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柳李
自歐陽永叔輊柳軒李,將數百年來連鑣習稱之“韓柳”字,易為“韓李”,嗣後是非然否之論不一,然亦有折衷兼收,而稱“韓柳李”者,如程蕺園〔晉芳〕《〈望溪集〉後》一文中之下段:
文有學人之文,有才人之文,而必以學人之文為第一。蓋文以明道,指事敘情,必根諸道,而言始無棄,唐韓、柳、李三家而外,非無奇峭奧衍之文,然皆使氣矜才,修飾字句,于道概未之聞也。〔按全文本編別見,茲以便利讀者,犯複引此一小段。〕
又姚石甫[1]〔瑩〕《復陸次山[2]論文書》云:
唐以前論文之言,如曹子桓《典論》、陸士衡《文賦》、虞摯[3]《文章流別》、劉彥和《文心雕龍》,非不精美,然取韓昌黎、柳子厚、李習之諸人論文之言觀之,則彼猶俗諦[4],此未易為淺人道也。大抵才、學、識三者,先立其本,然後講求於格律、聲色、神理、氣味八者,以為其用,而尤以絶嗜欲,澹榮利,滌其心志,無一毫世俗之見干乎其中,多讀書而久久為之,自有獨得,非歲月旦夕所可幾[5]也。
右兩家皆桐城骨幹,其所以如是為之,復柳乃本旨,而綴李直等贅瘤。蓋李為韓門弟子,可得附庸於韓,而不能提以相配,且《集》中無大文字,幅面窄小,不足以供人翫味。兩家必須三人並列者,意存彌縫望溪貶柳之迹,石甫且宣言:“惜抱文品峻似柳子厚〔語見石甫所著《識小錄》。〕”使人潛移默感而不之覺。即此可見:桐城思致之暗中流轉,方、劉、姚三代相傳,表裏息息不斷變化,特語其本質,桐城始於排柳,終於排柳,敷衍牽綴,都無裨於實際。蓋子厚以騷賦起家,詞條豐蔚,感情洋溢,筆無投而不可,桐城儉腹酸澀,望而生畏,於柳殆不得不敬鬼神而遠之。加以若輩一面服膺宋五子[6],一面崇奉起八代衰之昌黎,使把持文壇大纛,一流無間,儼若有餘。袁子才一乾、嘉間文丑耳,科諢亦時有可聽,彼之言曰:“柳之琢句,時有六朝餘習,此宋人之所不屑為也,惟其不屑為,亦復不能為,而古文之道終焉。〔語見《與程魚門論文第二書》,惟本文說柳處,每帶着韓,不切實際,因特將韓、李削去。〕”子才將望溪受病之源,推及於宋,所見委屬遠大。“亦復不能為”五字,爬著痛處,以此屏斥望溪一流於古文之道之外,確是當時少有見解,程、姚東拉西扯,區區補苴之術,夫何益之有?
劉柳之李代桃僵[7]
胡震亨之《唐音癸籤》云:
夢得《靖安佳人怨》[8],及白氏《太和九年某月日感事》詩[9],為武相伯蒼、王相廣津作者,實並銜宿怨,故劉先於叔文時斥武,宜武有補郡見格之報。白嘗因覆策事救王,王固不應下石訐白母大不幸事,令白有江州謫也。事各有曲直,而怨之淺深亦分,在風人忠厚之教,總不宜有詩,然欲為兩人曲諱如坡公之說,則政自不必耳。
說者謂子厚有嫌於武元衡,而武修怨,吾別條已涉及。此或柳無其事而劉有之,以致誤傳,遯叟此條,足供良證。
《唐詩紀事》卷三十九稱:“禹錫附叔文,人不敢斥其名,號‘二王劉柳’。武元衡初不為宗元所喜,自中丞下除右庶子,及是執政,禹錫久落魄。”此段本為敘禹錫事而作,依文氣看來,所謂“武元衡初不為宗元所喜”,句中“宗元”字,疑是“禹錫”誤植。
劉、柳之僵代,本編已紀載紛繁,因遯叟此條適揭其弊,可資以折衷一是,故特存之。
學韓先學柳之謬說
嘉興錢衎石[10]〔儀吉〕,一嘉、道間硜硜[11]治學之老儒也,與從弟警石〔泰吉〕[12]相互琢磨而學益進。曾見衎石草《世父戶部府君神道表》,[13]而警石為評如下:
兄嘗言柳文之雅,有牆壁依傍,較韓為易學。以柳之句法,步步為營,而有韓之理氣行乎其間,則可以為文矣。兄自言此文學柳,而在柳上。
此冬烘學究一流之膚淺語也,而且語有所本,非錢氏兄弟獨得之見。蓋宋呂本中[14]〔居仁〕曾言:
韓退之文渾大廣遠,難窺測,柳子厚文分明見規模次第,學者當先學柳文,後熟讀韓文,則工夫自見。
自韓退之以道統自任,而宋人標榜偽道學,將道與韓混而為一,天下學無根柢蠢蠢之士,無敢異同,即以朱晦菴鄙退之為謔浪戲傲,而勢不可回。實則天下之宗韓者,廑宗其名而已,以語其文,職乃泥沙俱下,漫無系統,幾令學者無從下手,即勉下手矣,而亦空空而回,了無所得。蓋子厚嘗見退之所為《毛穎傳》,輒題其後曰:“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此貌若譽之,而直故作戲謔之虐。篇末又云:“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其言若曰:退之之文,常耳瑣耳,茲二質外,羌無他物。曩歐陽永叔嘗誚韓、柳猶夷、夏,吾姑不問歐誚含意胡似,至移以衡度兩家文格相去之遠,吾竟無間於其言。夫世人亦未便明白吐棄韓文已耳,呂本中謂退之文渾大廣遠難窺測,猶言兒童騎上屋脊,濫窺天象,渺無所獲。同時子厚分明見規模次第,赫然發見於側,成一強烈對比,其卒也,天下唯有舍韓而專學柳,不問可知,以二錢之困學,情景尤其如是。至衎石謂己文學柳,且在柳上,則愚而自用之類,無足深責。
韓退之第一惡札
一
贈序一門,子厚多於退之,人以是為子厚病,而究之無須乎病也,蓋子厚交道廣,以言酬答,微嫌漫與,而退之則有陰謀存乎其中。何以言之?夫李愿者,晟之子,而愬之兄,家世顯赫,而己亦橫長雄藩,貪黷無厭,與隱逸相去不知幾千萬里!而以罣吏議,犯輿論,非亟亟規避不可,因謀之於退之,而退之眼銳,遽以入盤谷之策進。實則盤谷之為何地,事前愿固未嘗涉足,事後恐亦無一日留,《序》中所刻畫主人如何不遇於時,將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種種,律之本人,正如水火之不相入。而退之為畜意諂諛之故,一味無中生有,妄事渲染,以欺天下後世人,後世人如蘇子瞻,以崇韓而徇韓,明知中含詭譎,則佯揚言曰:此有唐唯一之文,韓公獨特之作,吾一生欲摸寫其一句而不可得,每執筆輒罷。嘻!此劉邦侯雍齒[15]之故智也,將退之第一惡札,而翹舉為無上高文,則凡《韓集》中惡劣字句,皆將在“吾屬何患”之護符下,順流而過,將不至遭到訾議,計亦狡矣。
清初,江西易堂諸子中有曾燦[16]者,為侍郎二濂[17]子,少負氣雄壯,自甘貧約,浮沈江湖間,有《止山集》行世,魏氷叔序其集曰:
止山為貴公子,裘馬自喜,好慷慨緩急人,歷世久,其詩益雜出而相為工。余嘗論昌黎《送李愿文》,未嘗一語及其家世,若與送貧賤之士之文無以異,此以知古人之所期者大,而其文為甚高。今予敘止山詩,不能不及其貴介,豈止山必以貴介而賢?抑其詩工拙之故,蓋亦有在乎此也。
甚矣!氷叔之受韓、蘇二公之欺也!吾觀子厚所序之友,以平平無奇之朋輩居其八、九,中或紆焉涉及戎帥楊大夫[18]、相國馮翊王[19]等等,亦必點敘明白,毫不假借。比之《退之集》中,如送俱文珍,乃對椓人[20]曲意取媚,送李愿,又與軍閥夥同作偽,子厚則不僅己之夜氣不足以存,所遺文字,亦不使人察得絲毫類似痕迹。於是世有欲定韓、柳優劣者,固無須別尋證據,而即此已綽綽然有餘裕矣。夫修辭立其誠[21]之謂何?子厚為文,自始以誠為本,〔見《與韋中立論師道書》。〕而退之恣為詐偽如此其極,兩相比覈,將從何處求其同哉?
子厚之言曰:“無乎內而飾乎外,則是設覆為穽也,禍孰大焉。〔語見《送豆盧膺南遊詩序》。〕”據此,退之《盤谷》一序[22],直是禍天下。又子厚《題退之〈毛穎傳〉後》曰:“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吾於此得歧義焉。蓋“力與之角”云者,謂美其文而求勝之焉可,謂惡其文而求去之焉亦無不可,試以此語施之《盤谷序》,義將胡取?請氷叔有以語我來。
嘗論退之送李愿歸盤谷,與其他詩人送宮人入道,為同一有唐社會之惡作劇。蓋唐室起於胡族,內政不修,其高貴宮人、或潑辣公主之不安於宮闈者,往往別尋塗徑,以遂其平生之慾望,而得到一無束縛之荒淫方式,於是以入道為之尾閭,多少無賴詩人,且從其後而歌誦之。退之之送人歸隱,相與配合,遂成為無獨有偶,唐家上層階級暴露淫偽之兩大諷刺云。
二
或有見吾右文者,謂“惡札”字用未當,蓋“惡札”通常以評書法,移之於文,恐有未安。曰:固已,益公題跋:“以上惡札,皆予筆也”,米元章[23]題顏平原[24]帖:“大抵顏、柳挑剔,為後世醜怪惡札之祖”,二者誠皆指法書而言。然周益公[25]所謂“予筆”,自亦兼指文義,須知“札”從“木”,古木牘謂之札,其時無紙,載文於簡,名曰簡札。《漢書·司馬相如傳》:“上令尙書給筆札”,札與筆並,札即以代紙,《後漢書·劉祐傳》:“祐閒練故事,文札強辨,每有奏議,應對無滯”,此之文札,全指奏議中所含指趣,殆與書法無關,何得謂札專涉字跡,而不包文義?君不見桂未谷[26]《札樸》十卷之大著作乎?作者自言:“竊比匠門之林,題曰‘札樸’”,雖其自擅漢分,與之了無牽連,此則札乃排除書法,而獨詮古今事物名義,皎然明白,字非一用,安得泥彼而疑此?退之無書名,而長於筆,倘美其文而曰名筆,宜無所不可,夫筆、札同為著文之工具,今訾其文而曰惡札,庸何傷?客曰:唯唯,於是乎書。
三
《魏叔子文集》,是易堂刊本,中多空白,由少自數字,多至數行不等,大抵書已出版,而發見中有違礙字句,在清初恐怖時期,不得不如是為之。夫本集旣已勤加芟削,而由本集過錄於外,又往往重複刪節一次,即如右引《曾止山詩序》,在本集上,已有空白兩處,不知原文何似。而過錄入錢東生[27]《徵存錄》,復從吾所引文削去數句如下:
愿親為西平子,勛望富貴,天下莫敢望,一旦脫屣於盤谷,為人情所甚難。
原刊有眉評云:“此論前人所未發,卻無議論矜張之態,出語簡妙,而意法高超”,吾所閱本,又有近人用墨筆增加一語:“此卻可疑,俟考。”綜合種種,吾人對於《魏集》此一發見,應作何種看法?
以吾觀之,氷叔初草此序,將李愿家世着重指出,定以昌黎代為隱諱為不然,此比於己之明揭止山為貴介,又說明詩之工拙,與身為貴介大有關係,成一鮮明對比。特不敢向昌黎顯加諷刺,而以所期者大、及其文甚高之模棱語,敷衍以終。眉評者謂:氷叔挑剔昌黎之疻痏[28],確是發前人所未發,然何以議論不矜張,而空手放過?殊不可解,墨評者因曰:此屬疑案,應俟詳考,吾意環繞《魏集》之思想經序,不過如此。
一言蔽之:韓退之為千年來文統偶像,道路以目,無敢誰何,中間復出眉山大蘇,自進為護身韋陀[29],而青青子衿[30],更不敢妄肆佻達。易堂諸子,俱豪俠能任事,氷叔有鼂家令、趙營平[31]之風,以直道自矢,而好短長議論,其戚友如邱邦士〔維屏〕[32]等憂之,到處為之遮護。夫氷叔非時人猶可,非時人崇奉之土木形骸,將罪在不赦,於是於昌黎《送李愿》文上,稍露疑圑,人則爭趨而洗滌之,期於泯滅於無形,清初文網下之憧憧鬼影,大抵如是。
四
袁枚《隨園隨筆》卷二十五《考據最難》條下云:
誤盤谷李愿為西平王之子,不知西平王之子愿非隱者,為檢校司空、河中節度使,見裴晉公所撰《神道碑》。唐別有李愿,隱居盤谷。
夫欲證李愿為西平王子,材料到處皆有,何待裴晉公碑?但取證唐別有一李愿隱居盤谷,隨園祇留空言一句,一無證跡。所考者何?所據者何?舉空空如也,了無交代,此種考據,何難之有哉?隨園自稱早年疲於考校,夫遇一題而如此輕鬆了事,何至於疲?隨園亦看天下事太易矣。昔漢初徙豪富茂陵,衛將軍為郭解言,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惟隱居盤谷亦然。蓋退之以文字廣通聲氣,文非重金不可得,隱居而至使退之頌言美之,其人必非眞隱,亦決不至除退之外,別無相與交往之人。此而找不到幾分踪跡,則其人定是子虛烏有,而退之所頌揚之盤谷子,其屬於西平王子也,無可疑者。
五
或曰:子標韓文《送李愿序》為第一惡札,然則韓文中應猶有其他惡札,無妨次第臚列,請試言之何如?曰:如君所請,可得而言。《順宗實錄》,韓公所親執筆,謂李實“諂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恃寵強愎,不顧文法。是時大旱,畿甸乏食,一不以介意,方務聚斂徵求,以給進奉,每奏對輒曰:今年雖旱,而穀甚好,由是租稅皆不免。陵轢公卿,勇於殺害,民不聊生,及謫通州,市里驩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此與前《上李大尹書》:“愈來京師于今十五年”以下云云,澈底背反,此出之於尋常文人,猶且不可如此因利取媚,食言而肥,而以“一言而為百世師”[33]之韓公,前後翻覆,顯不足信乃爾,則《集》中《上大尹李實書》[34],應為第二惡札,此誼羅大經之《鶴林玉露》[35]記之,非余一人之私言。又《孔氏雜說》[36]稱:“韓退之晚年,遂有聲樂而服金石藥。張籍祭文云: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旣而更曰:公疾日浸加,孺人侍湯藥。白樂天《思舊》詩云: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夫退之常譏人不解文字飲,惟解醉紅裙,而自敗於女妓,作《李博士墓誌》,切戒人服金石藥,而自餌硫黃乎?”孔氏詞設疑問,而意深悼惜,則《集》中《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弔詭以自欺欺人一至於是,應列作第三惡札。嘗論柳州與人書牘,巧言令色,亦未敢言絶無,然其視文詞為最高名器,從不輕以假人,於古於今,一應若是,至退之則適得其反。如《上襄陽于相公書》云:
閣下負超卓之奇材,蓄雄剛之俊德,渾然天成,無有畔岸。而又貴窮乎公相,威動乎區極,天子之毗,諸侯之師。故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變化若雷霆,浩汗若河漢,正聲諧《韶濩》[37],勁氣沮金石,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38],信乎其有德而且有言也;揚子雲言曰:“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39],信乎其能灝灝而且噩噩也。
讀者試思之,以若而語言,施之于頔,倫類如何?信如若言,天下得此無善不備、完美無缺之文,即《六經》全部廢去,有何妨礙?而退之竟以此獻媚於朘削無藝、豪侈無度之強藩,了無愧怍,此誠較之杜溫夫之周、孔人,而子厚以為不屑教誨者,殆又過之,不得不認為此第四惡札。由此類推,指不勝屈。尤可惡者,凡退之所譽,其中不少淫穢無行、及貪汚不堪之敗類,如李繁,退之美其“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為人強記覽,過眼不再讀,偉哉羣聖人,磊落載其腹。”蓋繁為李泌之子,時充隨州刺史,語見《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詩。顧《新》、《舊史》本傳,稱繁無行,為陽城書劾裴延齡疏,而漏言以誤之,師事梁肅,“及卒,烝其室,士議讙醜”,事為史官所記,刺隨又遠在烝其室後,退之寧得諉為不知?復次:淫師遺嫠,較之腹載羣聖人,其人度量相越,殆不知幾千萬里!而退之悍然謬獎爾爾。又如工部尙書鄭權,出為廣州節度使,退之為作詩序,稱頌功德,謂其“貴而能貧,為仁者不富之效”。顧其人貪邪無對,在鎭廣為聚斂,並以公家珍寶,厚賂羣閹,以酬恩地,為薛廷老疏請按罪,而在退之眼中,則為“家屬百人無半畝之宅”之仁者。又即以李愿而論,讕言長語載其貪奸敗事以外,猶有《觀翟玉妓》詩最為淫褻。曰淫曰貪,舉為退之所喜,盛加讚譽,己旣與邪人同流合汚,而又以適相鑿枘、高不可攀之高尙風格,濫為鋪敍,用欺騙迷惑後世人。於斯而以惡札讽之,此眞楊升菴所謂“市利他語”也,益以《元和聖德》詩、及《永貞行》之窮兇極惡,顛倒黑白,毫無政治道義,品斯下矣,而又何責焉?〔釗案:楊升菴“市利他語”[40]一詞,本編引用不止一次。“市利”一作“勢利”,他家徵用此語,亦往往錯出無定,揣其意殆等於俗諺“便宜了他”已耳。讀者幸無以詞害意。〕
方回掊擊韓退之《盤谷序》
方回[41]者,一宋、元間下流文人也,學不足以尙友,誠不足以知人,而其所著《桐江集》中,則亦偶發正論,為歐陽永叔、蘇子瞻輩所望塵莫及,天下事之可醜而又可怪,莫逾於此。此維何也?曰:如掊擊韓退之《盤谷序》是。回之辭如下:
唐三百年無文章,惟韓文公《送李愿歸盤谷序》一篇,此東坡之言也。然愿乃李晟之子,愬之兄,起家為太子賓客上柱國,元和初為銀夏節度使,徙節武寧鳳翔,邇聲色,徙宣武,以侈費激李臣則之變,家死於兵,後起於河中,又以荒侈敗,未嘗能踐文公之言也。寶慶府有李洪[42]《芸庵類藁》,言愿博徒之雄。考歐陽公《集古錄》,《序》以貞元中刊石,昌黎時三十五歲,自四門博士得御史,為李實讒貶山陽[43]令,有激而云,愿於隱士不足以當此《序》也。
語惟期說明事迹眞相而止,固亦平平無奇。獨以歐、蘇兩公遊揚至於無上之人與文,一經儇薄小人如方回者,輕輕指摘,立覺重點倒置,秤稱易其低昂,小人之論,猝長千鈞之量,君子反墜入浮揚無足比儗之地,為天下正士所僇笑。從古文章大事,竟逃不出一個理字,凡以文詞欺人之伎倆,有時而窮,至於如此。方回字萬里,號虛谷,徽人也,著錄曰《桐江》者,殆以降敵得知嚴州之故[44]。至其無恥及賣國求榮諸劣蹟,具見於周公謹《癸辛雜識》,多為通識所知,即不覼縷。〔釗案:回引李芸庵之《類藳》作證。查芸庵為趙宋湖南撫諭使李正民之子,正民字方叔,政和進士,著籍為揚州人,而回署作寶慶,或因乃父官湘水而致誤。〕
陳少章為韓退之遮掩醜迹
一
東吳陳景雲少章《〈韓集〉點勘》:《送李愿歸盤谷序》下,有如下勘定:
同時有兩李愿,一隱盤谷,一為西平王晟子,南宋慶元中,建安魏本[45]此序後,附刊高從一記,以證所送之非西平子,按高《跋》,即汪季路與朱子書中所謂家藏盤谷碑本有後語是也。然但以韓《序》及《和盧郎中送盤谷子》[46]歲月考之,則兩李愿事跡自明,無俟引《高記》也。《序》作於貞元十七年,西平子時為宿衛將,至《和盧》詩則元和七年也,西平子方官節度使,皆見唐史,無栖隱事。
此與吾曩撰《韓退之第一惡札》一文,適相剌謬,因再駁斥如下:
韓退之所作《序》,愿為西平王晟子,千年以來,人無間言,獨至清初陳少章為之翻案,謂當時有兩李愿,韓《序》所送,並非西平子,其取證在《韓集》中別有《和盧郎中送盤谷子》詩。夫《序》與《詩》所表著,為同一人,語調一致,惟散文與韻文之形式有異,此何足為有兩李愿之左證乎?尋唐室不乏仕、隱兩全之人,如孔巢父其最著也,蓋巢父以棲隱於徂徠山,而同時出為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並內遷給事中、御史大夫,如此而謂有兩孔巢父存在焉可乎?唯少室山人李渤亦然。夫渤亦以索價太高而未起耳,倘起焉而獲委諫官,能遽謂諫官李渤,與山人李渤為異物乎?推之裴度之綠野堂,及李德裕之平泉草木,莫不皆然,斯固不可謂居綠野為一裴度,在政事堂為另一裴度,謂平泉草木為一德裕,平章政事為另一德裕也。今少章固能說貞元十七年退之作《序》,西平子為宿衛將,元和七年《和盧》詩,西平子時為節度使,然如上舉孔巢父、李渤、裴度、李德裕各例,都不足證實此兩方為各一李愿。夫欲證實一時有同名人出現,所須朗朗然舉出,一、出生地與字號之各具,二、材能與職業之相殊,如韓、柳同時有兩李景儉,一為李瑀之孫,字寬中,善言王霸大略,惟矜誕,卒貶建州刺史,一為永貞政變王叔文之友,字致用,行能顯耀,決不致與人相混,斯乃庶乎其可也。顧少章所軒舉之另一李愿,適在無何有之鄉,不啻一烏有先生,從而濫署敵體,冀分韓《序》之主名,不亦妄而陋乎?
至少章所引建安魏本此序後之高從一記,未列記之本文,無從分析,魏本吾從未見過,高《記》因未曾入目,然諒所列證迹,未必超越少章勘定幾許。祇得置之不議。
退之《和盧》詩所謂盧郎中者,名汀,字雲夫,廑得姓名而止,他無可考,無法緣此推出另一李愿。蘇子瞻云:“退之尋常詩,自謂不逮老杜,此詩獨不減子美”,今試以老杜《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匹之,何如?倘老杜以《送巢父》詩演作散文,號曰《送孔巢父入東海序》,吾敢斷言:亦未見有遜於韓《送愿序》。四作對照,祗不過彼此一翻作二而已,內容詩、散全同,實無從獲得別一主體,孔巢父之外,無他孔巢父在,李愿之外,亦無其他李愿在。
二
恆言窺人視其所友,此語於論定韓、柳取友於臨潭李氏邪正如何,最為準確。子厚《平淮夷雅》曰:“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內誨於家,外刑於邦”,此其尊重西平,何等深至!史稱晟治家嚴,子姪非晨昏不輒見,所與言未嘗及公事。此等嚴正風格,惟愬也繼承惟謹,愿之放縱以至見法,殆可謂不肖之子。顧退之於李氏,惟邇愿佞愿,而深惡於愬,並在《平淮西碑》中抑愬之功,以至於仆碑,遭到唐安公主之申訴,而子厚則止於對愬敬恭有禮,視愿則避之若浼[47],兩公求友之態度不同如此。
王介甫輕韓
王介甫於退之屢加譏訕,曾有詩云:
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無人識道眞,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48]
退之詩:“可憐無益費精神,有似黃金擲虛牝”[49],介甫援用其語,反脣相稽,詩為刻意調侃之作益顯。陳無己[50]評此詩云:“荊公平生,文體數變,莫年詩益工,用意益苦,言固不可不謹也。”可見有人於介甫詩,意不甚謂然。李壁[51]註引南豐[52]語云:“介甫非前人盡,獨黃帝、孔子未見非耳。”介甫非人如此之多,實則不滿於退之者,究在何處,殊未易曉。詩中“識道眞”三字,可能是關目,正如朱晦菴詆退之所原之道,未見探討服行之效也。夫號稱原道,而言不顧行,行不顧言,非無補費精神而何?顧《宋史》介甫本傳:其論引朱熹一段議論,指安石汲汲以財利、兵革為先,躁迫強戾,流毒四海,則晦菴與南豐同攻一人,而所以為攻之隱,殆難一致。近代某大軍閥[53]左袒晦菴,《答劉孟容[54]書》云:“朱子譏韓、歐裂道與文為二物,而歐公《送徐無黨序》,亦以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分為三等,其意深慕立德之徒,而以功與言為不足貴,朱子豈忘此說?奚病之若是哉?”嘻!軍閥誤矣,為問如歐九言,晦菴豈能以退之為有德之人哉?晦菴而在,吾恐其一聞此說,將毀退之益甚。蓋眼中所見為諂諛、戲豫、放浪之人,德、功、言三等類型內,將可能無插足之餘地也。然則晦菴雖擯斥介甫,但於介甫誚讓退之之小詩,未必不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曩引曾南豐言:介甫除黃帝、孔子外,幾無人不見非,吾意卻不盡然。即如與韓退之同時之柳子厚,《介甫集》中不論文若詩,都未見有肆意譏病之作也。以鄙見揣之,子厚不如退之儼然以道統自任,有舍我其誰之概,即有時興言及道,而必以人民為本,世用為鵠,對二帝、三王之尊仰,並無一定而不可移之權衡。而且永貞善政,於短短數月間,亦隱隱以財利、兵革為重,得時則行,奮不顧身,此其公爾忘私之精神,未始不足令介甫傾服。又王叔文輩擁戴病君,日暮途遠,改革能行一步,即算一步,因而呈露躁迫強戾之迹,在所難免,此左焉為晦菴所誚,即右焉應為介甫所欽。復次:宋室公然為八司馬辯寃者,以范希文為嚆矢,希文政治意嚮,無形中為新法開闢道路,其先後影響之間,固不能全無默契。由此言之,介甫顯處抑韓,暗中即導向揚柳之效,使介甫攬鏡窺形,陰躊躇而滿志,雅未可料,子固謂介甫無人不非,殆不其然。
介甫《讀〈柳傳〉》一文,首稱:“余觀八司馬者,皆天下之奇才也”,此已為子厚設定地步。其指八人“為叔文所誘,遂陷於不義”,此種與世俯仰之詞,即以介甫為人之廉與悍,議論猶不能不勉強隨俗。雖然如此,介甫此文要旨,非惟毫無毀及子厚之處,而於八人旣困之後,能自強以求列於後世,而名卒不廢,持以衡量當世君子,有初鮮終,無法自別於小人者,言下不勝太息之至。此其重視子厚,不許時人妄肆譏議,恰與己身他日隨意訕笑退之之態相反,南豐焉得謂介甫無人不非哉?
王逢原[55]譏退之
《困學紀聞》卷十八有一條云:
王逢原詩:“退之昔裁詩,頗以豪橫恃,暮年意氣得,金玉多自慰。買居紀廂榮,顧影樂冠佩,喜將閭巷好,持與妻子議。彼哉何足道?進退茲焉係,安知九列榮,顧是德所累。”謂《南內朝賀歸》[56],及《示兒》詩也。朱子曰:“此篇所誇,乃《感二鳥》,符讀書之成效極致,而《上宰相書》所謂行道憂世者,已不復言矣。”鄧志宏[57]亦謂:“愛子之情則至矣,導子之志則陋也。”
何義門箋此條云:
亦隨其子之高下而語之耳,王、朱之論,吾所不取。
此案曲直,殊未易了,逢原年少氣盛,語易溢分,晦菴於韓執《感二鳥》之消極看法,未脫褊心。雖然,此類攻韓之語,無一字可移以責柳,韓、柳二公,在道義上東西相望,鴻溝宛然,此吾人開卷自得,初不待王、朱文致。
逢原與荊公意氣相感,論文亦大體相近。逢原詩:“買居紀廂榮”,榮韻本退之《示兒》:“前榮饌賓親”而來,榮者屋翼之謂。王元長[58]《曲水詩序》[59]:“誇靈沼而浮榮”,依五臣注[60]:榮為屋檐,檐一名樀,即屋之四垂也,前後、東西、南北皆有之。逢原廂、榮並舉,廂指東西廂,榮或即前後榮。荊公《定林一絶》云:屋繞灣溪竹遶山,溪山卻在白雲間,臨溪放杖依山坐,溪鳥山花共我閒。此何等雅人深致!豈效退之求田問舍耶?
劉定之之於韓柳
一
劉定之,字主靜,永新人,明正統初會試第一,授編修,憲宗朝官至禮部左侍郎。為人號稱謙恭質直,擅文學,有敏博之譽,其所作《雜志》十條,最後一條曰《李杜韓柳》。辭如下:
以詩言,杜比跡於李,以文言,柳差肩於韓。而以人言,則杜、韓陽淑,而李、柳陰慝,如冰炭異冷熱,薰蕕殊芳臭矣。子美當安史作難時,徒步從肅宗,其詩拳拳於君臣之義,太白於其時從永王璘,欲乘危割據江表,叛棄宗社,作《猛虎行》云:“旍旌繽紛兩河道,戰鼓驚山欲傾倒,一輸一失關下兵,朝降夕叛幽薊城,頗似楚漢時,翻覆無定止,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其辭意視祿山、思明反噬其主,比於劉、項敵國相爭,尙安知君臣之大倫歟?元稹謂:“太白不能窺子美藩籬,況其堂奧?”得之矣。退之懷忠事主,闢邪宗聖,固有本原,其稱子厚謂:“斥不久其文必不能傳於後如今無疑”,蓋惟稱其文而已。其阿附伾、文,胡致堂[61]謂忌憲宗在儲位,有更易祕謀,未及為而敗,後又託河間淫婦無卒者,以詆憲宗,得免於大戮為幸,由是言之,文雖美,而若斯過惡,固非可湔滌者也。朱文公《楚辭》[62],載子厚謫居時《懲咎賦》,取其有自悔之言,噫!旣悔已,又詆主,則亦非眞悔也,奚足錄哉?
凡論必有據依,而宋、明兩朝之士,假藉道學,拘牽名義,每架空說以進退人士,而刻責賢者尤苛。如本文所加於子厚兩事,止於摭拾一時浮說,故甚一己周內,毫無根據,信口亂道,將質直之謂何?即敏博亦何足貴乎?所謂忌憲宗在儲位,有更易祕謀,致堂矢口妄陳,全屬空中樓閣,羌無故實,定之遽依倚以為說,蔽罪子厚,委非誠篤君子之所忍為,抑亦元和逆黨之不敢出口,及《實錄》曲筆之不肯妄造。至河間淫婦,逞臆矯誣,尤似無忌憚小人之謬騰口輔,匪夷所思。姑無論《河間傳》文列《外篇》,識者多不信為子厚所親執筆,即屬作者無誤,亦何所見被詆者非他人,適為憲宗?
或謂此文胎息史公之論原涉[63],倘子厚所詆為憲宗也,史公所詆又何帝乎?如此蹈空造謗,將安見天下仍有不易色之黑白,及不易位之東西者?史稱定之起家翰苑,洊[64]登三事,雖相業未優,而建白咸有可稱,大抵是一坐而言、不見能起而行之一流人。嘗有中旨命製元宵詩,內使卻立以俟,定之據案伸紙,立成七言絶句百首,此其文才敏捷,至足驚人。就中意到筆隨,不假思索,思致未純,因而承訛襲謬之事,勢所難免。吾人在善善從長上看問題,其所為齮齕子厚之由來,至少亦憑直覺論事,殊乏三思愼密之長厚風態。至由誤解子厚推之,其論李太白之不恰當,至與村學究無異,無取置辨。
二
有唐閹宦之權重,中唐以後,歷朝定儲,完全為若輩所操縱,用甲也則甲,用乙也即乙。祖宗之成法,旣等弁髦,朝臣亦祇依違其間,無敢執持本朝定策正義,《春秋左氏傳》所載石碏“六逆”教材[65],也毫無參考價値。如順宗之子,多至二十餘輩,任指其一,皆得作為儲位候選人。如邵王約,初名漵者,曾為國子祭酒,才名流聞,而暴薨於元和元年。其所以暴薨之故,吾揣殆由閹宦提名備儲而未成,因不得不殺之以滅口,其他以此類推。《通鑑》載:永貞元年三月,宦官俱文珍等,在金鑾殿議立太子,吾敢謂所擬未必即是憲宗,而且所擬未必專屬一人。其時宮闈隔閡,波詭雲委,北司擅權,無惡不為。自王叔文用范希朝收神策兵之計不成,而乃由俱文珍、劉光琦輩,口含天憲,指定誰為替罪羊,誰即無絲毫反抗餘地。胡致堂“伾、文忌憲宗在儲位,有更易祕謀,未及為而敗”云云,此無非摭拾惡閹唾餘,搖旗吶喊之藉口。試思憲宗當日之掌握皇室,若而定儲,若而監國,若而即位,乃諸宦作一錘鑼打去,而開成頃刻之花,中間那有祕謀更易之舂容餘暇,能使王叔文輩僥倖得所借手也哉?凡此諸義,皆浮露於《順宗實錄》半呑半吐之史蹟間,幾於一目了然,而特為躁妄褊淺之朱明論士所不解,因於劉定之《雜志》略一批尾云。
此外定之又以“陰闇”二字罵倒子厚。夫何謂陰?吾知人或從陰陽劃分文家,而子厚固屬於陽而不屬陰。〔本編有文曾論及此。〕夫何謂闇?《中庸》云:“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人為君子,固不能舍闇而濫肆章。雖然,此終非定之所謂陰闇也,吾有他篇,在定之意義上駁定之,不具於此。
顧亭林評韓
亭林紀退之事,名必稱文公,意在崇韓可知。顧於退之失檢之處,亦不肯稍為諱飾,如諛墓,借劉夢得語指為眞贓,已別載。茲就《日知錄·文非其人》一條,甄取如下:
少年未達,投知求見之文,亦不可輕作。《韓昌黎集》有《上京兆尹李實書》曰:“愈來京師,於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閣下者。今年以來,不雨者百有餘日,種不入土,野無青草,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百坊百二十司,六軍二十四縣之人,皆若閣下親臨其家,老姦宿贓,銷縮摧沮,魂亡魄喪,影滅跡絶,非閣下條理鎭服,宣布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至其為《順宗實錄》,書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則曰:“實諂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恃寵強愎,不顧文法。是時春夏旱,京畿乏食,實一不以介意,方務聚斂徵求,以給進奉。每奏對,輒曰:今年雖旱,而穀甚好,由是租稅皆不免,人窮,至壞屋賣瓦木、貸麥苗以應官。陵轢公卿已下,隨喜怒誣奏遷黜,朝廷畏忌之。嘗有詔免畿內逋租,實不行,用詔書徵之如初,勇於殺害人,民不聊生,至譴,市里讙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實由間道獲免。”與前所上之書,迥若天淵矣,豈非少年未達,投知求見之文,而不自覺其失言者耶?後之君子,可以為戒。
退之《上李實書》,在貞元十九年癸未,時退之三十六歲,號將仕郎守國子監四門博士,已不能與一般少年未達者比。是年自正月至七月不雨,書旣指實不雨者百有餘日,上書之期日,大概即在七月,而退之得御史,又適當是時,天地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以勢推之,或者李實得書甚喜,因力薦退之,使之得官,此當時大有可能。查退之得御史在秋季,而陽山之貶,即急迫在冬季,似退之受監察御史之命,為時甚暫, 略計不過月餘而已。蓋是時有詔以旱飢蠲租之半,有司徵愈急,所謂有司,即李實也。退之以御史與張署、李方叔上疏請寬民徭,所言與《上李實書》恰相反,以此逢實之怒,疑其言諷己,因譖於上而致貶,史稱“為幸臣所讒”,幸臣又即實。由此說來,退之因求官而諂事李實,旣得官矣,又無法拒斥同僚張署、李方叔之請,不嚴劾之,於是上書用盡諂諛口吻,卻等於自栽荊棘,身撲其上,造成矛盾重重,無自解脫,亦大與尋常投知失言不同。亭林譴責退之,不肯推入深處,仍不得謂非意存左袒云。退之此一階段之仕路得失,如此明白,而退之在寄人詩篇中,猶以劉、柳洩言,致落寃讎為疑[66],十分可笑,事以另載不贅。
屠隆搏擊韓退之
明屠隆字緯眞,號長卿,鄞人,舉萬曆進士,以能文名,下筆不能自休,於古今文士,靡不譏彈,對退之搏擊尤甚。其《由拳集》卷之二十三有《文論》,茲擇錄一段於下:
……文體靡於六朝,而唐昌黎氏反之,然而文至昌黎氏大壞焉。昌黎氏蓋所謂文起八代之衰者,今讀其文,僅能摧駢儷為散文耳。姸華雖去,而漆乎無采也,醲腴雖除,而索乎無味也,繁音雖削,而瘖乎無聲也。其氣弱,其格卑,其情緩,其法疏,求之《六經》、諸子,是遵何以哉?世人厭六朝之駢儷,而樂昌黎之疏散,翕然相與宗師之,是以韓氏之文,遂為後世之楷模,建標藝壇之上,而羣趨旌干之下,一夫奮臂,六合同聲,斯不亦任耳而不任目之過乎?《六經》而下,古文咸在,正變離合,總總夥矣,然未有若昌黎氏者,昌黎氏之文,果何法也?藉令昌黎氏之文,出於周、漢,則不得傳,何者?周、漢之文無此者,周、漢誠無用此文為也。昌黎氏之所以為當時宗師而名後世者,徒散文耳,今姑無論其他,即如西漢制誥,誰非散文?沖夷平淡,都無波峭之氣,而朴茂深嚴,遠而望之,則穆然光沈,迫而視之,則神采隱隱,風骨格力,往往而在,昌黎氏之文若是耶?論者謂善繪者傳其神,善書者模其意,昌黎氏之文,蓋傳先哲之神而脫其軀殼,橫古文之意而遷其形畫者也,奚必《六經》,必諸子哉?且風骨格力,韓子焉不有也?嗟乎!令韓子不屑屑[67]於擬古,而古意矯然具存,即奚必如《六經》,如諸子?而自為韓子一家之言可也。今第觀其文,卑者單弱而不振,高者詰屈而聱牙,多者裝綴而繁蕪,寡者率略而簡易,雖有他美,吾不得而知之矣,尙焉取風骨格力於其間哉?厥後歐、蘇、曾、王之文,大都出於韓子,讀之可一氣盡也,而翫之則使人意消,余每讀諸子之文,蓋幾不能終篇也,標而趨之者非韓子歟?……
屠隆之反韓,不能作為單純反韓看,蓋韓所代表者散文,屠為反散文而反韓,於是舉韓同時,以及後來宋、明諸散文家而一切反之,不應有何例外也。然則屠反韓,抑反柳焉否耶?曰:屠可能不反柳。何以言之?夫從古文場而有駢、散二派,陳列以待沽也,文士並非不付代價,而任便取得。代價者何?功夫是也,駢有駢之功夫,散有散之功夫,具駢之功夫者得駢,具散之功夫者得散,具駢兼散之功夫得駢兼散,理有固然,不可強為也。天下文士,固有散之功夫不備而專駢,亦有駢之功夫不備而專散,駢、散之功力俱備,而兼工兩體者,誠亦有之,然不少概見,凡單弱不振,率略簡易如昌黎氏之流,非其選也。嘗論主唱起八代之衰者諸文家,揚言以反駢為職志,獨彼之所謂反駢者,將曾有素養於駢而故吐棄乎?抑於駢向未問津,或淺嘗而中道廢置,從而故示不屑以為名高乎?吾揣屠氏之意,凡工駢而反駢,其人入文場而取得散,可視為已付取散之價,若空疏虛憍、無力為駢如昌黎氏,於斯憑浮誇而主散,易詞言之,己之力不及八代,而空言反八代,則應視作白手入場,陰竊貨物之無賴子,了不足道。以此之故,屠之反韓,應是不包括柳。
杭大宗[68]《古文百篇序》駁屠隆之說,茲引一段如下:
……唐興,修六代之史,有史裁而無史筆,魏徵以史論,燕許以手筆,陸贄以奏議牓子,楊綰[69]、常袞[70]、權德輿[71]以制誥,意雖盛,氣雖雄,猶沿六代之偶儷。昌黎韓愈氏出,約《六經》之旨,起八代之衰,輔之以李翺,角之以柳宗元,衍之以皇甫湜、孫樵,姦窮怪變,大放厥詞,有唐一代之文章,崒然聳於千載之表。近代何大復[72]病狂喪心,乃以為古文亡於韓,屠長卿謂歐陽、蘇、曾、王之文,讀之不欲終篇,此桀犬之吠[73],叔孫武叔之毀[74],不足校也。……
屠長卿所為抨韓,說見本文,無取申敘,獨何大復之說何如者?吾嘗取大復《與李空同[75]論詩》一札,諷繹數過,終覺所持理論,未甚瑩澈,姑試節其書中一部如下:
僕嘗謂詩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辭斷而意屬,聯類而比物也,上考古聖立言,中徵秦、漢緖論,下采魏、晉聲詩,莫之有易也。夫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弱於陶[76],謝[77]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比空同嘗稱陸、謝[78],僕參詳其作,陸詩語俳,體不俳也,謝則體、語俱俳矣,未可以其語似,遂得並例也。故法同則語不必同矣,僕觀堯、舜、周、孔、子思、孟氏之書,皆不相沿襲而相發明,是故德日新而道廣,此實聖聖傳授之心也。後世俗儒,專守訓詁,執其一說,終身弗解,相傳之意背矣。今為詩不推類極變,開其未發,泯其擬議之迹,以成神聖之功,徒敘其已陳,修飾成文,稍離舊本,便自杌隉[79],如小兒倚物能行,獨趨顛仆,雖由此即曹、劉[80],即阮、陸[81],即李、杜[82],且何以益於道化也?
意若謂:古文之法,不可徒襲陳迹,而必須推類極變,而開其所未發。彼文靡於隋,誠非振之不可,然徒言振之,將眼前障翳掃除以盡,而還顧己所操持,了無一物。試圖取得周、孔、思、孟不沿襲而相發明之道,終於不知何所措手,勢且不得不如小兒離物獨趨,立見顛仆而已。所謂古文之法亡於韓,乃彼視韓之為文,有同兒戲,又謂古詩之法亡於謝,其由於謝之詩語與詩體,無一不俳,理論正復相等。嘻!大復之論,高矣美矣,韓與謝誠不足以紹古詩文之統,則試以謀之“自創一堂室,開一戶牖,成一家之言以傳不朽”之空同子,恐亦非何、李兩公之所敢自信。雖然,大復標為詩文不可易之法者,不外“辭斷而意屬,聯類而比物”,由前之說,是謂辭達,由後之說,是謂辭工,辭達而工,旣詩文之本能,亦即詩文之止境。韓於古文,固非其倫,舍韓而別求卑不單弱,高非詰屈,多不繁蕪,寡非簡易之標準文才,亦未必定無人在,大雅宏識,其共圖之!
《大復集》有施愚山〔閏章[83]〕一序,略如下:
明正德間,李空同虎視鷹揚,望之森森武庫,學者風靡,固其雄也。大復起而分路抗旌,如唐之李、杜,各成一家,雖嘗貽書辯論,不相下而卒以相成,至今稱“何李”。……昔人目謝詩初日芙蓉,自然可愛,余謂惟大復不愧此語,及其深蔚警健,未嘗不泉湧而山立。嘗考其世,當劉瑾用事時,大復官中書舍人,名藉甚,亟謝病歸,瑾誅,薦起復,以中書入直內閣掌制,慷慨上封事,指斥宦官貴倖,聞者咋舌。……年未四十,卓然成一書垂後,有得乎風人之旨。……至其所謂詩弱於陶,文亡於韓,錢東澗[84]嘗力辨其非,蓋文人矯枉過當,有為而言也。……
尋大復“詩亡於謝、文亡於韓”之說,即在與北地[85]貽書辨論之中,並不見於他項著錄。愚山謂大復詩近謝,而其說有為而發,吾意謝乃大復自箴,而韓則以箴北地。蓋韓侈言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而力不足以赴,與北地高言復古,而才與學兩不相副者適相似,凡此即愚山所謂有為而言也。杭大宗遽從而訾之曰:喪心病狂,論之不切實際,遠遜愚山。又柳子厚《與韋中立論師道書》,曾引用桀犬之喩,謂“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吳摯父點勘此文,竟直詆為淺露,大宗何人?遽復犯此,吾誠不知將下柳州幾等矣。
有明文人妄誕者多,而出自四明[86]者尤甚,屠長卿其一也。長卿微特說不上學識,即行文亦到處文不從而字不順,如實言之:長卿在文壇中,絶無適當地位,可容配置,惟大復反韓,長卿隨聲附和,似仍不得不記以微末分數。夫文亡於韓,是一個絶大好題目,長卿卻做不出好文章,也只得徒呼負負。總之文之風格如何為高抑卑,裝點如何為多抑寡,長卿己且全無主宰,而漫以“單弱”或“簡易”隨意毒詈人,此與醜婦駡街何異?何大復、杭大宗之流,亦較長卿略高一籌耳,嚴以繩之,應都在卑卑不足道之列,而大宗之品尤劣。
全謝山之於韓柳
一
全謝山有《說文》一首云:
揚子雲之《美新》[87],貽笑千古,固文人之最甚者。餘如退之《上宰相書》、《潮州謝上表》、《祭裴中丞文》、《京兆尹李實墓銘》,放翁《閱古泉》、《南園記》[88],西山建醮青詞[89],皆為白圭之玷。就中言之,放翁二記,尙有微詞,然不如不作之為愈也。水心[90]應酬文字,半屬可刪。吾故曰:儒者之為文也,其養之當如嬰兒,其衛之當如處女。
謝山此文,所評放翁、西山、水心諸人者,姑且不論,獨於退之,謝山平日推許甚至,而忽然指摘幾首,使與揚子雲《美新》,同為貽笑千古之口實,殊為可怪。姑試疏之:退之《上宰相書》所謂宰相者,趙憬、賈耽、盧邁之流也,以相業論,在唐室亦差可觀。乃有鄉貢進士如退之其人,親伏光範門下,上一書不報,越十有九日再上第二書,仍不報,越二十九日又上第三書。第一書曰:“干瀆尊嚴,伏地待罪”,第二書曰:“情溢[91]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第三書[92]曰:“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甚懼。”文旣斐亹[93],情尤迫促,朝野流譽,名非不彰,而所引領之大賢,竟恝然不一回首,使稍得迴旋餘地。從而此一鄉貢進士,倉黃出京,號稱東歸,途遇藩使貢獻方物,浩然發遭時不偶[94]、人不如鳥之歎。因為賦曰:“時返顧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感二鳥之無知,方蒙恩而入幸。”退之在此一、二月間,意氣隳盡,聲光黯然,茫茫大地,不知奔赴何所。書生途窮,一至如此,究為何故?尋退之《感二鳥賦》之意志卑下,以歐陽永叔之推韓,猶認為此賦無謂,謝山則上溯《三上宰相書》之徒貽笑柄,大可不作,韓門職志,太息同聲,亦愛而知其惡之無可奈何者已。
《潮州謝上表》之為人譴責,在歌頌憲宗所謂:“巍巍治功,宜定樂章,以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顯聞,明示得意。”之數語者,持與子厚《貞符》:非天、明人浩然之氣相比,何啻霄淵之別?謝山箴之,理有固然。
《祭裴中丞文》,《集》中無之,而卻有《祭裴太常文》一首,與祭者乃給事中李逢吉、給事中孟簡、吏部侍郎張惟素、吏部侍郎張賈、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韓愈等五人。尋孟簡為裴延齡之壻,而祭文稱“二十一兄太常”,當是延齡之子。又李逢吉當朝,以忌刻險譎著稱,顯然不在正人之列,退之與此輩人向延齡之子致祭,故謝山短之。
《京兆尹李實墓銘》云者,《集》中廑有《上李尙書書》〔“李”下或有“實”字。〕一首,並無《墓銘》,此恐謝山記憶不確。書中措詞之不愜當,吾別有紀錄,不贅於此。尋李實為京朝顯宦,凡仕於朝者,殆無能不與晉接。《子厚集》中有《代李實祭楊凝郎中文》,凝為子厚密親,實欲祭之,託子厚捉刀為文,子厚勢難辭謝,此較退之滿紙佞詞,並獻文以干實,究有涇渭之別。
要之謝山此文,持論甚正,繩墨亦較其他文人為峻,《鮚埼亭集》中不可多見之作。
二
全謝山搜羅史實甚勤,而於永貞之變,袒韓過甚,時吐謬論。《鮚埼亭集·外編》有《書〈柳集〉後》一文如下:
退之先生陽山之貶,實為韋、王之黨所排,諸家皆無識者,洪慶善[95]、方崧卿始備得其顛末,足以補《唐書》之漏。按《寄三學士》詩[96]云:“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又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寃讎。”《別竇司直》詩[97]云:“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姦猜興彈射,不逐恣欺誑”[98],又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是當時小人忌先生,必欲乘間去之,特駕其罪於建言,即素以文章相契者,亦不能容,故《神道碑》[99]謂論旱饑,本傳[100]謂論宮市,皆非致禍之本。又《寄三學士》詩云:“前日遇恩赦,私心喜還憂,果然又羈縶,不得歸耝耰”,《別竇司直》詩云:“行當掛其冠,生死君一訪。”蓋韋、王之黨敗後,餘孽猶存,先生雖量移,仍多危懼,城狐社鼠,可想見其概矣。
謝山譏諸家無識,不知彼此論乃眞無識之尤。蓋凡斷一史案,必須詳查當時各項材料,證據完全,方能下斷。而謝山所憑者,止於退之幾首詩,詩又斷章取義,不錄其全,如“傳之落寃讎”下兩句[101],最為重要,謝山遽爾割斷,自墮歪曲。試問韋、王之黨,何事必與退之為仇?伾、文旣死,八司馬皆竄,餘孽又是何人?此類謬論,不似出自讀書明理者之口,怪事怪事!
曩疑韓詩:“或慮語言洩”,不知是何種語言。查趙紹祖[102]《新舊唐書互證》云:“疑劉、柳漏洩,當是與宗元、禹錫言王叔文之奸,而二子漏其語于叔文,遂為其所中也。”釗案:陽山之貶,乃叔文出山一年以前事,叔文當時潛伏東宮,即其諫止太子言宮市事觀之,可見是一異常謹愼之人,即令不喜退之,亦何至出頭干預朝官之黜陟乎?此類猜測,終嫌不切實際,何況退之之黜由迕李實而起,別見證據確鑿乎?
謝山作《方望溪神道碑》〔見《鮚埼亭集》卷十七。〕有云:“公論文最不喜班史、柳集,嘗條舉其所短而力詆之,世之人或以為過,而公守其說彌篤。”夫望溪之排柳,亦蚍蜉撼大樹耳,於柳州何損!夫望溪何以必須排柳?曰:以崇韓故;何以崇韓?曰:以韓在永貞之變受排擊故。殊不知陽山之貶,出自李實,與韋、王無關,與劉、柳更無關。而韓、柳相推,韓於柳尤殷至,方、全目論之士何足知之!
或曰:退之作《寄三學士》詩,用意何在?詩不寄他人,而特選三學士以為的標,意又何居?曰:此目的有二:一曰復仇,一曰扳援。由前之說,共、兜已殛,八司馬已貶,劉、柳又斷其不為讒人〔指詩言:“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以勢推之,京朝中委實無仇可復。篇末數語:“殷湯閔禽獸,解網祝蛛蝥,雷煥掘寶劍,寃氣銷斗牛,茲道誠可尚,誰能借前籌?殷勤謝吾友,明月非暗投。”湯牒憲宗,謂己在詔追起用之列,劍影自身,謂時際沈寃昭雪之期,借前籌[103],以三賢擬留侯,非暗投,則友朋之力可恃,蓋由後之說,昭昭然矣。然則三學士者,其對退之也,果曾披髪纓冠[104]焉否乎?曰:否,王廣津者,一八面玲瓏人也,〔王二十補闕涯。〕其時官階較顯,似力能進退人,查《子厚集》中,其名廑見於《獨孤申叔之碣》末,他闃無所聞,於柳無情可言,未見於韓獨顯深至。其次李杓直,〔李十一拾遺建。〕子厚曾有書與之:“僕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備觀本末”,又“僕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何言?”是柳、李之情篤也,於柳篤,未必相應噢咻[105]於韓。又其次李表臣,〔李二十六員外程。〕則夢得《祭子厚文》鄭重言之曰:“鄂渚差近,表臣分深,想其聞訃,必勇於義,已命所使,持書徑行,友道尙終,當必加厚”,斯子厚在日,表臣分深何許,不難推見。之三人者,退之從而冀其優加援手,於理於勢,兩俱難能。病亟求醫,不遑擇別,明月之投,謂非無因至前,情亦廑矣。退之躬膺患難,一切不求諸己,一面寄恨於踪影毫無之餘孽,一面引領於萍蓬偶合之同僚,“足乎己無待於外”[106]之謂何?退之其將不識道之大原,位於何所矣?
據《新書》:李建原任左拾遺、翰林學士,順宗立,李師古以兵侵曹州,建作詔諭還之,詞不假借,王叔文欲更之,建不可,左除太子詹事。《舊書》:貞元二十年,李程為監察御史,其年充翰林學士,順宗即位,為王叔文所排,罷學士。由是觀之,退之作詩時,二李官職已變更,詩題所署皆舊銜云。
林雲銘[107]評退之陽山之貶
林雲銘字西仲,清初頗有時名,特為制藝鑽研古文,一帖括陋儒也。但有時詮次史實,反較全祖望之流清晰,如退之陽山之貶,祖望糾纏於退之自為各詩,蔽罪韋、王,兼疑劉、柳,而雲銘一語斷定曰非。其《年譜》中先簡舉曰:
貞元十九年癸未,三十六歲,由四門博士遷監察御史,十二月,因天旱人饑請緩徵,忤京兆尹李實,貶陽山令。
又為之注曰:
本傳上疏極論宮市坐貶,考《全集》無論宮市疏,即公《赴江陵途中》詩,只言請緩徵,並不及宮市,故從《綱目》。
退之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云:
右臣伏以今年已來,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踰慈母,仁過春陽,租賦之間,例皆蠲免,所徵至少,所放至多。上恩雖宏,下困猶甚,至聞有逐子棄妻,以求口食,折屋伐樹,以納稅錢,寒餒道塗,斃踣溝壑,有者皆已輸納,無者徒被追徵,臣愚以為此皆羣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臣竊見陛下憐念黎元,同於赤子,至或犯法當戮,猶且寬而宥之,況此無辜之人,豈有知而不救?又京師者四方之腹心,國家之根本,其百姓宜倍加憂恤,今瑞雪頻降,來年必豐,急之則得少而人傷,緩之則事存而利遠。伏乞特勅京兆府,應今年稅錢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內徵未得者〔按“腹內”猶言“額內”〕,並且停徵,容至來年蠶麥,庶得少有存立。臣至陋至愚,無所知識,受恩思効,有見輒言,無任懇款慚懼之至。
西仲作總評曰:
德宗專意聚斂,時藩鎭如李兼、韋皋、李錡,皆以進奉求媚,而刺史裴肅、判官嚴綬,亦效之而得遷擢,故京兆尹李實務徵求以給進奉,賦稅之外,不知增了多少科派。因旱蠲免,循例而行,上下之間,乃具文非實政也。按《順宗實錄·貶李實詔》云:“比年旱歉,先聖憂人,特詔逋科,悉皆蠲免,而實敢肆誣罔,復令徵剝”等語,是不但腹內之稅錢草粟,現在追繳,即額外所徵,亦未必不加故也。公纔遷御史,即以緩徵為請,其意以天旱人饑之時,正供尙不能輸,何況額外?其中回護斡旋,語意亦甚和婉,但當天子患貧、小人固寵之時,安能以不入耳之談為民請命乎?陽山之貶,必有以公“市恩於民、使民歸怨於上”之語而行讒者,猜忌如德宗,未有不信而加罪也。厥後紫陽作《綱目》[108],特書曰:貶韓愈為陽山令,所以深譏德宗用人聽言之失,公雖貶有餘榮矣。[109]
西仲序次極明,所以引《順宗實錄·貶李實詔》,適韋、王執政時所頒,詔中數語,可能即由劉、柳執筆。可見陽山之貶,韋、王、劉、柳直與退之同氣相求,謝山識在西仲下,遽認退之自為詩句是眞贓發見,可笑之至。釗案:清初以自工功令文而兼評選一流人,包括方靈皋、何義門在內,竊見林西仲史識獨高,足與全謝山上下議論,因特揚之。
程綿莊[110]抨韓
綿莊與程魚門論古文云:
簡齋南還,蒙惠手教。文章一道,自古難言,誠有如足下所論者,抑愚竊有見夫天地雕刻眾形,而咸出于無心,文之至者,體道而出,根心而生,不煩繩削而自合。《六經》、孔、孟之書尙矣,自聖經不復作,而左丘明以華整之才,易古人之高渾簡質,文人之文,於是焉始,歧趨別出,其變無窮,亦有世運之升降焉,非盡人之所為也。漢代人品淆雜,文反近古,如賈生[111]、董子[112]、鼂錯、司馬遷、相如、匡衡、劉向之徒,意不在文,而文隨之,東京稍若不逮,而著作不謬于經術。下及魏、晉,漸尙詞華,雄偉不足,然其傑出如王、曹、潘、陸[113]者,猶不失厚重之意,亦非後世所易及也,末流至乎南朝之季,有不足道者矣。韓退之崛起數千載之後,屬文章靡敝,憑陵轥轢[114],首唱古文,而能範圍後來之作者,誠可謂文人之雄也已,然其自負太過,後之尊崇亦太過,此不可以不論。開皇之世,李諤上書論文體[115],深斥齊、梁之弊,謂宜屏黜輕浮,遏止華偽。唐之中葉,柳冕與杜黃裳書[116],言文雅不振,當尊經術,卑文士,以正人心而美風俗。以時考之,乃狂瀾之欲頹,百川將入于滄溟矣,退之安得自矜一人之力?其所乘之時然也。且退之以道自命,則當直接古聖賢之傳,三代可四,而《六經》可七矣,乃志在于沈浸醲郁[117],含英咀華,作為文章,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118],以自標置,其所操抑末矣。以此與八代[119]爭短長,縱使己所言皆在于仁義道德,彼所言皆在于月露風雲,而究無以相服,莊生云:其於亡羊均也[120],又安得而起其衰?《易》曰[121]: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于事業,言道充而文見也,非強道以生文也。以丘明之才,而使經降為傳,以退之之才,而使天下唯知有記誦詞章,豈不重可歎息哉?豈其故果在世運哉?宋之師法退之,而能名其家者,不過數人,未有及退之者也,繼之元、明以來,又未有及數家者也。由退之而前,吾見退之之任之,由退之而後,退之將不任乎?何文之愈降而愈衰也!葉水心之言曰[122]:本朝歐、王、曾、蘇,雖文詞為盛,然往往不過記、序、銘、論,浮說閒語,而著實處反不逮唐人遠甚,學者不可但隨聲唱和,虛文無實,終于斵喪而已。斯言也,其得曰無所見乎?孔子曰:修辭立其誠[123],又曰:辭達而已矣[124],以誠為本,以達為用,蓋聖人之論文,盡于是矣。因文以見道,非誠也,有意而為之,非達也,不反其本,而惟文之求,於是體製繁興,篇章盈溢,徒敝覽者之精神,而無補于實用,亦奚以為?此由後學見退之輕蔑往古,自為尊大,咸欲效尤致使然耳。承孜孜以後人不及退之為問,足下蓋大有疑于文之升降,而欲求其故、救其衰也。愚何人斯?文之雄如退之,輒敢萌蚍蜉撼大樹[125]之見,而加以雌黃,愚固有說以處此。夫文之衰至今極矣,有志者起而振之,若曰舍唐、宋人則無所問津,愚雖陋劣,未敢以為然也。古之有至德卓行者,多不以文自見,不得已而欲自見于文,其取精用宏,固自有術。而要之以進德修業為本原,以崇實黜浮為標準,以有關係發明為體要,理充者華采不為累,氣盛者偶儷不為病,陳言不足去,新語不足撰,非格式所能拘,非世運所能限,在山滿山,在谷滿谷,則庶幾乎由秦而前聖賢人之文矣。若退之之張皇號叫,永叔之纏綿悲慨,皆內不足而求工好于文,豈古人所有哉?此言非足下無與發,如曰不然,伏願有以教我。
中清崇韓最盛之頃,程綿莊出而訾之,如其與同族魚門〔即程晉芳。〕一書之所云云,談言微中,深得窾綮,由今觀之,不能不謂為出乎其類,拔乎其萃,撮其要旨,可得而言。
綿莊首言退之自負太過,後之尊崇亦太過,此正諺所謂“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一語破的,讀之一快。繼言唐之中葉,柳冕與杜黃裳書,言文雅不振,當尊經術,卑文士,以正人心而美風俗,以時考之,乃狂瀾之欲頹,百川將入於滄溟,退之安得自矜一人之力?夫柳冕者,柳氏之族子也,子厚在《先友記》中,曾稱其文學健而為人躁,措詞並未甚許與。顧其先識遠見,度越退之不知幾許!而奏記當宁[126],盛言尊經卑文,不涉私事,與退之《三上宰相書》之揚己獻媚,再三瀆而不自恥者,所為公私邪正之別,又明如霄壤之懸殊。乃談文運者,卻不齒柳冕,而謬軒退之,退之復毫無顧藉,妄以挽狂瀾、障百川[127]之績效,專之於己。而耳學者流,芒洋和之,以致事經千載,而迄無人為之發矇,此誠不能不令綿莊萌生黃鐘毀棄、瓦缶雷鳴[128]之感,而輒於羣從之間,貽書太息而末如之何也。
“文起八代之衰”一語,出於宋人之濫恣鼓吹,吾揣退之當日,還不敢以此自任。非惟不敢以此自任,而竟有時求為八代之文,反期期未之能信。何以言之?夫沈浸醲郁,含英咀華,凡八代文章之所以自別於庸俗,而江河不廢者,其竅要不外乎此。顧退之望而不見,搔首躊躇,必焚膏繼晷,兀兀窮年[129],以待乎學之進也,而後期於日月至焉,以求得其髣髴,而自炫同工異曲之美。夫如是,欲起八代之衰,將何從而起之?藉曰起焉,亦如壽陵餘子之學步[130],執己之所廑有,妄訾己所不能,自詡為高,聊且快意云耳。不謂綿莊之意,卻猶有逾於是,彼謂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其所操抑末矣,以此與八代爭短長,而究無以相服,又取喻莊生“於亡羊均也”,將安得而起其衰?嗚乎噫嘻!千載而下,吾於何處覓取退之,以綿莊之語剴切而面命之?
綿莊又言:古之人而欲自見於文,理充者華采不為累,氣盛者偶儷不為病,陳言不足去,新語不足撰,在山滿山,在谷滿谷,凡退之平昔所自矜異以號召於天下者,至此皆化為齏粉,泯滅無餘。緣退之所為,不過張皇號叫,與自為尊大而止,從來人之排擊退之,求如綿莊之明白痛快者,吾見實罕,吾敢向讀者推薦此文,餘欲無言。
綿莊名廷祚,江寧人,乾隆初,以鴻博薦,試不入等,從此拋棄科舉,篤志窮經,於漢、宋兩家,皆事抨擊,專己自尊。與程魚門、袁簡齋輩為友,多所辨駁,不肯苟為遷就,所著曰《青溪文集》。
韓退之潮州事迹
王介甫於柳歎為奇才,而惜其所交匪人,但於韓屢吐微辭,不稍顧藉,似介甫之視韓、柳,與歐九卻有未同。觀介甫《送潮州呂使君》一詩云:
韓君揭陽居,戚嗟與死鄰,呂使揭陽去,笑談面生春。曾復進趙子,詩書相討論,不必移鱷魚,詭怪以疑民。有若大顛者,材高能動人,亦勿與為禮,聽之汩彝倫。同朝敘朋友,異姓接婚姻,恩義乃獨厚,懷哉余所陳。
此詩之攻擊退之者有三點:一、貶居時不堪其苦,與平時飛揚氣概迥異,所謂“戚嗟與死鄰”者,即引用退之《潮州謝表》“戚戚嗟嗟,與死日迫”二語。此節即以歐陽永叔擁韓,亦不能為退之恕,永叔坐責諫官貶夷陵令時,有《與尹師魯書》云:“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眞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懽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由永叔言,則退之一庸人耳,不足與於眞知義者,惟不知介甫此詩,永叔當時曾見之否?蓋介甫責退之戚嗟誠當,唯與呂使相提並論,恍若呂使尙高退之一籌,則定為永叔所不喜,蓋呂使非他,公弼從孫嘉問也。嘉問字望之,介甫屢有詩與之,彼甘為家賊,阿附介甫,大為當時輿論所斥,然自介甫視之,嘉問始終依違於己,自較呂惠卿一流為優耳。
子厚貶永十年,從山水八記觀之,幾與樂天知命一流,同其曠達。即左官初期,與世好書,詞意不無抑鬱,然猶曰:“幸獲寬貸,得善地,無公事,坐食俸祿”,〔《與許孟容》。〕了無何種怨懟之意,存乎其間。以視退之《謝表》中即曰:“戚戚嗟嗟,與死日迫”,竟公然致懟於君父之前者,兩公學養純駁,情意美醜之度,誠不知相去何許也。
二、斥退之驅鱷魚為詭怪疑民。趙子者,趙德也,退之有《別趙子》詩:“我遷於揭陽,子[131]先揭陽居,揭陽去京華,其里萬有餘,不謂小郭中,有子可以娛,心平而行高,兩通《詩》與《書》。”揭陽者,與大庾、始安、臨賀、桂陽稱五嶺,即潮州之州治也。介甫意謂:與趙子討論《詩》、《書》則可,若移鱷,則巫道也,殊詭怪,非儒者所有事,詞雖極簡,義卻嚴正。
或問:倘柳州有鱷魚,子厚持態當如何?曰:子厚《寄周韶州》詩:“梅嶺寒煙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鱅”,此言民情不常,政經非一,正醜雜糅,弱暴接構。翡翠者正而弱,鰅鱅者醜且暴。吾憶有人見馮鈍吟[132]詁鰅鱅為鬼蜮,則大詫,謂不知出何書,實則《楚辭·大招》:“鰅鱅短狐,王虺鶱只”,鈍吟即本此。夫鰅鱅,鱷一類也,據此,即知子厚所以處鱷魚之道,將自始大異於退之,《寄韶州》詩“忘機事”三字,足以說明一切。釗案:鄺露[133]《赤雅》卷下《潛州留》條云:“東粵曰潛牛,西曰潛州留,楚曰鰅鱅,出澗與虎鬥,角軟,用水一湛,堅則復鬥,予在湘中見之,柳子厚詩:桂江秋水露鰅鱅。”據此,鰅鱅乃一種水陸兩棲之魚類,頭有角,形如牛,留,即方言“牛”之變音。吾見粵西有所謂狗魚,四足,水陸兩棲,能發聲而大,或即近是,惟其力足與虎鬥,則聞所未聞。
三、指斥退之與大顛往還,與平日闢佛宗旨不合。洪興祖作《韓子年譜》,敍述此事較明,其文云:
《與孟簡書》云:“行官自南回,[134]過吉州,得手書”,簡,元和十五年春貶吉州司馬也。又云:“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道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數十日,祭神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東坡云:“退之喜大顛,如喜文暢、澄觀之意,而世妄撰退之與顛書,其詞凡鄙,有一士人又於其末題云:歐陽永叔謂此文非退之莫能及,此又誣永叔也。[135]近世所傳《退之別傳》,載公與大顛往復之語,深詆退之,其言多近世經義之說。又於其末作永叔跋云:使退之復生,不能自解免。吾友吳源明云:徐君平見介甫不喜退之,故作此文耳。”
文安禮輯《年譜》,於後綴語云:
公與大顛手簡三,刻石在潮州靈山院,慶曆中,袁世弼得其墨本,疑之,以質歐公,歐公云:“實退之語,佗意不及也。”以云手簡,上二簡皆招邀常語耳,第三簡云:“《易·大傳》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愈聞道無疑滯,行止繫縛,苟非所戀著,則山林閒寂,與城隍無異。大顛師論甚宏博,而必守山林,不至州郭,自激修行,立空曠無累之地者,非通道也,勞於一來,安於所識,道故如是。”故歐公謂其以《繫辭》為《大傳》,謂著山林與著城郭無異,謂宜為退之言者此也。近世妄撰公別傳,以為孟簡所纂輯,載公與大顛答問佛法語,故世儒與前簡倂廢之,然公止三手簡,固無它語也,以孟簡書質之,公固嘗邀之至州郭也。歐公跋語,見於《集古錄》,洪亦未之考耶?王介甫嘗有《送呂潮州》詩云:“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亦勿與為禮,聽之汩彝倫”,故一時黨同者為此傳,源明之言不妄也。
右洪興祖護韓,謂世傳《退之別傳》、及退之《與顛書》,一切皆偽,而文安禮則謂:《別傳》誠偽,而退之與大顛手簡,曾經永叔認為退之宜作是言,跋語見之《集古錄》,何得一概抹煞?何得謂世誣永叔?雖然,永叔謂此“宜為退之言”,至眞為退之言與否,永叔亦未斷定,姑勿具論。退之自謂道無疑滯,而實見之未瑩,行迹槎枒,以致謗議百出,至數百年不息,以永叔推韓切至,而行迹模糊所在,亦祇得疑是疑非,虛與委虵,難與截斷眾流,堅作捍蔽,此韓、柳兩宗師大致不同處。蓋柳一貶十四年,以至於死,除己身鎔鑄經史,發為偉詞,以自列於後世外,所有人事來往,及內外行誼,絶無一絲供人訾議之隙也。
袁世弼,名陟,南昌人,為鴻臚少卿抗子,抗以藏書知名,陟刻厲好學,能詩,官終殿中丞。歐公謂以《繫辭》為《大傳》云者,指退之第三簡:“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二語,原是《繫詞》,而退之稱作《大傳》,永叔旣明其誤,復謂此誤惟大師之疏忽可致,後進或不敢也。夫永叔不據此誤,否定手簡,反而以堅其自信,此亦鑒識獨出乎眾處。徐君平字安道,一云字安國,自言年二十三、四時,戲為《退之別傳》,今悔之無及。
至子厚了解佛理,平接僧徒,平生態度,後先一致,無使人懷疑翻覆之可能。彼《送僧浩初序》云:“凡為浮屠之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此數語了之矣,為《進學解》之國子先生,自認跋前躓後,兀兀窮年,頭童齒豁,竟死何裨者,宜不解此。大丈夫立身行己,磊磊落落,與天下人以共見,是非利害,決之於己,如是者柳州有焉;凡事不近人情,必需委曲說明,以求諒於人,大抵其蔽即宿於是,且蔽之所至,紛綸轇轕,囂囂嗷嗷,往往經千百年而無能解,如是者屬之昌黎。
韓愈與孫覿
南宋初,孫覿,晉陵人,字仲益,別號鴻慶居士,以曾提舉鴻慶宮而自名也。大觀進士,後舉詞學兼茂科,歷官翰林學士、吏戶二部尙書。立朝有正直名,詞筆尤稱工麗,歷朝視為宋之名臣,專祠奉祀,內且設承襲奉祀生。前清浙江學政陳用光,及禮部尙書史致儼等,先後奏撤孫覿官祠,其攻覿重點,在媚敵媚璫。前者,靖康之難,金人欲得降表,他人不肯草,而覿一揮立就,金人大悅,至以太宗城所獲女餉之, 而覿不辭。後者,岳珂[136]《桯史》摘其為《李公碑》,稱璫為高風絶識[137],趙與時[138]《賓退錄》,摘其為《韓琦志》,深詆岳飛[139],作《万俟卨志》,又極褒美[140]。綜孫覿一生官歷及文辭言之,大致與韓退之同,所享高名亦相埒,以朱熹、陳振孫、岳珂、趙與時等宋世名人,連續訐發,而專祠奉祀如故。其媚璫為“高風絶識”,與退之媚俱文珍“材雄德茂,榮耀寵光”,亦正如魯、衛之政[141],足相匹敵,故吾為詳細縷述如此。
宋孝宗朝,洪邁修史,以覿為靖康舊人,奏請覿依所聞見,詳書當時事蹟,以充史料,覿一秉筆,即對其所不樂意之人,肆意誣蔑。景盧疏於裁檢,多採其說,識者因憶王允當年稱“不可使佞臣執筆”[142],乃是不易之論。此事於今日之新中國,大有可得資為殷鑑之處,故不憚覼縷而連犿及之,並無暇將退之《順宗實錄》中之曲筆,一一提出,與孫覿校論云。
朱晦菴之攻孫覿,著重在受女樂為欽宗草降表,與攻退之“諂諛、戲豫、放浪”,用意大致相近,《集》中《記孫覿事》,與《讀〈唐志〉》兩文,可參閱。
此文繕就,旋檢岳珂《桯史》閱之,知李公即璫,不檢閱幾釀大大誤會,蓋愚初意覿撰《李綱碑》,而牽涉及璫也。其辭云:
孫仲益《鴻慶集》,太半銘誌,蓋諛墓之常,不足咤。獨有《武功李公碑》列其間,乃儼然一璫耳,亟稱其高風絶識,自以不獲見之為大恨,言必稱公,殊不怍於宋用臣之論諡也。其銘曰:靖共一德,歷踐四朝,如砥柱立,不震不搖,亦太侈云。[143]
珂字肅之,號倦翁,岳飛孫。桯音汀,牀前几也,自作《〈桯史〉序》曰:“亦齋有桯焉,介几間,髹表可書,余或從搢紳聞聞見見,歸倦理鉛槧,輒記其上,編已,則命小史錄藏去,月率三、五以為常”,《桯史》命名之源如是。宋用臣亦閹,死後擬謚“僖敏”,謚議謂用臣為廣平宋公,有“天子念公之勞,久徙於外”之語,豐稷[144]論奏:以為凡稱公者,皆須耆舊大臣,與鄉黨有德之士,其曰念公之勞,久徙於外,則乃古周公之事,於用臣非所宜言,遂止令賜謚。所謂武功李公,不知誰指。《宋史·宦者傳》中之李神福、李憲、李祥、李繼和等,皆開封人,而非武功,此俟考,或竟是一小璫不入史,而覿濫譽之云。〔釗案:孫覿晚年立朝,貌為正直,以忤執政,隱太湖濱西徐里,從事著述,以晚節蓋前愆,輒易於蒙蔽人。〕
闢韓餘論
自前清末造,侯官嚴復著論闢韓,退之在思想上千年不倒之壟斷地位,開始動蕩,隨而韓、柳對峙之局,韓方每況愈下,以至公曆一九四九年人民政權成立,韓之《原道》誅民學說,形成冰與炭之不能兩存,於是柳進韓退之自然形勢,乃如蓬萊驟淺[145]之無可動搖。
不謂右一理解,乃屬鄙夫管窺之見,一覽外間噂沓[146]背憎之象,有以看到傳統思想之惰力,猶未消散以盡,從來軒韓輊柳、尊君抑民之復辟意嚮,恍若蠢蠢思動,遏制新機,吾為此懼,用申警惕。
解放十六年來,絡續發行之雜誌論文,及專題著述,[147]吾略略加以瀏覽,即發見為韓迴護之文不少。竊思吾人於韓,並無先天讎恨,且有關文學上之成就,亦無意加以抹煞,惟吾民國也,澈底革命後人民協商共同創立之民國也。夫民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旨在自衛衛國,而不在單獨事上。蓋事上者相對之詞,並無絶對之義,根據孟子“土芥、寇讎”之說[148],民之拒絶供應,有何不可?倘不如上意則受誅,如退之言,民亦為上之俎上肉耳,退之直讎民耳,將古來歷代相傳或成或敗之農民革命,以及近代中外源源不絶之工人罷工,吾人應予以何種歷史價値也乎?由此看來,退之所謂道,不能不加以嚴格批判,退之之文與學,亦斷不能無差別而濫予接受,此固非為柳子厚與韓退之爭一日之短長也已。
近有公言韓柳優劣,不在學不在文而在道,退之之道,較子厚遙為遠大,所以至宋而羣儒嚮應,道乃大行云云者,嘻!不圖今日,得聞此言。嘗論封建社會之於民,旣總持民之生產資料,同時復掌握其精神資料,此之精神資料,非得御用學者為之主張施設,輒不能自圓其說,而招致人之景從。如退之者,正此類御用學者之前茅也,以是退之之道,號為遠大,彼並不能自為遠大,特不過投合後來民賊之需要,供求相應,而為人利用,姑予推崇而已。韓學如何至宋大行,得此數語,如畫龍而點睛,正綽綽然有餘。惟如此也,子厚之道,崇民至上,斷唐之受命不于天,于其民,已為中唐所接受不了,於宋又何望?彼濂、洛諸儒,拘牽六藝,曲解君親無將[149]、天王明聖諸說,以寇讎、土芥乎人民。於斯時也,視民如傷之子厚,將避之若浼之不暇,惟望數百年後,以一九四九年之有朝一日,或有人焉,大書深刻此一民字,而顯現其眞實意義,旦暮遇之而欣慕焉,如斯而已矣。今幸而其時已屆,顧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他之聲不聞,而微聞軒韓之音不絶,烏乎噫嘻!此得毋使持天演論闢韓之嚴幾道笑人?
子厚好佛,吾無取曲為之諱,惟以假反佛之退之凌之,則嫌文不對題。退之《與孟簡書》曰:“有一老僧號大顛,識道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擾,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子厚《送僧浩初序》則云:“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舍是其焉從?”兩兩相較,亦半斤八兩耳,將何所見高下為?曩論退之好佛,直好佛耳,同時置儒之道於不顧,而子厚好佛,輒不忘儒,且往往援佛以入儒。其所為《無姓和尙碑》曰:“佛道逾遠,異端競起,唯天台大師為得其說,和尙紹承本統,以順中道。”《雲峯寺和尙碑》曰:“師之教尊嚴有耀,惟大中以告後學是效。”此曰中道,曰大中,皆子厚所領會於儒學之深遠大義,平生文字往復申述,不下百十次,對於佛也,而亦督責使歸於一。由是言之,退之好佛,單純而偏嗜,有甚於子厚,人或以佞佛罪子厚,吾謂佞佛者退之,非子厚也。其他如子厚主無神,退之依違無詞,子厚反封禪,退之則上表請封禪,此皆觥觥[150]柳優於韓處,而反封禪尤為突出,自來卓犖文人中從無一人為之。顧論者一字不提,反而以退之之偽反佛,鰓鰓然凌駕子厚之上,此眞方寸之木,強使高於岑樓,抑何可笑!
或指子厚為天台宗信徒,信佛書上禍福報應彌天大謊。按《高僧傳》:昔佛滅度後十有三世,至龍樹始用文字廣第一義諦,嗣其學者號法性宗。元魏、高齊間,有釋慧文默而識之,授南嶽思大師,由是有三觀之學,洎智者大師蔚然興於天台,而其教益大。所謂天台宗者止於如是,其中並無牛鬼蛇神、[151]禍福報應謊話,且子厚研求天台,有由儒宗改造該宗意,如右引《無姓和尙碑》語,尤粲然明白。
或又謂《送僧浩初序》所謂“與《易》、《論語》合”,大概是指《易經》多載神鬼怪語,此一“大概”也者,其然!豈其然乎?吾因此言,重復循誦柳《序》,得見作者用心在閒性安情,養居無求,發明浮屠與《易》、《論語》之相合而已,別無何種神鬼怪語,擾其筆端,此亦可明白指出者。
右論佛細碎小節,比之道與文章,殊微眇不足道。以吾所見論著有涉是者,亦姑與牽連及之,以知韓、柳所為轇轕之大凡焉爾。竊思解放已二十年矣,執三尺童子而問之,所答惟民至上,定爽然出口而無違,本編固曾聲言繼往而不開來,然欲坐是對下一代逃避責任,卻誰也不敢堅持而絶不動搖?要之韓、柳之優劣何在,必須申述清楚者,不外一個道字,區區短篇,粗具崖略,本編百餘萬言,觸類而長,覼縷不辭,指疵出新,惟賴明哲。
書韓退之《柳子厚墓誌銘》後
吾嘗謂子厚銘幽之文,同時代文人皆可作,獨退之不可作,以退之下筆,吾將不知其何以措詞也。
吾料定退之草此誌,提筆便錯。請試看如下數語:
子厚前時少年,〔句〕勇於為人,〔句〕不自貴重顧藉,〔句〕為功業可立就,〔句〕故坐廢退。
為人,“為”讀平聲或去聲,其義分別甚大,而退之此處,命意在去聲讀甚顯。不自貴重顧藉,別本多於“重”字絶句,李安溪云:“顧藉猶顧惜,韓子上鄭餘慶書[152]:無一分顧藉心,最為確證”,[153]今從其說,改於“藉”字讀斷。為功業可立就,“為”去聲,為、謂互訓。
退之所謂為人,指子厚裨輔叔文無疑。夫子厚裨輔叔文,是為國或為民,而非為人,尤非為叔文之個人。退之一生,不解民與人之達詁,而輒將政家、文人之出處進退,看作人與人之連誼,私相授受,而全忘卻提挈國家或人民之因素,使與相聯。兩家之看法旣不同,子厚為國家、為人民,而與人共事,亦惟盡力之所能及,踴躍奮起以赴之而已矣,何不貴重顧藉之有?洎其廢退,國家與人民失敗之關係大,叔文、子厚個人失敗之關係輕,於是退之在幽版上,提示辭情相貿之同情心,以慰安子厚之靈,應為子厚所不任受,斯為退之提筆便錯之第一義。
其次在如下一段: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趣相下,〔“趣”原作“取”,在“相”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眞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髪,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而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媿矣。
凡是計劃大革命事業時,多少私人恩怨,往往置之腦後而不顧,廉、藺[154]之交,是一最好例子。呂溫曾有詩云:“忠駈義感即風雷,誰說南方乏武才?天下舉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155]化光胸中,那說得上私人恩怨?吾嘗論八司馬一小小集圑,由忠駈[156]義感而組成,獨惜此一基礎,未能豁大,以致力量不足而至於失敗。夫退之於子厚為先友,年又差長,平日往來寖密,文才不相上下,乃全不了解子厚平生抱負,凡個人與人民之界說,當作何區別,士之所謂節義,應作何解釋,茫茫然一望而不知畔岸所在。當其人已下世,己銳意為之銘幽,作最後之蓋棺論定,顧於子厚學行之大者、遠者,不敢有所論列,獨軒舉里巷酒食徵逐之毛髪小利害,從而形容比較,以資敷衍。嘻!吾曩謂退之不堪為子厚誌墓,竅要即在於此。且吾知退之此文,草於袁州任所,其時陳宏志之元和逆案,已经爆發,而事適為子厚所不及見。[157]就此回顧永貞政變,應不難得到是非曲直眞相,稍稍點染一下,以坦示平生肝膽。而乃一字不敢沾上,一味避重就輕,由大義返細節,貌為理直氣壯,而職是伈伈俔俔[158],只圖容頭過身以去。此非退之自顧身世,有不敢從實吐露於子厚靈前者在,還有何說?
章實齋論韓不援柳
一
章實齋《〈韓柳年譜〉書後》有一段云:
嘗讀茅鹿門《與查近川[159]太常書》,痛柳子厚一斥不復,而怪韓退之由考功晉列卿,光顯於朝矣,竟不能為子厚稍出氣力。李穆堂謂茅氏不考韓、柳時世,退之光顯,乃在子厚旣卒之後。今按茅氏之書,乃是《詩》之比興,欲望查太常之援手,而借古事以為抑揚,義取斷章,固不必泥韓、柳之實事也。若就其事考之,則退之陽山之貶,在貞元十九年,子厚正由藍田尉授監察御史,韋、王用事,退之為其黨人所排,子厚固未嘗有顧惜也。後子厚坐黨人貶永州司馬,自永貞元年乙酉,至元和十年乙未凡十年,乙未例召至京,又出為柳州刺史,至十四年己亥又五年,而子厚死矣。退之於元和九年甲午,拜考功郎中知制誥,十一年丙申,拜中書舍人轉右庶子,明年丁酉,兼御史中丞,充彰義軍行軍司馬,旋拜刑部侍郎,從裴度討淮、蔡。是時子厚猶在柳州,吳武陵為營說於裴度,謂西原蠻未平,柳州與賊犬牙,宜用武人,又謂子厚無子。考吳武陵北還在元和十年,其營解於裴度,正當退之自右庶子辟為行軍司馬之時,何為不可稍出氣力?蓋韓、柳雖以文章互相推重,其出處固自不同,臭味亦非投契,觀二公文集,俱可考見,李氏不暇細考,而遽責茅氏之疏,殆非其質矣。
實齋平生所學,治史最長,嘗對家人自稱:“吾於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後世開山。”茲誠未免言過誇誕,而要之衡量史蹟,八、九極為準確。即如論韓、柳連誼,謂兩公“雖以文章互相推重,其出處固自不同,臭味亦非投契”,正似老吏斷獄,動中肯綮,與他人之遊移其詞,顧此失彼者迥不相侔。
實齋統覈韓、柳終始,大致不差,固已,至貞元十九年退之陽山之貶,韋、王用事,子厚不加顧惜云云,則仍蹈他家顧此失彼之蔽,而與當時政象不合。嘗試論之:貞元十九年,距德宗之崩尙餘兩載,以德宗向不信任中書,凡黜陟皆自專,退之事誰敢言?且退之以奏免徵稅忤李實,史稱實為上愛信,恃恩驕縱,薦引不次拜官,及誣譖斥逐,皆如期而效,士夫畏之側目,以此更無人敢為退之進言。王叔文在東宮,以謙謹事太子,其勸太子勿言宮市,適當其時。韋執誼雖逶迤南司,而年少居末座,上以便嬖狎之,何敢恣言黜陟大事?所謂韋、王用事,韋旣未嘗用事,何況於王?至子厚剛由藍田尉授監察御史裏行,夫裏行者行走耳,末秩新進,即抗顏而遮護同列,誰不笑之?實齋放言督責,顯不中於情實,此將以與退之後來光顯相較,不啻爝火之明。於此遽謂韓之後不援柳,職為前之柳不援韓之報,儗人不於其倫,殊堪噴飯。實齋固史學名家,言如鼎重,而一言以為不智乃爾,吾又何從為之左袒也哉?
嘗論二王、劉、柳計劃政治,當時預謀不為不久,觀於叔文在東宮,密陳將來某可任何職等等,才如退之,應不能不計算到。無如集團以祕密成之,勢不能公開招攬,稍有間隔,即形見外。時朝臣如李程、王涯等,與韓、柳、劉皆屬交好,卒之永貞初期,在金鑾殿議立太子,程、涯皆在列,退之《寄三學士》詩,程、涯亦赫然居其二,可見退之直與程、涯狼狽,同抗進為二王、劉、柳之敵,實齋謂韓、柳出處固自不同,事證確鑿,毫無可疑。又觀韓、柳後來論史官,論為師,論從僧遊種種,隨處皆同鑿枘,實齋謂臭味亦非投契,此又正如水到渠成之無可逃避。然此皆無損於二公之文章互相推重,實齋論事之中邊俱澈,正負相成,有如此者。退之後為子厚銘幽,稱子厚少年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言外之意,若謂己之學則為己,且自貴重顧藉,以致己與子厚相與,竟在若友若敵之間,凡此皆足與實齋之論相發明云。
綜而言之:實齋此論,證成退之據有可援子厚之官資,亦有從容進言、或自奏封事之時會,顧退之不為,而處之泰然。子厚至貶所,曾時露求援之意於密友或諸貴顯,獨對退之凛然若不屑,遇事侃侃持異議,如行其所無事然。此兩公相知之深,若而出處,若而臭味,皆注定其結穴應爾,各無所容心於其間,嘻!實齋知言,兩公有靈,其同頷焉而無迕也歟!
二
吾見實齋所為《雜說》,有如下數語:
韓昌黎作《柳子厚墓志》,敘其與劉禹錫交誼,至欲以柳易播,因痛詆當日交情反覆,坑穽不救,反擠之又下石等語,亦有所為而發,文亦激昂盡致。後人不解其故,而但賞其文,亦開肆酒罵座、無病而呻之漸。
實齋謂退之有所為而發,究竟何所為耶?實齋又謂後人不解其故,究竟其故安在耶?以文論文,此均必須說明之處,顧實齋均不與之說明,此一《雜說》,等於不作,實齋亦何苦徵引《柳志》,遺此贅疣為哉?以吾思之,退之殆有難言之隱,從而追索,可得而言。
實齋曩言:吳武陵為子厚營解於裴度,正當退之自右庶子辟為行軍司馬之時,何為不可稍出氣力?吾揣此時退之所取態度,可能有三種:一、附和武陵,參加營解,二、坐視不救,不加可否,三、反而擠之,又下石焉。夫以道誼言,子厚於退之,友也,為友故,應取第一義。又以政治言,子厚於退之,敵也,為敵故,應取第三義。退之於時再四思維,斟酌於友與敵之間,而中立焉,因採第二義,解除此一心理上之困惑。斯律之於友雖不足,繩之於敵則有餘,認為天下事於此差得其平,當可對子厚而無愧。雖然,此一計也,可以暗算,而不可公言,設公言焉,則必如《柳志》之所張皇,將反擠下石者痛駡一通,庶幾欺朦天下耳目,而自告無罪。實齋所謂不解之故,此物此志,吾以謂相去不遠。
夫退之誠智矣,然斯智可欺天下後世,不足以欺子厚。蓋子厚腐心於退之也久,任退之如何動其脣舌,子厚舉無所動於其心。實齋曰:“柳子激贊宋清,悲窮途之無與援也〔語見同一《雜說》中〕。”斯未必然。蓋子厚之贊宋清,直贊清居善藥而望報之遠,不在斥棄沈廢之得清之善遇,倘謂退之挾此意而草《志》也,實齋殆為退之造小人之腹,用度君子之心。
實齋名學誠,會稽人,積學以諸生終,與邵晉涵[160]講學相契,秀水鄭文虎[161]稱其有良史才,實齋亡後,識者謂南江之文獻亡,文見劉翰怡[162]近刻《章氏遺書》中。
嘗謂韓、柳互相知深,又柳馭韓,最愜心而無恨。蓋子厚久謫求援,何等迫切!顧對退之自始一字不提,倘爾時貿貿焉為之,將不廑證成竭忠盡歡,且或為友力之所不及。至死而銘幽,矢口專注退之,遺集則逕付夢得,旣非輕己忘遠,而復皆大歡喜,子厚臨命不亂,善於處友如此。
* * *
[1]姚瑩(1785—1853):字石甫,號明叔,晚號展和。安徽桐城人。姚鼐侄孫。嘉慶十二年(1807)中舉,次年為進士。曾任臺灣兵備道、廣西按察使。工詩、古文,文宗桐城。著有《康輶紀行》、《中復堂全集》等。
[2]陸次山:陸璣。陸璣,生卒年不詳,乾隆四十二年(1777)到四十五年(1780)間生,道光二十三年(1843)到二十六年(1846)間卒,約六十歲。字次山,號鐵園,浙江蕭山人,徙居仁和。少為諸生,後以歲貢生釋褐,官至四川漢州知州。工詩,善書畫。著有《題畫絕句》、《鐵園集》、《陸次山集》。
[3]摯虞(?—311):字仲洽,京兆長安人。晉武帝泰始中舉賢良,拜為中郎,累官至太常卿。曾作《文章流別志論》二卷,分類評論各體文章。
[4]彼猶俗諦:指曹子桓(曹丕)等人的論述雖然精美,但未能脫俗。諦,佛教語,意同真理。
[5]幾:通“冀”,期望。
[6]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頤,程顥。
[7]李代桃僵:僵,枯死。李樹代替桃樹而死。原比喻兄弟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後轉用來比喻互相頂替或代人受過。
[8]即劉禹錫《代靖安佳人怨》:“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牆東便是傷心地,夜夜流螢飛去來。”見《劉禹錫集》卷第三十。《劉禹錫集》下冊,第412頁。
[9]即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10]錢衎石 (1783—1850):錢儀吉。錢儀吉,初名逵吉,後改儀吉,字藹人,又字新梧,號衎石。浙江嘉興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累遷至工科給事中。後罷官,主講廣東學海堂、河南大樑書院。
[11]硜硜:形容淺陋固執。《論語·子路》:“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12]錢警石(1791—1863):錢泰吉。錢泰吉,字輔宜,號警石,又號深廬,浙江嘉興人。道光七年(1827),選授杭州府海寧州學訓導,歷時二十七年。後主講海寧安瀾書院。
[13]所謂世父,名豫章,字培生,乾隆丁酉(即乾隆四十二年)舉人,後十年,登史致光榜進士,並無文名。錢氏子弟,在咸、同間蜚聲海內,為應溥字子密,然亦乘時履進之大僚,並非文家。——章士釗原注。清按:“為應溥字子密”句,似為誤植入。
[14]呂本中(1084—1145):原名呂大中,字居仁,號紫微,世稱東萊先生,壽州人。卒諡文清。江西詩派重要作家。
[15]劉邦侯雍齒:雍齒漢初沛人,從漢高祖劉邦起兵,雖從戰有功,終因嘗窘辱劉邦,為邦所不快。及劉邦即位,諸將未行封,人懷怨望。劉邦從張良言,先封雍齒為什方侯,於是諸將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見《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16]曾燦(1626—1689):原名傳燦,字青藜,號止山,江西寧都人。順治二年(1645),楊廷麟力保吉安、贛州,燦奉父應遴命赴閩招兵。父卒,遂改僧服行遊,歸里後躬耕自給,與魏禧等交往甚密,為“易堂九子”之一。著有《止山集》、《西崦草堂集》等。
[17]侍郎二濂(1601—1647):指曾應遴。曾應遴,字無擇,號二濂。江西省寧都人。崇禎七年(1634)進士,授刑部主事,累遷兵部右侍郎。清兵破吉安圍贛州,楊廷麟守危城,應遴與仲子燦動員閩地兵勇馳援,敗績,尋病卒。
[18]戎帥楊大夫:柳宗元《送邠寧獨孤書記赴辟命序》:“僕間歲驟遊邠疆,今戎帥楊大夫時為候奄,盡護群校。”戎帥楊大夫,指楊朝晟。楊朝晟,字叔明,為邠寧節度使韓遊環都虞候。
[19]相國馮翊王:柳宗元《送班孝廉擢第歸東川覲省序》:“相國馮翊王公,功在社稷,德在生人。”相國馮翊王公,指嚴震。唐德宗幸奉天,進封嚴震馮翊郡王。久之,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20]椓人:太監,宦官。
[21]《周易·乾卦》:“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
[22]退之《盤谷》一序:即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
[23]米元章:米芾。
[24]顏平原:顏真卿。顏真卿曾為平原太守,故稱。
[25]周益公:周必大。
[26]桂未谷(1736—1805):桂馥。桂馥,字冬卉,號未谷,山東曲阜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官雲南永平知縣。工書法。著有《晚學集》、《札樸》等。
[27]錢東生(1762—1828):錢林。錢林,原名福林,字東生,一字志枚,號金粟,浙江仁和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曾任四川鄉試正考官,侍讀學士,左遷庶子。著有《玉山草堂集》、《文獻徵存錄》等。
[28]疻痏:指傷痛。
[29]韋陀:韋陀菩薩,佛教中的護法神。
[30]青青子矜:猶學生,在學校學習的人。《詩經·鄭風·子衿》:“青青子衿。”毛傳:“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所服。”鄭玄箋:“學子而俱在學校之中。”
[31]鼂家令、趙營平:鼂家令,鼂錯。鼂錯曾為太子家令,故稱;趙營平,趙充國。趙充國封營平侯,故稱。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六《葉少保文集序》:“至其論,僃邊講,車戰精鑿如鼂家令;簡質如趙營平,皆坐而言可、起而行者。”
[32]邱邦士(1614—1679):邱維屏。邱維屏,字邦士,號松下先生。江西寧都人。明諸生。魏禧姐夫、老師。明亡,隱居翠微峰,為易堂九子之一。
[33]此蘇軾贊韓愈語。原文: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34]即《上李尚書書》,見《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580頁。
[35]羅大經《鶴林玉露》:南宋一部比較重要的文言小說集,記錄了南宋中、後期的朝野遺事、社會風情和士大夫軼聞。羅大經,生年不晚於南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卒年則大約在宋理宗淳祐以後,享年60歲以上。字景綸,廬陵人。寶慶二年(1226)進士,官至撫州軍事推官。
[36]《孔氏雜說》:又名《珩璜新論》,孔平仲撰。
[37]《韶濩》:湯時樂名。《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見舞《韶濩》者。”杜預注:“殷湯樂。”孔穎達疏:“以其防濩下民,故稱濩也……韶亦紹也,言其能紹繼大禹也。”
[38]有德者必有言:語出《論語·憲問》。
[39]揚雄《法言·問神》:“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
[40]“市利他語”乃明王世貞評韓愈之語,非楊升菴。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呼為大家,直是勢利他語。”
[41]方回(1227—1307):字萬里,號虛谷居士。徽州歙縣人。景定三年(1262)進士,知嚴州。降元後授建德路總管。後罷官,往來杭州、歙縣間。著有《桐江集》、《桐江續集》,又選唐、宋近體詩,加以評論,名為《瀛奎律髓》。
[42]李洪(1129—?):字子大,號芸庵,揚州人。曾知藤州。著有《芸庵類藳》,又與弟漳、泳、洤、淛合著有《李氏花萼集》。
[43]山陽:應為“陽山”。
[44]以降敵得知嚴州:方回知嚴州在宋,並非在降敵後(即入元後),此處作者謂“以降敵得知嚴州”,殆誤。
[45]建安魏本:南宋寧宗慶元六年(1200),建安魏仲舉編纂並刊印了《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此書是傳世韓愈集注本的祖本,在韓集流傳中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王東峰:《〈五百家注昌黎文集〉與〈韓集舉正〉、〈韓文考異〉的關係》,《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3期。
[46]《和盧郎中送盘谷子》:即《盧郎中雲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韓愈全集校注》(二),第564頁。
[47]浼:污染。
[48]王安石:《韓子》。
[49]韓愈:《贈崔立之評事》,《韓愈全集校注》(二),第383頁。
[50]陳無己: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
[51]李壁(1159—1222):字季章,號石林,又號雁湖居士,丹稜人,李燾之子。曾拜參知政事。著有《王荊公詩注》。
[52]南豐:曾鞏。曾鞏,南豐人,人稱南豐先生。
[53]近代某大軍閥:指曾國藩。《答劉孟容書》為曾國藩所作。
[54]劉孟容(1816—1873):劉蓉。劉蓉,字孟容,號霞仙,湖南湘鄉人。曾隨曾國藩鎮壓太平天國,累功官至陝西巡撫。與郭嵩燾、羅澤南往來甚密。著有《思辨錄疑義》、《養晦堂詩文集》等。
[55]王逢原(1032—1059):王令。王令,初字鐘美,後改字逢原。原籍元城。年幼喪父,隨其叔祖王乙居廣陵。及長,往來天長、高郵等地,以教學為生。王安石對其文章和為人甚為推重。著有《廣陵集》等。
[56]《南內朝賀歸》:韓愈《南內朝賀歸呈同官》,《韓愈全集校注》(二),第851頁。
[57]鄧志宏(1091—1132):鄧肅。鄧肅,初字志宏,後改字德恭,號栟櫚,南劍州沙縣人。入太學。時東南貢花石綱,作詩十一章,言守令搜求擾民,被屏出學。欽宗立,召對,授鴻臚寺主簿。出使金營,留五十日而還。張邦昌僭位,肅義不屈,奔赴南京,擢左正言。遇事感激,不三月,凡抗二十疏,言皆切當,多見採納。會李綱罷相,上疏爭之,干執政怒,罷歸居家。著有《栟櫚集》。
[58]王元長(467—493):王融。王融,字元長。原籍琅邪臨沂。年少時即舉秀才,入竟陵王蕭子良幕,受賞識,為“竟陵八友”之一。齊武帝病重,融欲擁立子良即位,事未成,下獄賜死。
[59]《曲水詩序》:即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昭明文選》第四十六卷。
[60]五臣注: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昭明文選》。
[61]胡致堂(1098—1156):胡寅。胡寅,字明仲,建寧崇安人,胡安國之侄。學者稱致堂先生。宣和三年(1121)進士。宋高宗時曾官中書舍人、禮部侍郎等職。
[62]朱文公《楚辭》:指朱熹的《〈楚辭〉集注》。《〈楚辭〉集注》曰:“《懲咎》者,悔志也。”
[63]胎息史公之論原涉:原涉(?—24),字巨先,新朝王莽時期著名遊俠,祖籍陽翟,從祖父起移居茂陵。原涉事蹟見《漢書》卷九十二《遊俠傳》。《史記》中並無原涉事蹟,此處“史公”,應為“班固”。
[64]洊:古同“薦”,再;屢次,接連。
[65]石碏“六逆”教材:《左傳·隱公三年》:“石碏諫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
[66]以劉柳洩言致落寃讎為疑:韓愈《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寃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
[67]屑屑:勞瘁匆迫貌。《左傳·昭公五年》:“禮之本末將於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
[68]杭大宗(1695—1772):杭世駿。杭世駿,字大宗,號堇浦,晚號秦亭老民,浙江仁和人。雍正二年(1724)舉人,乾隆元年(1736)舉鴻博,授編修。乾隆八年(1743)因上疏言事,得罪革職。後被平反,官復原職。晚年主講廣東粵秀和揚州安定書院。著有《道古堂集》等。
[69]楊綰:字公權,華州華陰人。唐肅宗時,拜起居舍人、知制誥。
[70]常袞(729—783):京兆人。天寶十四年(755)進士。累官至宰相,後貶為潮州刺史。
[71]權德輿(761—818):字載之。天水略陽人。德宗時,召為太常博士,改左補闕,遷起居舍人、知制誥,進中書舍人。憲宗時,拜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後徙刑部尚書。卒諡文,後人稱為權文公。
[72]何大復:何景明,號大復山人,故稱何大復。
[73]桀犬之吠:即桀犬吠堯之意。鄒陽《獄中上梁王書》:“桀之犬可使吠堯,蹠之客可使刺由。”《戰國策·齊策六》:“蹠之狗吠堯,非貴蹠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
[74]叔孫武叔毀仲尼:《論語·子張》:“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75]李空同:李夢陽,號空同子。
[76]陶:陶淵明。
[77]謝:謝靈運。
[78]陸、謝:陸機、謝靈運。
[79]杌隉:傾危不安的樣子。
[80]曹、劉:曹植、劉楨。
[81]阮、陸:阮籍、陸機。
[82]李、杜:李白、杜甫。
[83]施閏章(1618—1683):字尚白,一字屺雲,號愚山、蠖齋、矩齋。江南宣城人,順治六年(1649)進士,授刑部主事。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儒,授侍講,進侍讀,參與修《明史》。
[84]錢東澗:錢謙益。錢謙益晚號東澗老人,故稱。
[85]北地:李夢陽。李夢陽,慶陽人,慶陽位於秦漢時的北地郡內,故稱。
[86]四明:浙江舊寧波府的別稱,以境內有四明山得名。
[87]《美新》:指揚雄的《據秦美新》。王莽篡漢自立,國號新。揚雄仿司馬相如《封禪文》,上封事給王莽,指斥秦朝,美化新朝,故名《劇秦美新》。
[88]放翁《閱古泉》、《南園記》:《宋史》卷三百九十五《陸游傳》:“晚年再出,為韓侂胄撰《南園》、《閱古泉記》,見譏清議。”
[89]西山建醮青詞:西山為宋儒真德秀號。《真西山文集》共五十卷,卷二十三之半,卷四十八之全部,皆為青詞。李紱《穆堂初稿》卷四十五《書〈真西山文集〉後三則》云:“真西山建醮青詞甚多,每歲生日必建醮,歸西山,亦屢建黃籙正醮。”
[90]水心:葉適,學者稱水心先生。
[91]溢:《韓愈全集校注》作“隘”。見《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250頁。清按:作“隘”近是。
[92]韓愈上宰相三書:見《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238—1254頁。
[93]斐亹:文彩絢麗貌。
[94]偶:應為“遇”。《感二鳥賦·序》:“(愈)時始去京師,有不遇時之歎。”
[95]洪慶善(1090—1155):洪興祖。洪興祖,字慶善,鎮江丹陽人。曾知真州、饒州。著有《〈楚辭〉補注》等。
[96]《寄三學士》詩:即《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見《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21頁。
[97]《別竇司直》詩:即《岳陽樓別竇司直》,《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46頁。
[98]不逐恣欺誑:《韓愈全集校注》作“斥逐恣欺誑”。見《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47頁。
[99]《神道碑》:指皇甫湜的《韓文公神道碑》。見《韓愈全集校注》(附錄)。
[100]本傳:《新唐書》、《舊唐書》之《韓愈傳》皆謂韓愈因論宮市之弊而遭貶。
[101]“傳之落寃讎”下兩句:即“二子不宜爾,將疑還斷不。”見《寄三學士》詩。
[102]趙紹祖(1752—1833):字繩伯,號琴士,安徽涇縣人。
[103]借前籌:指為人謀劃。見《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104]披髪纓冠:謂不及束發戴冠,只系纓於頸。比喻急於救援。《孟子·離婁下》:“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
[105]噢咻:安撫;籠絡。
[106]韓愈《原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
[107]林雲銘(1628—1697):字西仲,號損齋,福建閩縣人。順治十五年(1658年)進士。官徽州府通判。
[108]紫陽作《綱目》:指朱熹作《通鑑綱目》。朱熹晚年主講紫陽書院,故也別稱紫陽。
[109]林雲銘:《韓文起評語》卷二。
[110]程綿莊(1691—1767):程廷祚。程廷祚,初名默,字啟生,號綿莊。江南上元人。諸生。著有《大易擇言》、《易通》、《彖爻求是說》、《尚書通議》等。
[111]賈生:賈誼。
[112]董子:董仲舒。
[113]王、曹、潘、陸:王粲、曹植、潘岳、陸機。
[114]轥轢:車輪輾過,引申為超越。
[115]“李諤上書論文體”四句:指李諤《上隋高祖革文華書》,載《隋書》卷六十六《李諤傳》。
[116]柳冕與杜黃裳書:柳冕(?—805),字敬叔,蒲州河東人。歷任婺州刺史、福建觀察使等職。他在《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曰:“相公如變其文,即先變其俗。文章、風俗,其弊一也。變之之術,在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伏維尊經術,卑文士。經術尊則教化美,教化美則文章盛,文章盛則王道興。”杜黃裳(738—808),字遵素,京兆杜陵人。寶應進士。元和二年(807),檢校司空,同平章事,封邠國公。
[117]沉浸醲郁:韓愈《進學解》:“沉浸醲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
[118]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韓愈《答李翊書》:“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
[119]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
[120]其於亡羊均也:《莊子·駢拇》:“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
[121]君子黃中通理:《周易·坤卦·文言》:“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孔穎達《正義》:“黃中通理者,以黃居中,兼四方之色。奉承臣職,是通曉物理也。正位居體者,居中得正,是正位也。處上體之中,是居體也。黃中通理,是美在其中,有美在於中,必通暢於外,故云暢於四支。四支猶人手足,比於四方物務也。外內俱善,能宣發於事業。所營謂之事,事成謂之業。美莫過之,故云美之至也。”
[122]“葉水心之言曰”九句:見葉適《習學記言》卷四十。葉水心,葉適,官至寶文閣學士。
[123]修辭立其誠:《周易·乾文言》:“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
[124]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子曰:‘辭達而已矣。’”
[125]蚍蜉撼大樹:韓愈《調張籍》:“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126]當宁:指皇帝。
[127]韓愈《進學解》:“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
[128]黃鐘毀棄、瓦缶雷鳴:比喻賢才不用。《楚辭·卜居》:“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朱熹《〈楚辭〉集注》:“黃鐘,謂鐘之律中黃鐘者,器極大而聲最閎也。瓦釜,無聲之物。雷鳴,謂妖怪而作聲如雷鳴也。”
[129]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引自韓愈《進學解》。
[130]壽陵餘子之學步:即邯鄲學步。《莊子·秋水》:“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
[131]子:《韓愈全集校注》作“君”。
[132]馮鈍吟(1602—1671):馮班。馮班,字定遠,號鈍吟居士。江蘇常熟人。明諸生,入清不仕。著有《鈍吟全集》。
[133]鄺露(1604—1650):字湛若,廣東南海人。明末廣東著名詩人,與黎遂球、陳邦彥被稱為“嶺南前三大家”。清兵入粵,鄺露抗清殉職。《赤雅》是鄺露遊歷廣西時,記錄廣西民族風情、山川地貌、古跡名勝、珍禽異獸、趣事軼聞的一部著作。
[134]行官乃退之自謙之稱,其時正由潮州移袁州,故曰南回。——章士釗原注。
[135]上引語見蘇軾《記歐陽論退之文》。《蘇軾文集》卷六十六。
[136]岳珂(1183—1243):字肅之,號亦齋,晚號倦翁。相州湯陰人。岳飛之孫,岳霖之子。官至戶部侍郎。著有《金佗粹編》、《桯史》、《玉楮集》等。
[137]稱璫為高風絶識:《桯史》卷第六《鴻慶銘墓》:“孫仲益覿《鴻慶集》,太半銘志……獨有武功大夫李公碑列其間,乃儼然一璫耳,亟稱其高風絶識,自以不獲見之為大恨,言必稱公,殊不怍於宋用臣之論諡也。”
[138]趙與時(1175—1230):字行之,一字德行,宋宗室,寓居臨江。寶慶二年(1226)進士。官至麗水縣丞。所著《賓退錄》,《四庫總目提要》認為考證經史,辨析典故,則精核者十之六、七,可為《夢溪筆談》、《容齋隨筆》之續。
[139]摘其為《韓琦志》,深詆岳飛:《賓退錄》卷第十:“而孫仲益尚書……及作《韓忠武誌》,則又以岳武穆為跋扈,而與范瓊同稱,善惡復混淆矣。”韓忠武,為韓世忠諡,非韓琦諡,韓琦諡忠獻。因此,此處“《韓琦志》”,應為“《韓世忠志》”。
[140]作《万俟卨志》,又極褒美:《賓退錄》卷第十:“岳之禍,承權臣風旨而誣以不臣者,万俟忠靖、羅彥濟汝楫也。洪文惠誌羅墓不書此事,正得稱美不稱惡之義。而仲益誌万俟則顯書之,何哉?”
[141]魯、衛之政:比喻情況相同或相似。《論語·子路》:“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魯是周朝周公的封國,衛是周公之弟康叔的封國,兩國的政治情況也像兄弟一樣差不多。
[142]王允當年稱不可使佞臣執筆:《後漢書》卷六十下《蔡邕傳》:“允曰:‘……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
[143]見《桯史》卷第六《鴻慶銘墓》。
[144]豐稷(1033—1107):字相之,諡清敏,明州鄞縣人。官至工部尚書。
[145]蓬萊驟淺:葛洪《神仙傳》卷三《王遠》:“麻姑自說: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昔,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為陵陸乎?”
[146]噂沓:冗長拖沓。
[147]前者去年從王芸生借讀一、二篇。後者今年從朱文相借讀三、四種。——章士釗原注。
[148]孟子“土芥、寇讎”之說:《孟子·離婁下》:“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149]君親無將:《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君親無將,將而誅焉。”臣子對君父不能有弑逆的念頭,如果有的話,就可以把他殺死。
[150]觥觥:剛直、壯健,此指顯然。
[151]杜牧《〈李長吉集〉序》:鯨呿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幻誕也。釗案:“牛鬼蛇神”一語,來源甚遠,固不始於杜牧。——章士釗原注。
[152]韓子上鄭餘慶書:即韓愈《上留守鄭相公啓》,《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785頁。
[153]語本蔡世遠《古文雅正》評語。——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蔡世遠(1681—1734),字聞之,號梁村。福建漳浦縣人。因世居漳浦梁山,學者稱之為“梁山先生”。清代理學家。
[154]廉藺:廉頗、藺相如。
[155]呂溫《題陽人聚》詩,時長沙太守孫堅,率長沙子弟,起兵討董卓,陽人聚即其屯兵處。——章士釗原注。
[156]駈:古同“驅”。
[157]逆案發於子厚歿後,時間之相差,止一間耳。——章士釗原注。
[158]伈伈俔俔:恐懼、怯懦貌。《明史》卷一百七十九《鄒智傳》:“及與議事,又唯諾惟謹,伈伈俔俔,若有所不敢,反不如一、二俗吏足以任事。”
[159]查近川(1504—1561):查秉彝。查秉彝,字性甫,號近川,浙江海寧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由黃州推官歴戶科左給事中,數建白時事,終順天府尹。
[160]邵晉涵(1743—1796):字與桐,一字二雲,號南江,浙江餘姚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曾任侍講學士。著有《爾雅正義》等。
[161]鄭文虎(1714—1784):應為鄭虎文。鄭虎文,字炳也,號誠齋(城齋),浙江秀水人。乾隆七年(1742)進士。曾提督湖南、廣東學政。著有《吞松閣集》。
[162]劉翰怡(1881—1963):劉承幹。劉承幹,字翰怡,號貞一,浙江省吳興人。藏書家。