒君親筆書。
愚溪
永州愚溪,子厚並無專篇記之,《愚溪對》,與《愚溪詩序》,皆從愚字著筆,未嘗刻劃溪流。至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甚遠,子厚不常遊,非即愚溪也。後人流連勝蹟,或遙空弔念,率指名愚溪,自劉夢得以還,何止百家?宋王楙,字勉夫,王蘋[217]從孫,所著《野客叢書》,有一條記此:
王建[218]《逍遙溪亭》詩曰:“逍遙公[219]在此徘徊,帝改溪名起石臺,卓馬到春常借問,子孫因選暫歸來。稀疏野樹人移折,零落蕉花雨打開,無主青山何所値?賣供官稅不如灰。”劉禹錫《傷愚溪詩序》:“柳子厚歿三年,有僧來告曰:愚溪無復曩時矣,悲不自勝,遂為七言以寄恨。”詩曰:“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惟見里門通德牓,殘陽寂寞出樵車。”余觀二詩,深有感焉。當逍遙公隆盛之日,太官載酒,奉常抱樂,鑾輿翟褘[220],增賁[221]泉谷,見誇於諸公者不一。韋公去此,十數世耳,向者逍遙之地,至於賣供官稅不如灰。當子厚無恙之日,所遊愚溪,皆一時名士,而子厚物故未久,乃至殘陽寂寞出樵車,是何隳廢一至於此?李衛公[222]《平泉山居戒子孫》曰:“鬻平泉者,非吾子孫也,以平泉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士也。”諄戒非不切至,然平泉怪石名品,幾為洛陽大族有力者取去,嗚乎!茲豈告戒所及者?
子厚詩中,顯稱愚溪者祗兩首,如下:
夏初雨後尋愚溪
悠悠雨初霽,獨繞清溪曲,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沈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營營,嘯歌靜炎燠。
雨後曉行獨至愚溪北池
宿雲散洲渚,曉日明村塢,高樹臨清池,風驚夜來雨,予心適無事,偶此成賓主。
又有《愚池》詩一首,《愚溪詩序》云:溪有愚池,即此。
旦攜謝山人至愚池
新沭換輕幘,曉池風霧清,自諧塵外意,況與幽人行?霞散眾山迥,天高數雁鳴,機心付當路,聊適羲皇[223]情。
由此等詩觀之,只見子厚無往而不自得之概,惜《八愚詩》皆不傳。
右王勉夫記愚溪,殊無謂,獨清康熙末造,仁和湯右曾[224]《懷清堂》詩,以《愚溪》一首冠其集,頗饒史識。詩云:
過愚溪
我讀《蝜蝂傳》,居常念高危,柳侯亦知道,未用譏訶為。慷慨功與名,失墜差毫釐,〔原注:柳詩:豈知千仞墜,秪為一毫差。〕文墨本小道,況乃工弈棋,羣小旣喧豗,國事幾紛披。風波一蹉跌,遠逝湘水湄,扣舷動哀吟,離騷詠江蘺,西山萬古色,冉溪清漣漪,種漆思南國,成器豈可期?三亭衰草沒,故蹟誰復知?茲溪非云愚,使君失意時。潨潨[225]漱寒石,清潭有餘悲,我來愚溪上,更詠溪居詩。
本篇前十句,正寫王叔文,而用子厚作陪襯,故曰“柳侯亦知道,未用譏訶為”也。蝜蝂即影叔文,謂其不解力小任重,一往無前,弈棋明點叔文事,羣小指閹宦及諸頑舊,語意十分明白。至“風波一蹉跌”下,始轉入子厚本身,以“茲溪非云愚,使君失意時”十字,點清題旨。全篇後幅微不稱,結尤無力。西厓故善詩,工力未知比漁洋何如,而宗旨正大,詩外有事,較時流專以浮詞裝點門面者,何啻上下牀之別?本篇為王、柳頌寃,最為著例。
《愚溪詩序》:“姓是溪曰冉溪”,末一“溪”字,非子厚筆誤,即是後人妄增,以此句可作:“號是溪曰冉溪”,或“姓是溪曰冉”,以“溪”綴於“姓是溪”下,直不詞也。王伯厚《紀聞》云:
荊公《潭州新學》詩:仲庶氏吳,本《詩》:摯仲氏任[226]。呂太史《釣魚臺記》[227]:姓是州曰嚴,本柳子厚《愚溪詩序》:姓是溪曰冉溪,子厚之語,又出於《水經注》:豫章以木氏郡。
此誤伯厚亦未箋出,以遵“姓是州曰嚴”例,愚溪祗能作“姓是溪曰冉”,而不得妄綴“溪”字於下也。《永州鐡爐步志》云:“有步曰鐡爐步”,亦贅詞,“步”字應削,此等都是後之不學者妄為塡補。
黃山谷《游愚溪》詩
詩如下:
游愚溪〔並序〕
三月辛丑,同徐靖國到愚溪,過羅氏修竹園,入朝陽洞,蔣彥回、陶介石、僧崇廣及余子相步,及余於朝陽巖,裴回水濱久之,有白雲出洞中,散漫洞口,咫尺欲不相見,介石請作五字記之:
意行到愚溪,竹輿鳴擔肩,〔韓、孟《城南聯句》[228]曰“刈熟擔肩赬”。〕冉溪昔居人,埋沒不知年,偶託文字工,遂以愚溪傳,柳侯不可見,古木蔭濺濺。〔劉禹錫詩[229]:會書圑扇上,知君文字工。柳子厚《石澗記》曰: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牀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楚辭》曰:石瀨兮淺淺[230],“淺”與“濺”同,濺濺,水疾流貌,音箋。〕羅氏家瀟東,瀟西讀書園,笋茁不避道,檀欒搖春煙。〔《梁王兔園賦》[231]曰:修竹圑欒夾池水。〕下入朝陽巖,次山有銘鐫,蘚石破篆文,不辨瞿李袁。〔次山《朝陽巖銘》[232]曰:江華縣大夫瞿令問,藝兼篆籀,俾依《石經》刻之。《法書苑》云:李陽冰趙郡人,善小篆。袁氏未詳。〕嵌竇響笙磬,洞中出寒泉,同遊三五客,拂石弄潺湲。〔老杜詩[233]:遠川曲通流,嵌竇潛洩瀨。《詩》曰:笙磬同音[234]。又曰:爰有寒泉,在浚之下[235]。謝靈運詩[236]:乘月弄潺湲。〕俄頃生白雲,似欲駕我仙,吾將從此逝,挽牽遂回船。〔挽牽,言為其子所挽留也。太白詩[237]:出門妻子強牽衣。又曰:稽山無賀老,空棹酒船回[238]。退之詩:波惡強牽挽[239]。〕
黃山谷此詩,足見愚溪、朝陽巖諸名蹟,至宋時猶在,注仍任淵[240]。獨“竹輿鳴擔肩”一語,乃惡詩,下一“鳴”字,讀之尤不快。程頌雲[241]語我:在蜀中行長途,輿夫皆借鴉片助力,沿途山居,窗開豁口,輿夫並不卸肩,稍稍灣腰,就豁口亟吸焉,仍行駛如故。兩竿窸窣有聲,與步伐印合,且逍遙中作順口溜,前後相應和。如前云:“左手一個灣”,後答云:“前面來了小姑娘”,前又云:“手中一枝花”,後又答:“伸手抱了他。”此種士夫濫役小工之惡趣,至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始告剷除。
* * *
[1]戈宙襄(1765—1827):字小蓮,江蘇元和人。幼喪父,及長,棄仕進,專意奉母,母死,過哀而卒。工辭章。著有《大儒傳道錄》、《名儒傳經錄》等。
[2]蔡邕琴酒客:指曹操。曹操曾在中國歷史上被視為欺世盜名的奸雄,故稱。葵邕:東漢著名學者,葵琰(文姬)的父親。琴酒客,古時好友相會,常以彈琴飲酒盡歡,故琴酒客就是指至好友人。曹操念與蔡邕的舊情,把他流落到匈奴的女兒蔡文姬贖回,讓她嫁給董祀為妻。典出舒元輿《贈李翱》詩。《雲谿友議》卷上《舞娥異》:“李八座翺,潭州席上有舞柘枝者,匪疾而顏色憂悴。殷堯藩侍御當筵而贈詩曰:‘姑蘇太守青娥女,流落長沙舞柘枝。滿座繡衣皆不識,可憐紅臉淚雙垂。’明府詰其事,乃故蘇臺韋中丞愛姬所生之女也。曰:‘妾以昆弟夭喪,無以從人,委身於樂部,恥辱先人。’言訖涕咽,情不能堪,亞相為之籲歎,且曰:‘吾與韋族,其姻舊矣。’速命更其舞服,飾以袿襦,延與韓夫人相見。顧其言語清楚,宛有冠蓋風儀,撫念如其所媵,遂於賓榻中選士而嫁之。舒元輿侍郎聞之,自京馳詩贈李公曰:‘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脫蠻靴出絳帷。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
[3]事見《三國志》卷十一《國淵傳》。
[4]錢曉徵:錢大昕。
[5]袁簡齋:袁枚。
[6]用兵於準、回、金川各部:指清乾隆帝時對中國西北的準噶爾部、回部以及四川大小金川等地的用兵。
[7]已已:已,休止。迭用以加重語氣。《三國志》卷四十一《費詩傳》:“達曰:‘諸葛亮見顧有本末,終不爾也。’盡不信沖言,委仰明公,無復已已。”
[8]曾子固:曾鞏。
[9]《左傳·文公六年》:“備豫不虞,古之善教也。”
[10]齮齕:側齒咬,引申為毀傷。《史記》卷九十四《田儋列傳》:“且秦復得志於天下,則齮齕用事者墳墓矣。”《史記索隱》:“齮齕,側齒齩也。”
[11]叢脞:瑣碎;雜亂。《尚書·益稷》:“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孔傳:“叢脞,細碎無大略。”
[12]管子張四維曰維:《管子·牧民》:“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13]梅聖俞:梅堯臣。
[14]潘永固:應為潘永因。潘永因,字長吉,江蘇常熟人,生卒年及生平均不可考。清康熙時人。除輯有《宋稗類鈔》三十六卷外,另著有《讀史津逮》。
[15]《宋詩紀事》:清代厲鶚編輯的宋代詩歌資料彙集,共一百卷。書中錄宋詩作者三千八百十二家及其小傳,記載了與詩歌有關的事蹟和人物。詩後列舉了有關詩的本事。本書兼有詩選性質。厲鶚(1692—1752),字太鴻,又字雄飛,號樊榭、南湖花隱等,浙江錢塘人。康熙五十九年舉人,乾隆初舉博學鴻詞。著有《宋詩紀事》、《樊榭山房集》等。
[16]《東軒筆錄》:是魏泰記載北宋太祖至神宗六朝舊事的筆記。所記以仁宗、神宗兩朝事居多。由於魏泰多與上層人物交往,熟知內情,所記史事,有一定的史料價值。魏泰,字道輔,襄陽人。姐夫曾布官至丞相。嘗於試院中毆打考官幾死,因此不得錄取,遂隱居,自號臨漢隱居。徽宗崇觀年間,大臣章惇贊其才,欲任以職事,辭不就。愛訛托他人之名作書,如借張師正名作《志怪集》、《括異志》、《倦遊錄》;借梅堯臣名作《碧雲騢》。以真名著有《臨漢隱居集》、《臨漢隱居詩話》、《東軒筆錄》。
[17]淩次仲(1757—1809):淩廷堪。淩廷堪,字次仲。安徽歙縣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官安徽甯國府教授。著有《校禮堂文集》、《校禮堂詩集》等。
[18]胡稚威:胡天遊。
[19]孔顨軒(1753—1787):孔廣森。孔廣森,字眾仲,一字撝約,號顨軒,堂名儀鄭,以希追蹤鄭玄。山東曲阜人。孔子之後。乾隆三十六(1771)年進士。精《公羊春秋》,多獨到之見。擅駢文,論者以為兼有漢、魏、六朝、初唐之勝。
[20]湘累:指屈原。
[21]傅毅(?—90?):字武仲。扶風茂陵人。東漢明帝永平中,在平陵習章句之學,作《迪志詩》自勉並以明志。又因明帝求賢無誠意,士多隱居,而作《七激》以諷諫。章帝時,為蘭臺令史,拜郎中,與班固、賈逵共典校書。
[22]崔琦:字子瑋,涿郡安平人。初舉孝廉,為郎。河南尹梁冀聞其才,請與交,琦作《外戚箴》諷之。除臨濟長,不就。後被梁冀捕殺。著有賦、頌、銘、論等十五篇。事見《後漢書》卷八十上《崔琦傳》。
[23]李尤(約55—138):《後漢書》卷八十上《李尤傳》:“李尤字伯仁,廣漢雒人也。少以文章顯。和帝時,侍中賈逵薦尤有相如、楊雄之風,召詣東觀,受詔作賦,拜蘭臺令史。稍遷,安帝時為諫議大夫,受詔與謁者僕射劉珍等俱撰漢記。後帝廢太子為濟陰王,尤上書諫爭。順帝立,遷樂安相。年八十三卒。所著詩、賦、銘、誄、頌、《七歎》、《哀典》凡二十八篇。”
[24]桓麟:《後漢書》卷三十七《桓榮丁鴻列傳》:“麟,字元鳳,早有才惠。桓帝初,為議郎,入侍講禁中,以直道牾左右,出為許令,病免。會母終,麟不勝喪,未祥而卒,年四十一。所著碑、誄、贊、說、書凡二十一篇。”
[25]成公綏(231—273):字子安,東郡白馬人。曹魏時,為秘書丞、騎都尉,入晉,官中書郎、著作郎。著有詩賦雜筆十餘卷。
[26]鄴中:指三國魏的都城鄴。後世多以“鄴中”指代三國魏。唐代劉長卿《銅雀臺》詩:“君不見鄴中萬事非昔是,古人不在今人悲。”
[27]洛下:指東漢。東漢都洛陽,故稱。
[28]典午:“司馬”的隱語。《三國志》卷四十二《譙周傳》:“周語次,因書版示立曰:‘典午忽兮,月酉沒兮。’典午者,謂司馬也;月酉者,謂八月也。至八月而文王(司馬昭)果崩。”晉帝姓司馬氏,後因以“典午”指晉朝。
[29]當塗:漢代讖書中的隱語。指三國魏。《後漢書》卷七十五《袁術列傳》:“(術)又少見讖書,言‘代漢者當塗高’,自云名字應之。”李賢注:“當塗高者,‘魏’也。”
[30]休奕集之而為林:休奕,傅玄字。據摯虞《文章流別論》:“傅子集古今‘七’而論品之,署曰《七林》。”
[31]謝康樂:謝靈運。謝靈運祖父謝玄以功封康樂縣公,謝玄卒,謝靈運襲封,故稱。
[32]顏特進(384—456):顏延之。顏延之,字延年,琅邪臨沂人。劉裕代晉建宋,為太子舍人。宋文帝元嘉時,官至步兵校尉。卒贈特進,諡曰憲子。
[33]太清:梁武帝蕭衍年號。時為公元547至549年。
[34]梁簡文:梁簡文帝蕭綱。
[35]何仲言(472?—519?):何遜。何遜,字仲言,東海郯人,何承天曾孫。梁武帝天監年間曾任建安王蕭偉記室,後遷尚書水部郎。後人稱為何記室或何水部。詩與陰鏗齊名,世號陰何。文與劉孝綽齊名,世稱何劉。其著作明人輯有《何水部集》。
[36]枚叟:枚乘。
[37]杼軸:比喻詩文的組織、構思。
[38]歷塊:《漢書》卷六十四下《王褒傳》:“過都越國,蹶如歷塊”。顏師古注:“如經歷一塊,言其疾之甚”。後以“歷塊”形容疾速。引申指不羈之才。
[39]覂軌:車子傾覆出軌。喻失敗。
[40]有若不能服魯人:有若為孔子弟子之一。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孔子時也。然弟子請教,有若不能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有若事見《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
[41]優孟不能治楚國:優孟,楚莊王時樂人。扮已故楚相孫叔敖極像。然優孟究為樂人,不能如孫叔敖一樣治國。優孟事見《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
[42]椎魯:愚鈍,魯鈍。蘇軾《六國論》:“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
[43]廷堪駢文典雅可誦,釗幼時,即喜朗誦其《謝啓昆〈西魏書〉後序》。——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謝啓昆(1737—1802),字良壁,號蘊山,又號蘇潭。江西南康人。官至巡撫。著有《西魏書》等。
[44]《晉書》有傳:《晉書》卷四十七《傅玄傳》。
[45]沈確士(1673—1769):沈德潛。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長洲人。乾隆四年(1739)進士,曾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著有《沈歸愚詩文全集》。又選有《古詩源》、《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等。
[46]“志士不忘在溝壑”二句:見《孟子·萬章下》。
[47]土苴:渣滓,糟粕。比喻微賤的東西。猶土芥。《莊子·讓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陸德明釋文:“司馬云:土苴,如糞草也。李云:土苴,糟魄也,皆不真物也。”作動詞用,意為以之為土苴,賤視。
[48]尼山老人:指孔子。
[49]蒯光典(1857—1910),字禮卿,安徽合肥人。
[50]玉連環:古代一種玉器玩具。見《戰國策·齊策六》:“秦始皇嘗使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曰:‘齊多智,而解此環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
[51]董狐:《左傳·宣公二年》:“乙丑,趙穿攻靈公於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弑其君。’以示於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
[52]《文獻徵存錄》:錢林編。錢林(1762—1828),初名福林,字叔雅,改字東生,浙江仁和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曾官翰林院侍讀學士。著作有《玉山草堂集》、《文獻徵存錄》等。
[53]《詩經·大雅·板》。
[54]朱溫入洛:天復四年(904),朱溫迫唐昭宗遷都洛陽,後殺昭宗及其子。
[55]獻賊:指張獻忠。
[56]《立政》之篇:指《尚書·立政》。
[57]驕蹇:傲慢,不順從。《漢書》卷四十四《淮南厲王劉長傳》:“自以為最親,驕蹇,數不奉法。”顏師古注:“蹇謂不順也。”
[58]顓蒙:愚昧。《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天降生民,倥侗顓蒙,恣於情性,聰明不開,訓諸理。”顏師古注引鄭氏曰:“童蒙無所知也。”
[59]典籤:即籤帥,或稱典籤帥。官名,始於南朝。朝廷為監視出任方鎮的諸王而設,多以天子近侍充任。因其權勢特大,故有籤帥之稱。至唐權力已減,僅掌文書,宋以後漸廢。《南史》卷四十四《巴陵王子倫傳》:“及明帝誅異己者,諸王見害,悉典籤所殺,竟無一人相抗。孔珪聞之流涕曰:‘若不立籤帥,故當不至於此。’”
[60]昭代:政治清明的時代。常用以稱頌本朝或當今時代。唐崔塗《問卜》詩:“不擬逢昭代,悠悠過此生。”
[61]朝宗(1618—1654):侯朝宗,即侯方域。侯方域,字朝宗,河南商丘人,與汪琬、魏禧合稱清初“散文三大家”。與冒襄、陳貞慧、方以智,合稱“明末四公子”。
[62]鈍翁:汪琬。汪琬,字苕文,號鈍庵。
[63]宋商邱(1634—1713):宋犖。宋犖,字牧仲,號漫堂、西陂。河南商丘人。順治四年(1647),應詔以大臣子列侍衛。累官至吏部尚書。
[64]眉山父子:蘇洵、蘇軾、蘇轍父子,眉山人。
[65]周篔(1623—1687):初名筠,字青士,別字篔谷,浙江嘉興人。入清後棄諸生,隱於米市,且賈且讀。著有《采山堂集》。
[66]李潛夫:魏禧友人。魏禧《與周青士書》:“潛夫名天植。崇禎癸酉登賢書,……甲申、乙酉以來,禿頂披緇衣,……家奇貧,無子。”
[67]王文治:生卒年不詳。清康熙時人,字後村。先世在安徽歙縣經商,其祖徙居江寧。不事科舉,布衣終生。著有《吳越遊草》、《後村雜著》、《後村詩集》等。
[68]王夢樓(1730—1802):王文治。王文治,字禹卿,號夢樓,江蘇丹徒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進士,曾官雲南臨安府知府。
[69]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後村。莆田人。官至龍圖閣學士。卒諡文定。
[70]遘:相遇。
[71]三季:指夏、商、周三代的末期。《國語·晉語一》:“雖當三季之王,不亦可乎?”韋昭注:“季,末也。三季王,桀、紂、幽王也。”
[72]殄:消滅,滅絕。
[73]五侯:漢成帝封其舅王譚平阿侯、王商成都侯、王立紅陽侯、王根曲陽侯、王逢時高平侯。見《漢書》卷九十八《元后傳》。東漢大將軍梁冀擅權,其親屬梁胤、梁讓、梁淑、梁忠、梁戟皆封侯。《後漢書》卷六十六《陳蕃傳》:“前梁氏五侯,毒徧海內。”李賢注:“五侯謂胤、讓、淑、忠、戟五人。”漢桓帝封宦者單超新豐侯、徐璜武原侯、左悺上蔡侯、具瑗東武陽侯、唐衡汝陽侯。《後漢書》卷八十七《宦者單超傳》:“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
[74]新都:王莽政權。
[75]從衡:橫行天下。曹丕《又報孫權書》:“君生於擾攘之際,本有從橫之志。”
[76]襄、惠振於晉、鄭:指周襄王在晉文公帮助下平定子帶之亂復辟,周惠王在鄭厲公帮助下平定子頹之亂復辟。
[77]平原:陸機。陸機曾任平原內史,故世稱陸平原。
[78]姜曾(?—1852):字重倫,一字懷哲。號樟圃。
[79]《尚書·湯誓》:“聿求元聖,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
[80]屑屑:勞瘁匆迫貌。《左傳·昭公五年》:“禮之本末將於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
[81]《孟子·公孫丑上》。
[82]《戰國策·燕策二·蘇代為奉陽君》。
[83]《國語·晉語一·獻公卜伐驪戎勝而不吉》。
[84]郝敬:生於嘉靖三十七年(1558),卒於崇禎十二年(1639)。
[85]劉金門(1761—1830):劉鳳浩。劉鳳誥,字丞牧,號金門,江西萍鄉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累遷至吏部侍郎。
[86]包愼伯:包世臣。
[87]原甫(1019—1068):劉敞。劉敞,字原父(甫),號公是先生。臨江軍新喻人。北宋著名學者。
[88]澹菴(1102—1180):胡銓。胡銓,字邦衡,號澹菴,吉州廬陵人。建炎二年(1128)進士。官至工部侍郎。卒諡忠簡。
[89]容齋:洪邁。
[90]申耆:李兆洛。李兆洛,字申耆。
[91]小宛(1775—1831):沈欽韓。沈欽韓,字文起,號小宛,江蘇吳縣人。嘉慶十二年(1807)舉人。授安徽寧國縣訓導。長於訓詁考證。著有《幼學堂文集》、《兩漢書疏證》、《〈水經注〉疏證》、《〈左傳〉補注》、《〈左傳〉地理補注》等。
[92]時主開礦徵稅之宦官名陳增,號稅閹。——章士釗原注。
[93]牆仞:《論語·子張》:“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意謂孔子之才德不可企及,後因以“牆仞”喻賢者之門。
[94]見《義門讀書記》卷三十五《河東集上》。
[95]趙臺卿:趙岐。趙岐,東漢時人。著有《〈孟子〉章句》、《三輔決錄》。
[96]賈嘉與余通書:《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97]吳承志(1844—1917):字祁甫,杭州人。光緒二年(1876)舉人。師從俞樾。通經史。曾任平陽縣學訓導。著有《橫陽劄記》、《〈漢書地理志〉水道圖說補正》等。
[98]高似孫(1158—1231):字續古,號疏寮,鄞縣人。淳熙十一年(1184)進士,曾知處州。著有《疏寮集》、《剡錄》、《子略》、《蟹略》、《騷略》、《緯略》等。《子略》,四卷,是一部評價中國古代諸子的目錄書。
[99]《索隱》:指《〈史記〉索隱》。
[100]樂壹:西晉人,注《鬼谷子》三卷,已佚。
[101]《萬畢術》:陰陽術數書,為古代禁書,由淮南王劉安編撰。
[102]《錄》、《略》:《別錄》、《七略》。《別錄》劉向撰,其子劉歆據此刪繁就簡,編成《七略》。
[103]皇甫謐(215—282):幼名靜,字士安,自號玄晏先生。安定朝那人。著有《針灸甲乙經》、《帝王世紀》、《高士傳》、《逸士傳》、《列女傳》等書。
[104]沈氏濤(1792—1861):沈濤。沈濤,原名爾振(政),字季壽,一字西雍,號匏廬,浙江嘉興人。嘉慶十五年(1810)舉人。官大名、正定、宣化等府知府。著有《銅熨斗齋隨筆》、《交翠軒筆談》、《柴辟亭讀書記》、《瑟榭叢談》等。
[105]屠氏繼序(1744—1817):屠繼序。屠繼序,字淇篁,浙江鄞縣人。
[106]《錄》:指劉向的《別錄》。
[107]《志》:指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即《漢·志》。
[108]許書:指許慎的《說文解字》。因許慎所著《說文解字》聞名於世,所以研究《說文解字》的人,皆稱許慎為“許君”,稱《說文》為“許書”,稱傳其學為“許學”。吳承志精研《說文解字》,故曰精研許書。
[109]劉承幹(1882—1963):字翰怡,號貞一,浙江省吳興人,藏書家。
[110]張香濤:張之洞。
[111]《志》列道家:《漢書》卷三十《藝文志》將《鶡冠子》列入道家。《漢書·藝文志》“縱橫家”列有《龐煖》二篇,“兵權謀”列有《龐煖》三篇。
[112]《鵩賦》:賈誼作。
[113]原注:《文選》注作“袃葪”,與“蔕芥”古字通。——章士釗原注。
[114]班《志》:即班固的《漢書·藝文志》。
[115]袁淑:《宋書》卷六十三《隱逸傳》:“陳郡袁淑集古來無名高士,以為《真隱傳》。”
[116]興晉陽之甲:《公羊傳·定公十三年》:“晉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荀寅與士吉射。荀寅與士吉射者,曷為者也,君側之惡人也。”後因稱地方長吏不滿朝廷而舉兵內向為興晉陽之甲。
[117]王彥威,字弢夫,黃巖人,同治舉人,官軍機章京。光緖三十年卒。——章士釗原注。
[118]黃尙毅(1869—1938):四川綿竹人,楊銳學生。一生致力於教育事業,曾創辦綿竹中學,任四川女子師範學校校長。著有《文廟通考補遺》等。
[119]廣雅:指張之洞。張之洞著有《廣雅堂集》,故稱。
[120]高楷(1852—1912):字竹園,四川瀘州人,官至內閣中書。善詩文,工書法。著有《快隱堂詩文鈔》等。
[121]欽吉堂:欽善。欽善,生卒年不詳,字繭木,號吉堂,江蘇婁縣籍,浙江長興人。道光間諸生。工詩古文詞。著有《吉堂文稿》。
[122]王惕甫:王芑孫。
[123]改七薌(1773—1828):改琦。改琦,字伯韞,號香白,又號七薌、玉壺山人、玉壺外史、玉壺仙叟等。回族。先世本西域人(新疆),祖父僑居松江。工詩、畫。
[124]王文祿:字世廉。海鹽人。嘉靖間舉人。為明代著名學者。
[125]太王得之:《史記》卷四《周本紀》:“古公亶父復脩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於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於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於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古公亶父,即周太王。
[126]《禮記·檀弓上》。
[127]《孟子》言舜卒於鳴條:《孟子·離婁下》:“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
[128]陟方乃死:見《尚書·舜典》。
[129]《祭法》:指《禮記·祭法》。
[130]《路史》:《路史·發揮》卷三《辯帝舜冢》,認為舜葬鳴條,鳴條在山西安邑縣,那裏有蒼梧山。《路史》,南宋羅泌撰。路史,即大史之意,記述了上古以來有關歷史、地理、風俗、氏族等方面的傳說和史事。
[131]《竹書》:《竹書紀年》卷上云:“鳴條,有蒼梧之山,帝(舜)崩遂葬焉。”
[132]《史記》卷一《五帝本紀》。
[133]《山海經》:《山海經》中,關於舜的葬地有《海內東經》、《海內南經》、《大荒南經》、《海內經》等篇。
[134]《汲簡》:西晉武帝時在汲郡的一座戰國古墓中發現並出土的一批竹簡古書,即通常所說的“汲塚書”。其中以《竹書紀年》最為重要、學術價值最高。
[135]皇甫氏之《世紀》:指皇甫謐著的《帝王世紀》。皇甫謐(215—282),字士安,幼名靜,自號玄晏先生,東漢學者。
[136]羅含(293—369):字君長,號富和,東晉桂陽郡耒陽人。官至廷尉。所著《湘中記》(又稱《湘中山水記》),是一部關於湖南地理的著作。
[137]度尙(117—166):字博平,山陽湖陸人。歷官荊州刺史、桂陽太守、遼東太守。
[138]鄭玄:《禮記·檀弓上》:“舜葬於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鄭玄注:“《離騷》所歌湘夫人,舜妃也。”
[139]張華:《博物志》卷八:“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
[140]酈道元:《水經注·湘水》:“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於湘江。”
[141]《堯典》有二女之文:《尚書·堯典》:“釐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
[142]期頤:一百歲。
[143]司馬公:指司馬光。
[144]二詩:司馬光和張耒(張文潛)的二首詩,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二《考史》。
[145]源源而來、常常而見:語見《孟子·萬章上》。
[146]象傲:《尚書·堯典》:“父頑母嚚象傲。”
[147]象日以殺舜為事:語見《孟子·萬章上》。
[148]王文成公:王守仁。
[149]《尚書·堯典》:“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150]瞽瞍亦允若:語見《孟子·萬章上》。
[151]王逸之言:王逸《楚辭章句·湘君》:“堯用二女妻舜,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從而不返,道死於沅、湘之中,因為湘夫人也。”
[152]郭璞:注《山海經》。
[153]見劉向《烈女傳》第一卷《母儀傳·有虞二妃》。
[154]注:即《禮記·檀弓上》鄭玄注。
[155]《史記》卷六《始皇本紀》:“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
[156]洪興祖(1090—1155):字慶善,號練塘,鎮江丹陽人。官至太常博士。著有《〈楚辭〉補注》等。
[157]二十有八載相堯:《孟子·萬章上》:“舜相堯二十有八載”。
[158]十有七年薦禹:《孟子·萬章上》:“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
[159]七年薦益:《孟子·萬章上》:“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
[160]各避帝位:《孟子·萬章上》:“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子於箕山之陰。”
[161]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語見《孟子·萬章上》。
[162]孟子言:《孟子·萬章上》:“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
[163]正誼不謀利之說:《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傳》:“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為其先詐力而後仁誼也。”
[164]溥:廣大。
[165]子思所云:《子思子全書·魯繆公》:“孟軻問牧民何先。子思曰:‘先利之。’曰:‘君子之所以教民者,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子思曰:‘仁義固所以利之也。’”
[166]孟子與梁惠言仁義:見《孟子·梁惠王上》。
[167]史遷廉吏久更富之言:《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
[168]儈:以拉攏買賣、從中獲利為職業的人。
[169]駔:馬匹交易的經紀人。泛指市儈。《呂氏春秋·尊師》:“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
[170]督學山左:指彭維新督山東學政。山左,指山東省。因山東省在太行山之左(東),故稱。
[171]訟魁:訟棍。
[172]長鎗:鎗手,指考試時冒名代考的人。
[173]扞罔:觸犯法律(網)。
[174]熊伯龍(1616—1669):字次侯,號塞齋,別號鐘陵,漢陽人。順治六年進士,累官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著有《無何集》、《熊學士詩文集》等。
[175]劉子壯(1609—1652):字克猷,號稚川,黃岡人,順治六年(1649)進士,授翰林院修撰。順治八年,充會試同考官。尋告歸,翌年卒。著有《屺思堂文集》、《屺思堂詩集》等。
[176]唐鏡海(1778—1861):唐鑑。唐鑑,字鏡海,湖南善化人。曾國藩之師。唐仲冕之子。嘉慶十四年(1809)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歷任檢討、御史、府、道、臬、藩等地方官。道光二十年(1840),召授太常寺卿。
[177]周星叔(1787—?):周樹槐。周樹槐,字星叔,湖南長沙人。嘉慶十四年(1809)進士。歷官山西沁源、江西吉水等縣知縣,為治簡易便民,有古循吏風。年未五十,即告歸,杜門不入城市。
[178]孫芝房(1819—1859):孫鼎臣。孫鼎臣,字子餘,號芝房,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讀,充日講起居注官。以言事不用,乞假歸。讀書奉母,益肆力於學術。工詩、古文辭,著有《蒼筤文集》等。
[179]王葵園:王先謙。王先謙,字益吾,因宅名葵園,學人稱為葵園先生。湖南長沙人。編有《續古文辭類纂》。
[180]釗案:王峻參彭維新事,亦見於錢林《文獻徵存錄》卷五“陳祖范”名下,此謂彭彊很而忮,無學術,峻具疏劾罷之,旣云劾罷,則彭因此而落職可知。——章士釗原注。
[181]王峻(1694—1751):歷典浙江、貴州、雲南鄉試。乾隆初,改御史。
[182]白簡:古時彈劾官員的奏章。《晉書》卷四十七《傅玄傳》:“玄天性峻急,不能有所容;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簡,整簪帶,竦踴不寐,坐而待旦。”
[183]陳祖范(1676—1754):字亦韓,號見復,常熟人。雍正元年(1723)以舉人成進士,因病不殿試而歸,遂不復出。主講多家書院。晚年,被授國子監司業。能文工詩,尤以經學名家。著有《陳司業文集》、《陳司業詩集》等。
[184]張水部:張籍。張籍於長慶二年(822)遷水部員外郎,故稱。
[185]范蔚宗《香方》:范曄作《和香方》,對同僚進行譏訕。根據同僚的特點,把他們有的比作是“多忌”的麝香、“昏鈍”的“棗膏”、“虛燥”的“靈藿”、“粘濕”的“詹唐”等等。
[186]卞彬《禽獸決錄》:“羊性淫而狠,豬性卑而率,鵝性頑而傲,狗性險而出。”皆指斥當時貴勢。羊淫狠謂呂文顯,豬卑率謂朱隆之,鵝性頑謂潘敞,狗險出謂呂文庶也。卞彬,字士蔚,南朝齊濟陰冤句人。仕宋,官員外郎。入齊,累遷至平越長史、綏建太守。有文才,好飲酒,以蚤、蝸、蝦蟆等為題作賦,又作《禽獸決錄》,指刺權貴。
[187]南朝袁淑著有《驢山公九錫文》、《雞九錫文》等。
[188]《夷堅志》:洪邁著,四集,四百二十卷。
[189]衎衎:和樂貌。《後漢書》卷三十二《樊準傳》:“每讌會,則論難衎衎,共求政化。”李賢注:“衎衎,和樂貌也。”
[190]駈:古同“驅”。
[191]浮白:原意為罰飲一滿杯酒,後亦稱滿飲或暢飲酒為浮白。
[192]《尚書·說命下》:“惟斅學半”。孔傳:“斅,教也。”
[193]叔仲皮學子柳:見《禮記·檀弓下》。
[194]凡學世子及學士:見《禮記·文王世子》。
[195]博學不教:《禮記·內則》:“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內而不出。”
[196]《孟子·離婁上》:“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197]皋比:虎皮。古人坐虎皮講學,後因以指講席。
[198]朱家、郭解:皆西漢游俠。事蹟詳見《史記》卷一百二十四《游俠列傳》。
[199]史念祖(1843—1910):號弢園,別號俞俞子,江蘇江都人。監生。官甘肅按察使、雲南布政使、廣西巡撫等,著有《俞俞齋文稿》。
[200]訢合:謂受感而動,和合融洽。《禮記·樂記》:“是故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訢合,陰陽相得。”引申為情意投合。
[201]“浮生擾擾笑何樓”三句:見段成己《臨江仙》。段成己(1199—1279),字誠之,號菊軒。絳州人。金哀宗正大年間進士,授宜陽主簿。金亡隱居不仕。因此,段成己應為金人,非宋人。
[202]況蕙風(1859—1926):況周頤。況周頤,字夔笙,一字揆孫,別號玉梅詞人、蕙風詞隱。廣西臨桂人。光緒五年舉人,曾官內閣中書,後入張之洞、端方幕府。一生致力於詞,凡五十年,尤精於詞論。著有《蕙風詞》、《蕙風詞話》。
[203]劉貢父:劉攽。
[204]況《詞話》:指況周頤的《蕙風詞話》。
[205]王子淵:王褒,西漢辭賦家。
[206]周晬:小兒周歲。
[207]矍矍:急切貌。
[208]施施:喜悅自得貌。《孟子·離婁下》:“(妻)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209]抗髒:高亢耿直貌。
[210]夭閼:摧折,遏止。《莊子·逍遙遊》:“(大鵬)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云:“夭,折也;閼,止也。”
[211]媒孽:酒母。比喻藉端誣罔構陷,釀成其罪。《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顏師古注引臣瓚曰:“媒謂遘合會之,孽謂生其罪舋也。”
[212]道殣:餓死於道路者。
[213]杈枒:參差交錯貌。
[214]《列子·仲尼篇》。
[215]《家語》:應為《禮記》。“言非一端,夫各有當”語出《禮記·祭義》,原文為:“夫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當也。”
[216]胡虔:生卒年不詳。字恭孟,一字雒君,號楓原,安徽桐城人。諸生。嘉慶元年(1796)舉孝廉方正,賜六品頂戴,師事姚鼐,受古文法。曾客遊翁方綱、謝啟昆、秦瀛幕府。著有《識學錄》、《柿葉軒筆記》等。
[217]王蘋(1082—1153):字信伯,號震澤,福清人。為程門高弟。曾官著作佐郎。
[218]王建(約767—約831後):字仲初。潁川人。元和八年(813)前後,任昭應縣丞。長慶元年(821),遷太府寺丞,轉秘書郎。在長安時,與張籍、韓愈、白居易、劉禹錫、楊巨源等均有往來。大和初,再遷太常寺丞。約在大和三年(829),出為陝州司馬。世稱王司馬。大和五年,為光州刺史。王建的樂府詩和張籍齊名,世稱“張王樂府”。
[219]逍遙公:北周韋夐的賜號。夐志尚夷簡,淡於榮利,所居之宅,枕帶林泉,夐對玩琴書,蕭然自樂。明帝敕有司,日給河東酒一斗,號之曰逍遙公。見《周書》卷三十一《韋夐傳》。
[220]翟褘:即翟衣。古代貴婦用翟羽為飾或織以翟羽紋樣的衣服。
[221]賁:形容貴賓駕臨。
[222]李衛公:李德裕。
[223]羲皇:指伏羲氏。古人想像伏羲以前的人,無憂無慮,生活閒適。
[224]湯右曾(1656—1722):字西崖,浙江仁和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進士,官吏部侍郎。
[225]潨潨:水流聲。皮日休《通玄子棲賓亭記》:“鳴溪潨潨。”《皮子文藪》第七卷。
[226]摯仲氏任:《詩經·大雅·大明》:“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於周。”
[227]呂太史《釣魚臺記》:指呂祖謙的《重修釣臺記》。見《全宋文》卷五八九〇。呂祖謙著有《東萊呂太史文集》。
[228]韓、孟城南聯句:指韓愈、孟郊《城南聯句》。見《韓愈全集校注》(二),第1022頁。
[229]劉禹錫詩:指劉禹錫的《湖州崔郎中曹長寄三癖詩,自言癖在詩與琴酒,其詞逸而高,吟詠不足,昔柳吳興亭皋隴首之句,王融書之白團扇,故為四韻以謝之》詩。見《劉禹錫集》下冊,第324頁。
[230]石瀨兮淺淺:《楚辭·九歌·湘君》:“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王逸注:“瀨,湍也。”
[231]《梁王兔園賦》:枚乘作。是今存漢代以“賦”命名的賦作中時代最早的一篇騁辭大賦。
[232]次山《朝陽巖銘》:次山,元結。唐代宗永泰二年(766),道州刺史元結途經永州,繫舟巖下,愛其形勝,以其巖口東向,取名“朝陽”,並為之作《朝陽巖銘》及《朝陽巖詩》。
[233]老杜詩:指杜甫的《萬丈潭》詩。見《杜詩詳注》第二冊,第702頁。
[234]《詩經·小雅·鼓鐘》:“鼓瑟鼓琴,笙磬同音。”
[235]《詩經·邶風·凱風》:“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236]謝靈運詩:指謝靈運《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詩。诗曰:“且申獨往意,乘月弄潺湲。”《昭明文選》卷二十六。
[237]李白《別內赴徵三首》之二:“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歸時儻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李太白全集》下冊,第1187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
[238]李白《重憶》:“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李太白全集》中冊,第1087頁。
[239]波惡強牽挽:韓愈《南溪始泛三首》之一:“波惡厭牽挽”。“強”,作“厭”。
[240]任淵:約生於北宋元祐五年(1090),卒於南宋隆興二年(1164)。名子淵,新津人。紹興十五年(1145)四川類試第一,官至潼川提刑。曾注釋黃庭堅、陳師道詩。
[241]程頌雲(1882—1968):程潛。程潛,字頌雲,湖南醴陵人。清末秀才。同盟會會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