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班

頃閱呂月滄[1]與毛生甫兩書,其於次第馬、班,略有異同。第一書云:

仲倫[2]先生之論文,大旨由唐、宋以上窺秦、漢,於漢人常先馬而後班。故字法曰質而不俚,句法曰雕琢復朴,行文無定法,要之以跌宕自在,尤以事外遠致為難。所忌者熟也,俗也,率易也,雖貴精深,然務精深而流於艱澀,亦弗尙也。

第二書云:

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此童而習聞者,然雅密固文,疏澹亦未必不文。師承在近,由之而光益爛焉,則務加其膏爾。舍是而直追漢人,不數唐、宋以下,彼獻吉[3]、于鱗[4]、仲默[5]、元美[6]之倫已先之,竟何如矣?執事頃所論,深有得於班氏書[7],以近小說家為偽學《史記》之弊,誠然誠然。若陳承祚[8]之志三國,則固以簡質勝,名物瑣碎,惟裴世期[9]所注時時有之,其近於小說及煩蕪為累之處,或正不免。

由前之說,宜先馬而後班,由後之說,當申班以救馬,專就文言,究應胡取?更煩言之:前者文以跌宕為宗,避熟、避俗、避率易而外,不論故輊之曰繁重,或故軒之曰雅密,皆非率先爭取之的彀。後者文須篤實光輝,不能縱而無範,徒取疏宕有奇氣,而任筆所之,將近小說家言,而與貪常嗜瑣一流無異。

之二說者,為桐城家三百年來起伏不定之問題,迄無人焉能為之宗主,而使趨於一範。吳仲倫固為桐城正宗,而以與陽湖淵源不淺,勢不得追隨望溪,摽孟堅而出之大門之外,亦姑於馬、班間先焉後焉而已。至毛生甫源遠而流益分,為文剗削生峭,不隨人俯仰,非桐城繩尺所能困阨,其敢於高舉孟堅職志,以不善學馬之小說形像,歸獄[10]於桐城之支流餘裔,似為晚清文壇不可多得之江南狂生。[11]

獨如右一問題,一入河東解人之手,將視齊王后之於玉連環[12],一鐡椎了之而有餘。蓋韓、柳者,文海之鰜鰈[13]也,眞知柳者宜莫如韓,退之早為子厚銘幽,將馬、柳笵為一墼[14],而一千年後,將妄由寒儉不學之方苞等,塑成班、柳廢材,擲諸桐城圈檻之外,豈不可笑?質而言之:子厚恰如宋晏殊之所揄揚,橫行闊步,千載一人,律之孟堅雅密而有餘,繩之子長駘宕而無不足,之二蟲,又何知?

月滄呂璜,廣西永福人,嘉慶進士,官浙海防同知。其與毛生甫又一書云:

璜蹇劣無似,以舉子業自畫者二十年,以簿書自絓[15]者又十餘年,今齒髪衰矣,所得於《六經》至疏淺,固末由[16]約其旨以成文,道德之精,乃尤不能闚尋於萬分一,無所能人,自計之審,灰泯而燼滅於世,已安之,無為用其恥矣。

此雖自遜之詞,而亦彌近於實。月滄傾心桐城,願承其緖,所接惟吳仲倫與姚春木[17],自認“春木間為誦數一、二,尤為希闊,〔語見《答仲倫書》。〕”是月滄暮年聞道,自傷遲暮,氣概遠不如毛生甫之宏濶,故於生甫甚為傾服云。

子厚之視班孟堅奚若

清末貴州黎庶昌蓴齋,治古學有聲,曾分類篹輯古文辭,以示別於他同時人所號為“類纂”者,並立為說曰:

唐以前《史》、《漢》並尊,自韓氏太史、子雲、相如之論[18]出,不及孟堅,而馬、班始有軒輊。其後柳子厚、李習之之倫,祖述其言,遂若斯文之傳,孟堅擯不得與,此與以耳食何異?獨蘇明允[19]稱之曰:遷、固雖以辭勝,然亦兼道與法而有之,時得仲尼遺意焉,而惜乎其少信從也。余謂子長網羅百代,孟堅紀述一朝,義法固自有當,未可執彼議此。且《班書》典雅宏贍,微特元、明人莫能為,即唐、宋諸賢,亦未有能幾之者。

蓴齋謂子厚繼承韓說,擯孟堅於斯文傳統之外,以吾觀之,殊大不然。通觀《柳集》,不僅無一語加遺於孟堅,而且在《柳宗直〈西漢文類〉序》中,於其能傳西漢之文,凡“右史紀言、《尙書》、《戰國策》成敗興壞之說大備,無不苞也”,得能者取而類之,“森然若開羣玉之府,指揮聯系,〔釗案:“聯系”廖本作“聯累”,恐誤。〕圭璋琮璜之狀,各有列位,不失其敘”,就中推崇之意[20],溢於言表。夫史遷者,亦通敘史蹟,極於漢武而止耳,倘若《班書》不存,則自武帝以訖哀、平、王莽之誅,將西漢泰半四方爛然之文章,後人且無從略得其髣髴。然則舍班而獨尊史公,冒言西漢,是不啻窺趾節而謂高等巨無霸,豈不大謬?

非惟此也,宋人婁機[21]編《班馬字類》,其友樓鑰[22]序其端曰:

蓋孟堅生於東都,源流叔皮[23],以成信史。子長親事武帝,紬金匱石室之藏[24],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孟堅實祖之,多用其文,不敢改定,婁君尤為知所本矣。

由是觀之,不解《班書》,而欲沈浸子長趣意,殆不可得。何況婁君成書,標名“班馬”,而不曰“馬班”,意故為顛倒以取重《班書》者然。是知首通《班書》,以仰窺西漢史事之全貌,深入史公用筆、用字之內藴,信為不可闕少之第一步驟。否則矜言崇尙史公,嚮往西京,亦猶不累土而望成九層之臺,天下寧有是事?

夫韓氏者,亦束《三傳》不觀,擯《儀禮》不讀,用字不求切解,行文不中律令,名利紛紜,下帷[25]時少之假斯文爾,子厚則不然。微論其入仕前,涵濡騷賦,寢饋功深,入仕後,一貶十四年,無書不讀,波瀾老成,其功力為退之所萬萬不及。即以《班書》而言,蓴齋謂此書典雅宏贍,夫典雅宏贍者,正子厚之所企,而退之之所避,試取兩家之《集》勤勤比勘,即無往而不然。又不廑《班書》已也,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26],旣退之所自異,文起八代之衰,又後人之所追崇,至子厚雅不慕乎是。如《王氏伯仲唱和集序》:“若璩、瑒在魏,機、雲入洛”;《送苑論登第後歸覲詩序》:“遐登王粲之樓,高視劉表之榻。”夫璩、瑒、機、雲,與夫王粲、劉表,子厚尙且不與輕視,此正與杜甫之品第王、楊、盧、駱,不惜假以江河萬古之號者無異,又何論乎班固?間嘗論之,退之之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者,此除去《三傳》與《儀禮》,又除去騷賦及《班書》,則退之所讀者極為少量,何博覽詳說之與有?所謂文起八代之衰云者,《班書》作為八代之首,其他璩、瑒、機、雲、王粲、劉表之作,更無從得入退之之目,於是以不見為示屏,以不習為不屑,即退之之才,下於璩、瑒輩萬里,而遽謂其高出雲表,亦自無礙。若夫子厚則不然,凡其功與量齊,而學非外鑠,為千載以下之人所洞見,其間並無絲毫可得假借,此與退之截然兩途,未可同日而談,蓴齋遽謂子厚追趨韓氏,剗削《班書》,夫亦可謂離題太遠也已。

或謂子厚《答韋中立書》,自《詩》、《書》、《禮》以下逮乎《太史》,臚列古著作殆遍,而獨不及班固,此子厚唾棄孟堅之證。曰:否,文非簿册,有時不便一一開列者,概從包孕,此為文之廣泛規律,學者不應朦如。《答韋書》所列古籍,過多則傷氣,於是提到《太史》,即包孕《班》,提到《穀梁》,即包孕《公羊》。從來學者皆知子厚殫精《公》、《穀》,資其沾丐,如說者言,子厚廑云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然則將認為子厚屏絶《公羊》矣乎?持此類捍格不通之論,何足以衡文?

吾嘗即黎蓴齋“韓氏太史、子雲、相如之論,及柳子厚、李習之之倫祖述其言,又《班書》典雅宏贍”等語,推衍數義如下:

一、韓氏太史、子雲、相如之論者何也?曰:《進學解》也。其辭曰:“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中無一字涉到孟堅,人因武斷退之意在斥班。然則其書滿家,首重《六經》,顧其文自始無一言及《禮》,此亦可謂退之排斥《三禮》乎?桐城之陋,一至於此。

二、柳子厚、李習之祖述班氏,人因不喜柳、李,遂追溯所祖而並惡之,此解似亦不易成立。蓋子厚尊班有據,習之則絶不明確,又人於柳、李,看法大不相同,如歐陽永叔將“韓柳”易言“韓李”,即於柳、李之間,劃一鴻溝,凡排柳者,固未必相沿而排李也。

三、桐城斥班毀柳,自方望溪後,早成定向,相沿百餘年而至咸、同之交,以桐城之惰力,《漢書》之聲價無形騰上,柳文則不廑依然故我,且緣尊韓而摧抑加甚。如黎蓴齋誦言《班書》典雅宏贍,唐、宋諸賢未有能幾,卻無一語推挹及柳,即為明證。

望溪毀班,隨處可見。《班書·蕭何列傳》,全襲《史公·蕭何世家》語,而獨增載一事如下:

立沛公為漢王,而三分關中地,王秦降將,以距漢王。漢王怒,欲謀攻項羽,周勃、灌嬰、樊噲皆勸之。何諫之曰:雖王漢中之惡,不猶愈於死乎?漢王曰:何為乃死也?何曰:今眾弗如,百戰百敗,不死何為?漢王曰:善。

於是望溪為之辭曰:

《班史》承用是篇,獨增漢王謀攻項羽,何諫爭勸入漢中一事,在固亦自謂識其大者,然其事有無未可知。信有之,亦謀臣策士所能及也,且語甚鄙淺,與《何傳》氣象、規模不類。柳子厚稱《太史公書》曰潔,非謂辭無蕪累也,蓋於體要而所載之事不雜,其氣體為最潔耳。以固之才識,猶未足與於此,故韓、柳列數文章家,皆不及班氏,噫!嚴矣哉。

夫望溪固班、柳雙擊者也,今得便借柳攻班,亦無妨姑施假途滅虢之計。此外有數義可指數:

一、何勸入漢中事,望溪謂事有無不可知,夫讀古書而如此輕於置疑,不似眞讀書人家數。

二、子厚之所謂潔,界義原未確定,今望溪以為屬於氣體,姑備一說。

三、子厚為文,宗仰孟堅,文家類如是言,顧望溪謂韓、柳均不齒班固於文章家數。夫自韓言之,不妨視《班書》為起衰首代之作,至子厚何時曾薄視班固者?望溪下筆,如此謬妄。

元次山與子厚

王鏊《長語紀聞》云:

吾讀《柳子厚集》,尤愛山水諸記,而在永州為多,子厚之文,至永益工,其得山水之助耶?及讀《元次山集》,記道州諸山水,亦曲盡其妙。子厚豐縟[27]精絶,次山簡淡高古,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後也。唐文至韓、柳始變,然次山在韓、柳前,文已高古,絶無六朝一點習氣,其人品不可及歟!

元次山天寶進士,晚拜道州刺史,免徭役,收流亡,進授容管經略使,身諭蠻豪,綏定諸州,民樂其教。文章戛戛自異,一洗排偶、綺靡之習。其人政治途徑,及愛民如子,無間華夷,頗與子厚相近。夫言為心聲,兩人品旣相埒,文字自亦相去不遠。柳仲塗[28]編次唐文,推重元、韓、柳、陸四家,而以次山居首,其獨具隻眼處,應是合政治、文章為一事,惟於陸敬輿亦然。杜工部酬次山《舂陵行序》[29]云:“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待矣。”人為詩伯推重如此,文詞之純樸淵懿[30]可想。吾讀《次山集》中諸記:如《菊圃》,如《廣宴亭》,如《珠亭》,如《右溪》,如《刺史廳》,如《茅閣》等,倶寥寥短篇,意盡言止,雖峻峭不及子厚,而朴拙過之。夫天下文之以質勝,由唐以來,堪與次山比肩並論者,殆無幾人,濟之之評,吾無間然。

子厚與元微之

子厚有詩,題為《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李、元二侍御為誰?言人人殊,至陳少章之簽出,而乃論定。陳簽云:

舊注但云:是時監察御史元稹,貶江陵士曹參軍,而不悉李侍御為何人。兼引或說:元、李二侍御,是李深源、元克己,尤為疏誤。深源、克己,皆零陵遷客,與江陵無涉,又深源嘗歷太府卿,非侍御也,此所寄者,乃李景儉耳。景儉由御史謫江陵掾,與元稹同幕,稹有《哭呂衡州》詩,亦見《集》中,蓋亦呂之宿好,而景儉則尤其死友,故子厚兼寄元、李二人。

少章簽出李侍御為景儉,關係最為重大。一、微之年輩,後於子厚,微之登科之年,即子厚左官之歲,幾於不可能有何接觸,有死友如化光,生友如致用,從而牽涉,柳、元之間,遂生連誼。二、子厚因化光之死,而寄元詩江陵,事在元和六年,迨元和十年,子厚還京,微之於中途留詩與之,可見二者氣誼非淺。三、江陵有致用,中途留詩,亦與致用偕,處處致用為之中介,柳、元交誼,自異尋常。四、子厚《哭化光》一七言律,微之《哭化光》五律六章,單以詩論,似微之情又過之。五、《順宗實錄》載:叔文所最賢重者李景儉,而最所謂奇才者呂溫,叔文用事時,景儉持母喪在東都,而呂溫使吐蕃半歲,至叔文敗方歸。又載:叔文定為死交之十數人中,有景儉名,而當時主往來傳授,及謀議唱和,探聽外事者,景儉不在其內。據此,李、呂行迹,與其他黨人稍稍異致,因而兩人與微之獨有交誼,亦不同於他黨人。六、《退之集》中,有《答元侍御書》,即微之也。《書》言甄濟父子事,元和九年,退之在史館作,正子厚與退之往復論史官頃。

柳子厚與程伯子[31]

吾嘗論子厚度量之大,與心氣之平,莫如《與蕭思謙》一書。此書吾讀之熟,又引述不止一、二次,今猶願重錄後幅一段,與吾黨之士更百回誦之:

獨喜思謙之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僕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身被之,目覩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雖朽枿腐敗,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痼,移數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後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甿,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採取,獻之法宮[32],增聖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

就中“道之行,物得其利”,“何必攘臂用力而矜自我出?”“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之數語者,眞與天地同其大,與日月同其明,與陶淵明同其澹定,與諸葛武侯同其寧靜。凡我行道以利物也可,人行道以利我也可,二者俱無異致,俱不害為太平之人。古來有以心太平名其室者,吾知蘇州張仲仁〔一麐〕[33]亦如是名之,苟名之而眞意之,應得宇宙間無上樂趣。

吾不喜宋五子[34]書,偶從《王白田雜著》,見其與方靈皋一札稱:“程伯子有言:天下事非甲為則乙為,有人能致太平,我願為太平之民。”噫!此由字面看來,何其與子厚《致蕭思謙書》之吻合一致也!夫宋五子眞有此氣度與否,吾不敢知,果其有之,天下將何須憂不太平者?果其有之,王雱[35]何至求斬程顥之頭?依史實證之,所謂甲、乙,當指王安石及司馬光兩派。倘其時消滅黨派爭執,將正人君子之力量,集中在一方,屏除奸慝,協力同心,從事整頓宋室江山,太平並不難致。伯子當時,應是慨乎其言之,姑不具論。吾揣白田引此,縣想有宋之政象意義小,針對靈皋之弊習意義大。蓋靈皋谿刻成性,無往而不惎嫉,凡己不能為,決不許人為之。即以詩言:彼初入京師,首以詩稿贄謁汪苕文[36],苕文斥之,再謁王貽上[37],貽上婉言以謝,最後謁劉公㦷[38],公㦷謂性不近詩,不如專力為文。於是靈皋大恨,凡同時以詩名者,一律視為讎敵,嬉笑怒駡,無所不至,此略通清初故實者莫不知之。如查初白,當時詩名之重,有踰球圖[39],而靈皋為其銘幽,即首敘初白不滿於錢田間[40],竟將己之怨毒,轉嫁於人。白田貽書其人,志存規勸,似無待言。

吾畢生朋遊中,能領略子厚遺訓,自視欿[41]然者,殆莫如黃克強。辛亥之役,克強絲毫無居功意,“事苟有濟,成之者何必在我?”此克強頻頻於宴坐或廣眾中言之,吾於民元克強辭留守時,在《民立報》為克強贈言[42],及最近為回憶辛亥寫稿[43],述吾與克強訂交始末,均未忘述及此一刻骨語,今為柳文指陳義理,又牽聯及之。

思謙貞元七年第進士,比子厚先兩年,年亦當略長,書作於元和四年,思謙拜右拾遺,旋遷右補闕,未見所謂當官行道。穆宗初,拜中書侍郎、平章事,行道始有可言,而舉為子厚所不及見。夫思謙,牛黨也,與思黯都有意致天下於太平,文宗曾以天下何由太平,嚴詰思黯,思黯慷慨奏曰:“臣等待罪輔弼,無能康濟,然臣思太平亦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上無淫虐,下無怨讟,私室無強家,公議無壅滯,雖未及至理,亦謂小康。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及。”吐言平實,亦自無失相度,惟思謙亦然。史稱穆宗乘章武恢復之餘,兩河廓定,四鄙無虞,而思謙與段文昌,屢獻太平之策,以為兵以靖亂,時已治矣,不宜黷武,於是國家有消兵之失,而河朔復亂。凡此皆牛、蕭志大識淺,卻非胸懷奸惡所致,元微之《連昌宮詞》末云:“努力廟謨休用兵”,正牛黨得志時想望太平之反映。尋子厚沒後二、三十年間,牛、李之爭正烈,思謙曾與張仲方共駁李吉甫謚議,招致左遷,此猶憲宗末期事,為子厚所及聞,倘子厚幸而起復登朝,壽與牛、蕭相埒,位於二恨對峙之中,依違質劑,正不知身被目覩之景象何似,書此憮然。

思黯之《頌忠賦》,為子厚錄存於《非〈國語〉》中,吾雖不信有此事,然思黯年少才俊,曾為子厚稱賞,則實際可能性甚大。又子厚與趙郡李氏之交舊,由子厚向吉甫獻文奏記看來,氣誼不為不深。牛、李之間,夾一子厚從中旋轉,應多少有所裨補,凡此皆懷舊思古中之無聊想像,總核唐、宋朋黨之膠結難解,焉禁擲筆三歎?

歐陽永叔輕柳

宋初文章形式,始專重韓退之,穆伯長起,韓、柳並重,歐陽永叔大有抑柳之意,唐文不標“韓柳”而易稱“韓李”。茲舉其次第如左:

尹師魯[44]《河南集》序(范仲淹)

予觀《堯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醨[45]迭變,世無窮乎!惟抑末揚本,去鄭復雅,左右聖人之道者難之。近則唐貞元、元和之間,韓退之主盟於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寢及五代,其體薄弱,皇朝柳仲塗起而麾之,髦俊率從焉。仲塗門人能師經探道,有文於天下者多矣,洎楊大年[46]以應用之才,獨步當世,學者刻辭鏤意,依希髣髴,未暇及古也。其間甚者專事藻飾,破碎大雅,反謂古道不適於用,廢而弗學者久之。洛陽尹師魯,少有高識,不逐時輩,從穆伯長遊,力為古文。而師魯深於《春秋》,故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章奏疏議,大見風采,士林方聳慕焉。遽得歐陽永叔從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變,而其深有功於道歟!師魯天聖二年登進士第,後中拔萃科,從事於西都[47]。時洛陽守王文正沂公[48],曁王文康公[49],並加禮遇,遂引薦於朝,寘之文館。尋以論事切直,貶監郢州市征,後起為陝西經略判官,屢更邊任。遷起居舍人,直龍圖閣,知潞州,以前守平涼日,貸公食錢於將佐,議者不以情,復貶漢東節度副使,歲餘,監均州市征。予方守南陽郡,一旦,師魯舁疾而來,相見累日,無一言及後事,家人問之,不答。予即告之曰:“師魯之行,將與韓公稚圭、歐陽永叔述之,以貽後代,君家雖貧,共當捐俸以資之,君其端心靖神,無或後憂。”師魯舉手曰:“公言盡矣,我不復云。”翌日,往視之,不獲見,傳言曰:“已別矣”,遂隱机而卒。故人諸生聚而泣之,且歎其精明如是,剛決如是,死生不能亂其心,可不謂正乎?死而不失其正,君子何少哉!師魯之才、之行與其履歷,則有永叔為之墓銘,稚圭為之墓表,此不備載。噫!師魯有心於時,而多難不壽,所為文章,亦未嘗編次,惟先傳於人者索而類之,成十卷,亦足見其志也,故序之。

稚圭者,韓琦字也,吾所以錄此序全文者,乃見希文《致魏公札》,〔范對韓甚尊重,《序》中於韓稱公,而於歐陽直曰永叔。〕有如下數語:“諭及師魯序,且得無大過,惟中有‘風雅’字,唐賢多用。梁肅作《〈李翰[50]集〉序》云: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張燕公[51]以宏茂廣波瀾,又李貽孫[52]序《歐陽詹集》:公宜其掌代文柄,以變風雅為古道,亦更明白。”惟徧查全序,並不含“風雅”二字,想為稚圭所指摘而抹去矣,古人行文之肅愼而服善如此。獨希文所用“風雅”字,究不知以誰為的。由梁肅之語氣推之,風雅似屬尊崇古道一輩人,由李貽孫之語氣推之,又似指藻飾破碎之楊大年等,而希文終之曰“亦更明白”,意在後者而不在前者,灼灼以明。此或者楊大年正以西崑體獨步當世,韓、范都不欲顯加揮斥,以示立異,亦未可料。由是可見宋初文風渾殽,驟難董理,而尹師魯於舉世不為之日,大見風采,希文因加意貴重之歟!

希文於柳固有默契,而行文仍自推韓主盟,獨穆伯長好事訪善本,始公然韓、柳並重,其言曰:“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氣,……至韓、柳氏起,然後能大吐古人之文。”文見《柳文後序》,坊本具有,因不備錄。

歐陽永叔顯有輕柳之意,其跡見於《〈蘇子美文集〉序》,此序於唐、宋文章源流,敍述楚楚,亦頗有可觀: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於太子太傅杜公[53]之家,而集錄之以為十五卷。子美,杜氏壻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沒糞土,不能銷蝕,其見遺於一時,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沒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抑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毀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伸於後世宜何如也?公其可無恨。”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李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復於古。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54]而古文始盛於今。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於治世,世其可不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55],至廢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歎息流涕,而為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才者惜也。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於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裂,號為時文以相誇尙,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56],及穆參軍伯長,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57],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於古焉,獨子美為於舉世不為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後為湖州長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溫溫,久而愈可愛慕,其才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賴天子聰明仁聖,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不欲以子美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並列於榮寵,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采進顯於朝廷,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

右文闡發子美文章之功,表微明遠,吾無間然,獨於子美飲食之過,再三興歎,乃於前朝子厚,圖挽朝廷頹勢,利安元元,忠國徇友,一往不顧之苦心孤詣,不能如希文有觸而悲,流連不捨,誠可謂儗人不於其倫,又見眉睫而不見輿薪之類也已。尤可怪者,彼震於退之闢佛空論,認韓、柳有夷、夏之分,因欲排斥子厚於唐文行列,反對二百年來韓、柳同稱之旣定公論,謬將“韓柳”易言“韓李”,冀以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抑何外也!所謂李者,非李觀元賓,即李翺習之,二李旣不及韓,復豈能望柳?永叔以褊心驅使成見,發此不足以欺愚童子之謬論,惜哉惜哉!二李吾別有紀述,不具於此。

宋人之衡論唐文者,大抵崇韓薄柳,而惟歐陽永叔之馬首是瞻。永叔之說曰:

子厚與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時,而後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然退之於文章,每極稱子厚者,豈以其名並顯於世,不欲有貶毀以避爭口之嫌,而其為道不同,雖不言,顧後世當自知歟?不然,退之以力排釋氏為己任,於子厚不得無言也。

永叔此說,乃是為退之《論佛骨表》所牢籠,一步移動不得。《表》首言:佛者夷狄之一法耳,通體立意,名為闢佛,實等攘夷。至佛為何法,法含何理,都一律不問,惟以來自夷狄,即當迎頭痛斥。永叔持態顢頇如此,幾無從重與細論,移而品第一切文字,亦復作如是觀。蓋兩家為道不同,其分野即在夷、夏,文詞之內容如何,當然付之不論不議。夫如是,一面將全部《柳集》,編入夷字號內,不加檢閱,他一面,《韓集》得夏字號領先,下駟即足當人上駟,亦無須自定媸妍。卒之永叔並不知柳,亦不知韓,一味目論,何足服人?

黃震附和歐說,有如下數語:

愚於韓文無擇,於柳不能無擇焉,而非徒曰並稱。然此猶以文論也,若論人品,則歐陽子謂如夷、夏之不同矣。歐陽子論文,亦不屑稱“韓柳”而稱“韓李”,李指李翺云。

依震說,似永叔所謂夷、夏,乃指人品而言,由是“比暱小人”,或“大節有虧”等語,不難隨意流露於宋人口中。約略言之,有宋一代,除有無心稱述柳詩者外,於柳文可謂全無了解。

黃山谷推尊柳詩甚至。說云:

余友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右準繩,左規矩爾。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模時,所總纜籠絡,但知玩其火龍黼黻[58]成章後耶?余故手書柳子厚詩數篇遺之,欲知柳子厚如此學陶淵明,乃為能近之爾,如白樂天自云效淵明,數十篇終不近也。

山谷之論,猶不如東坡之灑脫。彼赴海南,除陶淵明、柳子厚二集外,一物不攜,此可謂於二集有特嗜。其論曰:“李、杜之後,詩人繼出,雖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子厚,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末二語至可循誦。

劉安曩言:“謂狐為狸,則不知狐,並不知狸”[59],惟世論之於韓、柳亦然。蓋兩公同信佛理,顧世人輒以信佛之罪,歸獄於柳,而恍若於韓無與,庸詎知柳之悅佛,非逕焉惟佛是依也,特不過認佛理有契於儒,如《送僧浩初序》:浮屠往往與《易》、《論語》合,因紆焉悅服其說已耳。韓則不爾,夫韓之於佛也,自始直截厭儒而易其趨,此觀《廣宣上人頻見過》詩:“久慚朝士無裨補,空愧高僧數往來,學道窮年何所事?吟詩竟日莫能迴”,治儒自懺,侃侃而談,可以概見。於是此新興息壤,非從入中國六百年之佛法而末由得也,〔《送靈師》云: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退之直不恤“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已矣,〔此《原道》語。〕為問歐陽永叔“韓、柳之不同猶夷、夏”云者,將夷柳乎?抑夷韓乎?夫世論之不衷於理,而永叔自陷於《淮南》之“兩不知”,有如此者。

永叔於為文薄子厚,至寧以李習之代子厚,在唐文顯標“韓李”,而不如世俗之稱“韓柳”。此其故何也?吾嘗反復思之,姑記其概略如下:

永叔草《〈蘇子美文集〉序》:自“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獨子美為於舉世不為之時”一大段,予讀之有深喟焉。此其自恨習古文過遲,而先時耗費精力於言語聲偶擿裂,不得如子美特立獨行,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意甚顯白。至子厚者,在永叔意中,其受病亦髣髴近是。王元美《書柳文後》:“吾嘗謂柳之歲,多棄其日於六季之學”,此六季之學云者,即永叔所謂言語聲偶擿裂也,元美之所以窺柳,其衡量殆全與永叔同。夫永叔旣自慊爾爾,則移其尺度以冒乎子厚,於是李習之文品雖不高,而至少與韓一脈,得貌襲“下筆便超六季而上。”〔此亦元美尊韓語。〕此仍超乎己,亦即超乎子厚之上,似無待論。吾以謂永叔之所以貶柳,意本乎是,不應有其他惡意存於其間。

惲子居似能窺見此窾,其論文即將柳、歐歸入一類,謂“柳子厚、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辭賦家入”,以惲規歐,恰同一的。

雖然,永叔此說,究是一偏之見,未足語於藝文之達道也。蓋六季之學,有其本學基礎,只須通過此學,而不受其拘繫,將見行文詞條豐蔚,游刃自如。比之高談六藝,枯燥直率,一下筆即捉襟而肘見,往往言止而意不盡者,其工拙銳鈍,差距直不可以道里計。倘永叔至今仍在,促令思索己之行文,何以與穆伯長、柳仲塗輩,較高一籌,彼且啞然失笑,頓悟當年立說之未能恰到好處。近日文家立論,以謂陽湖較之桐城,殊有一日之長,其竅要亦即在此。

李朴[60]《送徐行中序》云:“唐人文章,下韓退之為柳子厚,下柳為劉夢得,下劉為杜牧,下杜為李翺、皇甫湜。”是習之之文,直下退之四等耳,朴說雖未見十分精當,而他人核論,亦大抵相去不遠。今永叔則將下四等之習之,提與子厚易地而處,此直一己肊見,何足服人?

惲子居曰:“柳子厚、歐陽永叔,同自儒家、雜家、辭賦家入。”將柳、歐並為一談,此乃文壇較為突出之見地,諦而視之,所見亦殊尋常,不難理解。蓋文人以儒家而不排雜家,幾於舉目皆然,並不足以表見柳、歐之殊眾,以唐宋八家而論,此兩家之略形獨特,翻在工於辭賦一事而已。

陳後山嘗病歐陽不能賦,視與曾子固短於韻語同科,〔語見《後山詩話》。〕實則子固並非不能詩,永叔亦當然不在不能賦之列。王勉夫反脣相稽,謂“《鳴蟬賦》豈不佳?”〔語見《野客叢書》。〕即此可概其餘。至於子厚夙由騷賦起家,從來不聞有何異議。

四六雖與辭賦不全一致,而柳、歐所同者,竊恐四六最為中堅,何況有人將四六與古文,看作同一關鍵?則兩公當古文鼎盛之年,而以相需之殷,偶遣四六應教,亦自水流花放,行所無事。如荊溪吳氏《林下偶談》[61]云:

本朝四六,以歐公為第一,蘇、王次之。然歐公本工時文,早年所為四六見《別集》,皆排比而綺靡,自為古文後,方一概洗去,遂與初作迥然不同。他日見二蘇四六,亦謂其不減古文,蓋四六與古文同一關鍵也。然二蘇四六,尚議論,有氣燄,而荊公則以辭趣典雅為主,能兼之者歐公耳。水心於歐公四六,暗誦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顧其簡淡樸素,無一毫嫵媚之態,行於自然,無用事用句之癖,尤世俗所難識也。水心與篔窗論四六,篔窗云:歐做得五、六分,蘇四、五分,王三分,水心笑曰:歐更與饒一、兩分可也。〔按水心,葉適,篔窗,陳耆卿[62]。〕

永叔四六之深功如此,子厚四六之保全於《集》中者,更顯為萬目所共覩。此如李東陽所云:“子厚四六,調高格古,傑然於唐、宋之表”,又無待論。

顧以永叔自身言之,彼固以輕柳知名於時,自唐以來,韓柳著稱,而永叔不印可,遽自以李抵柳,易號韓李。彼之與柳,水火不相容,或夷夏不相兼也若是。然政治乖離,藝文牽綴,人生萬變,足蹈多門,越七百年而有惲子居其人,竟為四六之故,而將此憖憖[63]不相入之兩色人材,合於一爐而冶之,兩公有知,當不禁有人生何處不相逢之感。

陳善《捫蝨新話》:“以文體為詩,自韓退之始,以文體為四六,自歐陽公始”,所謂以文體為四六者,謂其於四六熟極而流也,此於子厚何如?尋子厚出入百家,包羅萬象,任筆所之,無所容心,此境決非歐陽永叔所能到。或謂韓退之以文為詩,此不知文,並不知詩,推之永叔之於四六亦然,遽以子厚相提並論,何啻方木岑樓之比!

大蘇詆柳

蘇子瞻《雜著》中,有《柳子厚誕妄》一條云:

柳宗元敢為誕妄,居之不疑。呂溫為道州、衡州,及死,二州之人哭之逾月,客舟之道於永者,必呱呱然,雖子產不至此,溫何以得之?其稱溫之弟恭,亦賢豪絶人者,又云:恭之妻,裴延齡之女也,孰有士君子肯為裴延齡壻者乎?宗元與伾、叔文為交,蓋亦不羞於延齡姻也。恭為延齡壻,不見於史,宜表而出之,事見《宗元文集·恭墓誌》云。

吾觀子瞻此文,不能不歎息其居心之褊而多惎為可恥也。蓋以人之善感,凡平昔於己有德者,聞其死也,尤為感泣不勝,此乃人情之至常,何至一經子厚點染,輒以誕妄見目耶?近代有帥蜀者[64],歿於成都任所,市人巷哭,家家以白布懸於門楣,將軍崇實至著為禁令,此事見之於史,又徧載於各類說部,如由子瞻觀之,此亦雖子產不至此,當毒詈為同一誕妄耶?如曰哭誠有之,未必逾月,哀聲或聞於下上之舟船,不得言必呱呱然,然此可以誇張謚之,究不得曰誕妄。夫誇張者,在吾國為行文慣習,自古已然,讀王充《論衡》之《藝增》篇,可得知之,子瞻將謂《尙書》所記“血流漂杵”[65]為誕妄耶?至謂子厚誌呂恭壻裴延齡為誕妄,尤為無理取鬧,子瞻當知唐世婚姻,多因依於門第,掌握於父母,父為奸相,女不害為賢女,壻被選時,或在婦翁作相之前,凡此何足病恭?更何足病恭之友?子瞻將謂士君子娶妻,應於七出[66]之外,別以婦翁忠奸懸作例乎?不謂子瞻行文,自陷於誕妄而不知儆,翻以罵人竟至於此。嘗論倫常之中,妻黨與友黨孰重?曰:妻黨之誼,可能起於指婚,緣於夙姻,而友黨則成年後自擇為之,故持二誼以衡量人,與其重妻,毋寧重友。夫韓退之,固當時求締交裴延齡不得,而廑獲友其子者也,彼《集》中有《祭裴二十一兄太常文》稱:“驅馳朋執,僶俛[67]宗親,早接遊從,實欽道義。”此退之與二十一兄從道義上論交,與呂恭依父母之命而成室者,其間紆逕輕重之別,殆不可以道里計。又況退之連署同祭者共五人,其一為勤與退之講道之孟簡,而簡適赫然延齡之壻也。由是左攜朋執,右挈宗親,致薄奠以訣終天,〔按此亦祭文中語。〕顯示何等親切!子瞻旣以延齡為不可嚮邇之臭穢物,何以不責匹夫為百世師之韓愈,顧申申[68]以詈世不甚知名之呂恭耶?

明何孟春《餘冬敘錄》同論一事,所見較子瞻有進。說如下:

柳宗元為《呂溫誄》云:唐元和六年八月日,衡州刺史東平呂君卒,君由道州以陟為衡州,君之卒,二州之哭者逾月。湖南人重社飲酒,是月上戊,不酒去樂,會哭於神所而歸。余居永州,在二州中,聞其哀聲交於北南,舟船之下上,必呱呱然,蓋嘗聞於古而觀於今也。蘇子瞻謂宗元敢為妄誕,居之不疑,如呂溫之卒,云二州人哭逾月,客舟之道於永者,必呱呱然,雖子產不至此,溫何以得之?蓋以溫特八司馬之一耳,柳又其黨,其言不足取信於世也。予觀溫知衡州時,送毛令絶句曰:“布帛精粗任土宜,疲人識信每先期,今朝別後無他囑,雖是蒲鞭也莫施。”其愛民之心,發於言語乃如此。溫之為政,視他人蓋必有可觀,而足感乎人者,後之人徒以其平生而不信之,其所言又出黨人之口,人益不信,人之修身養誠,意平生不可不謹,蓋為是。宗元之誄乃曰:君之志與能,不施於生人,知之者又不過十人,世徒讀君之文章,歌君之理行,不知二者之於君,其末也。君之文章,宜端於百世,其存也者,非君之極言也,獨其詞耳。君之理行,宜及於天下,今之聞者,非君之盡力也,獨其迹耳。萬不試而一出焉,猶為當世重,若幸得出其什二、三,巍然為偉人,與世無窮,其可涯也?其祭文又云:君理行第一,尙非所長,文章過人,略而不有,夙志所蓄,巍然可知,所慟者志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云云,柳之言且不見信於當世之人矣,況後人乎?

孟春若曰:呂溫遺愛,未必不足以感人,特宣之於黨人之口,人乃不信,當世之人如此,後世之人愈益有然,嘻!此得半近似之言,辨之不可不明者也。夫人之所惡於黨人者,殆以謂凡黨人之為,將無往而不有害於民生已耳,究其實,永貞政變之際,伾、文及八司馬標舉革宮市、召陽城等七、八事,揭載無遺於《順宗實錄》者,其為有害於民生焉,抑否耶?不宣之黨人之口,而卻宣之於非黨人之口,其仍不見信於人又何故耶?要之此時政情錯綜,賢、不肖渾殽,輿頌翻覆,目無的標。呂溫並未闌入政地,亦非八司馬之一,其觀政湘南,明明“以陟”而不緣以黜,[69]顯與劉、柳輩之一貶再貶異趣。而《實錄》者,韓愈之手定爰書也,其大書特書為“人心大悅”之善政,一貶眼間,成為遇赦不貸之怨毒。數百年後,猶使遠離黨錮、流連文史之何孟春,見之不瑩,因自厠於後人無信心之列,矛盾森森,分析未周,此誠今日申柳所當有事之第一要務已。

王梅溪[70]之抑柳

宋王十朋,號梅溪,資性穎悟,文清勁能動人,獨平生眩於韓而深惡柳,亦不審受病所自。其和韓詩,幾於全部盲目為之,比於蘇子瞻之和陶,跡同學舌,醜類效顰,殊可怪笑。

和《永貞行》〔有序〕

余自少喜讀柳文,而不忍觀其傳,惜其名齊韓愈,而黨陷叔文也。退之與柳善,及作《順宗實錄》,未嘗假借,公議之不可屈也如此。戊辰[71]仲冬二十有二夜,讀韓詩《永貞行》,至“予嘗同僚情可勝”之句,則知退之雖惡伾、文,亦未能忘情於劉、柳輩也。予旣追和其韻,遂於八司馬中獨詳及柳,蓋惜其人而深責之耳。

君不見天為元和開號令,先遣憸人[72]竊朝柄。奉天難平閑虎貔,弈客待詔來京師,口中班班[73]談治道,貞觀開元何足為?黨與紛紛自標置,遠借伊周供佞媚。[74]望塵附火皆美官,怨脩睚眦曾不難,梯媒爵位由貨賂,斥逐朝士因杯盤,珣瑜臥第郢佑默[75],誰為唐室回狂瀾?朝攘利權未為怪,莫奪兵柄尤可歎,仙李蟠根未當刈,十葉神器那容干?禁中大義知誰主?東宮受禪同三祖,越兒涕泣吳兒悲,從此豺狼不生羽。剛明天子位初登,翦除元惡流凶朋,八州司馬才可稱,節已掃地誰復矜?子厚年少躁飛騰,身陷醜黨罹熏蒸,著文擬騷愁思凝,欲自辨白終莫曾,王孫尸蟲託罵憎,色豈不媿明窗燈?所記先友時良肱,忍使柳氏家聲崩?吁嗟匪人何足憑?士勿妄進當戰兢,退之鯁直憤不勝,詩篇史筆兩可徵,永貞覆轍宜痛懲。

兩詩相校,梅溪措詞猶較雅馴,不如退之劍拔弩張,出言無擇。如仙李蟠根[76]云云,殊藴藉不甚著迹,獨首言“君不見天為元和開號令,先遣憸人竊朝柄”,雖如江湖游俠傳中語,鄙野可哂,然其時呼保義宋江三十六人,橫行河朔,龔聖與一一贊之[77],梅溪或亦不能無動於衷。所謂越兒涕泣吳兒悲,伾、文皆越人也,八司馬中並無吳人,獨子厚父鎭曾徙吳,有為子厚爭吳籍者,如清之全謝山其一也,或宋時梅溪亦同此解,吳人即蓄意在柳。

間嘗論之:梅溪以廷試第一人登朝,對策一味浮誇,不衷於實,如云“天資忠義,材兼文武,堪為大帥而圖恢復”,以此盛推張俊,卒之宋事之壞,即壞於俊。推之於古,明明知“唐之禍,起於北軍、藩鎭之相為表裏”,而二王執政,其標的即首抑權閹,次排惡鎭,此宜其相與傾服之不暇也,顧梅溪在詩篇,辱駡為憸人,為豺狼,為醜黨,乃至元惡、凶朋,行文之自語相違,乃至於此。由是以知:梅溪終是學無深識,行不顧言,小知有餘,大受不足之儇薄[78]書生,去漢廷賈誼輩何啻千里也!其區區不足於柳文,焉取深論?

梅溪曾不解文之興起,時為之乎?抑有賴乎人為之也。於是引劉夢得之序柳文,謂文章與時高下,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涉秦、漢復起,漢之文至列國而病,唐興復起,信如斯也,則文之高下,實係乎時。及“先翰林”蘇子瞻記韓氏之廟,稱自漢以來,道喪文敝,歷貞觀、開元之盛,佐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韓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歸於正,如蘇氏言,則文之興衰,又在乎人。將劉子之言是信耶?吐辭為經,宜莫若孟、荀,夫二子,實戰國人也,戰國之分裂,能病天下之文,曷為不能病二子?抑蘇子之言是信耶?戰國二儒,賢宜過乎韓愈,愈能起八代之衰,而二儒乃不能起戰國之病何也?〔以上皆梅溪論旨。〕嘻!梅溪此論,其弊也第一在不知戰國,乃天下文盛空前絶後時期,初無所謂病,第二在不知八代有八代之文,亦無所謂衰,衰旣不存,起於何有?起衰云云,直蘇氏之讏言,設言讏而幾微可信,號稱起衰之人,未必屬韓。凡此皆足證明梅溪持論之無識,〔論見《梅溪集》卷十四《策問》。〕無識之範圍爾大,譬之放飯流歠[79],其無端而抑柳也,直齒決之不足問也已。

嚴有翼[80]序《柳集》

宋嚴有翼者,建安人,曾充荊、泉二郡教官。相傳有《藝苑雌黃》一書,為有翼所撰,或曰:此非有翼原本,蓋後人偽託者也。雖事難深考,而有翼於當時享有文名,能傾動人,殆無可疑。今觀於紹興三十二年校刊柳文,自作一序,是極有見地之作。迻錄如下:

唐之文章,無慮三變。武德以來,沿江左餘風,則以絺章繪句為尚;開元好經術,則以崇雅黜浮為工;至於法度森嚴,牴轢晉、魏,上軋周、漢,渾然為一王法者,獨推大曆、貞元間。是時雖曰美才輩出,其能以《六經》之文為諸儒倡者,不過韓退之而止耳,柳子厚而止耳。退之之文,史謂其與孟軻、揚雄相表裏,故後之學者,不復敢置議論;子厚不幸其進於朝,適當王叔文用事之時。叔文工言治道,[81]順宗在東宮,頗信重之,迨其踐祚,方欲有所施為,然與俱文珍、韋皋等相忤,內外讒譖,交口詆誣,一時在朝,例遭竄逐,而八司馬之號紛然出矣。作史者不復審訂其是非,第以一時成敗論人,故黨人之名,不可湔洗。嗚呼!子厚亦可謂重不幸矣,尙賴本朝文正范公之推明之也。[82]嗚呼!如范公之論人,可謂明且恕矣,死者有知,子厚豈不伸眉於地下?余嘗嗜子厚之文,苦其難讀,既稽之史傳以校其譌謬,又考之字書以證其音釋,編成一帙,名曰《柳文切正》,雖懸金於市[83],曾無《呂氏》之精,然置筆於藩,姑效左思之篤[84],後之君子,無或誚焉。

右嚴氏此文,有三義可取:一、本身所見極正,即追溯永貞之變,謂作史者不審是非,謬以成敗論人,以致黨人之名,不可湔洗。二、全錄范希文之論,范論雖載本集,而勤勤轉錄,足徵表裏唱和之功,使柳文價値增重,就中“如叔文狂甚,義必不交”兩語,尤令劉、柳諸公地下心服。三、作者己於柳文有特嗜,雖所謂《切正》本未見流通,而在紹興時代,定著推廣柳文之效。此外所當說明,作者平視韓、柳,不加軒輊,此在兩宋一致崇韓,使承學之士無敢置議之時,得嚴氏推柳使與平列,已算邁進一大步驟,遑敢奢望?

政和四年,與紹興三十二年,相去四十九載,是年胥山沈晦,刻有《柳文》四明本。據稱所見本子凡四:一、大字四十五卷,所傳最遠,初出穆脩家,云是劉夢得本。二、小字三十三卷,元符間京師開行,顛倒章什,補易句讀,訛正相半。三、曹丞相[85]家本,篇數不多於二本,而有《邢郎中》、《楊常侍》二行狀,《冬日可愛》、《平權衡》二賦,共四首而亡其文。四、晏元獻家本,次序多與諸家不同,無《非〈國語〉》。右四本中,晏本最為精密。柳文出自穆家,又是劉連州舊物,今以四十五卷本為正,而以諸本所餘作《外集》,參考互證,用私意補其闕云云。今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中之《柳先生集》,大概即遵沈晦所採,更增廣而成之,至嚴有翼所刊《切正》,轉不知所往。又嚴刊後於沈刊者約五十年,嚴氏未必於沈刊無所見,此中轇轕,暫難勘定。[86]

袁子才〔枚〕《隨園隨筆》卷二十三,曾節錄嚴序三分之一,標題為:《范公論唐八司馬之事與唐史不符》,此足見子才論唐史有識處,以文已轉載,不更贅。

子才曾記有翼痛詆蘇東坡,摘其誤處,如以葱為韭,以長桑君為倉公[87],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然千載以來,人知有東坡,不知有嚴有翼云云。嘗論古來文人,暮年讀書精進,殆莫過於子厚,遷謫有益,於斯可徵。至東坡雖同一流徙,然其素性豪放,日以隨緣遊衍,飲酒賦詩為事,讀書則慕陶淵明之風,不求甚解,可推而知。如有翼之所譏彈,倘當時面語此老,定將意有所不屑,而大笑以應之,子才解人,不可能於此了無開悟。

范公謂呂溫坐王叔文黨貶廢,此不確。查《新唐書》稱:元和元年,溫從吐蕃還朝,柳宗元等皆坐叔文貶,溫獨免,進戶部員外郎。後貶道州,以忤李吉甫,不涉叔文黨事。

廖本《河東集》敍說

《柳集》世綵堂本,卷端有《〈河東集〉敍說》六則,皆宋人評騭柳文之作,大抵廖瑩中開雕時所手輯。其第三則如次:

浮休先生云:扶導聖教,剗除異端,以經常為己任,死而無悔,韓愈一人而已,非獨以屬辭比事為工也。如其祖述《典》、《墳》[88],憲章[89]《騷》、《雅》[90],上轢三古,下籠百氏,極萬變而不華,會眾流而有歸,逌[91]然沛然,橫行闊視於著述之場,子厚其人也。彼韓子者,特以醇正高雅,凜然無雜,乃得與之齊名爾,必也兼誦博記,馳騖奔放,則非柳之敵。

右評曾見於宋陳善之《捫蝨新話》,及明楊愼之《丹鉛總錄》,而辭較右文刊落一半,話錄均同,並稱語本晏殊同叔,鄙意有不釋然者如下三點:

一、晏語原本何在?無考。同叔平生所著二百餘卷,皆入禁中,外無傳者。

二、吾未見同叔曾別號浮休,“浮休”義本《莊子》[92],賈誼《鵩賦》亦云:其生也若浮,其死也若休。歷代名人以之為號者不止一、二人,如唐張鷟[93]、宋張舜民[94]、元允若[95]、明薛章憲[96]等皆是。

三、晏評無必須忌避之處,藥洲[97]何以不揭示本作者名姓?

有一義甚明者,即引用晏語之人,可看出對韓、柳不免偏重。蓋捫蝨、丹鉛都偏重柳,而藥洲則韓、柳並重,不欲過揚柳以抑韓,如“子厚其人也”句,陳、楊俱作“唯子厚一人而已”,上半“韓愈一人而已”句,陳、楊又無之,筆鋒掉換,意嚮立呈。

宋景文之於柳文

宋子京[98]所為《筆記》,有雜論劉、韓、柳三家文者,條舉於下:

李淑之文,自高一代,然最愛劉禹錫文章,以為唐稱柳、劉,劉宜在柳之上。淑所論著多似之,末年尤奧澀,人讀之至有不能曉者。

釗案:李淑字獻臣,眞宗時進士,年輩稍前於子京。其人博覽羣書,詳練朝章國故,惟性傾側險陂,文乃奧澀難讀,此學劉、柳之不至者。

柳州為文,或取前人陳語用之,不及韓吏部卓然不丐於古,而一出諸己。劉夢得巧於用事,故韓、柳不加品目焉。

釗案:人謂韓文無一字無來歷,又謂不丐於古而一出諸己,此顯然矛盾,難於調和,此誼別有論列,不更覼縷,子京亦從俗雷同,妄下雌黃而已。

柳子厚云:“嘻笑之怒,甚於裂眦,長歌之音,過於慟哭。”劉夢得云:“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信人之險語。韓退之云:“婦順夫旨,子嚴父詔”,又云:“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又云:“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得休。”此等皆新語也。

釗案:柳、劉語誠險矣,然韓語焉得謂新?此子京欲特意崇韓,惜韓為羊公不舞之鶴[99]耳。由此類推,子京修書夜寒,同時得八半臂,不敢著,忍寒而返[100],此得毋應謚為新事乎?一何可笑?

柳子厚《貞符》、《晉問》,雖模寫前人體裁,然自出新意,可謂文矣。劉夢得著《天論》三篇,理雖未極,其詞至矣。韓退之《送窮文》、《進學解》、《毛穎傳》、《原道》等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

釗案:明清以來,八家派之古文家,談到柳文,大抵首重論辨,次及書札,如《貞符》、《晉問》等典重之作,輒未敢輕於問津,子京偏其反而,足見識力非同泛泛。訾劉論其理未極,此一千年前之局限性致然,了無足怪。至論韓文,乃以《毛穎傳》與《原道》同列,並昂然次於其上,子京顧不畏有人責其佛頭著糞乎?

子京專論柳州者,則有如下數語:

古人自有文語卓然可愛者。穀梁子曰:“輕千乘之國則可矣,蹈道則未也”,故柳州以為潔。“三軍之士,粲然皆笑”,粲,明也,知萬眾皆啓齒,齒旣白矣,粲義包之。

釗案:《穀梁·隱公元年》,記隱讓桓事云:“若隱者,可謂輕千乘之國,蹈道則未也”,上一句稍不同。又《昭公四年》,楚子殺齊慶封,慶封最後發言,“軍人粲然皆笑”,原無“三軍之士”字。想子京行文,本文不在手邊,如王仲任之著《論衡》,全憑記憶敷衍,故致字句參差爾。間嘗論之:柳州從《穀梁》學得為文之潔,此其自承之語,的然不誤,至其如何學得,及柳與穀梁子如何相似之處,至今無能名之。而子京所理解者,止於如右數句,此不過見仁見智之一得而已,律之名從主人之義,殊難期於萬人同認已。“粲然”字,亦見李習之《答朱載言書》[101]。

又案:子厚於《穀梁》舉其潔,於馬遷舉其峻。歸熙甫與人書[102]云:“班孟堅云:太史公質而不俚,人亦易曉,柳子厚稱馬遷之峻,峻字不易知。”今子京能以《穀梁》之例明潔,恐不能以馬遷之例明峻。

子京又言:

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後可傳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僕。陸機曰:“謝朝華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103],此乃為文之要。《五經》皆不同體,孔子沒後,百家奮興,類不相沿,是前人皆得此旨,嗚乎!吾亦悟之晚矣。

據此,子京嚮往柳州,雖未得永處其堂奧,而期於“日月至焉”,亦足徵其功力非淺。

宋子京撰《新書》有氣類之感

趙甌北《陔餘叢考》卷十一云:

劉禹錫自作《子劉子傳》,敘其與王叔文相善被貶始末,亦以掩其失身之誤,柳宗元遺蕭俛、許孟容二書,亦以辨其被罪之由,《舊書》皆不載,《新書》一一補之,全載其文,正所以代為昭雪。《舊書·韓愈傳》謂:愈文之不當者,如《柳宗元羅池神碑》,《李賀不應進士諱辨》,及《毛穎傳》近於譏戲。又當時以史筆推愈,及撰《順宗實錄》,敍事拙於取舍,為當代所非,文宗嘗詔史臣添改,愈壻李漢、蔣係方在顯位,諸公難之,韋處厚[104]獨別撰以進。《新書》於此段議論盡删之,但云愈文奧衍宏深,沛然有餘,其徒李翺、李漢、皇甫湜從而效之,不及遠甚,而略無一語稍貶。蓋子京本文人,故有氣類之感,觀者可以知其用意之所在也。

“子京本文人,故有氣類之感”,兩語斷定一切,游、夏[105]無能贊一詞。獨《順宗實錄》,據《舊書》,韋處厚曾別撰以進,然則今附於《韓集》之《實錄》,果為退之手筆耶?抑否耶?從來無人提此疑問,特標記於此,以俟再考。

劉辰翁視柳文

偶閱李如篪[106]《東園叢說》:“退之之文,其間亦有小疵,子厚則惟所投之,無不如意。”吾十餘齡時,即接觸兩家文,而於子厚有特嗜,其所以然,則適如如篪言,凡子厚所投,幾無不循吾意之所之,而曲折以赴,此其為境,殆數十年如一日,從不改轍。獨怪劉辰翁於柳騷有深契,曾將柳文之近騷者,附於其所輯《楚辭》之末,彼之嗜騷如此,則又謂“子厚說文最上,行文最澀。”〔語見《答劉英伯書》。〕由是子厚之文,不澀於騷,而澀於尋常論辨、傳記諸體,吾幾不信狂人飲狂泉,翻相率笑謂不飲者即不狂者而以為眞狂之為詭辯。辰翁之所云云,在吾視之,委有張茂先我所不解[107]之感。

右舉《答劉英伯書》,是《辰翁集》中斤量最重之作,茲將中幅重要部分採錄如左:

凡文必成章,自《孟子》、《莊子》,皆成章之文也,故其辨駁反復,必自極其意,不極亦不容釋。然每章字累百而止,而力常有餘,若大篇江河,雜以風波起伏,竭人情之所欲言,窮事勢之所必至,則秦、漢與諸名家,合辨賦而為一人,又非區區之辭令應對敍述間比也,如此而又不達,則不達矣。今人高韓文,亦其自稱道特甚,在唐人眾多中最甚達,若循其意之所欲言,言適盡,意亦不過如時而止耳。間有數字、數句,費人講說,及得其用意,概不得不爾,又非如子雲輩數數可厭,為遁辭,為蔽意,終亦不得為奇耳。然亦未得如歐、蘇,歐、蘇坦然如肺肝相示,其極無不可誦,回思宋初時,用意為古文者,與同時負學問自為家者,欲一篇,想像不可得,近年如葉水心、洪容齋,愈榛塞矣。文若樂也,若累句換字,讀之如斷絃失譜,或急不暇舂容,或緩不得收斂,胸中嘗有咽咽不自宣者,何為聽之哉?柳子厚、黃魯直,說文最上,行文最澀,三百篇情性,皆得之容易,如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道之云遠,曷云能來?雖婦人自道亦能此,而不朽亦以此。若皆如懰兮燎兮[108],固所未喻,況首尾聯複不自厭,如《左傳》所謂“艱難其心”[109],而有名章徹,豈不可悲?願英伯從是一掃削去。

辰翁文主意盡言止,貴達戒澀,誠亦言之成理,用力惟恐不至,然吾人讀其文,所感並不爾爾。夫辰翁為文,言與行之不相接如此,竊疑己之辨別力不足,而有負於作者,洎閱《四庫全書總目·須溪集》下評語:謂“其所作詩文,專以奇怪磊落為宗,務在艱澀其詞,甚或至於不可句讀,尤不免軼於繩墨之外”,此可見吾所批判,並距離眞實不遠。顧何以須溪視人之不澀為澀,而翻以己之澀為不澀者?此殆與須溪性分有關,不可能於語言文字間求之。蓋須溪以江右名流,身處宋、元玄黃之交,痛宗邦之淪覆,懷麥秀之深憂[110],神志反覆,言每失倫,此顯出於情意之無可如何,而未易以文章體格繩之者也。至柳子厚之於文,曾自言:“不能自雕斵,引筆行墨,快意累累,意盡便止”,〔語見《復杜溫夫書》。〕此從其淺者言之,實自確定己文之不澀,即以吾之魯鈍,亦能辨認彼自計之非妄。顧須溪澀之,且引黃魯直與之相配,使唐、宋數百年間,兩澀相望,以焜耀於黃茅白葦之外。夫魯直為詩,人有謂“江西魔派不堪吟”[111]者,〔此張之洞詩語。〕至文為詩掩,文之魔與不魔,卻無人言之,而如須溪持與子厚相提並論,則應自天外懸衡以裁之,非文壇後生所得置辭,因不具論。二十年前,吾違難重慶,偶作小詞自遣,以示蘇州汪東[112]旭初,旭初曰:此劉辰翁筆也,吾當時不自喻,今旭初物故,亦無自追討其故云。辰翁字會孟,廬陵人,須溪其所居地也,宋末太學生,景定壬戌廷試,入丙第,對策掊擊賈似道,幾為所中,宋亡,不復出。

王元美《書柳文後》

王元美《書柳文後》云:

柳子才秀於韓,而氣不及,金石之文,亦峭麗與韓相爭長,而大篇則瞠乎後矣。《封建論》之勝《原道》,非文勝也,論事易長,論理易短故耳,其他駁辨之類,尤更破的。永州諸記,峭拔緊潔,其小語之冠乎!獨所行諸書牘,敍述太過艱苦。至於他篇,非掊擊則夸毗[113],雖復斐然,終乖大雅。似此氣質,羅池之死,終墮神趣,有以也。吾嘗謂柳之早歲,多棄其日於六季之學,而晚得幽僻遠地,足以深造;韓下筆便超六季而上之,而晚為富貴功名所分,且多酬應,蓋於益損各中半耳。

明代文人,浮蕩成習,元美於韓、柳之分野處,所論猶得半而近似。獨其時宗韓成風,元美多少以先入之見持論,如謂柳之大篇瞠乎韓後是。於是遇到《封建論》與《原道》為同一大篇時,不得不為柳之勝處,覓一論事藉口,而元美之詞遯矣。至以羅池神趣,歸獄於柳子氣質,此一見解,猶高出時流少許,不能以數百年之尺度繩之。

元美之衡韓文,比衡柳文尤刻。其說云:

韓公於碑誌之類,最為雄奇有氣力,亦甚古,而間有未脫蹊徑者,在欲求勝古而不能勝之,舍而就己而未盡合耳。奏疏爽切動人,然論事不及鼂、賈[114],談理不及衡、向[115]。與人書最佳,多得子長遺意,而急於有所干請於人,則詞漫而氣亦屈。記序或濃或淡,在意合與不合之際,終亦不落節也。第所謂原者,僅一《原道》,而所謂辨者,僅一《諱辨》而已,不作可也。蓋公於《六經》之學甚淺,而於佛氏之學更鹵莽,以故有所著釋,不能皆迎刃也,而他彈射亦不能多中的,謂之文士,則西京而下,故當以牛耳歸之。

元美駢列韓、柳,恣意譏切,旣未嘗以崇韓者抑柳,亦未嘗以崇柳者抑韓。此一自處位置,遠超於入主出奴者之上,此人倘入孔門,當在狂簡之列。

元美謂退之《原道》可不作,與顧亭林謂退之《原道》以外之文可不作,成一反照比對,就此一義而論,與取亭林,寧取元美。

元美《書柳文後》,有“似此氣質,羅池之死,終墮神趣”數語,意欠明瞭。元美別有《書〈佛祖統載〉後》一文,中涉及子厚者一段,足資參證。其說云:

柳子厚年少急功名,不自檢,猶無害。晚途遠宦,邑鬱侘傺[116],至死而為神,以恐喝求祀,望阿修羅[117]趣且不可得,豈可以其作綺語贊僧媚佛,而諄諄錄之也?

元美勤修儒書,而侈談佛法,至視子厚與蔣子文[118]一例,信恐喝求祀之小說讕言,思致陋劣,深可鄙恥。

韓享年長於柳,特“晚為富貴功名所分,且多酬應”,致濫費此有用之日月。柳雖“晚得幽僻遠地,足以深造”,但年僅四十七而亡,不得其壽。焦里堂〔循〕《易餘籥錄》云:

司空表聖《題〈柳州集〉後》云:“今於華下方得柳詩,味其探搜之致,亦深遠矣。俾其窮而克壽,抗思極精,則固非瑣瑣者可輕擬議其優劣。”“窮而克壽”四字造於微,非窮則心不壹,非壽則思不練。

里堂此義,可為元美進一解。凡人之用智,往往明於察人,暗於繩己,而莫年尤甚。蓋元美弱冠登朝,仕無不遂,移疾後獨霸壇坫,逾二十年,號稱與李于鱗[119]狎主文盟,而于鱗直居附庸。元美地望不同,金帛隨意,廣運聲華,氣蓋海內,發言變造黑白,進退生於俄頃,其強譽汪伯玉[120],而己亦悔之,可云適例。一時士大夫與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駭汗奔湊,幾於應接不遑,此視退之晚以火靈庫助長元精,與世合汙,其疲憊殆又過之。享年雖長退之十祀,所得切身之益幾何,殊無可言。觀於所書《佛祖統載》後等文,己雖虔誠佞佛,而終於生天不能,成佛無效,即降而自甘為恐喝求祀之蔣子文,而人亦未必肯信,則亦何事妄持韓、柳之短長,妄計其蓋棺論定之得失何許為哉?夫無諸己而後非諸人之謂何?元美此論,逕與移石擊己奚異?

王文祿崇柳

明王文祿者,楊升菴之徒也,平昔徵文考獻,見解往往出人頭地,所著《竹下寤言》,其分別韓、柳處,立說如下:

韓退之學不如柳深,柳子厚氣不如韓達,韓詩優於文,柳文優於詩,韓不能賦,柳辭賦之才也。若論其世,柳非黨伾、文,伾、文援柳為重,韓之求薦,可恥尤甚於柳,世以成敗論人,是以知柳者鮮也。

明人稱道柳文優於韓者,尙有一黃禹金,禹金撰《䜈神》一書,其言如是,焦循《易餘籥錄》引之。然禹金止於較量兩家之文詞而已,而文祿則擴大其範圍,以至於政治與人品,所謂柳非黨伾、文,而伾、文引重柳,確未聞有人如此說過。韓三上宰相書之可恥,雖袒韓者亦不得諉為不知,而明白指斥之者亦希,由是而言,自范希文申柳以來,於柳能見其大而貌其全者,文祿此論,罕有倫比。雖然,文祿於韓,獨不免留有餘地,蓋升菴詆韓不解詩[121],凡稱之為大家者,都是市利他語,〔語見本編別條。〕而文祿卻謂韓詩優於文。由兩家之說推之,升菴所詆韓為不解者,文祿翻謂勝文一籌,於是韓直不解文為何物,乃是無可避免之邏輯論斷,嘻!此在文祿界說中為一小小寓德,無待深辯。

柳有辭賦之才,此明眼者皆知之,在柳並不以此自豪,特佞韓者蒙然張大古文運動之功,而不自以為可醜,論域雖小,而文祿鄭重提出,亦是一得。

文祿字世廉,浙江海鹽人,所著曰《竹下寤言》者,指所居樓前,植竹萬竿,日盤桓其下,或對客談,或游於藝,或靜而思,恍然有覺,即錄數言聊以舒適云云也。言雖甚誇,而論政不期與子厚隱隱契合,亦所在多有。如“張世傑”一段云:

張世傑露香祝天,天不佑宋何也?蓋天意以安民為重,以君為輕,況眞主已生於元,天意何嘗有華夷之分?安民則是矣。若世傑生存,必復立一主以爭天下,塗毒人民甚矣。蓋世傑所知者宋之天下,天意以天下為天下之天下,此正所以為天,非不佑宋,佑下民也。惟太王得之,故曰不以養人者害人,是以去邠而周祚興,亦天意也。〔釗案:本段與一四一三頁重複,應芟削。[122]〕

此其以民為重,而斬斷陋儒種種尊王無二、死節事大諸謬說,宜與子厚《舜禹之事》、及呂化光《諸葛武侯廟銘》諸文,參合讀之,而覺吾國除韓愈標榜偽道統以外,別有一番“天意在安民”之正論在。文祿所為《應迹》諸說,吾謂是炎炎大言[123],其義在此。

《應迹》者,文祿所立篇名。其略曰:

天下者天下之天下,於身無所關涉,舜、禹有之,亦暫主一時,凡其所為,皆應迹耳。果不可與,亦不必與,何須以“巍巍”贊之?當言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加“巍巍”者,疑因下章有此而誤耳。[124]

夫曰果不可與亦不必與者,相對言之,即果非與不可,亦即必與。此義文祿得其一面,子厚得其他一面,故吾曰彼此之文,合讀為宜,特質量之重,子厚之超出文祿者,不可以道里計。

孫沙溪與柳文

明孫緖,故城人,字誠甫,號沙溪,弘治進士,為吏部郎中,忤中官張雄褫職,所著有《沙溪集》。其論柳子厚《天說》如下:

柳子厚《天說》,謂天地如果蓏,人生其間,鑿剖元化,如果蓏中蟲蠹。人能剔除蟲蠹,是有恩於果蓏者,人能戕害人,是有恩於天地者,故惡人常為天之所庇,而善人常為天之所災。劉禹錫謂其有激而言,言雖過激,然亦有所本,即《莊子》“人之小人,天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125]之說。又謂天地於人,猶父母於子,父母有命,子不從則為悍,天欲禍人,而仁人逆天以福之,是亦悍之類也。故金踴躍自以為莫邪,則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126],人成形自以為人,則造化必以為不祥之人。造物之視人,猶大冶之視金,此則柳子之宗也,但文詞奇崛,柳子不能為耳。

子厚自述其為文之趣,曾謂“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則沙溪謂《天說》淵源於《南華》,自非故為杜撰之言。惟文章有體,與時會相為變化,莊、柳絶不可能並為一談,覈論優劣,此則沙溪殊有蓬心未之化耳。

沙溪於子厚《罵尸蟲文》,亦有一段議論云:

柳子厚作《罵尸蟲文》,謂其匿人腹骸間,伺人隱慝,上訴天帝,故人多殃咎。文字甚精麗,然亦寓言,譬當時惡己者以快私忿。余謂使無尸蟲則已,若人人有之,且人人知其能上訴,則孰敢為惡以殃民戕世哉?故放利小人,惟恐有尸蟲,憂世君子,惟恐無尸蟲也,而肯罵哉?

沙溪之以忤中官而罷黜,猶子厚之永貞政敵,亦不出宦要,因此子厚之《罵尸蟲文》,入沙溪之眼,更易形成突出。然沙溪之敵也獨,而子厚之敵也眾,世綵堂本此文下注云:

公此文蓋有所寓耳。貞元之季,公以黨累貶永州司馬,宰相惜其才,欲澡濯用之,詔補袁州刺史,其後諫官頗言不可用,遂罷。當時之讒公者眾矣,假此以嫉其惡也,當是謫永州後作。

由此以知沙溪黜後,嘉靖初猶得以太僕卿起用,而子厚十年不召,追還仍貶,兩種情形,甚不相同。於是沙溪比於憂世君子,惟恐身無尸蟲,自安詼詭,而子厚則亟惡其利昏伺睡,旁睨竊出,甚望上帝之叱付九關,貽虎豹食以為快也。沙溪稱本文精麗,實則文辭何止精麗而已,三復而起,心神頓舒,置之座隅,備禦魑魅。

《酉陽雜俎》,道家之書也,段柯古年輩略先於子厚,其書盛行,子厚當已見之[127],三尸之說,即起於是。

人有三尸:上尸清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臟;下尸血姑,伐人胃命。凡庚申日,言人過於帝,古語云:三守庚申三尸伏,七守庚申三尸滅。按道書:上尸彭琚,中尸彭質,下尸彭矯。

子厚引莊生“君子小人”之說,見於《哭張後餘辭》。

《黃氏日抄》[128]有《讀柳文》一則曰:“《哭張後餘辭》,引莊周之說,以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子厚怨天,隨寓而發也。”此凡讀此文者之所同感,惟不可與子厚平日所謂不推天以為高,倂作一談。

子厚作此文之年月未詳,以《哭後餘辭》:“旣得進士,明年疽發髀卒”之文推之,應是貶官以前所撰,一本附次貞元十八年文,不中不遠。果爾,子厚之人生觀,始終一致,並不因貶竄不追,而故為激論,以驚世而駭俗也。

湯顯祖[129]右柳

從來論永貞之變,多咎子厚妄交王叔文,又咎叔文失之躁進,籌策不善,此兩點明湯顯祖借題發揮,有所解答,殊為不可多見之清議。如下:

明故朝列大夫、國子監祭酒劉公墓表(湯顯祖)

嗚呼!此吾友人司成公劉士和之墓也!予欲與共為天下事,而君已矣。君起家壬午歲舉江西第一人,〔按壬午為神宗萬曆十年。〕廷試進士第三人,授編修,改坊,補經筵日講官,以侍讀掌坊事,終大司成。歲戊戌夏四月,〔按戊戌萬曆廿六年。〕吾師相國張公,〔按張位字明成,新建人,官吏部尙書、武英殿大學士。〕以決贊東征事,〔此指援朝鮮征倭。〕與首相蘭溪趙公〔按趙志皋字汝邁,蘭溪人,官禮部尙書、參機務。〕異同,幾中不測以去。所常往來論議者,皆受重劾,而君與焉。賴上明聖,指其名曰:此清士也,安得在此?下部院議,皆曰:劉司成耿耿為人,不宜橫加誣詆,為分別言之,君得請以去。歸二年,為庚子秋,病滯,服下藥大過,竟不已,至冬十月七日,起衣冠,端坐而逝。嗚呼哀哉!人亦有言:“膏火自煎[130],而磽器先缺”,……翰林者藏器之處也,日磽磽然取其所藏者持以示人,而能無缺乎?其最無端倪者曰:君張公之所親,舉動不能令人無疑。嗟夫!士亦視其所親何耳,張公豈不可親者耶?言道德而負經濟,故天下所屬心望為名相者,一出而陰為國本重,顯重定邊計,意念皆在國家。獨其發決太,未能收拾天下賢士,厚集其勢,而輕有所為,臣不密則失身,勢固然耳,豈張公為人眞有不可親者耶?君平生藴積憤發,欲有所施用於時,誠不欲厚自遠引,然亦何以遠引為也?且吾與君私語張公行事,君亦常為慼然,非苟為同而已。唐柳子厚,天下之才俊賢人也,王叔文,世之所謂狂劣無底者也,非呂非葛[131],庸眾人知之,柳子讀天下之書,懷堯、舜之業,豈其識不及此?夫士惟不欲急世患而成功名也,欲之,必起而環視於世,徼幸於其有所同心者,幾附焉而相與以濟。唐之患,未有大於宦官典禁軍者也,前後執事,多依倚其中,以容以進,慮無及除滅之者,叔文瞷[132]然發端,雖未竟其謀,不可謂無呂、葛之心矣。權賂之劾,蓋其事後中官所為,史因而惡之,當其未敗時,但意其名正而事成,唐室可興,安見夫叔文之不可暱就也?況夫張公者,負經濟而言道德,二十年以來,天下所仰為名相者耶?《易》之《觀》曰:“觀我生進退”,又曰:“觀其生”,我者我也,其者世也,我可而世不可,則無傷我,世可而我不可,則無傷世,如此以觀,則我與世機,可以相用、相生而不死。若君之進退,非不詳於所觀,蓋子厚所謂大人欲速其功耳,天下士亦安可以成敗論也?嗟夫!子厚已矣,友莫若韓退之,退之序子厚死,但記其易播一事,至其委曲用世之志,不為發揮一言,意退之亦猶人之見乎!予故哭士和君之墓,而表其所存、所虧,以告後之君子欲有為於世者。

《表》中不錄死者一事,惟著出處大節,並引柳子厚作配,大發議論一通,使讀者疑所表為古人而非今人,斯誠墓表中獨特風格。文以子厚牒死者,以叔文牒張公,比方是否貼切?是惟作者知之。惟有一點甚明:彼以子厚為才俊賢人,讀天下之書,懷堯、舜之業,固不待論,而稱叔文除滅宦官,發端瞷然,不可謂無呂、葛之心,此無形中將狂劣無底之庸繆目論,掃蕩以盡。嘻!偉哉論也,唐史蕪穢,南、董[133]復生,明賢謭陋,而隱為顧、黃[134]辟路,誠未料若士風雅別才,而志在與才傑共為天下事如此。

《表》言臣不密則失身,此統論張公及王叔文舉如是,而王而農[135]論伾、文,則謂“事本可共圖,而故出之以密”[136],〔見別條引《〈通鑑〉論》。〕為問唐王叔文及明張位之敗,固敗於不密乎?抑敗於密乎?將唐永貞與明萬曆所需計事疏密之度,有以異乎?抑無以異乎?同一論點,而賢者所作主張,如黑白之易位乃爾,可見論事之難。

清咸豐時,有山陰人汪瑔,以名幕遊諸侯間,所刊《隨山館尺牘》,載與其友號松人者一書謂:“承假《玉茗堂集》,今付去,《集》中有一篇為柳州致辨者,僕竊喜其說,足下試觀之,謂為何如?”吾揣之,所指一篇,即《劉士和墓表》,此外渺無有也。吾初亦未省若士有此文,三年前,長沙瞿兌之[137]遊京師,見吾勤勤申柳,偶為道及以博吾趣,吾始得手斯文而讀之,由識若士之面,進而知若士之心。噫嘻!凡子厚之赤忱正氣,其差得緜緜延延,流衍於荒江草澤者,惟一、二失意文人,酒酣耳熱間之齒牙餘慧是賴,舍此別無可恃,夫不其可哀之甚也哉?

孫月峯[138]論文如干事

一、月峯批柳文:月峯與其甥呂天成[139]書曰:“柳文正欲購河東舊刻,茲付來新刻,亦可觀,愚今所批正此,但恨注少耳。”批本吾已閱過,著錄在他條,不贅。

二、明人追《史》、《漢》,月峯追周、秦:其後折而鑽研韓、柳,乃功力迴環之趨勢然也,說見《與李于田[140]論文書》。如下:

古人無紙,汗青刻簡,為力不易,然千錘百鍊,度必可不朽,豈輕以災竹木?宋人云:“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吾意不然。周尙文,周末文勝,萬古文章,總之無過周者。《論語》、《左氏》、《公》、《穀》、《禮記》最有法,公羊子夏弟子,《禮運》出於子游,其餘似多係二賢高弟所撰,此皆是孔門文字。《國策》而後乃大變,莊、列、荀、屈、韓、呂諸家,變態極矣,子長承之,祖《論語》,沿戰國餘風,更以奇肆出之,遂為後代文豪。其實法窮而縱,以嗣周、秦之後,浸淫至於六朝及唐,惟務綺靡,法益亡。近人不知,乃顧以縱肆者為古,規矩者為今,此迷於初始矣。吾曩謂寧為眞韓、柳,不欲為假《史》、《漢》,韓、柳文雖佳,然非讀韓、柳文而作者。韓所讀書,具在《進學解》,柳所讀書,具在《與韋中立書》,須讀其所讀,乃能作其文耳。

三、月峯韓、柳並重:其與甥呂玉繩[141]書曰:

商以前止《尙書》上卷二十餘篇,此先秦也,渾而雅。《周易》、《周書》、《周儀禮》,其周之舊乎!奧而則。《戴記》、《老子》、《春秋經》、《管子》、《三傳》、《國語》,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文而巧,新而無窮,皆西京也。《莊》、《列》、《策》、《騷》,其周之東乎!奇而肆。《韓公子》〔案即《韓非子》。〕、《文信侯》〔按即《呂氏春秋》。〕,其周之衰乎!峭而辯,皆東京也。若以近代方之,經為韓,《莊》、《騷》為柳,馬、班則永叔、子瞻耳。

四、月峯班、柳比較:右以馬、班屬之歐、蘇,乃論之大秩序如此,其韓、柳並重之外,而覺其微偏於柳,則在取孟堅衡量子厚一誼。此誼開展,見於與余君房論文書牘中,君房名寅,鄞人,晚號僧杲,萬曆進士。君房書曰:

司馬子長之文,眞博大寬閒,天機自發。渠承《左》、《國》之後,杼軸迥然不羣,當是運氣所使,是斯文升降之大機括也。孟堅渾金璞玉,無琱、無琢,韓、柳兩公,不免力追,《詩》云:“金玉其相,追琢其章”[142],兩公之謂也。若柳州痕跡更露,所謂力追,固是法也。

月峯復之曰:

孟堅《漢書》,果整密有體,顧茲書乃劉中壘[143]及馮商[144]輩草創,其稿原佳,稍删潤之不難。且其意在步趨《左氏》,細玩儘有琱琢,亦未是渾金璞玉,惟子長則眞是渾璞,然《三傳》、《戴記》,實極力琱琢,又未可概謂渾璞者勝琱琢也。《兩都賦》、《典引》、《賓戲》、《燕然銘》、《東平王奏記》,此乃孟堅自作,其追琢更有痕跡,其筆力亦纖穠而不放,正與柳州相當,或弟畜柳州耳。

月峯牽連班、柳,以資論辯,迹象遠不止此,姑不多述。

五、月峯置重子厚與《國語》連誼:此亦與余君房通書為之。君房曰:

夫柳州而《國語》也,所以為柳州也,六一[145]而《韓文》也,所以為六一也,老泉而《孟子》也,所以為老泉也。國家有氣運,文亦隨之,唐不能不宋,即柳州不能不歐、蘇,三君子者,胡不遡厥祖宗,而僅僅似續之繩?於是日月不旦,禮樂不縵,喜起[146]不載賡,彼哉丈夫也!古道之不復也,誰則司其咎哉?

月峯復之云:

宋人云:褚少孫[147]學《太史公》,句句相似,只是成段不相似,柳子厚學《國語》,段段相似,只是成篇不相似,今歷下、新都二公亦然。歷下句句佳,成段則不佳,新都段段佳,成篇不佳。新都自謂精深,然祗在字句間,至體格頗覺小碎,殆唐時一傳奇手耳。

兩君都以子厚造諧止於《國語》為未足。他日月峯與呂美箭[148]書謂:“唐時柳文名重於韓,然不知因何退之學《左傳》,子厚則學《國語》,每事讓退之而居其次?”此其所尊微偏於柳,不難想見。歷下者指李攀龍于鱗,新都楊愼升菴。

月峯與美箭同一書中復云:

韓、柳二公,其命題作文,不知有意無意?韓有《〈張中丞傳〉後序》,柳有《段太尉逸事狀》,韓有《進學解》,柳有《晉問》,韓有《平淮碑》,柳有《平淮雅》,韓有《送窮文》,柳有《乞巧文》,若相配者。子厚《〈毛穎傳〉後題》云:“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然則前數篇,當是有意力角者耶?

此適如近人觀競技賽,力擁一方取勝,萬頭攢動,擊掌轟雷然云。

六、月峯袒子厚用排偶:與美箭同一書猶有下一段:

唐文沿六朝,大約俱排偶,韓退之力變,概用散文,柳柳州初年猶用排格,若《南霽雲廟碑》等是也,後柳州晚年每亦多為散文,豈自變耶?抑因韓易軌耶?自唐元和至今,散文不改,益重,又自六朝來,更有四字句一法,范蔚宗《東漢書》尤多此調,不知蔚宗剪割就此耶?抑自東京即尙此耶?然排句、四字句,自《虞》、《夏書》亦旣有之,《左傳》中更多四字句,昌黎雖力黜排語,然四字句法不廢,諸文中或間用之。若今時則舉兩法俱廢,亦不論何文,讀者但遇散文錯綜句,即覺佳,排語四字句,即覺不佳,豈文道本合如此?或亦只一時氣習所尙耳。

退之不解用偶,因而非偶甚力,《集》中僅有之偶文為《進學解》,此其不足以入文家之律,凡文家莫不知之。至子厚散、偶並嘉,筆固無之不可,月峯兼衡兩家至此,無取為子厚加碼,而本力自足。

七、月峯不喜韓詩:與余君房論文長篇中有云:“元美云:昌黎於詩無所解,即鄙見亦謂然”,此與楊升菴之見,若合符節,升菴說見他條,不具於此。

八、月峯眼高手低:月峯讀書不少,眼界非淺,而行文輒不如心之所期,滯澀臃腫,讀者艱於立喩,此殆由意存琱琢,遠企周、秦,殊未料放而流於斷港絶潢,無力自反也。觀於所為《送膳部蔣君擢湖廣少參序》,冒頭即曰:

余少時讀柳子厚永州山水記,見其所述西山、黃溪、及諸邱、潭、渠、渴之美,幽奇互出,搜而不盡,何其勝也?然爾時子厚方以讁去,展轉末寮中,即少有寓目,政自足暫舒憤耳,若使抱材而選,出為岳牧,政事之暇,時一登高攬勝,灑杯酒而鳴其壯懷,則豁心怡神,豈不什伯於柳子也哉?然而不得必遂也。

此乃有意模仿柳州山水諸記,顧作者與其地不習,於其客不親,代人捉刀,敷衍場面。〔據云:係代某宗伯作。〕一提筆間,全失游衍之神,虛擬醻酢之迹,攀附永州,謬託名勝,文成適與遠而兔園册子,近而舉場空策無異。夫號為文家,而此類浮濫文字,留而不削,貽笑後賢,尙何商榷秦漢、軒輊韓柳之足云哉?然而統舉有明文人計之,月峯要是最具識力。

孫月峯批本《柳集》

曩於《雜記》中記一條如下文:

愚幼時好讀柳子厚文,有紹興李君應韶,去歲〔約是一九三五年。〕造滬寓求見稱:讀愚文久,審其嫻於《柳集》,特有一事相煩,愚以所請遠於恆迹,大訝不止。李君為述:其家曾祖玉堂公,晚年讀書於鄉之大林村老屋,屋有所謂敦敘堂,堂東偏書室三楹,扃閉已三十餘年,蓬蒿滿庭,獾鼠之穴彌望。光緖癸卯春,李君以展墓寓於屋者兩越月,忽從廊下書簏中,檢得《柳文》一部,丹黃爛然,圈點工緻,首尾十冊,俱甚完好,審視圖印,則赫然孫月峰先生手批之本也。孫氏為姚江望族,先生在晚明蜚聲文壇,杭大宗[149]稱其於書無所不窺,遺著滿家,讀之窮年累月而不能究。〔見《孫月峰書畫跋序》。〕而批評尤有重名,所批《文選》,早經刊布,此集係萬曆年刻本,為先生暮年致政歸里所讀之書。有關紹興文獻,不敢自私,擬影印以公諸世,幸先生為序張之,傳先哲之苦心,重藝林之聲價,寒家世澤,亦與俱存,所感幸者匪獨一人云云。言時以原書見示,愚捧而視之,點次細密,果如所言。中愚癖習,大喜過望,因許其文而留其書,約兩月成藳。此兩月中,有暇輒取讀數首,見其批語刻至,不少假借,審先輩論文持律之嚴,為之懍然。大宗觀先生所評諸書,且自承性闇,不能盡窺其根歷,愚之無能為役,又焉足怪?頃之江浙事起,約滿而文未就,李君匆匆持書去,後乃不識主人何往。所負諾責,亦無從償,憶及輒為不懌久之,偶從紙堆見李君徵文原啓,乃記其事如此。

後聞《集》由上海會文堂影印,余所記一段,亦附《集》末,但余未獲一見,今已二十餘年矣。月峰置評,專於小處著墨,多一挑半剔語,見解與明末茅坤,及清初儲欣帖括諸子,不相上下。余曩藉杭大宗語佞之,亦因物付物而已,明人似無一能解柳文者,何止月峰?余偶於他處見月峰評柳數條:如子厚不知因何,每事皆讓退之而居其次?退之學《左傳》,子厚則學《國語》,以及古人作文,多欲相角,並引子厚《韓公〈毛穎傳〉後題》等等,此眞囿於明人陋習,而如量吐出之聲響也。夫子厚曾著《非〈國語〉》,當然《國語》最熟習,又子厚與人通書,亦屢屢提到《國語》,並曰:“參之《國語》以博其趣。”然則子厚自言:“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與楊憑書》。〕”同時擬世人之高者應得標準:所謂“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雄。〔同上。〕”而獨不及《國語》。由是以知:略言《國語》非漏,單舉《國語》亦非專,以子厚之俊敏,當然無書不讀,亦無古作者不學。月峰遽謂子厚精《國語》,置《左傳》以讓退之,此誠退之所訾為坐井觀天者也,他論點類推。蓋子厚之文,非程墨[150]比,安得作月峰看法?

子厚《與楊誨之書》:“足下所持韓生《毛穎傳》來,僕甚奇其書,恐世人非之,今作數百言,知前聖不必罪俳也。”由是以知:子厚題《毛穎傳》後,乃慮退之以俳體為世訕詈,設詞護之,豈角力耶?月峰知唐時柳名重於韓,韓得柳一言顧藉,聲價益昂,良信。

明、清皆重科第,士子求好程墨,而置重選手,於是選家為當時寒儒重要職業,至選古文,以不關利祿之途,反成為程墨選家附庸。明末之孫月峰,與清初之何義門,皆屬雙料選家,特何偏重時文,孫偏重古文而知名,此一區別,近百年來,殆無人注意及之云。

吾校閱此文頃,忽有人從南美與吾通函,並附七絶兩首,殷殷致意。吾視通函者,其名赫然李應韶也,詩且於律無迕,饒有意趣,乃大詫不已。尋經港友何竹孫,訪知此一李應韶甚年少,與當日持《柳集》見訪者,相去有半百之遠,又一生江南,一產粵北,家世各別,渺不相屬,吾於是慨歎久之,為題二絶以報少應韶焉。詩云:

萬慮何嘗定一尊,文章舊價偶留痕,誰尋故實趨鸞掖[151]?為訪遺書到兎園。

魚雁東西一陣風,人生何處不相通,五洲緘札從頭檢,多少顏標作魯公[152]。

* * *

[1]呂月滄(1777—1839):呂璜。呂璜,字北禮,號月滄。為廣西桐城派“嶺西五大家”之一。

[2]仲倫:吳仲倫,即吳德旋。呂璜為吳仲倫弟子。

[3]獻吉:李夢陽,字獻吉。明代“前七子”。

[4]于鱗:李攀龍,字于鱗。明代“後七子”。

[5]仲默:何景明,字仲默。明代“前七子”。

[6]元美:王世貞,字元美。明代“後七子”。

[7]班氏書:指班固的《漢書》。下文的班書,亦指《漢書》。

[8]陳承祚:陳壽,字承祚,西晉史學家,撰《三國志》。

[9]裴世期:裴松之,字世期。注《三國志》。

[10]歸獄:歸罪。

[11]生甫名嶽生,嘉定人,道光間諸生。——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毛嶽生(1791—1841),字生甫,江蘇寶山人。文宗桐城派。

[12]《戰國策·齊策六》:“秦始皇嘗使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曰:‘齊多智,而解此環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

[13]鰜鰈:比目魚。

[14]將馬柳笵為一墼:劉禹錫《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子厚之喪,昌黎韓退之誌其墓,且以書來弔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

[15]絓:絆住,掛礙。

[16]末由:無由。《論語·子罕》:“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17]姚春木(1777—1853):姚椿。姚椿,字子壽,一字春木,婁縣人。道光年間被薦為孝廉正方,固辭不就。先後主講河南夷山、湖北荊南等書院。師從姚鼐。

[18]韓氏太史、子雲、相如之論:韓愈《進學解》:“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詰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

[19]蘇明允:蘇洵,字明允。

[20]推崇之意:通讀柳宗元《柳宗直〈西漢文類〉序》,發現上述推崇之語似乎是對柳宗直的《西漢文類》而說的,並非指班固的《漢書》。此處章士釗似乎對柳宗元的《柳宗直〈西漢文類〉序》理解有誤。

[21]婁機(1133—1212):字彥發,嘉興人。乾道二年(1166)進士,授鹽官尉。累遷至參知政事。著作有《班馬字類》等。

[22]樓鑰(1137—1213):字大防,自號攻媿,鄞縣人。歷官溫州教授、翰林學士、吏部尚書,卒諡宣獻。

[23]叔皮:班彪,字叔皮。《後漢書》卷四十上《班彪列傳》:“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後傳》數十篇”,此乃其子班固撰寫《漢書》基礎。

[24]紬金匱石室之藏:《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索隱》:“案,石室、金匱皆國家藏書之處。”“紬謂綴集之也。”

[25]下帷:放下室內懸掛的帷幕。指教書。引申指閉門苦讀。任昉《贈王僧孺》詩:“下帷無倦,升高有屬。”

[26]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韓愈《答李翊書》曰:“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書》,見《韓愈文集校注》(三),第1454頁。

[27]豐縟:形容詞藻豐富多采。

[28]柳仲塗:柳開。

[29]杜工部酬次山《舂陵行序》:即杜甫的《同元使君舂陵行並序》,見《杜詩詳注》卷十九。《杜詩詳注》第四冊,第1691頁。

[30]淵懿:淵深美好。

[31]程伯子:程顥,字伯淳。

[32]法宮:宮室的正殿,古代帝王處理政事之處。

[33]張一麐(1867—1943):字仲仁,江蘇吳縣人。民國時,曾任北京北洋政府總統府政事堂機要局長、教育總長等職,抗日戰爭時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著有《心太平室詩文鈔》、《現代兵事集》、《古紅梅閣別集》等。

[34]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

[35]王雱(1044—1076):字元澤,王安石之子。

[36]汪苕文:汪琬,字苕文。

[37]王貽上:王士禎,字貽上。

[38]劉公㦷(1612—1677):劉體仁。劉體仁,字公㦷,潁川衛人。順治十二年(1655年)進士,官吏部郎中。與王士禎、汪琬齊名而相友善。著有《七頌堂詩集》、《七頌堂文集》。

[39]球圖:指天球與河圖,皆古代天子之寶器。《尚書·顧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

[40]錢田間:錢澄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禎時秀才。南明桂王時,擔任翰林院庶吉士。詩文負重名,著有《田間集》、《田間詩集》、《田間文集》等。

[41]欿:不自滿。《孟子·盡心上》:“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

[42]《民立報》為克強贈言:指章士釗發表於《民立報》1912年6曰18日的《論黃留守》一文,署名行嚴。

[43]最近為回憶辛亥寫稿:指章士釗的《與黃克強相交始末》,見《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二集,中華書局,1962年6月版。

[44]尹師魯:尹洙。

[45]醇醨:醇,厚酒;醨,薄酒。宋王禹偁《北樓感事》詩:“樽中有官醖,傾酌任醇醨。”也用以比喻教化、風俗敦厚與澆薄。

[46]楊大年(974—1020):楊億。楊億,字大年,建州浦城人。淳化中賜進士,官至工部侍郎。西昆體詩歌主要作家。

[47]西都:洛陽。北宋以洛陽為西京。

[48]王文正沂公(978—1038):王曾。王曾,字孝先,青州益都人。歴宋真宗、仁宗兩朝,三度入相。封沂國公,卒諡文正。王曾景祐元年(1034)曾為西京留守,即洛陽守。

[49]王文康公(962—1034):王曙。王曙,字晦叔。隋代大儒王通後裔,寇准女婿。世居汾陽,後為河南人。淳化三年(992)進士,官至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卒諡文康。著有《群牧故事》等。

[50]李翰:生卒年不詳。趙州贊皇人。天寶中登進士第。大曆中曾為左補闕、翰林學士。約卒於建中、貞元之際。

[51]張燕公:張說。

[52]李貽孫:生卒年不詳,可能為福建人。約生於貞元間。會昌五年(845)任夔州刺史。大中五年(851)任福建觀察使。次年為歐陽詹文集作序。

[53]杜公(978—1057):杜衍。杜衍,字世昌,越州山陰人。大中祥符元年(1008)進士。歷仕州郡,慶曆四年(1044)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富弼、韓琦、范仲淹同主新政,後罷相,出知兗州。以太子少師致仕,封祁國公,卒諡正獻。

[54]幾,近也。——章士釗原注。

[55]酒食之過:慶曆四年(1044),監進奏院蘇舜欽用拆奏封所積存的一批廢紙換錢,備酒歡宴,被御史中丞王拱辰告發,蘇舜欽被削職為民,與會名士亦遭貶逐。王拱辰反對范仲淹、杜衍的改革,蘇舜欽為杜衍女婿,王拱辰借機告發蘇舜欽,實為打擊范仲淹、杜衍的慶曆革新。

[56]才翁(1006—1054):蘇舜元。蘇舜元,字叔才,後改字才翁。蘇舜欽兄。曾官京西轉運使。

[57]下詔書:天聖七年(1029)和明道二年(1033),宋仁宗兩次下詔申戒浮華,提倡散文。

[58]火龍黼黻:原指火形和龍形的文彩,後用以比喻作文只知雕章琢句,猶如補綴百家之衣。《左傳·桓公二年》:“火龍黼黻,昭其文也。”杜預注:“火,畫火也。龍,畫龍也。白與黑謂之黼,形若斧。黑與青謂之黻,兩己相戾。”

[59]《淮南子》卷十《繆稱訓》:“今謂狐狸,則必不知狐,又不知狸。”

[60]李朴(1064—1128):字先之,虔州興國人。紹聖元年(1094)進士。宋欽宗時,遷著作郎、國子祭酒。詩文學蘇軾,風格近之。

[61]荊溪吳氏《林下偶談》:《荊溪林下偶談》四卷,不著撰人姓名。《四庫總目提要》考為宋吳子良作。吳子良(1197—?),字明輔,號荊溪,臨海人。寶慶二年(1226)進士,官至太府少卿。有《荊溪集》等著述傳世。

[62]陳耆卿(1180—1236):字壽老,號筼窗,臨海人。嘉定七年(1214)進士。歷任秘書郎、著作郎兼國史館編修、將作少監、國子司業。師從葉適。

[63]憖憖:笑傲貌。岳珂《桯史》卷第八《逆亮辭怪》:“(金主亮)好為詩詞,語出輒崛強,憖憖有不為人下之意。”

[64]帥蜀者:指駱秉章。同治六年(1867)十一月駱秉章病逝於四川總督任上,消息傳到民間,民眾自發罷市縞素。《清史稿》卷四百六《駱秉章傳》載:“及其歿,巷哭罷市。”

[65]血流漂杵:見《尚書·武成》。

[66]七去:也稱七棄,是在中國古代的法律、禮制和習俗中,規定夫妻離婚時所要具備的七種條件,當妻子符合其中一種條件時,丈夫及其家族便可以要求休妻。即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口多言;竊盜。

[67]僶俛:俯仰。

[68]申申:反復不休。《楚辭·離騷》:“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王逸注:“申申,重也。”

[69]“以陟”字,見子厚《衡州刺史呂公誄》。——章士釗原注。

[70]王梅溪(1112—1171):王十朋。王十朋,字龜齡,號梅溪,溫州樂清人。紹興二十七年(1157)為進士第一。官至龍圖閣學士。著有《梅溪集》等。

[71]戊辰為高宗紹興十八年。——章士釗原注。

[72]憸人:小人,奸佞的人。

[73]班班:絡繹不絕貌;盛多貌。

[74]媚叶平——章士釗原注。

[75]珣瑜臥第郢佑默:珣瑜,鄭珣瑜;郢,高郢;佑,杜佑。

[76]仙李蟠根:《太平廣記》卷一引葛洪《神仙傳·老子》:“老子之母,適至李樹下而生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樹曰:‘以此為我姓。’”李唐統治者自言為老子之後,後因以李姓宗族昌盛為“仙李蟠根”。

[77]龔聖與一一贊之:指龔開所作的《宋江三十六人贊》。其中贊宋江:“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草,專犯諱忌。”龔開(1222—1304),字聖予,一作聖與,號翠岩,又號龜城叟。淮陰人。景定年間,曾在兩淮制置司李庭芝幕府任職,南宋滅亡後隱居不仕。善書工畫,尤擅人物、山水,著有《龜城叟集》。

[78]儇薄:巧佞輕佻。

[79]放飯流歠:大口吃飯和喝湯。古人認為是對尊長極不敬的行為。《禮記·曲禮上》:“毋放飯,毋流歠,毋吒食,毋齧骨。”《孟子·盡心上》:“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趙岐注:“放飯,大飯也;流歠,長歠也……於尊者前賜食,大飯長歠,不敬之大者。”

[80]嚴有翼:字沖甫。宣和六年(1124)進士,曾分教荊州、泉州,紹興間為南劍州教授。

[81]治道,唐時以避諱皆言“理道”,此在宋始開放。——章士釗原注。

[82]此下引載范之原文一大段,因范文已別載,不贅錄。——章士釗原注。

[83]懸金於市:《史記》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84]置筆於藩,姑效左思之篤:《晉書》卷九十二《左思傳》:“復欲賦三都……遂構思十年,門庭籓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

[85]曹丞相:應為“曾丞相”。

[86]嚴序失脫,平景孫曾有論列,文已別見。——章士釗原注。

[87]長桑君、倉公:據《史記》卷一百五《扁鵲倉公列傳》,長桑君,春秋時良醫,與扁鵲交往甚密;倉公,即太倉公,名淳於意,西漢初良醫。

[88]《墳》、《典》:《三墳》、《五典》的並稱,後轉為古代典籍的通稱。

[89]憲章:效法。《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90]《騷》、《雅》:《離騷》與《詩經》中《大雅》、《小雅》的並稱。借指由《詩經》和《離騷》所奠定的古詩優秀風格和傳統。 杜甫《陳拾遺故宅》詩:“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

[91]逌:古同“悠”,悠閒自得。

[92]浮休義本《莊子》:《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93]張鷟:生卒年不詳,其生活年代約當唐高宗顯慶初至玄宗開元中期。字文成,自號浮休子,深州陸澤人。高宗上元二年(675)登進士第。開元中,官至司門員外郎。著有《龍筋鳳髓判》、《遊仙窟》、《朝野僉載》等。

[94]張舜民:生卒年不詳。字芸叟,自號浮休居士,又號矴齋。邠州人。治平二年(1065)進士,為襄樂令。元祐初做過監察御史。為人剛直敢言。曾因元祐黨爭事,牽連治罪,被貶為楚州團練副使,商州安置。後又出任過集賢殿修撰。

[95]允若:字季蘅,號浮休,又號若耶。元代高僧。紹興人。泰定間居雲門,至正中遷上竺,後為賊殺。風度簡遠,不苟言笑,被稱為“僧中御史”。著有《內外集》。

[96]薛章憲:字堯卿,號浮休居士。江陰人。生卒年不詳,約明孝宗弘治中前後在世。少為諸生,後隱居鄧旸溪上。洽聞博物,性喜山水。著有《鴻泥堂集》。

[97]藥洲:廖瑩中,號藥洲。

[98]宋子京:宋祁,字子京,卒諡景文。

[99]羊公不舞之鶴:比喻名不副實。羊公:指晉朝征南大將軍羊祜,字叔子。《世說新語·排調》:“庾失小望,遂名之為羊公鶴。昔羊叔子有鶴善舞,嘗向客稱之。客試使驅來,氃氋而不肯舞,故稱比之。”

[100]指宋祁半臂忍寒之事。宋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五:“(宋祁)多內寵,後庭曳羅綺者甚眾,嘗宴於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諸婢各送一枚,凡十餘枚皆至,子京(宋祁)視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歸。”清趙執信《海鷗小譜·浪淘沙》附長句:“令我忽憶半臂忍寒宋使君,又憶五花殺馬王學士。不辭白髮映紅粧,請卿試看風流子。”半臂,指短袖或無袖上衣。

[101]李翺《答朱載言書》原文為:“曰‘粲然’,則穀梁子言之矣。”李翱,字習之。

[102]歸熙甫與人書:指歸有光《與沈敬甫書》。歸有光,字熙甫。

[103]出自陸機《文賦》。

[104]韋處厚(773—828):字德載,原名韋淳,為避憲宗李純名的諧音,改為“處厚”。京兆萬年人。在朝為官二十多年,歷仕憲、穆、敬、文四個皇帝,唐文宗朝為宰相。

[105]游、夏:子游(言偃)與子夏(卜商)的並稱。兩人均為孔子學生,長於文學。

[106]李如篪:生卒年不詳,約1126年前後在世。字季牖,號東園先生,崇德人。少遊上庠,晚以特科官桐鄉丞。著有《東園叢說》三卷。

[107]張茂先我所不解:《晉書》卷六十九《劉隗傳》附《劉訥傳》:“隗伯父訥,字令言,有人倫鑒識。初入洛,見諸名士而歎曰:‘王夷甫太鮮明,樂彥輔我所敬,張茂先我所不解,周弘武巧於用短,杜方叔拙於用長。’終於司隸校尉。”張茂先,晉代名臣張華,字茂先。

[108]懰兮燎兮:《詩經·陳風·月出》:“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懰,好貌;燎,當作“嫽”,《方言》、《廣雅》云,嫽,好也。

[109]《左傳》所謂“艱難其心”:《左傳·昭公三十一年》:“若艱難其身,以險危大人,而有名章徹,攻難之士,將奔走之。”

[110]懷麥秀之深憂:《史記》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其後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僮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

[111]張之洞:《過蕪湖弔袁漚簃》之四:“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雙井半山君一首,傷哉斜日廣陵琴。”

[112]汪東(1890—1963):原名東寶,後改名東,字旭初,號寄庵,別號寄生、夢秋。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曾任《大共和日報》總編輯,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江蘇省政協常委等職。

[113]夸毗:以諂諛、卑屈取媚於人。《詩經·大雅·板》:“天之方懠,無為誇毗。”毛傳:“誇毗,體柔人也。”朱熹《集傳》:“誇,大;毗,附也。小人之於人,不以大言誇之,則以諛言毗之也。”

[114]鼂、賈:鼂錯、賈誼。

[115]衡、向:張衡、劉向。

[116]侘傺:失意而神情恍惚的樣子。《楚辭·離騷》:“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王逸注:“侘傺,失志貌。”

[117]阿修羅:修羅Sura 和阿修羅Asura 來自於梵文,修羅就是“端正”,國人稱其為天神,梵文“阿”是否定冠詞,阿修羅翻譯過來叫“無端正”。

[118]蔣子文:《搜神記》卷五:“蔣子文者,廣陵人也。嗜酒,好色,挑撻無度。常自謂:‘己骨清,死當為神。’漢末,為秣陵尉,逐賊至鐘山下,賊擊傷額,因解綬縛之,有頃遂死。及吳先主之初,其故吏見文於道,乘白馬,執白羽,侍從如平生。見者驚走。文追之,謂曰:‘我當為此土地神,以福爾下民。爾可宣告百姓,為我立祠。不爾,將有大咎。’是歲夏,大疫,百姓竊相恐動,頗有竊祠之者矣。文又下巫祝:‘吾將大啟佑孫氏,宜為我立祠;不爾,將使蟲入人耳為災。’俄而小蟲如塵虻,入耳,皆死,醫不能治。百姓愈恐。孫主未之信也。又下巫祝:‘若不祀我,將又以大火為災。’是歲,火災大發,一日數十處。火及公宮。議者以為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宜有以撫之。於是使使者封子文為中都侯,次弟子緒為長水校尉,皆加印綬。為立廟堂。轉號鐘山為蔣山,今建康東北蔣山是也。自是災厲止息,百姓遂大事之。”

[119]李于鱗:李攀龍。

[120]汪伯玉(1525—1593):汪道昆。汪道昆,字伯玉,號南明、太函,徽州歙縣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官至兵部侍郎。曾與戚繼光抗倭。著有《太函集》及雜劇多種。

[121]詆韓不解詩為王世貞,非楊慎(升菴)。

[122]“釗案”一段:這是章士釗在《勘誤表》中加的案語。此處的“一四一三頁”指原中華書局版的一四一三頁。其內容為《通要之部》卷三《竹下寤言與舜禹之事》。

[123]炎炎大言:言論美盛貌。

[124]按此段乃文祿解釋《論語·泰伯》篇中:“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一章而言,“與”讀去聲。其曰“加‘巍巍’因下章有此”云者,指下章有“巍巍乎唯天為大”,及“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等句。——章士釗原注。

[125]人之小人,天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莊子·大宗師》:“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126]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語見《莊子·大宗師》。

[127]“段柯古年輩略先於子厚”三句:段柯古,段成式,《酉陽雜俎》作者。段成式(803?—863),字柯古。鄒平人。宰相段文昌子。以父蔭入仕,官至太常少卿。詩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段成式約生於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柳宗元生於唐代宗大曆八年(773),因此段成式年輩應晚於子厚,不可能“略先於子厚”。柳宗元卒於元和十四年(819),此時《酉陽雜俎》尚未成書(成書年代應在850至860年之間),柳宗元不可能見到此書。

[128]《黃氏日抄》:黃震著。黃震,字東發。

[129]湯顯祖(1550—1616):字義仍,號若士,又號海若,別署清遠道人。

[130]膏火自煎:比喻有才學的人因才得禍。《莊子·人間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131]非呂非葛:呂,指呂尚;葛,指諸葛亮。

[132]瞷:窺視;偷看。此意為暗暗地。

[133]南、董:春秋時代齊史官南史、晉史官董狐的合稱。皆以直筆不諱著稱。《宋書》卷一百《自序》:“臣遠愧南、董,近謝遷、固,以閭閻小才,述一代盛典。”《文心雕龍·史傳》:“辭宗丘明,直歸南董。”後用以借稱忠於史實的優秀史官。

[134]顧、黃:顧炎武、黃宗羲。

[135]王而農:王夫之,字而農。

[136]見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十五《順宗》。

[137]瞿兌之(1894—1973):名宣穎,以字行,晚號蛻園。湖南善化人。瞿鴻禨之子。曾任教南開大學、燕京大學、清華大學。文化大革命中,被逮捕判刑,瘐死獄中。著有《中國駢文概論》等。

[138]孫月峯(1542—1613):孫鑛。孫鑛,字文融,號月峯,浙江餘姚人。萬曆二年(1574)進士。官文選郎中、兵部侍郎,代顧養謙經略朝鮮,還遷南京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少保。

[139]呂天成:字勤之,號棘津,又號郁藍生,一說名文,字天成,浙江余姚人。諸生。工古文詞,喜戲曲,著有《曲品》。《曲品》系呂天成仿照鐘嶸《詩品》、庾肩吾《書品》、謝赫《畫品》的體例,對他及他之前的傳奇作家、作品進行分等級論評的著作,分上、下兩卷。

[140]李于田(1554—1611):李化龍。李化龍,字于田,直隸大名府長垣縣人。萬曆二年(1574)進士。官至兵部尚書。諡襄毅。

[141]呂玉繩(1560—?):呂胤昌。呂胤昌,字玉繩,號姜山,萬曆十一年進士,曾官吏部主事、河南參議等。與湯顯祖等交好,曾改編《牡丹亭》。

[142]《詩經·大雅·棫樸》:“追琢其章,金玉其相。”

[143]劉中壘:劉向。劉向曾官中壘校尉,故世稱劉中壘。

[144]馮商:里居及生卒年均不詳,生活在西漢末。字子高。長安人,一說陽陵人。漢成帝時,與孟柳俱待詔金馬門,受詔續《太史公書》(《史記》)十餘篇。未成,病死。

[145]六一:歐陽修。歐陽修,號六一居士。

[146]喜起:語出《尚書·益稷》:“(帝)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孔傳:“股肱之臣喜樂盡忠,君之治功乃起。”後以“喜起”謂君臣協和,政治美盛。

[147]褚少孫:《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而十篇缺,有錄無書。”三國魏張晏注:“遷沒之後,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按:《兵書》即《律書》。褚先生,即褚少孫,西漢元、成間博士。

[148]呂美箭:呂胤筠。呂胤筠,字美箭,孫鑛門人。浙江省余姚縣人。為呂本之孫。呂本(1504—1587),字汝立,浙江余姚人,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官至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

[149]杭大宗(1695—1772):杭世駿。杭世駿,字大宗,號堇浦,晚號秦亭老民,浙江仁和人。雍正二年(1724)舉人,乾隆元年(1736)舉鴻博,授編修。乾隆八年(1743)因上疏言事,得罪革職。後被平反,官復原職。晚年主講廣東粵秀和揚州安定書院。著有《道古堂集》等。

[150]程墨:科舉時代的應試文字,因有一定的程式,故稱程墨。

[151]鸞掖:宮殿邊門。借指宮殿。

[152]顏標作魯公:唐鄭薰主持考試,誤以為顏標是魯公(顏真卿)的後代,把他取為狀元。當時有人作詩嘲笑:“主司頭腦太冬烘,錯認顏標作魯公。”見王定保《唐摭言》卷八《誤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